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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1节 西苑亲鞫(2)

    四月二十五日,皇帝御正大光明殿,军机内阁、六部九卿,王公大臣侍班伺候,君臣众人议过一番政事,载垣忽然越班而出,在丹陛下跪倒,愣头愣脑的就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皇上,奴才想,桂良到京之后,已有多日,是不是请皇上降旨,准许其家人到刑部探视一二?也好彰显皇上圣恩如海?”

    曾国藩吓了一跳,若不是昨天和奕见过面,他还当奕另外托请载垣在皇上面前进言呢!偷偷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倒是平静如常,并无什么怒意,“哦?这话怎么说?”

    “是,奴才想,桂良终究是旗下耆宿,德望俱高。门生故吏更是很多……”载垣说话不着四六,吞吞吐吐的说道,“如今缧绁龙道,押回京中,不提有无过错,……”

    载垣很少在御前奏答,旁的人听他这一句话犯了大大的忌讳,都暗自为他提起了心!什么叫‘不提有无过错?’难道桂良在两江任上全无过错,只是因为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才下旨将他从两江任上逮捕回京的吗?若是给皇帝抓住这一句之差,载垣就要倒大霉!

    但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比刚才更加和煦了,听他继续说道,“人情短长,本也是皇上圣心所念。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允准桂良的家人,到狱中探视。”

    “好吧。亲情难舍,本是人心所想,便准了载垣所请,准许桂良府上的家人、仆从到狱中探视。”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放在一边,“有些事,本来朕是打算在处置过桂良之后,再晓谕天下臣工的,现在看来,怕是刻不容缓了。”

    众人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听着,“方才载垣奏陈的时候,语出不敬之言,朕却丝毫不加处置,大约尔等都在奇怪,这是为什么?朕现在告诉你们。”他说,“不但是载垣这样的昏悖奴才,只怕天朝所有的那些京、外督抚、州道府县各级吏员,都会以为例如桂良这样,在任上肯于认真办差,却只有贪墨败行的官员,朝廷是不应该行以重课的。故而,载垣才有方才那样,慌忙之中,口出不敬的话,是不是?”

    载垣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跪倒请罪,“奴才……奴才断断不敢有于皇上半点不敬之意啊,奴才只是……只是……”他本来就疏于口舌,面临皇帝的重责,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皇帝睬也不睬他,眼睛望着下面跪倒的群臣,“本来嘛,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受一点赂遗银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尔等却不想想,每一分毫到手的银子,无不是小民脂膏!百姓受尽朝廷吏员的重重盘剥,日子过得困顿已极;而那些高居公案之后的大老爷们呢?锦衣玉食,吃尽穿绝!”

    “朕可以告诉你们,从今天之后,在我天朝登仕做官之辈,若是再抱着这种当官发财的念头,并且于日常公务之中,毫不顾忌的搜刮百姓的,朕一个也不能饶过!”皇帝脸色扳得紧紧地,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朝廷每年花大把的银子供养尔等,绝对不是为了给尔等朝廷正用俸禄之外,另开一条贪贿之门的!今后再有贪墨银两的,该杀的杀,该逐的逐,朕绝不会有手软!”

    一番雷霆震怒,吓得众人伏地不起,有那心思灵动的,已经在思考日后的出路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今年二十九岁,上承祖宗庇佑,大约再做三十年,还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故而,你们之中若是有谁打着‘这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待到风头一过,就将弛禁如常’的念头的,可以休矣!只要朕还是大清国的皇帝,就绝对不容许贪墨官员,存留在官场之上。”

    从正大光明殿跪安而出,曾国藩和阎敬铭两个人相视苦笑,旁的不用多说,只是看看这满朝同僚一个个如丧考妣的脸色,就能够猜得出来,皇帝的话于这些人是多么大的冲击!今年的正月底,奕誴出使外洋归来,在御前奏答之后,皇帝忽然提及官员俸禄之事,户部和军机处议过之后,奉旨执行,督抚之外,一概增加俸禄多达五成,仅此一项,国家每一年的正用就多支出了两千六百万两!

    阎敬铭叹了口气,增加俸禄容易,再想收回来就难了,皇上一心以为,天下人都是清廉自守的君子,却不料时隔不久,就出了桂良这样的案子,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在他以为,增加了官员的俸禄,于肃清吏治,削减官员需索情事应该能够起到一点助力的,却不想银子给这些人落袋平安,在任上却仍自克扣无度?

    到了军机处直庐前,曾国藩远远的看见恭亲王府的那个叫顺福的尝试正在左右张望,看见两个人走近了,举步向前,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一样。不过碍于阎敬铭在身边,又有点畏缩的样子。

    曾国藩和阎敬铭告罪一声,走向一边,朝顺福招招手,后者靠到近前来,“曾大人,小的奉我家王爷的话,来和老大人说一声,小的今天早上,已经到刑部去探视过桂大人了。”

    “哦?他可说什么了吗?”

    “是——”

    曾国藩夜访恭王府之后的第三天,顺福到了刑部,因为事先有了关照,所以很快见到了桂良。

    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叫玉朗的,行五,又叫苑老五,因为他本姓苑。乃父和桂良都是正红旗下,又都是捐班出身,两个人私交甚好,又拜了把子。这一次桂良被逮进京,玉朗早就想去探望,只为顺福持重,因为玉朗为人很爽直,怕他见了老父执,说了不该说的话,多惹是非,所以一直不准他去,现在主意改了,要以情相结,来说通桂良,自然而然把他也带了去。

    和恭王报备一声,奕自然也同意了,便把玉朗找了来,告诉他有这么一回事,玉朗随即便说,“上回桂大人进京的时候,我就想去来着,顺二爷说,见了面话很不好说,这回又要我去,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听他话中有牢骚,顺福急忙辩白,“老五,你别误会,那是为王爷、为你、为大家好,谁又不让你说话?”

    “那好吧,我得问一问,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说?”

    “要看情形,反正不外乎安慰之外,提醒他越有担当越好。”

    “是嘛!”玉朗点点头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本来就该这样嘛。”

    等到了刑部牢中,见到了桂良,他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来的是本家的一个侄子,名叫贵乾的,日夜有人看守,听贵乾说,初到之日,提牢厅主事就把他找了去,对他说,“令叔是钦命的要紧人,如果出了篓子,别说是我们提牢厅,就是连堂官也要倒霉。咱们把话说清楚,令叔可得想开一点,别害人!你有没有把握?要是没有的话,趁早说话。”

    贵乾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桂良在狱中寻短见,便即答说,“这一鞥请放心,家叔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

    虽然有了贵乾的话,提牢厅主事夏有权兀自心中有些不托底,暗中派了很多人‘照应’,但表面上的自由还是有的。顺福和玉朗到的时候,他正在满院阳光的天井中连他擅长的‘五禽戏’,一见了面,彼此都说不出话来,眼睛直勾勾的对望着。

    首先开口的是顺福,他浮起笑容,亟趋两步握着他的手臂说,“燕公,我早就想来看您,部里不准,今天得蒙赵大人帮忙。”说着话,他又后退了半步,端详着桂良的脸说,“气色不坏嘛。”

    这番真假掺半的话骗过了桂良,“印堂总不至于发黑吧?”桂良故作洒脱的笑道,“王爷好?”

    “身子也不怎么好,说来话长了。”

    趁这一个停顿间,桂良便和玉朗打招呼,“老五怎么样?”他问,“老人家还好?”

    “托福,托福。”

    就在院子中,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然后主客进到屋中,顺福交代带来的东西,特别说明,一件湖蓝皱丝单衣还是新做的,从来不曾上过身,另外有五百两银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费的。

    “费心,费心。真正是过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领了,”桂良刚才打拳的时候,只穿了一件马甲,此时顺势将单衣穿上,拱拱手说,“解衣衣我,感谢万分。不过,银子不敢领,再说实话,我也带得有。”

    “既然如此说,我就不勉强了。”

    于是几个人坐定下来,闲谈恭亲王、礼亲王两个人的身子不好,难耐繁剧,更加不能受刺激,桂良一直很关心的倾听,最后说了句,“让王爷为我的事情心烦,实在很不安,不过……”他踌躇了一下,以一种断然撒手的神情说,“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顺福心中一惊。似乎恭亲王的话有点靠不住,桂良似乎仍旧有诿过之意——说什么事,是照王爷的话办理,此刻的态度又像是已经改变,但又安知在亲鞫时,刑求之下,不会又改过来呢?

    玉朗忍不住开口了,“二叔,您是知道我的,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您这一次遭难,都因为是您参的人太多了。”

    此言一出,但见桂良涨红了脸,好久才挣出一句话来,“是这样子吗?”

    “怎么不是?”玉朗也不管他是不是爱听,一股脑的说了起来,“便说咸丰二年吧,您履任两江,一上任就参了江宁知府张照、驻防将军哈庆仍,副将军董芳。旁的人也还罢了,哈仲满是当年世宗朝旧人哈元生的后人——即便已经数世而下,后辈却多有在军中的。……”

    哈元生是直隶河间人,康熙年间从军,后来调任四川,雍正年间,鄂尔泰在四川总督任上行改土归流之法,数载而下,虽大见功效,却也为驻守当地的汉人武官横征暴敛引起苗徭各族的强烈不满,终于导致暴动。

    鄂尔泰奉旨督剿,当时哈元生就是在鄂尔泰的帐下听用,他以武功出身,军阵上的事情难他不住,更兼以手段非常狠辣,令苗徭百姓闻风丧胆,军功盛极一时。后来给雍正皇帝破格提拔,让他入军机处行走。

    这样的抬举实在是太过了一些,哈元生不识字,如何入赞纶扉?所以一‘行’即‘走’,仍自让他回贵州去打苗子去了。

    但终究是在军阵中多年打拼出来的,哈元生在云贵驻防将军的任上多年,袍泽众多,百十年而下,后人亦自克绍箕裘,从军行伍,当年桂良上任,第一个参的就是他的后世子孙之一的哈庆仍。

    哈庆仍任职江宁驻防将军,为桂良所奏劾的理由是,咸丰二年,国家将漕运改为海运,大批漕丁成为了失去生计倚靠的流民,自然要想个办法来餍口腹之欲。

    这种办法大多是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偷摸拐骗,大行其道,江宁城中还无端的多出了很多的乞丐,白天是乞丐,晚来就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江宁城又是天下有数的大城,人口超过百万之众,其中更多有富户,遭了盗贼,如何能够忍耐?到江宁府去呈报,却没有什么下文。

    这样的事情本来是没有哈庆仍的什么事的,他是驻防将军,不管地方治安,但事情坏在江宁府并首县上元,受总督及知府多方追比,不敢疏忽大意,几番追查之下,找到了一条线索:临近不远的浙江省杭州城中的一家当铺,新进收入了一件宝贝,名字极长,叫做‘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这件东西是康熙朝时,御赐给权臣明珠的,后来辗转数任,流落到民间,最后一任的主人名叫孙亮,祖上贩盐起家,是江宁城中著名的富商,咸丰二年十月,府中遭窃,这件宝贝也给盗走了。

    据当铺的老板说,来人他根本不识得,而且东西是死当,看样子,是根本就不打算再赎回来了。眼见追查不下去,宝贝也追不回来,孙亮大为不满,几次到府城,首县去闹,都给人家敷衍,他一怒之下,到了总督衙门去闹,要求总督大人做主,为自己讨回祖传的宝贝。

    桂良也很觉得为难,清朝律例中并没有一条赃物要归还旧主的款项,更加不必提这件宝贝价格非常昂贵,当铺那边也是花了十三万两银子购进的,若是以官势逼迫,当铺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山东传回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这个好消息和朱光第有关。

第132节 西苑亲鞫(3)

    朱光第升任曹州府知府,这里民风强悍,殊难管教。但到了朱光第上任之后,情况为之丕然一变。

    朱光第是理学出身,专学朱子,但绝对不是空谈心性的腐儒,当年在河南任上的时候,就大见其功,到了曹州府任上,更是从来不摆父母官的权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隶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争,找他们的族长;乡里相争,则找当地的长者,或者叫原被两告自己相约而至,细诉曲直。

    他的听讼,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经他苦口婆心,反复开导,被劝得相拥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官的两件大事:刑名、钱粮。追钱粮称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种“挂比法”;挂是挂名,到比期把欠粮的名字公告出来,等百姓自己来完。

    同时找了欠粮的人来,这样劝告:“钱粮是朝廷的国课,不是进我县官的腰包。你们如果重视公事,完请钱粮,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匀出工夫来替一县做事。你们想想看,我跟你们没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们。再说,一动刑,你们要私下给皂隶‘杖钱’;如果雇人代为受比,有行情的,要给两百个制钱。这些钱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还落个欠粮被打屁股的丑名声,与其如此,何不把这些钱省下来凑正数。一次完不清,分两次、三次都可以。”

    这个分期完粮的办法,并不是朱光第的独创,但经他的手在曹州府推行而下,老百姓听这位大老爷如此苦心调护,不能不识好歹,所以山东的钱粮,总是曹州府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咸丰三年年初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欠下两年钱粮,自己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朱光第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殡葬花费,闹了很大的亏空;最后又遭回禄,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只是**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朱光第无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爷!”姓余的再一次哀恳,“无论如何再宽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凑足了钱来交代清楚。”

    “到时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只求大老爷宽限,到时候一定交。我已经想到法子,却要几天工夫去办。”

    看他神情诚恳。朱光第准了他的请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两年通欠,如数完清。换了别的县官,有此圆满结果,当然高兴;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传上堂来,说几句嘉许的温语,就算是能体恤民艰的好官。但朱光第却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贼!”他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没有;我晓得你穷,也没有亲友可以帮忙。我问你,不是作贼去偷,哪里来的钱?”

    听这一问,姓余的神色惨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爷在我们曹州府做官,哪个敢窃盗?这钱绝不是偷来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来的?”姓余的低头不答,却有眼泪掉落在地,这明明是有隐情!朱光第心想,不逼他一逼,不会吐实。“哼!”他冷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的钱,来路清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变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声,“大老爷,我实说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卖女儿的钱!”

    这一下害得朱光第也是颜色大变,放缓了声音说:“你女儿多大,卖给哪家?细细说给我听。”

    姓余的无法从容陈述,哽咽着说了个大概,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了钱粮征收不足,便要连累“大老爷”的“考成”,于“前程”有碍,因此,将女儿卖给了邻家的儿子。卖得的钱,也不过刚刚够完速欠,因为邻家的境况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为了免于受责,而是不忍连累县官的“考成”;朱光第心里越发难过,也就越发不能不问个清楚。“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钱都凑了给我来完粮,办不起喜事,我也一点都没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从后门送了过去‘圆房’,就算成了亲。”姓余的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伤心。

    “你莫难过!”朱光第说,“等我先找了你邻家来再说。你也带了你女儿来,我自有道理。”于是朱光第派人找了男女两造到县衙门,在后堂接见:邻家姓陈,父子两个,问了老陈,确实是买了一个儿媳妇;他那儿子是学锁匠的,上一年和师傅在江南做活计,发了一笔小财回来,说起来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识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无论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寿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带丝毫小家子气;朱光第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寿姑认作义女。朱夫人极其贤惠,欣然许诺,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钗和一副宝石耳环,赠予义女,作为陪嫁。朱光第又传鼓吹把寿姑送到陈家合卺。一时传为美谈。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一天寿姑忽然到府衙来拜见母亲,朱夫人很喜欢义女的端庄和孝顺,母女两个感情很好,等到朱光第回到后堂,寿姑拜见之后,忽然跪在他的面前,呜呜咽咽的哭了开来。这一下可把夫妻两个吓了一跳,“怎么了,女儿,怎么了?莫不是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了吗?”

    寿姑一面哭,一面期期艾艾的说出一番话来:原来,陈家小锁匠随师父到江南去,名为是做锁匠,实际上是做一些没本钱的生意!上一年的十月间,众人在江宁城中某一户大宅门里,盗出一件宝贝,不敢在府城出手,转到浙江售卖,各人分得了不少银钱,陈家小锁匠也分得了两千两银子之多——迎娶寿姑所用的,就是从中分润而来。

    本来小锁匠以为这样的生意平生只做一次就够了的,不想当初的同僚找上门来,要他重操旧业,小锁匠以自己已经成家立业为名,有心推拒,对方撂下狠话:若是从了,今后彼此发财,若是不从,杀了你全家!

    小锁匠又惊又怕,又不敢和妻子实说,不料和来人的这番对话,都给寿姑听到了耳朵中,小夫妻新婚不久,正是甜甜蜜蜜过日子的时候,谁知道眼睛一眨,枕边人变成了江洋大盗?而且还为来人语出威胁,要他重作冯妇?寿姑虽然是一介女流,人却非常聪明,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丈夫说,多日未见朱太太,心中想念,要过府拜见,小锁匠不疑有他,容她去了。

    朱光第听完之后,也是大吃一惊,小锁匠做出这样的事情,自然难逃朝廷法度,只是,寿姑是太太的义女,眼见两个女子哭得哀哀欲绝,他又怎么好做出派皂隶到府缉捕的事情来?左右想了半天,给他想出了办法:对外只是说寿姑过府,和义母攀谈良久,席间吃坏了肠胃,暂时不能回家,然后让小锁匠过府来探视、照顾。等身子好一点了,再让夫妻一起回去。

    于是,小锁匠很快到了府衙,到此之后,立刻早已经准备好的三班六房扣住了,朱光第命人把他带到后堂,亲自审问,小锁匠躲无可躲,便如实招认了。

    听他说,他自幼聪明,和师傅在一起数年之下,把开锁的功夫学了个十足十,这一次到江南去,本来是打算好好做生意,然后赚上几两银子,再回乡来的,不料生意难做,反倒认识了城中的很多江湖朋友,这些人借重他开锁的功夫,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

    朱光第大约做到心中有数,又问他,“本官问你一句话,你要死还是要活?”

