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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山西政事

    第87节山西政事

    山西兵变,哄传天下,各省所有督抚大员无不深切关注,不料邸抄发出,竟是全然不理兵士怨怼之情,铁了心要护持张运兰一般,除了张运兰和肃顺二人之外,将山西上下痛责一番。诏旨中特别言明:‘吴衍、晏端书、和端三人,任职以来,不思进取,只图蒙混度日,一待宦囊丰盈,便做ōu身隐退计——此等心肠,尚以为能瞒哄朕躬,受其欺耶?’

    接下来是对山西一省官员的处置:‘吴衍三员,各降两级,罚俸一年,夺吴衍、晏端书双眼花翎;长寿身为总兵,为私情在营中与直属长官当众厮打,份属不敬;兵士群情汹涌之际,该员全无决策,实属无能。着立即免去总兵职衔,回京听用;哗变之营中参领、佐领、副将,一概降两级,罚俸半年。’

    上谕传到山西,军营兵士碰头谢恩以毕,都是面如土朝廷居然这样偏袒张运兰?便是他当年对敌之际立有战功,厚此薄彼一至于斯,也太过让人失望了!

    倒是吴衍几个,心中另有打算:兵制之事,太过重大,一旦为兵士哗变所要挟,只怕日后各省纷纷仿效,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控制的余地了,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先一步痛下杀手,将这种状态提前扑杀——至于受了委屈的官员,如吴衍、长寿等,日后一道恩旨即可起复,全然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而在这一次兵士哗变事件中立下第一大功的肃顺,旨意中没有丝毫提及,倒让吴衍几个人替他很觉得委屈,“雨亭兄功在晋省,我等忝在地方,崇功报德,万难坐视,朝廷有赎罪的功令,我们大家捐廉。请我鸥老领衔出走,为肃兄……”

    “多谢诸公盛意,皇上简派我到泽州,也是命我守牧一方,晓谕百姓,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我怎么能为差事辛苦而有畏难之意呢?心领了!”

    肃顺神态自若,在太原又住了几天,临行前,把张运兰叫到自己下榻的管驿,对他说,“张老兄,这一次的事情,皇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以我看来,圣心于老兄你无任事之能这一节,怕是还是很有微词啊。”

    经过这一次的折冲,张运兰老实了很多,虽然板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但自从长寿解职,押回京中之后,他心中一大感失悔。他是粗人,但并非傻瓜,眼看着原本相jiā有年的同僚为自己落得罢官免职的下场,营中将佐、兵士嘴上不说,心中怕的都恨透了自己!

    “大人……”他的品秩远高于肃顺,但当年肃顺任职户部的时候,也是经常到天津驻军营中去的,因为这样的一层渊源,张运兰始终以僚属自居,“不瞒您说,经过这一次,卑职心灰意冷!我虽然练兵士极为严厉,但自问心中并没有什么坏念头……,不过是希望把这些人早一点的磨练出来,日后为国出力。想不到,他们居然给我来了这样一手?”

    他叹息着,语气中是一片无奈和伤神,“我想,大人回任之后,我也要上表朝廷,请辞差事了。”

    “你瞧?幸好我临行之前,找你,和你面谈一次了!”肃顺是那种料事如神的得意笑容,“大人,这话怎么说?”

    “我问你,皇上待你如何?”

    “天高地厚之恩。”张运兰虚虚抱拳,“张某虽不识字,却也懂得道理,皇上待我等新军兵士之恩,便是杀了我的头,也是报答不完的。”

    “这就是了。你既然有这份心,又怎么可以为一己私心,置皇上练兵大计于不顾呢?”

    “我没有!”这样的话流到外面,自己如何做人?张运兰觉得不能受这样的委屈,大声辩驳,“张某之心,可对日月……可表君父,是从来不曾忘怀的。”

    “你不要着急。”肃顺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问你,如果你是旁省的将佐、兵士,同样受新兵制之苦,心里总打算要把光武军新派来的什么统兵大员赶走,却找不到途径,偏偏这时候,听说山西出了一档子事,张运兰残兵以待,引发众怒,兵士齐聚哗变,以去留相争。你会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又绕嘴,又费神,张运兰听不懂,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肃顺也不解释,继续给他说,“你是不是也会注意朝廷的举动?眼见朝廷铁了心的要把新兵制推行下去,你是不是也会打消了那些无稽的念头,认真练?但就在此时,你听人说,张运兰居然上表辞差了?你又会怎么想?”

    这一次张运兰听懂了,“我想,我会以为是山西兵士哗变,虽然朝廷回护张运兰,但他自己无脸驻留,只得灰溜溜的卷铺盖走人了。”

    “这就对了。你想想,若是各省兵士存了这样的心思,即:虽然朝廷有心回护,也不打紧,左右只要闹上一场,练兵大员就会滚蛋——到了那时候,兵制**,回复旧观,张老兄,都是你一人肇祸啊!”

    “那,我就留下?不走了?”张运兰苦着脸向他问计,“大人,您是读过书的,您给我说说,兵士看我如同仇人一般,便是上命不得违背,兵士演,没有半点jīng神,我在一边看着,都替他们难过,耷拉着脑袋,像死了亲爹似的,这样的兵,你让我如何练法?”

    肃顺和李慈铭听得好笑,各自抿起了嘴唇。

    光笑不能解决问题,肃顺看向李慈铭,问他,“爱伯,你怎么看此事?”

    “学生想,一味干练,未必能够见功,不如……”

    “怎么样?”

    “不如行以奖惩办法。”李慈铭说,“学生当年初到大人府中时,听大人提及,光武军新建时,请美国教习,入营教授战法,奈何兵士不肯听从,只以为天朝自古以来,兵法大家恒河沙数,何用一介洋夷来教授?后来美人教习没有办法,和兵士打赌……”

    “你是说,让绿营新兵于营中与同僚比试?”

    “不是在营中,学生想,左右是以练兵为目的,不如就到临近省份,同友军互相切磋。”李慈铭说,“不论是临近的山东还是陕西,都有从光武军中派下来的练兵大员,想来与张大人一般无二,也有着类似情境!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命人统筹期间,然后行以军法布阵,胜者有赏,负者有罚。公平之处,一目了然。兵士没有旁的话说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学生想来,此举必能激起士卒步武好强之心,届时,兵士演之际,当是另外一番景致了。”

    肃顺深思良久,霍然张目,“办法是好,只不过,带兵出省,关系重大,……”

    “自然是要报请朝廷奏准的。”李慈铭不当回事的一笑,“而且,大人当初不也说过吗?皇上于大人离京之前,曾经说过,未来数年之内,皇上有意西幸!不论三年两载,等到皇上御驾到了,正好也是兵士练,小有所成之期,岂不正好可以容皇上临场一观?看看这数年来,各省演的情形到底如何?”

    “嗯,这个办法好。左右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底定下来的。”肃顺点头说道,这才注意到,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越过了张运兰所言及的事情,歉然的笑了一下,“张老弟,我二人只顾自己,倒把老兄的事情忘记了,失礼了。”

    “哪里,卑职虽然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李先生所说,实在是好计。若是依此而行的话……”

    肃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依此而行。”他说,“带兵出省,何等重大,我等只能报请圣裁,张老兄,日后回应之后,可万万不能晓之于人,以既成事实胁迫朝廷啊——皇上最恨臣下取巧,你要切记切记。”

    看他神è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张运兰赶忙站了起来,“请大人放心,我都记下了。”

    “在此事落下之前,老兄不妨在军中行以怀柔之法,于士卒多一些关切,少一点责打,日久见人心,总能收功的。再有就是兵事演,也尽可以此时以劳逸结合之道行之,张老弟,每天七八个时辰的练,就是铁人也经受不起啊,又何况这一群早就给养懒了的丘八?”

    张运兰咧开大嘴,憨憨的一笑,“我明白了!读书人见识就是不一般!”

    于是,肃顺和李慈铭为之莞尔。

    送走了张运兰,肃顺和李慈铭再在管驿中品茗说话,“爱伯,你真的以为这样跨省训练,与友军佯装作战,以收整军之效的办法能够行得通?天朝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规矩?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皇上登基以来,所破除的规矩,可有几多?又岂会多了这一项?”

    “我只是有点担心,所谓兵凶战危,名为彼此佯攻,一旦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李慈铭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笑声消止,他这才说道,“大人,不要说没有什么闪失,就是有了,怕是也轮不到大人担忧的吧?”

    肃顺同样是一愣,也给他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过是四品小吏,整军训练的大事,如何轮得到自己出头奏言?陕甘总督、山西陕西两省巡抚,听闻此事,不知道会有多么热心哩!想到这里,肃顺觉得有一种委屈——几时皇上才能想起自己,下旨让自己回京去啊?

    回京之日遥遥无期,肃顺由蔡斌带领巡抚衙的亲兵小队护持着回到泽州府,双方拱手告别,蔡斌等自去不提。

    这一边,留任署理公务的高心燮来给大人道过乏,随即拿出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看这个?”

    肃顺接过来,这是一份山西督粮道发往泽州府的公事,内容是说,泽州府上报省内督粮道,府城下辖高陵、杨萍、凤台三县旧有粮仓三十五,新增粮仓五十八,总计储粮一百九十七万石,其中高陵、阳平两县,所有旧仓,年久失修,值逢连月yīn雨,仓中粮米被水霉变,请准予将霉变之粮提调而出,以市价贱卖,不足之数,等待来年,粮仓整修一新之后,再行充填归仓。看看下面注明的日期,是咸丰八年四月十日。

    肃顺眉头紧皱,仰头向天的沉着,“去年的六月?”他转头问高心燮,“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大人到太原府之后,泽州府公务闲暇,学生闲来无事,翻看往日案牍卷宗,意外得知的。”

    “我倒还记得,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入夏之后,山西、陕西两省并未有雨水吧?怎么会?……”肃顺突然站了起来,“碧湄,这件事之后,可有后续公事?”

    “有的。”高心燮立刻又拿上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

    这份文件是在五月初六日,由省内督粮道和巡抚衙转发泽州府的,内容是说,本年四月十日所奏,粮米发霉变质,以市价售卖,粮款解部之后,未雨绸缪计,从省内平阳府所辖的临汾、洪两县;大同府所辖的怀仁、山yīn两县;宁武府所辖的偏关、神池、五寨三县,分别ōu调粮米,以充库存。不可使省内遭有天荒年景,百姓流离失所云云。

    肃顺立刻猜出来了,山西省上下勾结一气,倒卖粮库存粮!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着急填补上,不料皇帝派自己到山西来,吴衍几个慌了手脚,赶忙从旁的府县ōu粮,填充泽州府库!只是,这终究是自己心中所想,未必是实,手中只有这一份往来公事,即便附在折子的下面给京中呈递上去了,怕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人?大人?”高心燮在一边叫了几声,肃顺方才清醒过来,“怎么?”

    “大人,山西以巡抚、督粮道上下其手,侵鱼亏空一事,经此已可见端倪,大人以为,接下来是不是要给皇上上折子呢?”

    “这先不必急,只有两分公事,就能够定死吴衍等人的罪责了吗?”肃顺慢悠悠的摇摇头,口中答说,“总要有了实际证据,方可呈文。”

    “若是能有自然极好,只是,学生怕泽州上下,通同一气,早就为上官威bī利过,否则的话,这么多官儿,居然就没有一个首告的?”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雁过留声,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便是粮库、仓场之中的官员全数为吴衍几个买通了,那些百姓呢?那些为之穿针引线的商贾呢?那些购买粮米的坐商呢?我就不相信,没有任何可供查找出来的漏的!”

    说到这里,肃顺打定了主意:倒要借助这一次的大案,完成自己重返庙堂的意愿。这其中有任何人敢于碍手碍脚的,都要毫不留情的搬开它!A!~!

第88节 寡妇曹氏(1)

    第88节寡妇曹氏(1)

    连续三天的查探,却并无半点成果,在肃顺到任之前,吴衍料到他会到泽州府下辖的数县去,观临检查新、旧粮仓储粮情况,故此早有准备,从邻近各府县ōu调粮米,填补亏空之数,还特别命人知会晓谕各粮仓所属吏员:“肃顺为人峻厉,一旦发现其中有弊,行事之间必不留情面,故此,此事不但关系上峰的仕途官道,更与列位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疏忽大意。”

    众人得了上峰的告诫,自然不敢说动,等到肃顺办完了兵制之事,回到府城开始探查粮米亏空一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半点效果了。“大人您看?这是上数月前,替换而出的霉变粮米,还有三百余石未曾售出,都放在库中呢。”凤台县知县屠卓领着几个人到了某处粮仓的前,让仓场的差役打开大立刻一股霉变的气味冲了出来,“唔,果然是呢!”

    “大人,这里气味难闻,还是请大人移步官厅说话吧。”

    肃顺向里面望了望,并不多做停留,转身回到官厅,摆手示意几个人都坐了下来,“屠老弟,不知道这等霉变的粮米,是由何人买去,用作何用啊?”

    “是。霉变粮米,多由蓄畜人家买去,用来喂养之用……故此,购者多为四乡散户,殊不堪追查。”

    屠卓自以为说的圆满,殊不知最后一句却成了蛇足。肃顺当然明白,这是在预作退路,以为自己问及何人购买的奏陈,只不过,凭蓄畜人家,购买粮米固然能够成理,但百姓买去,又能有多少?难道也可以消化掉这数以百万计的粮米吗?可见屠卓是在当面扯谎!

    肃顺故意不理。转而问道,“这泽州府下,可有大粮商?”

    “有的,若是泽州府下辖,最大的粮商,莫过于高平县内的曹氏‘丰泽堂’了。所掌的‘丰泽号’粮号,分店遍及北省各地,不但在泽州府,在这山西境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屠卓说,“大人上任之初,曹家也曾经派人来求见大人,为大人道乏之后,打发了出去的。”

    肃顺回忆了一番,到任之初,公务繁重,实在也是记不得那么许多了,含糊的点点头,“那,曹氏一家与县内,可有公事往来?”

    “有的。咸丰四年,皇上命各省在治下兴建粮仓,以为储粮救灾之用,诏旨到省,丰泽号首当出面,捐输粮米三百万石之多。特为朝廷旌表一时。”

    “哦,”这件事肃顺是有印象的,确实,当时任山西巡抚的陈士枚上表,为治下某一户商铺请旨旌表,据说是什么乐捐粮米之事,现在听来,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了?“本官还记得此事,记得皇上当时说,山西民风淳厚,于朝廷捐输粮米之事乐见其成,实勘表彰……就是这一家丰泽号的粮商吗?”

    屠卓赔笑答说,“大人所记无差,正是如此。”

    “山西一地,有此等良善百姓,又不曾为黄白之物蒙蔽的心神的商贾表率,本官倒要见一见了。”他左右看了看,“正好,本官下月就要到高平、阳平各县去一次……”

    屠卓突然迎头一栏,“大人,此事怕不妥当。”

    “哦?怎么呢?”

    “不瞒大人,丰泽号之主,乃是一位坤客。”

    肃顺倒真的愣住了,“nv的?”

    “是。实不相瞒,丰泽号掌柜的,是个寡妇,平日在府中,也是轻易不见本家各房,只有每年祭祖之时,方才出来,与众人见上一次,之后便是身在内院,从不与人相晤。”

    “那,生意上的事情,如何料理呢?”

    “这……卑职也并不知晓。”

    肃顺深深地一皱眉,一个寡妇居然可以持得起这样大的家业,怕不是等闲呢!而且自己虽然是朝廷派驻在泽州府的一方首脑,事关nv子清名,终究不能唐突登拜访,倒真让人觉得有点为难了。

    高心燮倒不以为然,见不到就见不到,有什么打紧?只要能够见到商号中掌事的大查柜难道还不可以吗?“大人不必为此忧急,学生以为,此番大人到高平县内,一则是为表彰良善;二来是为了田土地契多年来纷争纠葛之事,这等事,也未必是一定要强请曹夫人出面的,只要有商号中或者曹氏一族中有决断之权的查柜出面,亦当可以缓解的。”

    “对!”李慈铭也附和的说道,“事关nv子,能不见就不必见,左右商户之中往来生意,也是jiā由下面的人办理的——只要能够找到其人,料来也无妨。”

    肃顺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话也有道理,转而问道,“那,琴坞老弟,当年捐输之时,丰泽号是以何人出面,与官府接洽的呢?”

    “是商号中的一位执事,名叫曹庆福的。”

    “那,就烦劳贵县,通知曹执事,本府近日要见他一次,有些话,请他上复本家族长。”

    “是,卑职一定将话带到。”

    数日之间,肃顺便将这曹家的底细打探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曹家老主人以经营粮米生意起家,后来又兼做南北杂货,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相当大。在道光年间,是山西一省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

    经商之道,贱买贵卖,一以贯之,虽然是人所共知,但行事之间,王道霸道,却也有着天壤之别,曹家老太爷当年做生意的时候,大约是为人不谨,伤了yīn鸷,到五十岁上,膝下犹虚,想想挣下来的这样一大笔家业,一旦自己亡故,就要全然便宜了外人,心中自然不愿,于是,大清朝内各处名山古刹不知道走了多少,只求能够有一子继承香烟,日后修桥补路,多行善事。

    到了老太爷五十五岁头上,终于皇天开眼,他的第四房小妾终于生下一个儿子,曹老太爷大喜,给儿子起名继祖,珍爱的不得了,了不得。

    曹继祖不负老父厚望,逐渐长大到十五岁,聪慧异常,人人都说是跨灶之子,其时老太爷已经七十有余,托人给儿子选中本府治下阳陵县的杨氏做妻子,并逐渐把生意jiā托儿子料理,自己安享天年。

    到了咸丰六年,有一次丰泽号要在云贵采办冬虫夏草等货物,货、银俱贵,曹继祖亲自前往,不料回程途中,行船于长江,遭遇大风,一船货物遗失也就罢了,连同年方弱冠的曹继祖,也为风涛所吞噬,一直到三天之后,才在下游将尸首打捞了上来。

    装棺入殓,运回山西原籍,老太爷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悲痛之下一命呜呼!过没有几年的曹杨氏号哭不止,仍自要打理丈夫和公爹的丧事,一直忙到事情全部底定,父子两个入土为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冒了出来。

    曹氏父子双双亡故,本家并无子嗣可以继承偌大家业,远支各房虎视眈眈。幸亏曹杨氏很能干,外面结jiā府县各级,内院之中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户。

    一介弱小的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曹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这个美的新寡文君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此情此景,也由不得曹杨氏不狠下辣手了,从咸丰七年起,只是为她传家法,当众活活打死的府中听差,丫鬟就不下十五人之多。据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暗中为各房收买,图谋不轨的——大家巨族,一旦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周围人莫不以为是极大的丑闻,故此曹杨氏也并不多做解释,只是以行为不检,惹人非议为由,杖责致死。

    在外,曹杨氏上下贿通,近到高平县,远至太原府,无不大撒银钱,使得原本想看丰泽号笑话的省内其他粮米商家,无不大失所望——粮米以好冲次,其中利润极大,谁能够得到这份生意,最起码可保数年吃穿不愁,自从曹老爷和曹继祖以来,省内但有这样的买卖,无一不是经过丰泽号转手各方,进行售卖。

    本来想着曹氏父子亡故,旁的人家能够从中分一杯羹了,却没有想到,曹寡妇这样有手段,居然还能够吃干包圆儿?

    但这些人的思虑全然打错了,曹寡妇无心吃独食,咸丰七年的一次,她在太原府遍发帖子,将省内所有数得上名号的粮米商人都请到府城,在酒席上,对大家说,“独食不未亡人无意独承其事,我的肩膀窄,也承担不起这样大的生意,不如将其摊开来,哪一家愿意侧身其中的,我等按照比例,选定额数——大家一起发财。”

    往来众人知道曹寡妇国è天香,只是曹继祖将妻子视若拱璧,轻易不肯视人,这一次当众相见,众人惑于nv子的颜又惊叹于其人的敢切敢刺,一时间竟为气势所夺,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这晋省一地,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出首,与未亡人同谋的吗?”

    “我等愿意!”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的拥了上来。

    经过一番打价还价,终于决定下来,日后省内再有这等事体,丰泽号独得四成,其余六成,归由其他商号共分享。

    听李慈铭把访查来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点头轻笑,“果然是不可小觑呢!碧湄先生,你说呢?”

    “大人说的是。这曹杨氏非是等闲之辈,只看她肯于放掉到手的银钱,只为以一时屈辱,换来族中长治久安,就可见一斑了。”

    肃顺长笑而起,“就是这话喽!”他说,“不过听爱伯说来,省内这种粮米从库中提出,以好充次售卖之法,竟似是堂而皇之的进行呢?”

    “话是如此,不过学生想,这等事本是民不举,官不究。若说能够得到ā手其间的商人出面的首告,怕还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确实,曹杨氏之流终究是这等弊政的既得利益者,若说他们肯于首告,无异缘木求鱼,不过现在不必怕,只要行事bī迫到那一步,这些人为了各自族中利益,也就顾不得吴我鸥之流了!”他还想解释几句下人适时来报,“大人,凤台县屠大人到了。”

    “请他进来。”

    屠卓在前,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团花绸缎夹袄的男子,中等身材,眉目之间一团憨厚,进到厅中,给肃顺碰头请安:“草民曹庆福,叩见抚台大老爷。”

    “大人……”屠卓为他做着引荐,“这位就是卑职前数日和大人提起的,高平县丰泽号大查柜,曹庆福。”

    “哦,”肃顺点头,表示明白,“你就是曹家丰泽号的大查柜曹庆福吗?”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在曹家多少年了?”

    “小人嘉庆十六年就在曹家了,伺候过三位主子,到今天,已经有四十八年了。”

    “本官到任泽州府之前,就听闻过沁水县内民风不靖,聚众械斗,多有死伤之事,此事,你可知道?”

    曹庆福摸不清肃顺为什么问起旁的县内之事,含糊的答说,“这,小人也曾经听闻过一二,不过沁水与高平县相去甚远,本县治下,也不曾有这等刁民互相殴斗之事。”

    “没有自然是极好。不过,高平县的情致,本官也有所知晓。据传,县内所有土地田产,并无地契、文书,只凭多年来口口相传,可是的?”

    “这,是的。从小人入府之日起,县内土地归属便从来都是混沌不清,只能靠祖辈口中之言,分辨彼此。”

    肃顺摇头轻笑,“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他说,“便说那些百姓吧,辛苦了半生,只能为诸如曹氏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佃户,却无有立身之基;日后征收地税之际,并无依靠,只能由着那些县中胥吏从中目视心定——长期下去,百姓如何心服?若是一旦出了刁民,聚众对抗官府,为土地田产之事闹将起来,怎么得了?不妥,不妥!”

    曹庆福能够做到商号的大查柜,自然不会全凭资历久远,为人忠厚,脑筋也是转得飞快,闻言立刻碰头答说,“大人忧民之伤,所见极是。不过,高平县内的情致,依小人看来,不至于此。”

    “这话怎么说?”

    “回大人的话,高平县内,十之**,皆是丰泽号的佃户农人,每年地税征缴,虽然并无地产田契,但种种赋税之数,历年以降,皆是由本县所属与曹家按田产多少商定而行,是关碍不到小民得失的。”他说,“故而小的敢放言说,如沁水县境内之事,在高平县内,绝不会有。”

    “你倒是敢打这样的保票?”肃顺冷笑着说道,“便是你说的有道理,赋税乃是国之重课,府辖县境,有这样含糊不清,账册不明的赋税情况,本官又如何能够不闻不问?这样吧,你先下去,过上几日,本官当亲自带人到高平县,先看看土地情况再说。”

    肃顺的说话留下了一个日后可供作的余地,也不等曹庆福再多做解释,就将他打发了出去。A!~!

第89节 寡妇曹氏(2)

    第89节寡妇曹氏(2)

    曹庆福回到商号,认真的把肃顺的话想了一遍,参详他的前后语句,可知肃顺野心不小,竟似乎是要把县内原本混沌不堪的田土归属重新整理一遍,将那些无主的土地发赏给贫苦农人呢?要真是这样的话,不但曹家在县内独一无二的地位即将失去,就是连丰泽号在省内的威望亦将一扫而光了!曹庆福冷笑几声:还不就是想多捞几文银钱?

