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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2节 一马双跨

    第102节一马双跨

    为了咸丰八年年底迭出的几桩案子,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身边内侍个个提着几分小心,生恐触动君王之怒,皮无辜受苦。就连一贯最得宠爱的惊羽,行动之间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大的案子,不可能在年前的一月之期完成审理,皇帝有心让潘祖荫几个不要回京过年,又觉得过于冷酷,没奈何,只好命军机处拟旨,让潘祖荫、翁同龢、肃顺,暂时将案中一干人犯收押在山西省内,以上的几个人,回京奏报,并同家人一起过年。

    肃顺把差事暂时jiā托给藩司朱光第,整理宦囊,从山西太原启程,千里迢迢,赶回北京。到京的时候,还未过各部的封衙期。在圆明园递进牌子去,皇帝立刻传召。

    三个人进到谌福堂中,跪倒行礼,皇帝问道,“案子审结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案情晦暗不明,而且牵连深广,臣月来办理公务,心中不胜骇异。”潘祖荫伏地奏答,“据臣等祥究之下所知,山西阖省官员,竟没有一个是没有从盗卖官粮之事中拿过好处的。故而若是究诘起来的话,只怕就真的是要全数革职拿问了。”

    “即便如此,朕也在所不惜。”皇帝明白潘祖荫话中的意思,冷笑着说道,“眼下快到年根底下了,暂时先容这些人过一个年,等到开年之后,这件案子仍旧是要继续办下去。也好让天下的官员知道,‘法不责众’这句话,在朕这里,休想走得通!看日后谁还敢徇私枉法?”

    皇帝铁了心要继续办,潘祖荫几个没有办法,只好碰头领旨。

    案子的大概进程皇帝从从山西奏报上来的折子和卷宗中早有了解,也不必这会儿逐一再问,挥挥手让潘祖荫和肃顺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翁同龢,“陕西的差事,如何了?”

    “是,臣衡文陕省,有负圣上所托,请皇上治罪。”说着话,翁同龢从怀中取出一份贴身藏了数月之久的上谕,恭恭敬敬的向上一递。

    六福取过,转呈御前,皇帝放在了一边,这是和当年曾国藩出京到江宁去办差时,自己手书的上谕一样的文字。给他这样的一份上谕,只是怕陕西真的出现了偌大的弊政,他以乡试正主考的身份无法ā手其间,顺便料理的便宜之策——甚至连记档走没有过——这一点,也是和曾国藩当年所赍的圣旨是一样的。

    “怎么了?”

    “臣未能实地探究,只有从往来拜行礼的弟子口中诘问一二,虽然所闻,并无晋省弊政,但臣……”

    “朕知道你怕什么。”于翁氏父子,皇帝总是青眼有加的,难得温和的一笑,对他说道,“本来这一次着你衡文之外,打探储粮虚实,便是朕偶尔突发奇想,也想到了你未必有机会到下面去实地看一看,走一走的漏端。不过,翁同龢,你想过没有?你和潘祖荫几个此番取中的士子,都是十年寒窗,苦苦熬出来的读书人,真真正正的读书的种子,比之那些如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一般,在官场上油滑如蟮的败类,不知道要清正多少!所以说啊,朕宁肯相信这些年轻人的话,也绝对不愿意去相信吴衍之流,为求自保,而明发奏折,参劾全省僚属的屁话的!”

    翁同龢不知道皇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含糊着碰头奏答,“是,皇上圣明。”

    “奕的事情,也传到山西去了吧?有什么流言吗?”

    “这……没有。”

    皇帝看出他有未尽之意,继续追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朕身边的人,若是连你都瞒着朕,又何能不闭塞?”

    帝一再追问,翁同龢不能不说了,“臣在晋省听闻有人说,柏中堂不过是为了十几两的银子,就落得个闹市被斩的下场,而恭亲王……”他趴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响头,改变了话题,“皇上,这都是外间那些不晓事的小民的浮议,皇上度量如天,就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了。”

    “朕明白了。”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慢慢的开口说道,“都以为朕对老六过于仁慈了,是吗?”

    这一次,翁同龢连话都不敢说了,伏下身子,频频碰头不止。“你先下去吧,”皇帝摆手说道,“传肃顺进来。”

    从山西回京,连一句奏答也没有说上,就给皇帝打发了出来,肃顺却不敢就此远离,思量着皇上可能有什么私密的话要和翁同龢说,说过之后,还会传见自己,果然,内侍传见,肃顺再度进到殿中,跪倒行礼。

    “你从山西奏上来的条陈,朕看过了。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下子将一府重任相托,升任得是不是太快了?”

    肃顺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对答,所以很从容的说道,“奴才本来也觉得提升的太快的一点,后来想想,这等做法,也正是契合了皇上有心整肃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的圣意。要让天下人知道,皇上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只要是肯于为朝廷效力的,愿意为百姓做主的,不分年纪,不论经验,都能够得到皇上、朝廷的一体重用。”

    肃顺的话皇帝也有想过,但没有想到这个奴才居然也能够说得出来?轻笑着点点头,“这么给他说话,从屠琴坞那里拿到不少好处吧?”

    “奴才不敢!”肃顺赶忙碰头说道,“数月以来,皇上教诲奴才从无一日或忘。朝廷正用俸禄之外,从来没有伸手拿过一两银子。”

    “哦?”

    肃顺想了想,又说道,“奴才是主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中敬畏主子,不敢隐瞒。奴才履任山西巡抚之前,吴衍、晏端书几个曾经求奴才帮助,日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救他几个一时燃眉。不过,奴才没敢收。”

    “你啊?”皇帝叹息一声,从御座后站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能够做到一心为公,不再为一己私利奔走于途,不但同僚看在眼里,就是朕,亦当心中欢喜。到时候,你还害怕没有受重用的机会吗?”

    “是,奴才定当以主子的话为行事圭臬,今后再不敢为一己之私,……贪图旁人的赂遗银子了。”

    皇帝扑哧一笑,看出来肃顺心旌摇动,语不成句的尴尬情致,摆手让他站了起来,“说正经事吧?朕问你,吴衍几个,参劾全省上下官员的事情,你以为有几分是情真罪实的?”

    “若是照奴才看来,连三分也占不到。”肃顺立刻奏答,“不过,一省巡抚,通劾全省,影响太大,朝廷总要有个说法。一月以来,奴才奉旨,在山西会同两位钦差大臣办案之时,也有过商谈,皆以为吴衍等流固然是在撒谎,但其本意不过是想讲此事拖延下去,等到日后风头渐退,再另谋退身之阶。”

    “主意倒是打得蛮好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口中说道,“只怕没有这么便宜。吴衍、晏端书等人的案子,开年之后回到省里,尽快审结问清,就以高宗朝时,甘肃一案为前例,以一万两为限,所有贪墨在一万两以上的官员,也不必等到秋后,即刻斩立决!”

    “是。”

    “一万两以下的嘛,行文刑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要有半点情面。”皇帝停了一下,又对他说道,“肃顺,山西大案,哄传天下,你要是敢在这其中上下蒙蔽,为某位犯员开脱罪责,朕不饶你。”

    “奴才定当秉承一体大公之心,同藩臬二司,认真处置,再不敢有犯禁令之事。请皇上放心。”

    “哦,还有,你上一次说的,要将省内与犯官有所牵连,明知道是朝廷官粮,仍自接手售卖的那些大小粮商,也不必和他们客气。一群没心肝的混账!数载以下,朕于这些四民之末的商贾还不够宽仁的吗?仍自是眼睛里只盯着银子,丝毫不顾及朝廷正用,百姓所需?”皇帝越说越来气,恨声不绝的骂道,“给脸不要脸,那好!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朝廷律法的味道。”

    肃顺于此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商贾做事,偶尔也确实是只顾眼前,该是给他们一点教训的时候了。闻言赶忙碰头,“是,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凝神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今年五月间,朕命刑部、宗人府等抄了你的家,后来看看家产的清单,又让户部的人清算了一下,总数不下三千万两!其中仅仅是朝珠,就有三百余挂!肃顺,让朕说你什么好呢?贪墨之事,朕训诫你何止一次?人家都说,皇帝金口yù言,奈何为你这狗才所累,便是朕的话,也做不得数了!”

    “奴才惶恐!”肃顺心中大感委屈,怎么好端端的,又说到这件事上了?

    “你家产之中,属于你历年俸禄所得的一些,朕已经让户部逐一登记造册,发还你的家人,用以度日之需,虽然比之往日少了点,终究是干干净净的,用起来心里亦自安然——可不要再贪图那赂遗之物,让朕和你这一番君臣际遇,不得久长了,好吗?”

    听皇帝以这样破天荒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肃顺感从中来,真正是觉得痛悔jiā加,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但有人心,亦再不敢有贪墨情事,……”

    皇帝说道,“礼部刚刚奏上今年请旨发赏福寿字的大臣名单,本来没有你的,朕又亲自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了。到时候,另有恩旨与你……你下去吧。”

    肃顺碰头跪安,皇帝轻轻地叹息一声,游目在殿阁中望了一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去,到上书房,看看几个阿哥的功课完结了没有,若是完了的话,传他到殿中来。”

    福答应一声,转身出殿而去,过了片刻,六福在前,内务府的谙达存佑领着大阿哥载澧,另外一个叫德馨的领着二阿哥载滢;德惠领着三阿哥载滪进到堂前,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儿子给阿玛请安。”

    三个阿哥中,大阿哥九岁,两个弟弟都是七岁,生得yù雕粉琢一般,年纪虽然还小,但在上书房读书久了,这等君臣大礼却是丝毫不苟,等到父亲让站起来了,方始起身。

    皇帝看看最年长的几个孩子,心中着实喜欢,脸上却丝毫不露,问问几个人的功课、文墨之功,略加点评了几句,随即问道,“今儿个给母妃和母后请安了吗?”

    “是,回阿玛话。”大阿哥代替弟弟们回答,“儿子早上就已经去过了。母后凤体略有不虞,儿子不敢久呆,请过安之后,就到上书房读书去了。”

    皇帝楞了一下,皇后生病了?怕是心病居多吧?为了瓜尔佳氏进宫求情一事,自己丝毫没有给她好脸è看,夫妻多年,这还是仅有的一次呢!

    这一刻不必和儿子们解释,继续问道,“快到年下了,你们几个难得放假,可不要玩儿疯了子,免得开衙之后,学业退步。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的。”

    七岁的二阿哥载滢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忽然想起母妃和自己说过的话,撩起香è宁绸的小袍子的下摆,跪了下来,“阿玛,儿子有话说,请阿玛俯准。”

    “你想说什么?”

    “儿子今年在上书房读书,捧读圣训,见其中有阿玛上一年过年的时候,到上书房翁师傅府中去,有旨意言说,从咸丰七年之后,要教会宫中子弟尊师重道之学,其中便有着各位皇子给师傅拜年新例。儿子想,在上书房读书多日,几位师傅ūn风沐雨,教化有法,今年过年的时候,应该让儿子和兄长、弟弟一起,去给列位师傅拜年的。”

    载滢自小就非常聪明,不过平生第一次在阿玛面前做正式的奏答,言语难免慌但大约的意思,皇帝却是听明白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轻笑着望向另外一边的载澧和载滪。

    这一兄一弟的灵动远远不及载滢,载澧上一年倒是出去过一次,但孩童玩闹的质占了绝大多数;载滪更加是少年懵懂,不知道二哥说这番话的意思何在,站在那里,低垂着头,呆呆发愣。

    皇帝把几个孩子的行容看在眼里,心中苦笑,“难为你有这番心思。嗯,再看吧?左右离过年还有一点时日——你有这份心,朕就很高兴了。”

    让几个孩子退出去,皇帝心神有点恍惚,载滢小小年纪,居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真的是聪慧天生,抑或是有人教授?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在自己已经逐渐长成的几个孩子中,他也算是第一流的!

    从孩子身上,想到后宫几家嫔妃,皇帝心中一热,起了旖念,看看现在时辰还早,又无端的想起了久未翻牌子的兰妃,传喻一声,起驾庆丰园。

    庆丰园是兰妃的居处,自从咸丰五年生下六阿哥载渢之后,虽然也有雨露承恩的时候,但终究是月月红信传来,时间长了,兰妃也心灰意冷,断了旁的心思,每日里和着宫中的姐妹谈天说话,闲来逗一番孩子,倒也自得其乐。

    宫中姐妹甚多,最和她谈得来的,就是当年房中丫鬟,后来为皇帝宠幸,进封为yù嫔的连环了(她本姓李,名叫屏屏yù为人老实本分,虽然已经晋位宫中,在兰妃身前,却仍自以婢子自称,每天到房中请安,执礼甚恭。反倒让兰妃很觉得过不去似的。

    今天也不例外,早早的到了庆丰园中,和叶赫那拉氏哄着小小的载渢在嬉戏,姐妹两个正在说着话,忽然听外面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二nv大惊,把孩子jiā到嬷嬷手中,草草整理一番行容,到园子口迎驾。过了片刻,只见暖轿到了近前,二nv跪倒请安,身后跪着太监。宫nv、谙达、嬷嬷一大堆人,“奴才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圣安。奴才李佳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暖轿不停,一路抬到廊中殿阁之下,皇帝方始落轿,“都起来吧。外面天气太冷,到里面来说话。”

    叶赫那拉氏和屏yù跟了进来,重新跪倒见礼,“主子安好。”

    儿也来了?”皇帝笑着问道,“怎么,你们姐妹两个,还是这么难舍难分的吗?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朕的错处了。”

    叶赫那拉氏扑哧一笑,“主子,哪有您这样,总是拿奴才开玩笑的?”

    皇帝也笑了开来,招手让嬷嬷把孩子抱了过来,载滢刚刚才和母亲、姨娘嬉戏过,这会儿大约是困了,对男子伸过来的手指不耐烦的哼唧着,小手抓住嬷嬷的衣襟,将脸蛋儿埋了进去,看那样子,似乎是要睡了。

    嬷嬷蹲身行礼,抱着孩子远远的出去了,殿中安静下来,皇帝问道,“用过午饭了吗?”

    “是,蒙主子爷垂问,奴才和姐姐都已经用过了。”

    看屏yù多年以来,承恩无数之下,仍自是这样一番小心谨慎的小nv儿姿态,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忽然觉得一片怜惜之意大起,伸手把她唤到自己身前,一只手拥着她,抚摸着屏yù丰腴饱满的双峰,转头笑着对兰妃说道,“兰儿,你知道吗?宫中这么多的姐妹中,也只有竹辻楼一个屏听雨轩一个妞妞,最最可朕的心意。你可知道为什么?”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翻兰妃的牌子了,今天到了庆丰园,却当着自己的面上演了一场ūn宫戏码,早已经是成熟妇人的叶赫那拉氏只觉得身心俱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两腮晕红,心头如擂鼓一般的跳动着。慌的奏答说,“是……为了奴才等蒲柳之姿……难入皇上龙目吗?”

    皇帝嘻嘻一笑,忽然用另外一只手揽过兰妃,贴近嘴唇,吻在了她的唇瓣上,丁香轻吐,津液暗度,兰妃喉咙间一片支支吾吾,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天觉得邪情上涌,恰逢其便,竟yù尝尝一马双跨的滋味了。

    给他搂在怀中的屏yù又是紧张又是好奇,心中又有一丝明悟,怕是今天要有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却还未必知晓,找了一个空隙,趴在丈夫的耳边说道,“主子,容奴才……回去吧?”

    “回去什么?”皇帝立刻松开和兰妃吻着的双唇,吩咐一声,“兰儿,解衣!”

    兰妃一愣,皇帝凌厉的眸子看过来,鼻子中哼了一声。这下,叶赫那拉氏和屏yù两个同时面红耳赤,但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点违逆,只好强忍着羞涩,解开了胸前的纽襻。

    皇帝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身材高挑的nv子在自己面前上演的脱衣秀,心中大乐。又望向屏眼神中一片情意。这一次,屏yù不等他说话,自顾自的解开了上身的衣襟,把一截雪腻白皙的肌肤,呈现在丈夫的面前。

    “兰儿,你看见了吗?所以说儿和妞妞最是得朕的欢喜,就是在于她们通达事理。嘻嘻!”一边的坏笑着,他一边低下头去,将嘴巴贴在屏yù温热的肌肤上,像小猪儿一般,轻轻地拱了起来。

    屏yù在男子的身上跨坐着,和着男子的怒吼,喉咙中娇了一声,身子软软的伏在他的胸膛上,“皇上~!”

    皇帝重重的喘息声中,叶赫那拉氏拉过一床锦被,将三个人jīng赤的身体盖住,自己则不留痕迹的推了推已经瘫软的屏后者识趣的撑着身子,让男人尚未疲软下来的身体和自己分开,各自躺在他的臂弯中,享受着**过后的疲惫和安逸。

    休息了片刻,皇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搂着一左一右两位嫔妃,口中唤道,“六福?”

    六福隔着帘,在外间跪倒,“奴才在。”

    “传旨,今天晚上着御膳房在庆丰园伺候。”A!~!

第103节 初次办差(1)

    第103节初次办差(1)

    元旦的早上,载滢麻利的从温热的被窝中爬出来,有房中的太监伺候着小主子穿上衣服,洗漱一番之后,等了片刻,待邻房中的小妹一脸mí糊的着眼睛,嘟着嘴巴出来,载滢拉着妹妹的手,“小妹,醒醒,醒醒!”

    “嗯~!~”颖慧公主不耐烦的哼唧着,被动着给哥哥拉着小手,一路向额娘的寝宫中走去。

    到了宫口,六福、杨三儿和惊羽几个太监宫nv跪倒请安,“两位小主子吉祥!”

    滢大模似样的一摆手,“阿玛在里面?”

    “是。”

    “陆公公,请您进去给回一声,就说我和妹妹来,给阿玛和额娘请安。”

    六福轻笑着点点头,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出来,“皇上说,着两位小主子进去呢。”

    载滢拉着妹妹,进到听雨轩的暖阁中,床上早已经收拾妥当,除了阿玛和额娘之外,皇后居然也在坐!两个nv子脸颊上都是红扑扑的一团,眉宇中ūn意盎然,不好意思的笑着。

    “儿子(nv儿)给阿玛请安!祝阿玛龙体康健,福寿绵长。”给皇帝行过礼,两个孩子就势转身,又给皇后和母妃行了礼,“来,快点到母后这里来。”

    皇后笑着伸出手去,将两个孩子叫到自己面前,抚摸着孩子滑腻白皙的脸蛋儿,笑呵呵的对尤佳氏说道,“妹子,我可真是羡慕你,你瞧你的这两个孩儿,长得容貌个顶个的秀丽不说,这份恭敬有礼,可是怎么学来的?”

    “哪儿啊。”尤佳氏笑着说道,“倒是大公主和五阿哥载湀,才是人才出众呢!我这两个小冤家,……”

    五阿哥载湀是咸丰五年出生的,和六阿哥载渢同岁,但大几个月的时间,因为是皇帝的嫡子,所以在中宫之内,一贯以来,都是众人最最宠爱的对象。

    皇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五阿哥这个孩子啊,皇上,臣妾想,是不是也该到了让他进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了?总是这样在宫闱之中,长在妇人、内侍娇宠之下,只怕于他不利呢。”

    “嗯?”皇帝早就神游物外了,自从年前在庆丰园与兰妃嫔一番云情雨浓之后,他似乎就爱上了这种特殊的味道,再有翻牌子的时候,总是一次翻两个人的,昨天在九州清晏殿中,赐宴群臣之后,又回到山高水长,由皇后等公众嫔妃、已经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稚声童语善颂善祷,享用了一番家宴,到了晚上,也懒得再翻牌子,径直传旨,着皇后和佳贵妃在听雨轩伺候。

    一场欢愉之下,两个nv子由一开始的紧张失措,到后来逐渐的放开怀抱,难得的热烈起来,一直到早上起床的时候,皇帝仍自回味不止呢!

    听皇后说话,他楞了片刻,“载湀年纪还小,再等一年吧。”他说,“二阿哥,可准备好了吗?”

    “是,回阿玛话,儿子已经准备停当了。只等阿玛传旨,儿子就出宫去,给几位师傅拜年。”

    “你虽然年纪小,终究是他们的主子,这一次过府为师傅拜年,又是你平生第一次出宫办差,除了言语上懂礼守节之外,趋拜之间也要有一个皇子的样子,别学你哥哥那般,打扮得花里胡哨,没有一个稳当气儿,让人家笑话。”

    “是,阿玛圣意如天,儿子都记下了。”

    “还有,早去早回,不要耽搁得太久,让你额娘担心。”

    “是。”

    皇帝看着孩子青涩的面庞,熠熠生辉的眸子,做父亲的真是打心里疼爱,面上却丝毫不露,“过来。”把孩子叫到近前,亲自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处,“早上天气冷,穿得这么少,不怕冻出病来吗?等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六福?”

    “奴才在。”

    “去,把朕的那件狐皮大氅取来,赏给二阿哥。”

    载滢终究是不足十龄的幼童,生长在宫中,身边多的是太监、宫nv等一众下人,额娘虽然亲近,却怎么也抵消不掉少有父爱的那种遗憾和失落,自从长大一点之后,就开始刻意拘谨自己的言行,只是为了能够做出一番表率来,得蒙父亲的垂青。

    不过效果不大,阿玛不同于一般人家的父亲,彼此是父子,更是君臣。一则宫中有祖制,做阿玛的抱孙不抱子,皇帝即便疼爱孩子,也不好表现;二来国事繁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孩子在一起说话。所以数年下来,载滢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父子之间冷冰冰的jiā流,如同做庙堂奏答一般的说话方式。

    这一次阿玛亲自伸手过来,为自己整理衣襟,又帮着他把帽子戴正,孩子竟似乎是吓得呆住了一般,手足无措的后退了半步,又想到师傅说的,君父之命万不可违的祖训,赶忙站住不动了。但神情中终于还是恍恍惚惚,连跪倒谢恩的话都忘记说了。

    还是经额娘提醒一声,“这孩子,还不快谢过皇阿玛的赏赐?”之后,载滢才反应过来,跪倒谢恩,“儿子谢皇阿玛的赏。”

    “起来吧,去你额娘那边,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载滢还像是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似的,提线木偶般听话的到了母亲身边,听尤佳氏将自己拉过去,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内容,一点也没听进去,小小的心里满是平安喜乐,自觉这一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了!

    回头看看,父亲正在低声哄妹妹说话,父nv两个笑声不断,偶尔抬起头来,和自己目光相碰,眼神中也都是一片鼓励之意,载滢心脏砰砰直跳,只想不顾一切的上前去,替代妹妹的位置。

    和母妃、母后说了几句话,载滢碰头跪安,转身出去了。

    尤佳氏身为人母,关注自己的孩子是天看着儿子快步出轩而去,笑着向丈夫身边挪了一点,拉过nv儿的手,对他说道,“主子,二阿哥好高兴啊?”

    “哦?是吗?”皇帝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和小小的nv娃娃说着话,“你说什么?”

    “皇上~!”尤佳氏半是撒娇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娇媚少fù的ūn情漾姿态令到同是nv子的皇后也觉得心旌摇动,更不用提唯一的男子了,“来人,把二格格带出去!”

    “嗯~!”二公主大声娇呼着,一把抱住父亲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开来,若是使劲,就悲惨的大叫得皇帝好笑好气,只得收回旨意,打发六福几个人出去了。

    皇后和尤佳氏看着这父nv两个一番斗法,终于还是以当阿玛的输掉了的结果轻笑连连,又坐了片刻,皇后起身,给皇帝行礼之后,由尤佳氏送着她出殿而去了。

    尤佳氏转身回来,靠近丈夫的身边坐了下来,轻轻的说道,“皇上,二阿哥今天,好高兴啊?”