    “老大人这话小的不明白,怎么还有要死的呢?自然是要活。”

    “那便好,既然你要活,便老实回答。你等作案的时候,可有人命官司?”

    “这从来不曾有过。小的开锁一绝,从来不曾惊醒过府中人的。自然也就不曾有过人命。”

    朱光第点点头,没有杀伤过人命,总算还有解救之道,不过这一刻他为了保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一时也不必当真,接着问道,“那,和你往来的江湖朋友,都有哪些人?”

    有了小锁匠的话和指引,从江宁来到曹州府的一众盗贼全数落网,一番问讯之下,这些人抵死不认,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用上了大刑,这一次,终于起作用了。而得到的口供,大大的出乎朱光第的意料之外:竟然是江宁城中的驻防将军属下的兵士所为!

    原来,清朝兵士境遇困苦,按照兵部的则例,每年当有十二关,也就是十二个月的军饷,若是有闰月的话,就是十三关,但这样的数字,只是存在于兵部的典籍文册中,正常情况下,是绝对达不到的,兵士被逼无奈,也只有另想途径——当长官的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甚至是有意纵容,从中分润,亦并非罕事——便如同江宁驻防将军哈庆仍一般。偷盗得来的东西,转到旁的省份出手售卖,盗匪则隐身在军营之中——这样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休想能够破得了的!

    这个案子爆发之后,驻防将军哈庆仍,副将军董芳身受国法,军营中参与其间的兵士,也逐一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桂良身为两江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样的大案子出来,他也难辞其咎,不过他抢先一步,以江宁知府张照‘暗弱无能、纵兵为害’为名,上章弹劾,张照成为了替罪羊,落了个押解回京治罪的下场,这都是桂良UU小说不留情面的结果——今天玉朗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桂良眨眨眼,很是不服气的亢声答说,“难道哈庆仍和董芳我参错了吗?这两个人身为军中主将,不但不能保一方平安,反倒纵兵为害,祸乱民间。即便我不参,日后给人知道了,他们也难逃公道吧?”

    “诚然,此事燕公并无错处,但终究是得罪了一大批人。燕公请想,军中这种种弊政,由来已非一日,各省皆是如此的视而不见,您又何必呢?”玉朗实在是直脾气,丝毫不为父执长辈留情面,又说,“再说,马玉柱、许英虎二人呢?又当如何?”

    这两个人是接任哈庆仍和董芳遗缺的,而且在御前陛辞的时候,多蒙皇上嘉慰,只是有一节,这两个人的年纪都有点大,皇帝本来是借重他们从军多年,深符威望,老成持重之风,到江宁去,认真的把绿营的这种疲塌之气整顿一番,但不料刚刚到来没有多久,又给桂良参了。

    这一次参劾的理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老不任用,若留军中,亦属无益,’;另外一个是,‘急遽冒昧,毫无调度’。

    以一省总督的煊赫尊贵,参属下的武官,没有不准的道理,所以,朝廷再一次降旨,把这两个人也革职拿问了。

    玉朗说到这里,顺福也听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桂良,“燕公,这件事也做得太冒昧了,马玉柱和许英虎都是皇上认为不错,派到你那里去的,哪知你把他们说得一个大子儿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桂良不做声,但脸上的悔色是看得出来的,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顺福叹了口气,正要再劝他几句,玉朗又提到别人纠参的两个人,侯攀龙和高宗瑾。这桩案子又正好相反,因为他们都是桂良的人。

    连续撤换驻防武将,皇帝也有点烦了,便让桂良保荐,于是保荐了这两个人,上任之后,做了很多坏事,种种训练不力之处,也曾经有人参劾,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很不满意,但两江总督的面子也不能不考虑,便下旨让桂良彻查。桂良避重就轻,有意徇庇,这些情形是京中很多人都知道的,桂良也不能不承认了。

    时间谈得久了,狱卒在窗外张望了好几遍,意思是在催促,于是顺福说道,“燕公,这一回的事情实在是有点麻烦,你总得有个打算吧?”

第133节 西苑亲鞫(4)

    “我想过了。”桂良说,“我也听说了,皇上亲自审我,我想,不外乎是想把我唬倒,甚至会用刑。不过,我已经横了心,决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能够挺住了,我想王爷会替我说话吧?”

    玉朗心中一动,恭亲王忧谗畏讥,而且正在病假之中,如何能够为他说话?正要开口时,顺福抢在前面做了答复,“只有您能够挺住,王爷自然会替你说话,不过,你也要为王爷留下说话的余地才是的。”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桂良很郑重的说,“烦请上复王爷,桂良不是随便就能够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于让皇上处我的死。请王爷放心,我一定尽一点报答王爷的心,只求王爷将来在紧要关头替我说一句话。”

    顺福立刻追问,“你所谓的紧要关头是什么?要说什么一句话?”

    “紧要关头在什么时候,我不会知道,这要请各位在外面打听,反正总在皇上朱喻,或者交代军机处之前,那时请王爷托人替我说一句:桂良在两江总是有过些微苦劳的,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父母下葬,皇上赐祭一坛,请皇上念他父母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条活路吧。”

    听他说得凄凄惨惨,顺福亦自庄容相对,“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说着便站了起来,预备告辞。桂良也起身,准备相送,这时候,他身边那个叫贵乾的听用和他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我来代送吧?”

    “好,贵乾,你好好送送两位大叔。”

    一听这话,顺福和玉朗就知道,贵乾有话说,走到廊上问道,“老兄住哪间屋?我到你那里去看看。”

    “我和我家老爷住一起。”贵乾答说,“请两位老叔到这里面来坐。”

    西面另有一间小屋,里面几张杂木桌,两条板凳,桌上却有一壶茶,五六个粗瓷茶杯,想来是狱卒休憩之地,贵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时,玉朗按住了他的手,“不必客气,老兄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的,”贵乾向外看了看,低声说道,“两位老兄看,是不是能走一条路子?我家大人在任上总算薄有积蓄,这一次事发之后,特意命人先一步赶进京来,手中有点银子,若是需用的话,尽可以挪动的。”

    这在顺福和玉朗不为意外,桂良宦海多年,人老成精,狡兔三窟的道理总还是懂的,“我听说刑部赵尚书不肯要钱;瑞尚书是不敢要钱,这就不必就碰钉子了。”

    “不。”贵乾的声音越发的低了,用手向北一指,“我是说里头。”

    “里头?你是说宫里?”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摇头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他将个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贵乾为他的话神色黯然,但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上身边左右有谁是能够进言的,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大叔,您老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很从容,“养心殿总管太监六福,知道吧?”

    说到这里,顺福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曾国藩的脸色,曾国藩生得算不上俊朗,一张脸略显狭长,三角眼,倒吊眉,这时候双眉深深皱起,更显得容颜苍老,却不就回答顺福的话,而是问了一句,“你家王爷怎么说?”

    “我家王爷说,若是能够说得通,自然是极好,只不过,六福为人或许贪财,但这样大的案子,怕是他也轻易不敢措手。”

    “就是这话了。”曾国藩说,“皇上亲鞫的案子,外人殊难置一词。六福以内侍进言,一个弄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顺福急着催问,“请大人明示,日后不论有无所成,不但桂大人府上感戴大人提携之恩,就是我家王爷,亦当心有所感。”

    曾国藩压低了声音,对顺福说,“你回去上复王爷,只说‘请皇上身边的人进言,不如动之以情’。王爷就明白了。”

    顺福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声,动之以情?难道王爷福晋到宫中去向皇后娘娘求情,仍自是不够吗?抬头想再做请教时,却见曾国藩已经走开了。没奈何,只好回府向王爷回奏了。

    奕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叫动之以情呢?太太去求皇后无果,甚至为皇帝下旨严斥,旁的人还有什么进言之机吗?但他知道,曾国藩是不做虚言的性子,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是有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奕抬头看过去,是福晋瓜尔佳氏领着女儿到前屋来了,自从上一次入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但瓜尔佳氏一介女流,私下来说,又是自己的弟妹,做大伯子的,总不好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只能命奕在府中多多管教,没事的时候,让她少出府门!

    为了当日坐下的蠢事,瓜尔佳氏不知道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奕几番劝解,也是无可派遣,只能慨叹是九州铸铁之憾了。

    看妻子和女儿进来,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今天难得出来了?”

    “给王爷(给阿玛)请安。”

    “来,大妞,到阿玛身边来。”奕让太太坐下,又拉过女儿,“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女儿已经用过了。”大格格今年十岁了,生得明媚异常,俊美可人,最得奕夫妇的喜爱,而且似乎是因为当年在宫中教养过很久的缘故,为人聪慧,常常做大人言。“阿玛,额娘的精神总是不好……”大妞小声说道,“女儿想,想请阿玛到皇伯父前请旨,女儿陪额娘出城一趟。”

    “去做什么?”

    “去城外西山的卧佛寺……为外祖他老人家烧香还愿,请佛祖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好孩子,不枉你外祖疼爱你一场。”奕摸着女儿的头发,眼前忽然一亮,“大妞,近日来不曾进宫,可想你皇伯父了吗?”

    “不想。”

    “怎么呢?原来每次回家,呆不得多久,你就总想进宫去陪伴皇伯父,这一次是怎么了?”

    大妞不说话了,但奕猜得出来,定是为了降旨严惩自己和她母亲的事情,孩子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故而有这样一番奇怪的表情的。

    “大妞,,皇伯父子侄众多,却最疼你……,这一次的事情,阿玛想,也实在是你外祖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情,但若是能够有人在皇上面前剀切陈词,也未必就一顶是救不得。你皇伯父最最疼爱你,所以阿玛想,不如你到宫中去一次,给你皇伯父和皇伯母请安……”奕心中酸楚,让这么小的女儿承担这样大的责任,可真的是难为女儿了。

    大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那,阿玛,让女儿怎么说啊?”

    自从上一次皇后胡乱进言,为皇帝痛斥之后,帝后已经多日不见了,这一次突然派李莲英到谌福堂中来,说是皇后娘娘想请皇上到萃景斋来一次,有话想对皇上说的时候,皇帝楞了一下,“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才不知道,只是……恭亲王府的大格格进宫来,说是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请安来了。”

    “大妞来了?”皇帝眼前浮起一张明媚可爱的小脸儿,多日不见,心中也着实想念这个聪颖的侄女儿,他明知道大妞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桂良之事,但又觉得好奇:老六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居然让自己的女儿来求情,倒要听听,孩子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等到了萃景斋的门廊前,皇后由大妞虚扶着,李莲英等宫婢、内侍伴在左右,在殿阁门口碰头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大妞来了?怎么好久都不到宫中来了?朕挺想你的。”

    “侄女儿叩见皇上。”大妞恭恭敬敬的碰了几个响头,口中不慌不忙的奏陈,“多蒙皇上垂念,侄女愧不敢当。”

    “起来吧,和朕一起进来。皇后也进来吧。”

    进到萃景斋中,皇帝升座,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差事,皇后知道丈夫性喜甜食,刚才听到内侍传旨,就有所准备了,弄了几个梨丝、蜜饯樱桃、龙眼之类的果品放放好,等皇帝来了,正好可以享用。

    皇帝拿起金叉子,叉起一片穰荔枝,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你们……也坐啊,大妞,多日不到伯父这里来,怎么倒显得生分了吗?往日你最喜欢和伯父抢着吃的,你忘记了吗?”

    “皇伯父宠爱侄女,侄女岂有不知?当年年纪小,不通礼仪,种种非行之事,还请皇伯父不要见怪呢。”

    “伯父不怪你的,来,你尝尝这个香瓜,可好吃呢,外面见不到的。”

    大妞和皇后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心中高兴: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这时候说话的话,应该不会触怒他吧?皇后给她使了个眼色,努一努嘴,孩子越前一步,跪了下来,“皇伯父,侄女有事回奏。”

    “等一等。”皇帝手上不停,金叉子来回动作,各自在朱漆的大果盘中叉起几样,塞进嘴巴,又把康熙五彩官窑的茶盏端起来,向下一送,这才摆手,示意六福把果盘移了下去,“行了,伯父吃饱了,你说吧。”

    众人一愣,皇帝从来不曾这样风风火火的用什么的,今天是怎么了?只听大妞跪在地上说,“皇上,侄女今天来,大干朝廷法度,皇伯父若是于侄女有任何处置,侄女都愿意一身领受,和阿玛、额娘没有关系。”

    “嗯,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清名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的。”皇帝很清楚她要说什么,但也不好阻拦。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己作孽。当年把大妞传入宫中,由自己亲自教养,伯侄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便经常是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待孩子,时间久了,也便养成习惯。

    “是。”大妞说,“皇上,您对侄女的好,侄女一生也报答不完,只是,侄女想,除却这等天家之情外,侄女的外祖,于侄女亦另有与别不同的疼爱之情。故而,侄女今日冒死陈言,只是想请皇伯父开恩,饶他老人家一条性命——侄女愿意劝外祖他老人家,捐出入仕以来,历年所得,以赎往日罪衍。”

    皇帝叹了口气,让她站起来,坐到自己身边,以手抚摸着孩子的头,低声问道,“大妞,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阿玛教你的?”

    大妞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脾气,这等求情陈言无妨,撒谎却不行。“嗯,有一些是阿玛教的,有一些是侄女自己想说的。”

    “大妞,若是旁的事情,伯父一道朱喻,就此罢休也还无妨;这等事关吏治,甚或关系到我天朝福祚绵长的大事体,即便朕心中再有不忍,也不能不断然处置。”他苦笑着说道,“大约你不知道,这数日以来啊,为你外祖求情的人,纷至沓来,只是说,桂良纵然有过,终究罪不至死,更毋须劳动朕躬,临苑亲鞫。”

    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很多人,还是和你外祖并无什么交往的外臣,便如同……算了,说了你也未必认识。”他问道,“朕知道你虽然年纪小,却很聪明,你可能为朕解说,这些和你外祖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上条陈来,为其乞命吗?”

    “这,”大妞固然聪明,但这样的问题还是太难为一个孩子了,“侄女不知道。”

    “那,皇后知道吗?”

    皇帝难得到自己的寝宫来,来一次却只是和大妞说话,对自己理也不理,皇后心中正在难过,不料皇帝突然问到,皇后一愣,赶忙摇头,“这,臣妾也不知道。”

    “朕来告诉你们吧,你回去之后,也好转告你阿玛。”后一句话,是对着大妞说的,“朕决意要肃清官场上的那些数百年所积存而下的歪风邪气,首先便要从整治贪墨情弊开始。而这样做,自然令得天下各省官员断了财路,这些人心中害怕,便希冀以挽救桂良为契机,使朕的这番大业胎死腹中。”

    皇帝好笑的翘起了嘴角,慢悠悠的说道,“所以说,为了天朝江山社稷,为了百姓,朕即便有再多的难处,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也好使得那些脑子里,心中只顾念着一己私利的官员,都要把那种通过保桂良而使往日荣光继续保持的心思尽皆打消!能够做,而且愿意做的,天朝放手使用,若是以为登仕之后,再无当年贪墨途径而觉得心中悔恨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有手软。朕这样说,大妞,你能够明白吗?”

第134节 西苑亲鞫(5)

    四月三十日,皇帝从慎德堂起驾,到前湖乘御舟,越后湖,在钓鱼矶起弃舟登岸,换乘轻步辇,到了濯鳞沼——这里是水木明瑟中央景物,也就是以水力推动风扇,为皇帝消暑纳凉,俗称‘风扇房’的所在。

    早有军机处、内阁、刑部、御前大臣、内务府等部院大臣等在廊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者闲谈,或者取笑,远远的看见御驾近了,各自按品秩排好,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点头,到了濯鳞沼殿前方始落足,进到殿中,命一声‘传’,众人鱼贯入殿。等到列班完毕,皇帝的眸子在下面群臣的身上扫过,开口说道,“今儿个在水木明瑟叫起,本来是要在这里,亲鞫桂良,不过在这之前,朕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

    众人齐刷刷的跪倒下去,口中呼喝有声,“臣弟恭领圣训。”

    “这几天来,朕收到了三百一十五分奏折,其中除却二十二份奏折,是要朕以国事为重,重惩桂良的之外,其余之数,都是要保桂良的。文中说,桂良纵然有贪墨,却也是于朝廷有大功之人,咸丰四年起,该员在两江任上,励精图治,遍喻百姓,更且为国奔劳,特别是铁路大工一事,也是经由其人之手,方始功成的。”

    “至于在工程之中,偶有贪墨情事,也只是天下官场上的共通之弊,只要皇上圣心默定,痛加整肃,用不到三年之机,官场风气,当丕然一变,又何必非要为几两银子,今日劳烦圣躬,临苑亲鞫呢?”皇帝说着话,情不自禁的笑,“说起来,这些人的奏折,种种文字,似乎都是在为朕躬着想,认为桂良之过,无非是官场通病,也就不必小题大做了。”

    “看过这些人的奏折之后,朕心中很觉得狐疑,这二百九十三份奏折,分别来自大清十八行省,很多上折子的人,和桂良从无牵扯,朕特意找出其中一些人的履历折,他们平生从不曾与桂良有晤,可以说,根本不认识他,这一次却借着朕亲鞫之机,上折子保他,宁不让人怪哉?”