    想到这里,他不敢大意,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命商号中的下人拿着书信,一路回县,将这封信面jiā少nǎinǎi亲启。

    过了两天,下人回来了,带回来少nǎinǎi的一句话,“肃大人威名,轰雷贯耳,一切该有的往来用度,照前任知府三倍加载。”

    于是,曹庆福左右支应,备下了四十五万两银子的银票,装在一个大大的信封中,亲自送上知府衙知府大人远来,府辖小县,幸托荫庇,特为预备了一点点敬意,请大人赏收。”

    肃顺也不客气,取过信封当场打开,大约的数了数,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不下四百张,放在信袋内,厚厚的一大摞!端详了半天,肃顺面带苦笑:他为人甚是贪财,多年来在京中独享大名,皇帝为了这一层将他发往山西苦寒之地,一方面是为日后保全;另外一方面,也是要多多历练他。

    他知道,若说帝眷之隆,就是曾国藩也难以相比,只不过,若是在任上仍自需索不止的话,一旦真的让皇上动了真怒,身边再有人从旁撺掇,赐死的旨意怕就真的是要登了!

    想到这里,即便心中不舍,也不得不推拒了,他把银票逐一放回信袋,在桌上一推,“曹老弟和贵家主的一片好意,本官心领了。这点敬意嘛,还是请收回去吧。”

    曹庆福一愣,肃顺贪财,是京、外尽人皆知的事实,怎么现在居然把银子推出来了呢?“大人不必担心,此事再无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说无人知晓呢?”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要这笔银子,肃顺自然做出一派义正词严之曹老弟,本官奉皇命,守牧一方,可不是为了打你这大户人家的秋风来的。更不必说,朝廷有章程,官员收受商民百姓贿赂,罪加一等——想来老兄也不会是有意害肃某入罪吧?”

    曹庆福羞得老脸一红,“草民不敢……这些银子,原也入不得大人法眼,只是县内百姓,托付大人庇荫之下,一点点小小心意而已。”

    “若说心意,还是请老兄将银子拿回去,改为日后本官到了高平县之后,认真会同治下官员,将田产土地之事分晓清楚,就是对本官最大的报答了!”

    曹庆福吃了个闭羹,无可奈何的拿着银子出府而去,这一次他不敢再以信件和曹寡妇做知会了,因为他知道,书信往来,终究有一些局限,还是自己亲自回去一趟,向主母认真说清楚,共同议定对策,方才妥当。

    他前脚从泽州府出发,肃顺的官队随即动身,由城守营生瑞继统带抚标四营随从,一路浩浩的到了高平县。县大老爷叫邵明甲,字群冠,顺天府人,带领县里三班六房,典史主薄等人迎迓城外,彼此寒暄了几句,这都是些官场俗套,也不必多谈。

    闲谈了几句,肃顺问起了县内民情,这样的话题,当初邵明甲和郑子白、陈仲元几个在太原府拜会上官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心中有些奇怪,口中答说,“听闻巡抚大人到来,县中百姓无不雀舞,不瞒大人,只是县内各方士绅,烦请卑职邀请大人,意图为大人接风洗尘之请,就让卑职很是应接不暇呢!”

    肃顺含笑点头,“百姓能够有这样一番向善之心,本官若是不能为其主持公道,倒似乎是说不过去了?”他说,“据本官所知,县内每年赋税征缴之时,全无名册,只是以税吏、地主口头约定俗成之数笼统计算,可是有的?”

    邵明甲呆了片刻,此事若是落实,他这个县大老爷也逃不掉关系,闻言沉了片刻,“这,大人有所不知,高平县内民风淳朴,百姓多以务农为生,于朝廷赋税之数,从无半点畏难避缩之情,故而虽是并无实际名册,但往年赋税之数,却是从未有过短少的。”

    肃顺扑哧一笑,“群冠兄,你误会了。”他说,“本官此来,并不是要找老兄的麻烦,更加不是要认真追比赋税余数未清之项。只不过泽州府高平县内,田地无主,全由大户人家把持,百姓沦为佃农,辛苦一年,只是为他人奔劳一节已经上动天听,皇上于此多有训极恶,命本官到任之后,认真梳理,争取在一年之内,将县内田土逐一划分清楚,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但如此,还要以官封文书确实下来,以为日后查考之用。”

    听他把皇上挂在嘴边,邵明甲不敢反驳,“皇上心念小民,实在是圣君本只不过,县内田土,多年以降……”

    “怎么,大人以为,多年陈陈相因,就可以成为我等官员不作为的借口了吗?”

    邵明甲吓了一跳,赶忙离座而起,“卑职不敢!”

    “不敢便是最好。”肃顺说,“今天先在县中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本官亲自持此事,你把县内各级士绅全数请到,届时,我亲自为其主持其事。”

    “这,”邵明甲沉了一下,不肯起身离去,反而又说道,“大人,卑职任高平县有年,深知县内百姓说好便好,说坏便坏,特别是民风悍野,往年也有历任上官,意图将县内田产土地凌情况逐一厘清,但不及数日,皆为刁民所阻……”

    “混账话!本官奉皇上旨意行事,哪一个敢聚众闹事?群冠老兄,本官不妨告诉你,这一次我来,带有泽州府城守营四营军士,百姓但有暴行,一概行以军法处置!到时候,枪炮齐鸣之下,死伤枕籍,莫怪肃某言之不预!”

    邵明甲碰了个迎头钉子,深知在肃顺面前说不进话去,只好泱泱然告辞出来,回县衙把三班六房和幕僚清客找来,商议办法,“银子他也不要,说情他也不听,难道真的就这样任由他在县内胡闹吗?”

    “现在也别无他法可想,一旦惹怒了他,真给他下令开枪轰杀百姓……凭肃顺多年来在皇上面前的帝眷,板子怕是一定要打在大人身上的。”县衙‘户房’的一个书办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

    “此事不劳大人发愁。百姓获分田土,高兴还不及呢,又怎么会有人聚众闹事?以卑职来看,会闹事的,也只有那些名下有大批田土的士绅人家,诸如曹、李、魏三家。不过也关不到大人身上,怕他何来?”

    邵明甲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理会了。

    等到第二天,肃顺在邵明甲等人的陪同下,到了城西,由邵明甲为他做介绍,“大人请看,从这里往西,总计是九百七十七亩田地,皆为县内曹氏一家所有,分发给家中佃户租种,合计是六百三十二户人家。”

    “真可笑!如此广袤的土地,全无地契文书,只凭他曹家说是就是了吗?”肃顺冷笑着说道,“不行,此事得管一管!”:

    “那,请大人示下,该当如何管法?”

    “命人把曹家家长传来,问清楚她,若是拿不出地契的话,一律算作无主荒地,由本县会同县内士绅,生员,共同重新划分。”肃顺说,“今后田产赋税,一概以各家所有土地之数,按照朝廷法度收取,再不能像以往那样,任意胡来。”

    说完他又问道,“县内还有多少这样的土地?”

    “回大人话,共计八千七百余亩,大半分属曹、李、魏,三家所有。其余戋戋之数,有一些是归属于百姓的。”

    “传这三户人家的家长到县衙……嗯,曹家是坤客,是不是?”见邵明甲频频点头,肃顺转而说道,“就改在县衙二堂花厅,本官与之亲自面洽。”

    李、魏两家的家长不足论,那个给好事者送了个绰号叫曹寡妇的nv子,倒着实让肃顺有点惊于颜è了。她穿的是灰è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倒仿佛有孝服在身似的。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洁白如yù的肌肤却充满成熟的魅力,乍看起来一张并无太多姿è的脸庞,却分外有着包括惊羽、柳青青、紫甚或è冠后宫的尤佳氏都不曾有的nv人味道。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在丈夫、公爹双双亡故之后,支撑起整个一大片家业的nv中须眉,倒似乎是捧心西子一般招人怜爱的荦荦弱质!

    肃顺心中暗叫怪哉:曹寡妇该不会是找一个替身前来的吧?转念一想,断然不会!自己不识得她,难道这堂上李魏两家的家主,并邵明甲等人也不曾见过她的庐山真面吗?找人代替,又有何用?

    想了一下,他说道,“本官此番到高平县来,只是为了县辖多有无主荒地,本府有意,将此等荒地逐一发给贫苦百姓耕种,一来可以使百姓有立身之基,二来,也可以使将来国家征用赋税之际,有可依凭处。在坐列位,都是县内大户巨族,土地多有,倒要认真随同本官,办理好这份差事啊。”

    李魏两家的家主彼此看了看,由李氏族长,叫李洪恩的发问了,“但不知大人所言,以何为凭?”

    “以族中所有人头为凭。人头多的,分得的田土就多,人数少的,自然能够分得的田土就少。”肃顺说,“本官命人计算过,县内共有田土合计壹万零四百二十六亩,人丁合计是七千一百九十三人。均定是每丁一亩半的土地。族中若是有一百人,则是一百五十亩。这些田土,无分良莠,全数以每亩九两三钱银子购置在自家名下。若是家中贫苦,或者人丁稀少,自问不能耕种,或者不能拥有的,则准予其他人家,以同等价钱购买。”

    魏姓家长叫魏得田,他大约是脾气不好,闻言很是恼怒大怒:“大人这不是诚心要找我等拿银子吗?原本是属于我等名下的田土,现在居然要再度花钱买回来,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肃顺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问道,“你说是你家的田产,可有契约?若是有的话,本官就不追问。”

    “高平县所辖之地,本来就没有地契,都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传承而下的,大人……您这样做,岂不是强人所难?”

    “传承而下,未必就是对的。”肃顺答说,“百姓口口相传,若是官府不予追究,自然一切休提,如今究诘起来,难道你以为,这民间自发而成的规矩,还比得上朝廷的王法吗?”

    魏某人立刻傻了眼,再说下去,给肃顺扣上一顶冒犯王法的大帽子,谁也戴不起!气哼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但神情之间一派不以为然,却是显而易见的。

    肃顺也不理他,转而望向另外两个人,“二位以为如何?”

    一男一nv沉了半晌,曹寡妇嫣然一笑。她是那种偏于哀婉冷眼一路的nv子,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肃顺为人不大好尚还算能够把持得住,而李慈铭几个却是è授魂予,一派猪哥德行,令人发噱,“大人行事,顾念百姓小民,实在令未亡人钦服啊。”

    “曹夫人说笑了。”肃顺答说,“本官不过秉持皇上训诫的,到任之后,行事之间一切以百姓福祉为尚的教诲而已。”他笑眯眯的说道,“至于使百姓有安身立命之田土,在本官看来,正是其中第一要务。”

    “大人在省内推行善政,自然有大惠于民,只是,即便如此,却难挡县内百姓多为穷苦之民,若是无人有余力购置田产,又当如何呢?”曹寡妇问道,“又或者,县内大族,如我等三家,银钱不足,也不能购买呢?难道就让这些田土荒废下去吗?”

    肃顺一愣,脱口而出,“这也不怕的,到时候,若是百姓无力购置,你等又不肯购买的话,我就上书朝廷,将这些田土全数免除费用,一概发给百姓,只要能够使来年赋税征收有据,想来皇上亦当俯准的吧?”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厅中的气氛似乎突然紧张起来了。良久,曹寡妇再度嫣然一笑,“久闻肃大人虎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A!~!

第90节 述职

    第90节述职

    一场没结果,肃顺大感憋闷:凭自己四品大员,用不到三五年的时间就将重回庙堂,连一个小小的高平县的土地田产纷争都摆不平吗?偏偏不信!倒要让曹寡妇见识一番自己的颜

    心中大感不服不忿之下,肃顺似乎忘记了此来高平县,原本的目的只是通过曹氏的首告,将山西泽州府下,倒买售卖官储粮米的事情丢到脑后,认认真真的处理起田土纠纷来了。

    用了十天时间,由李慈铭和高心燮每天陪着,到城外走访农人,把高平县所属田土分布情况大约摸清楚,肃顺在县衙升堂,开始办理田土充公一事。所有有地契的土地,连县辖土地的零头都算不上,暂时不用理它,其他的土地,一概充公,由官府重新发放地契文书,今后只有有了正式的文书之后,方可依照文书上所登载的地点、面积进行耕种,到了年底,也是按照田土账册上所登载的,收取应该缴纳的赋税。

    按照肃顺所想,百姓能够获得田土,一定是心中窃喜,到时候,县衙之中一定是庭若市,忙得上上下下不可开jiā,却没有想到,等到告示贴出去几天了,居然应者寥寥!这让他又奇怪又疑惑:是不是高平县的百姓都不识字?不知道告示上写的什么?

    后来命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曹李魏三家提前告诫百姓,任谁也不准到县衙去,办理田产过户手续,如有违反,一概从宗族之中除名!旁姓人家,也大多是这三家的佃户,畏于威,不敢不听,方才有了这样的情致。

    肃顺又惊又怒,正待再命人去把曹寡妇传来下人快步跑了上来,“大人,有圣旨到了。”

    肃顺不敢怠慢,赶紧准备香案,面北行了君臣大礼,来者当堂宣读旨意,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着肃顺接旨之后,即刻回京陛见,钦此!”

    “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肃顺命李慈铭取来两锭十两重的官宝,赏给了来传旨的天使,并问他,“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急着宣召我回京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来传旨的官员笑着摇摇头,把银子收好,对肃顺说,“不过听人说,大人您为人告了。说您在山西……任意胡行,皇上动了怒气,这才让您回京的。大人,可要多做准备啊。”

    肃顺心中七上八下,却并不怎么惊惶,他自问在山西任上这数月来,所行的都是为国谋的大政,并未有任何贪墨需索之举,虽然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谗,不是也没有派刑部的官员到省吗?左右回到京中,和皇上讲说清楚,也就是了。

    把县里的公务暂时jiā给邵明甲,肃顺带着李慈铭、高心燮几个远路返回府城,然后从府城出发,折返北京。

    路上无话,到了京中,先到圆明园二宫口递牌子请了圣安,随即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进园子,等着皇帝传见。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虽然为了贪墨一事给皇帝抄家贬值,发到外省为官,这一次又为山西籍的御史弹劾,说他在任上‘胡作非为,大伤治下士绅民心,更有甚者,将县内土地全数充公,以为纳财之本’,不过这样的事情,若是旁的人犯了,也不过jiā部议处,或者派人到省内斥责一番,而轮到肃顺身上,皇帝居然不远千里将他提回京中,不用问,是借这一次的机会,招他内用了。故此再见肃顺的时候,一个个亲热得不得了,脸上带着笑容,在肃顺看来,分外古怪。

    军机处之后的第一起就是传见肃顺,由端华引带,绕九曲孔桥,进到万方安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肃顺一边往里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等进到殿中,远远的看见皇帝低着头坐在那里,如往常所见一般的在批折子,肃顺竟然泪流满面,抢上几步,跪倒行礼,声音中满是哭腔,“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于他,心中只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想念,肃顺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每每为贪墨之事让人觉得又头疼又恼怒,一旦打发出去,却又觉得少了这么个人,心中很不是滋味,故此借有人弹劾他的机会,将他召回来,主仆两个说说话。不料这个狗才,进居然先是大哭了一场?

    “狗奴才,哭什么?早知道朕要生气,就少惹点祸!”皇帝半真半假的训斥了几句,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山西兵变之事,你处置得很好!不但是朕,就是军机处的几个人,也认为你能够于一日之内,往来数百里,片言建功,功不可没。本来他们还说,在给山西的旨意中给你一番封赏,不过给朕拦下了——左右你日后当差的时日还长,有一点小功劳就赏赐,日后又当如何?”

    “是,皇上的话,奴才一百个赞同。想奴才是有罪之身,发往晋省,本是皇上于奴才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的,其间种种,皆是奴才为赎往日罪衍所应为的差事,不敢当朝廷的赏赐。”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你能够这样想,便是极好。不过,”他的语气突然转冷,问道,“你既然知道,在泽州府任上,就该小心谨慎,怎么居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把田土全数收归国有,然后重新编排发给——你是怎么想的?”

    肃顺在回京的这一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闻言并不惊慌,从容奏答,“皇上,非是奴才在治下妄行,只不过,泽州府一地,民风悍野,兼以百姓、士绅之家田土归属本来不明,全靠多年来胥吏和大巨族口口相传,订下赋税额数,……”

    他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逐一做了回禀,随即说道,“除此之外,奴才探知,泽州府并晋省上下,更有倒买倒卖官仓储粮,以好充次,为省内吏员谋取私利之举。”他说着,从袖中取出带回来的卷宗,呈递了上去,“皇上一看便知。”

    皇帝将信将疑的拿过卷宗,认真的看了看,不过百数十字的往来公事,他却看了足有一盏热茶的功夫,缓缓的合上卷宗,无奈的摆摆手,“端华,你出去!”

    端华立刻知道,皇帝有话要和肃顺说,答应一声,转身yù走,又给他叫住了,“端华,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走露了半个字,朕就要你的脑袋!”

    “啊,是,是!奴才定当守口如瓶,不使一个字为外人所知。”

    等到端华出去,皇帝再度让肃顺站了起来,“你以为,山西巡抚吴衍,不!甚至还有那致仕返乡的陈士枚,可都有份参与其间?”

    “奴才想,这等事与皇上当年训诫,偷针偷金,循序渐进一般无二。一百数十万石的粮米,若说第一次就敢有这样的大手笔,奴才怎么也不能相信,必然是多年承袭而来,眼见无人追查,该等吏员的胆子越来越大,方有如斯巨额。”

    “嗯,见识得果然深刻!”皇帝说道,“诚然如此,诚然如此啊!嘿嘿,嘿嘿!”

    肃顺听他语气不善,知道雷霆发作就在其时,赶忙上前一步劝慰道,“主子,何必为这等狗官生气?左右等奴才回了山西,认真彻查之下,有了实据,到时候,该制这些人什么罪,自有国法,便是那退职还乡的,也难逃公道!”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一片忠君爱之心却是显而易见,皇帝心中很见他的情,转而一笑,“不说这些恼人的话了,你回任之后,不要放过此事,朕现在就给你旨意,一定要彻查到底,不论是现任的,还是退职的,都不要有丝毫的因循苟且!朝廷这边,朕给你做主。”

    “是。有皇上这句话,奴才就是有再大的难处,也要将晋省上下倒买官粮一事,彻底的调查个清楚明白!以期不负圣上重托。”

    “还有,那什么田土纷争一事,还是要和县内百姓分解清楚,不要只是想着贫苦百姓,县内民风、民情的好坏,终究是要靠那些士绅富户来维持的。这些人虽然不是朝廷中人,终究也是饱受诗书典籍教化……”皇帝说到这里,回头看看,肃顺听得半懂不懂,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忍不住一笑,“朕这可真的是对牛弹琴了。”

    肃顺尴尬的一笑,“奴才读得书少,听不懂皇上言辞jīng深之语,不过奴才只知道一节,皇上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这份忠君爱父之心,奴才自问,不落于任何人之后!”

    “你的忠心,朕知道,此刻不必说它,倒是这一次到山西去,可有什么新鲜物什,说来给朕听听?”

    肃顺心中一动,皇帝年少风流,他是知道的,若是能够将那个浑身上下满是nv人味道的曹寡妇进献于上,……?他胡的想着,口中答说,“有的,有的。”

    “有什么?”

    “啊!”肃顺轻笑了几声,对他说道,“奴才这一次到山西省去,还真给奴才见识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句话的含义了。山西泽州府境内,有一家不弱于天苍号的大粮商,宝号名唤丰泽,家中主事的,是个nv子,因为这家人姓曹,百姓都管她叫曹寡妇……”

    皇帝心中吃了一惊,天地良心,他虽然知道历史上的文宗后宫中有个曹寡妇,但指派肃顺出京任职之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为自己选美去的,如今倒成了猪拱了?真是好笑!

    肃顺一边说,一边打量皇帝的脸看他嘴角含笑,可见是对他言语中谈及的这个什么曹寡妇很感兴趣的样子?

    “行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肃顺,在京中呆几天,然后就回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料理呢!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朕上折子。”

    “喳!”肃顺明白,船已入港,只等到合适的时间、机会,将这个曹寡妇带回京中就是了。又想起一件事来,跪下请旨,“主子,奴才想请主子的旨意,能否容奴才留京几日?”

    “做什么?”

    “是,回皇上话,八月十七日,是奴才的嫂子寿诞之日,奴才想,在京中为嫂子……”

    “行啦,朕知道了,就容你在京中呆几天,等到郑王福晋的生日过后,再出京去吧。”

    “是。奴才谢皇上。”请过了皇上的旨意,肃顺心满意足的碰了个响头,这才恭恭敬敬的跪安而出。

    从园子中出来,回到府中,黄锡、龙汝霖几个正在说话。

    李慈铭两个已经先他一步回府,将肃顺这数月来在泽州府所见所闻,所管所办的各项政务向龙黄做了一番说明,龙汝霖和黄锡同时大摇其头,“这等大大得罪本府之下士绅民情的举动,如何能够做得呢?这一次朝廷山西籍御史上章弹劾,也未始不是询谋佥同,对大人这番举措不以为然之论啊!”

    “我也赞同翰仙兄的话。”龙汝霖点头附和,“爱伯、碧湄,你们两个人陪在大人身边……”正说到这里,肃顺一步迈了进来。

    “给大人请安。”

    肃顺笑着摆摆手,在正厅座位上坐下来,“都坐吧,都坐吧。在说些什么?”

    “学生刚才在和爱伯、碧湄少兄说,大人在泽州府治下所行之事。”龙汝霖说道,“大人,非是学生言辞冒昧,只不过,在山西省内行以这等酷烈之法,学生恐有肘腋之变啊!”

    “刚才我递牌子进去,皇上也将我好生训斥了一番。”肃顺倒不以为忤,反而将刚才面君时皇帝说的话又向众人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想,等回任之后,将种种行政办法,加以改良之后,再推行下去,也就是了。”

    “安抚百姓,虽然是重中之重,也是大人以正è立朝,君子当为,不过总也要注意方法。既然大人有意,学生就不必多言了。”

    “不知道大人几时回任?”

    “我刚才和皇上请过旨意,等到四嫂的寿辰过后,再行启程返回省内。”

    黄锡嘻嘻一笑,“这可太好了,到时候,郑王府中一定能够好生热闹一番了。”

    “翰仙先生这么高兴做什么?又不是你过生日?”高心燮难得的开玩笑,逗得众人莞尔一笑。A!~!

第91节 梨园趣事

    第91节梨园趣事

    到了八月十二,是郑王福晋费莫氏四十一岁寿诞之日,这一天,郑王府真正的热闹起来了,不但是宗室近人纷纷到府祝寿,皇帝念及当年紫云初到北京,经由费莫氏慰切的一番情意,命六福从内务府取了几样镀金银托盘、银杯子石杯、簪、钏、钿、钗等物,赍送到府里——或者不是很值钱的物什,不过来自宫中,就等若是御赐之物,端华设下香案,望阙叩头谢恩,然后命府里的清客起草谢恩折,也不必细表。

    送走了六福,众人在堂上一边品茗说话,一边听着戏台上的演出的种种‘大戏’。这是乾隆年间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过和宫中所演的不同,大多以闹天宫、满床笏、跳加官等吉庆曲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但是却没有什么很大的看头。

    肃顺打了个哈欠,游目四望,旁边坐着的载垣在和礼亲王世铎说话,两个人不时大笑出声,也不知道说到什么好笑的内容了?“哎,听说了吗?”旁边有人肆无忌惮的在高声说着话,“景秋萍奏请朝廷,要议处蒋大镛延误试卷之责了。”

    “蒋大镛也实在是不像话!”他身边的一个同伴说道,“延误了试卷递送,反倒振振有词?这还不算,我听说,连登记的名册上的名字,也大有舛误,据说还是湖广道御史尹瞻莆慧眼识别,方才辨识清楚的呢!”

    “是啊,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分明是一塌糊涂嘛!”

    肃顺听在耳中,却并未往心里去,他知道,历年科场考试,总会出一些这样那样的漏只要不影响到考试的正常举行,便没有大碍。当下不以为然的一笑,回头继续听戏。

    戏台上锣鼓喧天,一片热闹,正在唱‘跳灵官’——若是一般人家,则是唱‘跳加官’,端华一国亲王,贵重无比,不能再‘加官’,只能改跳‘灵官’了。听着依依啊啊的曲文,肃顺兴趣缺缺,端华在一边注意到了兄弟的兴致爽然,含笑劝道,“老六,再等一等,等一会儿还有好的。”

    “哦?有什么好的?”

    “我特为请了梅雪芬和程长庚过府,献一场《四郎探母》。你就擎好吧!”

    出京不过数月的光景,肃顺就觉得有点物是人非了,“梅雪芬,是谁?”