    “是啊,载滢倒是个听话又懂事的。”自咸丰二年在热河将尤佳氏招进宫中以来,皇帝一直眷恋有加,爱屋及屋之下,对她生下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妹同样是心中喜欢,正如当初和她说过的那样,大清祖制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天看二阿哥对答得体,行动有致,皇帝大觉满意,反手握住尤佳氏的双手,“日后啊,滢儿这孩子,日后还有的是历练的机会,今天出宫去,给师傅拜年,不过小可之比——只要你舍得放孩子出去,朕有的是差事等着他呢!”

    “瞧您说的?滢儿是天家血脉,为君排忧,为父分劳本是他分内的差事,倒像是我这个做额娘的,不舍得放手似的?”

    尤佳氏生下一对儿nv的时候,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数载以下,仍自青ūn风情,丝毫不减,皇帝望着爱妃玲珑有致的五官,如画一般的娇靥,昨天一夜征战之下,本已经觉得疲软下去的身子,又有了抬头之势。搂住尤佳氏的肩膀,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妞妞?”

    尤佳氏心中又羞又喜,昨天在自己宫中,夫妻三个初尝异味,皇后一开始还很觉得放不开,但很快的,就沉mí进了yù海之中。一直到早上,只觉得快美异常,便是jīng神似乎也爽利了几分。

    这一刻看皇上神情中一片mí恋。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丈夫的习惯,只是……?她慢悠悠的推拒着,“皇上……奴才们在呢?”

    皇帝抬头看去,殿阁中一片空哪里有人啊?”

    尤佳氏一愣,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听雨轩中早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人手挽着手坐在软榻上,“他们人呢?”

    “唔,都是很懂事的奴才。”皇帝嘿嘿笑着,站起身来,三把两把的脱下衣服,挺着胯下昂扬的小将军,自己撩起锦被,先躺了进去。

    尤佳氏明知道不碍的,也受不住丈夫灼热的眼神,又怕别人看到似的,怯生生的解开衣服,只穿着一件兜儿,钻到了丈夫身边。

    皇帝jīng力极旺,加以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切政事全部休止,难得的能够放松下来,拥着怀里半luǒ的爱妃,手指灵活的在她颈上,腰后动作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尤佳氏娇喘细细,身子全然软了下来。

    皇帝手一拉,从锦被中将一件藕红è绸缎质地的小兜提了出来,“好香啊!妞妞,你的身子,朕真是爱不够呢!”

    尤佳氏ūn情上涌,凤目mí离的依偎在他怀中,“皇上,奴才……妞妞,也爱您啊!”

    皇帝心中叹息一声,撩开被子,在妞妞娇羞的惊呼声尚未在暖阁中销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腾身而起,珍而怜之的覆了上去。

    一乘小小的后档马车,一个内务府的谙达,两个太监陪在身边,载滢几个人出了圆明园,一路直奔南城,此行是奉旨拜年,不过皇帝没有要求他先到哪家,后到哪家,载滢人虽小,却很聪明,命人找来皇城舆图,查阅了一下,周祖培所在的南城距离圆明园最远,然后是倭仁府、徐桐府、最后是翁心存府——上一年的大年初一,皇帝驾临翁府,看他家所居bī仄,心中高兴之下,开了金口,把海淀澄怀园的宅邸赏了给他。

    这里本来是世宗皇帝赏给重臣张廷yù的,因为顾念他年纪老迈,一年三百六十天无一日不入值,常年奔波,身体辛劳,距离圆明园相当近,所以就放在最后一处拜访了——即便多呆片刻,也是不碍的。

    逐渐长成以来,载滢还是第一次只带着身边几个谙达、太监单独出宫,每一年皇帝从紫禁城移驾圆明园的时候,倒是也能够借着随驾的时候,瞻仰一番京中繁华景致,不过彼时那种走马观花,官道两侧满是乾清宫侍卫、神机营卫士及九提督派出的弁员弹压秩序,路边尽是些跪倒迎驾的百姓,连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能够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却大有不同,新年到来,北京城一派繁华,早上刚刚过了辰时,就已经热闹起来,各家买卖铺户开张纳客,叫卖吆喝之声响个不停,入耳一片糟糟。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啊。”载滢放下车帘,喃喃自语着转身坐在软垫上,“可带有水吗?我渴了。”

    “有,有水,还有玫瑰露、还有木樨露,小主子要喝什么?”

    “喝水就好。”取来水罐,让载滢满满的喝了一肚皮,车马已经尽到南城地界,距离周祖培所在的纱帽胡同不远,却很难再做前进——南城这个地方,大多是外省官员居住的寓所,又是大年初一,彼此拜年之时,或轿或车,堵得无可奈何,想快也根本快不起来。

    载滢撅起小小的身子,扒着车帘看了看,“不行,还有好几家呢!这样下去,几时才能回宫去?德馨,让车马停下,我们步行过去!”

    德馨吓了一跳,“小主子,这可不行啊。主子身份娇贵,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奴才怎么担得起啊?”

    “怕什么?上一年的时候,皇阿玛不也是只带着六福一起出宫去,连一个侍卫也没有带,不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载滢小脸儿一扬,大声说道,“不怕的,阿玛怪罪下来,一切有我给你担待!”一面说,一面用力在车帮上敲了几下,“停下,停下!”

    马车停稳,载滢第一个跳出来,“还是外面好,比车里舒服多了。”

    德馨也随着他下了车,眼睛左右打量,还好,没有什么碍眼的家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小主子,周师傅府上就在不远,我们过去吧?”

    一主数仆几个人在大街上穿行,载滢虽然在宫中是一派小大人一般,但孩子天怎么也难以压制,眼见没有了顾忌,借着自己身子矮小灵便,不时的钻到街边人头攒动的摊位前去,惹得德馨几个心急火燎,偏又不能发脾气,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将他抱在怀中,一溜烟的跑开了。

    到了纱帽胡同街口,影壁照墙下放着几顶官轿,十来个轿夫打扮的男子或站或蹲,正在一起谈天说话,眼见三个人从胡同口进来,众人站了起来,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其中一个的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正在一个劲的扭动着身子,“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德馨看看没有什么事了,放下了载滢,小声说道,“小主子,皇上jiā代过,不准在外传扬,等见到师傅的时候,说几句话就要出来的,可不要大声嚷嚷啊。”

    载滢想起临行前阿玛说的话,小小的心灵中打了个寒颤,乖乖的点点头,“我记得,阿玛说过的,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德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奴才也不知道呢!”德行答应着,拉着载滢的小手,到了前,向下人鞠了个躬,“二爷?请了。”

    “哦,二爷,请了。”新年到来,似乎是沾染了一点这佳节的喜庆味道,周祖培府上的房也很是客气,“怎么称呼?”

    “不敢,这位是我府上的二少爷,此番过府,是专为周师傅拜年来的。烦请二爷通传一声?”

    上呆了一下,这位穿着团花夹袍的听差说起话来怎么颠三倒四的?看看他领着的孩子,倒是珠圆yù润,一派大家风范,身后站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面白无须,十指尖尖,似乎是阉人?

    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不会是哪一个王公贵戚家的孩子,来给老爷拜年的吧?按理说应该请到厅上,只不过今天另有贵客到访,怕是不好打扰呢!他想了想,“那,请这位小爷等一等,小的这就给您回。”

    今天周祖培府上确实有贵客,不是旁人,正是给皇帝贬出朝堂,在府中囚禁、读书的恭亲王奕。

    自从私藏奏折的事情爆发开来之后,奕真可谓是丢尽了颜面:一国亲王,受君父倚重甚深,却为一己私誉,做出这样不识大体的行为,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一个多月的时间,原本丰腴红润的脸颊,也大幅消瘦下去。甚至临近新年,家家喜气洋洋,只有恭王府中,到处冷冷清清——倒未必是旁人不想热闹,只是看看主子满面晦暗,谁也没有那份心思了。

    在夜来震天价的爆竹声中草草安枕,不到卯时,奕就起来了,洗漱一番,估摸着等天亮就会有总署衙的同僚过府拜年,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思,便借故躲了出去——到周祖培府上来,一来是给他拜年,二来,也知道周祖培如今身在上书房,这里是清水衙来往的朝中大员不会很多,也免了与众人见面时的尴尬。A!~!

第104节 初次办差(2)

    第104节初次办差(2)

    周祖培当然也知道奕的事情,大年初一第一天,就到这里来给自己拜年,内中深意也是不用费很多脑筋,就能够猜透,大开中把他请到厅中,命下人备上茶水、点心,陪着他说闲白儿,话题不好就朝政问讯,却也怎么躲避不开,“若是五爷几个人在,就好了。”

    惇郡王奕誴是在咸丰八年出京的,中英两国战事休止,并签订《北京条约》、《各国战事休止、战俘对待办法》的两项条约之后,除了新开天津、登州、牛庄为商贸口岸,英、法、美各国方面又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中国能够更进一步加大和列国的关系,其中一条,就是希望能够在各国成立大清国的领事场馆。

    为了这件事,朝堂翻覆了很久,一部分人认为,西洋不过是倚仗奇技巧之术胜人,但只要我天朝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就不怕彼邦船坚炮利——这一次在山东全歼联军部队,就是一个最大的例证——这样的国度,又有什么必要派驻使领官员?

    清流的声音甚嚣尘上,皇帝也不好擅专,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派遣朝中郡王级的官员一名,带领随从,到欧洲各国走一遭,看一看两国民生、风土种种不同之处,更主要的是,见识一下外国的先进与文明,回来之后,有他的实地考察作为立言之基,这件事方好推行——于是,惇郡王奕誴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带同荣禄、容闳、李鸿章几个,与英国外相格莱斯顿同乘从英国本土驶来的纳尔逊号铁甲战船,一起返回英国。

    这一次的差事费时非常长,除了英国之外,还要顺路探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列国,据从里斯本发回的电报称,奕誴历时一年,已经基本结束了对欧洲列国的访问,于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从里斯本返航,向着祖国扬帆而来了。不过路上还要耗费一些时日而已。

    奕叹了口气,老五的脾气他知道,若是在京中的话,一定会为自己进言,但这一次所犯的,真正是情真罪实。事发之后,朝野上下万马齐喑,说起来,也实在是怪不得旁人。

    奕想了想,既然周祖培率先打开了这个话题,自己也就正好顺势向他请教一番了,想到这里他端起逐渐放凉的君山茶啜了一口,“芝老,依您之见,此事可还有办法挽回圣心一二吗?”

    “只怕很难。”周祖培也不隐晦,“王爷这一次所行,实在是大大的失策了。若是第一天的晚间到园子中去,将奏折呈上,也就罢了。偏偏王爷左右瞻顾,耽误了时辰,终至今日这般近乎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这都是小王一时疏忽……”奕没有再说话,只是以一双眼睛期盼的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够得到一些帮助的话。

    周祖培倒没有让他失望,“此事啊,错非是极有力的奥援,在宫中为王爷进言一二,王爷再在皇上面前痛陈己非,才有那么一点挽回败局的可能。”

    奕摇摇头,说道,“不瞒芝老,事发之后,小王让内人到宫中,去求皇后,谁知道皇上连皇后的话也给驳了——还有什么人比之皇后的面子更大?说话更有力的吗?”

    “王爷这样想就错了。老夫说的,并不是身份尊贵,而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而且平日里和王爷往来并不频密的,方好置辞。皇后与皇上固然是乾坤大体,但终究碍于祖制,不好过多进辞。你想想,若是皇后说得多了,皇上震怒,不但王爷之事益触君父之怒,甚至还会连累皇后——若是那样的话,王爷如何自处?”

    想想也是的,若是为了自己,牵连到皇后,就太让自己羞愧无地了,“那,您以为,何人最为合适呢?”

    周祖培心中倒有几个人选。若论及帝眷之隆,无过于军机处一个曾国藩,外省一个肃顺的。前者不提,和奕素来jiā好,而且彼此是军机处同僚,说话的立场未必能够那么超然;肃顺倒还好,但是也不行。这不是为了肃顺和奕不大相溶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怕是不会答应,而是无有立言之基!肃顺刚刚升任山西巡抚,一国亲王的升迁腾转,哪里由得他来进言?

    再有一个就是端华。肃顺家产被抄没之后,家眷、孩子的生活虽然尚可保无忧,但终于还是比之往年那等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日子差得多了,幸好有端华从旁帮衬,把徽善养在自己府中,也正好和弟弟承善作伴。

    而端华这种兄友弟恭的做法,也很得皇帝的赏识,肃顺被贬出京之后,端华骎骎大用,除了御前大臣的职衔之外,又给他加了内务府大臣,圆明园守园大臣的职衔,并且让他配印钥,宠信益专。若是能够得到他的奥援,时不时的从旁进言,料想会有一点效果的吧?

    听周祖培说完,奕迟疑了半晌,“肃雨亭与我不和,郑王是他的兄长,这,怕是他们兄弟两个,不会愿意为我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吧?”

    “事在人为,更且说,肃顺在京中用不到多久就要回晋省去了,到时候,王爷只要多多和郑王亲近……这等言语ūn风的事情,只要他有一点脑子,也不会断然推拒的。”

    周祖培的言外之意是说,奕终究是皇帝的血亲兄弟,所谓疏不间亲,现在固然是身担咎戾,被弃置不用,日后安知不会起复?若是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思及郑王兄弟怎么也不肯进一言以解救的话,于这兄弟两个怕也没有什么好处。

    奕苦笑着点点头,“若说肃雨亭嘛,总算尚有可取之处,若是说郑、怡二位,只怕芝老一语成谶了!”

    周祖培一愣,方才知道,他说的是针对自己刚才讲的‘有一点脑子’的话而说的,苦笑着摇摇头,恭亲王就是这年轻、不沉稳的病,容易惹出祸事来,今日一看,似乎还是没有从这一次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有客人登拜年,是周祖培在上书房的同僚,名叫徐桐。徐桐是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与崇实一科,而且两个人私jiā不错,只是宦海浮沉,机遇不同。崇实任职四川龙茂道,已经有五年光景,可称是咸丰朝新锐之中,仅次于翁同龢的大红人;而徐桐,却只不过是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一直到上一年八月间,才第一次乡试的副主考,是在广西省。

    他也是旗人,不过是汉军旗下,每个月有俸禄,但任职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戋戋鹤俸,根本不够花用的,一直到上一年衡文桂省,学生贽敬,省内程仪,这些都是朝廷正用的俸享银子,可以心安理得的放进口袋中的——数年来的欠债一笔勾销,还很有一部分盈余。这一次过年到周祖培府上来,是来给老师、师母拜年的。

    奕看他有客人,起身要走,给周祖培拦住了,“来得正好,豫如也是有趣有才的,陪王爷说话,散散心。”同时吩咐上,“请徐老爷进来。”

    学生拜老师,是不能走正的(也有例外,例如曾国藩类的学生,去拜翁心存类的老师,因为都已经是朝中一品大员,就要从正进,正出,谓之硬进硬出。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从偏入内,又下人领着进到厅中,徐桐一愣,没想到奕也在,赶忙行礼,“给王爷请安!”

    清循例唐宋,亲王礼绝百僚,后来简化了一点,却仍是要磕头。奕也不推搪,受了他一礼,然后把他扶了起来,“荫轩(徐桐字豫如,号荫轩),多日不见,你也清减了。这一次桂省之行,很辛苦吧?”

    “多承王爷垂问,职下一点也不苦。”和奕寒暄了几句,又给周祖培碰头请安,命下人奉上四è礼物,他此来本来还想给师母拜年,不过现在奕在坐,这件事暂时押后了。

    宾主几个人重新落座,再一次有丫鬟捧上茶水点心,周祖培给徐桐使了个眼示意他陪着王爷说话,自己命下人准备午饭、酒菜,要留两个人在府里用饭。

    刚刚把下人打发出去上来报,“老爷,有客人到了。”

    “是谁啊?”

    “不知道呢!来人没说名字上把德馨的话重复了一遍,周祖培斥道,“你怎么这么糊里糊涂的?连客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呢!来人不说,小的看今天是元旦,也不好多问,哦,他还带着孩子来的呢!”

    带着孩子?周祖培楞了一下,“可有nv眷?”

    “这倒没有。”

    “让他们进来吧。”

    载滢给德馨领着,一路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地老鼠,离得还远,就高声呼喝,“师傅,师傅!”

    周祖培觉得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回头一看,大大的吃了一惊,“二阿哥?”

    载滢到了廊下,嬉笑着躬身行礼,“师傅,学生给您和师母拜年来了!”

    “哎呦!”周祖培快步跑下台阶,将他小小的身子拢在怀中,“可冷吗?小主子,您怎么……到老臣府上来了?”

    “不冷的,不冷的。”载滢笑着说道,忽然手一扬,想起来什么似的,“周师傅,有旨意!”

    祖培赶忙从地上爬起身子,“二阿哥,容老臣到厅中摆下香案,恭聆圣训。”

    “不要的,皇阿玛说了,不用周师傅跪听。”

    帝有口谕,周祖培不敢违逆,恭恭敬敬的站好,听载滢用一条清亮稚嫩的童音宣读圣谕,“皇上说,朕以仁孝治国,天地五伦,师恩深重。及于朕躬,亦从不敢有片刻或忘。即以咸丰九年起,派列位阿哥,代朕到府上,为师傅聊致新年祝福。着各位师傅毋庸多礼,钦此!”

    “臣,周祖培,领旨,谢恩。”

    皇帝的口谕,一个字也错不得,载滢背诵完上谕,笑着伸出小手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周师傅,皇阿玛的旨意,您可不要违背哦?”

    周祖培苦笑点头,“老臣不敢。”拉着孩子的手,一路向厅上行去,一边走,一边弯腰和他说话。

    “六叔?”眼见到了厅口,载滢人小眼尖,一眼看见奕含笑站在口,孩子欢呼一声,挣开周祖培,快步跑了过去,到了阶上方始站住身子,“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六叔,您怎么也不到上书房来了?侄儿都想您了。问堂兄,他也不说。”

    奕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担着的上书房总稽查的差事,为了这一次的变故,也给皇帝毫不留情的免了,微笑着扶起孩子,看他跑得一头的热汗,给他擦了擦,“这大冷的天,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身边的下人呢?”

    “在后面。”就在这一会儿的时候,周祖培和德馨几个也到了,载滢回头说道,“周师傅,阿玛说了,还要给师母拜年呢!”

    “哦祖培答应着,和奕告罪一声,由二阿哥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陪着,向内院走去——内中的nv眷居住的地方,德馨自然不能跟从,在厅中陪着奕几个人说话。

    过了片刻,周祖培一个人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王爷,久等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阿哥真正是天资聪颖,到内院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装满了一口袋的红包利是!”周祖培真诚的笑着,口中说道,“山荆身边没有孙儿,看见这样一个孩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若不是知道是皇子,只怕今天晚上就要留在府中过夜了。”

    奕想象着一大家子的nv眷中,多出一个聪慧漂亮的小娃娃,亦自失笑。

    周祖培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碍着徐桐和德馨在场,不好开口,暗中给徐桐使了个眼后者识窍的起身,向两个人告辞,周祖培也不挽留,向外送了几步,命人开中转身回去了。

    这一边,奕摆摆手,示意德馨暂时退下,等二阿哥回来了,再传他上来,德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的退了出去。

    看厅中没有旁的人,周祖培笑着说道,“王爷,天赐良机啊!”

    “怎么说?”

    一直到了下午的未申之jiā,载滢才回到圆明园,皇帝当然已经返驾回万方安和了,二阿哥到了殿阁口,报名而入,皇帝正等得不耐烦,虽然面上不说,但自己的骨血,平生又是第一次出宫‘办差’,做父亲的,又岂能不担心?

    听说他回来了,立刻传见,“儿子叩见皇阿玛。”

    “你是几时出宫去的?”

    “回阿玛话,儿子是早上巳时整出宫的。”

    “现在呢?”皇帝一指外面的天你看看,天都快黑了!就是不提你身为皇子,出外游逛一整天的时间,给人家知道了,耻笑天家血脉,没有教养,只说你额娘、母后在宫中为你担惊受怕,……你个不孝的东西!”

    载滢吓坏了,乖乖的跪在那里,心中又恐慌,又委屈,孩子在上书房学习良久,懂得规矩,不敢大声分辨,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儿子……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请皇阿玛恕罪。”

    看孩子吓得哭了起来,皇帝心中一软,放缓了语气问道,“差事办得怎么样了?都去到哪一位师傅的府上了?”

    载滢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在周祖培府上耽搁的时间并不很长,因为还要到倭仁和翁心存府上去,孩子也顾不得吃午饭,早早的就要告辞,奕似乎是怕孩子路上出什么危险,主动提出,要带着他一起办差。

    于是,叔侄主仆几个到了倭仁府上,到了翁心存府上,若是只有载滢一个人也就罢了,传旨、拜年、请安、拿上红包利是,转身走人,用不到很长时间,但有奕作陪,便不得自由了。

    听载滢大约的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苦笑点头:老六的盘算瞒不过自己,定然是想借孩子的口,为他做一番不明言的求恳心声了!想通了这一节,皇帝心中叹息着摆摆手,“先到你额娘和母后房里去吧,她们都等你等得极了。”

    “阿玛?”

    “去吧,去吧。”打发儿子出去,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奕诚然是有过,但自己的处置是不是也太过决绝了一点呢?年终封衙之前,百官随班祝暇,这样的时刻,自己也把奕的名字勾掉,不让他和自己见面,就是不说兄弟之情,只论君臣之谊……

    思忖了片刻,左右没有办法,他也懒得多想,吩咐一声,“着瑰嫔今晚在谌福堂伺候。”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了起来。A!~!