    “朕在这里替这些人回答了吧!”皇帝的声调提高了少许,语速飞快的说道,“桂良贪墨之事,为朕、为朝廷轻易放过,则其他各省呢?自然是弛禁如故!以桂良的一条性命,保住天下所有官员继续贪墨银两,需索百姓的方便之门,真正是打得好盘算!”

    “朕在这里再一次告诉尔等,特别是告诉那些想通过保桂良,而使自己所在任上可以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的奴才们:想再有当年那般,上下其手,贪墨银两的日子,便是做梦!尔等不信,大可以试试,看看是你们的手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说到这里,皇帝摆摆手,“话嘛,就说到这里。”他微微偏过头去,点了点头,站在御前的六福踏上半步,呼喝一声,“带桂良!”

    很快的,脚步声从廊下不远处传来,桂良一身青衣小帽,到了殿阁之中,入内几步,跪倒行了大礼,“罪臣桂良,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阁深远,皇帝只能提高一点嗓门和他说话,“桂良,朕今天临御这水木明瑟,亲鞫你往日罪衍,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回皇上话,奴才在两江任上,奉职唯谨,从不敢有行差踏错处,故而请恕奴才昏悖,不知所犯何罪。”

    皇帝并不着急,伸手在御案上拿起一份折子,“这是阎敬铭从江宁查案所得,内中有沙船帮帮助郑若增之言,内中说,奉你之命,在铁路大工之期,以每年更换民夫之策,使得年度所用的民夫,到了第二年,为亏欠银两之事,投告无门,民情汹涌,可是有的?”

    “此事,奴才有过的。”桂良答说,“不过,奴才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使各省百姓,另有向朝廷、向皇上一表孝心之机,再一说,此事奴才事先也曾经上表朝廷,经由皇上钦裁之后,方予以推行的。”

    “哦?这样说来的话,此事的责任倒是在朕身上了?”皇帝辩才无碍,继续说道,“朕所准的,是准许你在省内推行民夫更迭之法,却从来没有准许你及你下面的那些人,借着工程中民夫食水全数供养之机,大肆克扣挪用国库本来是准备用来发给民夫的工钱银子,朝廷有制度,民夫每月所得银钱,当在十一两上下,到了你的手里,所得未有其半,其余多以食水用度之名,为各级衙门所克扣,这一层,你又怎么说?”

    “回皇上话,两江自铁路大工兴工以来,市价飞涨……”

    “放屁!”皇帝破口大骂,“你真以为朕不知道吗?咸丰七年,朕南幸江南,其时在城中遍访,江宁城中一派繁华胜景,百姓知晓朕要到江宁,江浙各省百姓纷至沓来,城中所有客店、旅栈早已经为人挤占一空,朕便服走访,特意的问过,从咸丰四年至咸丰七年,江南风调雨顺,均是五谷大熟之年,粮米市价不升反降,即便是到了咸丰七年,城中外来之人徒增,粮米价格以一石上等白米计,也不过卖到二两六分银子,比之往年的二两三四分银子,只能说少有增益。”

    他说,“朕还怕客栈店家所言不实,又亲自到粮栈打听,所得之数,与店家所言一般无二。这且不说,若是大批买进,便如同工程中民夫所用的话,价钱仍自可以降落少许——如今你口口声声以市价浮扬为借口,砌词狡辩,视朕为何如主哉?”

    这一段话是桂良没有想到的,皇帝当年南巡的时候,确实曾经便装出游,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亲自去做了外调了?难道说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下决心要惩办自己了吗?桂良呆了一下,嗫嚅着说道,“这……奴才不知,只是,奴才想,大约是为下面的人蒙蔽,也是有的。”

    “桂良……你糊涂了!”郑亲王端华在一边厉声怒斥,“食毛践土之徒,亦知礼仪为先,你就是这样和皇上说话吗?”

    桂良呆了一下,这才知道言语之间失却了规制,赶忙碰头,“奴才言语无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无心追究他这一层,顺着他的话问道,“下面的人蒙蔽你?你推脱得倒是很干净。朕问你,朕当年南幸之前,你命人将行宫重新修葺一新,其中花费超过一百二十万两,尽皆是你数年之间,从工程款项中挪用出来——这难道也是下面的人蒙蔽你的吗?”

    桂良无言以对。当年修葺行宫,本来是瞒着朝廷,意图以此番整修行宫为名,在账面上将多年克扣而下的银两逐一落实下去的。今天听皇帝问及这一层,他自问躲不过去,只好如实说了,“启奏皇上,那也是奴才和两江官场上的随员,意图为皇上一尽孝心,博君父一粲之举。”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说是暗中揣摩上意?”

    “奴才所说的,都是真话。”桂良大感委屈,修建行宫之举,自己的心肠可表天地,故而言语中也有了顶撞的语气,“皇上就是一顿板子打死奴才,奴才仍旧是这样说。”

    这下便如同火上加油一般!皇帝早就是在强自抑制心中的怒火,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好!你就希冀着朕把你立毙仗下,好给君父安上一个无道昏君的恶名,是不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冷笑着点点头,“朕若是不顺遂了你的心意,倒似乎是怕了你似的,”他看向下面侍立的端华,“朕倒要看看大刑的威力如何!”

    “是。”端华和奕一脉不合是举国皆知的,闻言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一个内务府官员,叫保来的吩咐,“传夹棍。”

    保来一听就傻了,谁知道皇帝会像县官坐堂审江洋大盗那样的传用夹棍?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跪下了嗫嚅着说,“夹棍没有带来,得回去拿。”

    端华脸色铁青,此时此地当然容不得他训斥保来,只好转回身去,跪倒奏陈,“皇上请先歇一歇,谅桂良是何等心肝,逃不过皇上明见万里,回头再来问吧?”

    殿阁深远,皇帝听不清保来的话,听端华的奏陈,料到其中有一些缘故,便一言不发的起来,到一边的偏殿中去休息了。

    自然有人又将桂良待下去暂时看押不提,军机处并内阁的几个人商议了片刻,都认为御驾在前,若是真要动用大刑,届时鬼哭神嚎,场景殊为不堪,正好趁着这样一个折冲,借着内务府和刑部司员回去取刑具的功夫,劝一劝皇帝为好。商议已定,众人将牌子递了进去。

    曾国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转头对翁心存说道,“老师,桂燕山这般言语冲突,益触君父之怒,总要找个人也告诫他一番,可不要我们使劲为他分谤,等一会儿到了御前,他几句话的功夫,又把我等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连连点头,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总还是要桂良自己宛首低头,认罪伏法,才好免去皮肉之苦。于是让曾国藩暂时不必到御前奏答,转而到后面去,面见桂良,认真劝慰他几句。至于皇帝那边,由众人为他解释几句,也就是了。

    于是各自分开,曾国藩到了知耕织殿中——桂良暂时就被看押在这里,身边有几个刑部的司员在料理差事,曾国藩由赵光陪着进来,挥退了几个人,只留下三个人在场,桂良的神色倒还如常,并无戚容,给曾国藩和赵光行了礼,各自归坐。

    “燕公,您这是何必呢?难道一定要激怒皇上,以刑具加身,您才称得上满足吗?”赵光来得路上,经由曾国藩提点,知道他是要从旁保全一二,而有些话他也不好出口,只好由自己代劳了。

    桂良未语泪先流,“自从为阎敬铭提解进京,我就知道,我这条命,怕是保不得了。以往种种,都是略尽人事而已。”他说,“刚才在殿阁之中时,我心里在想,朝中、京外那么多人贪墨,怎么都不闻不问,非要拿我桂燕山开刀?不过是身居两江,位高权重而已!”

    这番话中有浓烈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竟是在怪罪朝廷罗织他的罪名似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专管刑部的大臣,一个是刑部尚书,心中自然不满,但此刻不宜和他争辩,只好相视苦笑,“燕公,您这般心肠,等一会儿到了御前,我真怕你言语失当,激怒了皇上啊。届时三木之下……又如何忍得?”

    “我有一家妻儿老小,不得不忍。”

    曾国藩有些听不懂,赵光却是懂得的。像桂良这般挤占挪用国家正用款项,用以填补自己的一己宦囊的,一经查实,必要依例籍没家产以为赔补,不足之数尚须追比家族,瓜蔓连枝,后患无穷。

    而桂良所打的算盘就是不惜茹刑不招,也断然不肯承认皇上所责难的罪责,以一身保全阖府上下——最起码,也不能连累到女儿、女婿一家为自己所行之事承受罪责。

    濯鳞沼的偏殿之中,皇帝正在和军机、内阁并御前大臣在说话,“……两江之地,蒙皇上捡拔,已定为让曾国藩去,江宁臬司杨春锃上任不足一年,于桂良等所行之事所知不多,故而暂时留任,藩司以天津知府胡林翼去;江苏那边,以何桂清接任江苏巡抚,其他各员,也各有新人料理。”

    皇帝点了点头,“不论是新员抑或是留任,总之再不能出现桂良这般刁奴所行。……朕奉劝你们一句,心中多想想朝廷社稷,少要打一些一己的小算盘,朕不知道京内京外有多少像桂良一样的贪墨官员,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发现一个,朕就要处理一个,不管是外省督抚,还是京中大员,都是一样的!”

    “是,臣等自当谨记皇上教诲,行事之间,多以社稷百姓为攸归。”

    “旁的也不必多提,今儿个正好人来得齐,你们议一议,山东巡抚椿寿之事,当如何料理?”

第135节 别情殷殷

    椿寿出面首告当年桂良在任上所行一事,可以说是相当的不地道,但以他自身而言,眼见皇帝如此不肯放过,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上章言事,替他想一想,换做是自身,也很难有旁的途径,可以规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的。

    今天听皇上问起,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孙瑞珍第一个奏陈,“臣想,椿子密当年在任上虽然有举发不力之过,更与桂良等人有同流合污之耻,但终究已经是过往之事,且该员在折子中自呈罪衍,更愿意将往年贪墨所得,尽数上缴朝廷,……”

    “你们这些人啊,都以为朕这一次处置桂良等人,只是为了要贪图他们的家产!”皇帝哭笑不得的站起身来,在偏殿中来回踱着步子,“这样的做法,更多的只是手段,手段,你们懂吗?要告诫天下所有的官员,贪墨不可恕的手段,而并不是目的。”

    皇帝叹息着说道,“你们总是说,圣明无过皇上,实际上,朕一个人就是再能,又当如何?天下这么大,官员何止百万,难道这么多人贪墨之行,是可以凭借朕一己之力,就可以全数彻查清楚的吗?那些漏网之鱼呢?在任上横征暴敛,最后还不是为百姓怨怼朕躬、记恨朝廷的无能?”

    阎敬铭跪在那里,忽然想起当年皇帝说过,意图成立一个特殊的衙门,专司负责查探天下官员贪墨情事,甚至是风闻其事,亦可以派员深入探究,但当时以为,这样的衙门成立起来,必然使天下臣民人人自危,甚至有可能成为类如前明东厂那样的特务机构,故而一再进言,才让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听他现在话中的意思,难不成皇帝又起了这样的心思了?

    皇帝重又坐下,他说,“椿寿之事,总算他还心向朝廷,但过往之事,不可不究。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着免去椿寿三年俸禄银子,用以赔累当年任上所贪,另外,降他三级,暂署山东巡抚。待来年之后,观其后效,再定其他。”

    “是。”

    任是谁也想不到,桂良以八旗贵介公子出身,居然能够有如此的狠辣,再度被带上殿中,照旧的言语冲突,于所问及的罪责,始终不肯承认,最后二度惹怒皇帝,传喻用刑。

    枣木夹棍几收几放,桂良疼得两次昏厥,额头上的汗水如黄豆粒那么大,却始终不肯招认,弄得皇帝也没有办法了,桂良茹刑不招,自己却落得个酷吏之名,想想真是不划算!最后只得军机处共刑部会审,虽然都知道桂良是死定了的,还是要走上一番过场。

    等到第二天,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尚书在内阁大堂会审桂良,只是过一过堂,随即具稿复奏。奏稿是刑部事先预备下来的,按律拟议,说桂良‘任事日久,专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达,若不立除元恶,无以肃清庶政,整饬官常,今已明正其罪,加以种种负恩,有心误国,实刑章所莫逭,应将桂良拟斩立决。’

    复奏是前一天的下午递进去的,照常例而言,第二天一早就会批复,斩立决是决不待时,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经提前预备好了,赵光和以户部尚书改任刑部的瑞常及满汉侍郎一大早就赶到了衙门,准备接旨,哪知上谕未到,来了个军机处的苏拉,气喘吁吁的要见赵光。

    “奉曾中堂面谕,请赵大人马上进宫。”

    “喔。”赵光心中奇怪,昨天和曾国藩说过,为了接旨,今天就不到御前了,何以又派人特招?“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皇上今儿个叫起,曾中堂说,赵大人非到不可。”

    赵光误会了,以为有桂良的恩旨,当下和瑞常几个说一声,离了刑部直庐,直奔二宫门口的军机处。众人兀自在等待,等他到了,曾国藩点点头,“通知谌福堂总管,说可以‘叫’了。”

    叫进谌福堂,皇帝问道,“桂良这一案的复奏,是谁主稿?”

    “刑部。”载垣答说。“

    “赵光?”皇帝喊一声。

    “臣在。”跪在阎敬铭后面的赵光膝行两步,听候垂询。

    “复奏的稿子,你总看过了?”

    “是。”

    “你们引的是哪一条大清律?”

    “是,臣引的是‘辜恩溺职’这一条款。”

    “这一条是斩监侯?”

    “是。”

    “照这样说来的话,桂良的罪只斩监侯,斩立决是你们加重了的?”

    赵光有点不明所以,他不敢造次回答,想想说,“桂良种种负恩,斩监侯不足以蔽其辜。”

    “你们知道桂良自己怎么说?”

    这一问令到众人都有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之感,因为桂良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问的是哪一句?

    “桂良自己都说,他的罪应该立斩。而你们以为只是斩监侯的罪,如果他的罪不过斩监侯,又何必朕亲自来审问?嗯?”

    听了这样一番指责,赵光满身是汗,惟有连连碰头,表示承认过失。在旁边跪着的军机大臣,却另有所见:桂良不过贪墨,就要处以斩立决,亦稍嫌过分,而皇帝认为需要他来亲鞫,一定是极重之罪,先有成见,那就无从分辨了,因而一个个沉默不语,脸上却带出了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

    皇帝本意并不是要追究刑部的责任,而是另有用心,“再一说,以辜恩溺职一款定桂良的罪,也并非算得上是过失,只不过,朕所追讨的,更加是他在任上挪用公款,贪墨侵鱼之罪,为什么在刑部所拟的复奏中,只字不提?”

    赵光很觉得为难,满清的官员,做到桂良这样位高权重,更且是宗室近人的,贪墨是没有死刑的,刑部在援例的时候,知道皇帝有心要杀桂良,故而绕过了贪墨一节,不料皇上会揪住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大加阐述?

    他心中惊惶,口中奏答,“回皇上话,贪墨之罪,是杀不得的。”

    “为什么?”

    “这……,桂良这般与国同戚之臣,大清律上没有因为贪墨而致死的……”

    “笑话!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荒唐的奏陈。”皇帝几句话的功夫,逼出了自己想要听到的内容,心中大喜,却装出很恼怒的样子,“朕真是不明白,是尔等认为贪墨不是罪,还是以为便称有罪,也是不妨事的?”

    “这……臣等焉敢有此不臣之想,只是,贪墨不可重裁,是大清律上所载,臣等天胆也不敢不遵法而行啊。”

    “桂良一案,臣等办理欠妥,请皇上治罪。”曾国藩越前奏答,“不过臣以为,桂良请旨斩决,刑部已经预备妥当,请皇上即赐裁决,以伸国法。”

    “桂良一人,能够当得什么?”皇帝不理曾国藩这种含糊的奏答,继续说道,“拟旨明发,由刑部会同内阁大学士,并六部,共同商讨增订大清律一事,特别是贪墨一款,更要明正典刑,位列其上,其中贪墨三万两以上者,斩立决。只要贪墨查有实据,即处以斩立决之刑;三万两以下,并包含其中者,或贬或关,由刑部并内阁拟定之后,具折陈奏。”

    阎敬铭这时候已经全然明白了皇帝不惜一切也要严办桂良的真正用意,他为人秉性峻厉,不以为惊,反以为皇上这样做,才是整肃当今天下一片虚靡疲滑的官场冗气的无上之法,故而还不等旁的人回过神来,他第一个伏地奏答,“是。臣等下去之后,即刻会同内阁,共商办理!”