    端华轻笑出声,给弟弟解释了几句,梅雪芬本名梅巧玲,雪芬是他的字,还有一个rǔ名叫阿昭。现在北京四九城中,算是第一号的花旦大家,扮相雍容端丽,表演细腻bī真,最善于演旗装戏,诸如《四郎探母》、《雁关》、《得意缘》等。

    端华知道弟弟不好反而喜欢侑伶佐酒,看他眼神逐渐亮起,倒似乎是对这从未谋一面的梅巧玲很感兴趣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六,不如在京中多留几日,今天晚上散戏之后,哥哥为你们引荐一番。”

    “到时候再说吧。”肃顺不忍推拒哥哥的好意,敷衍着说道,“皇上当日和我说,着我给嫂子庆过寿辰之后,即刻离京的。现在看来,竟似是没有相聚之期了。”

    “那也不怕,等到兄弟过年时回来,再与阿昭一续前缘。”端华忽然站了起来,“走,兄弟,左右现在无事,哥哥带你去见见这个梅老板。”

    肃顺左右无事,随着哥哥到了后台,箱倌看见主家到了,赶忙行礼请安,“小的叩见王爷。”

    “起来吧,你家老板呢?”

    “这不,正在后面上妆呢!”跟包神秘兮兮的上前一步,小声说道,“王爷,请容小的说一句不敬的话,王爷,这位大人,我家梅老板脾气不好,这不,正在闹气呢!二位王爷、大人,您是大人大量,还请多多担待一二啊!”

    “为什么闹气?谁敢给我家阿昭气生?”端华是庸人,这样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脾气随和,闻言倒并不当回事,撩起帘子,进到里面,笑呵呵的问道。

    肃顺跟在他身后,进到里面,一丈高的镜台前,一个身着月白è缎子夹袍,面上涂满了彩妆的男子正在对镜贴花黄,走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人儿,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好一个眉目如画的佳人!

    镜中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蛋,肤白如雪,一双好看的剪水瞳子,鼻如悬胆,菱角般微微翘起的嘴角,唇若涂丹,若不是知道他的男儿身,只怕真会当他是妙龄娇娃了。只是有一节,大约心中不愉,脸蛋扳得紧紧地,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听到端华的声音,梅巧玲站了起来,盈盈万福,“王爷?”

    “怎么了,阿昭,生什么人的气啊?”

    “还不是生您的气?”阿昭委委屈屈的撇撇嘴角,“到您府里一天了,也不见王爷,奴家自然生气了。”

    “别气,别气。这不是今天府里往来的客人太多,才耽误了吗?”端华低声下气的陪着笑脸,“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六弟,现任山西泽州府巡抚的肃顺。你们要多多亲近啊。”

    梅巧玲吃开口饭的,又是在京中闯下的名号,朝中大员即便一个都不曾见过,名字也是要知晓一二,闻言笑着向肃顺万福行礼,“六爷,奴家不懂规矩,倒让六爷见笑了。”

    “哪儿的话。”肃顺答说,“久闻梅老板è艺双绝,并世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è是看到了,这艺嘛,等一会儿在台上再好好领教。”

    阿昭扑哧一笑,“六爷真会说笑,奴家这一点微末小技,怎么敢当大人‘领教’二字?”

    两个人说着话,端华见缝ā针的问梅巧玲的跟包,“程老板到了吗?等一会儿就该是大轴了!”

    “还没有呢!”

    “还没有?”端华大大的楞了一下,程长庚身为京剧泰斗,戏德高尚,同行高山仰止,这一次自己请他过府赴堂会,很是花了不少银子,怎么居然到这个时辰了,还未到场?掏出怀中的金表看看,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钟,即便是这时候进来,换衣扮装,也要耗时良久——程长庚到底是怎么想得?难道真的敢不拿自己这一国的亲王放在眼里吗?

    正在胡想着,后台的口又进来一个人,是费莫氏身边的小太监,一眼看见王爷也在,先请了个安,“王爷,福晋着奴才来问一声,轴子大戏可能演出了吗?各府的福晋、侧福晋都等着呢!”

    “你回去告诉她们,还得等一会儿。”端华不耐烦的打发小太监出去,命人把三庆班的主事叫了过来,“程长庚怎么还没到?”

    主事的也慌了神,手脚没个安放处的跪倒赔罪,“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本来定规着今天中午程老板应一个朋友的约请,到府中做客,不想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已经派人去促驾了。王爷请再等一等吧。”

    “你放屁!这是什么时候了?本王等得起,我府中的家眷,并往来宾客可等得起吗?我告诉你,一盏热茶的功夫,程长庚到了便罢,若是到不了,就让你这三庆班关大吉!一个个都给我卷铺盖滚出北京城!”端华破口大骂,“狗上不得台,不识抬举的东西!”

    “是,是,是。王爷骂的是,小的这就下去催问。”三庆班的主事连一句还嘴的话也不敢说,避猫鼠一般蹑手蹑脚的躲了出去。

    好不容易把程长庚盼来了,主事亲自撩起马车的帘子,还未见到人,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主事又搓手又跺脚,急得无可奈何,“哎呦我的程大老爷,程祖宗,您怎么喝成这样就过来了?”

    程长庚也是无可奈何,他在京中梨园中的人缘极好,不单因为他是京剧巨擘之一,更主要的是为了戏德高尚,肯于大力提拔后辈,所以不论是谁,提起他的名字,都要真真正正的挑起拇指,赞一声:“好样的!”

    这样的情自然为他赢得了众多同行的爱戴,友朋往来更是无日无之,今天中午,就是应一位梨园票友的邀请,到其府上去做客的。这个人叫平龄,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有秀才功名,秉最好唱戏,而且唱得相当不错,有赛松林的花名。不过旗人改行做优伶,终究为人瞧不起,所以平龄只是以票友的身份,偶尔下海,过一过戏瘾。

    今天事有凑巧,平龄八月初八入闱,三场考罢出闱,尚未发榜,平龄就在人前人后大言不惭的宣称,“这一次的戊午科,旁的人中不中平某人不知道,我是一定要中的。”别人只以为他是想中举人想糊涂了,痴心说梦话,也不大理他。

    平龄不以为意,在府中摆下酒席,专请了北京梨园行的好朋友过府来,大摆堂会。席间散金派银,热闹到了极致——为了这样的缘故,程长庚来晚了。

    好在在平龄府中也是彩唱,倒省去了装扮的功夫,换上一身行头,就可以登台献艺。他到了的时候,台上正在演‘倒二’,也就是倒数第二出戏,同样是名动四九城的大角一个是演老生的张二奎,一个是胡喜禄,本工是青衣。

    张二奎也是京中有名的梨园巨擘,名望一度甚至超过程长庚,有梨园状元的美誉,不过命途多舛,跌踬不断。

    咸丰元年的时候,因故离开四喜班,转而和与大奎官刘万义共组成立自己的双奎戏班,此外还聘请了当时以唱小生闻名的徐小香、唱青衣闻名的胡喜禄等名伶加入,在京城轰动一时。不料后来为梨园同行彼此不能相容,双奎班也解体了。

    据说解体的原因就和胡喜禄有关,这两个人都是京中名伶,恃才傲物的脾气、架子都极大,每一次配戏的时候,张二奎已经打扮好了坐在衣箱上等,而胡喜禄却仍自慢条斯理的拿细石子磨手上的烟油,有时候可以磨半个小时之久,不管旁人急得是不是火上房,仍自故我。这样的态度,自然使得彼此意见很深,中道分手,不在一起合演久矣。

    这一次能够在‘台上见’,一则是提调有手段,动以巨利,二来则是彼此都一时有兴,事先约定好了的,这一次合作不比盛年意气,大家彼此客客气气,合作好了,循规蹈矩,将戏文中jīng微之处拿出来,为梨园后辈做示范。

    谁知道经由郑王福晋点戏,居然把他们的戏派到了倒二?张二奎年纪大了几岁,于这种争名夺利的心思不是那么重了,即便不是最后的大轴,也可以接受,而胡喜禄则不同,在他想来,凭自己的名望,人脉,居然要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垫场’?如何能够忍耐?有心就此辞演,又实在惹不起郑王府,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

    两个人合演的这一出戏文是《坐楼杀惜》,胡喜禄科班出身,多年侵之下,本子中jīng义奥妙之处无不熟稔,这一次又是有意卖其实他的本意倒不是难为张二奎,只是想夺去后面登台的梅巧玲的风光。故而将阎婆惜拾到招文袋之后的那种得意、有恃无恐,言语之间将宋江任意恶谑的心境,刻画得淋漓尽致,‘啃’得张二奎狼狈不堪。

    没办法,只得讨饶,借着念白说道,“我二人有十几年的jiā情,须为我留点面子才是。”

    胡喜禄立即回敬,扬起一条清脆无比的嗓音答道,“哪个不知道我二人的jiā情?还留什么面子?”

    于是,台下哄堂大笑,张二奎越发受气。好容易等到‘杀惜’,他也可以出气了。

    照戏文所写,宋江从靴筒里ōu出攮子,冲过去,左右三个回合,要了阎婆惜的命。张二奎恨透了胡喜禄不讲理,不惜卖一番力气,要杀不杀,做出种种身段,他是武生的底子,腹笥宽博,每个身段各自不同,却又都是那么好看,台下的观众喜不自胜,而台上的胡喜禄却大大的吃了亏。

    杀惜这场戏,以老生为主,花旦作陪,所以宋江要杀不杀,阎婆惜就得在台上尽力躲避,他脚下踩着跷,疲于奔命,最后的结果非得是摔倒在台上,出一个大大的洋相不可。所以胡喜禄也讨饶了,跪倒在台板上,合掌而拜,“求求您!你早点把我杀了吧!”

    一句话出口,台下的笑声简直要把屋顶都要震得飞起来了!A!~!

第92节 科场大案(1)

    第92节科场大案(1)

    八月初八顺天乡试的第一天,就有乡试监临景廉和巡查砖mén御史征麟(巡查砖mén御史是外场官员,负责稽查考生有无夹带,私弊等情事的一份职务)分别上章,弹劾时任顺天府治中蒋大镛,通判萧鼎禧,‘漫不经心,任意延误,实属不成事体”并奏请将此二人jiāo部议罪,以‘警玩忽而肃场规’。

    清朝闱试的规矩,会试、殿试不提,顺天乡试的第一场四书题也是要皇帝钦定的,不过和会试、殿试不同的是,顺天乡试的规矩,有了一点改变,主要是这样的:考试正式开始是在八月八号,八月六日,正副主考官入闱,见内外帘官,各房考官,其他提调、监临、巡查御史等,在这其中,正考官的手中有一把很特殊的钥匙——这柄钥匙大清国只有两份,一份在他这里,一份在皇帝手中。

    到了八月初六的晚上戊时左右,由礼部堂官从宫mén口取来题匣——当然已经是由皇帝亲自封缄好了的,到贡院,随即钤用监临关防,到第二天印用号戳,以备正式办理。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八月八日的正日子,由各房考官,御史、监临、会同主考,行礼之后用钥匙打开题匣,取出题纸,然后分别刻板,印刷题纸,再下来把题纸发下去,就可以正式考试了。

    至于参加考试的生员的名册,是归于蒋大镛及萧鼎禧负责的,按照定制,这两个人要在八月初六的晚上将名册赍送到贡院,与北皿各省提前报上来的名册进行比对,确实无误之后,到了八月八日按照名册上所点的,逐一放行。

    这份名册送到贡院的时间,大约是在初六日的戊时(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而这一次此二人办差,居然迟迟未到,几次派人去催请,到了初七日的辰时方才到达。

    这还不算,等到检查点名册的时候,竟然有舛误之处,经由湖广道御史尹耕云等人紧急核对,逐册检查,方始无碍大局,但也把众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样办事马虎,自然深为众人所不满,故而景廉、征麟几个分别会同贡院各监察御史、提调、监临上章弹劾。

    皇帝拿过折子,认真的想了想,今天是八月初十,第一场刚刚考罢,若是这时候认真整顿的话,时间上未必来不及,只不过戊午科场大案,因为距离最近,涉案人数最多,官级最高,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科考制度以来,场中弊案的一次总爆发,对于后世的影响极大。更于自己日后的大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明知道会出事,也只得暂时隐忍一时了。

    对于这份弹章,皇帝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将其作为很普通的一次渎职事件处理,把蒋大镛、萧鼎禧两个人jiāo部议罪,也就罢了。

    到了八月十一日,景廉又上折子了,这一次参劾的对象是顺天府尹梁同新、府丞蒋达(这个职务大约相当于北京市副市长,可能是专管文教卫的)。奏劾的由头是府丞蒋达为与上官负气,居然不顾成例,违制出闱。

    这就是比蒋大镛和萧鼎禧渎职更为严重的事件了,皇帝命人到军机处,提八月初六日上谕档来看,蒋达以顺天府丞,在这一次的乡试中放了提调之职。

    提调是闱中总办之官,位置非常重要,主要负责的是包括钤卷打戳,巡逻剔弊,内而主考房官及百业执事,外而士子、书役、夫匠等人的日常用度所需,都是由提调官负责管理。虽然闱中一切用度都是在大兴、宛平两县领款报销,但往来jiāo涉,却都是提调的责任。

    如今蒋达负气出场,公事立刻变得棘手起来,景廉几个除了弹劾蒋达之过之外,另外请旨:‘……恐奴才一人jīng神有限,无不贻误,所关甚巨”而景廉所能做的,只能是和柏葰商议之后,请求从场中现在的外帘御史中简派一员,就近署理?在折子中他说,‘……文闱未竣,提调事务繁多,相应请旨,迅赐捡放,以专责成。’

    同一天的时间,蒋达自请严议,并参监临梁同新的折子也送抵了御前。在这份折子中,蒋达自辩道,“……臣达,以顺天府府丞例得入闱提调,凡闱中一切应办事务,是其专责。然责虽有专属,而权则向无所柄。盖臣以府丞之官,唯司试事,平日除与各县教官相见外,其余大小各官,并无公事谋面,是以入闱之日,无论直隶调来之官不能认识,即顺天本属之官,亦全然不知。所有内外执事各官,全赖府尹梁同新为之详察,然后商同分派。庶无旷官,亦无废事。”

    “闱中员属甚多,应办事务亦复不少,皆宜先令书吏造册备查,方可临行无误,乃此番乡试,该监临梁同新,并不令书吏造册,以致入闱分派,草草开单,漫无稽查,甚至有派入直隶试用府经历潘淳者,并未入闱,亦开单内,临点时又不尊约束按名排列,以致派后稽查,有其名而无其人,殊属不成事体。”

    “至于闱中供应,例以本府粮马通判总办,盖以闱中所有书吏夫役,皆系两县之人,而粮马通判专管京师市价,故一切弹压买办,俱可期其得手。而该府尹不知何故,并不令通判萧鼎禧入场,而又派其同党之即补知县箫履中、署县丞箫端成及试用典史王肇垕、试用州吏目翁世鉴,为之盘踞于场内大所,而已大兴典史李光澜、宛平典史李建中盘踞于小所。小所者,在砖mén外,所以总办一切供应者也。”

    “此辈贪污阘茸,唯知营私féi己,不唯主考房官之煤米纸烛全不敷用,即刊印题纸亦不jīng选,以致发题后,士子等纷纷以破烂纸张,甚至有关防而无字者来换,不胜骇愕。”

    在自辩折子的最后,蒋达写到,“至于府尹梁同新护庇属员,因循不振,治中蒋大镛办理草率,通判萧鼎禧胆敢不照成例入场,而又夤缘使其同党盘踞两所,事事把持,大兴知看书~就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于内外供给偷减延误,典史李建中、李光澜、尤复积滑刁建,遇事抗延。办理疲玩,士子等用水皆无,似此场务,万分竭蹶,势必贻误。臣唯有据实严参,伏候圣裁。”

    “至臣有提调之名,无提调之实,连日昼夜呼唤不灵,事事不能应手,致积劳徒患头痛目眩,咽喉干结,似成急症。刻即不能办公,只得据情请假,随棚出闱,奏请提调接班,臣才疏xìng拙,办理未能裕如,相应请旨,将臣jiāo部,严加议处。所有自行检举,据实严参缘由,理合具折恭奏,伏乞皇上圣鉴。”最下面写的是年月日。

    把蒋达的折子看完,皇帝随手放在一边,看看时辰,已经是下午申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出去了,若是再派人到府中去宣召,也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口中问道,“六福,今儿个是十几了?”

    “回皇上话,今儿个是八月十三日,离中秋月圆,只有两天了呢!”

    皇帝喃喃自语的点点头,“是啊,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他说,“可是啊,偏偏有人不愿意让朕舒舒服服的过一个节哩!”

    六福没听清楚,以为他有什么吩咐,“主子,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皇帝放下手中的nǎi子,轻笑着拿起一本奏折,又看了起来。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奕第一个问及此事,“皇上,乡试抡才大典,顺天北闱更是举国观瞻之所,连着三场考试未毕,就出了这样纷繁复杂的状况,臣弟身为军机首辅,当负其责。”他把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放在一边,“臣弟自请处分。”

    皇帝的表情很和煦,“你是军机首辅,还要顾及着总署衙mén那边的事情,这件事,由不到你来为下面的那些人分责——”他用力一摆手,“此事你们都不用管,朕亲自过问!”

    奕等大大的愣住了,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皇帝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笑意,似乎为什么事很开心一般,奕的话说得很对,朝廷取士大典,天下观瞻,期间更夹杂着一个军机大臣,两个部院大臣,六部御史、给事中数十人,宗室亲贵无数,派谁人办理这份差事,不论办得好与坏,怕都是要大大的得罪一群人了!与其这样,不如就由自己亲自过问,一来料想这些人还不至于以谎言欺君,二来,在这圆明园中呆得久了,静极思动,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呢!

    翁心存第一个劝谏,“皇上,老臣以为不妥。自古以来,也没有我等臣下在一边偷懒,政务改由圣君亲自动问的道理!况且说,蒋达、梁同新彼此攻讦互告,不过是微末小事,若是这样的事情都要由皇上御驾亲临动问的话,岂不是……”

    皇帝含笑问道,“你是想说小题大做吧?”他说,“若真是只为了梁同新二人,自然是用不到朕亲临贡院,不过,你们想想,蒋达身为朝廷命官,在言辞之中于梁同新、箫履中、箫端成、王肇垕、翁世鉴等都大有微词,那些来此赴考的士子们呢?群情又当是如何激愤?”

    “每一次的乡试、会试、开考之前,朕都要亲自把那些主考、副主考招到御前来,对他们一再叮咛,读书人是天下的根本国家开科取士,抡才大典,重中之重。如今看来,只是知会了这些正副主考,而没有讲这番话晓谕司职试事的各级官吏,倒是朕的过失了!”

    “皇上这话,让臣等无地自容。咸丰四年的时候,臣任职北闱乡试主考,临行前皇上谆谆教诲,臣虽昏悖,亦自心中默念,唯恐有片言或忘,到那时,臣一身荣辱事小,耽误到皇上为国选才之圣望事大。”翁心存碰头答说,“不但是臣,闱中各级官员,臣也莫不一一晓谕,望彼等上承天心,振刷jīng神,方保无虞。臣想,柏大人身为朝中重臣,自当一应如是,只不过碍于情面,未能及时制止种种凋敝败行而已。如今皇上问讯此事,想该员定当认真办差,不复当初不丰不洁……”

    “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四日,到明天就是三场考罢,说什么认真办差?”皇帝语气陡然转冷,“便是柏葰再有忠诚侍主之心,也不过是空放几声马后炮而已!”

    “是,皇上教训的是,臣糊涂。”翁心存碰头答说,“然臣始终以为,皇上身居九重,不宜过问这等小事,只要在朝臣中简派一员,奉旨办理也就是了。皇上身担四海,更是日理万机,还应节劳才是的啊!”

    奕也在一旁附和的进言,“翁大人所言极是,皇上若是信得过臣弟的话,此事就jiāo由臣弟处置即可。”

    军机处同声和气的劝阻,皇帝也不好执意而行,考虑了片刻,他点点头,“那好吧,此事就由……曾国藩,赵光、郑敦谨一起去办!”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载垣?”

    “奴才在。”

    “这一次北闱乡试,朝中宗室亲贵厕身其间的大有人在,老五如今不在京中,你又是宗人府左宗丞,也随同列位大人一起办差吧。顺便也学习一番。”

    孙瑞珍在一边听着好笑,又不敢出声,强自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载垣不敢怠慢,赶忙碰头,“喳,奴才都记下了。定当随同几位大人,认真处置此事,上疏廑忧。”

    宫mén抄发出,赵光想了想,在刑部大堂办公之处快速的起草了一份奏折,当天就呈递了上去。折子中说:“宛平知县máo庆林系臣当年任职浙江学政所取mén生,臣任职秋曹,掌国家法度,查向来现审案件,如有师生情谊,均应奏请回避。臣据实奏明,应否回避,恭候训示。”

    第二天就有了朱批谕旨,“着毋庸回避,钦此。”

    以下数节的内容,大都以历史真实文字为依据。写下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凑字数,只是戊午科场大案着实令人关注。此案爆发,是咸丰年间一件相当严重的大事,笔者查阅史料,有一个很异常的感觉:这次大案的爆发,从学子入场,一直到三场考试完毕,学子出场,再到最后的金榜贴出,任何一个环节都是漏dòng重重。可以说是种种因素汇总到了一起的结果!

    从八月十六日顺天乡试三场考罢之后开始,刑部、宗人府、都察院共同办理乡试之中的种种胥吏弊案,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将个人所应承担的过错并处理意见上报御前,其中顺天府治中蒋大镛,通盘萧鼎禧,按照大清律所载,乡试的举人,贡监生员的姓名经管官于名册内开造错误的,罚俸三个月。若是案情较为严重的,照加等之例办理,其由罚俸加等者,自一个月至二年之期酌量增加。

    最终刑部报请御批的罪名和处理意见是:顺天府治中蒋大镛、粮马通判萧鼎禧均照开造名册舛错,罚俸三个月,例上酌量加等,各以罚俸二年,因系公罪,例准抵消。可否准其抵消之处,恭候钦定。皇帝的御批是不准抵消。

    针对蒋达在自辩折子中陈言的种种场内弊端,曾国藩、赵光几个不敢马虎大意,将折子中提及的几人如数传到堂上,亲自问话,也都有了一个正式的答复。

    其中折子中首言的‘直隶试用府经历潘淳者,并未入闱,亦开单内,临点时又不尊约束按名排列,以致派后稽查,有其名而无其人’一节,虽然经顺天府尹梁同新回奏是:“该员临时不到,当即饬传到辕,据称是初六日突然患病。”但在曾国藩等人商议之后认为,当时不即行呈明,怠经饬传,始称患病,显系旷物推脱,应照例参办。

    第二条,蒋达参劾‘入闱之后供应,例应由粮马通判总办,府尹不知何故,并不令通判萧鼎禧入场,而又派即补知县箫履中、署县丞箫端成及试用典史王肇垕、试用州吏目翁世鉴,为之盘踞于场内大所,而已大兴典史李光澜、宛平典史李建中盘踞于小所’等语,又经过查点名册,方知道有一个叫萧鼎祜的生员,是萧鼎禧的胞弟——恐其有意回避等情——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自从咸丰五年顺天乡试出了孙瑞珍、孙毓汶父子的闹剧以来,再行遇到乡试之年,不论是正副主考还是各房考官,以及内外帘官,首重的就是要注意场中有没有需要回避之员。

    这一次把萧鼎禧传上来问话,他答说,“萧鼎祜诚然是职下的堂弟,不过在考试进行之前,卑职突然患病,受暑腹泻,恐有贻误,于咸丰七年二十五日便禀明尹宪,给假十日。另外再请委员入闱办理,职既患病给假,毋庸回避,是以堂弟仍行入场。

    这样的回复也得到了顺天府的印证,萧鼎禧确实因为腹泻请假,改派箫履中接办,至于派箫端成帮办大所,王肇垕、翁世鉴随同帮办,也是按照成例委派,并无私情。

    又有蒋达折子中所说的,‘主考官房中煤、米、纸、烛全不敷用,即刊印题纸亦不jīng选,以致发题后,士子等纷纷以破烂纸张,甚至有关防而无字者来换”等语,系属众目所睹。

    奏陈说,‘大兴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于内外供给偷减延误,典史李建中、李光澜、尤复积滑刁建,遇事抗延。办理疲玩,士子等用水皆无”等语。将相关人等提到堂上,逐一问讯,得知士子粥饭,头二场皆不能满足,二场‘如’字、‘松’字两号,甚至根本没有粥饭,旋经查出,立即补放。

    问大兴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两员,二人供称,承办乡试一切供应,均系照旧制办理,只是不料今年物价昂贵,比之往年加增很多,倒并无偷减情事。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弊政情事,也不必逐一写明,最终将所有涉案人员全数问了一遍,各部会商之后,罗列了好长的一份奏折,送抵御前。其中尤其以萧鼎禧和梁同新的罪名最为严重。

    前者明明知道堂弟此科入闱,又明知道自己例应入场,督理供给,其堂弟自应照例回避,今该员托病十一日,使其弟得以应试,实属有心规避,应请旨将萧鼎禧先jiāo部议处。

    至于府尹梁同新,总司一切,并不认真经理,委派各员遇事疲玩,题纸之破碎,供给之草率,进水之不足,粥饭缺乏,诸物废弛。试用府经历潘淳委派场差,临点不到,该府尹并未即时指明严参,以致监临景廉与提调蒋达呼应不灵,且萧鼎禧请假十日,并未派员署缺,诚如圣谕所言任用非人,有心徇庇。也经吏部遵旨议处,相应声明,恭候钦定。

    除了这些人之外,那个负气出闱的蒋达也并不是一点过错也没有,正好相反,在明发的上谕中,认为他‘提调乡闱,是其专责,如果委员人等呼应不灵,自当与监临和衷商榷,实力整顿。即有意见不合,亦何妨专折具奏,乃竟自称患病,负气出闱,实属谬妄糊涂!’着将蒋达、景廉几个统统jiāo部严加议处。

    最后议定的结果是,蒋达照溺职例,议处革职;景廉身为工右,顺天府下虽非统辖,但既充监临,亦难辞其咎,照防范不严例,降一级留任——景廉成了戊午科场大案前期的一个最大的倒霉蛋。

    因为朝廷自上而下的这种实事求是的作风,到咸丰八年九月初三日,案情水落石出之下,各项赏罚大见朝廷公平原则,不论是参加考试的举子,抑或是内中牵连进来,处分轻重不等的官员,都只有慨叹命途不同,并未有什么旁的声音出现。

    一直到九月二十六日,榜单发出,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第93节 科场大案(2)

    第93节科场大案(2)

    这个人的名字叫平龄,满洲正白旗,取中第七名的高第,而且是旗魁之卷(也就是旗人参加考试的第一名)。算是相当好的成绩了。

    等到卷墨刊刻发行,有人买来看看,诚然是文采斐然,得此高第,也算实至名归,但熟悉平龄的人都心存疑惑:他平日里所表现的,未必是如此宽博之辈啊?怎么到了场中,居然开窍了吗?