第105节 文介入值

    正月十八日,各部开衙,军机处也开始正式入值。自从咸丰八年九月以后,一个亲王,一个大学士被贬被杀,弄得这个朝中第一枢廷之地,居然变得冷清了下来。

    这还不算,军机处一满三汉,载垣不提,只是以旗人王公之尊领班,平日伴食而已;剩下的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中却是互不相容,尤其是以孙瑞珍和翁心存各自领袖南北,双峰对峙,越演越烈。不过彼此一朝为臣,皇帝于这种事情早年有过上谕,总算还是维持着彼此的脸面,到上一年的年底,终于因为一件事情而表面化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咸丰八年的十月间,照例是京中各部‘京察’之期,其中由吏部改调刑部任职郎中的翁同书京察为一等。

    这件事给了孙瑞珍以可乘之机,邸抄发出之后,他请袁甲三、李鸿藻过府,商议了数个时辰之久,到了第三天,两个人分别上了一份奏折,以《大臣子弟不宜破格保荐》为名,弹劾翁同书的京察一等所来不正。

    袁甲三认为,翁同书京察一等,非例所有,折子中详细列举了刑部京察的种种规制,说刑部京察,向以律例管提调、秋审处坐办列入一等(也就是俗称的八大圣人),如提调坐办中有主事,则取各司正途出身掌稿郎中或员外郎补其数。从未闻不提调、不坐办,不正途而得京察一等者,有之,则‘自军机大臣翁心存之子翁同书始。’

    接下来他引用乾隆年间刘统勋疏请裁抑大学士张廷玉亲族的故事,以为刘统勋防微杜渐,不独‘为国家保其法,亦为张廷玉保其名’,又说,‘翁心存诚非贤者则已,诚贤则奈何使天下之奔竞夤缘者,援其子弟之事以为口实哉’?最后建议将翁同书的京察一等‘饬部更正’,也就是取消。

    就事论事而言,这番话说得不为无理,只不过,这份折子所攻讦的对象,并不是赵光、郑敦谨等刑部堂官,而是借此事,打击曾国藩和翁心存。翁同书是翁心存之子,而刑部是曾国藩所管的,这样的折子上达天听,自然引发了很剧烈的动荡。

    皇帝拿到折子,认真的想了想,大约能够猜出内中的一番意图。军机处接连去了两员重臣,开年之后自然要增补一二员,朝中已经开始出现了皇帝‘重汉抑满’的流言。所以其中一个,是一定要补一名旗人的,而另外一个汉人的人选,就有点麻烦了。

    若是再补充进一个南地的汉缺官员,孙瑞珍受不得数面而来的夹击,必有辞去之意——这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其实,就是没有袁甲三和李鸿章所上的这样一份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弹劾,内在含义却是在提醒自己的折子,他的心中也不会再挑选一名南地汉臣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重臣人选不会很多,户部一个阎敬铭、都察院一个袁甲三、再加上一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因为上面的原因,祖籍浙江的许乃钊很快就为皇帝放弃了。但剩下来的两个人,该选谁好呢?就在皇帝犹豫不能决的时候,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骆秉章四月上任,五月真除,在他上任之前的咸丰七年,上任直督纳尔经额就已经开始命人在治下详细勘验,最终报请朝廷批准,和英国人商定,开始勘定界址,要修建一条从保定直达北京的铁路——在北京这边的车站,选在了通州——全长在四百三十余公里左右。

    不料事情尚未底定,两国战端骤起,英国展开撤侨行动,工程人员纷纷离开,纳尔经额很无奈,这件事拖延越久越糟糕,没办法,只好行文朝廷,请总署衙门出面洽商,希望能够为工程找到下家,也好免得前期花去的银子,不至于落到水里。

    总署衙门负责出面,和各国会商一番,谁知道各国畏惧兵凶战危,哪一个也不敢插手其间,一直到了战事停止,看看没有什么接踵而至的危险了,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出面,准备将这件事托过来,交给和自己多年交好的国内的一家公司。

    不想横生枝节,当初那一家英国公司眼看着局势平稳,又从香港赶到了保定,面见总督大人,要求重新开始彼此的合作。

    纳尔经额自然不能答应,认为前期工程未完,英国方面撤侨而走,双方的关系已经了结,哪有回头再来的道理?再说,此事已经请总署衙门出面料理,奕也派人从京中寄来信函,内中告诉他,美国公使出面为之解决了麻烦,用不到多久,来自美国的铁路公司代表就将抵达中国,届时再行商讨合作事宜。若是自己这边回头吃草,答应了英国人的要求,日后如何为官为人?因此,纳尔经额一再拒绝,言辞相当严峻。

    而英国人的理由是,临时撤走工程技术人员,并非是英国人有意毁约,只不过是出于不可抗力的缘故,不得不尔,如今眼见并无障碍,回头要求中国人重新履约,不能算是自己的不对。

    从他这里找不到出路,英国人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去北京寻求援助。这时候,以外相在中国负责两国谈判的格莱斯顿爵士尚未离开,就势将此事向奕做问讯,希望能够满足英国铁路商人的要求,还是把工程按照当初签订的合同,交给英国人来操作。

    奕也很觉得为难,为了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份大单,美国人,包括美国公使赫尔曼先生在内,几次宴请、招待总署方面的各色人等,只是为了拿下工程,自己口头上也答应了,如今英国人在谈判桌前又提及此事,如何推拒呢?

    眼见到了谈判后期,仍自拿不出一个解决之道来,奕没有办法,只好奏报皇帝,恭请御裁

    皇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琢磨了几天,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总署衙门的人也传到了御前,“老六前几天说的事情,朕想了想,英国人所说不为无理,但终究是大大的耽误了我天朝的时日,虽然是为了两国开战,不得不避凶趋吉,但过错非在我天朝。而美国呢?”

    他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继续说道,“能够在此局势板荡之时,伸出援手,天朝也不好不感戴其国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但友情是友情,正事是正事。天朝与英人有过合同,不能不按照合同办事。这样吧,由总署衙门和直隶总督衙门共同出面,招标建设。”

    奕楞了一下,皇帝口中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懂,“皇上,请恕臣愚钝,……”

    “很简单,让英美两国商人各自造价,报上单据来,看哪一家的钱少,就用哪一家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嗯,除了以上两衙门之外,让户部和工部也加进来,朝廷先做出一份报价来,朕看看再说。”

    孙瑞珍脑筋转得极快,立刻碰头答说,“皇上,招标之法,标新立异,除了可将我天朝铁路大工用度压减至最低之外,还可以使两国中的输家无话可说。实在是安国、兴民无上良法,臣不胜感服。”

    曾国藩没有他那么灵透,但经过这一番折冲,却给他寻到了孙瑞珍话中的弊端,“皇上,臣以为不可。”

    “哦?”

    “用度大肆减少,材料、人工必然随行就市。若是有从中侵鱼、疲滑者,臣只怕铁路建设竣工之后,无长远之益,有眼前之弊啊!”

    他的话众人自然听得懂,皇帝也很明白,“你是担心出现什么破烂工程吗?”他没好意思说出现‘豆腐渣’工程。看曾国藩碰头不止的样子,展颜一笑,“你们仍旧是不大懂所谓招标的意义。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曾国藩所言、及所不敢言的弊政,实际上,却不会的。”

    “招标不过是其中的一道手续,为的是寻找到更加合适,使另外一方更加无以砌词的手段而已。绝对不是让人家无钱可赚——朕给你们打一个比方吧。虽然两国共同招标,但总要有一个大约的价钱,就拿这一次要承建的铁路来说,假如说,一方的报价是一千万两银子;而另外一方呢,若是在**百万两上下,就说明出入不大,若是另外一方的数字只有三五百万,彼此相去甚远,就要认真的琢磨一下了。”

    他说,“是多的那一方故意抬高价钱,为的是有利可图呢?抑或是少的一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在其中偷工减料呢?”

    这样的话,下跪的众人有的可以明白,有的却还是一头雾水,皇帝耐心的解释道,“铁路大工承建,是有先例可循的,不论是侵占民田所要给付的赔累,还是晓谕百姓,厝迁坟茔所要花费的银子,以及征用民夫、购置设备等等,都要算作铁路大工所用。也都是要计算在内的。”

    “以上种种,都要算作是工程之中必须要花费的款项,等到工程建设完成之后,铁路车站、保养、运行、调试,也要用到大批的人工和银两。”他说,“至于招标,只不过是在此事进行之前,将种种花费汇总计算出来,按照招标银两所需用的,提前由朝廷、直省截留准备出来,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皇上,那若是超过了呢?”

    “超过的数字嘛,就要认真查验、计算了。为什么会超出?超出多少?还要多少?追加的这一部分,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够彻底保证足敷使用?”皇帝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他真想把早就存在心中,却一直没有机会向众人当面宣讲的‘财政预算’的名词拿出来,借这个机会推而广之。

    但转念一想,一来此事不必亟亟,等到这一次的招标结束,甚至等到按照标书所载的数字投入进去,产生效值之后,再说也不迟;二来,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一个肃顺、阎敬铭这样的度支之才,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反倒浪费唇舌,便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只把奕留了下来,“招标本是为杜绝经手官员上下贪墨而行的方式,其中最大的特点,只是要求参与竞标的双方各展所长,将工程之中原本可能会有的诸如人浮于事、银两虚靡等统统堵上。”

    “这样一来,天朝为铁路大工所花用的银子,可以大大的节省下来,更可以免去那些下面的混账行子借机捞钱的弊政。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旁的漏处。”

    他说的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考虑周详了方才出口似的,“老六,你下去之后,会同程庭桂、瑞常、阎敬铭几个人,先各国一步,把我天朝此番花费的银两计算一下。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计算清楚之后,具折呈报。朕要看一看。”

    等到诏旨发下,引发了各国的震动,招标在中国是新鲜事物,在其他各国早已有之,这样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贪腐的横行,而且,招标之际,心明眼亮,很难做出什么手脚。而且,清廷方面,这一次的招标以军机处、总署衙门、户部、工部将所有往来明细会衔具奏——这在天朝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故而个个小心,哪一点也不敢出纰漏。

    而除了英美两国的铁路商人之外,另外又有来自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机械工程公司要求各国驻华使领馆,也要加入到这一次的招标行列中来。清廷方面不好厚此薄彼,统统答应了下来。

    此事一直到咸丰八年的年底,仍自尚未底定,拖得过年开衙之后不久,坐镇天津,办理汇总各种用度的户部尚书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这是一份皇帝登基以来所看到的最长的折子,除了折子之外,还有六份夹片,足足有三万多字。在折子中,他详细开列了所有铁路大工中所需用的银两数目,总计是七百三十九万零六十五两三钱银子。

    因为这样一份详明而清晰的奏折,皇帝心中的天平终于倒向了一边。

    任命枢廷,关系重大,连阎敬铭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为龙目看重,以如此重任交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呢!见到明发的邸抄之后,回到京城的府里,先吩咐门下,“一切道贺的宾客,尽数推拒,老爷要写折子。”

    第二天将折子封奏而上,皇帝和军机处见面之后的第一起,就是把阎敬铭招到了御前,“……朕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想起来,和昨天一样呢!”

    “当年臣草茅新进,不识龙颜,种种非礼言行,每每思及,魂梦难安,皇上不以臣粗鄙,反交托一部重责,臣只有殚精竭虑,效死以报,上求不负君恩于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朕既然选定,让你入值军机处,就不会多考虑外间那些人的物议。——这番话不但是对朕,更加是对你。”皇帝说道,“军机处是朝廷政令所出之地,关系重大,毋庸朕和你多说,你也有所领悟。朕想和你说的是,选择你入值军机处,虽然还是挂着学习行走的名字,但你在军机处中,还是要秉持在户部那般的刚正之风,政务匡扶朕躬之外,于朝中各种不法情事,也不要有什么隐晦,只要确有实据的话,尽数具折呈报,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是。皇上托付臣下以腹心,臣焉敢为一己私利而有所惜身?”阎敬铭感从中来,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入值之后,定当以血诚之心上侍君父,不敢有半分游移旁顾之处。”

    “你的人品,朕是信得过的,貌丑心正阎丹初啊!”皇帝极少有这样面对面的夸赞臣下的时刻,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年你在天津,办理差事,朕很满意。”他说,“总数七百万两银子,比之江宁修建的铁路,似乎省下很多钱呢?”

    阎敬铭未作他想,以为皇帝是在发感慨,碰了下头,没有说话。“江宁铁路,朕记得是一千四百余万两银子的?总计花费,是不是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江宁铁路,耗时三年之久,总数在一千四百万两。”

    “当初朕还说过,这么多的银子花出去,用了三年时间,方始竣事,不算太多。”他拿过阎敬铭上的奏折,翻看了一下,“如今看来,还是花得太多了。”

    “如今朝廷国用日足,这等铁路大工,更是利在千秋后世的宏图伟业,花用靡费了一些,原也是应有之义。”阎敬铭心口不一的奏答,“皇上就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劳圣怀了。”

    “不上心怎么行呢?”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一个铁路工程,就多花用了一倍的银子,日后这样的工程全面展开的话,朝廷有多少银子可以供这些人捞的?”

    这样的话就太深了,涉及其中的人也太多,而且个个位高权重,一旦真的按照皇上的意思动作起来,自己倒霉不提,朝局亦将有极大等到翻覆,故此,阎敬铭连话都不敢说,趴在地上砰砰撞头,亟亟有声。

    皇帝心中很有些失望,遗憾的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从明儿个起,就到军机处入值吧。”

    阎敬铭心中一阵愧意,抬头看看他,“皇上?”

    “去吧,去吧。”

第106节 暗夜谈心

    从谌福堂退出来,阎敬铭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发堵,似乎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在那里一样,几乎要怒吼出声,方始痛快!

    站在殿阁之下,回头看看,阳光明媚中,堂上阴影处有小太监在来回奔走,对于呆站在这里的自己理也不理,阎敬铭一只小眼睛逐渐湿润,他真想再一次迈步进去,向皇上一吐心声,想来这也一定是皇上期盼着的吧?

    正在犹豫间,忽然听身后有人说话,“丹初兄?何思之深耶?”

    阎敬铭回头看去,脸上扯起了一丝笑容,“啊,是博川老啊?怎么,皇上召见?”

    来人是文祥。咸丰五年的时候,他为了一句话的疏漏,再加以肃顺从旁簸弄,意图整掉他军机大臣的位置,安插怡王入内,文祥自觉不能安于位,为了躲避后续而来的逼迫,自己先一步上折子,请辞了军机大臣的差事,只是在总署衙门挂了个闲职。这一次军机处增补,皇帝居然又一次将他想了起来,让他以旗人之身,入值军机处。今天来,是御前谢恩的。

    阎敬铭和文祥不很熟,不过同朝为官,彼此认识而已,想到日后共同入值军机处,倒是应该在此机会亲近一番,“恭喜博老,不及数载之后,重入军机处,自世宗十年,军机处初设以来,博老还是第一份呢!”

    “哪里。”数载清闲,文祥不同于当年的贾祯、如今的阎敬铭等人,他是真的不愿再淌进这一汪浑水中来了,虽然有君命难违的话,但他今天递牌子请见,却是一定要认真的辞一辞的!

    听阎敬铭说话,老人苦笑了一下,“丹初兄莫要取笑了。哦,不能和老兄多聊,我得进去了,日后再见。”

    和文祥拱手告辞,阎敬铭思忖了片刻,举步直奔二宫门口的军机处值房,正好,载垣几个人正站在门口闲谈说话,已经过了立春的时令,圆明园中桃杏吐蕊,柳丝舒展,正是‘君须记’的‘柳绿’时光,军机处固然是公务繁忙,政令所出之地,但闲暇无事的时候也有很多,趁着着大好春光,众人不好在屋中枯坐,由载垣倡议,命听差将座位搬了出来。

    御驾不在禁中,规矩也便不是那么严谨,各自的听差上前来,给各自的老爷准备上香茗、茶点,一边说话,一边品着香茗,倒也自得其乐。载垣年纪虽大,眼睛却很尖,一眼瞅见,大声招呼,“阎老兄?阎老兄?到这边来!”

    阎敬铭此来本就是有事,听见他喊,移步过来,“给王爷请安。”

    “免了,免了!今后同殿为臣,这些俗礼儿,趁早免了。”载垣笑着说道,“我和我那五叔是一个脾气,不好读书,只喜欢清谈,今后,若是有什么前朝典章故事,老兄可不要藏拙啊!说来大家一起听听?”

    他说话语无伦次,阎敬铭素有所知,没有接他的话题,苦笑着拱拱手,“列位大人都在呢?”

    “哦,还有一件事。”载垣又说,“我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若是有念白字的地方,或者说错了话的地方,日后还请阎老兄不要见怪啊。”

    “卑职不敢。”阎敬铭客气了几句,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屋中说话。

    曾国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了进来,“丹初兄,可是有所见教?”

    “不敢。”阎敬铭长话短说的道,“今晚,涤生兄可在府中?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容阎某过府拜望?”

    曾国藩立刻知道,阎敬铭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造膝密谈,当下不以为忤的一笑,“既然如此,国藩扫榻以待。”

    阎敬铭要言不烦的拱拱手,“那就多多叨扰了。”说完出来,以部中尚有公务料理为由,向载垣几个拱拱手,转身去了。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阎敬铭连家业不回,只是让下人回府告诉太太,今天晚上到同僚府上做客,自己坐轿到了曾国藩的府上,曾国藩不想他会这么早来,只好又让下人去买了几分酒菜,请他同桌用餐。

    阎敬铭也不推辞,据案而坐,却并不急着用菜,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涤生兄,今天阎某情绪激荡,种种非礼之处,实难言说,还请老兄看在我二人当年同是户部差员的分上,多多原谅啊。”

    曾国藩知道,像阎敬铭这样同是修习理学的,讲究的就是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看他脸色通红,情绪激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面君之后,就成了这样一幅容貌了?他也不催他,只是很悲悯的望着他,等着他自己开口。

    “读书卅载,如今方知道,君恩难负!”阎敬铭长叹一声,把今天御前奏答的话说了一遍,随即说道,“涤生兄,我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只是为一己之私,置君父圣怀忧虑于不顾……?”

    曾国藩完全明了其中缘由,平淡的笑了一下,“此事,也怪不得丹初兄。”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品评君父,便是暗室交心,原也不能出于臣下之口。只是,这件事在曾某看来,皇上还是失之操切了。”

    “哦?”阎敬铭矍然张目,“涤生兄这话怎么说?”

    曾国藩不答反问,“以老兄看来,皇上践祚十年来,如何?”

    “自然是圣明之主。”阎敬铭脱口而出,“这可不是阎某逢迎君父之喜,实在是天下臣民所共见的。”

    “就是喽!”曾国藩用力一拍手,大声说道,“我和老兄询谋佥同,当今皇上,真正是命世令主,不是曾某臧否先朝,便是我朝的圣祖皇帝,怕也要瞠乎其后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是啊,皇上终究还是年轻,一颗火炭般的心思,总是想着一朝之内,肃清千载而下的弊政,嘿!难啊!”

    阎敬铭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此所以才要我等从旁匡扶啊。”他说,“助皇上成千秋令名,我等成就名臣颜色,难道不是古君子之道吗?”

    “自然是的。只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要循序渐进,便如同此次吧。”曾国藩把话题拉了回来,“如今看来,江宁铁路大工,比之天津所建,道路更短,花费更少,此所以让皇上觉得恼火,以为其中必有文章,更意欲借此事掀起一番风波。但丹初兄,你可曾想过?此事如今并无半分实据,如何就知道,桂燕山等一定在其中有动过手脚了呢?”

    “便是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话,也不会多出这么多来吧?这已经超出一倍都多了。”

    “彼此情势不同,地域不同,往来花费不同,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看着曾国藩瘦削的脸庞,阎敬铭心中一动,曾国藩不会是受了桂良什么好处了吧?要是这样的话,自己的这番话传到桂燕山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想到这里,只觉得今天晚上的过府深谈,是个大错而特错的主意了!

    曾国藩辩人识色的功夫高人一筹,笑着摇摇头,“桂燕山每年倒是都有冰炭二敬赍送到府,不过这也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的。”

    阎敬铭‘哦、哦、’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曾国藩又说道,“便是老兄以公务所见,无有半点凭证,难道就要迎头参劾一省封疆吗?”

    “那,若是涤生兄说来,皇上这番整肃官场邪氛的圣意,就不能推行下去了?”

    “话不是这样说,不过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曾国藩说道,“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没有凭据,万万不能动手,蝮蛇反噬的道理,还要我为丹初兄讲说吗?”

    “曾兄如此大才,不如明日上折子陈明皇上?”

    “不妥,不妥。”他说,“此事重在机密,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于大局不利,自然的,也就更加不能落于笔端了。”曾国藩苦笑着,心里想,朝中重臣之中,这番话也只有和阎敬铭言讲几句了,换了是第二个人,便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啊!

    一番折冲之后,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草草用罢酒菜,阎敬铭请主人赏饭,随即告辞回家。

    数日以来,曾国藩的话一直在心中盘踞不去,阎敬铭也很知道,他的话自有道理在其中,只是看皇帝神情不愉,偶尔眼神接触,也飞快的闪开,倒像是自己有什么心虚似的。

    这种情绪煎熬之下,阎敬铭本来就丑怪的脸上,更是带上了一层灰翳之色,看上去更难看了。好在旁人知道他很少和人做言语交流的性子,也不以为怪。

    又过了一天,阎敬铭终于按捺不住了,找了个由头,到了谌福堂殿外,正好六福出来,他迎了过去,“陆公公,主子今天还有几起?”

    “刚才打发郑王爷出去,这回没有旁人递牌子进来。”

    “那,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就说阎敬铭有事请起。”

    很快的,六福去而复还,领着阎敬铭到了殿里的暖阁中,皇帝正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折子,“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起来吧。这时候递牌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臣……”阎敬铭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口中答说,“臣侍君不诚,请皇上恕罪。”

    “哦?这话朕不明白。”皇帝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怎么,入值不到旬日,就有什么不敬之行了吗?”

    “是。臣未能以赤诚之心上待君父,暗夜梦回,每每羞愧无地。”阎敬铭碰了个头,把多日以来的心中所思所想的话,以及同曾国藩商议之下的成议全数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曾国藩的内容,只说是自己思忖之下的结果。

    最后他说,“臣以为,皇上天纵圣明,铁路大工更加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壮举,若是其中真有为人侵鱼、贪墨之行的话,不但辜负天下臣民,更是将皇上一番爱民利国的圣意,全数落到了空处。于这样的佥壬之徒,一旦查有实据,即当立刻捕拿进京,以儆效尤!”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以这样一番忠诚之心上侍朕躬,朕自然没有不包容的。”他说,“你方才所说的,朕这几天来也有考量,诚然,一省封疆,朝廷脸面,都不是只有一点点账面上的数字,就能够断然处置的——总要有让天下人说不出旁的话来的证据,证实该员情真罪实才是的哩!”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这件事,也不必急,左右也跑不掉!不过是再等上一段时间罢了。”

    阎敬铭心领神会,“臣明白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道,“皇上,犯员在朝中多年,更加是宗室亲贵……?”

    皇帝冷笑几声,断然说道,“若是没有证据嘛,自然是君臣和睦,若是有了证据,朕不管追查到哪一个人的头上,也都断然不能轻饶!”说着话,他低头看看跪着的阎敬铭,“此事关系重大,你行事之间要多多谨慎,须知你一身荣辱事小,令到朕清名有玷,便是你的身家性命,也断然难保!这其中轻重,你要多多小心。”

    “是。臣都记下了。定当认真料理,以求上疏廑忧。”

    虽然皇帝选择了阎敬铭入值军机,但不代表他对军机处这种愈演愈烈的门户之见无所察觉,正好相反,他于这等事厌烦得透了!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阎敬铭独对之后的一天,公事料理妥当,皇帝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手让众人跪安,反而唠家常一般的说道,“翁心存?朕昨天检查大阿哥和二阿哥的功课,文字通顺、语句清晰,你身为上书房总师傅,身在其间,出力匪浅啊!”

    “臣不敢。臣任职上书房,启沃圣心,本是臣份内职责。这也是两位阿哥天资聪颖,举一反三,非是臣下之功。”

    “若说载滢这个孩子啊,还算得上精明;载澧嘛……”皇帝笑了一下,“倒是更像他五叔多一点。教训他学习,很吃力吧?”

    翁心存难得的笑了一下,“大阿哥偶尔顽皮,也是孩童天性。”

    “军机处记档。”皇帝说道,“赏上书房总师傅翁心存、倭仁、上书房师傅徐桐、瑞常上年高丽国进奉细白夏布各两匹。”

    翁心存诚惶诚恐的跪倒谢恩,“臣叩谢皇上。”

    “读书之乐,最在于循序渐进,逐次引导,让孩子们能够自己寻得到书中的乐趣。”皇帝向下看看,口中说道,“便如同你们几个人吧,从小不论在家抑或出外负笈求学,其中种种苦寒艰难之处,朕虽然从未经历过,却也能够想见一斑。”

    “数十年的圣贤之书读下来,旁的不提,圣人所言的小人、君子之道自当深悟了吧?小人党而不群,君子群而不党。”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逐渐转冷,速度放缓下来,“这样的话,难道还用的到朕给尔等解说吗?”