    皇帝自谌福堂的西暖阁中走了出来,御前侍卫身着黄马褂,腰间悬刀的向前围拢了几步,给他挥开了,转头看着跟着他从殿中出来的众人,“曾国藩留下,其他的人都跪安吧。”

    群臣知道,曾国藩两江赴任在即,桂良就逮之后,两江那边的事情暂时给闲置了下来,皇帝似乎是有意要和曾国藩面授机宜了,当下由载垣捧着黄皮匣子后退几步,转身而去了。

    “曾国藩,陪朕走几步。”周围几个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围拢过来,给皇帝挥开了,带着曾国藩径直转向后面,顺着草木繁盛的小径间,一路向着镂月开云行去。

    曾国藩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敢说话,远远的看见镂月开云上覆是金、绿两色的琉璃瓦了,他才站住了脚步,“曾国藩,还记得这里吗?”

    “臣记得,咸丰二年的时候,臣蒙皇上宠招,在这镂月开云得以恭聆圣训,至今思来,恍如昨日。”

    “如今,物是人非啦。”皇帝喟叹一声,“文祥为总署衙门那边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前些时日报上来驻各国公使的人员名单,蔡念慈、冯培元两个赫然在列,这一次履任外国,虽然有电报可供通传,但……哎!多年不见,一经回朝,就要发往异域,朕心中不忍啊!”他叹息了几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本来朕还想把你留在身边,君臣多多盘桓,两江出了这样的事情,朕若是派旁的人过去,不放心啊!”

    听皇帝絮絮叨叨,袒露心声,曾国藩感从中来,跪了下来,“皇上待臣如父如兄,这份天恩,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答报。此番到两江任上,臣定当殚精竭虑,布化四方,不但使两江治下百姓安于其业,各有所归;亦当更加认真料理公务往来,观风察吏,使省内僚属,再不至如桂良任上一般,重现奸宄疲滑之气。”

    “你能够有这番话,可见你诚然明白朕心所向。……你先起来说话。”皇帝说,“朕方才想了想,如同桂良那般的庸才,数年之间,在两江上下其手,积攒了数以千万计的身家,除了他秉性贪酷,视朕当年履任前并多年京中陛见时候的训示如无物之外,更多的,便是这等官场旧习,也大大的给了他可乘之机。此所以朕要赵光几个人修订、增益大清律的原因——行之成文,列之于法,想来等日后明发天下之后,再想以职务之便,行以贪墨手段的那些混账行子,就能多一份顾忌,少一点妄行了。”

    曾国藩心中略有些不以为然,自古财帛动人心,即便大清律上并未明文具载,桂良等人难道就不知道贪墨有罪吗?兀自这般竭泽而渔的大捞特捞,又岂是将国家法令放在心中的?如果说一纸诏令,就可以使这些人打消贪墨的念头,天朝递嬗而下,至今已历二百余年,列祖列宗也就不必为吏治不清而头疼了!心中想着,嘴上自然还是要奉承,“是,皇上见微知著,这个……自然洞悉人心。”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说起来,朕也很觉得无可奈何,一纸文书若是就能够管用的话,天下人早就都成为圣人了。如你、阎敬铭、彭玉麟、朱光第、崇实之流,原本不贪的,怎么也不会贪;如同灵桂、椿寿、桂良、黄宗汉之流,不到钢刀临颈,是不会知道害怕的。”他烦躁的摆摆手,“这件事日后朕还会有所决断,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今天且不提它——走,和朕到楼中去。”

    镂月开云又名纪恩堂,康熙六十一年夏天,胤禛携子弘历参谒皇祖父,主宰中国一百三十余年的康雍乾三朝天子汇聚一堂,为后世传为佳话。皇帝挥退了欲待搀扶自己的六福,和曾国藩拾阶而上,闻着殿中楠木的清香,心神为之一爽,“朕最爱这等朗晴明媚的天色,但只有到了纪恩堂中,盼着的却是淫雨霏霏的日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臣不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的天气中,楠木的清香才会越发的浓郁,身处其间,大有乐而忘忧之感呢!”

    曾国藩心中奇怪,皇帝富有四海,何物不可得?不要说是带有楠木清香的花木,就是再想在园子中兴建起一座纯粹以楠木为材的皇家景观,也不算为靡费,怎么会如此贪恋纪恩堂呢?

    “上一年的时候,冯培元在贵州巡抚任上给朕上折子说,黔省百姓为表孝心,有意在朕三十整寿之期,供奉上好楠木五百柱,供皇家使用。给朕驳了回去,不说楠木生长不易,历经百年方始成材,就是黔省百姓入山采伐,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殒命其中。不论是以人为视,还是以物为用,朕都断然不能容许有这等事情……”皇帝给曾国藩解释了几句,“所以说啊,有时候朕想了,也就只能到纪恩堂中来啦。”

    听皇帝娓娓道来,曾国藩眼圈一红,真觉得心中钦敬万端!他是遍阅史籍的人,历朝得失,熟稔于心,还从来不曾见过哪位史籍中的皇帝,有当今天子这般屈己从人的呢!“皇上,您……请恕臣说一句不敬的话,您也不可如此自抑,臣看在眼里,真正是为您觉得委屈得慌!”

    以曾国藩的学识渊博,说出话来竟有语无伦次之感,着实是神情激荡,不能自己了,“朕明白的,”皇帝笑着转过身去,走到案头,捻起了笔,“你远行在即,该说的话,朕都和你说过了,响鼓不必重锤,朕赐诗一首,以壮行色吧。”

    “臣诚惶诚恐,叩谢天恩!”曾国藩大声说着,行了君臣大礼,随即跪在那里,等待授受。

第136节 游翰林院(1)

    在桂良、黄宗汉、灵桂等人的事情上,皇帝毫不顾忌私情,连同端华和华丰、僧格林沁会衔具折,请恩旨,将这几个人的明正典刑改为狱中赐死、留朝廷一分体面为立言之基的奏折,都给他驳了,真正称得上是亲情不移铁面,苞苴无改其刚肠!而这等做法,也极大的震慑的官场上下,皇帝于贪墨的痛恨,自登基以来,屡见于朝章,但很多人并不将其当回事,这一次,却不敢不有所收敛了。政事上亦为此事大有裨益,军机处并内阁诸人,行止之间但觉如臂使指,再无半分窒碍处,公务的料理,也更加通畅了。

    曾国藩调任两江,军机处中空出了一个位置,不知道会落到谁的头上?

    皇帝管不到朝臣这样的心思,恩出于上,非是这些人可以擅请的,这数日以来,他的心情都放在各省越来越多为人攻讦举告的贪墨官员的身上了。桂良伏法之后,如同风起云涌一般,天下各省督抚司道官员人人自危,生恐这股从庙堂之间刮起的肃清贪腐的风暴将自己也裹挟其中,尤其是在椿寿自呈罪衍,到最后脱身事外之后,都担心下属官员有那胆子小的,为求自保,先一步上章,而这种彼此互告的歪风,开始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被攻讦的,既有陆建瀛、官文这样一省总督,也有载垣、端华这样的王公重臣,更有僧格林沁之流的军中宿将,若是不追究,往日种种尽付东流,若是照律法严惩,则无分满汉,庙堂之上无遗类矣!

    皇帝也觉得很为难,贪墨的绝大多数都是旗员,如今十八行省中,也只有山西和湖广及关外龙兴之地的督抚是由旗员担任着,其他的,尽数是汉人。于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但于朝中那些根本不做人事,只知道埋怨职衔全给汉人站了去的奴才,在自己耳边絮絮不绝,想来都让人伤神。

    他轻叹了口气,把笔放在一边,“惊羽?”

    “惊羽在。”

    “你到我身边有两年了吧?”皇帝忽然换上了‘我’字为自称,并不会让惊羽吃惊,两年之中,两个人的关系很特殊,不像是皇帝与奴才,倒像是朋友一般,而每每皇帝如此自称的时候,惊羽知道,都是他心中大感踌躇、彷徨之时,只听他接着说,“在你看来,我算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皇上是好皇上。”这句话说得像绕口令似的,逗得年轻的天子呲牙一乐,“真的,奴才不敢欺瞒,真的是觉得,和那些戏台上的皇上不一样。”惊羽说。

    “戏台上的皇帝?在你知道的,都是什么样?”

    “惊羽也说不好,只不过,看起来好容易啊,选派一个年少俊彦,就可以到下面去,惩治贪官,最后还能携美而归……”

    “连娶媳妇带过年,是不是?”

    惊羽给他逗得扑哧一笑,“就是这样呢!”

    “我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历代兴亡得失,都有众多师傅给我们弟兄几个详加解说,虽然乾清宫的宝座是人人向往之地,但实际上,只有真正的坐在那里了,才知道,这绝对不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

    惊羽缓步到了他身后,为他揉捏着肩膀,“皇上是个好皇上,旁的人不知道,惊羽却是知道的。自从今年三月以来,仅只奴才所见,皇上就有十天的时候,夜不安寝的批阅奏章……惊羽,惊羽心中很疼得慌的。”

    “你以为我便不想吗?有时候想想,还不及京中那金马玉堂的翰林、小京官来得舒服呢!”

    “怎么呢?”

    “你想啊,这些人每天入值,身上、心中有家国君父之念的,尚能一心为公,料理国事;那等存心打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不过是全然没有半点责任心的混日子罢了。退值之后,呼朋唤友,悠闲逍遥。到了年下,还有封衙之期以为消遣。而朕呢?困在这深宫之中,偶尔出去一次,都要为那些忠君爱性的大臣们劝谏不止,烦都烦死啦!”

    听他微微努起嘴巴,如委屈的孩子般可怜,惊羽抿嘴一乐,“皇上若是想出宫的话,旁的人也不敢阻拦啊!”

    “唔,你这句话若是给孙瑞珍听见了,朕就不得已又要惩罚你了。”皇帝嘿嘿一笑,看女孩儿吓得退开一步,他也随之站了起来,“不过嘛,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要出宫,哪一个敢阻拦?惊羽、六福?伺候主子更衣,带你们到园子外面走一走!”

    六福一句劝禁的话也不敢说,吩咐执事房太监服侍着皇帝换上一袭便装,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头上戴一顶蓉红结顶的小帽,领着六福、惊羽两个,身后不远处跟着西凌阿等同样换了便装的御前侍卫,从贤良门出宫门登车而去。

    “皇上,您这说要到那里去啊?”

    “先到翰林院,然后到总署衙门走一走,好久没有去过了。”

    “是。”六福挑起车帘,和担任御手的御前侍卫说了一声,后者点头表示明白,一扬马鞭,车马向前行去。

    从圆明园到城中的翰林院距离很是不近,车马粼粼中,阳光透过车帘射入车中,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皇帝伸直了双腿,舒服的坐在车中,和身边的惊羽在说话,“惊羽,还从来没有到过翰林院吧?”

    “是,奴才尚未到过。”

    “那里的规矩大得很,不下于朕所居的紫禁城呢!有一些是连朕都不知道的——等一会儿到了,让倭仁和许乃钊给你详细解说一番。”

    “是。”

    皇帝伸手过去,握住了惊羽的手,这等亲昵之举,在二人之间非是罕事,惊羽却总是难掩羞涩,轻轻地挣了一下,终于给他握住了,皇帝得寸进尺的凑过脸去,在女孩儿红润有加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惊羽,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嗯?”

    惊羽羞得面红耳赤,语不成句,昵声嘀咕着,“奴才……奴才没有呢!”

    “朕记得,当年给你旨意,准你在平时以‘我’自称,现在呢?你成天口口声声的都是‘奴才、奴才’,你说,你是不是不听话?唔,抗旨不尊,罪行可大可小呢?”

    惊羽给他的满口东拉西扯的话逗得扑哧一笑,推了他一下,“皇上,六福……还在呢。”

    皇帝为桂良之事烦忧,已经多日不翻牌子了,没有这一番动作还好,眼见惊羽娇羞已极的女儿神态,如俎上肉一般任人宰割,早觉腹下坚挺如枪,把当年和惊羽所定的五年之约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听她以六福为借口,皇帝摆一摆手,贴近她圆润的耳边,吻了一下,“别理他,无根的奴才!”

    惊羽早已经是身心两皆成熟的女子,在宫中多年,这等男女之事也多有多见,她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一颗芳心全数灌注在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只是,今天时地大非所宜,不得已勉力推拒着,“皇上,快到翰林院了……等回了园子,惊羽再给您……还不行吗?”

    “那不行,总得先给朕尝尝甜头才好。”惊羽一愣,还没有搞清楚‘甜头’为何,就给男子一把解开衣裳,解下胸前的小兜,露出两团雪腻,将嘴巴凑过去,如婴儿咂乳般的吸吮起来。

    惊羽娇呼一声,羞涩之外,也觉情动如火,双臂收紧,把皇帝拥在怀中,挺动腰肢,给他以更大的方便,像是要把两个人的身子挤做一个般。

    便在你侬我侬之时,六福不合时宜的在一边说话了,“主子,翰林院到了。”

    皇帝欲求不满,一脸难过,狠狠地瞪了六福一眼,不会办事的奴才!六福不敢和他对视,期期艾艾的低下头去。他又回头看看正在羞红着娇靥在一边整理衣裳的惊羽,真正是越看越爱,忽地探身过去,伸手挑起女孩儿的下巴,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她的。

    长长的一吻过后,皇帝满足的叹息一声,“乖,你就别下车了,在车上等着朕,啊?”

    “奴才理当侍驾。”

    “又要抗旨吗?”皇帝笑着拍一拍女孩儿的头,“听话,在这里等着吧。”

    举步下车,早已经得到回禀的翰林院诸员全数在翰林院大门外跪倒接驾,按照执掌而言,翰林院以掌院学士为尊,下面分侍读、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庶常管教习、庶吉士、典薄、孔目、待诏还有笔帖式。

    如今翰林院的满汉掌院学士分别是倭仁和许乃钊,都是道德文章、海内共钦的文苑前辈,同样是一品锦鸡补服,带领下属的各级司员,碰头请安,“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和煦的笑着,摆手示意,“本来想悄悄的过来,看看你们,不料还是走露了风声。等一会儿,倭仁、许乃钊,你们两个人可不要又进什么劝谏之言啊!”

    “是,圣主驾临,臣等幸与容焉,又岂敢口出不敬之言?”

    “走吧,领着朕到翰林院中转一转,还是第一次来呢!”

    “喳,请容奴才为皇上引路。”

    进到翰林院中,皇帝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看,“翰林院中有种种禁忌,便说这中门吧,照例不得开启,开启则于掌院不利,可是的?”他笑着问道,“可不要为朕这一次微服而来,伤了倭艮峰和许信臣啊?”

    许乃钊一笑,“皇上乃天之子,福泽深厚。所到之处,泽被苍生,诸神辟易。更不必提这等为好事者以讹传讹之言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禁忌吗?”

    “是。有的。”许乃钊为他解释了几句,翰林院的规矩极大,百凡种种,不一而足,很多都是不知道从几时流传而下的奇怪规矩:例如,翰林院门外有沙堤,内中有土凝结成丸,倘或误碎,必损翰林;院中原心亭西南一隅,翰林中有父母者不可设坐,坐则有刑克;又左面角门常年不开,一旦开启,则司事者有谴谪。

    皇帝一面听,一面点头,他知道,翰林院虽是国家蓄才之地,出入其间的皆为饱学之士,口中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行事上,却较诸乡野村愚更多了几分忌讳!便如同沙堤内有土丸之事,本来特就嘉道朝之前而言,如今翰林院中,编修就有数百人之多,昔时麟角,今成牛毛,便富媪有灵,亦只会听其自生自灭,又关得到存亡之数吗?

    在翰林院中转了一圈,众人围拢在皇帝身后,迎请进到掌院学士办理公务的大堂,皇帝却并不就坐,在大堂上认真的走了一圈,到了竖立在一面墙前的书柜前,伸手拿起一本书,是《高宗实录》,展开看看,是雍正十三年至乾隆九年的一本。

    皇帝翻看着典籍,头也不抬的回头问道,“许乃钊,朕还记得咸丰元年的时候,你在上书房伴驾,当时你上过一分条陈,剀切心中于君子、小人之见。可还记得吗?”

    “这,臣还记得。”时隔多年,当年那份几乎为自己惹来很大麻烦的论据类文字,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许乃钊心中打鼓,皇帝可不要让自己当面背诵啊!否则,非得出乖漏丑不可。

    “嗯,朕也记得。”皇帝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替他背念了几句,“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术者难知,发於事迹者易见。大抵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

    “……皇上天亶聪明,孰贤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众,混淆者多,几微莫辨,情伪滋纷,爱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当。知人则哲,岂有他术,在皇上好学勤求,使圣志益明,圣德日固而已。宋程颢云,‘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请命老成之儒,讲论道义,又择天下贤俊,陪侍法从。我朝康熙间,熊赐履上疏,亦以‘延访真儒’为说。”

    念诵移时,他回身一笑,“许乃钊,是不是这样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时隔多年文字,便是臣自己也难以料理如初,想不到……皇上这番博闻强记之功,实在令臣钦佩莫名。”

    皇帝笑了,“大约你不知道,当年你任职外省之后,这篇文字就给朕默记了下来,虽然文字中所谈及之君子小人之别流于表面,未能有鞭辟入里之效,但数载以下,朕偶尔翻阅起来,倒很觉得,是越来越契合了当今朝局所见呢!从这一点上来说,许乃钊这份先见之明,也算殊不多见了!”