    心存疑窦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名叫孟传金。孟传金字鲈卿,号小圃,直隶高阳人。道光三十年进士,由礼部郎中转为江南道御史情亢直感言,每每以前辈如圣祖朝的许三礼、郭琇,本朝的如沈淮等人为榜样,想着有朝一日,凭自己心中所学,大胆上书,博取一番名位。

    八月十二日,郑亲王福晋过生日,他也到场了,听闻晚到的程长庚说起,赴平龄府中宴会来晚,他并未当回事,不料等到九月发榜,平龄果然有名,就不由得不让人心中疑惑了:平龄真有这么大的把握?抑或是内中另有隐情?

    思及一月来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乡闱种种弊端,孟传金越发奇怪,莫不是除了这些官员行事颟顸之外,这一次科场中还有什么别情未被人发掘出来?一念至此,那种兴奋的劲头就像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烧起来:这件事若是能够落到实处,自己的名头,就一夜之间传遍天下了!

    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孟传金先到了礼部衙要来赴考士子的墨卷来看——士子所写的原卷并誊录而成的朱卷在考试之后会在礼部封存一段时间,以备一时之需,等到来年会试、殿试正式结束之后,方始请旨销毁。

    而官员要调阅考生的试卷,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事先要请旨之后,取了排票方能成行,但孟传金担任过礼部郎中,人脉很熟,把礼部相关司员请出去说了几句话,用了不大的功夫,那个人就将两卷卷子取了出来,“小浦兄,你看可以,但可不敢拿出礼部大堂去啊,要是给上官知道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放心吧,我只是在这里看看,看过之后即刻归档,断不会碍到你的事情的。”孟传金安慰的当初的同僚几句,打开平龄的几场艺文、策问、试帖诗题的卷子,展开来看了片刻。随即把卷子重新卷起来,递还过去:“多谢老兄了,今日承情,来日必有回报!”

    走出礼部大堂,孟传金掩饰不住脸上的喜平龄卷中所写,与公开刊刻的墨卷有着很大的不同,而且很多地方并非是可以用寻常错误可以由磨勘考官善意钩住涂抹的借口能够蒙混的过去的!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平龄或者提前递了条子,打通关节,或者是有人事先在磨勘考官面前垫了话语,要求对方提携一二——不管怎么说,一条渎职忘恩、私通关节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回到府中,孟传金屏退下人,在书房开始写奏折,总算他还念及礼部同僚的托请,并未据实直指,只是以言臣风闻言事为理由,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今年顺天乡试,共有四件科场违规事发生:“或主考压令同考官呈荐,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荐,或已取中而临时更改。”

    尤其提及,中式举人平龄才短智绌,每日只知与优伶酒食征逐,甚或有彩妆上场,欢笑终宵之举,本年八月十二日,三场未毕,平龄于府中宴请京中梨园优伶程长庚者,席间大言不惭,自称本科必中。

    臣司职风宪,闻听此节,心中大疑:三场未靖,平龄能断言必得榜上有名,是其人未卜先知否?抑或另有人与之暗通消息否?又或经理关节,某人保其必中否?况臣以为,平龄即或才学俱佳,八月十三日之后,第三场策问一试,该生员并未下场,又如何能够得中?可知其中必有枪替情弊!

    折子封奏而上,果然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平龄第三场并未参加考试吗?”他问道。

    古代科考并不是只有单纯的考试、阅卷,在以上两者结束之后生拜老师,准备来年的会试、殿试,扰攘之间,总有半年得不到休息,自然也休想过问政事。故此应考差固然是缺、美缺,但多日远离中枢,在一些位高权重者如柏葰来说,就未必是什么美食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平龄的事情发作开来,他并不在御前,所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

    君前奏答不能冷了场面,奕想了想,碰头答说,“回皇上话,此事臣等也不知道。容臣弟下去认真问过柏大人之后,再来御前回复,可好?”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拿起孟传金的折子又看了几眼,“也好,先去问问柏葰,然后命翁心存?”

    “老臣在。”

    “你今天下午就到礼部去,把平龄的卷子调出来,看看其人文字之功到底如何!”

    皇帝没有更多的jiā待,众人跪安而出。

    从军机处拟好了上谕,行文礼部,提乡试第七名平龄的朱墨两è的卷子,很快的,卷子取来,翁心存打开来看,很快的,给他挑拣出了不少的错误,首先说草稿不全。他以为是礼部遗失了,询问了一番,才知道不是的。

    其他文字错误更是多达七处之多,诗内‘蒸’字写作‘烝’字,‘瀓’字不成字;第二场ūn秋艺,‘耀’字写作‘躍’(这是跃字的繁体字),‘诸侯’写作‘诗侯’,‘肃殺’写作‘肃役’;第三场策问题,‘尘’字写作‘至’,‘徵’字写作‘衢’字。

    这已经超出了常度,若是一般的情况下,房考是有权在誊录而上的朱卷中略加涂抹构注的,不能够算是违例,但平龄的错误如此之多,改过之后,居然还得中第七名的高第,就很让人觉得疑惑了。翁心存把卷子中的舛误逐一记录下来,并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连同两è卷子,一起呈递到了御前。

    皇帝用过午膳,就看到了这份奏折和卷子,震怒之下,传军机处全体,并立刻颁下谕旨,以翁心存、周祖培、载垣、端华为首,会同翰林院编修等人,将今年中第的三百余份试卷全数提出,在朝堂逐一梳理清查,其中再有任何大谬舛误之处,即刻具折陈奏。至于那个平龄,着礼部先褫夺了他的举人功名,随即由九提督衙先把他抓起来再说!

    皇帝动怒,众人不敢怠慢,分头行事,首先照例是行文礼部,取来所有试卷,然后命翰林院侍讲学士袁希祖,编修郭嵩焘到部,帮同办差。

    一番查找审核之下,三百余份卷子中,竟然有五十份是应该讯办查议的,其中尤其以第一百五十一名的阎镜塘和新任刑部主事罗洪思的卷子,舛误最多,后者的原卷中,居然有三百多个错别字!

    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卷子成一团,“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够为柏葰取中?他是吃多了猪油,蒙蔽了心智了吗?这件事一定要从严办理!”

    戊午科场大案在一天之内骤然升级,皇帝亲自下旨,先将本次乡试的两位副主考程庭桂、朱光标解职拿问,柏葰虽然暂时没有处置,但也要随时听候传讯。

    第二,把平龄、阎镜塘、罗洪思等五十三人的举人功名全数削夺,由顺天府逐一拿问到案,等到审清问明之后,再做下一步的处置。

    随着调查的展开,戊午科场大案逐渐开始变得明朗起来,首先取得突破的是罗洪思,他是广东肇庆人,咸丰七年的时候捐纳成刑部主事,但始终不曾断了走正途,谋一个出身的念头,到了本年乡试,他在部中请假,入闱参加考试。

    乡试开始之前,他去拜会同乡兵部侍郎李鹤龄,向后者请教闱中场规等项,李鹤龄叮嘱他不必心慌,安心作答,同时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将一些固定的字眼嵌于文内,若是能够分房的话,可以留心看他的文章。

    罗洪思自然高兴,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决定第一场文末用‘也夫’二字;第二场文末用‘而已矣’三字;第三场文末用‘岂不惜哉’字样;最后一场的文末用‘帝泽’二字作为字眼。

    将李鹤龄缉捕到案,问讯之下奏陈说,罗洪思所言属实,在议定字眼之后,他找到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下的翰林院编修,名叫浦安的房考官,递上条子,请他在闱中代为照应同乡jiā好。

    随后又将浦安传唤到堂,开始询问,浦安供称,李鹤龄所说属实,不过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托请关照的人名,口头答应李鹤龄,只要卷子文理通顺,言辞充畅,方敢上荐。(房考官荐卷的规矩详见第二卷第十六节,不缀)。

    一直到入闱之后,在中皿的卷子中看到了李鹤龄所提及的‘字眼’字样,系恭字十二房的考生,名字不知道。念及李鹤龄托请之谊,将这篇文稿作为荐稿,行文到了公堂之上。

    之后不久,主考官柏葰府中的家人靳祥来到他的房中说,主考大人以为这份卷子中舛误甚多,现yù撤下,要他另荐一本。

    浦安无可奈何,只好撒谎说,“我房中只有这一份中皿的卷子,没有多的可以替换的卷子。”又拜托靳祥,求求老中堂,这份卷子千万不要撤下。

    于是,靳祥回去,过了几天,回来对浦安说,“中堂大人答应下来,这份卷子不撤了。”考罢发榜,罗洪思也取中了,是在第二百五十八名。

    因为有了浦安的证词,本次乡试的正主考柏葰也给牵连了进来,眼见牵涉的人数越来越多,官衔越来越高,翁心存心中有了畏惧之意:照这样查下去,还不知道后面会有多少人随之落网!不如递牌子请见皇上,此案到此为止吧?

    这话一说,周祖培大为不满,“中堂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几个人奉旨办差,本就应该一体大公之心,上慰皇上,下安学子。事情办得不清不楚,焉有就此罢手的道理?”

    翁心存本意是保全善类,听周祖培态度如此激昂,无端又想起了道光三十年,陈孚恩参纠劾杨殿邦的旧事,那时候,周祖培不就是这般情绪亢奋,一心要追查到底,攻击同僚以为自身仕途的吗?

    他虽然不怕周祖培会掉转枪口来对付自己,但他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好忍着怒气,点头答说,“芝翁所见甚是,本官听从就是。”

    周祖培面子挣了个十足十,也不愿、不敢过多得罪,当下拱拱手,笑着说道,“不敢,中堂大人言重了。”

    皇帝身在园子中,也听说了这样的一番纷争,在军机处叫起以毕的时候,单独把翁心存留了下来,问起科场案的进程,“案子到今天,进展得如何了?”

    心存把几天来的问讯结果向皇帝做了一番奏陈,随即说道,“浦安证词中涉及朝中一品大员,臣以为为保全计,是不是应该……”

    “不行!”皇帝断然摇头,“朕早就说过,抡才大典,国之大事。若是其中有了弊端,不管追究到哪一个,都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这件事绝对不能虎头蛇尾,让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的态度如此鲜明,翁心存不敢多说。

    “翁心存,你以为柏葰在其中,涉案程度有多深?”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口中答说,“臣以为,柏大人宦途已历三朝,朝廷种种条例章法无不熟稔,尤其是这等大事,更加不敢疏忽对待。此番身涉其中,也只是为府中听用所蒙蔽,虽难逃失察之过,但也……仅此而已。”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皇帝的脸年轻的天子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丝毫征兆。又碰了个头,“而且,臣素知柏大人为人,清廉、忠谨和而有之,不但是旗员典范,更是朝臣楷模,先皇在世的事情,也曾多有褒扬的。”最后这番话已经离题万里,不过心中一片保全之意,却是呼之yù出。

    皇帝当然听得出来,展颜一笑,“翁心存,你还记得今年大年初一的时候,朕到你府上去,给你拜年的事情吗?”

    “是,皇上yù趾降贱地,臣岂敢有片刻或忘?”

    “当时朕就和柏葰说过,其身行得正,不过是多年教化之下,秉把持之果,府中的下人管得住,不许他们借主人之势力招摇,方算的上是君子。”他冷笑着说道,“本年选中柏葰几个为正副主考之日,朕又再把柏葰招到御前,再三再四的叮嘱,如今看来,两番劝诫,全然落到了空处!”

    “既然他如此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朕又何必怜惜其人?”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你下去之后,先将柏葰府中的那个下人逮捕归案,问问他,柏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è再说。”

    行文九提督,到柏葰府上去提家人靳祥,到此一问才知道,靳祥不在京中,九月初一的时候,陪柏葰的侄子钟英,出京到甘肃知府上任去了。

    于是刑部行文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要求缉拿靳祥,并于拿获之后,迅速押解来京审讯云云。

    这一边的公文派发出去,总要费时费力,京中则继续追查,时日渐进,越来越的涉案大员被挖了出来,除了柏葰暂时因为没有口供,可以不必提之外,其他的两位副主考之一的左都副御史程庭桂,也给人揭发出来,其子程炳彩有递送条子之事!

    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把他提到刑部大堂问过,承认了递送条子之事,不过他为人请托的士子并未中式。供认不讳之下,程炳彩为求自保,又供出一个人来,便是当年因为买参一案给皇帝贬回江西老家,永不叙用的军机大臣陈孚恩之子陈晶彦。

    陈晶彦是兵部候补员外郎,同样被抓,还不及问得清楚明白,京中又出了新闻:工部左侍郎潘曾莹上表自首,其子庶吉士潘祖同,曾经为同乡谢森樨代送过条子——不过和程炳彩的情况相同,为之请托的人大约是实在不成器,并未中式。

    之后又有前任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工部郎中李旦华假托其父之名,给程炳彩私送条子,求他托请乃父程庭桂,暗中关照一名叫做王景林的生员,程炳彩答应了下来。于是连同李旦华,程炳彩、程庭桂、王景林,一股脑的都给抓了起来,并案办理,就是那个已经告病多日,在府中休养的李清凤也没有放过,暂时jiā部议处。

    科场大案越闹越大,只是牵连其中的各级官员,不论正副主考、各房房考就超过了三百余人,从一品大员的军机大臣,到部院微末小吏,多有牵连其中,不过人虽然抓了不少,定谳却迟迟办不下来——靳祥并未到案,柏葰在其中担负的罪责未清,其他人也只好等着。

    等到十月二十六日,陕西巡抚曾望颜奏陈,在潼关地方,将靳祥抓获,已经饬司简派委员,准备押赴京中。A!~!

第94节 科场大案(3)

    第94节科场大案(3)

    十一月初九日,靳祥被押到京中,先关在刑部大牢,准备第二天提审,不料当天晚上,靳祥用身上的腰带系在牢房的窗户上,yù行自杀,幸亏给一个夜来巡视的刑部吏员看到,赶忙喊人救治,方始没有什么大碍——也把赵光、郑敦谨几个惊出了一身大汗——这样的钦命案子,像靳祥这般重要的人证绝对不能‘瘐毙”或者‘自尽’而死的,当下派了双岗,随时关注,另外一边,两个人自请处分,皇帝留中不发。

    众人深知,靳祥一心求死,只是为了保住自家主子,若是迁延良久的话,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当下不再迟疑,把靳祥提到堂上,开始问讯。

    靳祥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很是英俊,规规矩矩跪在堂下,给翁心存、周祖培、赵光几个磕头行礼,挺直的脊背,等待问话,“靳祥,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年纪?在何人府中任职?”

    “小的祖辈都是蒙古正蓝旗旗下包衣奴才,生于道光二年,今年三十八岁,在我家老爷,军机大臣柏公讳葰大人府上听用。”

    “本年科考乡试,你家大人为皇上钦点,入闱身担主考之职,你也随同入闱了,可是的?”翁心存问道,“而据前日本官提审本案另犯,本次科考副主考程庭桂称,题纸刻印之时,也是由他,你、及另外副主考一人的朱光标共同抄写的,可是的?”

    “回堂上大人的话,程大人所言并不属实。初八日接获题纸之后,我家老爷说,题纸刻印,总以严密为先,不如不要房官抄写,改为由我家老爷及程、朱两位大人共同抄写。两位大人也都答应了。后来题纸写好之后,我家老爷自言字迹丑陋,命小人又写了一张。”靳祥声音清晰,叙事条理分明,在堂上侃侃而谈,“以上为均为事实,请列位大人明察。”

    “浦安供称,他受人托请,暗通关节,并求你讲恭字十二房平龄的试卷荐上主考官,柏葰以为不妥,命你找浦安更换,此节可是有的?”

    “有的。小人府中的老爷年纪老迈,每每在房中阅卷,往来登记号薄,抄写磨堪文卷,都是由小人代劳。浦安所荐的试卷文字不清,而且错漏甚多,小的找浦大人更换一份,他对小的说,房中再无旁卷,更且为人请托,求我多加担待一二。”靳祥说,“小的回房之后,对我家老爷说,浦大人房中再无中皿的卷子,而且房考的荐语写的是‘气盛言宜,孟艺尤佳’字样,至于文中错漏,大约是誊卷的时候,由誊录生笔误所致。不当大碍,我家老爷这才点头应允,并未将此卷割弃。”

    周祖培突然chā话,“照你字样说来的话,平龄的试卷能够连过数位房考、主考的法眼,竟全然是你这一介奴才所能从中串联的喽?”

    周祖培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善,大约的意思是不相信靳祥有如斯能力,言外之意,是要他将柏葰供出来。靳祥如何肯干?撩起眉máo看看上面坐着的周祖培,“这位大人,小人不敢在列为大人面前扯谎。以上所说句句属实,并不敢有丝毫隐晦,更加不能因为小人身份卑贱,而胡luàn攀咬他人入罪。”

    周祖培久掌秋曹,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什么样的话听不出来?只不过刑部大堂上,若是与之争辩,没的失了自己的颜面。冷笑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三场考罢,浦安谒见,送给小人十六两银子,因为向来如此,小人收了下来。”

    翁心存突然问道,“浦安所做证供称,十六两银子是送给正主考柏葰的,给你的不过是八两银子的mén包,怎么又说送给你十六两了?”

    靳祥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回忆前情,周祖培偏是连这一刻也不耐等候了,“靳祥,你要老实做供,若是不然的话,本官将浦安、罗洪思传到堂上来,与你对质之下,真相自然明白,你还要皮ròu受苦!”

    靳祥没理他,想了片刻说道,“是,堂上大人说的是,此事是小人记错了。不过浦安、罗洪思二人此来,一个是行以参拜大人的礼节,一个是mén生叩mén之行,有一些贽敬,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不是理所应当由不到你来说!”周祖培厉声斥道,“靳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旁的用不到你来提点。”

    靳祥点点头,“小的明白了。”

    将靳祥详细问讯了一番,仍自押回牢房,翁心存几个人到圆明园递牌子请起,皇帝立刻传见,“问得怎么样了?”

    赵光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以为,靳祥供称之言,虽是将种种罪行全数招揽上身,意图保全上官,但柏葰身为正主考,终究属听受嘱托,臣查案例,并无仅仅听受嘱托,不知jiāo通关节,作何分别治罪明文,臣等向来也不曾办理过这样的案子,想来是否应照jiāo通嘱托贿买关节例定拟?请皇上示下。”

    皇帝沉yín不语,始终没有表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对赵光的奏答不满的表态!周祖培想了想,向前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讲。”

    “你说吧?”

    祖培答应一声,口中说道,“臣想,柏葰若是仅仅是为了在抡才大典之内jiāo通舞弊,辜恩藐法,便已经失却一品大员的本分。更不用提皇上登基数年来,于科考之事屡有上谕,今年元旦之期,更曾向柏葰当面训诫,想该员即便不念己身亦是科甲进身,熟知科场定例,就是默念皇上一片圣心至意,也当小心承命,踏实办差。如今反倒疏忽大意”辜恩藐法,一至如斯!置天下读书人何地?置皇上圣谕煌煌何地?故而臣以为,柏葰一案,当援引大不敬例论处!”

    翁心存大吃一惊!jiāo通嘱托、贿买关节两项罪名如果落到实处,柏葰的一条老命就保不住了,只不过念最好及其人在朝中多年,而且久有功勋,旁的人总还有个出言挽救的余地;如今周祖培又要为柏葰加上一条大不敬的罪名?如果皇帝金口一开,再想挽救就势必登天了,所以不等皇帝有所表示,他就先出言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先不要说话。”皇帝一摆手,打断了翁心存将yù出口的话,他从御案后面站起来,绕室蹀躞几步,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为了周祖培的话心中大犯犹疑似的。

    “皇上您让老臣说,老臣要说;您不让老臣说,老臣还是要说!”翁心存跪在地上,难过的转过身子,望着年轻的天子,“皇上,柏葰诚然有过,但也不过是管束不严,失察之罪而已。如今若是以大不敬的罪名断然处置的话,臣恐天下人……”

    皇帝心中腻歪透了!用力一挥袍袖,“你想说什么?想说朕处置了柏葰,天下人以为朕是那等桀纣一般的酷烈之君吗?”

    “臣不敢,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你自己看看,看看!”皇帝大步走回御案,拿起袁希祖和郭嵩焘呈递上来的折子,“总共不过三百余人在乡试中脱颖而出,其中就有超过五十人的原卷中的舛误连连的——你去问问那些自束发受教,十年寒窗,铁砚磨穿的正经学子,这成话吗?长此以往的下去,还用什么功?费什么力?左右朝中有那么多的同乡、同年、同僚,会试、乡试之时打通关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榜上有名!有那份苦读的时间,倒不如挖空了心思,去寻找各自的mén路!”

    皇帝厉声怒斥,“而这一切,都是为柏葰而起!身为正主考,朝中一品大员,居然以府中一介卑贱的奴才的话以为行事圭臬,如此不念君父托付之重,辜恩负职,莫以为甚!”他大口的喘息着,重重的在御案上拍了一记,“要从重判决,从重判决!”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翁心存再也不敢多说,连连碰头不止,皇帝余怒未息,反倒肝火越盛,“还有,今年顺天乡试,所有监临、监视、专司稽查及内外帘执事、并搜检王、大臣,都着礼部按照科场条例,据实查明各员所司何事,应议之处,全数开列衔名具奏。还有……”他说,“柏葰立刻革职,听候传讯!”

    诏旨发出,柏葰在军机处直庐望阙碰头,然后jiāo待了所管的公事与同僚,由府里的下人陪着,黯黯然出宫mén去了。

    奕几个看在眼里,心中好不是滋味!若是为了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好处,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不枉负了他‘中堂大人’的名位,如今却只是碍于情面,最后到手的也不过浦安奉上的十六两银子的贽敬——替他想想,也真是天下第一大冤枉事!

    沉yín了片刻,奕转过身来,向曾国藩几个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涤生兄?”

    曾国藩本来就略显狭长的脸形更加拉得长了,身为军机大臣,内廷中的一切无不知晓,周祖培这样落井下石,实在让人齿冷!诏旨发下,他就准备递牌子请起的,只是听老师说,皇上的心情极为恶劣,这时候若是贸然进言,怕是收不到什么效果。不如还是缓上几天吧?

    听奕呼唤,曾国藩勉强点点头,“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想,总要为涛公尽一份心力才是的。我想单独递牌子请起,涤生兄以为呢?”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若是王爷不嫌粗鄙的话,国藩愿意与王爷同进退。”

    奕感激的拱拱手,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两个人命苏拉递牌子,皇帝当然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径直传见。进到万方安和,行礼以毕,让两个人站了起来,“是来为柏葰求情的吧?”