    “朕践祚之初,就曾经晓谕过祈隽藻等,军机处是朝中第一枢庭,政令所出之地,入值其间,总要和衷共济、匡扶朕躬。不必将那种畛域之分看得那么重要。今天朕再说一遍,多以坦荡之心上侍君父,对待同僚,不要弄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嗯?”

    孙瑞珍汗透重衣,往日的言辞便给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口结舌了半天,终于化作喟然一叹。

第107节 惇王还京

    文祥出了谌福堂,心中大悔:这一次到御前来,本是为了请辞军机处的差事的,不想皇上辩词无碍,反倒是自己,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不敢说,支支吾吾之下,又给皇上驳了不说,反倒答应下来,从明日起,到军机处当值——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来呢!

    咸丰五年的时候,为了一言之误,皇上很是不满,再加上肃顺在一旁簸弄,文祥自知不能安于位了,几番请辞,皇帝准了,不过却也并没有让他就这样远离朝班,而是继续在总署衙门中帮着奕办差。

    这一次奕的事情闹得举国皆知,皇上有心保全,原本是想在过年开衙之后就逐次起用的,但清流群情滔滔,李鸿藻、袁甲三、沈淮几个连上弹章,要求皇帝从重处置,却都给他一股脑的压了下来,而且,借着孙瑞珍攻讦翁同书的事情,狠狠地敲打了一番,众人才不敢多有造次。

    文祥一边向前走,心中一边想着皇上刚才和自己说过的话——。

    “朕记得,你是嘉庆二十三年生人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说什么年老体迈,不堪重任了呢?”皇帝问他。

    “是,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只是,军机处乃是我朝第一枢庭重地,奴才不敢厕身其间,一则是自问才疏学浅;二来,奴才秉性荒诞,恐言辞失措,惹怒君父,更耽误到朝廷的大政啊。”

    皇帝无奈的撇撇嘴,文祥一再坚辞差事,所谓何来他很清楚,“你这样的话,你自己信吗?”他说道,“朕知道,总署衙门那边的差事,说起来是老六在管,其实,这几年来,都是你在真抓实干,老六,不过是坐纛的。是不是?”

    这话是文祥不能反驳的,奕兼着太多的差事,公务极忙,总署衙门这边,大多交给文祥、李鸿章、容闳、荣禄几个人负责,“是,奴才无能,差事料理不当,请皇上处置。”

    “老五就快回来了,这一次他到列国走一趟,回来之后,朝廷怕是就要正式开始在各国设立领事公馆,到时候各国领事人员,怕也都是要从总署衙门里面选择勇略兼备之人担任,届时,衙门那边人手怕是立刻就要有所减少,公务繁重之下,也更需要有人能够在朝中建言,方可使旁的人加入其间。你懂吗?”

    文祥琢磨了一会儿,能够猜到一点皇帝的意思了。总署衙门的人员补充,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清流始终瞧不起这些成天和洋人打交道的朝中同僚,翰林院更是一百个看不上这份差事。所以,也只好从同文馆中调派一些入馆学习有成的八旗、汉人子弟当差入值。但杯水车薪,根本不敷使用。

    若是能够有总署衙门领班大臣入值军机处的话,日后在君臣见面的时候建言,从翰林院硬性调派人员入值衙门,自然的,不论是于衙门的动作,还是于洋务的展开,都是大有好处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政令一经发布,又会有多少反弹?到时候,自己身担两处职衔,更是处在风口浪尖,哎!

    皇帝等了片刻,始终不见他说话,便又说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知道,载垣一介庸才,并无半分实学,肃顺又给朕打发出了京中,也不会有碍于你。”

    皇帝说这样的话,等若就是在变相的道歉了,文祥连忙碰头,“皇上这话,是不教奴才活了!当年之事,实在是奴才为人糊涂,语出昏悖,皇上施以雷霆,正是圣明本色,奴才焉敢有怨望之情?”

    “过去多年的事情了,也不必多提。”皇帝不打算多说这样的事情,继续说道,“这件事就这样吧,从明儿个起,你就到军机处来。”

    文祥还想再说,身边站着的伯颜讷谟诂点点头,“跪安吧。”这一下文祥没有办法了,只好碰头而出。

    从圆明园回到总署衙门,文祥想了想,命下人回府一趟,到自己的书房中,拿宋版的春秋三传,带到衙门来。

    等到书籍取来,文祥把衙门中的公事料理一下,摆轿起身,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

    这里是他经常往来的,但最近没有了。私藏奏折的事情发了之后,朝廷上下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到底如何,也轻易不敢为之求情,但总署衙门这边,居然也没有人上章说话,就很让恭亲王府的下人们觉得过不去了。

    数载以下,总署衙门一直是奕管着的,没有恩情也有人情,如今自家主子遭了这样的事情,固然有他的错处,但文祥几个也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却连一句求恳的话也没有?这不成了白眼狼儿了吗?

    故而这一次来,王府的护卫下人,也都不免‘另眼相看’。他们也隐隐约约听得传闻:王爷碰了大钉子,都只为文博川不肯说话。

    再看到文祥一身便装,气象萧索的打扮,与平日裘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发有种异样的感觉。

    当然,在表面上跟平时毫无分别,依旧殷勤接待。文祥却反不如平日那样潇洒,要先探问恭王此刻在做些什么?“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气的客人。总得半个时辰,才能敷衍得走。文大爷先在小客厅坐吧。”

    恭王的小客厅是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法,至少可以证明,恭王对自己入值军机处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大的恼怒。不然,纵使不会拒而不纳那样予人难堪,亦决不会仍然视他为王府的熟客看待。

    一念到此,虽觉安慰,但更愧歉。在小书客房里也就不会象平常那样,摩挲观赏恭王新得的砚台或字画,而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怪里怪气的一声:“王爷到!”

    文祥正在出神,蓦然听这样一喊,不由得一惊,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鹦鹉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门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抢上两步,到门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详,神态沉静,等他行近,文祥垂手叫了一声:“王爷!”

    “你来了多久了?”恭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有一会了。”文祥答应着,跟了进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西洋摇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将帘子放下。春日迟迟,蛱蝶双双,炉烟袅袅,市声隐隐,是好闲适的光阴,但文祥却无心领略,不等出现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取过放在一边的书籍,向前一递,“这还是上一年找王爷借的呢,今儿个特意璧还。”

    文祥是恭王府的常客,每次来总要带些书回去。有时看完送回来,有时经年累月留着,其中颇有精錾孤本。恭王却从不问一声,无形中便等于举以相赠了。今天名为还书,实际上也是为了彼此双方能够有一个打开话题的借口。

    奕叹口气,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今儿个见面了?”

    “是。”

    “上面怎么说?”

    “我一再坚辞,皇上始终不允……”文祥要言不烦的把谌福堂奏答的一番话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王爷,您看?”

    “皇上是对的。总署这边,总要有人能够在朝中说上话,便是不提洋务新政这一块,你、少荃、纯甫、还有仲华几个人的辛劳,难道不也该说一说,提一提的吗?而何人来提,如何来提,则就是要落在你文博川的身上了。”

    “王爷这话,博川不敢领受,皇上于王爷也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日后定然再有起复之期,毕竟,王爷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奕一摆手,制止了文祥的话,“这一次,我真是大错特错,皇上为保全计,命我在府中休养,我想,……”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回首过往,也真正是命里合该有此一劫。怎么就做出这般不知礼法,不识大体的勾当来了呢?”

    奕这一次所犯,真可谓是情真罪实,文祥张开嘴巴,想劝他几句,竟是找不到什么话语来慰藉,只好陪着他叹了口气。

    “五年之后再一次入值军机处,想来你也不会像当年那般莽撞,言语之间得罪了人,犹自不知。”奕虽然比文祥年轻很多,却是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而且,肃顺不在京中,载垣又是庸人,料想不会、也不敢太过刁难你。孙瑞珍嘛,皇上前些天训斥过他,也不会有什么窒碍;翁心存、曾国藩都是道学君子,更加没有麻烦。”

    “是”文祥唯唯的听着。

    “旁的事情嘛,你在军机处呆过,也不必我和你多说。只有一节,此番皇上召你入值,也是为求洋务之事在朝中能够有建言之臣,你不可游移徘徊,多多的上条陈,也好告诉那些成天吃饱了没事做的书呆子,总署衙门并非‘与鬼为邻’的闲职衙门!”

    文祥心中叹息,奕不论是才力还是方略,这数载之下,都有了极大的进展,若不是为了这一次的舛误,兄弟君臣齐心合力,朝政定然蒸蒸日上,偏偏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只能以鬼使神差来解释了。

    正月二十八,在海上航行了六十三天的威尔士亲王号缓缓停靠在天津大沽码头,跳板搭好,奕誴站在船甲板上,笑着向站在自己身前,排列成一列横队的英方船员逐一抱拳拱手,用已经逐渐熟练起来的英文说着感谢的话,一直到队尾,“船长阁下,多谢您一路来的辛劳和照顾,我们到家了。”

    威尔士船的船长是辛伯达中校,“祝您愉快,东方的朋友。和您与您的同伴航行,是鄙人及我船上所有船员的荣幸。希望有一天能够再一次邀请您到的船上来。”

    奕誴一笑,“我更希望能够在我国的首都,本王的府中,和中校阁下共谋一醉。”

    辛伯达开心的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中国人能够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快乐就是在船上饮酒的时候了,对面这个年轻的中国王爷酒量很大,而饮用的美酒,更加是从来不曾品尝过的,却极为甘美辛辣的液体,几乎是在第一次品尝到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遗憾的是,这样的美酒并不是很多,“到时候,又可以品尝到王爷赠送给鄙人的MAOTAI酒了吗?”

    奕誴一愣,扬声大笑起来,“请您放心,到了本王的府中,您就是想用酒洗澡都可以。”

    李鸿章在后面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王爷,时辰到了,下面迎候的人都等急了。”

    “让他们等着!”奕誴不以为意的一笑,“好不容易习惯了船上的日子,多呆一会儿,等一会儿下了地,再想上船,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了。”

    李鸿章没办法,退开几步,向身后的容闳和荣禄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说是这样说,但看着码头边搭起的彩棚、鸣放的鞭炮,奕誴也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再一次和辛伯达拱拱手,“那,中校阁下,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再见,亲王殿下。”辛伯达回身呼喝一声,“敬礼!”

    奕誴一行人在英国船员的目送下走下跳板,骆秉章、曾国藩、胡林翼等直省、京中官员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给王爷请安。”

    “免了吧。”奕誴说道,“不过是出使一趟,也值得两位朝中一品来此迎候吗?哈哈,可真是不敢当呢!”

    众人知道他就是这般疏略的性子,也不以为意,“王爷,请上轿吧?皇上还等着召见您呢!”

    “哦,那是的,可不能让皇上等着。”

    路上无话,回到了北京,在圆明园二宫门口递进牌子去,不一会儿的功夫,端华迎了出来,“老五,回来了?辛苦了吧?”

    李鸿章几个跪倒请安,“见过王爷。”

    “起来,起来,和我进来吧。皇上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坏了。”

    转过九州清晏殿,过慎德堂,进到谌福堂影壁墙,皇帝正站在宫门口,奕誴几个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迎到门口来了,赶忙抢上几步,跪了下去,心中一阵激荡,“臣……皇上?”

    “怎么了?老五,看见朕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吗?”皇帝看着奕誴,一年余不见,老五黑瘦了一些,思及他以不到而立之年,远赴重洋,到处都是洋鬼子,也不知道他的生活怎么样。皇帝也动了情,“起来,起来,让四哥看看?都起来,都起来吧。”

    奕誴几个碰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唔,黑了,也瘦了,怎么,在外洋食水不合吗?”

    端华在一边突然扑哧一笑,“皇上,惇王又不是八哥,怎么叫食水不合呢?”

    皇帝大笑起来,“去,传召军机处到谌福堂见驾,一起听老五给朕讲讲外洋风物。”

第108节 猪八戒说

    呈上有英国女王、法国波拿巴三世、西班牙伊莎贝拉二世等人亲笔签名的国书,皇帝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老五,这一年多很辛苦了吧?”

    “臣弟不敢欺瞒皇上,真是有点累了。尤其是坐船,您也知道,臣弟是旱鸭子,一点水也不会,成天坐船看着水面,总害怕掉下去,要真是那样,可就成了《西游记》中猪八戒说的,‘师傅姓陈名到底了。’”

    谌福堂中一片大笑!皇帝笑得弯下腰去,喉咙中猛烈的咳嗽起来。六福、惊羽几个也为惇王的隽语,惹得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远离,只好强自憋着。

    好半天的功夫,皇帝的笑声逐渐收敛,“你这个老五啊!一年不见,仍自是不改本色!朕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说得好!”

    奕誴赔笑几声,“皇上,臣弟此番到英法诸国,英法各国国王等一再恳请,我天朝能够摒弃前嫌,与列国多有交好。往日种种不快,皆当一笔扫过。望我天朝皇帝陛下恩准。”

    “你们说说,大家都各抒己见吧。”皇帝含笑看着军机处几个人,“都说说吧。”

    “是。”文祥虽是后进,但他是以旗人管着总署衙门的差事的,更兼着内阁学士,虽然是揆席(就是副职),对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当仁不让,“奴才以为,五爷的话说的极是。旁的奴才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咸丰七年中英交恶以来,美、西、葡三国,一直从中奔走,各国公使、领事纷纷到衙门中来,意图从中调和帮衬一二。”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道,“奴才想,这其中自然有列国自身之份,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于我天朝有一番尊崇、孝敬之心。如今美国不提,西葡两国有这样的请求,我天朝亦当俯准才是的。”

    “嗯,翁心存,你怎么说?”

    “臣想,答应彼邦的要求,并无不可,但臣只怕,列国得陇望蜀,于其后更有所求,到时候,……就是不了之局了。”

    皇帝迟疑了一下,就在众人都觉得有些心下惴惴的时候,他又点将了,“阎敬铭,你是奉旨管着户部的大臣,你说说看?”

    阎敬铭心中有些打鼓,很明显,皇帝于翁心存的奏答不满意,言语中又特别提及自己所管的户部差事,自然是希望通过户部这几年来的成效,驳回翁心存的话,只不过,他虽然是北方人,孙瑞珍又是自打他入值军机处之后,多有拉拢之意,他自己心中却实在不愿意卷入这等以地域为区分的争斗中去,故而一再推挡。今天看来,就是想不得罪翁心存也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答说,“臣自咸丰四年起,蒙皇上捡拔,与同僚协理户部差事,这五年来,各省关税、洋税大有增长,以洋税为例,臣查阅户部各年往来数目,咸丰二年的时候,洋税不过六百余万两,到了咸丰六年的时候,就已经增加到了一千三百余万两之多。特别是以广州、上海等口岸之地的洋税缴上的为最多。”

    他说,“臣想,税银如此增长,一则可见我皇上圣明如天,百姓纯良,莫敢有偷漏之弊;二来也可见各省口岸,帆影蔽天,一派繁华胜景。”

    “故而臣想,若是再我天朝之内,另开几处口岸之地的话,……”他偷眼看看身边坐着的翁心存,口中说道,“日后税银大增,国用日渐充足,则天下事可定矣。”

    翁心存没有说话,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笑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只是以国家正用税银之事以为借口,难道就不考虑‘君子不尽利以遗民’的道理了吗?到了此时,他心中于固守的华夷之辨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强烈,但如同天下所有读书人一样,道光二十二年签订的合约中,登载的割让香港一项条款,仍自是让他怒满胸臆。

    如今国势日渐强盛,反过来居然要主动打开边禁?让各列国能够上岸生活、经商、往来?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正在思忖间,只听身边的曾国藩说道,“皇上,臣倒在想,各列国恳请我天朝在彼邦设立公使、领事场馆一项,大有可商榷处。”

    “嗯,你说说。”

    “是。按理而言,英法美几国都已经在我天朝设立场馆,为礼尚往来,更为两国交好计,我天朝亦当如是。只不过,派员驻守外国,彼此语言不通,风俗不明,臣恐,日后生出变数。皇上圣明在上,圣心早有所料,此事不可不防啊。”

    “嗯,日后成立领事公使馆的话,人选的事情,是要商讨一番的。至于曾国藩所说的安全问题,要和驻华各国认真磋商,文祥,”

    “奴才在。”

    “日后将各国领事招到总署衙门,把我天朝的这番诚意和要求与之商讨明白,具折回奏。”

    “喳。”

    皇帝长身而起,众人随着站了起来,“老五远路奔波,辛苦得紧了,今儿个不必说太多,先回府休息几天,三天后到朝中入值。”

    “是。臣弟叩谢皇上。”

    “军机处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

    来的路上,奕誴知道,曾国藩到天津去迎迓自己一行人归来,连着几天的朝政都是草草结束,今天大约是有正经事要谈了,当下不再迟疑,带领李鸿章几个,碰头而出。

    皇帝招招手,“和朕进来。”转身进了暖阁,载垣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跪倒在地,等待奏答。

    皇帝拿起一本折子,递了下去,“这是潘祖荫、肃顺、彭玉麟几个人会衔上的折子,山西的事情,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了。”

    六福拿过奏折,转递给翁心存,后者无暇细看,草草的翻到最后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官衔、在此次盗卖官粮大案中所贪墨的银两数字,总数不下一二百人之多。

    沉默了半晌,翁心存把折子交给曾国藩,碰头答说,“皇上,山西省内除了这样哄传天下的大案,臣身在军机,燮理阴阳,职责所在,竟全无察觉,先要自请处分。”

    听他说完,曾国藩、孙瑞珍几个同时把帽子取下来,伏地碰头,“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和你们没有什么相关。要说责任,朕是第一个要负责任的。”皇帝说道,“先不谈此事了,你们议一议,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之流,该当如何定罪?”

    “弃市。”曾国藩第一个说道,他是奉旨管着刑部的,最有发言权,“陈士枚不提,吴衍、晏端书、和端之流,在案发之后,不知主动出首,反而争相蒙蔽,意图将所犯罪责推诿而下,这等行事,不但国法不能容,人情更是不可恕过。当罪加一等,以儆天下人效尤。”

    “……故而臣想,陈士枚当处斩监侯;吴犯三人,当处斩立决。”他说道,“省内其他参与其间的犯员,以贪墨数额多少,或杀或贬,分别论处。”

    “陈士枚身为一省巡抚,不顾君父,不念百姓,心中只想着一己利禄,不惜将省内所储官粮与下属联手盗卖。也正是因为他,才有了吴犯几个人越来越胆大妄为!这样的罪臣,在朕看来,便是明正典刑,也毫不为过。”皇帝说道,“不过朕看过刑部报上来的供状,该员到部之后,终究还是能够如实作答,并将多年贪墨所得逐一上缴国府。也就不必显戮了,改为赐自尽吧,就在狱中行刑。”

    “喳。”

    “还有,将陈士枚、吴衍、晏端书、和端等所有犯员的家产全数抄没,行文各省,山西案中所有犯员的家产,一概查抄!”皇帝发着脾气,口中说道,“把这些人逐一带回北京,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另外,让他们到狱中和刑场上,临场观刑!”

    曾国藩心中一颤,想不到皇帝于这样贪墨官员的处置如此狠辣?大异于他平日里对臣下温文尔雅之风呢!心中胡乱想着,口中答应下来。

    “军机处再拟一道明诏,告诉天下各省所有官员,‘法不责众’这一项古训,在朕这里休想行得通!若是以为牵连的人数多了,朝廷行事之间就会畏首畏尾,便打错了盘算。武则天神龙年间,杀大臣如同屠狗,天下还不是稳稳当当的吗?”

    皇帝说到这里,忽然低头问道,“怡王,你一年之中,能够有多少俸禄?”

    载垣吓了一跳,他的贪名不下于肃顺,但很多都是过路财神——他是个庸人,旁的人就是求到他头上,大多也只是请他代为引荐肃顺、世铎等皇上看重的宗室近人,银钱自然拿的就少,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事情做得成做不成他管不到,但一笔接引银子,却是可以落袋平安的。他这个人又很好说话,故而一天到晚,怡王府门庭若市,往来不断。数载而下,也是大大的发了一笔横财。

    今天朝政奏答,他正在嘀咕可不要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突然皇上问到,载垣一张大脸都吓白了,“奴才……奴才……”

    皇帝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宗室的这幅德行,他早就知道,一直不做处置,一则是载垣、端华、华丰类人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下手解决;二来是为天家脸面计,不好一时间全数行以酷烈之法。看他吓得避猫鼠一般,心中好笑,“怎么了?连自己一年拿多少银子都不知道了吗?”

    “奴才,奴才……”载垣支吾了几声,心神放得平缓了一点,方才说道,“奴才在府中,不管银子,都是奴才的太太在管……,请皇上宽限奴才几天,奴才回府问过太太,再来皇上面前奏答,可好?”

    皇帝好气好笑,不再理他,转而问道,“你们呢?你们谁知道自己一年以下,是拿多少俸禄银子的?”

    翁心存说道,“臣岁入正银一万六千三百两。外省冰炭二敬,并门生贽敬不等。约有两万两上下。”(这一节的数字内容,实在没有一个很正式的数据,只好以总督等封疆大员的俸禄来计算了,正银数额,是夹杂了养廉银的)。

    曾国藩等几个人也分别说了,数字和翁心存相去不远,大体在三万两上下。

    皇帝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这样的数额,维持一家人在京中的生计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其他人呢?翁心存几个都是军机处大员,朝中一品,本身的俸禄、京外的孝敬连绵不断,这都是朝廷允许的,其他司员类的官员呢?那些翰林院中所谓的‘黑翰林’呢?

    难道真要要求天下人都像海瑞刚那样清正不阿吗?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们还做官做什么?吏治,怕是首先要从让天下从官的人,能够觉得手中的钱足够花用开始啊!

    皇帝一直沉默着,好半天的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哦,你们先起来吧。”他摆手说道,“如今朝用日足,朕想,各省官员,督抚……”

    他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不予。司道府县以下,全数将俸禄银子,增加五成。你们以为如何?”说着话,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说,若是增加俸禄支出的话,朝廷担负不担负得起?”

    “臣想,担负是担负得起的,只不过,臣担心,人心如壑,**难填,便是增加的俸禄银子,这些人在一时感戴天恩之后,又再重施故技,向下属吃拿卡要,最后受苦的仍旧是百姓啊。”

    “你的这番顾虑,朕一直以来也在想。增加官员的俸禄之后,如何保证能够使之在日常生活起居,足敷使用之外,不在有贪墨情事?”他苦笑着摇摇头,“最终你们以为怎么样?没有任何办法!嘿!人心这种东西,真正是最难把握的一件事哩。”

    翁心存几个无言答对,暖阁中静了下来。

    命六福给众人搬来杌子落座,惊羽端起热热的**,为皇帝倒满杯中,退到了一边。“你们说说,如何能够防微杜渐,使朝廷的银子,不会落到空处?”

    “…………”

    皇帝突然一拍手边的御案,怒声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朝廷花钱是养你们这群废物的吗?事到临头,连一句辅弼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震怒,众人不敢说话,从杌子上滑落半截身子,跪地请罪,“臣等无能,请皇上息怒。”

    “这件事若是问肃顺,他早就拿出三两个办法来了!就知道颂圣、请罪,管用吗?”皇帝双腿一偏,落递站起,“都滚出去,朕懒得再理你们!”