    他的话题忽然转向,举一举手中的《高宗实录》,笑着问道,“便如同先贤高皇帝吧。一代雄主,深谋远虑,御宇犯六十年之久,不但我朝,就是祖龙之下,正、偏贰佰余帝,他老人家不论寿享、抑或文治、武功,皆称第一,令我辈后人,高山仰止啊。”

    翰林院侍读学士、湖广道御史齐园岭在一边听着,这时候忽然插言道,“便称第一,也难抵我咸丰皇上,英明神武,发微见著,一举荡涤千载之下的这般官场陋习,依臣下看来,这份雄才伟略,才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皇帝扑哧一笑,“齐园岭便是在颂圣,也从来不离他督察院御史权责之内,朕真不知道是顺应你这番话,还是驳斥你了。”

    齐园岭跪倒下来,口中大声奏答,“臣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言。皇上圣心默定,整肃官场歪风,前有崇白水任职四川,于官署之内,将往来迎送请托之风严辞禁绝;后有柏葰为科场舞弊情事,并桂良贪墨一事为皇上明正典刑,凡此种种,皆可见我皇上整饬天下刁滑、疲弱之官风的决心——这并非是臣心中有丝毫虚词媚宠之意,实乃是天下臣民所共见啊!”

    “罢了,这件事也不必再说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深深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齐园岭不敢与皇帝对视,低下头去。皇帝今天到这里来,本意是有些话要对众臣宣讲,给齐园岭这一番奏答弄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叹了口气,在大堂之中的椅子上落座,六福在一边捧上茶水,恭立在一旁伺候着,“朕今天到翰林院来,本意只是想和一众才智若海的文苑之臣说话谈天,不想最后还是成了朝堂奏对的局面了。”

    “天子所居,即是行在。”倭仁这样说道。

    “罢了,说正经事吧。”皇帝展颜一笑,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再度落到齐园岭脸上,“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也曾经由杜师傅,还有倭师傅教习着,学这《高宗实录》,当时心中总有几分疑惑,其中之一嘛,便是和珅之为人。朕总是想不明白,以高皇帝之神明无双,和珅种种丧德败行之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倭仁、许乃钊,你们两个人都是我朝大儒,可有所见?”

    “这……”倭仁顿了片刻,高宗与和珅君臣际遇,很难用一句话来说得清楚,一则为其人能够在自己面前献媚邀宠;二则为天子寂寞,亟虚有这样一个人来为之派遣,三则为断袖之爱难以割舍,终于是每况愈下,不可解脱了。乾隆四十四年之后,和珅渐次大用,两个人的关系密切到了在一起修习密宗的地步,除了文字之役,和珅不能过问之外,其他的无一不管,把持朝纲,朝野侧目。皇帝当年读书的时候,并不是不知道这内中详情,今天如何又问?

    他正在犹豫,只听许乃钊说道,“臣想,和珅种种言行,又如何能够瞒得过高宗皇帝?只不过碍于朝廷体面,……”

    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这话不对。”他说,“朕当年蒙杜师傅、倭师傅教习时,也曾经参详《实录》文字,其中提及乾隆四十七年,钱沣严劾山东巡抚国泰、藩司于易简,……”

    钱沣就是钱南园,是刘墉之后,翁同龢之前的书法名家,一笔严字独步海内,是学习严字者必临之贴文,而他得享大名,却并非是为了书**力,而是因为他屡上弹章,发而有据,一经为其所严劾的,无不翻身落马,闹得灰头土脸!

    乾隆四十六年,浙府王亶望事发赐死(详见前文,不缀),被牵连在内的官员多达数十人,只有两署总督的毕秋帆无事,钱沣为此不平,意欲举劾,为同僚劝解说,毕秋帆当年任军机章京时,应殿试,他的书法不佳,本无鼎甲之望,不过策论西北屯田特细,为乾隆亲自拔置一甲一名,是地地道道的天子门生,皇帝也不免有回护之心。以此立言,劝钱沣不必做傻事。

    钱沣不听,奏章封上,乾隆大感无奈,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毕秋帆官降三级了事——经此一事,钱沣直名哄传天下。

    这样的朝章故事,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扬起头来想了想,“朕还能记得一二,似乎是说这两个人在任上‘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府县库款皆有短少……’齐园岭,你任职都察院,前朝旧事当知之一二,朕说得可是的?”

    “是,正是这几款。”

    “当年的处置呢?”皇帝问道。

    齐园岭心中一面想,一面回答,“臣依稀记得,高宗皇上命大学士和珅、左都御史刘墉并钱南园到山东查办。历时不足一月,此案即水落石出,国泰以巡抚关防,向城内商家借钱,用以填补府库亏空,不料为钱南园所洞察其奸,于是国泰事败,为高宗皇上下狱赐自裁而死。”(这一层并不是作者抄袭雍正王朝中的桥段,正好相反的是,应该是这部电视剧,抄袭历史上的不同时段的故事)

    “这便是了。前朝祖宗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一经御史纠劾,便立刻派员彻查,事发之后,并不为任何人回护之言左右,痛下决心,加以惩治——尔等以为,高宗皇上若是知道和珅有种种非行之事的话,又如何肯于容忍?”

第137节 游翰林院(2)

    倭仁几个满心的无可奈何,皇帝瞪眼扯谎,让臣下怎么说?只得支支吾吾的点头称是,“皇上所言极是,和珅把持朝纲,蒙蔽圣主,实在是我朝罪人。”

    “如此便是了。”皇帝说道,“亏和珅以不过下伍旗卑贱的奴才,蒙祖上余荫,以正红旗满洲官学生,不数年登阁拜相,位极人臣,监揽大权,受国家恩遇,可谓极矣,却不知上报君父,反以一己私利,祸国殃民,你们想一想,这样的罪人,若是落在本朝,当会有如何的下场?”

    倭仁和许乃钊几个脸一红,没有说话。有些事是心中可以知道,但嘴上不能说的,特别是涉及前朝圣主,更是连提也不能提。如今之世,文字禁锢之法虽久已不闻,但朝臣谤言先帝,一来是这些不分满汉,却饱受圣人教化的臣下所不能言的;二来这样的言语,即便是皇帝再性情温和,也断然不准,到时候除了给自家惹来滔天祸事,并无他用。

    皇帝也并无臧否先皇之意,一来是祖制,二来责怪无用,尸骨早已经腐化之人,谈之何益?不过是以为引入话题而已,“便说桂良吧,若论及才学,怕是连和珅的一成也占不得,偏偏贪酷天性,一脉相承,在任上只知以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为第一要务,于朕交代的差事,可有半点上心的?”

    倭仁答道,“皇上所言极是。”他说,“便说自咸丰四年以来,三年之中,每遇皇上万寿节庆之机,臣下吁请,都为皇上以用度不足为由,一再婉拒。奴才想,天下的臣工但有人心,亦当竭诚报效,上疏廑忧。却不料有桂良样人,反倒大张贪墨之门,大肆需索民间,以为皇上祝寿为名——只此一节,皇上将其明正典刑,就是恰如其分,是该员应有之报。”

    “不必再谈他了,朕这几天来一直在想,为何我天朝的官员之中,尤其是旗员之中,有这么多的各级官员,毫不顾忌朕一再颁布的上谕、圣训,似乎于这些人而言,做官只是为求发财?当年有载铨、长宏、文端、惠祥、如今又有肃顺、桂良、椿寿……,倒似乎是汉人官员,能力能否担负其责暂时不论,这份为官为人的品行,却比之强上数倍不止——倭仁,你也是我朝宗室勋贵,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话让倭仁如何作答?他本人倒并不贪墨,却也只能做到独善其身,于朝局之间的这种风气,无任何裨益之处。闻言哼唧了几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朕知道,这样的话也实在是难为了你。只是,太多旗人,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一心只以为大清是我八旗勇士开创基业,这些人作为后辈子孙,坐享其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殊不知,世易时移,现在早已经不是……”他喟然一叹,话也无以为继了。

    “皇上,桂良身犯国法,本是他应得之报,奴才身在外间,偶尔听百姓人言,说桂良总算是两江任上略有微功,奴才心里想,他那么点功劳算什么?都是朝廷上下支撑,他在两江反倒成了功臣?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倭仁说,“奴才想,便说功过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一是要念及先帝、皇上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奴才以为他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说罢就座中向皇帝一躬。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万人选顶尖儿人精,倭仁话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桂良并无过错,是桂良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

    皇帝自然也听得出来,笑着点点头,“想不到,倭艮峰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呢!”说罢起身,把《高宗实录》交六福重新放好,看看外面的天色,照例是一派艳阳高照,晒得地上白花花的,他慢慢的收回目光,转身一笑,“今儿个朕与你等君臣相晤,获益良多啊。回了,不必跪送。”

    众人自然不敢抗旨,倭仁和许乃钊一左一右,陪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眼下最要政务,是治理官场作风,故而奴才想,把皇上今儿这些旨意润色成章,明儿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

    皇帝踱步走着,一边听一边“嗯、嗯”的点头。到此站住,说道:“此议甚妥。”他回身吩咐,“就由你和许乃钊会衔吧。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着翰林院会同内阁,认真参详,总要认真想出一个办法来,朕再也不希望有桂良、黄宗汉那般的胥吏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嗯,再有,朕明儿个下旨,让吏部和军机处也从中分劳一二。左右要把此事彻底的贯彻下去。”

    说话间到了门口,倭仁、许乃钊几个人看着皇帝登车而行,各怀心思,回翰林院自去不提。

    皇帝回到车中,等待了几近两个时辰之久的惊羽却小脸扳得紧紧地,殊无半点重见的欢喜,倒似乎是埋怨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太久的似的。

    皇帝也不复方才的激情,翰林院中和倭仁等人的一番话是他心中思考多日之下所得,用意是为日后的新政张目。或者这种做法未必能够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官场**之风不除,天下吏治不清,令人大伤脑筋啊!他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切实际,遗憾的摇摇头,很是懊恼的样子。

    惊羽在一边呆呆的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表情惹皇上不喜,正待凑过来哄一哄他,不料六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主子,总署衙门到了。”

    “哦。”皇帝霍然张目,迎面正看见惊羽吓得向后一缩的小脸儿,苦笑着摇摇头,“刚才在车上呆得烦闷了吧?来,和朕下去走一走。”

    “是。”惊羽竟似是不克忍耐一般,第一个跳下车去,把个本来想靠近过来护驾的西凌阿都吓了一跳。

    总署衙门距离翰林院相当近,原本衙门口值卫的戈什哈听到翰林院那边人声鼎沸,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看看,却给御前侍卫驱赶开来,虽然不曾见到皇上,但西凌阿却是认识的,有人知道,他是御前当差的,这时候到了翰林院,定有缘故,回奏文祥几个,李鸿章一猜就着,“定然是圣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皇上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西凌阿又是常在君侧的,如此种种,还不能猜出来吗?”李鸿章是一派洋洋自得的神情,却很快收敛,“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只到翰林院游幸一番就回去呢,还是也要到这总署衙门来?”

    “不管万岁爷来不来,我等也要早做准备,若是不来,不过重新收敛,若是来了,失了仪注,可不得了啊。”

    “喔,少荃说得对。”文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失了仪注,有亵朝章。”说完他向外招呼,“成祥?”

    “学生在。”门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应声而入。他有十**岁年纪,生得面目白皙俊秀,长眉、凤目,隆鼻、方准,若不是头顶剃得青虚虚的月亮门,乍一见下,还会以为是女孩子呢!实际上,成祥天生了一副姣好有若处子的面庞,相学上有说: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在他诚然如是。

    成祥是前文所提及的三等承恩公善奎之子,善奎和太太秉性懦弱,于接人待物半通不通,虽是顶着一个承恩公的品秩,又担着内务府的职衔,但平日里是不大给旁人瞧得起的,夫妻两个便将一腔心血全数灌注在儿子身上,说来也是怪事,这一对公母,为人做事两皆无能,教养孩子,却是大见其功。只是旁人问起的时候,都只是含笑不语,倒似乎是有什么不传之秘一般。

    成祥少年不凡,聪颖灵透,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尽脱童騃之态,家中来了朋友,若是赶上阿玛不在府中,一概由他接待,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本来是下场的年纪,谁知道成祥自作主张,一个人到同文馆官学报名,入馆学习。

    善奎大吃一惊,他和太太所有的教子有方,不过是旁人强加的,在他来说,所有教养的方法是两个字:散养。从孩子小时候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不会做出一副父道尊严的威仪来,久而久之,成祥也便习惯了家中这种习惯,就是这样重大之事,也全凭自己一念而决。等到阿玛和额娘知道了,也只得无可奈何,任由他去了。

    成祥脑筋极好,不但在同期的学员中可称第一,也给容闳、波那根、查梅和博伊特等教授以为是仅见的良材。三年学习期满,几个人联名推荐他到总署衙门中担任章京。成祥UU小说来得,而且西语极好,往来公务、接待之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全部上手,大得文祥、李鸿章等人的赏识了。

    文祥除了以军机大臣管理总署衙门差事之外,并兼任同文馆提调,故而成祥以学生自谓,进门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老师,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下去准备一番,皇上等一会儿怕就要来了。”文祥说,“把红毡铺好,若是皇上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来了,即刻燃起爆竹,恭迎圣驾。”

    “是。”成祥等了片刻,见没有旁的吩咐,这才转身退下,自去忙碌了。

    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御前侍卫来衙门中面见文祥传旨:皇上离了翰林院,正在向总署衙门而来,着总署上下,准备接驾。

    等到皇帝步下马车,总署衙门前早已经跪满了臣僚,一番行礼之后,皇帝步入其间,照旧是由文祥在前面引着路,走了一圈,“说起来倒是朕的错处了,总署衙门设立之后,朕还从未曾亲身到此呢。”

    “皇上无错,只是这总署衙门无此机缘,未能蒙圣主玉趾降临,说起来,倒是这衙门自身福薄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啊,和当年的文孔修一般,就是会说嘴儿!”

    进到大堂,这里皇帝是第一次来,神情之间很是兴奋,左右走了几步,抬头问道,“这里的办事章程是怎么样的?”

    “是。”文祥为其解释了几句,一般而言,驻京各国公使、京外涉洋事物,若是有需要向中国方面通报的,都会以电报或者公牍的形式赍送到衙门,然后由衙门视情况而定,先自报请军机处,请旨之后,约请各国驻华使领场馆,做进一步的会商,或者直接由本衙门行文各省,做出政令上的指示。

    简单的解释了几句,文祥回身去过一本奏折,转交六福,由他呈递皇上,“皇上,这才奴才今天方始收到的,由旧任上海道王有龄所奏,请旨在上海再设立一家丝茶交易所,以便于各国商人更增方便,互通贸易。”

    “是今天才收到的?”

    “是。”文祥说,“奴才本来想,今天下去的时候,交内奏事处呈讼的。”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才取过六福捧上的奏折,当众翻看了起来。交易厅的构想是当年在南幸的时候兴起来的,咸丰初年,中国尚还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工业,江南富庶之地,民间所有也只是自发组织,全无系统的落后方式,纵然有丝茶、瓷器等半成品、成品出口可以换来大把的真金白银,但将来呢?又如之奈何?

    特别是在梦中舫与胡雪岩偶然一见,皇帝本来为它事所阻的这种构想再度浮出水面,胡雪岩算得上商业奇才,若是能够为朝廷所用,日后两相得利,岂不是好过在真实的历史中,他除却一个胡庆余堂之外,身败名裂的下场?

    记得当年自己传召王有龄和胡雪岩之后,又将桂良及松江府倪良耀招到御前,特别交代两个人,交易厅的事情到如今为止,虽然还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构想,但已经开始着王有龄准备布置,日后若是有何等牵挂窒碍之处,让两个人一概多与配合,以求融会贯通云云。桂良和倪良耀自然奉命唯谨,诺诺连声。

    这几年之中,也多有倪良耀、王有龄的奏章呈上,内中说上靠皇上一力推行,下依臣工用命,内有天朝良善商贾响应,外有沙船帮及洋商鼎力支持,咸丰八年的时候,上海已经设立了天朝第一家丝织交易厅,不论是外国丝织商人,还是本国同业者,皆能就近办理,免去奔波之苦,中外百姓感戴皇恩,颂念帝德之外,一经开市,每天所得贴花银,就在三万二千两上下,可谓是为国家新开一广大财源。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这件事落实之后,皇帝大为满意,予两个人各有封赏,更于日前将倪良耀调离松江府,以王有龄升任,腾下位子来,交由崇实接管。

    如今崇实在署上接事的奏折还没有到,倒是王有龄的奏折先到了?而且以他松江知府的管辖,虽然上海道身处其下,但交易厅的事情按理他是管不到的,皇帝琢磨了片刻,忽然明了:王有龄害怕了!

    王有龄任职官场多年,这等迎请赂遗之事,即便不是他本心所愿,但随波逐流之下,怕也未尝不曾沾染其间,两江官场这一次掀起的绝大波澜,……嘿嘿,怕是自打阎敬铭到省之日起,王有龄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舒服觉了吧?