    “臣弟这点小心思,原也瞒不过圣主。”奕赔笑说道,“皇上,柏葰今年六十有四,是从睿皇帝(这是说嘉庆)起,就入朝伴君的老臣子,四十余年来宽厚谨慎,人所共见,如今一念之差,晚节不保,想来柏葰但有人心,亦当悔恨莫名……”他又跪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头,说道,“臣请皇上法外施仁,免了柏葰的罪过吧?”

    “免了他的罪过?”皇帝给奕的话气乐了,“你说得好轻松!今日放过了柏葰,日后呢?哪一任的乡试、会试、殿试的正副主考不是多年在朝,屡有功勋于先帝、于朕躬的?若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哪一任的官员再有这样的罪行,也要以此办理的话,还要不要朝廷选才的大典盛事了?”

    奕一句话说错,给皇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曾国藩在一边看看不是事,主动越次奏答,“皇上,臣以为,王爷所言,不过是一时疏忽,并非是容此等败行之事存留于世,不闻不问的。”

    “是,是,是。臣弟正是这样的意思。”奕赶忙接上了曾国藩的话头,“臣弟的意思是说,柏葰纵然有过,却并未从中贪图贿赂,更不曾收过任何人的赂遗银子,比之那些贪墨成xìng的官员,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他还待往下说,曾国藩暗叫不好!说柏葰就单提柏葰,扯上旁的人做什么?在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奕陡然惊醒,不再继续阐述。

    饶是如此,奕的话还是让皇帝火冒三丈!他话中所指,分明就是肃顺!想不到自己把肃顺的家抄了,人也贬出千里之外的山西,却仍是这些人言语之中的口实?他猛的转过身来,瞪着奕,“你刚才想说什么?什么不知道比那些贪墨的官员好了多少?是比哪些官员不知道好了多少?说下去!”

    奕哪敢再说?支吾了半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失言!”

    没奈何,曾国藩只得陪着他跪下去,再次救场,“皇上,臣以为,王爷的意思是说,柏大人身家清白,多年来早有明证,而科场大案,他也只是为了受人挑唆,自身并无收受条子,jiāo通关节之行。而且,自八月初七日入闱,到九月二十六日出闱,前后历近五十日,该员一直勤勤恳恳,从来不曾有半点需索之举。礼部、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也是尽皆瞩目的。皇上,臣不是说柏葰无罪,但终究罪不至死啊!”

    “你们以为这样的事情朕就没有想过吗?不瞒你们说,自孟传金上折子参劾,并科场大案爆发以来,其他人不值一提,只有一个柏葰,朕心中真的是不愿意看到他也为之卷了进来!”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一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柏葰为人勤恳、谨慎,更是以君子正sè立朝,这样的人,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的。但偏偏就是他,这一次居然犯下这样大的罪行——你们说说,要朕如何宽宥?”

第95节 科场大案(4)

    第95节科场大案(4)

    事涉蒙古勋贵,一品大员,按照朝廷的法度,翁心存和周祖培几个便没有了审理之权,皇帝再下谕旨,简郑亲王端华、礼亲王世铎、惠穆郡王绵愉三人,会同刑部、宗人府、内务府共同办理,一定要把柏葰在戊午年科场大案中所有违法事体一一指明定谳,具折陈奏。

    审问之下,并无多少新意,更多的还是和靳祥、浦安等人所作证供相吻合之处,端华看看差不多了,命人将柏葰暂时带回去,继续收押,这一面,和刑部各堂、军机处共同商议定拟罪名一事。

    因为上谕中有‘柏葰背负朕躬多次训诫之言,人臣不敬,莫以为甚’的字样,量刑的时候,首先要扣准了的,就是柏葰的大不敬罪名——只凭这一点来说,唯一的处置便是死罪,至于其他听受嘱托,jiāo通舞弊,虽然律例上所载的也是死罪,但与前者比较起来,能够通融的余地就很大了。

    不过清朝自立国以来,还不曾有一位宰相级别的大员当街问斩的前例,为朝廷体面计,为一品大员的荣尊计,料想折子报上去,总会有恩命的。更不用提朝廷有八议制度,以柏葰一品大员、蒙古勋贵之身,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贵’字,所以不论是端华几个办案王公,抑或是柏葰本人,都并不害怕,认为死罪是一定可以免的。

    不料皇帝执意要杀柏葰——倒不全然是为了这一次科场舞弊,而是为了日后更加大肆推行新政,铲除朝中、外省各地方官员之间的那一派颓废、贪墨之风——即便心中再有不忍,说不得也只好牺牲柏葰了。

    所以,将刑部拟好的刑罚条陈取过来看了看,除了柏葰之外,其余浦安、李鹤龄、平龄、罗洪思、靳祥几个同例都是死刑。倒是另外的几个人,如谢森樨、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王景林、陈晶彦,陈府家人胡升等几个人,因为或者为之关窍的学子并未中式、或者证据不在,虽然有罪,但尚可有宽免之道,依例或判或贬、或逐或发,都逃过了一死。

    他看了几眼,低头问道,“既然是同案中人,为什么判决上另有出入呢?”

    “是。臣等以为,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陈晶彦数人,所关窍之人并未中式,更且于案发之后,或者经由旁人解劝,或者由父母亲自递送,到部自首,故而缓决。”

    皇帝立刻摇头,“不行!”他说,“程炳彩几个人,身为朝廷大员之子,也都是荫生举人出身,难道不知道科场定例?于考前托请,从中舞弊,纵然未酿恶果,也是法不能恕!尔等记住,臣下行事,当以心迹罪状论处,而不应该以公禀有无权衡!”

    说着话,他把折子向下一递,“拿回去,重新拟过!”

    这样的一语批驳,就算是为这件事最终定下了基调,端华几个人捧回奏折,各自回朝房,重新议定不提。

    时令已经进入到了十月,夜来风凉无比,皇帝草草用过晚膳,对敬事房太监捧上来的牌子看都没有看,就将其打发了下去,“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酉时了。”

    皇帝向外看了看,一片黑幽幽的天sè,呆在这深远幽静的宫中,听着呼呼作响的北风,没来由的遍体生寒,“时间上倒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着,“六福?吩咐额里汗,准备一乘小轿,朕要到刑部去。”

    六福一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到刑部去?很远呢!折返一番再回来,怕是都要过了明天的子时了呢!有心劝几句,皇帝的脾气他知道,不但没有效果,只怕还会挨骂,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快步出殿去了。

    时间太晚,内阁、值房都已经退朝回家了,只有军机处的直庐中有人值守,屋中亮着烛光,上前拍mén,里面值班的两个军机章京应mén而出,一个年轻一点的是许庚身,另外一个年长一点的是徐桐。看见是他,许庚身一愣,“陆公公,可是主子有事?”

    “这不吗?主子突然兴起,要到刑部去一遭,让奴才来促请两位随扈呢!”

    “啊,是。请容等片刻,待我二人换了朝服。”许庚身和徐桐回到屋中,换上朝服,戴上暖帽,又担心夜来风凉,各自取了一件大大的斗篷系在肩上,方才出mén而去。

    在二宫mén口等了一会儿,眼见快到了戌时,远处有宫灯闪烁,几个乾清宫侍卫抬着一乘小轿,脚步又快又稳的到了宫mén口,额里汗和六福在一边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眼睛不住到处打量。

    两个人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去,报上自己的名姓,“臣许庚身(奴才徐桐),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轿子中闷闷的传来皇帝的声音,轿子不停,一路出二宫mén,向外行去。

    圆明园距离大清mén外的刑部有着很不近的距离,只凭官轿自然难以成行,额里汗命人在圆明园正mén口准备下了几辆后档马车,皇帝由六福陪着坐一辆,额里汗带着四名侍卫亲自护持,另外一辆,则是由两位军机章京乘坐的。

    一路无话,到了刑部,刑部各堂早已经退值回家了,不过有值守的吏员,是个提牢司的副主事,行任,名字叫兆坚,听说御驾在这时候到了,这一惊可着实非同小可,“西大人……您敢莫是和小人说笑的?”

    西凌阿啐了他一口,“我吃撑了?没事到这里和你开玩笑?少废话!皇上要见柏葰!你快去安排。”

    “哎,哎!”任主事迭声答应着,转身就跑,又给西凌阿唤住了,“你干什么去?”

    “小的……这就下去开排票,把柏大人提到堂上来啊。”

    “不用那么麻烦,主子有口谕,要亲自到‘火房’去见他。我问你,柏大人起居饮食,你照应得可好?”

    “都好,都好。”任主事答说,“只是这几天大人腿上的疾患犯了,行动之间很是不便,未免不美。”

    “老中堂身边不是有几个下人吗?也一起到火房来伺候的,这几个人呢?”

    “也都在。”

    “先打发他们出去。别胡说八道,惹怒了皇上,到时候没你的好果子吃。”

    “哎,哎!”任主事答应着,一溜烟的跑开了。

    额里汗故意停了片刻,琢磨着他在火房中收拾得差不多了,方始到了mén外,“主子,奴才前来复旨。”

    六福打起车帘,皇帝yīn沉着脸sè,踩着额里汗的后背站到地上,“可都准备好了吗?”

    西凌阿脸一红,不敢撒谎,“回主子话,火房之地……一片污秽,奴才恐怕有辱主子龙目,故而知会主事一声。”

    皇帝难得的露齿一笑,“在九mén提督任上三年,旁的怎么样朕不知道,倒是这份谈吐,比之往年可清雅得多了呢!”说完一摆手,“前面引路。”

    皇上于科场大案屡屡颁示上谕,柏葰也都见到了,他已经想通了,死罪怕是已不可免,绝无侥幸之理,只不过上谕中言及,他的罪行按照罪状来说,是要按照‘大不敬’来拟罪,若是这样说来的话,就是凌迟处死,即便皇上降恩减去一等,也是斩立决。要有一刀之辱,身首异处之罪,如何消受?再想到一国宰相,绑到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有不寒而栗之感。

    一直想到晚上掌了灯,柏葰终于做出一个决定,自己上奏,乞恩赐帛!于是唤火房中随时听用一个叫常华的下人,安排笔砚,动起手来,刚刚写得一句,“罪臣柏葰……”就听见mén上剥啄作响,常华过去开mén,是任主事站在mén口。

    “中堂大人,二更天了,上头jiāo待,请中堂大人熄灯安歇了吧?”

    监狱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数点灯火勉强起照明之用,囚室之中也是一团漆黑,火房虽然不同于囚房,但这么晚了依旧不熄灯,也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情。只不过柏葰在朝中人缘甚好,救他一命或者不可得,但火房中的饮食起居却是处处有人提点照应,便如同任主事这一声‘中堂大人’的称呼,也是从来不曾更改过的。

    “好,好!”柏葰赶忙答应,“我马上就睡。”

    打发走任主事,柏葰忽然有了诗兴,趁着常华整理被褥的功夫,在纸上写了下来,“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屋暗难捱晓,墙高不见chūn,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

    还有一首是,“今夕是何夕,冬来又一chūn,可怜此明月,分外照愁人,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恩。”

    写罢熄灭了灯火,躺在床上,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正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任主事再一次回转了过来,“中堂大人?中堂大人?皇上来了!”

    柏葰一惊而起,“什么?”

    “皇上御驾到了。要见大人。”任主事说道,“请大人快点起身迎驾。”

    “哦葰胡luàn答应着,仍是由常华伺候着,更换朝服,想整理整理辫子,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妆容不整的见驾,等一会儿君前请罪就是了。

    在房中等了片刻,外面脚步凌luàn,常华开mé,那个任主事正是命值夜的差役点亮甬道中的灯火,不一会儿的功夫,光明大作,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是众人轻打马蹄袖,跪倒请安的声音响起,“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理也不理,一路向内走来,到了柏葰的房mén前,西凌阿打开了mén,柏葰由常华扶着,慢悠悠的跪到在地,“罪臣柏葰,叩见皇上。”

    皇帝解下肩头系着的大氅,jiāo由六福捧着,自己则缓步走下台阶,到了火房中,眼睛在四处打量了一番。

    所谓火房,是为了有罪但尚未定谳的官员之用,等于是在诏狱中另寻的一个下处,犯官自己可以携带下人,在这里生火做饭,故而得名。

    其实不但是下人,若是将差役、主事打点好了,连同姬妾也是可以送进来侍寝的——不过是欺上不瞒下而已。

    这里的结构是一明两暗,中间是正厅,西面的书房,东面是卧室,布置得相当典雅,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

    皇帝转了一圈,重又回到正厅,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燃起的烛火突突突的响个不停,“你……先起来吧。”

    葰原地碰了个头,由常华搀扶着,站了起来。

    “你的腿,朕听说……你的腿,风湿病患又开始发作了,是吗?”

    “是,老臣愧蒙皇上垂问,贱躯小有不便,如今已经习惯了。”

    皇帝黯然叹息一声,低头在桌上看看,正好那张写有诗文的稿子放在那里,随手拿起来,心中默默念诵了一遍,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强自笑着说道,“这两首诗可未必怎么好,前一首月字犯重;后一首恩字出韵。若是拿到科举考试中去,只是凭这两首诗,怕也要蓝榜贴出了呢!”

    柏葰勉强一笑,“老奴……本不过是下下之才,蒙先皇、皇上多次捡拔,累受国恩,既深且重,今为人荒诞,行事不经,不以皇上圣谕为凭,反倒以府中一介贱奴叮嘱,请托之言jiāo通舞弊,实在罪无可恕!”

    皇帝摆摆手,继续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你也是教授的师傅之一,那时候,朕顽皮成xìng,每每拿各位师傅取笑……,一个你,一个杜师傅,从来不对朕动颜sè,每次都是谆谆训导,让朕心悟所行之非……现在回想起来,倒似乎是让时间永远不必前进,我等师弟,留存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啊?”

    皇帝抬起头来,向mén口站着的几个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了出去,转而缓缓的坐下,望着柏葰,“柏葰,若论及朕与你的私情,赦免你的死罪,不过是一道朱喻而已。但朕当年就说过,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能私相授受。故而就是心中再有怜惜,也不能不痛加处置,……你,可不要责怪朕无情啊。”

    柏葰呜咽着跪了下去,“老奴糊涂,辜负圣上厚望,便是明正典刑,也万万不敢心存怨怼。皇上更深夜探视老奴,君臣jiāo心,奴才身在九泉,亦当感怀圣恩!”

    年轻的天子流了满脸的泪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须眉蟠然的老人,心中激dàng之下,真想开口赦免了他的死罪,强自咬着牙齿,不让话语出口,一双手紧紧地攥住座椅的扶手,指节都发白了,“柏葰,你死之后,你的家人,朕当一力保全。你不必有丝毫挂念之处!”

    “老奴有罪之身,皇上还天语问切,关爱臣之府上,老臣待阖府上下,叩谢皇上!”

    “朕难得出来一次,你还有什么身后事……要说的,这一刻只管说来,能够替你做的,朕一定都会答应你。”

第96节 科场大案(5完)

    第96节科场大案(5完)

    十一月二十七日,柏葰等人被绑至菜市口,明正典刑——这是清朝开国以来首度将一国宰辅之职的大员当众问斩,从早上辰时起,就有百姓围拢到菜市口,都想找着一个位置最好的地点,用以观刑。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称,十一月二十五的晚上,皇上微服到了刑部大牢,亲自探视柏葰,君臣两个泣不成声,之后皇帝善心发作,将柏葰的死刑改判了流刑,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也有人说,死刑没有免,只不过改为赐帛了,在狱中行刑;还有人说,皇后凤驾亲临皇上的寝宫,为柏葰求情,仿效咸丰七年为光武军第二营将士乞命的前例。谣言种种,不一而足。

    到了巳时,一辆蓝呢后挡车逐渐驶来,京中百姓见这样的事情多了,知道是监斩官到了。果然,马车停稳,听差打开车帘,郑亲王端华、怡亲王,御前大臣,军机大臣载垣在后,分别从车上下来,进到监斩台旁边搭好的席棚中。有听差伺候着奉上茶点,二王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情,脸sèyīn郁不开,摆手挥退了下人,各自沉默着坐在那里。

    又过了片刻,囚车一辆辆驶近,为首的一辆车上,正是柏葰!后面分别载着浦安、李鹤龄、平龄、罗洪思、靳祥、谢森樨、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陈晶彦,胡升等共计十一个人,

    这一次问斩的十二个人大多地位尊崇,虽然不用畏惧有劫法场之类的恶xìng事件,但一旦有百姓聚众扰攘,耽误了正事,是任何人也吃罪不起的。故此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也做好了万全准备,三班六房全部出动,更有富廉调派的九城兵马司的吏员到场,负责弹压秩序。所以围观的百姓虽然极多,但现场却居然非常安静,听不到什么嘈杂之声。

    把囚车停好,刑部差役两人架一个,提到另外一侧的席棚中,等候驾贴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八匹顶马开路,一辆后挡车碌碌驶来,有人以为是驾贴到了,低声说道,“快看,快看,这就要开刀了!”

    另外有人懂得朝章故事,看看天sè,不屑的撇撇嘴,哪有刚刚过了辰时就赍旨而至的?这一定是有人前来为此次的犯官奠别来了。

    果然,车辆停好,奕、曾国藩在前,翁心存在后,从车上下来,径直进到监斩官所在的席棚中,也不知道和端华两个说了句什么,端华点点头,向外一指。

    刑部司员到了另外一边的席棚中,单独提出了柏葰,并且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容他活动了一番手脚,领着他到了东面的台前,“犯官……”

    只说了两个字,奕就先一步抢了上来,扶住了柏葰,“涛公!您……别这样。”一句话出口,年轻人的眼圈也红了,“来,请里面坐,里面坐。”

    “犯官不敢。”柏葰倒是不以生死大劫就在眼前而有茫茫无依之态,由奕搀扶着自己,到了一边落座,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袭青衣,忍不住说道,“今日一别,再要相会,只待来生了。多谢列位王爷,多谢二铭兄,多谢涤生兄送行之德。”

    曾国藩叹了口气,进入十一月以来,军机处的几个人几番商议,旁人不提,总要保住柏葰的一条老命才是的,不料二十三日上朝之前,听昨天晚上值宿的许庚身和徐桐说了一番陪皇上到刑部大牢探视柏葰的经过之后,奕用力一跺脚:“终于还是救不得了!”

    众人自然明白,皇帝这样一番做作,全然把大家将yù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若是这时候推翻决议,旁的人一定会以为皇帝的话不值钱,都到监狱探视过柏葰,并且金口yù言的说出要杀他的话,居然为几个臣子所阻挠,那还成什么了?

    不过虽然免死不得、显戮难逃,奕总还是要尽一些人事,他特意把刑部秋审司并提牢厅各级主事找来,告诉他们,虽然圣命不可违,但行事cào作之间却是大有关窍。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保证柏葰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以要提牢厅中最最顶尖儿的人才‘伺候’老中堂上路。

    刑部自然一诺无辞,下去把八名刽子手找来,问他们谁能‘伺候’这趟差事?八个人都有点傻了眼,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历来出红差,都是这几个人大发财源的日子,但即便是犯人家属肯使钱,也只是在一些诸如上绑、私藏人头、或者是凌迟处死的时候那些好处——没有人敢保证一刀下去之后,能够颈断皮连的。

    提牢司的主事自然不干,“我可告诉你们哥几个,这份差事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恭亲王jiāo代下来的话,哪一个敢打半点回票?少废话,自己想办法去!”

    上命下派,几个刽子手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想解决之道,最后给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可着中堂大人的脖颈厚度,在刀上焊了一根横条,切刀入颈的时候,有横条阻挡,刀锋不可再进,也就可以保证不至于入得太深了。

    这样的事情奕自然不会去过问,今天叫起,皇帝的脸sè也很不好看,草草议了几件事,便即罢了。奕几个人退下来之后,载垣自去办差,这几个人收拾一下,乘车到了菜市口。

    又过了片刻,奕提前派出去的听差回来了,带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在棚中打开来,取出几样小菜,诸如冬瓜燕窝、蛎黄乌鱼蛋羹之类,还准备了一角酒。

    柏葰估量着时间有限,倒也不和众人客套,据案大嚼了一番,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嘴角的汁水,拱手一笑,“多谢王爷赐食之德!列位王爷,大人,老夫先走一程了!”说罢转身出棚,自己双臂后剪,示意重新上绑。

    奕摇摇头,“不必上绑。”

    圆明园中,皇帝绕室蹀躞,跪在地上的刑左郑敦谨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一双眼睛跟着皇帝的脚步来回打转。

    御案上放着的是一本明黄缎面封皮的上谕,内中写明了此次科场大案中要处置的人犯名单、所犯罪行,只要皇帝拿起笔来,批一句知道了,然后用玺,就可以赍旨到菜市口,传喻开刀——因为是要刑部右侍郎会同京畿道御史两个人骑马赍旨而至,所以叫驾贴。

    事到临头,皇帝真正是不忍落笔,对地上跪着的两个人看也不看,来回走了几步,“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

    皇帝用力点了一下头,心中不再犹豫,走到御案前,拿起朱笔,批了几个字,随即用上了玺印,向下一递。

    郑敦谨双手捧过,躬身退了几步,到外面方才转身,出殿mén的一瞬间,六福分明听见他呜咽了一声!

    一路到了菜市口,监斩官验过驾贴,当众登台,宣读上谕,“……科场为抡才大典,jiāo通舞弊,定例簒严,自来典试,大小诸臣从无敢以身试法,轻犯刑章者,不意柏葰以一品大员,乃辜恩藐法,至于如是。柏葰身任大学士,在内廷行走有年,曾任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且系科甲出身,岂不知科场定例?竟以家人求请,辄即更换试卷,情有可原,法难宽宥。言及至此,不禁垂泣。”

    “……柏葰着照王、大臣所拟,即行处斩,派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前赴市曹,监视行刑。已革左都副御史程庭桂、已革工部候选郎中程炳彩、编修浦安、已革举人罗洪思、已革主事李鹤龄、已革贡生李旦华、已革兵部候补郎中陈晶彦、已革庶吉士潘祖同、已革生员谢森樨、已革生员王景林、已革生员熊元培、已革生员平龄,柏葰府中下人靳祥、陈晶彦府中下人胡升、等十四人,均照例斩决,以昭炯戒。”

    “……嗣后科场大典,秉衡文者,皆当洁己虚怀,杜绝干请。应试士子,亦各立品自爱,毋蹈夤缘覆辙,正为上体维持风气,尔在廷诸臣,当能默喻朕衷也,钦此!”

    驾贴念完,连柏葰在内的十四个人倒有十三个碰头谢恩,只有一个程炳彩,呜呜咽咽哭声不绝,连一句最简单的,“罪臣领旨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庭桂给押得距离儿子远远的,听着儿子的哭声,心中如刀割一般!原来,他父子二人另有一件伤心事:程炳彩是他的儿子不假,却并非是眼前这个陪同赴死的孩子——而是他的长子程炳厚!

    程炳彩是他的次子,人很年轻,做事更加máo躁,接了李旦华假借其父李清凤递上来的条子之后,jiāo予老父,等到事情发作开来,程庭桂深怕程炳彩在刑部大堂上说错了话,便嘱托长子程炳厚代替弟弟到堂上奏答,不料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此激烈——若是在堂上反悔,不但父子三个一个也跑不掉,nòng不好还会有家mén之祸!故而一直隐忍到了现在。

    端华却等得不耐烦了,合上上谕,望着程炳彩,“犯官程炳彩,还不谢恩吗?”

    程炳彩呜咽着向老父投去求助的一瞥,程庭桂赶忙摇头,示意他万万不敢吐露实情啊!没奈何,程炳彩带着哭腔,碰头谢恩。

    端华重又回到棚中,和载垣商议了几句,断定不会再有后命到来了,这才呼喝一声,“时辰已到,犯官行刑!”

    日正当午,刽子手各自站到要施刑的犯官的身后,用力一拍,刀锋横着推进去,用力一拖,抬脚就踢,同时嗓子中暴雷般的叱喝了一声,“嘿!”

    八名刽子手齐齐上阵,犯官却有十五个人,难免有先有后,一刀之后,还剩下柏葰、程炳彩、浦安、罗洪思、李鹤龄、李旦华、陈晶彦等七个人未及行刑,刽子手不做任何停顿,到了各自的身后,负责‘伺候’柏葰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从听差手中取过特殊制造的大刀,到柏葰身边,先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请大人升天。”

    柏葰颔首微笑,“多劳、多劳!”

    这边正待动手,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呼喝,“冤枉啊!”围得满坑满谷的菜市口顿时一阵大luàn!