    载垣几个碰头而出,皇帝在暖阁中却更加恼火,原本几个人在身前,终究是能够有一个发泄的途径,现在这几个人给自己打发出去,他们倒是可以清净了,把难题反留给了自己?可恶,太可恶了!

    山西大案,朝廷以重法处死了不下三十六名官员,除了吴衍、晏端书几个人之外,平阳、蒲州、潞州、汾州、大同、宁武、朔平七府;归化、宁远、萨拉齐、丰镇、清水河、托克托城、宁远七厅;直隶平定、代、保德、霍、解、降、沁、辽等八州的一级行政官员,也同日被绑缚北京菜市口行刑。

    皇帝不惜杀三十余人以震慑天下贪墨行径的举动,诚然收到了一点效果,但同时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左都副御史,兼京畿道御史沈淮第一个上折子说,皇帝临以重课,虽彼等身犯律法,终究是失诸宽仁。更与天朝一脉相承,善待士大夫的祖制不合。

    沈淮是皇上很看重的大臣,在旁人想来,便是折子中的言语激烈一点,但身为言官,不如此怕也不能打动帝心,故而奏折封奏上去之后,他自己,连同都察院的袁甲三等都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皇帝为沈淮所上的这份奏章大为震怒!“沈淮,照你折子中所说,朕和这朝廷大员,就应该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君臣和光同尘,就是善待士大夫了吗?”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命人把沈淮传到御前,当众问道。

    “臣不敢。只是臣想,这么多大臣,同遭弃市,似乎于我皇上如天之德,略有微暇。”

    “呸!朕看你实在是糊涂透顶!”皇帝口不择言,如同粗妇骂街一般,“在你看来,朕的德行是要靠吴衍之流来维持的吗?上一年肃顺回京述职,朕问他,他说,此事必然是如偷针偷金一般的循序渐进。朕深以为然,山西省内,若是有一个人,是真心为朕、为朝廷着想的话,也不会自咸丰四年起,上下勾结,盗卖官粮,而从无一人举发了!这样的一群混账王八蛋,圣人的仁恕之道,难道是为他们而设的吗?”

    沈淮被斥得期期艾艾,一句话也说不来,“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的糊涂。”

    “京内京外那么多的贪墨枉法之徒,也不见你沈东木上条章来,如今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犯官,你就忙不迭的跳出来了?”皇帝言语若刃,狠狠地挖苦着他,“表面上看,是为这些人做求恳,殊不知,你还不是在借援手犯官之机,讥讽朕躬,更为你自己博取一番清名?嘿!照这样看来的话,你沈淮之心,仍自是龌龊过那些被杀的犯员呢!”

    这样武断的以人心论罪,实在是黑天的冤枉,奈何说话的是皇帝,沈淮又天生的嘴笨,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君前不可失仪,只能跪在那里,低声呜咽,“皇上教训的是,臣罪当诛,臣罪……当诛。”

    曾国藩眼见皇帝一张玉容涨得通红,脸庞逐渐扭曲,知道这数日以来,军机处始终不能就惩治贪墨一事拿出什么条陈来,圣心极为恼怒,这一次是借沈淮所上奏折,拿他撒火出气来了。心中为老友抱屈,忍不住上前半步,还不等他说话,皇帝就看见了,“曾国藩,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朕还没有说你呢,你就先跳出来了?”

    曾国藩大吃一惊,怎么祸水东引,到了自己身上了?赶忙跪倒,“臣,恭聆圣训。”

    皇帝冷酷的格格一笑,“恭聆?朕可不敢当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心中的火气变得非常大,昨天的时候,为了惊羽伺候差事时的**太过灼热,竟然当场传敬事房,把惊羽拉下去,差一点打了三十鞭子,还是正在阁中的佳贵妃求情,方始放了过去。

    这一次看曾国藩有意为沈淮求情,怒火转而烧到他的身上了,“朕知道,你是管着刑部的大臣,这一年多来,为了你弟弟的事情,刑部受你的簸弄,可是没少在朕的面前,为曾国荃说好话哩!”

    曾国藩可不像沈淮那样的笨拙,这样的话若是应承下来,如何得了?故而听完之后,立刻迎头一驳,“回皇上话,臣奉旨管部,却从不敢以一己之私,要挟刑部诸员,更且,朝廷有祖制,曾国荃与臣是血亲兄弟,本该避嫌,臣入仕多年,从来不敢违制而行的。”

    “说得好听,你身在军机处,又是管部大臣,想救曾国荃,还用得着你亲口说话吗?怕是赵容舫早就打好了盘算,想着怎么解救呢!”

    曾国藩跪在地上,心中又是悲苦又是委屈,“皇上所说,臣无可辩驳,只能自请辞去差事,以为……”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茬,转头望向翁心存几个,“军机处,拟旨。沈淮身为朝中二品御史,遇事昏悖,如同狂犬乱吠,立刻免去左都副御史兼京畿道御史之职。改任巡城御史。”

    “喳。”

    “还有,行文山西,着潘祖荫接旨之后,即刻在省内行刑,也不必等到押回京中,更加不必等到什么秋后!”

    载垣看出皇上的心情非常恶劣,半点不敢违逆,碰头答应下来,“奴才下去之后,即刻照办。”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皇帝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一点,“惇郡王承朕谕旨,一年往来欧洲列国,功在社稷,着进封亲王爵衔,并礼部汇祥宗人府,一切仪制,皆仿照亲王旧历,具折呈报。”

    “喳。”载垣又碰了个头,大声说道,“皇上体恤臣下,谅惇亲王接旨之后,自当感戴天恩,霍力以报朝廷、皇上的圣恩。”

    皇帝给他胡乱的奏答逗的呲牙一乐,眼光在几个人身上扫过,“朕有点累了,都跪安吧。”

第109节 借势生威(1)

    军机处几个人跪安出去,皇帝回到暖阁中,问一问六福,知道后面还有三起,摆手先都打发了——他自知这数日以来,脾气极坏,若是临机发作,没的又会有人无故遭殃,左右也不是很急的事物,留待日后也不迟。

    六福自去传旨,他的眼神一瞟,落到一边站立的惊羽身上,女孩儿美目和他的目光相碰触,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避开了,皇帝心中大觉失悔,当日不过是抓她一个疏漏,就要痛加惩处,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错处居多,“嗯……”

    他哼了一声,惊羽赶忙上前半步,“奴婢,给万岁爷倒**。”

    “惊羽?”

    惊羽吓了一跳,手中装着**的壶几乎脱手而落,“奴婢……在。”

    “你也不必害怕,”他黯然的叹了口气,“等一会儿六福回来,你伺候朕更衣,朕想出去走走。今天天气正好,不如到城外踏青。惊羽,你还没有享受过这京中春光吧?”

    “是。”

    乘着春风拂面,阳光明媚,出了圆明园,皇帝的心情仍自落寞不欢,微微沉着脸蛋,在街上郁郁独行,“主子,”六福小小的声音说道,“前面不远就是北城,到处都是踏青的百姓,游人众多,主子身份贵重,还是不宜到那里去吧?”

    “干什么不去?正好看看。”一句话收到了反效果,皇帝加快了脚步,向城外而去。

    果然,穿过前面的街市不远,就是一大片茂密而繁盛的花木林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语欢声响成一片,有熟识的朋友,聚拢在一起,谈天说地,正在热闹着。

    六福脚步加快,向前跑了几步,正好有一处空地,背靠大树,方便乘凉,居然并无人采用,六福也顾不得多问,找旁边的人家要来一把扫帚,扫一扫地上的灰尘,“主子,奴才看,这里就好,不如就请主子在这里先休息片刻吧。”

    皇帝游目四望,身边虽有踏青的百姓,但看过去,倒都是一些书生打扮,并无什么碍眼之人,点点头,就要坐下,谁知道还不等他席地而坐,身边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唔,这位兄台?可是第一次来?”

    “哦?”皇帝只得站住了身体,回头向对方问道。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着和他拱拱手,“想来便是了。这北城的百姓,哪一个不知道,这株大槐树下,是朝中阁老翁心存翁大人专用之地,要不您看?这里环境清幽,又有背风阴凉之景,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呢?”

    “哦?有这样的事情?兄台不会是与在下开玩笑的吧?”皇帝数日来,第一次轻笑开来,换上了天津口音问道,“翁心存君子持身,怎么会做出这等残民以自娱之事?”

    “说来您可能是外地人。”对方的年轻人以为他是外地来人,不知道其中内情,“说起来,也是不关翁大人的事情,都是他府中的那些下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自从咸丰六年起,就是在这北城之外,划定了一块地方,平日里不容外人享用,只等他家大人来了,在此踏青游玩。”

    皇帝笑着问道,“多承这位兄台相告。只是有点不明白,自从上一年科场大案之后,不是说京中各府于自家的下人,都是痛加管束了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呢?难道翁大人就不管吗?”

    “翁大人哪儿知道啊?每一次来,都是府中的下人们事先安排好了的。大人到此,也是如同贵介一般……”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六福,继续说道,“只是说一些‘于此落座’的话,翁大人不明内情,自然也是安之若素了。”

    “大清朝是有王法的地方,一介奴才,居然也有这样的胆子?难道就没有人向翁大人呈告一二吗?”

    “这哪行呢?”年轻人小声说道,“不瞒这位兄台,往来北城踏青的,都是京外赶考的举子,听人说,今年科考,翁大人又是主考官,我看,您这样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您想想,若是呈告了翁大人,固然刁奴受罚,但事后呢?翁大人不会觉得丢了面子吗?所谓打狗看主人,真得罪了本科的主考,只怕……嘿嘿,嘿嘿!”

    皇帝开心的笑了,向他拱拱手,“多承相告。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宝廷,字竹坡。满洲镶白旗下。”宝廷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继而问道,“兄台是?”

    “哦,我叫甘子义。”皇帝笑着说道,“还没有字呢。”

    宝廷一愣,这样时代的读书人居然没有字?实在令人讶异,不过萍水相逢,不好多问,支吾了几声,说道,“若是甘兄有意的话,不如与小弟同来,共做竟日之欢?”

    甘子义摇摇头,“不如还是请竹坡少兄请几位同道到这里来吧?你看看?这里环境大好,风景又美,用来享受春日之美,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如何?”

    宝廷一皱眉,心中暗道,这个甘子义好不晓事!自己好心告诫他,他不但不听,反而要让自己带同同伴,一起和他疯癫吗?

    脸上一时变色,正待拱手告辞,只觉得身边有人在喊,“竹坡?如何久驻不回?”

    原来,宝廷和同伴的位置离此很近,一来这里风光着实是好;二来则是私心作祟,若真的能够有道左之缘,能够和翁心存见上一面的话,即便未必能够卷谒主考,在老中堂面前留下一份印象,总也是好的。

    这一次郊外踏青,除了宝廷之外,还有几个人,一个叫詹龢,字鱼门,江苏仪征人;一个是他的同乡,叫张治庭,字公家;还有一个也是旗人,名叫舒清阿,是满洲正蓝旗下。刚才出言呼喝宝廷的,就是舒清阿。

    甘子义几个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大汉向这边走来,他的样子怎么看也是像一个山贼,多于像一个束发修学的举子。

    实际上也是的,舒清阿在家中学过‘教门’中的查拳,而且,他还练有一门非常特殊的功夫,就是点穴术。

    点穴古来有之,不过众口相传之下,已经到了神乎其神的境地,舒清阿的师傅姓单,名叫咸来,山东蓬莱人,自幼习武,拜的老师叫陈州同。

    陈州同当年曾经从过军,乾隆年间,随大将军傅恒征讨过上下瞻对,大小金川,后来返乡以后,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只有一个单咸来是个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旁人鼾声如雷,他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单咸来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师傅的本事,已让他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单咸来极力讨师父的好。陈州同爱喝茶,单咸来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师傅终于以这一手不传之秘,教授了单咸来。

    这所谓的“不传之秘”,就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师傅传授之前一再告诫,要他错非到了势不能解的地步,不准出手。

    单咸来学会之后,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回到家乡之后,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单咸来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像他这样的高手,名号一旦创出去,山东省内的练家子纷纷上门讨教,单咸来不堪其扰,偏躲又躲不开,只好闭门不纳。后来遇到了一个来自同省登州府的同道中人,一定要和他切磋一番,见单咸来一再避战,言语之中就很不客气了。

    单咸来没有办法,和对方战了一场,不料一时失手,点中了对方心口处的要穴,这个人连原籍也没有回去,第二天晚上就死在了蓬莱县内的客栈中。

    死者随身带来的家人自然不干,告到当地衙门,人命官司,非比寻常,把单咸来提过几堂,也没有结果,便将他关在县衙监狱中,理也不理。单家只有夫妻两个,女儿出嫁在外,老太太一个女流之辈,遇事慌了手脚,只好上下打点,银子不知道花出去多少,丈夫的案子始终不见下文。

    这等‘破家县令’的弊政,也是无法可解,就在一大家子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时候,天降救星。这个人是登州府所辖绿营的一个总兵,名叫赓麟,他也听说过单咸来的武功非常好,慕名而来,想和他切磋一番。不料到了蓬莱,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

    赓麟怜惜单咸来的境遇,派人拿着自己的片子,到县衙去问了一番,并且表示,此案要尽快了结,有罪的,自然不能轻纵,无罪的,也不可枉法而断。

    有这样的人出面,单咸来以殴斗伤人性命的罪名被定了仗一百,流二千里的徒刑。赓麟再次出面,对单咸来说,“左右你在这蓬莱县也呆不下去了,不如这样吧,先和我到府城中去,日后一起回北京,算做是我家的包衣,到时候,免了你的刑期,还好给你夫妻两个一个容身之所,你看如何?”

    单咸来没有办法,只好携着妻子,离乡背井的跟着赓麟到了北京,就在北京西山下的公中找了一处房舍,居住了下来,白天操持府中的劳作,晚上就和赓麟谈天说地,偶尔兴起了,两个人还会比试一番。

    舒清阿是赓麟之子,和乃父一样,自幼好武,便拜了单咸来为老师——在开始的一年中,单咸来只是传授他一些拳脚功夫,点穴之法,丝毫不曾提及。

    赓麟知道他有这样一门不传之秘,只不过孩子交给师傅,他虽然是阿玛、是一家之主,也不好过多赘言,便让自己的太太去和单太太说,婉转的表示,希望能够将这一门功夫传给孩子——单咸来也没有旁的徒弟,难道真要把这门功夫带到地下去吗?

    单咸来听了太太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只不过舒清阿这个孩子,秉性有些暴躁,点穴术又是起手夺命的功夫,一旦出事,就是极大的麻烦。他想了半天,有一次和赓麟谈话的时候,将心中的隐忧和盘托出。

    赓麟也很以为然,不过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解决,“不如让他学书吧?多多念几年书,等到秉性沉稳下来,老兄再看着教给他几手?”

    于是府中请来老师,教授他文字之学,一开始的时候,舒清阿根本听不进去,成天就想着出门和同伴游玩,和师傅练武,却终于拗不过阿玛、师傅,只好一边读书,一边练武,五年的时间下来,单咸来看他终于学有所成,遇事也能够审明而断,这才开始传授他点穴之术,不过就如同当年他的老师和他说的那样,单咸来一再告诫,这种功夫,有起手夺命之能,所以,在临战的时候,错非是遇到了极大的困境,否则,绝对不能使用!

    舒清阿在阿玛、师傅面前赌咒发誓,保证按照老师的话从事——至今已经有六年之久了。数载以下,舒清阿练就了一身极为过硬的功夫,每日读书之后,就是担石锁,练膂力,他的食量又极大,所以长成了这样一副健硕的身躯。

    甘子义含笑看他走近,笑着回头对西凌阿说道,“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在你之下呢?”

    西凌阿点头一笑,“主子说的是,奴才看来,这个人似乎也有一身的好功夫哩!”

    “哦?”

    “是,主子您看,此人走路,步履沉稳,双肩不动,而且双目有神,印堂红润,定然是练家子。”

    “嗯,肾气足则名目,罡气盛则红堂。”皇帝喃喃的念了几声,“诚然如是,诚然如是啊。和你比较怎么样?”

    “主子要是有兴致的话,奴才不妨和他比试一下?”

    甘子义扬声大笑,“你糊涂了?第一次见面,就要和人家比试拳脚吗?你真是莽夫一个啊!”

第110节 借势生威(2)

    说话间,舒清阿到了几个人身前,“竹坡,如何还不回去?”和他健硕的身材相反的,他的说话很是和声细气,倒像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一般。

    “哦,刚才认识几位新朋友。”宝廷给几个人做了引荐,舒清阿笑着拱拱手,“今日有缘,不如同聚?”

    “不如就在这里吧?”甘子义笑着说道,“在下刚才和竹坡少兄说起来,这北城之地,就以此处为最美,如今又无人享用,没的浪费了这大好光阴。怎么样?”

    舒清阿武功非常好,胆子却很小,呆了一下说道,“这里,是朝中翁大人所用之地,我们在此,不大好吧?”

    “不怕的。”甘子义摇头晃脑,看看六福已经清理好了青草上的碎屑、渣滓,第一个盘膝坐了下去,“左右也没有人,要是等一会儿有了一个胆子大的,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片青草如荫?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舒清阿和宝廷互相看看,都觉得无可奈何,“那,请甘兄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取出从宫中带来的水壶,食物,放在一边,看他脸色阴沉,几个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生恐激怒了他。

    过了一会儿,宝廷、舒清阿、詹龢、张治庭几个人随同走了过来,甘子义也不起身,只是扬起脸来,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几个人,“虽是萍水相逢,终究也算是有缘人,都坐,都坐吧。”

    詹龢心中暗道:这个人好大的架子?看看他身边,一个俊俏的仆人,一个丫鬟,一个身材健壮的大汉,看样子是京中哪一家王公贵戚子弟——这里不比家乡,豪门巨族众多,等一会儿说话行事,可要小心了。当下给张治庭使了个眼色,二人在甘子义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张治庭最好天之美禄,下人也带有酒壶,给同伴倒上,又给新结识的甘子义递了过来,“甘兄?”

    “多谢,我不喝酒的。”

    张治庭也不勉强,把酒壶放在一边,自己大大的啜了一口,擦擦流过嘴角的酒液,笑着说道,“方才没有说完……说起来也不能算作花蕊夫人杨花水性,一介妇人,遭遇这等山河破碎之苦,为一身谋,题诗葭萌驿壁,也未始是虚妄之词哩。”

    六福几个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甘子义却是入耳即知,忍不住冷笑了几声,“公家兄这话,着实是高论。”

    “哦?”听他语气不善,张治庭立刻问到,“甘兄可是另有高见?”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甘子义朗声念诵了一遍,随即一笑,“列位以为,能够说出这样诗句的女子,又如何会是在山河破碎,国主未丧的时候,便思及失节于敌的呢?”

    “就是这话喽。”詹龢也附和道,“而且,以我想来,就是花蕊夫人甘心失节,也不过是藏诸寸心的秘密打算,又怎么会公然形诸笔墨,而且是题诸大道旁的驿站石壁上呢?这定然是好事者污蔑她败洁之语。”

    “还是这位詹老兄看得清楚。”甘子义赞许的点点头,“其实,证据不止如此。葭萌关在上元附近,后蜀被破之后,花蕊夫人随同国主顺水路出省,又如何能够到得栈道边上的葭萌关?有此三点,可见这一首《采桑子》必定是伪作。”

    张治庭给他的话驳得哑口无言,脸上的神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这也不过是阁下推论之言,未必做得数的。”

    听他言辞狡辩,甘子义倒不以为忤,“阁下以不知为知,强词夺理,未免令人齿冷。”

    张治庭心中大怒,“阁下这话,实在有辱斯文,张某不才,此番入京,也曾遍谒朝中前辈大儒,……”

    甘子义不等他的话说完,立刻果断的一挥手,“不论你行卷何人,我都可以向阁下保证,都是枉费气力,做的都是无用功!”

    眼看着两个人越说越僵,宝廷和舒清阿几个赶忙劝阻,张治庭也不理他,放下酒杯,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走,“张兄?何处去?”

    “这里臭气熏天,我到清凉之地去,也省的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张治庭起身而去,詹龢苦笑着拱拱手,“对不起,我……他喝多了。”快步追了过去。

    甘子义一生人中,还从未这样被人羞辱过,一张清秀而俊逸的瓜子脸涨得通红,冷笑着咬着牙齿,嘿嘿笑着,“惊羽,你看见了吗?喝酒是多么误事啊?一个好端端的读书人,就是为了这天之美禄,居然丢掉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嘿嘿,嘿嘿!”

    六福、惊羽几个不敢置一词,心中却知道,这个叫张治庭的男子的一番话,真的是激怒了皇帝!宝廷、舒清阿两个,却是不明白这其中内情,兀自做好做坏的苦劝,“甘兄,不必为公家兄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起来,我和舒老兄也是见得多了。”

    甘子义冷笑几声,撇开了这件事,“文士雅集,不可无诗。不过种种典故铺陈,没有什么味道,今天我们不如不要作诗了,改为联句如何?”

    宝廷和舒清阿点头一笑,“即景铺叙,宜乎无言排律,我三人谁起谁结?”

    “既然是甘某人倡议,自然有我起首,结句嘛,不如就请舒兄来?”

    “也好。”舒清阿一诺无辞。

    甘子义回头吩咐一声,“惊羽?”

    “是。奴婢在。”

    “我和两位公子联句,也有借重你的地方,去取卷袋来。由你做个誊录生。”

    “妙极。”宝廷抚掌而笑,“看贵介明秀灵透,这一笔簪花小楷,虽未得见,也可以想象了。烦劳姑娘。”

    惊羽羞涩的一笑,“公子谬奖了。”

    于是,甘子义仰头望天,想了想,朗然吟道,“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念罢一笑,“该你接了。”

    “好!”宝廷应声而吟,“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用家韵让你凭空捡了个便宜。”舒清阿长得虽粗豪,却很是精通典故,轻笑着说道,“现成的捡石榴的典。”他等了片刻,见惊羽誊录完毕,方始说道,“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这个差字押得好。向日葵花,卷卷钟爱。”甘子义不吝赞美的说道,“我只好堆砌了:辟兵逢采楼,却鬼得丹砂。”

    “我亦已然。蜃市楼飘渺,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拿。”

    惊羽惊呼一声,“哎呀。”她孩子般的一跺脚,“这不行的,我不及你们快呢!”

    众人失笑间,甘子义凑过去,指点了她几句,又着她把词句中的错字别字改一改,“累吗?若是累的话,不如着六福来?”

    惊羽心中一软,停下手中的笔,呆呆的凝视着距离自己近到不能再近,彼此呼吸相闻的男子,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在秦淮河边,他初到梦中舫时的那份光阴,“皇上……”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奴才不累的。”

    甘子义眉梢飞快的上扬,似乎怕她的声音给别人听到似的,看看女孩儿春日明媚下嫣红的脸庞,心中忽然忆起几天前竟然粗暴的对她,一时间很是失悔,“惊羽,前几天的事情,你不要怪我啊。”

    “奴才不敢。”

    宝廷和舒清阿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对主仆两个,居然当众卿卿我我起来?尴尬的咳了一声,“甘兄?”

    甘子义和惊羽同时羞红了脸蛋,“哦,该谁了?又该我了是吗?”看看宝廷和舒清阿频频点头,思路一转,又回到诗题上,“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练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丽句。”舒清阿大大的赞美着,“到我了。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

    甘子义眼神扫过,几个人身前已经有了旁的游完的士子、百姓,都是周围聚拢着,听几个人联句,“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

    宝廷几个人相视一笑,“写过了声,该写色了。系揽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舒清阿正待开口,人丛后面有人吆喝的声音响起,“走开,都快点滚开!”