    皇帝扬起头来想了想,似乎在阎敬铭、朱学勤几个人这一次两江办差,所举劾的僚属名单中并未有他的名字,但若是继续祥究下去,也要裹挟其中了,故而王有龄这一次上章,表面上是为了另开丝茶、土药(就是中药材)交易大厅,实际上是想投石问路来着。

    想通了这一节,皇帝摇头苦笑,下意识的伸手去拿笔,看那样子,似乎是要为其批示几句,却落了个空,只得泱泱的缩回手来,把折子向下一递,“以总署关防廷寄松江府,”

    “是。”

    “王有龄在上海道任上,勤劳国事,多有建树,上年六月间,丝织交易厅初建,年余而下,大见效用。朕思,社稷公器,有功之臣不得无赏。着赏新任松江府王有龄正三品顶戴,加户部侍郎衔,并赏一年俸禄;胡雪岩早经朕赏戴五品顶戴,本系恩出格外,逾分之恩,未可请与。望该员赤诚报效,使公事融会贯通,则朕又岂吝日后恩遇之赏哉?”

    “另,两江一事,主事之人早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之人,朕也断然不能容许为奸宄所构陷。该员不必有惶急之心。钦此。”

第138节 旗人生计(1)

    自上一年的十一月私藏奏折一事爆发之后,时隔半年重游帝阙,奕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甚至在元旦的时候(这是指大年初一,不是公立的新年),礼部照例奏上随班祝暇的王公大臣名单,皇帝甚至亲自将奕的名字划掉,消息传来,奕脑中一片空白,圣心恼怒,一至于斯?连新年祝暇之机也不给自己了吗?

    等到两江事发,奕大约明白了一点,皇帝也是怕君臣兄弟见面之后,语出尴尬,他采信不妥,不采信,更加无谓,反倒不如今天这般,争见不如不见。

    若是以皇帝的心中所想,是要在桂良之事过后很久,才会渐次启用奕的,但在自己到翰林院一行之后,倭仁隔了几天,上了一份关于旗人生计的奏折,这份奏折是有鉴于京中旗人生存境遇日蹙,却仍自不改荒唐不羁的旗下大爷本色所奏,疏云:“八旗各省驻防与近京五百里俱听屯种,余并随旗驻京,皇上为旗人资生计者,委屈备至,而旗人仍不免穷乏,盖生齿日繁,若不使自为养,而常欲官养之,势有不能。”

    “臣谓非屯田不可,今内地无间田,兴盛二京,膏腴未曾辟,世宗皇帝时,欲令黑龙江、宁古塔等处,分驻旗人耕种,已有成议,未及举行,今不早为之所,数百年后,旗人十倍于今,以有数之钱粮,瞻无穷之生齿,使取给予额饷之内,则兵弁之关支,不足供闲散之坐食。使取给予额饷之外,则民赋不能加,国用不能缺,户口日繁,待食者众,无余财给之。京师亦无余地用之,惟有酌派户口,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

    这份奏折呈上之后,皇帝大加赞赏,亲自宣倭仁与军机处同见,当场不吝赞美之词,“你们看见了吗?这才是为国谋的忠直之言!倭艮峰以道学宗师,却不以皓首穷经为一己任事之能,反而能够见识得旗人生长之中的碍难之处,更且上章言事,可见他的书没有白读,比之那些成天颂念圣明,而无一策献于君父的假道学,要高明得多!”

    “奴才不敢蒙皇上错勉之言,奴才也不过愚者略有一得罢了。”

    “朕倒是盼着,像你倭艮峰这样的‘愚者’,我朝越多越好呢!”他把折子放在一边,低头问到,“倭艮峰折子中所奏陈的,令旗人自谋生路之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文祥苦笑不答,他任职军机处,并奉旨所管的部务,和这等旗人生计是连不上的,这本来该是载垣的正经差事,但以他的能力品学,又如何能够有一番令皇上满意的陈奏?所以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跪着,心中大骂倭仁。

    皇帝等了片刻,却无人答声,楞楞的问道,“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孙瑞珍,阎敬铭,你们两个人怎么说?”

    孙瑞珍和阎敬铭同时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两个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自从登基以来,凡是有这等新政推行,从来都是以泰山压卵之势,力排众议的推行而下,但不论是漕、盐、铁路、新军建制等等,都还可以说是为强国富民,便是下面有一些反对的声音,终究不碍大局。这一次可不同了。

    军机处的几个人除却载垣之外,都是典章熟知的,他们知道,倭仁的这份奏折称不上高明,乾隆初年,也曾经为人拿出来,以先皇(指雍正)年间未及推行,便中道崩殂为由,请求嗣皇帝另行展布,但因为来自朝野之间的反对声音太过强烈,不得已而作罢了。

    这一段故事皇帝也不是不知道,还有意对倭仁多方褒奖,则皇帝对这件事的意图,便是很明显了。只不过,这样的法令推行下去,不论是何人经手,便等于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旗人!如此大的烫手山芋,谁敢轻易接过?

    看两个人支支吾吾,一片畏葸神色,皇帝心中失望,他当然知道这份差事有多么难做,也知道不论是谁承应下来,日后都休想有好日子过,但自己前天刚刚拿到倭仁的奏折的时候,便早有所想,谁肯接下这份重任,日后不论到了何时何地,都要保全该员一生安康富足!殊不知连自己的话都没有出口的余地?根本就没有敢出言答对?都是一群靠不住的混蛋!

    想到这里,皇帝的声音徒然转冷,“孙瑞珍,你聋了吗?朕在问你的话呢!”

    “啊,是!”孙瑞珍赶忙碰头,一边答着话,一边心中想主意,总算他还有几分急智,慌乱中说道,“臣以为,倭大人所奏,早在皇上明见万里之下,圣心亦有所断……”

    “朕当然有所预判,现在是问你,于这件事有何主张?”

    “臣想,臣想……”孙瑞珍‘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臣以为,兹事体大,皇上何不将其交内阁、六部并御前王公大臣共议?以定国事?”

    “嗯……”皇帝点点头,身体后仰,靠在御座上,“孙瑞珍的话也并非无理。此事暂时就这样定下来吧。”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冷冷的哼唧了几声,管自转身下去了。

    回到暖阁中,皇帝休息了片刻,忽地站了起来,“六福?传旨。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公忠体国,可谓群臣楷模,着晋封一等忠能……伯,赏京中三转桥府邸一座,朕亲自为其题写匾额。”

    “喳。”六福复述了一遍,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咐,转身下去传旨了。

    皇帝和枢庭议政,彼此为旗人生计一事不欢而散,当天便给好事的传扬了出去,同时给散布出去的,还有倭仁的奏折。君臣之间睦与不睦的旁人管不到,万岁爷有心效法当年的世宗皇帝,对自己人开刀,要把当年打天下的前辈的后人悉数赶出关内的消息,却在京中引起了大大的恐慌!

    说来也是无奈,旗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支‘满万则无敌’的悍勇铁骑,取而代之的,多是像载垣、端华一般,成天提笼驾鸟、走狗放鹰的一窝纨绔。有差事的也还罢了,没有差事的,只靠旗下每月公出的几两银子度日,过不下去的,便如同当年的载垕一样,拿出府中的物什,到当铺去,日久年深之下,竟有那家中除了一摞当票,空空如也。

    饶是如此,仍自不改荒疏颜色,每每说起来,只是摇头摆尾,以祖上为荣光,“我家祖上如何如何……”听来让人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

    这一次乍闻朝廷有意对这等陈规陋习动一番手脚,顿时慌了心神,若是朝廷真是有了成议,再想回天,便不说皇帝心中早已经乐见其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当下第一急务,便是托请王公大臣,特别是宗室亲贵,想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再说了。

    因此之故,从五月十二日开始,京中凡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就变得比之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得多!特别是如载垣、端华、世铎、奕誴、奕譞等人的府上客似云来,门下人得了主子的吩咐,以‘道乏’为由挡客,来人却不顾礼仪的排闼而入,根本无从阻挡。

    这么多人来回奔忙,也只是闭门造车,想想皇帝为倭仁所上奏折,又是封赏,又是赐宅,可见于他的这份奏章是何等的满意,虽然有将奏折交部公议的说话,但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五月十九日,群臣汇聚内阁大堂,共议旗下无产无地的生民远去黑龙江、宁古塔等地耕牧一事,除了六部堂官之外,奕誴、奕譞、华丰、世铎、载垣、端华,甚至一直在外练兵的僧格林沁也为皇帝临时招了回来,参与其间,“……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宗室之中年齿最高的是当年为皇帝贬为惠穆郡王的绵愉——他排行老五,京中人俗称‘五太爷’——主持其事,把倭仁的奏稿抄本念了一遍,他是一派置身事外的神色,“皇上责令内阁并六部九卿公议,请列位各抒伟见吧。”

    “我先说。”说话的是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的固山贝子奕诂,镶蓝旗佐领,在内务府补了个闲差,在京中也算小有才气,精通书画,特别是一笔严字,据说是乾隆朝著名的书法大家梁同书的再传弟子,深得其人‘身兼数人,出入苏米、笔力纵横、如天马行空’之长,在京中大有才名。听他第一个出头,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依我看,艮老的这篇大文,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不说黑龙江、宁古塔之地,人烟皆无,不毛之区,本就是天朝所有犯官并有了大过之辈发遣之地,我辈旗下子孙,又为何要给发到那里,操以苦役?就说黑龙江吧,京师周边并无间田,那里又有什么荒地了吗?况且说,黑龙江苦寒之地,民生民情,与京中迥异,旗人到了那里,辛苦一年,收成难保,到时候,又将以何果腹?”

    “对!奕贝子说的大是!黑龙江苦寒之地,从来是犯过的官员发遣所往,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并无犯罪,如何可以送到那里去?”

    眼看群情汹汹,载垣长身而起,振吭喝道,“都不要吵!”等人群安静了片刻方式说道,“这里是内阁大堂,不是尔等自家府上!皇上着我等共议,是让你们在这里吵架的吗?再有一个敢大声喧哗,有辱朝章的,本王就要逐一严参了!”

    给他一顿呼喝,众人不敢多做喧哗,载垣向周围拱拱手,“列位,京中旗人生计艰难,皇上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此番有艮老奏章,天假其便,本是想为京中并外省旗人找出一条安身立命之基,并非有意刻薄本族子孙,尔等当上体天心,一本大公,……”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内阁大堂上一片静悄悄,却各自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打着彼此的小算盘。

    内阁共议,以三条理由为据,将‘将八旗闲散人丁分置边屯之处、毋庸议’驳斥了回去,这三条理由是:兴、盛二京盛产人蔎(就是人参,在清朝的官制文书中,是用这个字的),旗人北上之后,恐有人不事耕种,改为去掘参;黑龙江水土迥异,在京旗人无法与本地人同样耕种,倘或歉收,难以接济;最后,奉天周围无旷土可供耕作。

    内阁并军机处将议定的文稿奏上御前,皇帝火冒三丈,“这就是内阁共议的结果吗?你们真当朕是三岁孩子,还是步履从未出过京城半步的王公贵戚子弟,嗯?奉天无旷土可供耕作?这样的理由你们也想得出来?”

    载垣听皇帝话中属意不善,意图为同僚开脱,碰头答说,“皇上息怒,奴才想,奉天地处塞北,气候寒冷,土地不宜耕种……”

    “你想?什么时候轮到你想?”皇帝厉声痛骂,“朕问你,你几时到过塞北?你怎么就知道那里不宜耕种?前明天启十二年之后,中原多年大旱,饿殍遍野,百姓扶老携幼出关逃荒,虽然塞北寒冷,可供耕种时日比之中原要短上数月,但土地肥沃,资源多有,百姓纵使有故土难离之感,但身在北国,衣食无缺,彼此告帮之下,流民每日多有增益——也正是为此,才使我天朝历代祖宗,有了成事之基——孙瑞珍、阎敬铭、文祥,朕说得可有错?”

    “皇上所言并无错处。”

    “那,……”皇帝猛的把奏拟好的条陈扔了下来,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交部共议之时,怎么有人说什么奉天并无旷土之语时,尔等不发一言?”

    “这……”

    “不必说了,左右还是为一己私利着想,这就是你、你、你!”皇帝的手指逐一在群臣身上指点着,“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君子正色立朝的本色吗?”

    皇帝破口痛骂,“载垣、端华之流不必提,尔等都是饱读圣贤之书的,明知其非,却恶恶不能去,可耻!”

    一番诛心之言,让阎敬铭、翁心存、许乃钊几个又痛又悔,伏地碰头不止,皇帝喘了口气,冷冷的说道,“你们不是都怕留下骂名,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日后不好为官吗?朕不怕!朕决心已定,一定要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落实推行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朕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

    虽然皇帝一时激怒之下,说出要以帝王之尊,亲自办理迁移各省旗人差事的话来,但终究不过是一句气话:焉有皇帝亲自去做那些筚路蓝缕之类的杂务,反而让臣工休息的道理?

    军机处、内阁众臣一再吁请,皇帝的脸色主机按平缓下来,以共议奏拟‘语多昏悖、胡乱庞杂,且所拟缘由,并非该地实情’为由,重新发回,二度交内阁重新会商,另行具折陈奏。

    从正大光明殿转回谌福堂,皇帝沉吟了片刻,让六福传阎敬铭和孙瑞珍、内阁许乃钊、倭仁、左都御史袁甲三等几个人到暖阁见驾,行礼以毕,皇帝没有让他们起身,只是问道,“宗室中人,于八旗散丁闲户,难免有回护之情,这一层,朕早有所料,只是,……怎么连你们这些君子立朝的汉人,也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还是你们睁目如盲,看不见这京中周围,旗人都是一番什么德行?除却恭亲王等有限的几个人,尚称可用;其他的,哪一个不是正经事不做,只是靠着几两俸禄银子,荒唐度日的?这样的情弊,难道在你们心中,就不需要改变吗?”

    “圣明无过皇上,旗人多有不肖之辈,非但是皇上明见之下,更且是京中百姓,甚或旗人心中所自知之事。只不过,臣以为,旗人生计艰难,却从不思稼穑,由来亦非一日,历朝圣主,皆为此事……”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东拉西扯的。”

    “是。”孙瑞珍不敢再多说旁的,碰头奏答,“臣以为,皇上励精图治,臣等自当侍君以诚,奋力办差,上慰主心。只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身份略显尴尬,并无一人可当值旗务,不如请皇上降旨,在宗室中选一德行俱佳之人,分身出来,专职料理此事。”

    皇帝一边想,一边点头,他也知道,旗务之事自然是以旗人来管理最为妥当,但,应该找谁呢?

    “你们心中可有人选?”

    “用人权柄操之于上,臣等未敢轻做荐语。”

    “不用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倭仁忽然在一边奏答说道,“奴才以为,恭亲王奕当年以亲王之尊入值枢庭,不论威望还是德行,俱称两佳,可以担任料理旗人生计的差事。”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脸色立刻转冷。他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倭仁不会是受了老六的鼓动,甚至是这一篇大获帝心的奏折,也是老六指使的吧?

    转念一想,立刻知道是自己想左了,为当年成立同文馆一事,奕几个把倭仁架到火上簸弄,自己有意推波助澜,让倭仁吃了好大一番苦头,彼此虽都是为了公事,但倭仁和奕结怨,也是举国尽知的——这样说来的话,倭仁倒像是利用这个机会,来报复老六了?

    倭仁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不一会儿的功夫,汗水便打湿了背上的衣服,他知道自己这番奏答大干忌讳,不提奕上一年的事情还没有料理清楚,只是说桂良被杀一事,皇帝恶其余胥,心中打着什么盘算,谁也不知道,自己贸然进言,可不要为自己惹下什么祸事来才好啊!

    只听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老六啊?此事容朕想一想,再议吧。”

    倭仁长出了一口气,赶忙碰头,“喳。”

第139节 旗人生计(2)

    为倭仁的奏答,皇帝考虑了半天,上一年的事情,固然是奕有过错,给他临机发难,贬出庙堂;实际上,就是没有私藏奏折这件事,他也要另外找机会惩治奕的,一则是为年轻的奕隐然有成朝臣领袖的预兆,再加以他生来不羁的性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经常语出不敬之言;第二才是为要痛责桂良之事,免得君臣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奕身在军机处,又是首辅,一旦在这件事上为桂良说话,他的决断就很不容易下了。

    在他原本想来,桂良之事了解之后,总要等上一段,再渐次考虑到奕的,总不好刚刚杀了桂良,就启用犯员的女婿,传说出去,倒似乎是皇帝后悔杀了桂良,以此来作为弥补、酬庸之法的——这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声音。

    但这一次倭仁的话,却让他觉得,未必非是。不说奕经此一事,会学得几分谨饬小心,就说日后,差事办成了,他也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到时候,他也只有倚仗朕的力量,再不敢有半点轻言轻动之处了吧?唔,这个办法好!既能使旗人生计一事得到解决,又可以让奕得罪了天下人,日后,还不是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主意打定,皇帝心情大好,“六福?大格格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大妞自从上一次进宫来,婉转进言,意图为外祖求情之后,就给皇帝和皇后顺势留在宫中,好在这里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只要命随身侍候的太监回府说一声,父母知道孩子在宫中,倒不虞有它。数日来,皇帝政务倥偬,总会把她传到自己跟前来,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放松一番。说来也奇怪,皇帝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更多的爱心和耐心都放在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上,倒是对自己的孩子,除却一个二阿哥载滢之外,多是不大过问的态度,令秀慧、颖慧几个公主,只有在给皇阿玛一天三次请安、或者皇帝到他们的母妃房中去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回万岁爷的话,大格格今儿个早上请安之后,到萃景斋去了。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奴才不知道。”六福赔笑答说,“不如,奴才去看看?”