    台口边监斩的端华吓得魂飞天外!转头看过去,奕、翁心存、曾国藩几个脸上也变了颜sè,“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程炳厚怜惜幼弟之心终究抵不过求生之望,眼见老父被杀,心中失了忌讳,更兼着刽子手到了自己身前,眼看着就要自己身首异处,终于忍不住高声喊冤了。

    临场喊冤,是这种时刻最大的忌讳!朝廷有制度,派监斩大臣也就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情景出现——一旦出现,喊冤之人是一定要暂缓行刑的,随即押回刑部,重新审理,不论有无冤情,原本的刑克都要再加一等,以示惩戒——如程炳彩这样的,一旦事后发现他是胡luàn叫喊,只为拖延几天活头,等待着的就将是凌迟处死!

    端华冷静了片刻,望望台下的奕几个,这些人是来为柏葰做奠别的,不是监斩官员你,自然也不能上台观刑,出了这样大的特殊情况,也只在台下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端华上前几步,到了程炳彩身前,“是你喊冤吗?”

    “是,犯官有天大的委屈,要面奏皇上。”

    端华恨得咬牙切齿,大清立国以来,从来不曾有临刑的犯人当场喊冤的,偏偏就让自己赶上了?他瞪着程炳彩,“你也是朝廷命官,虽然并不曾任职刑部,规矩总是懂得的,嗯?”

    “是,犯官懂得的。”

    “好,你懂得就好。”端华一摆手,“来人,把他带下去,听候处置!”同时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柏葰叹了口气,微微闭上双眸,只感觉身边的大汉起身后撤,随即肩膀为了拍了一记,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上一长,紧接着凉意从后颈袭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处死了十四名官员,各有家属成殓尸体,有的人家甚至还提前找来了皮匠,将一刀两分的头颅重新缝在尸体上。只有一个柏葰,算是留下了全尸,由常华带着府里的下人装到事先预备下的棺材里,拉回家中治丧——这也不必细表。

    端华和载垣一溜烟的冲下斩台,到了西面的席棚中,“程炳彩,本王还要回园子向皇上复旨,现在问你,你有什么冤屈?”

    “回王爷的话,犯官不是程炳彩,犯官叫程炳厚,程炳彩是我弟弟。”

    端华大吃一惊,随即不相信的摇摇头,“混账,我看你是自己找倒霉!想尝尝凌迟之苦的味道!你不是程炳彩?那程炳彩现在何处?你说你不是程炳彩,难道他是从小养在罐子中的吗?身为礼部郎中,就没有同僚认得清你二人的分别?任由你兄弟两个李代桃僵的彼此替换身份?”

    端华难得的聪明了一次,曾国藩在一边听着,暗暗点头,问得一一在理!那个程炳厚却不慌luàn,闻言答说,“犯官确实是程炳厚,不是程炳彩,只不过我家兄弟和我有七分相像,再加以先父……从旁调理,方始至今。”

    端华聪明了一会儿,又变得懵懵懂懂了,求助的望向奕,“王爷,你看这怎么办呢?”

    “将程炳厚暂时押回刑部,然后先到园子中复旨再说。”

    “哦,是华如梦初醒,让郑敦谨带着人,押解着程炳厚回刑部大牢,自己和载垣乘轿,赶回到园子中,递牌子请起复旨。

    皇帝还不知道刑场上会有这样奇峰突起的一幕哩,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几次想提笔写一份赦诏,着人赍旨到场,心中又实在不愿就此放过,等到看看时间,柏葰已经被处斩了,只觉得心中好不是滋味,连午膳也没有用,斜斜的倚在明黄sè的靠枕上,jīng神萎靡到了极致。

    便在这个时候,端华两个人回来了,进殿碰头之后,端华先说道,“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治罪。”

    皇帝一愣,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意外吗?”

    华把程炳厚临刑喊冤,并在席棚中草草问供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帝突然想起来了,这件事自己在后世的笔记记载中也曾经见到过,只不过当时随手翻过,并未在意,这一次又是为柏葰之事暗中伤神,将程庭桂命长子顶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倒不想程炳厚有畏死之心,临刑喊冤,把此事又提了出来。

    皇帝一开始大怒,转而心中大喜!最最舍不得杀的柏葰都杀了,剩下那些舍得的,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吗?冷冷的吩咐一声,“六福,到前面去看看,军机处和内阁都有谁在,都传到殿中来。”

    六福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过了不大一会儿的时间,奕等军机大臣、许乃钊等内阁大学士纷纷到了殿中,行礼以毕,皇帝问道,“今儿个刑场上所经所见的事情,都听说了吧?”

    奕不提,许乃钊几个也知道了,闻言碰头,“是,臣等略有耳闻。”

    “真奇怪,难道这程氏兄弟都是大mén不出二mén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吗?还是京中各部官员都是瞎子、聋子、瘫子?朕在这深宫之中不知道,难逃失察,旁的人呢?难道也不知道程炳彩和程炳厚不是同一个人?抑或是拿了程家的好处,不愿揭露实情?”

    皇帝突然提高了嗓音,问道,“袁甲三,你是左都御史,程庭桂任职柏台,又是你的副手,他府中子嗣到底有几个,哪个是哪个,你也不知道吗?”

    袁甲三心中叫苦不迭。程庭桂是左都副御史,公务往来,政事闲暇,经常见面,若是说不知道,实在是骗不过去,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不知道。

    科场案发之后,柏葰不提,程庭桂和朱光标即刻给罢职拿问了,之后愈演愈烈,程庭桂、程炳彩父子双双下狱,他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有冒名顶替一节。只是现在,让他怎么说呢?

    琢磨了片刻,只好避重就轻的选一些能够出口的奏答了,“回皇上话,臣知道,程庭桂有三子两nv,长子炳厚、次子炳彩、三子炳霭。除三子尚在童稚,未及入仕之外,其余二子,均在朝为官,其中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并未正式入职,故而识者不多。”

    “那程炳厚呢?他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难道也没有人认识他吗?从案发到今天,已经有近一月之期,多日不到部任职,难道上司、同僚连问也不会问一声吗?”

    他不等有人奏答,自顾自的又说道,“由此可见,京中这种疲滑隐秘、互相遮掩的风气是何等酷烈!军机处?”

    “在。”

    “即刻拟旨,刑部六堂,奉旨办差,居然连犯官正身都不能分辨清楚,可知赵光、郑敦谨等人何等粗心大意。以溺职疏忽罪,一律降三级使用!”他说道,“程炳厚冒名顶替一事,要彻查清楚,任何人若是有事先知道,却并不做奏闻的,朕给他们两天期限,到本部堂官处自首呈报,朕当视情节轻重,予以处置——若是心存侥幸,以为能够蒙蔽过关,等到查了出来,一概拔翎夺顶,下狱待堪!”

    “是,臣弟都记下了。”

    “还有,周祖培、翁心存、端华、载垣,身为科场大案办理王、大臣,遇事马虎,不肯做多方调查,同样降三级使用,各罚俸一年。”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敲击了几下,又说道,“还有,程炳彩正身现在不论隐匿在何处,都要尽快查明,尽快归案!着九mén提督、顺天府两处认真查找,若是再出了这样顶凶的案子,朕断断不能轻饶!”

    奕叹了口气,科场大案nòng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有了河清见石的一天,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岔子?看起来,又一场政海波澜即将上演,只是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借此处置多少人方才满意呢?

第97节 肚子最大

    第97节肚子最大

    第97节

    肃顺在京中过了郑王福晋的生辰,又拖延了几日,一直到过完中秋节,方始动身,路上无话,回到泽州府。

    他在泽州府一番动作引得士绅百姓骂声不绝,皇帝下旨把他提回京中,好生训诫了一通,又打发了回来,在旁人想来,经过这样一番教训,肃顺定然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回到泽州府,尚未及进城,就看到从太原府到府城的官道上流民壅塞于路,扶老携幼,不知道有多远?

    肃顺心中大惊,在轿子中跺一跺脚,轿夫停下,为他撩起了轿帘,“大人?”

    “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的流民百姓?”

    跟班几步跑开,在路边拦住了一家人,有五六口人,男nv主人,几个孩子,还推着一辆车,车上放着家什用具,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论大人孩子都是一脸菜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饭了,看见有身着官衣的过来,那一对夫妻拉着几个孩子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听不见在说什么。

    听差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转身回来,“真是造孽!”

    “怎么了?”

    “都是从各府逃难过来的百姓,小的刚才见到的这一家,是从榆次过来的,今年遭了大旱,地里绝收,县中仍自征敛不休,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携家带口,出外逃荒。本来想到省城去的,路上听人说,泽州府这边粮仓充裕,大人您看,百姓就都到泽州府来了。”

    肃顺心中一热!感觉胸口又酸又胀,喘息了几下,放下轿帘,“先进城吧。”

    回到府城衙居然冷冷清清,连个前来迎候大人的人都没有,李慈铭和高心燮也不在?肃顺猜到这两个人一定是到城外安置百姓去了,有心亲身前往,转念一想,先不必着急,等到他们回来,问一问流民的情况之后再说。

    到了下午的酉时,李慈铭等人才纷纷转了回来,随行的还有府城教谕、典司、城守营的参将统带一起回到衙一个个都是满脸风尘,疲惫不堪的颜进到正厅,才看见肃顺居然在坐,“大人回来了?给大人见礼。”

    “都起来,都起来。”肃顺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分别落座之后,立刻说道,“流民四方涌来,列位大人都辛苦了。本官刚刚回来,前情不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慈铭和高心燮几个给他解释了开来。原来,自咸丰七年秋天以来,山西始终无雨,各府自然是有一番动作,征集民夫挖井取水,更且组织青壮,一边防备蝗灾出现,一边预备着从旁的府中购粮,运至本府分发百姓。

    经过陈士枚、吴衍前后两任巡抚的折腾,山西治下九府、八厅、六州、十个直隶州中的存粮大多数都给倒卖得光光,本来数年丰泽之年,百姓家中皆有存粮,顶过一个荒年也不会有很大问题,但到了咸丰八年的年初,朝旨降下,肃顺履任山西。这一下吴衍有点慌了手脚。

    泽州府下辖的数县,粮库早空,若是给肃顺看到了,就是不得了的罪过,没奈何,只好从省内搜罗粮米,填充泽州府,这还不算,吴衍令治下各府、州、厅所属官员,大索民间,将百姓的存粮全数收拢了上来,才算勉强将泽州府的亏补上——至于其他地方,不妨从旁的省内购粮起运,再行弥补、发放,总还是来得及的。

    这样的打算不能说一定做不到,但有两节是吴衍和晏端书几个算漏了的,第一是,以一省最高长官的名义雇请省内粮商到外省购进粮米,居然遭到了所有人一致的、无声的反对!

    陈士枚和吴衍连续两任山西巡抚,在省内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敢怒不敢言,眼看着旱灾愈演愈烈,吴衍几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惊慌失措,众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如何肯帮忙?

    给吴衍bī迫得紧了,便有了第二节的错误——粮商以银钱周转不灵为由,找省藩司提前支取——粮米的市价大约是在二两一石上下,若是加上一些黍麦豆粮等物,平均起来,也要在一两二三钱,一省缺粮总数,在千万石上下,数以千万计的银子,藩司如何应付得来?

    若是真有灾荒,还可以向朝廷申请赈济,奈何这一条路根本就行不通,吴衍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屈尊降贵的逐个哀求,又从省内挤出六十余万两银子,以先期款项的名义,分发给各位大粮商,求他们去购粮,这一次,粮商接了银子,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粮米是一点也没见到,银子反倒都扔到了水里。

    吴衍又急又怒,这时候还顾不上这些黑心的商人,还是赶快料理省内一波又一波蜂拥而起的逃荒是为正经。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百姓饿着肚皮,什么事也休想做得成,眼见省内各地都没有粮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泽州府有粮,自然的,来自全省的流民,便开始向这个离家或远或近的小城涌来了。

    肃顺听李慈铭把经过说完,迟疑了一下,问道,“府内的存粮现在还够吃用的吗?”

    “还能支撑。”府城教谕叫韩亭,四十五岁的年纪,举人大挑出身,向肃顺拱手说道,“学生已经让府辖各县火速运粮到城中来了,总数在三百万石上下,应付往来的流民,总还是能够支撑的。不过,学生想,日后流民若是越来越多的话,怕就是杯水车薪,不敷吃用了。”

    肃顺没理他,转而问到,“生大人,流民多方到来,府城、附郭的治安情形如何?”

    生瑞继是城守营一营之长,份职管着治安情况,闻言苦笑摇头,“不瞒大人,治安很糟糕。来了这么多人,良莠不齐,jiān盗邪的事情无日无之,卑职把营中兵士全数派了出去,也是抓不胜抓。今儿个见到屠大人的时候,听他说,县里的竹板子,已经换了三回了。”

    “对这些人不必手软,要狠狠地煞一煞!总要让他们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经。百姓没有粮食吃,本来就心急火燎,再要是遭了盗贼,更是怨气难平,一旦闹出事来,就是百死莫赎的大罪。列位要多多上心才是的。”

    “是,卑职都记下了。”

    肃顺又说,“府城和首县一共开了多少粥厂了?”回答是九处,“不行,还得多开。先紧着孩子、妇孺吃用。青壮和老弱的,暂缓一缓。等明天琴坞老弟来了,你们……不,我亲自告诉他。”

    “大人,若是省内灾民越聚越多的话,只凭泽州府一府之力,怕是很难应承得过去啊?”高心燮在一边进言道,“还是奏请朝廷,由旁的省内调粮入晋吧?”

    “也好,今天你们先歇一歇,明天我亲自到城外去,你们就不必跟着去了,在府中起草奏折,我要具实严参。”

    第二天一早,肃顺换上官服,乘轿出城,泽州府城外早已经是人满为患,似乎一夜之间有多出了不少人,有府衙的差役分开百姓,把官轿抬到粥棚之前,方始停了下来,肃顺低头出轿,粥棚前的百姓齐刷刷的跪了下去,“叩见青天大老爷!”

    肃顺周围打量了一圈,粥棚内外放着几十口大铁锅,下面的柴火将将熄灭,空气中满是白米饭的清香,棚前有几辆马车,上面放着满满的麻袋,车辕上ā着小小的旗子,上面写着‘高平县贡献’字样。

    他随意的走到其中一处粥锅前,打开了锅盖,热气氤氲中,一大锅煮的硬硬实实的白米饭映入眼帘,肃顺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问道,“西北百姓,可还吃得惯米饭吗?”

    “回大人的话,吃得惯。”

    肃顺回身一笑,“琴坞老弟,多日以来,辛苦你了。”

    刚才说话的正是首县凤台县的县令屠卓,自从流民开始涌入府县两地开始,他就忙碌了起来,种种公事,层叠jiā加,每天又要担心粮米不够,又怕灾民中有人乘闹事得魂梦不安,连睡觉也睡不好。

    肃顺知道,屠卓虽然未必有多么清廉,但也着实是能员,响鼓不必重锤,肃顺拉着他到了一边,看看百姓、差役离的远了,方始说道,“琴坞老弟,所谓祸兮福所倚,可是有这样一句话的?”

    屠卓知道他不曾读过很多书,一时间未及他想,只以为是上官有文字上的事情要问他,“是,这句话是出自《老子.五十八章》,……”

    肃顺扑哧一笑,“琴坞老弟,你误会了。”

    屠卓一愣,突然大大的‘啊’了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说?”

    “晋省遭灾,各府百姓离乡背井,一旦为朝廷所知,你以为,这是如何的罪状?”肃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的做,这一次做好了,我保你换顶戴!”

    屠卓心领神会,开心的咧开了嘴巴。

    山西奏折进到京中,正是科场大案刚刚开始的时候,军机处接到奏折,这一天正好是王文韶和一个叫钱林的章京当值,登记之后,将折子转呈奕,后者接过来打开一看,楞住了:年初的时候,皇帝曾经因为担心鲁豫晋陕四省存粮之事有亏空,要派人何桂清和边宝泉下去详细调查,给自己拦了下来。事后各省感念自己的进言之德,还很是借冰敬之名,大大的孝敬了一番,想不到未及数月,肃顺就上了这样一份奏折?

    若是这份奏折进到御前,即便皇上不说什么,心里对自己的不满也是可以想见的——若是早知道山西有弊政,当时就派人下去解决,又何必闹成现在这样流民背井离乡的悲惨境地?

    奕心中慌成了一团,也算是一时鬼mí心窍,他将王文韶打发出去,随手将奏折放进了袖口中,这一天叫起的时候,居然未曾提及!

    等到散值回家,下人伺候着换衣服的时候,奏折从怀中掉落下来,奕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心中大叫糟糕!

    朝廷有制度,各省奏折往来,军机处都是有登记留存的,想吞没这本奏折,只有从军机处留档的底册上下功夫。只是,自己并没有壅塞言路,使民情不能上闻的意思啊?不过是一时疏忽,忘记了而已!

    他本来有心当天就再一次进园子请起,御前请罪,转念一想,皇帝若是问起自己的本心到底如何,自己该如何作答?这样迁延而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奕连晚饭也没有吃,在书房中呆呆的坐了一夜,终于决定,明天一早,进园子请罪。

    但等到第二天君臣叫起,君臣几个见面的时候,看着皇帝和煦的笑容,想到一旦将事情和盘托出,朝臣不耻的眼神,皇帝失望的情致,奕的勇气全数为之打消,再度拖延了下来。

    一天之中,勇气越来越少,终于做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最荒唐的决定:趁人不备,以查阅军机处底档为名,取过登记簿,翻到九月初三日,将王文韶登基在案的一页纸撕了下来!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一国的亲王,受皇帝倚重甚深的奕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丑事,每天照常入值,照常办公。混若无事一般。

    肃顺的折子递上去,始终不见下文,心中狐疑,皇上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的,最恨这种臣下虚作假,坑害百姓的行为。他原来以为,很快就会有旨意到省,并且派人来详细调查山西存粮亏空一事,这一次怎么没有动静了?

    圣意如何,不敢悬揣,先办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第一。时日迁延,府城所辖各县的存粮也不敷使用了。听屠卓说,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还没有粮米运到的话,府县两级开设的粥厂,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还不算,另有一件很恼人的事情:时令已经过了九月,西北一地早晚大见风寒,百姓露天住宿,连一个最起码的遮风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若是真到了十冬腊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给活活冻死在街头呢!

    有鉴于此,肃顺做了两件事,首先是约请府城内各家大的粮米商行,想办法向这些人筹措粮米,另外一方面,命李慈铭再度写了一份奏折,呈上御前,请求朝廷拨粮拨米、调运御寒衣物,以渡即将到来的寒冬。

    偏偏事情就有这么巧,这份折子到京的时候,又是落到奕的手中!有了第一次,再做一次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奕照方抓第二次隐匿了山西奏报。

    这还不算,奕吩咐军机章京领班的达拉密: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先要jiā给本王过目,然后再说其他。

    肃顺把府城之中的几大粮商约请到府,亲自准备酒宴,与之相会甚欢。

    这一次被他请过府里来的,除了那个丰泽号的当家人是坤客不好亲临,但也派了手下的大查柜曹庆福到来致意之外,还有另外李魏两家的家主,并府城、凤台县、沁水、阳陵各县中的大粮商,无一漏空,全数请到。

    这些人生意即使做得极大,终究比不来肃顺在京中多年,又是在御前当差,不要说谈及一些能够出口的宫闱轶事就让这些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是那用来飨客的茶盏食器,也足以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曹庆福在一边看着,心中想,难怪人言,富贵莫过天家,只是这茶碗、果碟,就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请!”肃顺很斯文地招呼。

    曹庆福几个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jīng工细画的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肃顺很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说起来,茶碗倒平常,不过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曹庆福、李洪恩、魏得田便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大人这儿,我们可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不瞒诸位,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众人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肃顺,希望他再说下去。“想来诸位也知道,前几天的时候,皇上命我回京述职,正好湖南巡抚才专差给皇上进了来。一共才八罐,皇上赏了我一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曹庆福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ǔn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大家分了它,各自带回府中,让旁的人也沾几分圣上洪恩,列位以为呢?”

    这是意外之喜,曹庆福心中大喜,和李洪恩、魏得田几个站起身来,笑嘻嘻的给肃顺请了个安:“那,小人就多多谢谢肃大人了。”

    于是肃顺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看样子,肃顺不是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气氛似乎全然缓和了下来,肃顺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谈及府城之内,流民越来越多,府城各县所积存的粮食日渐消耗,原本每天每人一大碗白米饭、两大张饼的标准已经不能维持,两顿饭之间,只能靠一些高粱、豆饼之类的杂粮支应了。

    说到这里,肃顺叹了口气,“……我已经两次上奏朝廷,始终未见下文。圣意如何,我等做臣子的不敢悬揣,也只好由他去了,山西这边,本官任职一方,就要代天守牧,总要百姓能够有三餐温饱,度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冬才是的。故此也不必隐晦,请诸位到府来,就是想请列位帮忙,将商号中的存粮贡献出来,本官一切以市价购进。”

    曹庆福几个无不皱眉。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每到旱涝灾荒之年,都是这些人大发财源的好机会,难民逃荒至此,有两种行业是最为得利的,一个是粮米行,一个是典当行。到昨天为止,泽州府及下属各县中的粮米市价已经涨到了每石四两银子,与会的几个人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肃顺却说,要以市价购进粮食,这如何能够答应?

    众人彼此看看,李洪恩先说话了,“大人一片爱民之心,小人多日以来,早有所见,本来是应该奉承大人的,只不过,小人所掌的‘蓄民号’家底太小,这数月以来,百姓购买之粮,也不在少数……”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一点嗓这样吧,小人以市价孝敬二十万石,以供灾民过冬果腹之用。大人以为如何?”

    肃顺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其他的几个人,有了李洪恩的出首,旁人不好装哑巴,各自看齐,“小人也甘愿奉献二十万石……;小人也是!。”

    等到众人都说完了,肃顺笑着对曹庆福说道,“曹老弟,任谁都知道你丰泽号是泽州府下第一大粮商,二十万石,于贵宝号不过九牛一吧?”说着话,轻笑了几声。

    曹庆福苦笑摇头。这一次过府饮宴之前,他回一次高平县的祖宅,面见曹寡妇问计,众人都知道,朝廷要派捐粮米,怕是躲不过去了,只不过捐多捐少,倒是很应该商讨一番的,最后决定,若是终于躲不过去,以二十八万石为底限,再多,没有。

    只不过这样的话不能直愣愣的说,总要让大人知道自己的难处才是的。曹庆福想了想,开口说道,“大人忧民之伤,小的身为嗓子,感佩莫名,本来也应该多多孝敬、贡献一番的,不过您是不知道,丰泽号看起来光鲜无比,实际上,只有入得其中了,方才知晓其中的难处。不说旁的,只说这本省之中的存粮吧,诚然,丰泽号在各省都有分号,但大多是本地购进,就近售卖,每一年只是将一份公中定例的银子jiā到省里来——粮食,是没有的。”

    “……今年晋省遭了灾,丰泽号也是同样存粮锐减。这收成嘛,也比往年少得多了——各省分号的银子还没有送到,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喂的,挑费也是极大——小的也不怕您笑话,连我家主母最爱吃的酱汁驴也只能改为每三天才能见到一次了。”

    肃顺扑哧一笑,“这是为什么呢?”

    “府中豢养的黑驴少了呗!”曹庆福说着,给肃顺解释了几句。原来,曹寡妇最爱吃驴而且食用之法,与别不同,据说是乾隆年间,陕西巡抚王亶望府中流传下来的。只是这取之法,就极是奢靡。

    驴儿从小养起,吃用的都是上好的豆料,每天还有人刷洗饮溜,松散皮筋骨,等到长大一点,可以食用的时候,并不是当场宰杀,而是将驴儿关到一个bī仄的樊笼中,以刀在驴儿的身上,主家想要吃的部分切下一条来,然后立刻送到灶下,或煎或炒,或焖或烧。

    而驴儿,则有人敷上伤送去安养,主人家若是再想吃,再牵来另外一头——曹家只是家中豢养、用来为曹寡妇填补口舌之yù的驴,就不下六十头之多!

    肃顺最是好吃,听曹庆福说着,干干咽了口吐沫,“那,这等驴可好吃吗?”

    “当然好吃。小的尝过几次,滑腻丰腴之美,天下无双!”曹庆福忽的一笑,“大人若是有意的话,改日等ūn暖花开的时候,由我家主母做东,请大人到敝县走一遭?也好品尝一番?”

    肃顺正要点头,高心燮在一边好笑的咳嗽了一声,“大人?”

    “哦顺也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饮馔之事,暂时不必谈。倒是请贵宝号贡献捐粮一事,还要请掌柜的多多回奏贵主母,看在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多多通融一二吧?”他说,“即便是捐粮,也不是全然要列位自掏腰包的报效,不过是少赚几文而已——届时,百姓感戴,朝廷旌表,岂不是更胜强过那些无用的黄白之物吗?”