    宝廷回身看去,立刻吓了一跳,忙不迭的站了起来,“甘兄,我们还是早早的迁地为良吧!翁大人府上的家人来了。”

    甘子义端坐如仪,也不理宝廷的劝告,只是径直把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几个人身上,为首的是个身材中等的男子,青衣小帽,虽是一副下人打扮,却神情倨傲,趾高气昂,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几个箱笼,大约的携带着踏青采用之物。

    为首的男子到了大树前,挥一挥手,像赶苍蝇一般,“都走开,都走开,我家老爷等一会儿要在此处宴请宾朋,若是惊了他老人家的大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你家老爷是哪一个?”

    男子一愣,低头看去,“哎?你怎么还坐在这里?这里是你能够坐得的吗?快点起来,免得一会儿给二爷我惹祸!快滚,快滚!”

    甘子义脸上的煞气一闪而没,缓缓的爬起身子,忽然一扬手,给了站在身边的西凌阿一个响亮的耳光,“狗奴才,还要朕亲自下旨,才知道动手吗?”

    西凌阿被他打得一个趔趄,单膝落地,“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教训这些狗奴才!”说着话,一跃而起,同身边已经围拢过来在一起护驾的御前侍卫同时动手,把翁府的几个奴才围在当中,拳打脚踢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吓得呆住了,楞了片刻,方始齐刷刷跪倒下来,参差不齐的呼喝不绝,“真是想不到,朕偶尔出宫一次,就为这样的混账奴才坏了兴致。西凌阿,把这几个奴才送交九门提督衙门暂时收押,你在这里等翁心存来,让他进宫见驾。”

    翁心存在镜殿的暖阁中碰得额头青紫,兀自不能挽回天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说什么你不知道?知道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你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吗?”

    皇帝厉声怒斥,“现在好了,当朝一品大员,军机首辅,脸面全都给那几个下三滥的奴才丢尽了!曾国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他?”

    翁心存今天本来要邀请郊外踏青的宾朋,正是曾国藩,几天以来,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这师弟两个,都在琢磨如何开解圣怀,不料今天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蚁?

    曾国藩支吾了几声,“臣想,树大自有枯枝,翁大人府上下人众多,有一二莠民刁徒,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帝重重的啐了他一口,“呸!”他说,“亏你曾国藩也是理学出身?翁心存府上养着这么多混账奴才,成天在外为主子惹祸,他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居然在这里和朕说什么‘情有可原’?”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糊涂了。”

    “上一年柏葰被杀,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管束门下不严,以致惹出滔天大祸?朕多次训诫,尔等以君子持身,正色立朝,府中的下人,也要多加约束,不要因为这等下贱的奴才,给尔等招来祸事,如今看来,朕的话都是落到了空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你们不是自己不舍得管吗?也好,朕来做这个恶人!曾国藩,军机处记档,翁心存府上下人,为非作歹,祸害一方,着交由刑部衙门,按惊驾罪论处!”

    惊扰圣驾,按律是斩刑。皇帝一句话出口,就定了几个人的死罪,不过现在曾国藩顾不得为这些人辩白,还是先消了皇上的怒气,救下老师方为正办,他暗中碰了一下翁心存,提醒他碰头谢罪,“臣约束无力,管教无方,罪责不在几个奴才之下,请皇上处置。”

    “你的过错和柏葰一般无二,在见事糊涂,不能洞察门下人之种种非行。朕降你两级,仍留军机处行走,位在文祥、孙瑞珍之下。另,追回上年御赐之三眼花翎,免了你紫禁城骑马的恩赏——你可服气?”

    “是,皇上处置,一体大公,臣心服口服。”

    “你先下去吧,曾国藩留下。”

第111节 借势生威(3)

    把翁心存轰出镜殿暖阁,皇帝也随之起身,站到曾国藩的身前,“翁心存府上,刁奴借势欺压良善百姓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曾国藩立刻摇头,“回皇上话,臣不知道。”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说,“朕还是那句话,若是为府中下人惹祸,牵连到主子,朕管不到他的这个主子有罪无罪,就是一份失察的过错,就断然不会绕过。”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永志不忘。多年以来,臣一直以君子持身之道管束下人,从不曾有半点懈怠。”曾国藩答说,“今后,臣亦当一以贯之,奉行不悖。”

    “翁心存年纪老迈,暂且不必提,朝中大员例如你、阎敬铭、翁同龢、京外的如朱光第、彭玉麟、崇实几个,都是朕一力提拔使用的。朕于你等的器重,又自与别不同。故而保全尔等的脸面,就是保全朕的脸面。”他想了想,慢悠悠的说道,“今后行事之间,多多想想,不要让朕为难,也不要为你等自己惹祸,明白吗?”

    “是。臣都明白了。”曾国藩咚咚咚的碰了几下响头,口中大声说道,“皇上以君臣千秋机遇属意臣下,臣敢不披肝沥胆,豁死以报君父?”

    “也不必说得那么严重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望着他的双眼,忽然问道,“朕记得,你和翁心存有一番师弟情谊的,是不是?”

    “是。”曾国藩把和翁心存的师弟关系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记为老师美言几句,“臣想,翁大人累受皇恩,上一年更有柏葰前事之鉴,他又怎么敢纵容家丁,横行无忌呢?”

    “朕也知道,故此才降了他几级,略施薄惩。你以为,他要是真的敢目无法纪,朕会就这样草草放过吗?”

    曾国藩这才算是见识到了皇上的帝王心术,他不敢多想,再一次跪倒,“圣明无过皇上。”

    “朕记得,翁心存有四个儿子的,是不是?除了翁同龢之外,都在何处啊?”

    “是,翁大人本有四子,长子同书,任职刑部左侍郎;次子音保,早年夭折;三子同爵,出嗣堂叔一脉,任职安徽徽太道;四子就是同龢,承圣命,出任山西学政。”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一门尽簪缨啊。”他说,“翁心存久历衡文,门生也是遍及天下了吧?”

    曾国藩一开始并未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刻脑筋转动,忽然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呼吸都觉得不大平稳了,“这……臣未有所知。”

    “怎么不知道呢?你不也是翁心存的学生吗?”

    曾国藩并不是那种非常有灵动心肠的书生官员,闻言心中更加惶恐,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臣虽然是……翁大人的学生,但,但臣做的是朝廷的官,心中只是想着君父,断然不敢有东汉遗风之念!请皇上明察!”

    看曾国藩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也略有不忍,只不过,朝廷中这种壁垒分明的党派之争,已经愈加明显,自己的年纪还很青,这些人就敢成天想着党同伐异,日后当会如何?真要是到了尾大不掉的那一天,即便是皇帝在上,怕也不会给这些人放在眼里了吧?难道不是吗?为南北畛域之争,自己连续多次,又是降谕旨,又是口诛笔伐,又有什么效果了?

    想到这里,他又硬起心肠,继续说道,“你能够有这番思虑,不但是你自身的福气,更是你阖府一家的福气。望你多加勤勉,好自为之吧。”

    从这几句话,曾国藩完全知晓圣意若何,伏地碰头奏答,“臣明白了。从今之后,当一心以朝廷大计为攸归,再不敢有半点徇私苟且之事。”

    “就这样,你也下去吧。”

    曾国藩有些失魂落魄的出了九转曲桥,心中莫辩所以,只是有一节是再清楚不过的:皇上于朝中这种南北纷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看起来,就是先要拿翁心存开刀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呢?总要想办法解救老师一番,方好进到同僚之谊,全一点师弟之情啊?站到军机处直庐的门前,认真的想了想,心中打定了主意:与其等到旁的人上条章,不如自己抢先一步!

    进到直庐中看看,翁心存已经回府去了,这样正好,有些话也非得要师弟两个促膝面谈不可,当下传轿出宫,到了距离圆明园不远处的澄怀园中。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但曾国藩既有爵位,又是军机次席,也可以称得上是‘位极人臣’。到了翁心存府上,门下人开中门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轿前回明,‘不必降舆’,大轿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变成了‘硬进硬出’。

    这一次的事情给翁心存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从镜殿仓皇而退,刚刚回府,就有天使传旨,不但夺去封赏,还要申斥——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惩治措施——派来申斥的,都是太监。

    众所周知,太监因为生理上的不健全,导致了心理上的不健康,说旁的或者不值一提,说起骂人来,真正是自问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而到府申斥,又是顶着奉旨办差的大帽子,如何不会骂个痛快淋漓?

    当然也是可以避免的,就是花钱。太监没有不爱财的,钱花到了,一切平安,奉旨申斥的太监进到府中,喝过几杯茶水,收好银票,说一声:‘奉旨申斥’,扭头就走。倘若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太监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这种事在仁宗朝达到了顶峰,太监从中大捞油水不说,言语之恶毒,用词之狠绝,实在令人发指。被申斥的官员却没有丝毫办法,因为是代表皇帝,挨了一顿臭骂,还得口中颂圣不绝。

    到了宣宗朝,道光皇帝为人忠厚,除了登基之初,为刘凤诏和曹振镛为求上位,扳倒托津和戴均元的事情之后,一直厚以待下,极少有传旨申斥之举;到了咸丰朝,更是不闻此调久矣——在皇帝看来,这是极为羞辱斯文的举动,他宁肯自己当面训斥臣下,也从不肯交由下面的那些阉奴去办——他知道,这些人办也办不来,不过是借此机会,捞几文钱罢了。

    但这一次,他实在是有点动怒了,破天荒的传喻敬事房,除了上谕之中文字申斥之外,另外命人到翁心存府上传旨申斥,这一下,六福来了精神。

    邸抄发出,翁心存赶忙请人拿了三千两银票送到怡亲王府,请求怡王从中缓颊,只求银子花到,可以免了颜面受辱之苦,不料申斥之举,久已不见庙堂,六福心痒难耐,于怡王奉上的银子,分文不取,只说,“奴才奉皇命办差,不敢违抗圣命。”

    怡王以为他嫌钱少,一个劲儿的为翁心存说好话,“陆公公,这又何必呢?每天抬头低头的,总要给他留一份颜面才是的。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陆公公您高高手,绕过他这一回,这点银子,您留着买茶吃。”

    “王爷,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这一次的差事,是皇上当面交代下来的,若是奴才拿了您的银子,饶过老中堂,日后给皇上知道了,这份抗旨的罪名,是您扛还是我扛?”

    载垣瞪他一眼,心中暗骂:这数年来,你抗旨的事情还做得少了吗?面子上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好说好话,六福一心想尝尝骂人的乐趣,故而不论载垣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应承。

    两个人互相纠缠着,到了翁心存府上。后者还不知道呢,以为银子花出去,当然无事大吉,在厅上跪倒接旨,望阙谢恩之后,只听六福陡然提高了嗓门,“奉旨申斥!翁心存,你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儿?……”

    就此破口大骂,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翁心存被他骂得涕泪横流,却还得呜呜咽咽的碰头谢恩,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他前脚刚刚离开,曾国藩就到府了,眼看府中人一个个都是满面戚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听府里的下人说完,曾国藩短眉紧蹙,皇上竟然不惜派太监过府来?可见圣上心中于此事是何等的深恶痛绝!幸好自己来的及时,或者能够帮老师挽回一二呢,嘿嘿,幸好,幸好!

    “那,老中堂可能见客吗?”

    “曾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给您去回。”

    很快的,下人去而复还,“大人,老爷说了,请大人到书房。”

    曾国藩在这里是很熟悉的,也不必下人领路,穿堂越户,直接到了书房,房中除了翁心存和翁同书父子两个之外,还有丫鬟下人,在伺候老爷洗脸净面,看得出来,翁心存刚才大哭过一场,一双眼睛都肿胀了起来。

    给老师行过礼,翁心存摆摆手,示意他暂时落座,“老师,您不要紧吧?”

    翁心存还不等说话,翁同书破口出言,“涤生,你说这算什么事?不过是一介奴才惹祸,居然这样有辱斯文的派人过府训斥?这可真不是当年立足未稳的时候了,转过头来,就拿老人家开刀……”

    他的话还不等说完,迎面就挨了翁心存一记耳光,“混账!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也是由得你这孽障可以妄自评议的?你给我出去!”

    翁同书不敢再说话,但看他的表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不服不忿,在老父亲面前跪了下来,“儿子说错了,爹您不要生气,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你还知道挂念我的身子,你少说些于君父不敬的话!就是最大的孝敬了。”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曾国藩暗中给翁同书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将老人搀扶着,又坐到座椅上,“其实此事也怪不得药房兄,虽然老师有管束不力之过,但皇上行以这等非养士之道,也是有违天下臣民属望甚殷的期盼之心啊。”

    “卅载为官,一朝颜面扫地。”翁心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等此事过后,老夫也要向皇上请辞了。”

    翁同书大吃一惊,曾国藩却是一派不以为然的笑意,“老师这话请恕学生不能苟同。自古名大臣如杨文儒、左遗直等,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老师以先贤自况,由如何能生出为君父谤责在前,独善其身,抽身远行之意呢?”

    翁心存给曾国藩的一番话说得楞住了,“这……那涤生以为呢?”

    “学生想,如今局面搞成这样子,真该参老师一本。”

    这话剑出偏锋,翁氏父子都愣住了,翁心存的脸上也很不自然起来,“涤生,”他说,“你说得对,今天弄成这样子,老夫身为家长,一份罪责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只是,我该负什么责任,请您指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你说得对,我一定认错。”

    “老师不必认真,”曾国藩笑了,他说,“聊为惊人之语,以为破闷而已。”

    “涤生,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翁同书在一边嘀咕着说道。

    曾国藩收拢了笑容,正色说道,“倒也不是开玩笑。”他说,“如今于老师最不利的,便是叔平老弟不在京中,否则,以叔平老弟的圣眷,此事纵使训斥,也绝不会闹到这样的地步。皇上最念旧情……便是看在翁小兄的面子上,亦会大事化小了。”

    “不过,叔平不在也是好事。”曾国藩话锋一转,又说道,“老师,圣心之中于朝局怕要有一番变动了。即便不是伤筋动骨的,也一定会掀起极大的波澜。”

    翁心存心中一动,今天在镜殿见面之后,皇帝把自己打发出来,只留下了一个曾国藩,君臣两个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他和自己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曾国藩,“老师可还记得,高宗朝刘延清上章参劾张廷玉、讷亲之事吗?”

    翁心存脸色大变。刘延清就是刘统勋,是乾隆登基之后一力提拔,用以对抗张廷玉、讷亲等前朝老臣和宗室亲贵的一把利刃。乾隆八年之后,张廷玉和讷亲两家的门生、子弟在朝中任职者众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是在这时候,刘统勋上了一份奏折,参劾这两位朝廷大员,一时间万马齐喑,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乾隆并未借此机会打掉张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反倒抚慰有加,但经过这件事之后,开始逐渐的清除朝中旧臣,一直到高宗十年,将张廷玉逐回安徽桐城老家,之后更借用兵不力的由头,阵斩讷亲于军前,彻底将大权收归到了自己手中。

    思及前情,再想想自己这一次所遭遇的空前重谴,翁心存大约的明白了,“我明白了。”

    翁同书也听明白了,“即便如此,又如何只拿我翁家人开刀?载垣多年来贪墨成风,反倒给皇上体恤有加,这算什么事?”

    翁心存心中一片迷茫,连儿子口中频出的大不敬的话都没有注意,曾国藩为他解释道,“其实也不是致意要拿老师下手,不过是天假其便而已。”

    翁心存认真的想了想,“同书,你先出去,爹和涤生有话说。”

    “爹?”

    “你出去!”

第112节 借势生威(4)

    等翁同书出了书房走远,翁心存才继续和曾国藩说话,“皇上的意思是,要借此机会,整肃朝臣了吗?”

    话问得很笼统,曾国藩的回答却并没有半点含糊,“正是如此!当年鹤舫公去职幽居,我去看他,穆相说,皇上登基年来,只是将前朝旧臣去职而止,并未更行临以重课,总算是仁厚心肠了。”话题一转,提到了今日之事,“此次事发,想让皇上就此及身而止,怕是不可行了,倒不如顺应帝意,彻底的整肃一番,老师以为呢?”

    翁心存真的是做官做得久了,越来越胆小,“那,我当如何呢?”

    于是,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为他一一点算,“载垣不过以旗人领班,即便是闹出再大的风波,也是碍不到他的头上的;文祥掌理总署衙门,阎丹初奉旨管着户部,这两个人都是新晋之资,料想也不会受到什么冲击;余下的,就是老师您、学生、还有孙英和了。”

    “学生想,此事一出,不等旁人,孙英和便会第一个上表奏劾,与其等他第一个,不如交由学生,左右皇上有意借此生事,……”

    翁心存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若是说,常熟翁氏占尽一县士绅大半,这话还算有点道理,皇上疑我,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讷亲所指者为何人呢?”

    “这,学生也暂时摸不到头脑。”曾国藩说,“皇上登基以来,满汉并用,然究竟是我汉族官员在朝中更有地位,若说朝中有讷亲、鄂尔泰之流的宗室亲贵,能掣肘朝局,学生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

    “哦,你接着说,接着说。”

    “如今之势,只有行以退为进之法,皇上看在老师年纪老迈,更是多年来于朝政有大功勋的份上,将奏折留中不发,是为最美;同时请老师修书与叔平、崇白水等人,上章求恳,一来为朝局稳妥计,二来为旧情萦心,皇上也不会断然处置的。”

    翁心存低头默然良久,方始抬头,“既然如此,一客不烦二主,就劳涤生拟个稿子吧。”说罢对外呼喝,“来人,把大少爷请过来。”

    父子师弟几个在书房中商谈良久,拟了两份奏稿,一份是曾国藩个人所上,参劾翁心存‘治家不严,纵奴为害乡里’的;还有一份也是曾国藩代笔,但是却是翁心存所上,请求以年过花甲为由,请旨告老还乡的奏稿。其中引《汉书?薛光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同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自己年近七旬,不应恋栈。

    把文字认真的参详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违碍之处了,当下交人呈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军机处照常入值,昨天皇帝出院子踏青,与民同乐,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翁府的几个奴才给押到刑部,详加勘问,一早上起来,曾国藩先奏陈其事,“刑部奏陈,翁府家奴翁德海,翁得善几人,本是为本府老大人安危计,按常例,行以警戒之法,并无仗势欺人,残害百姓之情。”

    “然彼等人惊驾于前,咆哮君父于后,刑部所拟,为斩立决之罪。”

    皇帝高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曾国藩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无奈:翁德海几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何来惊驾之罪?不过他惩办这几个人,并不是要就事论事,而是要借此打击朝中这种越来越颓废的风气!故而明知道这几个人罪不至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考虑良久,方始说道,“准了,就照刑部所拟的罪责行刑吧。”

    “是。”

    皇帝伸出手去,拿起了翁心存所上的请求归老的奏折,目光向下,“翁心存?”

    “臣在。”

    “你是受先皇和朕两朝恩遇的老臣子,更且是士林楷模,怎么……这么受不得委屈吗?朕训斥你几句,你就心怀怨怼,要离朕而去了?”

    翁心存赶忙碰头,“臣惶恐。臣多年以来,受先皇,皇上荣宠恩重,更得蒙皇上多次天语教诲,寸心之间,小有骄矜,自以为论及臣心,并无半点恃功而骄之意,于府中下人,更加是料理有方。却不料昨日方知,家中刁奴,有此大不义之行!思及皇上昨日之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臣自感愧对君父,以致惶悚无地,不敢以此无能庸碌之才,侍奉君父,更加不敢以颜面扫地之资,立身朝堂。”

    “君子知耻而后勇。你能够见识及此,今后详加料理改过,也算是逆事顺办。至于你折子中说的,虽然老子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话,但那是指一般的臣子,如你这般的白头宰相,正可谓彰显我天朝气度,对不对?再说,你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那八十仗庙呢?又怎么说?”

    翁心存心中暗喜,皇帝这样说话,可见于自己并未有什么成见,能够落得这样的结果,可称是最好。“皇上,老臣虚度七十一春,去日无多,近年来,每每梦回故乡,请皇上俯准所请,容臣回归林下,泉石徜徉吧?”

    “这话不对。”皇帝辩才无碍,反驳道,“若是都像你这般,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的话,那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该怎么说?”

    接下来皇帝又动之以情,说日日朝堂相处,一旦远离,就是朋友也有所不忍,不说先皇和自己相待之厚,即便提及这近十年来中的种种眷顾,也不应言去。他如果真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和他分离的这番情谊呢!

    翁心存泪水哽咽,勉强擦擦泪水,心中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三恳请的话,一个弄不好,真的惹恼了皇帝,事情就不好收拾了。不过昨天在书房中,他和曾国藩商议过,若是能够达到这样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自请削权了!“皇上圣心慰婉,臣又怎么能弃君父而去?只是,臣多年来蒙皇上不次捡拔,委派重任,臣深感精力难及,还请皇上酌次免除,另选贤能充任其间吧。”

    “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皇帝思考着说道,“不过,旁的差事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上书房总师傅的事情,还是要你多多担待吧。孩子们也熟悉你了,换了旁的人,怕他们不听话。”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启沃圣学。”

    “嗯,还有,你终究是年纪老迈,精力不济,朕想,也不必天天入值,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就照此办理吧。”

    翁心存心中一凉,终于觉察出,是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这会儿不容他说旁的,恭恭敬敬的碰头谢恩。

    军机处退下去拟旨,皇帝冷笑几声,忽然一指御案,“六福?”

    “奴才在。”

    “把朕这碗茶,拿去给翁心存吃,不必谢恩。”

    说是茶,实际上是参汤,六福答应着,双手捧着康熙窑的五彩蓝碗,小心翼翼的向殿外走去。

    过了片刻,六福转了回来,皇帝又吩咐,“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名,护送大学士翁心存回赐邸。”

    六福少不得又再跑一趟,到了二宫门外的军机处直庐,翁心存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脸色比之在慎德堂中要好看一些,等六福传过旨,望着慎德堂碰头谢恩。接下来,找西凌阿,让他派人护送翁心存出园子而去。

    这一边,军机章京王文韶拟好了上谕,递到御前,等发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给皇帝大为删改了一番,只好另行誊录,再行递上。

    除了上谕之外,另外还有两份东西,一份是曾国藩所上的,奏劾翁心存的奏稿,另外一份则是一页素笺,白纸红字,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御笔。

    曾国藩的奏折是昨天临近圆明园下钥的时候,同翁心存的奏折一起递进去的,内容大约是说:‘大学士翁心存历事两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备,责备恒多……’在把咸丰九年三月十三日之事赘述一遍之后,曾国藩写道,‘窃闻舆论动云:翁氏一族,占常熟半数士绅。翁氏登士版者,有翁同书、翁同爵、翁同龢等十九人,汤氏与翁氏世婚,仕宦者有汤修、汤金钊、汤蒙槐者十二人。’

    ‘二族本为江苏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袭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唯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尽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这份折子看得皇帝无比好笑:人言曾国藩忠厚有余,灵动不足,看这篇折子上所言及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践祚十年,臣下的举动、文字、言辞,认真想想,莫不通晓。便以这份奏折而言,也一定是这师弟两个苦思良久之后的手笔。还三年之内?这岂不是摆明了,为日后翁同龢的调转打下一步基础吗?