    “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声,对他说,“若是她还在皇后那里的话,就传皇后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环佩叮当,有脚步声和请安的声音响起,“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都起来吧。”是皇后的声音,说话间,牵着大妞的小手,两个人进到暖阁,盈盈拜倒,“臣妾(侄女)给皇上请安。”

    “朕让六福去传旨的时候还想呢,怕大妞不在你伯母房中,这样倒好,省得朕等得心急了。”

    皇后和大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愣的看着他,半晌方一笑,“皇上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下面的官儿给皇上传来什么喜讯了吗?”

    “要说喜讯嘛,倒还真有一件,日前肃顺这个狗才,在山西给朕上折子说,咸丰八年,西北遭遇旱荒之年,百姓蒙朝廷恩典,多有恩旨发赏,小民感戴天恩,由省内士绅并百姓吁请,请朕西巡。朕想了想,百姓有这番孝心,朝廷也不好坚峻,这不,刚才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朕想,等明年,过了朕万寿之期,就出京西巡了。”

    他笑着说道,“难得在京中呆的久了,园子中风景虽好,终究是早就看腻了的,出去一趟,见识一下西北风土,总好过常困于这大内之中——对了,大妞,你和朕一起去吧,皇伯父带你见识一下,顺带品尝一番西北的美食!”

    “是,皇伯父恩宠,侄女叩谢皇伯父天恩。”

    “近来在宫中和伯父、伯母作伴,可想念你阿玛和额娘吗?”

    “这,侄女想的。”大格格老实作答,“只是,侄女想归想,但上一次出府的时候,阿玛对侄女说,他身犯咎戾,无颜面君,皇伯父恩宠侄女,侄女自当为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尽一番孝心,以赎他罪衍于万一。”

    “你阿玛这个人啊……哈!”皇帝忽然说道,“六福?到恭亲王府传旨,着恭亲王及福晋,即刻进宫见朕。”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皇帝转而说道,“等一会儿你额娘和阿玛来了,你就和他们回府去吧。”

    大格格眼圈一红,怯生生的小声说道,“皇伯父敢不是厌烦侄女了吗?”

    “怎么会?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皇帝苦笑着摇摇头,“你愿意留在宫中,舍不得朕和你伯母,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只不过啊,你代父尽孝,固然是合乎礼法,但尽孝心不能只是对朕,对你的父母,更当如是。对不对?等日后想朕了,再进宫来。好吗?”

    话已至此,大格格不能再辩,当下点头,“是,侄女谨遵皇伯父教诲。”

    在谌福堂用过午膳,皇后领着大格格再度转回萃景斋,六福从外面掀帘而入,“皇上,恭亲王来了。”

    “传他进来。”

    门帘挑起,奕低垂着头,款步入内,身上穿着亲王四爪莽龙服侍,头上戴着朝冠,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入殿疾趋了几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弟奕,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上前几步,在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老六,朕和你有多久不见了?”

    半年之后,再回庙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奕跪在那里,心中忽然想起刚才六福到自己府中去传旨时,夫妻两个相视骇然,只以为为桂良之事,皇帝要行以株连之法,但听六福说,万岁爷的神色很是舒爽,不像是有什么灾祸要临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下人伺候自己和太太更换朝服,随六福进宫。

    瓜尔佳氏自有随同而来的丫鬟服侍着,到萃景斋去给皇后请安(皇帝召见命妇,即便是有丈夫陪伴,也关碍朝廷脸面),自己则由六福领着,到了谌福堂中,想不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的这个问题?他整理一下心神,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自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六日之后,再不曾君前奏答,……”

    皇帝点头说道,“有半年之久了。”他问道,“老六,上一年事发之后,朕一直奇怪,百思不解,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你,又怕届时一怒之下,于你更有什么凌厉处置,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天你、我只论兄弟,不讲君臣,你和四哥说说,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奕暗中苦笑,自己的心境早已经如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不过皇帝问道,不能不答,“臣弟……臣弟之罪,罪大恶极。但臣弟之心,可表天日!当年之事,臣弟并无隐晦山西弊情之意,只不过心中一时慌乱,将奏折隐匿而下,等到再想向皇上痛陈罪行的时候,后悔已然稍嫌迟误了。”

    “你啊!”皇帝叹息着说道,“朕知道你,少年英武,受尽了先皇宠爱,行事之间,难免有荒诞处。旁的不说,自打你入值朝房以来,为了言行非礼的缘故,朕也曾经多方训诫,结果呢?还不是如耳旁风一般——你说,朕说得是不是?”

    “是。”奕立刻答奏,“臣弟荒唐之处多多,若非多蒙皇上保全,只恐早已覆顶!皇上于臣弟这番回护之情,臣弟存殁难忘。”

    “朕圈禁你数月,是想你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礼法、规矩!你知道送抵御前,参劾你的折子有多少?私藏奏折,让福晋进宫来,为外父求情。”皇帝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瓜尔佳氏和叶赫那拉氏进宫来,你和老七事先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你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家事都弄不安稳,还说什么辅弼朕躬?”

    “是,臣弟知罪了。”

    看他一脸痛悔的样子,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近日朝堂上所传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弟略有所知。”

    “于此事,你怎么想?”

    “臣弟以为,旗务早该下重手整顿一番了。旗人闲游成风,庙堂上所充斥的,也尽是一些无能之辈,长此以往的下去,便是朝廷再有什么惠民新政,亦将为这些昏庸疲滑之流,变成疲民之方。更不用提后学新进,难以厕身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那,不论是何人承办这样的差事,必将得罪全天下的旗人,你又怎么说?”

    “心怀朝廷的,便不必怕得罪那些混沌之人;若是害怕得罪人的,自然也不是彰显皇上爱民气度所需之人。”

    皇帝无奈的笑了,老六经过这几个月的沉寂之后,倒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和凌厉了?“今儿个和他们见面的时候,孙瑞珍说,这样的大事,非旗下王公重臣不能料理,朕想了想,觉得还是非你不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知道,这一次所办的差事,虽然是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但将来要得罪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若是自问性情绵软,碍不过成天到你府中去哭求的同宗情谊,这一刻只管和朕陈明。”

    “请皇上放心,臣弟定当破除情面,不敢有半点以私情碍公事之处。”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但朕为人,最是公事公办,有些话总要事先告诫你。这一次旗务整顿,便如同这十年间朕所一力推行的新政一般无二,一旦开始,就是朕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的将其停下来,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有什么半途而废的心思,若是给朕知道,你在办差的时候,再有任何徇情之举,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的手软之处!”

    “皇上放心,自上一年事发之后,臣弟在府中对天盟誓,若是臣弟再有复起之机,当再不会有半点为人情所阻,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成就千秋令名!”

    “好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朕暂且便信你所言。从明天起,你到宗人府去,任宗正一职,专司办理旗下闲散丁户,另谋生计一事。”

    “喳。”

    奕以宗人府府正,专管京内闲散旗丁出关耕牧为生一事,在朝局间引发了极大的震动,那些自问难以逃脱朝廷此番新政,必然会为诏命发遣,日后到那荒凉不毛之地,另谋生路的冗员无不心中惶急,左右思量,自索无解能够躲过这一劫,只得在公事上认真效命,只求为上官所见,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地步。

    倒是那些京中的旗下大爷,心中丝毫不以为意:旗人天生以射猎为生,种地,是汉人的天职。即便日后有旨意,也不用怕——世宗朝有过先例的,把国家分给的土地转交给汉人耕种就是了,左右朝廷也不会逐一查实的不是?

    皇帝于这样的情弊早有所见,故而在奕为公事递牌子进来,并向其逐一奏明的时候,他说,“实在不行就派兵!押解着这些人到关外去。同时行文直省并沿路各处关碍,若是有一个人念及同宗之情,放回来了原本发遣出去的旗丁,朕就杀了为官军及沿途路卡之前所有关碍的守将!从官级最高的杀起!真是笑话,想偷偷的再跑回来,以为造成这样的事实,朝廷就没有办法了吗?”

    奕心中一惊,皇帝这是怎么了?居然要下这样的狠辣手段,只是为把和自己同宗同祖的百姓尽数发遣吗?

    他胡乱的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朕记得,桂良的孙子,叫什么的来着?”

    “是,该员名叫麟趾,任职浙江金华知府。”

    “就从他办起!”皇帝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年处置桂良的时候,江南道有人上折子参劾他,说他在任上,‘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赠贰佰金,始得相安’,这样的贪酷官员,朕不曾让他随乃祖一同赴死,已经是恩出格外了!”

    “是,是,是。”奕赶忙碰头。麟趾也是因为桂良一案牵连在内,被朝廷贬去一切职份,赋闲在家的。本来旗人有了过错,起复起来不似汉人那么艰难,所以麟趾回京之后,到姑丈、姑母面前哭诉时,奕还劝过他,等到有了时机,一道恩旨,即可官复原职。想不到皇帝终于还是不肯恕过——听今天皇帝说话的口气,竟似乎是要切实落足,把麟趾打发出京了?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知道,论起来,你是麟趾的姑丈,回去之后告诉他,麻利儿的收拾包裹,滚出北京。要是再让朕知道他恋栈不去的话,就要将他交刑部议罪了。”

    “还有,朕知道,京中有些人打着一副如意算盘,意图将朝廷拨给的田产,转租给汉人,到时候四体不动,既安抚了朝廷,又赚来一笔额外的粮米。你下去告诉这些人,趁早少做梦,朕在位一天,就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情事出现,一经发觉,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一概以抗旨罪名论处。”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唯唯诺诺的碰头而出,外面的人看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还以为刚刚重获帝宠,又因为什么原因,给皇上训斥了呢。

    训斥了老六几句,皇帝也深觉无奈,这份差事摆明就是得罪人的活,不管是谁来做,都会挨尽天下旗人的痛骂,更不必提等真到了那一天,旗下子孙扶老携幼,万里奔波,顺着贰佰余年前祖先征伐的脚步踏过的土地,回转故土。叫人情何以堪?这种感觉萦绕心头,让皇帝分外觉得难以开解,连晚膳也没有认真用,草草摆手,让撤了下去。

    惊羽不知道他为何烦忧,也不敢问,只是自顾自的为他倒上一碗温热的**,端至御案前,“皇上,……”

    “惊羽,你是朕跟前最得用的,朕问你,若是换做是你,身处在朕的位置上,当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心慈面软的,放过这些人?”

    “皇上,奴婢……宫中有祖制,奴婢不敢以妇人之言,魅乱皇上。”

    “朕恕你无罪。”皇帝苦笑着,学着戏台上的话问她,“你说,朕如此狠辣的处置京中旗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奴婢想……那些不肖的,趋之无妨,那些肯于为皇上出力,而且能够为皇上出力的,也自有他们的去处,又何必皇上劳烦圣怀?”

    “对,你说得对!那有出息的,自然仍旧是有报国之门,便如同肃顺、荣禄、奕等;那些没出息的,……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他的心情为惊羽的几句话打开心锁,嬉笑如常的站了起来,“走,趁着天色还大亮着,陪朕出去走走。”

    “皇上,园子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您还要出去吗?”

    “这一次不会出园子了,只是带你在园子中走走。”说罢,把案上的**一饮而尽,当先一步的迈了出去。惊羽和六福相视苦笑,跟在他背后,追了过去。

    谁知道向外走了没有几步,远远的有两个人迎了上来,六福眼尖,一眼认出来了,“万岁爷,是郑王爷和肃大人来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可不是吗?端华在前,肃顺在后,兄弟两个亦步亦趋的快速迎头而来,这会儿再想回避,其势已然不及,便站住了,“肃顺,你这狗奴才,不在山西好好当差,突然回京来做什么?”

    肃顺和端华都在低头前行,一边走路一边说话,闻言抬头看去,赶忙疾趋几步,跪了下来,“奴才真是瞎了狗眼!”他大声说道,“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朕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在太原好好呆着,回京来做什么?”皇帝有点奇怪的问道,“朕没有下旨传召你进京吧?”

    “皇上莫不是忘了吗?上一年奴才御前陛辞的时候,曾经向皇上请旨,皇上答应奴才,今年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准许奴才进京来,随同各省督抚,为皇上祝寿的。”

    皇帝眨眨眼,回忆了片刻,想起来了。肃顺不是在撒谎,这样的话自己确实说过,“既然来了,就在京中呆几天,然后赶快回去,你现在也是一省之长了,事物繁重,不好总留在京里,成什么样子?”

    “是。”肃顺答应一声,却并不就起身,反而又碰头说道,“皇上,为来年皇上降旨西巡一事,奴才还有话,想当面向主子陈奏。”

    “好吧,和朕进来。”

第140节 万寿节前

    接回经由皇帝朱批的奏折,肃顺心中大喜,“杏簪、雪琴,皇上顺应民情,俯准所请了。”

    “哦?”彭玉麟和朱光第闻言一愣,“皇上怎么说?”

    肃顺把折子顺手递了过去,二员起身接过,展开来看,是很熟悉的瘦金体字样,在任上几近一年,见得多了:“览,该员所奏,甚慰朕心。山西百姓有此良善之念,天必佑之。肃顺奏请一情,当于咸丰十年,万寿节庆之后,颁旨办理。另,晋省诸员,当上体朕怜爱百姓之心,不可有半点疲扰乡梓之事,钦此。”

    彭玉麟把奏折递给朱光第,转头对肃顺说,“皇上真不愧是百世圣明之主。”他说,“只看皇上为恐明年圣驾西巡,沿途有靡费之情而提前降旨,杜绝此等陋习,职司阅遍古籍,似这等情见乎词的上谕,还是第一次看到。”

    朱光第微笑着附和几声,随即笑道,“左右当年抚台大人是办理过这等差事的,旁的不说,只是这承办迎驾事宜,当有所心得吧?”

    “咸丰七年的时候,我奉了皇上所派,出京办差,沿途观风察吏,顺便办理一路迎驾之事,说起来,百姓于皇上的那番孝敬之意,真正是一无虚假,倒是沿路各省,假借皇上南幸为名,多有需索,弄得……”

    肃顺摇头苦笑了几声,他又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御驾到了晋省,我不管下面怎么弄,总之再不能出任何的麻烦。雪琴兄、杏簪兄,等你们下去之后,知会各州道府县,要是有人敢借此名头,行以不法之事,本官不管他是什么来头,一概具名实参。”

    “大人放心,职司明白的。”

    “不过嘛,”肃顺话锋一转,又再说道,“西北贫瘠之省,皇上难得到此,总也要有一番身为臣下的表示。你们以为呢?”

    彭玉麟不以为然的一皱眉,他的性情非常峻厉,心中虽有君父之念,却并不以做臣下的就应该尽情报效为然;还不等他出言反驳,只听朱光第说,“抚台大人这话说得对。除却尽孝之外,总要皇上这一次能够开开心心的来去,方可显出我晋省百姓的灵透聪慧,万万不能像咸丰七年那般,为旁的事情扰了主子的雅兴。”

    “我倒想到一个主意。”肃顺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哦?不知道大人所想的是什么主意?”

    肃顺也不隐瞒,把心中所想的这个主意拿了出来,说起来是效仿前明‘内市’之法,逗皇上开怀一笑——。

    这种办法是前明正德年间,所谓的‘八虎’为逗天子开心,而特别想出来的,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正德皇帝名叫朱厚照,其父孝宗朱祐樘是明朝难得的好皇帝,惜乎短寿,得了朱祐樘之后,因为自己当年一直长到六岁的时候方始和乃父相认,故而绝不愿自己的孩子遭受与自己当年同样的苦痛(正德和其父孝宗、其祖宪宗皇帝的故事,于历史有一点了解的读者都知道大概,不缀),故而骄纵异常,等到他撒手而去的时候,朱厚照已经给养成了天下第一纨绔的性情。

    他登基时只有十五岁,精力旺盛的邪门极了,却并不用在正途,成天走狗放鹰,胡闹到了极致。偏又有司礼监刘瑾等人从旁簸弄,更加是把国事扔到一边,整天乱来。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着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着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着‘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谢,自顾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肃顺和很多旗人一样,最爱听这样的前朝故事,他自己读书不多,但府中连同陈孚恩、李慈铭等几个清客,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爱听,公务之余,便捡一些来说给他听。肃顺腹中无物,但记性极好,偶尔给他听到了前明旧事,就此记在心中,这一次和朱光第两个人议事,正好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这样的事情,彭、朱两个自然也是知道的,闻言各自愕然,“大人莫不是想效仿当年旧例?请皇上在太原城中做一番‘内市’勾连吗?”

    “你们以为怎么样?”

    “行之倒也无妨,只不过,圣驾轻出,大非所宜,而且,皇上终究年轻,若是真的觉得好了,回京之后,有样学样的建起来,传扬出去,于圣誉有玷。”彭玉麟的话说得很委婉,这是因为年来与肃顺相处,发觉他这个人非是寻常旗下那等一肚子‘小心火烛’之物的混沌可比,虽然读书不多,但很是明事理,而且,于自己和朱光第、翁同龢这样的读书人非常敬重,因此说话时,也就不好直抒胸臆了。

    肃顺听不大懂,迷惑的眨眨眼,“雪琴兄说什么?”