    和曹庆福一场打价还价,最后商定,曹家出二十五万石粮米,另外再报效三万件御寒衣被,供灾民穿用,肃顺算算也差不多了,当下不再多说,改谈风月之事,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等到了十月间,来自山东、河南、四川三省的粮食终于运到了山西境内,分发到各府,百姓听闻消息,各自离去,到临近年底的时候,泽州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档差事终究算是搪塞过去了,肃顺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过代价是府城所有的粮库都见了底,连明年ūn天的种粮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连续给皇上上了两份奏折,怎么始终没有回音呢?A!~!

第98节 东窗事发

    第98节东窗事发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正是北京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因为科场大案引致的官员落马,却仍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程炳厚顶替弟弟到刑部一案,闹得沸反盈天,刑部六堂官、秋审司所谓的‘八大圣人’一个也没有逃得掉,都给皇帝一纸朱喻,原地降了不等的数级,以待罪之身,照常入部办理案子。

    除了刑部之外,程炳厚所供职的翰林院两位满汉掌院学士,一个武英殿大学士倭仁、一个体仁阁大学士许乃钊,皇帝也没有放过,认为这两个人明知道在翰林院供职侍讲学士程炳厚一月未到部视事,居然不闻不问,实在是‘糊涂已极’!传旨免去两个人所分别兼任的礼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皇史宬总裁官之职,同时罚俸一年。

    第三个遭遇雷霆之怒的是工部,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在衙中也有着不少旧雨新知,京中出了科场舞弊这么大的案子,工部同僚难道会一点也不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知道的话,自然免不得要探视问切一番,自然的,程炳厚和程炳彩兄弟就是长得再相,毕竟不是孪生兄弟,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既然能够分别出来此程非彼程,却又不及时奏闻,可见同样都犯了欺君之罪。

    因为皇帝持这样的论点,首先倒霉的就是本届科场大案中的另外一个本来已经无事的官员——就是副主考之一的朱光标——他是汉员的工部尚书,本来这一次的案子没有他什么事,不过是在内阁会同军机处所拟的罪名中,认为他‘虽无情弊,但柏葰听受嘱托,补中恭十二之卷,于场内遣家人告以撤换中卷’一节中,朱光标虽然本身不知道‘有嘱托情弊,然并未询问撤换缘由,于出场后又不行参核,实属违例’,最后的处置是jiā吏部严加议处——这样的处置比之柏葰、程庭桂几个,就要轻忽得太多了。

    谁料劫数难逃,行刑的时候又出了程炳厚当场呼冤的一幕,朱光标身为工部尚书,难逃失察之罪,最后免去本兼各职,发往刑部订下的处置是,以辜恩溺职罪,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

    科场大案的后续处置,在曾国藩看来,竟似乎是比正案本身影响更大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若是再将此案拖得过了年,于朝廷的脸面上就不大好看了,所以退值之后,坐在军机处的直庐中,低头长思,想找个什么法子,能够进言皇上,最好能够以快刀麻的方式,将这件事彻底的平息下去,也免得上至部院大臣,下到吏员小司,连个年都过不痛快。

    正在琢磨着,听见外面有人小声说话,“……王爷当初说过的。”

    “……不行!把折子取出来送jiā王爷府上,军机处哪有这样的规矩?”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还活不活了?”这个人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在内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国藩坐在靠最近的地方,向翁心存投去一瞥,老人也觉得奇怪,起身拉开了大夔石?金粟?为什么争吵啊?”

    外的两个人一愣,赶忙行礼,“给中堂大人见礼,我二人言语冲突,请列位大人恕罪。”

    “好端端的,为什么吵嘴啊?为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年轻一点的是王文韶,当年的军机章京,后来外放为武昌府知府的朱桂芬的学生,上前一步,口中答说,“回大人的话,本年十月十六日的时候,山西泽州府知府肃大人有奏报到京,正是卑职当值,当时恭亲王对卑职说,今后再有来自泽州府的奏折,都要先经王爷过目之后,方可上呈。”

    翁心存立刻一皱眉,恭亲王居然这么糊涂?这样的话如何能够说得?只听身边又有人问道,“那,后来呢?”是载垣在一边突然ā言了。

    “后来就不曾见过再有泽州府的奏报了。”王文韶说,“正好,今天又有来自山西的奏陈,卑职想,是不是先派人送到王爷府中……然后再说?”

    “没有这样的规矩!”载垣大手一挥,“折子拿来。”

    王文韶不敢怠慢,将手中的奏折递了过去,载垣打开来看看,他也实在是蠢笨如猪,翻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脑筋酸胀,双眼发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曾国藩,“涤生老弟,还是你看吧?”

    曾国藩展开来看看,脸è立刻大变!

    奏折是肃顺在泽州府所上的,内容一则是向皇上请安;第二是说明今年八月回任之后,在府辖各县走访询问,并安排救助灾民的事宜;在奏折的最后,肃顺很直接的提了一句话,“奴才咸丰八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为省内粮米亏空一事两度呈文,终无下落?奴才心中着实不解……,请皇上示下。”

    翁心存看他半天没有说话,心中奇怪,拿过折子来看了看,老人也是神è更迭,为之大大的了方寸!虽然暂时不知道肃顺所奏的关于山西省内粮米亏空的文字写得到底是什么,但这两份折子始终没有见到,却是人所共知的。

    难道是路上出了岔子?翁心存自我安慰的想着,转念一想,又知道不会是这样:折差往来数省,若真的是被强盗所劫持,或者为人所戕害,沿途各地早有奏报,不可能拖得这么晚,也就是说,一定有人把这两份折子藏起来了!

    思及王文韶所说的,奕于十月十六日突然说的那样一番话,真相已经呼之yù出了!十一月寒冷的季节里,翁心存只觉得额头虚汗直冒,想当面问问奕,偏偏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最近两天都没有到朝房来了。

    柏葰被杀,奕患病,翁心存就是军机首辅,大主意一定要他来拿,看看曾国藩与孙瑞珍一脸惊骇的表情,很显然的,这两个人心中所想,也是难得的和自己一般无二——科场大案未过,又要有更新的,更大的案子出现了。

    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片刻等待,即使天è已经转暗,翁心存却知道,今天就是再晚也不叫晚;同样的,明天再早也不算早了,“来人,”唤进军机处的苏拉,吩咐一声,“递牌子,我有大事,要请皇上的起。”

    牌子递上去,过了很久的时候,皇帝才命六福来传旨:招众人在谌福堂见驾。

    翁心存几个惴惴矜矜的一路前行,到了谌福堂,到了口,停下脚步向西看看,落日已然西下,面前的谌福堂中点起了烛火,翁心存心中叹息,这一次叫起,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在口等了一会儿,听里面皇帝的声音响起,“传吧。”

    曾国藩打起帘,四个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碰头请安,“臣等,叩见皇上。”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奏报,一定要在今天奏陈?”皇帝是一派不耐烦的神口中问道。

    “臣等接到晋省泽州府知府肃顺的奏折,内中有重大关节之事,请皇上龙目御览。”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呈上来。”

    六福不在御前,只好由载垣代劳了,捧着奏折jiā到皇帝手中,他打开来,就着御案上的烛光翻看了几页,奏折并不很长,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翻到最后,皇帝突然‘嗯?’了一声,“九月十三,十月初十,肃顺上过折子吗?内中说了些什么?你们谁还记得此事?”

    “回皇上话,臣等并未见到这份奏折。”

    “朕……”皇帝一面说着话,眼睛一面亮了起来,jīng神灌注其中,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疲软无力了,“……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份奏折了。看肃顺折子中所言,山西亏空一事,似乎为害极烈!若是朕看到的话,断然不会没有处置之道……,可是沿途丢失了吗?”

    “臣等以为不会!即便出了意外,亦不会连着两次,都是从泽州府而来的折差出意外……”

    “那,是不是吴衍等人得到消息,事先派人阻拦?扣下了奏折?”皇帝紧接着问道。

    “本来臣等也认为其中未必不能,只是……”翁心存yù言又止的样子告诉皇帝,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臣等刚才听军机章京领班王文韶与同僚钱林争吵不休,说,是六爷下令,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折子,首先要jiā到他的手中,由他代为呈递。不但如此,本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的时候,肃顺两份折子到京,都是六爷将其收入怀中,便……再无下文了。”

    翁心存硬着头皮,语速飞快的奏答,“这还不算,九月十五日的时候,六爷将军机处登记底册取走,当天归还之后,王文韶发觉,其中少了一页。”

    “不可能!”皇帝突然怒斥了一声,“老六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吴衍和肃顺与他并无任何相干,他何必为这两个人公事之间的往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这件事一定是错了!六福?”他提高了嗓呼喝道。

    “奴才在。”

    “你到军机处,传军机章京领班的王文韶和钱林,到谌福堂来,快去!”

    很快的,王文韶和钱林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六福的身后进到谌福堂,把灯笼放好,两个人轻打马蹄袖,跪倒下去,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下臣,叩见皇上!”

    “你们两个人是九月十三日和十月初十日的值日章京领班吗?”

    “是,臣等正是。”

    “朕有话要问你们,事关一国的亲王,容不得有半点虚妄,若是敢胡攀咬,意yù入人之罪,你们想清楚,可有几条命够得朕杀的?”

    听他语气不善,钱林、王文韶两个吓得瑟瑟发抖,说话都开始变得结巴了,“下……臣,不敢。”

    “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有山西泽州府的奏折到部,是不是的?”

    时间过去了两月之久,钱林也不能全数复记,只能一边回忆着,一边奏答,“是。”

    “后来呢?”

    “那一天是下臣当值,将折子于底册上登记之后,到了第二天,恭亲王第一个到了朝房,然后取来折子看,再之后,下臣退值回家,就不知道了。后来有一次查阅军机处登记底档,发现其中少了一页,正是登记九月十三日夜来奏折到部的一张,下臣还记得,奏折的事由是,《为山西各府粮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伏乞圣鉴事》。”

    “那,十月初十的一份折子呢?”

    “那一天也是下臣与王大人同班,夜来登记之后,第二天可巧又是王爷第一个到了朝房,拿过折子之后,王爷对臣说,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都要由他先过目之后,再恭呈御前。”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就全然相信了——他只是不明白,奕为什么会这么做?自己要如何处置?

    奕和柏葰等人不同,先皇血胤,同胞手足,更且是一国亲王,身为军机处首辅,多年来又担着总署衙的领班王大臣,一旦临以重课,必然引起举国关注,甚至连在京的各国公使,也一定会派人询问、打听,若是折腾得沸沸扬扬的话,不但于国体不利,更于自己的面子上下不来——连续施以重手,处置宰相级别的大臣,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放?他只顾着思考,王文韶后面的话,居然半点也没有听进去。

    好不容易等王文韶讲完了,皇帝沉了半晌,向王、钱两个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等一会儿会有旨意给你们。”

    文韶和钱林伏地碰头,跪安而出。

    皇帝的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看着两个人出去,立刻让六福‘传西凌阿到谌福堂来。’片刻之后,西凌阿到了御前,“奴才见过主子。”

    “你即刻到军机处值房,提王文韶、钱林二员,送至西山锐建营,jiā统领阿勒jīng阿,告诉他,好生照顾、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也不得和这两个人说话,明白吗?”

    “是,奴才记下了,奴才即刻就去。”

    “你重复一遍。”西凌阿把他的话又复述了一次,皇帝点头摆手,示意他也下去了。然后转脸面对下跪的几个人,“西凌阿这个奴才,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对朕,却是一片忠心。这件事只有朕与尔等几个知晓,若是事情尚未底定之前,京、外有旁的人知道了,这十来年的情分,怕也就一笔勾销了——载垣,特别是你!朕知道,你和肃顺jiā情深厚,要是你敢和那个奴才沟通信息,……你仔细着!”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回头看看一边的自鸣钟,已经是晚上的八点三十分了,“你们今天晚上辛苦一点,下去之后即刻拟旨:密谕陕西乡试正主考潘祖荫、翁同龢,让他们回程途中,宣旨山西,将山西巡抚吴衍、藩司晏端书、臬司和端、粮道廉敬即刻解职,押解到京中待堪。”

    他迟疑了一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扫过,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密谕,改明发吧。还有,廷寄江苏巡抚黄宗汉,让他立刻带人,封存前任山西巡抚陈士枚府邸,将家产逐一注册登记,致仕犯官即刻押解到京。”

    载垣虽然混沌,在军机处多年,也是知道一点朝廷做事的章法的,照一向的惯例,若是有类似这种情况出现,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分,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走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

    而这一次,却一改前例,居然改为明发?被查的省分、官员,事先已经全然知晓,还不等潘祖荫和翁同龢到了目的地,只怕吴衍几个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哪里有这样办案的?

    他不明白,翁心存、曾国藩几个却是深悟其中道理,吴衍一身罪责纵然难逃公道,但于皇帝来说,这样的几个奴才,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对于他来说,奕才是最最难以料理的难题——这也等若是皇帝为奕寻得了最后一线生路,若他是个晓事的,一见邸抄,就要立刻进宫请罪,痛陈往日之非——若是他仍自死心不改,另寻解救之道的话,皇帝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也就勿怪君父临以重课了。

    曾国藩暗中叹了口气,皇帝仍自念及与恭亲王兄弟之情,他可千万不要一误再误了啊!

    只听皇帝在上面继续说道,“曾国藩?”

    “臣在。”

    “你是份职管着刑部的军机大臣,下去告诉他们,有些事不可拖过了年,也免得人家看天朝的笑话!”

    “……肃顺着升任为山西巡抚,会同潘祖荫、翁同龢二人共同办理差事。另外,”皇帝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口中迭声说道,“升山东曹州府知府朱光第为山西臬司,两江松江道彭yù麟,任职山西藩司,下去之后,即刻廷寄以上三员,朱光第和彭yù麟两个人也不必进京陛见,先到任上再说。”A!~!

第99节 重谴恭王

    第99节重谴恭王

    见到明发的旨意,奕不顾家人的苦劝,拖着病体到了圆明园宫口,赶在军机处入值之前,递牌子请起。

    众人无不深晓其故,载垣几个有意等了片刻,让奕先递牌子进去了。“臣弟叩见皇上。”

    “老六,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到这时候已经容不得奕撒谎了,一五一十的将当日的经过说了一遍,“……臣弟一时糊涂,做出这等不法之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开恩原宥,便是朝廷有任何处置,臣弟亦甘愿领受!”

    皇帝连气都懒得生了,明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冷笑着摆摆手,“你下去吧,军机处和总署衙的差事,你暂时不必管了——过几天,朕会有旨意给你。”

    奕又愧又悔,眼中含着一泡珠泪向上看了看,他知道,今天一别,兄弟君臣再想相见,怕就难了!呜咽着碰头领旨,“臣弟咎由自取,罪无可恕,只恨不能再伺候皇上了!”

    “下去吧,下去吧。”皇帝对奕反倒没有对柏葰那般的依依不舍,烦躁的挥挥手,将他打发了出去,“六福?”

    “奴才在。”

    “叫起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军机处几个人到了御前,皇帝三言两语把奕自陈的话说了一遍,“载垣,老五不在京中,你是管着宗人府的差事的,你说,老六这般做法,该如何处置?”

    载垣分辨不清,心中只是觉得欢喜。奕一旦去朝,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军机首辅了,至于罪名,自然是越重越好,故而答说,“奴才以为,恭王爷所犯,是为人臣是大不敬之事。地方官员上折子,他却为了一己私暗中扣下,使民情不得上闻——幸亏有泽州府知府肃顺能够从中调理,使山西一省粮米亏空一案未至引起严重后果——奕这样的做法,实在是非礼已极。奴才想,当关入宗人府高墙内,圈禁。”

    载垣的奏答说得语无伦次,众人知道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以为忤,皇帝点点头,转而看向翁心存几个,“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恭亲王所犯,虽是人臣大非,但究竟乃是公罪,并非私行……”孙瑞珍的话只说了一办,就给皇帝打断了,“孙瑞珍,你糊涂了?你没有听见刚才朕说的吗?恭亲王自己也承认,扣下泽州府的奏报的起因,只是为了本年年初,朕意yù派人巡查四省存粮情况,其时奕以为,官员多为良善安分之辈,以旁辞阻挠其事,等到山西亏空之案出现,奕为一己清誉,不顾朝廷爱民善政种种,进而私扣奏折——这怎么叫不是私罪?”

    孙瑞珍给皇帝的一番痛斥批得期期艾艾,口中请罪之声不止,“臣糊涂,臣糊涂!”

    曾国藩暗中皱眉,议论这样蝇营狗苟之事作甚?还是把jīng神放在如何顾全大局上吧,“皇上,臣以为,不论公罪、私罪,恭亲王所犯,都是人臣所不耻之行。如今当尽快将此事料理妥当,也免得外间物议风起,是为上上之策。”

    “你怎么说?”

    “臣以为,不妨以王爷身染重疴为由,暂时容其在府中休养;等到来年之后,再以一道朱喻,免去其入职军机处、总署衙的职分。”

    皇帝叹息着点点头,“也好,暂时就这样吧。”

    邸抄到省,肃顺又是欢喜,又是疑惑,往来从不曾有这样大张旗鼓的办案的,怎么反倒事先将消息知会给吴衍几个了?难道不怕他们事先有所防范吗?

    李慈铭和高心燮看过上谕,轻笑着给肃顺道喜,“恭喜大人,看大人如今,圣眷未衰之外,皇上更以一省之任jiā托。数年之后,再回京畿,大人就要入阁拜相了。”

    肃顺勉强勾动了一下嘴角,又把上谕拿了回来,“爱伯、碧湄,你们两个以为,皇上此举是何意?”

    “圣意如天,秉政之间常有出人意表处,又岂是学生所能枉测的?”高心燮说道,“而且此刻所得的资讯太少,不可置评啊。”

    “先不必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怎么把此事办理得妥妥当当才是的。”肃顺说道,“朱杏簪、彭雪琴怕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到省,不过潘伯寅、翁叔平两个在陕西的差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不日即将抵省,公事上还有的要料理呢!”

    “大人,天气这样寒冷,不如等到过了年吧?”

    肃顺苦笑摇头,“你当我不想吗?若真的是平常日子,不妨拖上几日,现在嘛……”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慈铭也知道,这一次的山西上下各级官员的整肃,非同一般,拖延固然不可,就是行事之间有一丝一毫的游移,也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的,所以在一边没有说话。

    在泽州府又呆了三天,百姓听闻新上任不足一年的知府大人要升任本省巡抚了,又是欢喜又是愁闷,肃顺人虽然很贪酷,但到任泽州府以来,遗爱于民,甚得人心,这一次他升迁,拦阻是拦阻不住的,百姓为表示拥戴,特别定制了一把万民伞,以壮行

    另外一方面,又害怕他走了之后,换上来一个刮得天高三尺的混账官儿,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又要受苦了。肃顺明察民情,在百姓士绅为其办的践行晚宴之后,特别把凤台县知县屠卓留了下来,“本官上任之后,泽州府的差事,由老兄暂时署理……”

    “是,卑职明白的。”这件事肃顺在接到朝廷的上谕之后就和屠卓有过知会,后者感激涕零,自不待言,“大人上任之后,卑职定当秉大人爱民遗风,不敢有半点违逆之处。”

    说来也怪,肃顺在京中任职多年,履步殿阁,却并没有这种权柄在手,意气风发的畅快感觉!闻言笑了一下,对他说道,“你如今不过是暂时署理泽州府的差事,若说真除嘛,还要朝廷的旨意。本官是做不得主的。不过……”

    话锋一转,他又说道,“你若是真的能够让府内大治,百姓民情恰然,本官日后回京,在皇上面前说起话来,也能够硬气一些,若是不然的话,吴衍、晏端书之流如何?还不是一纸朱喻,贴然服命?你可不要自误!”

    “是,卑职全明白。今后卑职就以大人马首是瞻,大人如何说,卑职就如何做。”

    肃顺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件事,“琴坞老弟,你如今是七品知县的,可是?”

    “是。”

    “以七品小吏,骤然升迁四品知府,非是易事,错非有大功劳,能够入得皇上青眼……”

    屠卓赶忙起身,凑到了他身前,躬身行礼道,“一切还请大人示下。”

    肃顺微笑着,把嘴巴凑近到屠卓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后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大人,这样行吗?”

    “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做,还有个做不到的吗?”肃顺瞪了他一眼,“这件事做到了,本官保你换顶戴!”

    事情当然很难办,屠卓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心里想主意,“请大人容卑职数日,如何?”

    “不急,不急。”肃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数月前本官回京述职,皇上对我说,今年不提,明年ūn天,皇上怕是要有西巡之意,只要到时候能够办好了,此事就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了。”

    屠卓计算了一下,明年ūn天,还有三五个月的时间,应该是来得及的,当下一诺无辞,“大人放心,到时候,卑职一定做得妥妥当当,让大人放心,皇上满意。”

    十一月十七日,肃顺的官轿离开泽州府,直奔太原府城而来,行到半路上,见到朝廷明发的邸抄,内中说,“恭亲王奕自入朝以来,国事繁重,日夜劳,月前偶感风寒,致以泄泻之疾,……,经朕多方慰劝,奕自感体势日衰,难堪大用。……朕思奕未及而立,寿数仍在长久,未必可竭泽而渔,故而暂免其差事,在府中将养身体,一待病势缓和,康健如昔,当再复起用,为国出力。”

    虽然上谕中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奕被去职的真相,还是逐渐在京中流传了开来,任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一时间京中清流口中不言,但心中,都是大大的瞧不起恭王府上下了。

    肃顺身在山西一府,消息略显闭塞,这时候也顾不得打听,更加无从打听,他忽然又想到今年五月间,皇帝将自己贬谪出京之前的一番关于未来三年内,会把京、外各地官员中的那种疲滑、贪墨之风彻底的煞一煞的说话,心中一动:这一次山西之事,不会是皇帝要开始动手的前奏吧?

    有心问问李慈铭两个,商议一番下一步的对策,皇帝当初的话言犹在耳,时机未到,怎么也不敢开言询问——还是先办好了这一次山西粮库贪墨亏空的案子之后再说吧。

    路上再无耽搁,到了府城太原,自从十二天前,朝廷的谕旨到省之后,吴衍大大的慌了手脚:皇上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吗?那为什么还要让黄宗汉查抄封存前任巡抚陈士枚的府邸?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也顾不得旁的,先把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人找了来,商议对策。“列位以为,此事该当如何料理?”

    晏端书叹了口气,说道,“粮米亏空一事,我早就说过,是做不得的。如今怎么样?”

    “呸!”廉敬用力啐他,“早说?早说什么啦?你没有接银子吗?那十一万两银子,不是落尽你的口袋中去了吗?你河南老家,不是也又建了三处大宅子吗?”

    “算了,算了。”和端做好做坏的劝解,“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此事是上策!若是等到潘伯寅和肃雨亭到了,大家还拿不出对策来的话,就让人家一锅煮了!”

    众人不好再争吵,开始思量对策,“不如这样吧,”吴衍说道,“咸丰六年之前的,全数以上官所差为名,抵挡过去,之后的嘛,就以省内连年丰泽,百姓捐售米粮之情不可阻拦,以致省内各处粮库丰盈,新收之米无可存放,不得不以新代陈为由立言。诸位以为如何?”

    晏端书认真的想了想,“倒也可以。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有两处麻烦……”

    “那两处?”

    “第一嘛,只怕就要舍弃勿斋老了。”

    在坐几个无不苦笑,不知道该说晏端书是忠厚好,还是糊涂好!自己都要保不住命了,还要顾念旁人?吴衍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便是本年山西省内流民逃荒之事,与前言不符,一旦朝廷捉住这样的错处,怕就是铁案如山了。”

    吴衍深以为然,确实,既然要供称说省内粮库充盈,新米无处存放,才以新代陈,售卖旧米的话,又为什么会有人逃到泽州府去要饭?只凭这一点,就可以揭穿众人的谎言,到时候,再砌词说旁的,就全都来不及了。

    “那,以彤浦老弟之见,该当如何呢?”

    “如今也只有认真打点好来此办差的三个人了!特别是肃顺,他在泽州府任上,所见所闻,于我等大大的不利,只要从他那里不会走露了风声,其他的,一切都还好说。”

    “好!好办法。”吴衍长身而起,“既然这样,我等就卑辞厚帑,总要肃顺答应下来!”

    “大人要怎么做?”

    “等肃顺到了府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求他,只要能够高抬贵手,放过这一节,说不得,也只好豁出这一张老脸了。”A!~!