    不过身为一国的天子,有时候就是明知道臣下在和自己耍心眼儿,也要装作不知道!登基十年,皇帝却觉得心境已经苍老了很多了。

第113节 借势生威(5)

    心中苦笑着,皇帝提笔写到,“朕思翁心存、汤金钊等,若果擅作威福,曾国藩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该二臣并无声势能钳制竂采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

    “……若有几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也。大学士翁心存,亲族甚众,因而登士籍者亦多,今一经察议,人知谨饬,转于心存有益,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于职掌太多,如有可减,侯朕裁定。”

    写完看看,皇帝心中暗自无奈,这样的朱批文字,不过是自己、曾国藩、翁心存几个人彼此心照而已。

    同时,皇帝还极为罕见的,赐诗一首,这在咸丰朝以来,还是第一次!诗文是这样写的: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体恤频;潞国十朝事勘例,汾阳廿四考非伦,勖兹百尔应知劝,莫羡东门祖道轮。

    在诗文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同样是朱批文字,“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王文韶写旨以毕,呈进军机处直庐,载垣不提,文祥终究是后进,翁心存不在,孙瑞珍就是首辅,他却皮笑肉不笑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交给曾国藩。

    曾国藩也不推搪,取过来看看,心中酸楚难言:‘允为国家祥瑞’一句,是说他福禄寿考,为国家的瑞征,再配以勤劳宣力四字,无异明白暗示,翁心存不过是福气好,恩泽厚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业。

    认真想想,皇帝的话倒也并非是虚妄之词,只是,老师多年宦海,最后落得君父有这样的评价,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觉得遗憾而难过的事情。

    曾国藩叹了口气,接着再看。他在军机处入值有年,皇帝的脾性很清楚,京外奏折不提,京中的一些明发诏谕,已经很少有御笔亲书,而且是这样的长篇大论的文字了,上谕中对于翁心存请旨离京而去的要求,皇上似乎认为他没有回归乡里的必要,先说,‘大学士绍休世绪,常在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

    这是说翁心存想回故乡,不外两条原因,一则是由于少年游玩之地,魂牵梦绕;或者是子孙居乡,不能自己。而翁心存这两条都占不到——他幼年时候就在京中读书,中士之后,更是常在帝都,子孙也都是在身边,故而理由都不存在。

    接下来又说,倘若翁心存真是以林泉为乐的话,则‘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仗,颐养天和,长承幄泽,副朕善待耆俊之意。’

    不过,上谕中有‘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的话,也要拿出一个处置之道,“考之史册,如宋文彦博十日一至都堂议事,节劳忧老,古有成模。”

    宋朝的时候,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议事之处,名为都堂,这里是以之比作军机处,上谕中交待得很清楚,‘着翁心存十余日一入内廷,以备顾问。’

    在上谕的最后,皇帝写到,‘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国家优崇元老,恩礼兼隆,而臣子无可已之,自应鞠躬尽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劝勉,亦知安心尽职。’

    最后这段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期勉翁心存为朝臣做一个榜样之意,但反过来想一想,也可以看做是皇帝的警告:这些话反过来都是可以作为罪状的!

    曾国藩有点搞不明白,翁心存既然已经当面承旨,不再提及告老还乡的事情,皇帝为什么始终还是不肯放过呢?左右想不明白,把上谕向外一递,“行文交内阁,明发吧。”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除却明发的上谕之外,另有一份誊录写好,命御前侍卫到翁府传旨,种种规制完毕之后,翁心存捧读圣旨和皇上御笔的诗文,认真的看了半天,问过府而来的曾国藩,“这份诗文,是皇上的亲笔?”

    “是。”曾国藩答说,“皇上特别交代,这首诗连同上谕文字一起,赍送到府。”

    “我也看得出来,不通之处仍在,足证为原作。”

    品评皇帝不通,虽明知是不妨事的,亦不宜出口,曾国藩抿抿嘴唇,沉默不语,暗示为一种规劝。

    “涤生,你看这一句:‘莫羡东门祖道轮’,难道连羡慕都不行了吗?”

    听翁心存咬文嚼字,足见对这首诗很在意,曾国藩斟酌着语句,出言很谨慎了,“我想,这个羡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这里要用仄,羡字去声,读得响。”

    “皇上的诗,也用得着讲声调吗?”

    “爹。”翁同书也觉得需要劝阻,这样的话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所以在一边为皇帝辩护说道,“前一阵子,皇上还特意到南书房要过赵秋谷的声调谱来着。”

    “好,不谈这一句了,涤生,我问你。”翁心存的脸色有点发红,“汾阳廿四考非伦,是用的什么典故?”

    ‘……汾阳……’一句用的是平定安禄山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典故,他当年久任中书令,历经二十四次考绩,以年资而计算的话,翁心存道光二十年任大学士揆席(也可以算作是拜相),不能算做是‘非伦’;所以言者,是彼此相业不同。郭子仪身系唐室安危二十余年,这一点是翁心存怎么也比不上的。

    曾国藩当然明白,翁同书也清楚,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当下再做劝慰,“老师又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不,要弄清楚。因为皇上虽然诗文极少,但正因为少,所以每每另有深意,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这样的话曾国藩没办法接口,他也不清楚皇帝是不是措辞不当,只好保持沉默。

    翁心存只觉得额头上的血脉突突跳动,一阵阵觉得心悸,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翁同书在一边看见,吓了一跳,“爹,您不舒服?来人,来人!快点找郎中来,老爷不舒服!”

    好一番鸡飞狗跳墙之后,从同仁堂请来的大夫留下药方,由翁同书陪着出了府门,再转回房中,翁心存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你和涤生在这里,我有几句搁在心里的话,不吐出来,只怕日后真要带到地下去了。”他看看左右说,“叫大家都出去。”

    翁心存原配早丧,身边只有两个姨太太伺候,听老爷吩咐,众人不敢不听,带着丫鬟、下人回避出去,翁同书亲自查看一遍,确认绝无隔墙之耳,又回到书房,端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左首,这是为曾国藩预备的;自己取了一把小板凳,坐在父亲右腿边,这样离得近了,他说话也可以省点力气。

    “我原本想照涤生所说,行以退为进之法,觍颜厕身庙堂。皇上若是准了呢,自然是极好,我也可以偷得浮生一朝闲,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若是不准,也没什么。少小离家,故乡的一切,早已经渐次远去,便是埋骨京师,也不为异乡之鬼。”

    翁同书听着心中一酸,“爹,您别这样说话,您的年纪还不是很大,春秋还长着呢。”

    翁心存里也不理儿子劝慰的话,“现在看来,涤生昨天的话很是,皇上着意进取,有心借这一次的事情,整肃朝局。照这样的情势来看,想终老龙眠,必成妄想!”他停了一下,看一子一门生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却不发问,便继续说道,“这话何以言之?长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历江河,虽无风涛之险,而方寸之间,不能无风涛之忧——你们现在年纪还轻,不能体会我的心境,等到二十年后,就会知道了。”

    “老师的话是不是说,惮于远行?”

    “是的。不过这惮与不惮,不可执一而论。所谓境由心造,心中思念徜徉林下之乐的时候,不惮冒险,倘或到了我已经觉得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再叫我入职庙堂,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一旦悠闲下来,就惮于入朝供职了?”

    “是啊,我所顾虑的,就是这一点。”翁心存说,“皇上着我十日一入朝,以备顾问,你们想想,十数日不见,朝局内情一无所知,皇上一旦问起来,老夫半点也答不上来,一次两次尚可,时日、次数多了,恐又要生出事端。”

    这话翁同书不大听得明白,曾国藩却是懂的:能够由军机处奏报到御前,和皇帝共同谋划解决的,都是国之大政,军机处的几大员赞襄纶扉,表面上看起来荣宠无双,实际上真真正正是伴君如伴虎,更不用提还有一个孙瑞珍,为南北纷争,去之唯恐不快?要是在皇上面前多方砌词攻讦,次数少了还不必怕,次数多了,再加以翁心存年纪老迈,势必引起皇帝的反感!

    想到这里,曾国藩忽然想起当年在穆彰阿府中,和自己谈及的重臣、宠臣之说!浑身打了个冷战——直到这时候,他才大约的明白,穆彰阿话中的涵义。

    “涤生,你怎么了?”

    曾国藩苦笑着说道,“学生想起当年的一件事来……”他强自回忆着,把穆彰阿和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学生想,身为人臣者,助君父成就千秋令名,使自己有一番青史荣光,固然是应有之义,但这其中种种分毫差别,也是只有个中人,方能领悟啊。”

    翁心存慨然点头,“说得是,见得透彻!”他说,“可惜,穆鹤舫也算人才难得,……”

    “爹,已经不在的人了,说他作甚?”

    “你懂什么?”翁心存瞪了一眼儿子,‘穆鹤舫纵有不是,也是为先皇高年,不忍陈拂逆之事,要说全然是为了包庇,怕是连皇上也圣心不肯认同的。”

    “老师这话说的是。学生也以为,穆相去朝,多为新君有意振作——凡此种种,只看其后数年间,皇上对他一直关爱有加,也可以看得出来。”

    “皇上此番动怒,不惜掀起波浪,也要一究到底,你们以为,只是为了家奴不法,惊扰到了圣驾了吗?”翁心存苦笑摇头,“不是的,这只是为了我等都已经卷入党争的漩涡!”

    “……党争之下,虽有荣宠无双,却也是暗藏祸端。这句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是,”曾国藩和翁同书同声答应。

    “我的话到此为止,”翁心存说,“从明天起,我一个月进宫三趟,一切听其自然——你们,也好自为之吧。”

    于是,翁心存就不常到园子中来了,军机处名为六人,实际上只得五个,而朝臣眼见皇帝于党派纷争丝毫不留情面,也各自选择了偃旗息鼓,“……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已经潘祖荫、肃顺、朱光第、彭玉麟等人审清问明,除犯案官员,各有所惩之外,省内粮户合计十六家,皆经巡抚衙门下令关门停业,待刑部定谳之后,方可择日再开。”

    “商贾天性就是贪图利益。也不想想,朕登基以来,于商民百业,难道还不够宽仁吗?行事之间只顾自家,全然不管朝廷用度,百姓死活!这样的商铺,不必再有存在的必要。军机处廷寄肃顺、潘祖荫几个人,告诉他们,以上十六家粮商,全部关张,不允许再在省内有经营之权。”

    翁心存不在,孙瑞珍也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闻言楞了一下,“皇上,商户行止,固然有可究诘处,但若是全数关闭,臣只恐商户中有众多百姓,失去所业之下,心中怨怼啊?”

    “怨怼什么?怨怼也是怨怼自己家的主子,做事全然不经大脑,明知道是朝廷官仓正用粮米,居然也敢接手?”皇帝白了孙瑞珍一眼,对他的奏答大为不满,“同时明发各省,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不但犯官要问罪,就是那些插手其间,只考虑自家营生,而不去管,也不过问粮米由来是否正当合法的商家,也一并照此处置。”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记住,买卖两造,孰是孰非,从来都是很难分得清楚的,京、外这么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是精力听他们打这些口舌官司。与其浪费时日,纠缠其中,还不如以断然手段,一概处置。”

    曾国藩心中很不以皇帝的话为然,正要想办法劝解几句,只听阎敬铭在一边碰头答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皇上的话,正是应了亚圣的治国之方。臣感佩莫名。”

    皇帝满意的笑了,“潘祖荫、肃顺几个,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明发,着潘祖荫回京供职,肃顺嘛,真除吧。”

    “喳。”

    “还有,”皇帝继续说道,“山西省内十六家商户,一概将家产抄没充公,所有案中人等,尽数拿到京中来,由刑部问罪待堪。”

    曾国藩碰头答应下来,随即出声问道,“那,皇上,以上商户各家所掌的买卖店铺,并所有雇员,该如何处置呢?”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似乎认为曾国藩把这样的问题抛出来让自己解释,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其实他知道,曾国藩这样做,也是在委婉的向自己表示规劝,“店铺就地贱卖,雇员嘛,若是新接手的主人愿意收留就收留,不愿收留的,让他们各自谋生路去!”

    他冷笑了几声,“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朕来替他们过问吗?”

    曾国藩脸一红,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是,臣都记下了。”

第114节 肃顺妄行(1)

    旨意到省,行礼之后,各自起身,都是面上带着笑意的彼此拱拱手,潘祖荫不提,从上一年八月出京赴陕西任职主考,半路接到这样的差事,弄得他连回家过年的心情都没有,如今总算是差事完毕,想来回京之后,皇上定然会更有重用。

    在肃顺来说,暂属多日,终于熬出来了,朱光第和彭玉麟不论年资还是帝眷,都不及自己远甚,谁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居然是实授,自己倒是暂局?不过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当年之事,圣心犹自不曾放下,另外一方面,也是有激励自己的意思在内。最后一点,以自己的身份,与藩臬二司,两个年轻人争抢,传扬出去,又是很好听的事情了吗?故而肃顺心中一直等待着。

    直到案子全数了结,多日来萦绕心中的不快终于一扫而空,“恭喜雨亭兄,终于红顶子了。”

    “哪里,哪里。朝廷封赏,是皇上圣意垂怜,肃某何敢居功?”肃顺心情极好,当下说道,“雪琴、杏簪、伯寅,今天晚上在我这巡抚衙门中摆宴款待,为伯寅老兄践行。”

    官司已了,潘祖荫无事一身轻,笑着点点头,应承下来,“那,今天晚上就叨扰雨亭兄了。我先告辞,晚上再来。”

    肃顺几个人向外送了几步,转身回到堂上,“亭公,皇上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要将丰泽号等十六家粮户统统关闭,并将商铺中主事之人全数缉拿进京,大人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

    “圣意如天,又如何能够有缓颊之处?”肃顺说道,“杏簪、雪琴,你们以为呢?”

    “职司以为,这样行以严刑峻法,殊非皇上待下仁厚之常,想来定是有人从旁进言方致,不如以省里的名义,上表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最起码,也要分别对待吧?”

    “我也在想这件事。”彭玉麟接口说道,“只是,丰泽、全谷、有余、呈祥等十六家粮商铺户,内中人丁不下万余人,若说全数失却营生之道,也与皇上此番追诘盗卖官粮,本意是在关爱百姓的初衷不符,两位大人以为呢?”

    “嗯,雪琴的话说的透彻,只是啊,皇上的脾气你们二位不知道,言出无改,更何况这件事,皇上怕也是真的动了怒气了。”

    朱光第和彭玉麟相视一笑,“若是旁的人求恳,皇上还不会听的话,有一个人出言,难道皇上也会驳了吗?”

    “哦?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本省新任学政的翁大人喽。”

    肃顺恍然大悟,京中发生的一切,通传全国,山西省内自然也是知道的,翁心存为府中家人所累,几乎落得个罢职去朝的结果。即便看在他年齿俱高的份上,并未凌厉而断,但翁心存也为之大大的丢了面子,只不过,这件事的内情如何,是瞒不过天下人的。

    若是能够由翁同龢上书言事,以他的帝眷,加以皇帝心中于翁氏一族的愧疚之情,此事未必就一定争不下来。只不过,翁同龢和乃父不同,为人大有忧谗畏讥之心,这样的当口肯不肯仗义直言,还是个问题哩。“他,肯吗?”

    “大人放心,叔平兄年纪虽轻,却也是正色立朝,这样的事情,更是关系省内数万百姓的民生大计,翁少兄定然是肯于上条章言事的。”

    肃顺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未必稳妥,“嗯,除了叔平兄之外,我想,近日我要上折子给皇上,请旨回京一趟。”

    “大人可是有事?”

    肃顺神秘兮兮的一笑,“事情嘛,自然是有的。”

    朱彭两个面面相觑,看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二人也不好多问,只得彼此笑笑,不再追问了。

    肃顺打定主意,心中越想越美,这件事还是上一年八月间自己回京述职的时候和皇上提起过的,虽然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他侍君多年,主子的眉眼高低无不深入眼底,他猜得出来,这位年少风流的主子一定是动心了,只不过,如何能够把此事办妥,却是很费脑筋的呢!

    他想了想,此事宜急不宜缓,最好能够和翁同龢的奏折一起奏到御前,皇上心情大好之下,当能够俯准所请,若是拖得太久,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一声,“来人,”

    “大人?”

    “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到府衙来。”

    山西大案爆发之后,犯官逐一罢官去职,暂时收押在省城监狱中,往来粮商,插手其间的富户也为臬司衙门的一纸传票,从省内各府带到了太原府城中,不过对于这些人,却没有直接收押,而是听候传唤,上公堂对质。

    旁的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丰泽号的主家,一介女流,又是寡妇,虽然也给传到了太原,但为顾及清议,肃顺和彭玉麟几个商议了一下,容许由曹庆福上堂,代为‘抱告’。

    只是规定,在案子正式定谳之前,是不容许他离开的——曹氏一家很有钱,在太原城有自家别业,名为晋景园的——巡抚衙门的听差到了地头,把牌子递进去。曹庆福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的跟着来人到了衙门。

    到了厅上,给肃顺行了礼,“给老公祖请安。”

    “今儿个传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肃顺说道,“朝廷廷寄到省,山西大案所有参与其间,上下勾结,明知是盗卖官仓储粮,为一己私利,不顾朝廷法度,不顾乡梓百姓死活的丰泽号等十六家商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冷笑着说道,“一概全数停业,今后再也不准在省内及大清治下行以商贾往来之事。十六家商户之主,亦全数递解进京,关至刑部监狱之中。”

    曹庆福大吃一惊!这岂不是等于断了一家人的活路了吗?算一算,丰泽号的分行支店遍及长江南北,手下从业人数不下万余人,这么多人……可如何料理啊?

    他在丰泽号任职大查柜多年,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资历最深,为人最得各方推崇,实际上,能够做到这样一个位置的,脑筋灵动才是第一可取之道,他想,这样的事情不把其他十五家商户的掌柜的传来一起宣读,反而单独叫自己过来,定然是有退身之地的。

    想到这里,他膝行几步,到了肃顺身前,“老公祖,老大人,请您看在丰泽号雇工众多的份上,施以援手吧?这数万弟兄,一朝失却生计,可怎么得了啊?老大人开恩,老大人开恩啊!”

    肃顺一脚踢开了他,“昏话!这是朝廷的旨意,让我如何援手?此事毋庸议!”

    他越是这样说话,曹庆福越知道,他这一次叫自己来是有所图的,如何能够放过?呜咽着哭求;“大人,救命啊,大人!救命啊!”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方始叹了口气,“若说救你一府中人,也未必不可能,不过,此事极难。”

    “只要大人交代下来,曹氏一门存殁均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便是拼了小的的性命……”

    一番话说得零零碎碎,肃顺也不以为忤,微笑着一摆手,“你先起来。来人……”他向外招呼,“伺候曹老兄净面洗手之后,再来说话。”

    过了片刻,曹庆福重又回到厅上,赔笑行礼,“大人?”

    “来,坐下谈,坐下谈。”肃顺也带上了一份笑容,示意他落座,这才对他说道,“救助你这丰泽号并其他十五家粮户之法嘛,不外两条。先说第一条……”

    曹庆福不敢打断,静静地听他说完,等到他说到最后,方始问道,“大人,不知道翁大人可肯为我等商贾乡民上章言事呢?”

    肃顺带着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我又不是翁大人肚子中的蛔虫,何必问我?”

    “是,大人教训的是。”曹庆福心领神会,曹家有钱不假,但案子爆发之后,为了上下打点,已经很是花费了一些,翁同龢是翁心存之子,皇上面前很能够说得上话的大臣,只不过了解不多,若是他狮子大开口的话,不知道能够承受的下来呢?

    不得已的话,只能劝解当家主母,把江苏省内的一家银庄、一家粮铺拱手相让了,只要能够保住商号不倒,失去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其他商户如全谷、有余、呈祥等,也都是同案中人,在这件事上,可称是六亲同运,不怕他们不出钱!心中打定了主意,又再问道,“那,大人方才所说的第二条办法呢?”

    肃顺嘿嘿一笑,“便是翁大人肯于仗义执言,终究是外来之法,不能入内,总要贵府上自己想一些办法,只要打动了皇上的圣心,不要说是免去你丰泽号的罪责,就是再下恩旨,让你这一家商号的买卖开到京中去,又有何不可?”

    曹庆福苦笑摇头,“不瞒老大人,如今我曹氏一门所求的,只是能够安度此劫,其他的,不敢奢求。”他问道,“只是,还请老大人明示,该如何做呢?”

    “你家的主母,可有子嗣?”

    曹庆福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怎么好端端的问道她的身上了?思及肃顺的话,他大约的猜出了一点内情,该不会是肃顺把主意打到曹寡妇的身上了吧?想着自家主母国色天香的清白身子,落到肃顺其胖如猪的身下,他摇摇头,强自挥去心头的厌恶感,老老实实的说道,“这却不曾有过。我家主母入府三年,未有子嗣。”他说,“不过,我家主母,女中丈夫,自老少二位家主相继过世之后,多年来……”

    肃顺心中暗骂,曹庆福也算狡猾如鳝,以为不接自己的话题,就能够躲得过去了吗?给脸不要的东西!“是啊,是啊,”他随声附和着,“曹杨氏实在也是本官所见,最有巾帼气的一个。不愧的女中魁首啊!哈哈,哈哈。”

    曹庆福一心以为肃顺有意霸占自家主母,他知道,肃顺正室早亡,府中只有两个姨太太,还是留在京中,并未在身边伺候,若是他真的要霸占曹杨氏的话,自己身为奴才,怕是阻挡不住的,曹庆福心中悲苦,忍不住跪了下来,“大人,我家主母是苦命人啊,请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家主母一条生路走吧!”

    “这是什么话?难道本官还是在强迫你家主母不成?”肃顺装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来,“你家主母纵然锦衣玉食,终究是百姓人家,便是富贵,又能够富贵到哪里去?再说,你家主母并无子嗣,日后丰泽号这样偌大的家业……”

    曹庆福越听越害怕,肃顺居然还要把主意打到老主人留下的家业上吗?“大人,家业是我家老爷、少爷几辈人辛辛苦苦积攒而下的啊,您……您可不能啊?”

    肃顺给他的话弄得有点糊涂,“你说什么?”

    “大人,莫不是……”曹庆福这份为难就不要提了,支支吾吾的问道,“大人莫不是要我家主母……生下和大人的子嗣……将来承继家业吗?”

    肃顺大吃一惊,心中恼怒之下,也不再顾忌,扬手一记耳光,“混账!你当本府是什么人了?这等……大不敬之事,你居然也想安在本府的头上吗?”

    曹庆福为他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心中不怒反喜,“是,是,是。是小人糊涂,说错了话,请大人宽恕。”说着话,他扬起手,给自己赏了几下耳光,“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肃顺看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忽然弯下腰去,继续说道,“你的话虽然未必正确,却也不是一点不着边际。只不过呢,肃某提及此事,并非为肃某自己,而是为肃某的主子。”

    曹庆福立刻抬起头来,“大人的主子?可是郑老王爷?”

    “嗯?”肃顺含笑摇头,“曹老兄,郑王是在下的兄长,又如何说是主子了?”

    “那,不知道大人口中的主子,是京中哪位大人?”

    肃顺忽然冷了脸,叹息着说道,“曹老兄,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如何这般的不晓事?这大清朝,算得上是我肃某人的主子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你一定要我亲自说出来吗?”