第100节 粮米亏空

    第100节粮米亏空

    肃顺到太原府的时候,潘祖荫和翁同龢还没有到,这一次的上谕写得清楚,肃顺升任山西巡抚,潘祖荫、翁同龢临时任钦差大臣,到省办理山西亏空一案,将吴衍几个带回京中,不过翁同龢却不必随行,在随后赍到的旨意中,任命翁同龢为山西学政。

    历来新旧任jiā卸差事,都会有好大的一番繁忙,肃顺在泽州府之前虽然没有任过外官,但这种官场上的事情,难他不住,让李慈铭、高心燮两个和巡抚衙中的各位书办、主事、上下臣僚自去料理,他坐在正厅中,和着吴衍几个人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巡抚衙中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蔡斌快步走了进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蔡守备啊?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暌违之后,多日不见了。”

    蔡斌点头一笑,“上一次多蒙大人提携关照,卑职及弟兄们念叨起来,时时感戴大人的恩情,总盼着有一天,能够再和大人见上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吴衍在场,自己说这样的话有点犯忌讳似的,不再多言,笑了一下,转头对吴衍说道,“大人,酒宴已经备下了,请列位大人入席吧?”

    “哦衍第一个起身,肃手邀客,“雨亭兄,列位,请随我入席吧?”

    众人各自唤上听差,更了便装,到二堂花厅中落座,吴衍一定要肃顺坐首席,肃顺自然不从,很是谦让了一番,吴衍终于说道,“雨亭兄,这一次我与同僚宴请大人,实在是有大事相求,就不必为这主客之位相争了。”

    肃顺一愣,“有事求我?这话从何说起?我刚刚才从泽州府……”

    “雨亭兄先请坐,容我等席间再向您一一陈明。”吴衍给晏端书几个使了个眼众人上前,强自按着他,坐到了主位上。肃顺不好再推辞,同时心中奇怪,也想听听这几个人到底是有什么事求自己,也就不再挣扎了。

    吴衍知道肃顺好吃,八大八小十六碟摆上,特别准备了种种熊掌、燕窝、鱼翅之类的美食之外,也不知道吴衍从哪里搜罗来的豪猪、茉莉簪(是田jī的一部分)、竹豚、牛尾狸等北地很难见到的美食。

    酒过三巡,膳夫在前,仆人在后,抬着一张硕大的方台进到厅中,上面放着的是烧全方(就是烤猪)膳夫行礼之后,以腰间佩戴的小刀脔割下一块脊背上的盛于器中,屈膝奉上。

    这是筵席中之无上上品,肃顺在京中自然也吃过,也知道这是至隆之典,吴衍这样铺陈,想来等一会儿所求之事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倒要打起几分jīng神了。

    草草用了几筷子,肃顺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鸥老,彤浦兄,列位大人。此次皇上选派肃某履任晋省,接任鸥老遗缺,日后公事之上,肃某若是有非是之处,还望列位多多提点啊。”

    这番话出口,席间自然是谄媚之声不绝于耳。吴衍和晏端书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放下了酒杯,二人起身离座,到了肃顺面前,“雨亭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肃顺愕然点头,随着两个人到了花厅一边的偏殿中,还不等他问一句是什么事,吴衍和晏端书齐齐跪了下来:“大人救我!”

    肃顺大吃一惊,他已经想到吴衍为亏空一事会有求于己,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鸥老、彤浦兄,快点起来,朝廷体制相关,传出去很不合适,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两个人半点不听,扶起这一个,另外一个却不动,转头去扶另外一个,这边这个又矮了半截。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急得他一头的热汗,“鸥老,彤浦兄,这是做什么?若是不肯起身的话,肃某转身就走!不论有什么事,我也不管了。”

    吴衍眼前一亮,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的话,大人是答应了?”

    “总得让我知道,这是所为何事吧?”肃顺扶着吴衍,半用强的将他拉了起来,一时间顾不得晏端书,只好回头说道,“彤浦兄,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吴衍不再挣扎,由着他扶到座椅上,苦笑着点点头,“肃大人宅心仁厚,本官早有所闻,这一次,实在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也不必说这些话。”肃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一边落座相陪,“鸥老这样一番做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必和大人砌词扯谎了。正是为了山西亏空一事!”吴衍叹息一声,说道,“军机处首辅恭亲王,为皇上重谴,免去一切官职,以养疴为名,囚禁在府中——大人从泽州府刚刚到省,怕还不知道呢?据传,此事也是为晋省亏空一案而来。”

    肃顺确实不知道此事,到太原日子很短,加以往来公事开始转手jiā卸,每天虽然有李慈铭两个人帮衬,但只是接见省内各级官员,就已经让他忙到不行,加以载垣多日没有信件寄来,京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吴衍一说,瞪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情?”

    晏端书在一边接口道,“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

    听他把奕扣下奏折,却在多日之后事发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回忆起自己两次上折子,始终未见朝廷回复,今天才算明了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柏葰那样的案子,如此大张旗鼓,反倒是奕这种作为,皇帝居然只是让他在府中闭思过吗?这也太过轻忽了吧?还是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胡的想着,听晏端书说,“……大人请想,恭亲王身为皇上的血亲兄弟,仍自如此临以重课,何况我等?只怕这一次到京之后,就再无生还之日了。……还望大人施以援手,救我等一救啊?”

    肃顺心里想着事情,于晏端书的话没有听进去,下意识的点点头,“哦,哦!”吴衍两个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求得肃顺的帮助了?“多谢雨亭兄援手之德,这份恩情,我等永生不忘!”

    肃顺一句话出口,知道说错了,这时候再想改口,其势已然不及,再看看两个人一脸激动欣喜的神不是作伪,却让他兴起了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恭亲王都为自己打压下去了,日后朝中还有谁敢捋自己的虎须?

    他轻飘飘的摆摆手,示意两个人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分外惹人恼怒,不过吴衍、晏端书不敢发作,乖乖起身,竟似是比肃顺身边的听差还要恭敬很多似的,“大人?有何吩咐?”

    “把你二人并山西上下这数年来所行的秽政一一说来,本官先看看可有保全之道再说。”

    晏端书一个迟疑,肃顺转头看了过去,“怎么,到了今天,还信不过我吗?”

    “不敢,卑职不敢!”吴衍赶忙躬身作答,向晏端书使了个眼后者识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大大的信封,递了过去,“大人,”吴衍接过,转手奉上,“这是卑职历年宦囊所得,特为孝敬大人的。万祈大人笑纳。”

    肃顺扑哧一笑,“鸥老,你这样做,就太不上路了。天下谁人不知,肃某为贪墨一事,给皇上贬出朝堂,当日离京之时,皇上曾经对肃某说过,任上再有一两银子的贪墨情事,便是诏旨到府之时。数月以下,肃某不敢说清廉如水,却也可以自问狷介不取。怎么,如今求我帮忙,反倒要暗中加害于我吗?”

    “卑职不敢。”看肃顺对自己这样的自称没有不满的意思,吴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继续施用了,“不过卑职等人知道,我等所犯,处处有碍大局,朝廷临以重课,也算是应得之咎。蒙大人不弃,以为我等尚有可救之机,我等感戴莫名,这一点银子,不敢说报答大人,只不过,日后行起来,各部衙总要一一打点,这点银子,就算是卑职等提前支取于大人的。”

    肃顺没有再说话,打开信封,取出一张银票,是山西丰隆号一万两的面值。在大清治下各省,都是可以通兑的,用手捏捏,厚厚的一摞,大约有三五十张上下,他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银票放回到信封中,推了回去,“这第一句话就错了。”

    “哦?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明白。”

    “皇上最恨者为二,一则臣下勾结外官,玩君上于股掌;二则,便是这贪墨情事。所以说,你们两个人若是想以银钱开路,避过此番劫难,怕是千难万难。”

    晏端书在一边ā话了,“是,卑职等度量浅,更加眼界不宽,还请大人多多教诲。”

    “教诲是不敢当了。不过嘛,”肃顺突然停住了,转而问道,“山西上下,可有对策?”

    “这?有的。”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吴衍再隐瞒了,把他到来之前的几天里,众人商议过的办法说了一遍,咸丰六年之前的事情,不妨推到前任巡抚陈士枚的身上,之后的事情嘛,就以‘以新代陈’的办法作为借口。

    吴衍虽然说得很隐晦,肃顺却也听得出来,在吴衍几个想来,这件事的关键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说,朝廷也就无法追查——想通了这一节,肃顺心中好笑,奕居然会因为吴衍这样几个混沌的笨蛋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了!就是自己这时候肯答应下来改口辩称,皇上那边早有从奕手中得回的奏折,前后奏答如此不搭调,便是连自己也要折进去了!

    看他神情中一派讥讽,吴衍的话也继续不下去了,“大人可是以为不妥?”

    “贵府这样说话,当真是欺皇上如三岁稚童了!”肃顺把自己方才所想的说了一遍,看着两个人变颜变è的脸庞,微微一笑,“如何?”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今之计,不出两条。其一,便是向朝廷输诚,将过往种种,尽数坦白,再有本官从旁进言命嘛,想来是无碍的,不过官是做不得了,家产还要抄没——但比之陈士枚那般的下场,兀自要好上一些。”

    吴衍想了想,做不得官也罢了,居然还要抄没家产?岂不是落得两手空空?心中怎么也不舍得,“敢问大人,那第二个办法呢?”

    肃顺琢磨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这第二条出路嘛,就是趁钦差大臣尚未到省之前,明发弹章,参劾全省各府属员!”

    吴衍和晏端书大大的愣住了。清制,巡抚照例挂右都副御史衔,只是为了弹劾治下有各种疲滑、jiān宄等等不法情事的官员的便宜职权,一般而言,上下僚属之间,总是能够保持一个相互尊让的风气,为人弹劾的也有,但是像肃顺所说的,以一省巡抚,遍劾治下的,在大清朝还从来没有过。

    吴衍两个不是傻瓜,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明白,肃顺此计是将售卖粮米的罪责全数推到僚员的身上——这倒并不是什么不能作的新鲜事——乾隆朝有过先例的。

    当时是在甘肃,任职藩司——甘肃不设巡抚,由陕甘总督直管,藩司就算是一省首脑了——的王亶望所犯之行。

    这王亶望声è犬马无一不好钱的本事也极大,甘肃素称贫瘠,却也给他找到一条发财大计:甘肃旧例是准许百姓捐输豆麦——称为盐粮——就可以成为国子监的监生,日后可以应试做官。不过仅限在肃州、安西两个直隶州中。

    王亶望的办法是先让上官陕甘总督奏请朝廷,说内地各省粮仓空虚,请旨准许甘肃各州县皆得收捐。朝廷准许了,之后王亶望让陕甘总督下令,改收折价——但上报朝廷的,则还是豆麦。

    再接下来,让属下的兰州知府奏报各县遭遇了旱灾,请旨朝廷,以收捐上来的豆麦做放赈之用——朝廷自然还是答应——如此一来,只不过往来几番公文,百姓收捐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就全数落入了上到总督,下到州县官的腰包。A!~!

第101节 雷霆震怒

    第101节雷霆震怒

    等到过了几年,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抚,不巧的是,他的母亲病故,要回乡守制。其时正是浙江海塘大工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更加是王亶望捞钱的大好机会,便上章砌词说,自己是海塘工程经手人,如今工程未了,自请治丧百日,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上报国恩。稍尽犬马之忱云云。

    王亶望在朝中jiā好甚多,人人都愿意为他说话,终于,乾隆答应了条陈中所奏,一方面派王亶望在浙江料理海塘公务,一方面又派了新任浙江巡抚叫李质颖的,到浙省去,准备一旦李质颖能够熟悉海塘建设种种事物,就打发王亶望回山西老家守制。

    李质颖是内务府出身,从安徽巡抚调任广东,再改调浙江,能力出众,素为乾隆所信任。等他到了浙江,和王亶望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

    他本人根本就不同意造海塘,原有海塘内中土塘,外面是用木柴构注的柴塘,是为捍卫海的第二重防护,每年要花很多银子维护、修理。如今还好好的,又何必再花银子,另筑一道防线?

    两个人互相凿枘,最后官司打到了御前,皇帝没办法,只好把李质颖叫回北京,当面询问,问及王亶望,李质颖说,王亶望的家眷居然没有回原籍,而是在浙江任上!

    这一下就糟糕了,王亶望夺情而起,犹有可说,他的家眷居然也不会山西原籍守制、以尽私情,如何解释?乾隆命人彻查,最后真相大白,下旨将其革职,却仍然留在海塘任上,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做论处——据说,是和珅在其中使了很大的力气。

    到了第二年,又出了一件事,甘肃新旧回子派别之争,越演越烈,甘肃发生了动省城兰州也有不保之势,皇帝让阿桂领人去平息,从西安经宝jī,沿途都有军报,等到到了甘肃,军报中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的话,引起了乾隆的怀疑。怎么甘肃连年有旱灾,就只有今年多雨呢?

    命阿桂顺路彻查,这一下,王亶望的把戏全部被揭穿了。缧绁龙道,押回京中刑部,杭州和原籍山西平阳的老家,都给抄了。

    甘肃冒赈案的案情太重大了,折腾了一年多方始结案,王亶望不提,甘肃省内无一州县官不被牵连在内,其中贪墨银子超过两万两的,合计二十二人,一律被处死!

    其余的官员也丝毫没有放过,全部被贬职、撤职、查办。这件事为乾隆看做是:‘天下奇贪。’

    肃顺最爱听李慈铭几个说起这种前朝故事,今天在这里,给他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吴衍两个回忆前情,虽然事体不一,但其过程却是未必不能作为参详的——省内各府,也有一定的治理权限,就如同是这种粮米售卖弊政,便是上下勾结一气,行文巡抚衙之后试行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说是下面的人沆瀣一气,蒙蔽主官,也未尝一点道理也没有。

    只不过,以一省巡抚,通劾属员,终究是关碍极大的事情,不提朝廷是不是会为了他的一纸弹章,遍落属员,只是这份不能与人为善的做法,就大可为人诟病。想不到肃顺的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吴衍和晏端书心中如是想着。

    而且这样一来的话,两个人即便能够逃脱出去,却也落得一个千秋的骂名,再也无法在仕途上有任何登进了!

    肃顺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一笑,“二位以为如何?”

    吴衍尴尬的笑了一笑,“大人之言,实在令老夫惊骇莫名,此事事关重大,请容老夫下去后,和人商议一番,可好?”

    “好,怎么不好?”肃顺笑着说道,随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哦,还有一件事?”

    “请大人示下。”

    “你府中的那个蔡斌啊,我看他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上一次连夜趋行数百里,行文泽州府,更显见其人不辞辛劳,勇于任事。”

    吴衍一听便明白了,“大人肯抬举他,是蔡斌的福气,更是老夫的荣光。来人,传蔡斌!”

    把蔡斌传到堂上,和他说过,蔡斌心中大喜,肃顺做事关注细节,极会拉拢人心,比之吴衍粗枝大叶,只知道自家贪贿,不顾下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但自家不好给人留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印象,当下说道,“大人,您不要小的了吗?”

    “这是什么话?肃大人抬举你,又与你主从相得,以后到了大人的下,要多多听大人的调遣,明白了吗?”

    蔡斌心满意得的点点头,起身转头,面向肃顺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肃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嘻嘻笑着,让他起身,免不得又抚慰几句。吴衍和晏端书看看差不多了,二度请肃顺到堂上饮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十一月二十二日,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到了太原府,在城外的接官厅请过圣安,将二人迎入巡抚衙潘祖荫面南而立,“有上谕,着吴衍并山西阖省官员跪听。”

    “臣吴衍衍、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肃顺和朱光第、彭yù麟几个站在一边,垂手肃立。

    “查,山西一省,自咸丰四年起,前任致仕巡抚陈士枚等以jiān宄手段,盗卖年内所收新鲜粮米,更以‘以新代旧’之名,蒙蔽朝廷,哄骗百姓,罪行昭彰,实不堪问。日前有山西巡抚吴衍等奏陈,省内粮米亏空,实为下属各府,若干疲滑颓废属员上下勾结所为,该员辩称,于任上并不知情。纯属无辜为人牵连在内。”

    “……朕夤夜思之,吴衍身为一省巡抚,于治下百员本有匡正驱邪之责,然所见奏折,该员全无半点知晓,实属愚钝之极。旨到之日,着免去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一切差事,以白身为钦差大臣前驱,认真办理、详细查明省内粮米亏空一案,待案情问明,命钦差大臣潘祖荫,将该案中一切人等,悉数带回京中。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吴衍碰了几个响头,跪在地上等候着。翁同龢在一边挥手示意,有听差过来,摘去几个人的顶戴花翎,又将朝珠取下,归总放在一边,不提。

    传完了旨意,潘祖荫收起上谕,上前几步,将众人逐一扶起,“列位大人请起。”笑着向肃顺几个人打过招呼,随即说道,“列位大人,学生草茅新进,种种得罪之处,还请列位大人不要见怪啊。”

    “那里,犯官以往种种,正如皇上上谕中所说,不堪垂问。日后办理差事,还要请伯寅小兄多多担待呢。”

    “山西一案,皇上无比重视,这一次我二人东来,路上有天使传旨,责令我和叔平兄此来,一定要做到勿枉勿纵,将此案办成铁案。有罪的,自然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的,也要还其一个清清白白。”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哦,皇上上谕中还说,要将省内贪墨官吏,往来合作倒卖粮米的各家商户,逐一查清,明知是粮仓所储,仍自为利薮而不顾朝廷正用的,也要按律定罪。”

    “那是,那是。”

    肃顺看场面有些发僵,在一旁ā话道,“今天时辰正好,加以杏簪兄、雪琴兄也是初初履任,不如先不必谈公事,只说友情?”

    众人之中,吴衍等不提,朱光第和彭yù麟久历外省,人情稔熟,也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如今官司尚未正式开始,要是彼此就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自己二人初来乍到,固然是不惧,但于日后就不利了,当下在一边持一番,延请各位入席。

    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任职陕西学政,翁同龢出京之前,还领有密旨:皇帝始终放不下四省的灾情以及粮食存储的情况,山东、河南两地,终究是距离北京不远,还比较容易遥制,陕、晋二省就比较难以措手了。特别是这两处民风悍野,一旦出事,就是了不得的大灾祸。故而命他到陕西之后,顺便查探一番——下去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是在乡试完结,学子拜的时候,认真询问几句。得到的消息大好,陕西省于粮米入仓,此番遭遇旱灾之后放赈一事上,做的条理分明,没有半点可为人攻讦之处。

    翁同龢心中很高兴,却没有想到,陕西的差事未毕,突然从京中发来上谕,让二人以钦差大臣之尊,到山西去,会同肃顺、朱光第、彭yù麟几个人办理省内倒卖官粮一事!一路行来,消息不断报来:奕为皇帝圈禁在府中,山西巡抚吴衍参劾阖省上下僚员,皇帝惊怒之下,又不好只以肃顺所上的两份奏折而轻易痛下辣手,没奈何,只好让这两个人到省之后,认真办差,省内其他官员不必提,倒是吴衍几个人的话,皇帝根本就信不过,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河清见鱼不可!

    从十一月二十三日起,潘祖荫、翁同龢会同一省臬司的彭yù麟坐镇按察使司衙按照道路远近,逐一将各府府、道一级衙的差员提至太原,详细问案。同时,每一天的审理结果,闻讯过程及口供,都派折差赍送北京。

    皇帝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山西的奏折,每日不断呈送到来的奏折、卷宗让他愈感恼火:“自咸丰四年起,山西省内以陈士枚为首的一干官员,就开始倒卖官仓储粮,下面的人都是死的吗?数载以下,居然从无一人将这样的败行丑事奏报朝廷?养这样一群混账有什么用?”

    他用力一挥手,将案头上堆积的纸张全数扫落,吓得载垣几个忙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咸丰三年,朕东巡天津等地,当时对赛尚阿几个人说,民以食为天,新建官仓储粮,本是为了日后遭遇天灾,朝廷能够就近赈济,不百姓有流离失所之苦的惠政,想不到,居然却是给这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机?”皇帝越说越恼火,用力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晋省所有官员,不必问有没有罪,也不必问罪大罪小,一概就地免职!事后查清楚,凡是在此次案中,贪墨超过三千两银子的,一律斩立决!朕就不相信,煞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翁心存大惊失赶忙碰头,“皇上,可不能不分良莠,一概课以重法啊!”

    “什么叫良莠?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山西省内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是多年来循序渐进的恶果,若是早有一个人出首,报知朝廷,也不至于会闹到今天这么大,这么严重!你还说什么良莠?晋省上下全是莠,何来的良?”

    曾国藩跪行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以为,州县属员,昧心而行,朝廷课以重法,无可厚非。但臣想,这其中有一些是与上官同流合污,自愿下流;还有一些是畏惧情势,不得不尔。这样的官员总要分别对待,才好彰显我皇上一体大公之圣心。再说,所有的人都裁撤下去,公务总也要有人做啊。”

    “朕才不相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猪了?”话是这样说,皇帝的语气却也逐渐缓和了一些,“朕真是搞不懂,朝廷除俸禄之外,也有养廉银子,饭食银子,更不用提还有年节之中,来自同僚,下属、学生的贽敬,难道还少了吗?怎么就这样一个个的眼睛只盯着黄白之物了?”

    壑难填。本是人心所想,皇上又何必为此动气。”孙瑞珍说道,“皇上推行善政,更以圣人教化,德育四方,天下臣民无不感怀。臣以为,这天下得到官员,终究是好的居多,坏的占少。只要皇上持之以恒,对犯法的官员痛加裁撤,日后没有生存之基,自然的,天下询询大治,亦当可期矣。”

    “……”皇帝的嘴巴张了张,有心驳斥他几句,想到军机处如今乏人矣,要是再当众给孙瑞珍一个过不去,未免有碍他的清名,当下摆摆手,“山西一事,传喻肃顺,他在刑部呆过,律法应该比潘祖荫几个熟悉一些,别成天想着躲清闲,和潘祖荫几个一起,办理案子。”

    “喳。”

    “还有,着刑部那边认真会审陈士枚,这件事不能让他及身而止。问问他,还有什么人是和他通同作案的?要他一个一个都招认出来。实在不肯说的话,就像当年肃顺在山东办案那样,不让他睡觉,看他招不招!”

    翁心存叹了口气,皇帝这样说话,分明与刑部那一班酷吏无二了。只是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坏,招惹不得,当下碰头领旨,跪安而出。

    望着几个人出去,皇帝心中一片烦闷,手托着额头,懒懒的不想动,耳边听见脚步声,也懒得理睬,过一会儿放下手抬眼看看,惊羽正自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文牍纸张,收拢做一堆,抱起来时,正和他双目相对,nv孩儿羞怯的一笑,“皇上?”

    “拿到里面来。”皇帝起身,进到内中,照例的拿起朱笔,开始在奏折上批写了起来。

    用过晚膳不久,谌福堂外有环佩之声,是皇后驾到了,六福、杨三儿、惊羽几个碰头请安之声不绝,皇后脚踩花盆底,进到暖阁中,“呦,主子爷暖阁中怎么这么凉?连个炭火盆也不给主子拿进来吗?”

    皇帝近来心火甚旺,本来有预备的炭盆,也给他命人端了出去,免得火上加火,燥出病来,闻言给她解释了几句,又让人端进几个来,给皇后取暖。夫妻隔着榻上的矮几,面对面的坐着。

    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正经事上,“皇上,今儿个弟妹到我宫中来了。”

    “是瓜尔佳氏吗?”皇帝问道。

    后点头说道,“本来朝廷有祖制,政事是容不得臣妾ā言过问的,只是,六叔终究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便是有过错,看在先皇的面子上,还是请皇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始开口,“先皇临终的时候,曾经面谕过朕,要朕好生对待自己的几个兄弟,朕指天誓日,向他老人家保证,就是他们几个犯了再大的过失,朕亦当保全一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秀儿,你知道吗?若是换成是旁的人,只怕立刻下旨赐死,也是应有之道,只为他是朕的弟弟,不得不屈己如斯!可笑,曾国藩几个还以为朕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朕之令名,朝廷的脸面呢!”

    皇后陪着他叹息几声,又问道,“那,皇上想怎么办呢?六叔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皇帝一双眉逐渐皱起,皇后这样步步紧bī,令他着实不悦。口中说道,“秀儿,等明儿个,或者过几天瓜尔佳氏再到你宫中的时候,你告诉她,朝廷赏罚之间,自有公断,还轮不到她一个nv人家来过问!”

    皇帝这样说话,味道就非常不一般了。表面上是让她传上谕于恭王福晋,实际上更可以看做是对她的训诫。皇后吓了一跳,从榻上屈膝于地,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先回宫去吧。”

    夫妻两个夜来叙话,却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就打发皇后回宫,在皇帝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皇后不敢多言,又碰了个响头,这才由内侍搀扶着,一路回宫去了。A!~!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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