    曹庆福已经猜出个大概,始终不愿说出来,并不是心存忌讳,只是在打着旁的盘算:皇帝身居九重,从不曾到西北之地来,如何知道高平县有一个貌美如花的曹杨氏?自然是肃顺在往来公事中向皇帝陈明的,少年天子,性好渔色,有求凰之心,也只是意动兴到,未必一定会不顾清议,纳入宫中。只要能够打动得肃顺,让他不再提及此事,料想还有挽回的机会。若是那样的话,自然就是极好。只不过,看肃顺盘马弯弓的样子,惜乎是躲不过去了。

    “那,难道说是皇上,万岁爷?”

    “诶!”肃顺重重的在曹庆福肩膀上拍了一记,“我就说,你曹老兄是聪明人。你想想,这是皇上看得起你曹家一族,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还以为怎么样吗?”

    “只是,我家主母当年就决心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大人这样……说话,倘或我家主母不从,弄不好就会搞成僵局,万—……”

    “万一如何?”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吊死了?”曹庆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肃顺沉吟了片刻,暗中咬住了牙齿,“你回去告诉你家主母,若是从了,日后一切好说,若是不从,只怕祸从天降,也不会仅只她一人而免。”

    最后这句话,将曹庆福的脸都吓黄了,不会以曹杨氏一身而免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皇帝求美不成,恼羞成怒之下,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将高平县曹氏一族灭了族!因此,原本想过要再求恳几句的说话半个字也不敢出口,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老酒,语无伦次,大人只当我在放屁就是。”

    肃顺微微一笑,抚慰着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曹老兄,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曹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陈士枚和吴衍那几个王八蛋。在我,自问已经帮了曹家的忙,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曹家人自己的了。”

    他贴近了一点,继续说道,“凭你家主母的人才,到了京中,自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到时候,若是真能够诞下一男半女,皇上一高兴,不但你曹家生意通达四海,就是府中操持之人,也有个官位荣光,岂不是好过现在这样,见官碰头、请安,你说是不是?”

    这会儿也容不得曹庆福再说旁的,苦笑着点头附和,“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第115节 肃顺妄行(2)

    肃顺和曹庆福说好,今天容他回晋景园去,向曹杨氏将事情说清楚,明天一早他再回府衙,听候回复,不料当天晚上,刚刚宴请过潘祖荫等一行人之后,还不等他上床休息,曹庆福就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大人,大人,不好了,我家主母,上吊自尽了。”

    肃顺大惊失色。若真是在治下逼死节妇,就是他身为一省巡抚,也是扛不住的,想及日后此事给清流、御史言官知道了,自己官位难保,顿时酒意全都化作了冷汗,“可……死了吗?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听说曹杨氏未死,肃顺先松了一口气,但恼怒却接踵而至:好个不识抬举的曹寡妇!自己好心为她曹家想一条退身之计,居然敢以死相拼?凭自己朝中二品,一省巡抚,连一个女子也弹弄不得了吗?可恶,太可恶了!

    曹庆福看他惊慌之后,脸色发青,知道他动了怒气,却又无可置一词!

    今天下午,回客店之后,曹庆福就将肃顺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自家主母,曹杨氏目瞪口呆了半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开来,谈话自然也就终止了,曹庆福灰头土脸的退出去,不久就听说,曹杨氏上吊了。

    他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羞愧,自觉身在曹家,受两位主子恩遇多年,如今却要为虎作伥,逼迫自家主母做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来,为人之耻,莫以为过!

    因为这样的思绪萦绕不去,曹庆福深以为悔,一路走来,一路大放悲声,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碰头,“大人,还是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主母吧?我代我家老爷,少爷在天之灵,求求您了。”

    肃顺脸色煞气隐现,“好,想不到肃某一片好心,竟成了强人所难!既然如此,就请老兄回去,整理行装,三日之后,由省内押送各家商户,并丰泽号之曹杨氏一起,东去京师!”

    曹庆福呜咽一声,又跪了下来,“大人,您不能啊?”

    “怎么不能?皇上圣旨以下,又有什么不能的?肃某为你府上指出一条明路,你却又不要去走,还有什么不能的?”

    曹庆福给他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了丝毫脾气,呜咽着哭求,“那,容小的回去,再向我家主母求恳一番?”

    “别!再闹出事情来,连本官也要跟着倒霉,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不会,不会。这一次小的一定不会闹出事情来,请大人放心。”

    第二天,肃顺起了个大早,在府衙中用过早饭,换上一身便装,登轿出南城,到了城外十五里的晋景园,曹家是山西巨富,所修建的晋景园也是太原府有名的大庄院,八匹顶马开道,声威煊赫的到了园子门口,曹庆福早就等在那里,看见蓝呢子大轿逐渐走近,先一步迎了上去,屈身行礼,“给大人请安。”

    肃顺就势落轿,打起轿帘,压低轿杆,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一次议得怎么样了?你家少夫人,可答应了吗?”

    “我家少夫人足足哭了半夜,房中的几个丫鬟一个也不敢合眼,只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不,刚刚才洗漱歇下……”

    听他话中有拒纳之意,肃顺全做不知,看看曹庆福,他也是一夜没睡,眼睛熬得通红,肃顺心中一动:曹寡妇若真的不肯顺从的话,自己也不好硬逼——若是真惹出祸事来,只怕献美于上未必成功,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不过,未得确证,肃顺心中始终不肯放下此事,“烦请老兄辛苦一趟,说肃某为昨日之事,深感不安,今日特来拜访,还请曹夫人拨冗相见。”

    昨天晚上,从巡抚衙门出来之后,曹庆福回转别业,再一次求见少夫人,主仆两个边说边哭,都没有丝毫办法。一直到早上,肃顺再来,亲自拜会,这一下,曹杨氏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曹杨氏终究不愧是掌管一方的女子,心中痛恨肃顺无耻,却也知道,只是一味推搪,是不行的,真惹急了他,一切公事公办,连同自家这数十年基业,带大江南北数万在曹氏一族门下讨生活的雇员们,全都落不得好,与朝廷相捋,还能扛得过吗?

    她吩咐自娘家的弟弟,这一次为官司赶过来帮衬料理的杨真,“小弟,你去请肃大人进来,我在后厅相见。”

    “是。”杨真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晋景园占地很大,从前门进来,走到后面的花厅的路就不近,肃顺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花厅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曹杨氏,其故就可思了!

    进得后厅,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着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杨真为他解释,曹家少爷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自家姐姐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曹杨氏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肃顺心中有些疑惑着,随着杨真的引领,进到厅中,隔着一道湘妃竹的帘子,隐约可见曹杨氏端坐在座位上。

    “姐姐,”杨真说道,“肃大人到了。”

    “请里面坐!”曹杨氏没有什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

    肃顺也不以为忤,微笑说道:“当日一别,暌违良久,今日在这太原府中相见,实在是幸会之至,还请曹太太不要责怪在下来的冒昧啊。”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肃顺、曹庆福上下分座,曹杨氏依旧身在帘后相陪,杨真垂手肃立在一边,只偏着头看肃顺。

    厅中尴尬的沉默了半晌,只听曹杨氏幽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大人,敝号上下,做事糊涂,往日种种过失,都是民妇一人之罪……与商号中僚属雇员无关啊。”

    肃顺叹息一声,隔着竹帘说道,“夫人这话,着实是有些道理,只不过,夫人有所不知,皇上秉性仁厚,践祚以来,最以民生大计为圣心第一挂念事体,自然的,也是最恨有那无良之辈,投机取巧,蒙蔽天下。不论是朝中大员,抑或是升斗小民,一经发觉,从无半分情面可讲。”

    曹杨氏心中一阵一阵火起,皇帝如何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山西省内普通的寡妇的存在?还不是肃顺进言?想借着自己的姿色,再蒙皇上恩宠,为其仕途铺路?明明心中不耻其为人,还不能得罪他,“那,大人以为,可有规避之道?”

    不等肃顺接口,她又再说道,“不瞒大人,民妇府中,三世积存,总还有一些……”

    “夫人这话莫不是说笑吗?”肃顺摇头轻笑着说道,“若论及富贵,可还有过于天家的?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夺,何物不得?倒要夫人来奉献?”

    曹杨氏一呆,不知道肃顺是真傻还是装糊涂,“那,就没有旁的解决办法了吗?”

    肃顺干咳了几声,左右看看,曹杨氏会意,他大约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摆摆手,“老曹,小弟,你们先下去吧。”

    曹庆福应声而起,拉了杨真一下,将不情不愿的年轻人拉了出去,“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未亡人说的吗?”

    “不瞒夫人,皇上早听闻山西省内有倾国佳人,圣心挂念,亦非一日。这一次不过是借此事的由头,宣夫人入宫一见……”

    曹杨氏心中冷笑着,入宫‘一见’?一见之下又当如何?自己还能出得来吗?当年在家中也算是幼承庭训,秉持好女不二嫁的古训,丈夫亡故之后,再无旁的心思,只盼着能够将公公、丈夫留下的家业打理好,日后从本家中过继一名子嗣,承继香烟,也好不负夫妻一场的情分。

    她心中胡乱想着,继续听肃顺往下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曹府上,”

    肃顺指一指外面,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贵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曹家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固然有理,却骗不过曹杨氏,她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曹杨氏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肃顺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听她语气略见含糊,也能够猜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一说。

    果然,停顿了片刻,只听曹杨氏又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肃顺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皇上见了心中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女孩儿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那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肃顺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个女孩儿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自己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想到这里,曹杨氏羞得脸蛋儿通红,心中更是大恨,肃顺居然旁的不举,单单举这样一个例子?

    肃顺在帘子外面,看不见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曹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这,事缓则圆,大人能否容民妇几日?”

    “自然无妨。”肃顺想了想,左右这十几家商铺的店面充公之类的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缓上几日,亦自无妨。他说,“其实,本官昨日与贵介已经说过,此事未必如夫人所想的那般糟糕。”

    不等曹杨氏发问,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据本官所知,夫人入府数载,未有所出,可是的?日后这一大家子的产业,难道要落到外人手上吗?”

    这番话曹庆福昨天未及和曹杨氏说起,就为她的哭声所阻了。今日听肃顺提起,曹杨氏楞了一下,“大人这话何意?”

    肃顺一笑,“夫人也是过来人,何必要本官再做分解?”

    “大人这话,民妇不明白。”

    “身为女子,进宫陪伴君父,本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这还不算,若是夫人梦熊有兆,日后诞下龙种,选一贤能阿哥,承继曹家基业,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岂不是也好过如今这般膝下犹虚,冷冷清清吗?”

    曹杨氏怎么也听不下去了,霍然而起,“大人这话怕是不然吧?不提朝廷法度,只是说及人情,焉有旁姓子嗣,继承家业的?”

    “法度?皇上的话就是法度!”肃顺毫不犹豫的顶了过去,“皇上若说行,哪一个敢说不行?”

    “你?!”曹杨氏又惊又怒,偏偏无言以对,若是皇帝真的要为此事下旨,自己一介女流,曹家上下,又有哪一个能够推搪得过?她颓然的叹了口气,“就算你说的有理,只是,大人,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便,请便。”

    “来人,传老曹进来。”把曹庆福和杨真唤进来,曹杨氏交代一声,“请你陪一陪大人。”说罢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不惑之后的肃顺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曹庆福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却见那个叫杨真的年轻人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姐夫啊?”

    一遍又一遍,惹得肃顺有些烦躁起来,中断了和曹庆福的说话,转而问道:“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当家人,是我的姐姐,我姐夫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好我姐姐,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事来!”杨真说,“曹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肃顺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杨真既然是曹家少爷生前托付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我倒想不到,杨氏一门,还有这样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所谓事有经权。你受你姐夫的付托,照料姐姐,却不想想,此番案子发出来,于你姐姐一家人而言,本就已经是成了灭门之祸!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倒想想,是这这一家老小生计性命为重,还是你姐姐一身荣辱事大?”

    一吓一劝,忠厚的杨真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一切,就请老大人担待吧!”

    “这就是了嘛!”肃顺做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笑嘻嘻的说道,“老兄也不必以为此事之后,于你杨氏一家有什么风言风语,令姐能得进宫,不知道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更何况,事关天子,哪一个敢多言多语,从本府这里,就第一个饶不了他!”

    出了花厅,步曲回廊间,曹杨氏流了满脸的泪水,“相公,妾身怕这一次入京,终将是清白不保,受辱难免,只盼你在天之灵清明不灭,知晓为妻的一片难处啊!”她一边哭,一边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此事彻底了结之后,自己就要以身殉夫,不受清白之辱!

第116节 再掀大案(1)

    三月十六日,翁同龢的奏折抵京,为省内十六家粮米商铺尽皆封闭,家主徙往京中事言之不可,在折子中他说,“臣以为,安土重迁,人之至愿,省内百姓就有田庄土地,千载之下,相安已久,靡不有父母坟墓在焉,一旦更易,不能互相迁徙,且值此初春,各户率领所属,沿村栖守,守候日久,耗时伤农,其情可悯。”

    “……附近百姓,闻朝廷此举,所在惊惶,且据士民环门哀呼,谓州县熟地,守土多年,一旦徙往京中,则田荒粮竭,无以资生,岂无铤而走险者?地方滋事,尤臣责任所关,不敢畏忌越分不以实闻,伏乞断自宸衷,毅然停止。”

    皇帝看着翁同龢从山西奏上来的密折,心中苦笑,真不愧是在南书房历练多年,又是一举夺魁的大才子!每一句话都是打动到自己的心中,若真的是将这十几家商户统统关闭,害得百姓失去所有依靠,只怕也自己也会觉得不忍吧?

    只不过,他心中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过这些眼睛中只盯着银钱,丝毫不顾及朝廷法度的黑心商贾,该如何决断呢?

    思忖良久,他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只得将其拿出来,交军机处共议了,“……你们以为,该当如何做,才能让这些人既学会了教训,又不至于有翁同龢折子中所说的,百姓为之受苦的情形出现?”

    “臣以为,当饬令山西巡抚,将十六家商户统统召集到一处,痛加申斥之外,课以重罚。将他们此番经手官粮买卖所得利益,尽数充公。”

    阎敬铭听完曾国藩的奏答,紧接着说道,“臣想,将所得非法利益抄没充公,本是应有之义,若仅仅如此,难收朝廷警戒世人之效,应该另行征收罚没之款,让丰泽号等商户,今后再不敢行以这等贪利忘义之举,方是正办。”

    “阎敬铭这话说得对。朝廷种种新政,大有惠及商民之行,却兀自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也就怪不得朝廷了。着山西按察、布政两级衙门,将十六家商户所得利益逐一计算出来,得脏钱十万两以上者,以三十倍罚之;十万两以下者,以二十倍罚之。”皇帝恶狠狠的说道,“朕就不相信,看看是他们落到自家手中的钱多,还是朝廷罚得更狠!”

    文祥和曾国藩相视苦笑,这一下,山西省内这十几家商户,可真的是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这十六户人家,并僚属、雇员之中,查柜以上一级的人员,统统将名单呈报在册,家中若是有该当应试之龄的学子的话,一概免除三科之内下场应试的资格。”

    曾国藩知道,能够争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托天之幸,当下不敢再多劝,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下来,“是,等山西学政将名册报上之后,臣当行文礼部,汇具成文。”

    皇帝点头诏准,放开了此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皇上话,直隶总督骆秉章上折子说,京保铁路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开始动工了,百万民夫早已经征调完毕,请旨朝廷,将户部所欠的工程款项银子逐一拨到,另外,省内截流银,合计二百三十一万六千零五十五两银子的明细,也已经同时封上。”

    皇帝眉梢轻扬,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工程尚未开始,就已经花了不下一二百万两银子了?不会太多了吗?”

    “回皇上话,这其中有个缘故。”阎敬铭不慌不忙的说道,“直隶省内,多有旗下百姓人家,所要花费的征用田土,安置百姓,甚或迁移坟茔各种款项,都要比江南之地,来的更多一些,故而,前期花用,要多一点。”

    “正经事是一点也做不来,等到国家征用土地了,这些人反倒比任何人来得都更加积极!这就是所谓的旗人。”皇帝冷冷的说道,“还有什么?铁路大工动工在即,民夫征用,都是来自何方?”

    “大都是省内流民百姓,还有一些,是省内军制改法之后,裁撤下来的绿营兵士。”

    皇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铁路招标之事,最后的进展如何?”

    载垣几个面面相觑,招标的事情是以总署衙门为首,工部、户部两方协同处置的,总署衙门不提,工部、户部都是由翁心存管着的,阎敬铭虽然做过户部尚书,这件事却所知不多,故而沉默了片刻,无人答声,“怎么了?怎么都不知道吗?”

    阎敬铭只好答话道,“皇上,招标之事,一直是恭亲王当日在的时候负责的,王爷去职之前,此事已经有了定论,最后由英国公司承办其事,中间过程如何,臣等不知。”

    “怎么……这样呢?”皇帝有点不怀好意的哼唧了几声,“那,英国人所以中标的款项,到底是多少?可有人知道?文祥,你知道吗?”

    “奴才知道。”文祥答说,“英国人中标款项,合计在七百万两上下。”

    皇帝几乎给他的话气乐了,身为军机大臣,又是奉旨管着总署衙门的旗员大臣,居然说出这样一个笼统而含糊的数字?他有心发怒,脑筋一转,又止住了,“看起来,此事要想清明,一定要问老六喽?”

    “奴才糊涂,请皇上恕罪,不如容奴才下去,认真查阅清楚,再来御前回奏?”

    “这件事啊,还是着户部料理清楚之后,再来奏陈吧。——朕有点累了,都下去吧。”

    众人齐齐跪安而出,回到军机处直庐,因为皇上有旨意,要尽快将招标事体及往来账目名册料理清楚,随时奏陈,阎敬铭不敢怠慢,命人起草公事,行文户部并总署衙门,将京保铁路招标及往来账目明细所有卷宗统统收总,汇集成文,整理妥当之后,他又想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便是当初皇帝和他说起过的,咸丰七年的时候正式竣工的江宁铁路工程,记得皇帝曾经说过,江宁铁路不论是总长度还是征用民夫、田亩、百姓祖产、坟茔数量,都远远不及即将新建的京保铁路,但是铁路动工之前,所投入的花费,就超过了不下五百万两银子之多——只不过,皇帝在和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直隶省内的奏报数字还没有上来——如今两下一比较,其中差错便很明显了。怎么各方面都远远不及的一条铁路,花费会有如此之巨?

    阎敬铭脑中思忖着,手中的活计便慢了下来,照这样看来的话,若说江宁铁路工程之间没有漏洞,没有上下贪墨之行,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但思及前后两任江督,皆有可能为此事落马,下属各方司道一级的官员,更不知道有多少要跟着倒霉,他的心中暗暗打鼓,连曾国藩站到自己身边,都没有发现,“丹初兄?何思之深耶?”

    “啊?”阎敬铭给他吓了一跳,心中一动,扯开丑脸笑着说道,“涤生兄,您看看,刚才皇上说,京保铁路靡费过大,原来江宁铁路,只是前期花用,就比之多出一倍有余呢?”

    “哦?有这样的事情?”曾国藩当初不在京中,这样的事情知之不详,探头过来,就着阎敬铭的手中的卷宗看了几眼,“是哩,怎么差这么……多?”

    “我也觉得奇怪呢?”阎敬铭心中略有惭愧,不敢和曾国藩对视,“这样的卷宗一旦给皇上问起,如何作答?”

    曾国藩一时间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道,“大约是其中种种花费,价目……”他终究不是呆子,说到这里,忽然有些领悟开来,“唔,诚然是难解之题呢!”

    话题突然转变,两个人都倍觉尴尬。在曾国藩心中,分外不喜阎敬铭这样诱人深入的行事之道,脸色也显得很不好看了,“丹初兄,不如写一封奏片,听听皇上怎么说吧?”

    “我也正有此意,正有此意。”阎敬铭心中惭愧,不敢邀他做同声之应,亲自动笔,写了一份奏片,递了上去。不一会儿的功夫,皇上召其入内独对。阎敬铭呆了一下:在军机处而言,独对是很遭人嫉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独对时说些什么?皇上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自己新近之资,蒙皇上宠召,又势必不能推拒,当下迟疑了一下,“阎大人?皇上还等着呢!”

    “啊,是,是。”阎敬铭顾不得多想,整理一番朝装,拿上大帽子,跟在六福的身后,出门而去。

    慎德堂距离不远,片刻可至,皇帝在东暖阁召见,待他行礼之后,开口问道,“朕刚才看过两省的新旧各方明细条章,江宁铁路新修的时候,你任职户部,当时便没有丝毫察觉其中有疏漏之处吗?”皇帝随手拿起一份卷宗,当场打开来,“你看看,征用民田一项,苏州府治下,昆山、新阳两县内,上好水田共四百二十九亩,分属县内田姓士绅,给银合计壹万零三十七两。大约是二十三两银子一亩田地。这样的价钱,比之……”

    他的手在御案上翻找了一下,拿出户部统计而成的京保铁路沿途征用民间田土的造价表,用手一指,“你看看,直隶省内,一亩田地为朝廷征用,不过给银十一两四钱银子。双方差距一倍有余!”

    阎敬铭不敢多说,伏地碰头不止,“臣供职无方,未能查奸探宄,上疏廑忧,请皇上恕罪。”

    皇帝理也不理他,随手一扔,将卷宗抛到清亮如镜的金阶上,继续在御案上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听他说道,“还有这里,……征用民夫款项,每日额定供给食水之外,给付现银六钱三分,一月一结;而直隶省呢?也只有五钱二分银子。江宁铁路,耗时数载,征用民夫几近百万,你算算,只是这一层之中,为下面的混账行子,就贪墨了朝廷多少银子?”

    他越说越生气,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咆哮,“亏你还腆着脸,和朕说当年在户部行以什么清廉之法,户部的司员,能够贪得多少钱?国家拨巨额款项,修建铁路,只是这往来账目,如此糊涂,若不是从直隶往来账目中,给朕看出毛病来,你还丝毫不知道?”

    “皇上息怒,都是臣糊涂,都是臣糊涂!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朕息什么怒?你让朕怎么息怒?”皇帝忽的站起身来,鼻息呼呼有声中绕室蹀躞,“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过。六福?传军机处、内阁、并都察院都御使,副都御使,到慎德堂见驾,快去!”

    “喳。”六福吓得脸色苍白,答应一声,转身就跑,“等一等!”阎敬铭立刻出声拦阻。

    “怎么了?”

    “皇上,江宁铁路,工程浩大,更且靡费繁多,但此刻只凭往来账目之中的数字差别,难以定罪啊!”阎敬铭赶忙说道,“况且说,两地民情、民风不同,田地略有差价,怕也是正当之理。若是仅凭这几款,就要入人之罪,臣恐难以尽服天下人之心。”

    “……更且说,若是大费周章,事后并无所得,岂不是给了旁人以口实?”

    “什么口实?这样巨额花费,难道朝廷就不该查一查往来花用吗?”

    皇帝的语气虽然很严厉,但在阎敬铭听来,已经知道,他也为自己的话动了心思,当下更放平缓了心情,娓娓奏陈,“皇上,便是如此,又何必着内阁学士、都察院插手其间?没的给江苏上下以惊扰之苦,更会令得有罪之人,事先做好准备,若是那样的话,则皇上这一番整肃吏治,并肃清奸宄的圣心,又要落到空处了。”

    皇帝沉吟了半晌,“那,你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

    “臣想,当简派一员,亲到江苏去,认真查探一番,最好能够联络大工之中往来官员,一旦查有实据,再行施以雷霆,也未必迟晚。”

    皇帝双手十指交叉,思忖了片刻,心中做出了决断:“廷寄四川,着四川龙茂道崇实改任上海道,交卸差事之后,即刻入京陛见。”

    “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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