    彭玉麟和朱光第相视苦笑,只好再为他解释。前明正德皇帝的顽劣行径,史书虽是用了春秋笔法,但终究难以尽掩,便如同这内市一般,正德小皇帝尝到甜头,日后更加‘奋发图强’的折腾,种种诸如‘豹房、新宅、巡幸、自封’的胡闹举动,终于导致他在三十一岁的壮年,一瞑不视。若是当今天子‘见贤思齐’之下,日后也有这样一番举动的话,追缘论始,未必不是肃顺这一次迎驾之时,以民间方技进呈而导致出来的祸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吞吞吐吐,总算让肃顺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当是为什么呢?雪琴兄过虑了,过虑了!”

    “大人这话怎么说?”

    “内市之法,虽然是前明所有,但在我朝,并不为稀奇。高宗年间,便有在园子中做买做卖的旧例,乾隆爷更曾亲自带着十格,穿行其间,与民间百姓并无二致……,总之,这不过是我朝早有之事,你们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彭玉麟和朱光第当年入仕都是正途,但两个人的科名不佳,在京中居住的日子很短,就外放为官了,于本朝故事,反而不及前朝知道的多,闻言问道,“有这样的事情?从来不曾听人说过呢?”

    “到了嘉庆爷的时候,他老人家秉性刻苦,以为这一节多有靡费,况且玩物丧志,根本就不以为然,故而也就弃之不用了。”肃顺说,“对了,我听我府中的龙夫子说,当年前明的正德皇帝,还曾经在宫外另外建了宅子?来去无踪,可是有的?”

    彭玉麟大吃一惊,虽然身在山西,有些话不虞传到皇上耳朵中去,但这样的事情只怕万一,要真得逗得皇帝来了兴致,下旨在京中建一所‘豹房’,可怎么得了?转头看看朱光第,他也有点傻眼,“大人,怎么好端端的问道这个了?”

    “我总是在想,皇上西巡,若说拿有人住过的房子,即便重新装裱,给主子当行宫之用,总也是多有不敬,眼下离明年皇上万寿节庆,还有一年时光,若是这会儿就选定地方,另起炉灶的盖上一栋大大的院落,以为行宫,你们想想,既不会花钱太多,工期上也来得及,想来便是花上几两银子,但只要皇上、皇后驾临之后,赞一声‘好!’你们想想,到那时,我等为人臣子的,心里该是多么舒畅?”

    “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敢苟同。不说工钱花销多少,只是说这工期二字,怕就非是一日可成。怎么呢?”彭玉麟终于忍不住了,自问自答的亢声说道,“大人请想,给皇上盖行宫,又岂是等闲,工程图样,总要交由内务府呈奏御前吧?工部、户部、内务府各衙门之中,也要多有联络打点,您想想,这样一来二去的,时日不就耽误了吗?”

    朱光第在一边附和着他的话,做劝慰,“到时候,行宫建不好,大人请想,耽误了迎驾的差事,如何了局?”

    “若是各方恰然呢?你们以为,时间上来不来得及?”

    “那,……”彭玉麟不知道他这样步步紧逼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把握?“应该差不多。”

    “那就行了。”肃顺抚掌而起,微笑着说道,“想来二位也知道,肃某在户部和内务府都承应过差事,若是说旁的部院衙门,肃某拿不下来我还信,这两个地方嘛……料必无妨!”

    彭玉麟和朱光第猛的想起来,是的,肃顺在京中历经各处部院衙门,他又是天生冷面铁心,任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多年余威,想要料理这样的差事,当不会是什么难事。但在他心中,实在不愿肃顺如此需索四方,故而还想再劝一劝,“大人之能,职司早有所知。只不过,职司以为,行宫肇建,非比寻常,还是请大人请旨之后再做决断吧?”

    “这一层不劳雪琴兄挂心。此次请二位到府衙来,正是为此事而来。”肃顺说,“眼下快到皇上的万寿节庆了,本官要回京,随班祝暇,这省内的差事嘛,就请两位多多费心了。”

    “请大人放心,职司明白的。”

    听肃顺把在山西省内和藩臬二司商议之后的迎驾办法奏陈一遍,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候,皇帝饶有兴致的听着,心中大觉满意。只是他这份为君父所想,纯粹的敬重之心,自己就算没有白疼这个奴才一场,这样说来的话,自己倒不好不俯准了,“一年之中,可能竣其事吗?”

    肃顺大喜,赶忙碰头说,“奴才保证,明年皇上西巡之际,行宫定然能够交付使用,而且保证让皇上满意!”

    “只是,朕难得去一次西北地界,造了这样一处行宫……,劳民伤财,朕心中略有不忍呢。”

    “皇上放心,行宫建好,等皇上巡幸回转京中之后,奴才当把此处改为官学之用。既使物尽其用,更顺应了皇上当年说过的,在各省兴建官学,泽陂万方,教化士子。”肃顺满面笑嘻嘻的说,“可谓一举两得呢!”

    “也好,不过这等土木之工,最容易为人从中侵鱼,既然是你请旨兴建的,朕就将这份责任交给你,要是事后给朕知道,闹出桂良当年之事,朕不饶你。”

    “奴才明白了,奴才定当清白做事,认真督查,不使任何人有从中贪墨的余地。”

    “还有,……”皇帝想了想,又说道,“此事大约是你在山西所行的最后一件大事,总要于治下百姓留有遗爱,嗯,民夫的工钱,不妨比照江宁铁路大工,发放得宽裕一点,等过几天,朕下旨,从内府提一些银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肃顺把额头碰的咚咚直响,大声说道,“皇上有这番爱民圣意,奴才自当剀切办差,只不过,奴才为表孝心,承应差事,怎么敢伸手拿主子的银子?皇上这样说,是不让奴才活了?”

    “行啦,行啦!”皇帝好笑好气的摆摆手,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转而问道,“近来京中所出之事,你知道吗?”

    “奴才略知一二。”

    “京外于朝廷整顿旗务之事,可有什么话说吗?”

    这样的话不能随便奏答,肃顺一贯排满重汉,是天下人皆知的,但自己一身事小,关碍朝廷大计事大,旗务整顿,关系四方,不可能一蹴而就,朝廷虽然有这样的旨意,但距离真正将旗人赶出关外,还有太多太多的杂物需要料理,各方自然不会认头遵旨而行,那些有份其中的,也正在各处奔走,意图劝阻皇帝收回成命——这时候要是自己有什么陈奏,让皇帝更加痛下决心的话,日后就很难为人了。

    脑子转了转,肃顺想到了奏答,“回皇上话,奴才蒙皇上捡拔,以卑贱之躯常伴君父,多年所见,皇上所行新政,皆是为国谋、为江山社稷打算的无尚良法,便如此次,皇上整肃旗务,将那些平日里就知道走马放鹰的旗人赶出京去,本也是要他们自食其力,奋发图强的圣意拳拳。只是,奴才任职晋省,治下旗人并不很多,故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声音……”

    听肃顺说着话,皇帝一开始还能认真听着,到了后面,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啊,半年不见,倒是把这份嘴皮子上的功夫,练得到家了。”

    “奴才不敢。”肃顺也笑了,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奴才所说的,都是奴才的心里话。”

    “行了,朕不问你了。左右等来年之后,这件事呀,你也要从中出力……,到时候再说吧。”

    肃顺心中一动:难道皇帝要将自己调回京中吗?回忆起去年五月间,皇帝把自己贬出北京之前的一番君臣奏答,皇帝倒是说过,三年之后,京中的情况安妥下来之后,就会降旨,算一算,到咸丰十年,正好是三年了!

    他虽然任职封疆的时间不长,但以他的年资、经历和帝眷,一旦内用,便是入值军机处!想到有一天能够昂然而出入军机处直庐,君臣共议朝政?肃顺兴奋的心脏都有点发抖了!

    想到咸丰二年,自己随扈热河,在府中为升任銮仪卫职衔一事排开酒宴,大会同僚,当时自己还想,什么时候能够听到旁人叫自己一声‘中堂大人’便足偿平生了,想不到,八年之后,这就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皇帝没有注意他神情上的变化,“你下去吧,在京中呆到过了万寿节,就赶紧滚蛋。自去忙你的差事去。”

    “啊,啊!”肃顺胡乱的答应一声,碰头跪安而出。

第141节 初议修园(1)

    出了园子,肃顺连家也顾不上回,和端华交代一声,径直奔向二宫门口的内务府朝房而来。内务府是皇帝的内管家,所有的管部大臣,大多是兼任,便如同奕誴、端华、世铎等,今天当值的是一个叫明善的,他是满洲正白旗下,姓他他拉氏,担着管园(圆明园)大臣的闲差,同时兼任内务府大臣,为人很贪,这一次皇帝借桂良之事,在朝廷内外掀起肃贪风暴,他也给卷了进去,不过明善之子很能干,名叫贵宝,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是总署衙门中很得力的章京之一,而且,他的年资犹高于成祥,和荣禄、棉宁等人也只是一届之差。

    皇帝当然也拿到了参劾明善的奏折,但故意施恩,看在贵宝的面子上,免除了明善的牢狱之灾,只是让他退赔多年所得的贪墨银子,便算了事——这也使得朝臣大大的见识到了皇帝于总署衙门的重视程度,一时间送子到同文馆求学的八旗人家,络绎不绝,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又再招募了几名外籍教习,方才收容得下(后文详叙)。

    经此一事,明善老实了很多,他知道,皇帝不得已之下,只得恕过自己,但心中未必对自己没有迁怒之情,故而案发之后,就请了病假,平日连皇上的面也不见,这一次是万寿节庆将至,内务府中公事往来日积月累,着实忙不过来,算算日子,皇上的火气也该消了吧?这才到部销假,重新上班。

    皇帝的寿诞之日,是一年三大节之一,虽然不是整寿,尚还用不到踵事增华的大操大办,但明年是皇上登基十年,又是三十而立的好岁数,一番铺张扬厉是免不掉的,正好借今年的机会,做一番预演。故而来自内务府、户部的司员上下联络,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便在此时,肃顺一步迈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过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拱手笑着,“这位大人,您是找人吗?能不能把宝号赐下来,小的为您去通传?”

    肃顺看看他,不认识,大约是自己离开之后,新进来的,“烦请通秉一声,找内务府明善明大人。”

    “请稍等片刻。”

    年轻人转身离开,正好,明善一步从内间跨了出来,叉着两只手,手指上乌黑一团,大约是用鼻烟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躲开!猴崽子,没一点眼力价儿!”

    年轻人赶紧让开道路,百忙中还不忘说道,“大人,有人找。”

    “是谁啊?”明善一抬头,和肃顺四目相对,“哎呦,雨亭兄!这是怎么说得?快,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等我一会儿,我先洗洗手就来。”说着回头训斥,“混账东西,肃雨亭肃大人都不识得了吗?真正是无用的奴才,快,沏茶来!伺候着。”

    听到肃顺的名字,外间的堂屋中正在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来。肃顺笑了一下,和明善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了,又洒了?你呀,少喝点儿酒,”

    “说得是,雨亭兄说的是。”明善笑着洗过了手,接过手巾把连手带脸的胡乱擦了一把,过来就要行礼,“别!明老兄,朝廷有规制,肃某可不敢当老兄的大礼。”

    明善也不勉强,二人行了平礼,延请到内厅落座,这片刻折冲间,那个年轻的听差已经撤掉喝得‘乏’了的旧茶,换上一壶新茶,弯腰在一边,为主客两个点燃纸媒,准备烟具,“雨亭兄,自咸丰八年,老兄出京履任,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到这个月的二十六,就是整两年了。”肃顺伸手过去,摸了摸明善的下巴,说,“两年多不见,老兄可清减了。”

    “可不是吗?成天为着公事繁忙,便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忙什么?”明善伸手过去,从听差那里接过水烟,呼噜噜的吸着,“见过上边了?”

    肃顺很不喜欢明善这样语出无忌,但表面上丝毫不显,“啊,见过了。哦,对了,明老兄,这次我来,是有件事要请老兄帮忙的。”

    “你肃老兄有事,交代一声便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什么事?”

    肃顺犹豫了片刻,把皇上有意在明年西巡晋省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和彭玉麟、朱光第几个人商定的迎驾之事和他说清,最后问道,“若是一年之中,要承建起这样一处离宫,以你老兄来看,能不能做到?”

    “做还有做不到的吗?不过,也要分怎么做。胡乱搭起一栋院子,容来人居住,也是建;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皇上见了,龙心大喜,也是建。”

    肃顺一嘬牙花子,‘啧啧’了几声,“你少卖关子,好好说。”

    明善笑着把吸过的水烟放在一边,又说道,“便如同雨亭兄您想在太原为主子建一座院落之事吧,你想想,到最后,总要上下恰然,彼此满意,方始显得你老兄的颜色;日后以立功之尊回朝来,脸上也有光不是?不过呢,若说一年之中,要把这座园子建起来,麻烦却也多多啊。”

    “这我不管,总之事情是交给你了。”肃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道,“明老兄,今天这话,出我之口,入阁下之耳,若是给第三个人知道了,不要说我难逃皇上重谴,就是你,怕也脱不掉干系。”

    “好,好。我一定不会往外传。”

    “皇上有意明年过了万寿节之后,起驾西巡,到山西一行。你想想,到时候若是行宫建不起来,你我该当何罪?”

    “明年皇上要出巡?”明善惊讶的瞪起了眼睛,“没听见信儿啊?”

    “废话!若是传扬得朝野皆知了,我又何必要你不要外传?”肃顺笑着拍了拍明善的肩膀,“这一场泼天的富贵,已然送到老兄手上了,怎么把他拿稳、拿好,就看你老兄的功力如何了。”

    明善的一双眼睛中渐次冒出光来,好半天的沉吟过后,忽然用力摇摇头,“雨亭兄,此计不妥,大大的不妥啊!”

    “怎么了?”

    “大人请想,一年之中,要平地起楼阁,便是那江浙素称豪富之家,也是做不来的……”

    这句话说得很让肃顺觉得无解,“怎么,你老兄敢莫是以为,江浙等地的土老帽儿,仍自富贵过天家吗?”

    “不不不不,老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明善笑着摇头说道,“我是说,连那样的人家,要想建起一座殿阁之地,都要认真选址,详细构图,小心施工,何况用来给帝、后做行宫之用的所在?一年之中,断然难以完成!即便草草完成了,也定然是错漏百出,难如人意。”

    肃顺认真想想,也承认明善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到如今,再想到皇上面前请旨,收回刚才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弄个不好,一定会落得一个不会办差的罪名,于自己日后的宦途大为不利,想到这里,他有点后悔:不应该这么快就向皇上奏陈,最起码,和明善之流商议一下再定嘛!

    心中这样想,嘴上丝毫不肯应承,“笑话!照你这样说来,等到日后朝旨传下,皇上明年西巡之际,就要在……”下面的话语涉不敬,他未敢多言,但意思总是到了。

    “哪儿能那样啊?不过我想,与其这般紧赶慢赶的,最后弄出来的,还未必能上邀帝心,倒不如放缓时候……”

    “废话!从今儿个算起,总共也只有一年多一点,还放缓,放缓什么?”

    多年积威之下,明善给他的一番训斥骂得一缩脖子,期期艾艾的抬头看了看他,“大人,您别急啊,卑职这不是还没有说完呢吗?”

    肃顺自知失礼,说起来,他如今不过是从二品的巡抚,如何能够这般教训子侄一样的教训内务府大臣?传扬出去,一定给人当笑话说!“明老兄,你别见怪,只是,事关天子,我这心里,难免起急……你,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啊。”

    “不敢,不敢!谋国之忠,侍君之诚,谁不知道肃大人是天下第一份的?卑职又岂敢有见怪?”明善慌忙起身,倒似乎真的是他做错了事一样。

    说起来,明善不敢招惹肃顺是有缘故的,自打桂良之事爆发以来,京中便开始有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而起的蜚短流长之声,说咸丰八年的时候,皇帝重责肃顺,进而抄家,把他贬到山西做了一任风尘俗吏,多是圣心保全之意——否则的话,以肃顺的贪名在外,这一次的风波,他无论如何也难逃国法!

    而现在,性命无忧不说,仕途又多有展布——若是他的话不为虚妄的话,更加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其人的赏识和爱重——天下这么多好地方不去,好端端的到西北去?那里一片黄沙瀚海,又有什么好看了?

    只怕这一次到西北巡幸,再回来的时候,一纸上谕,调肃顺入京内用,也就是指日可待了!眼看着即将大用的一锅冷灶,这时候不烧一烧,更待何时?

    肃顺虽然极聪明,但也料不到明善打着这样的主意,给他几句话说得心情大好,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不以为非的表情,“老兄请坐,请坐。”

    “是。”明善这才敢归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等候问讯。

    “那,依你之见呢?如今想反悔怕已经是来不及了,左右还有一年之期,老兄总要为我谋一个补救之道啊!”

    “以我想来,若是要新为皇上盖一处园子,倒不如就建在这京中。”

    这样语出偏锋的一句话,让肃顺的精神一振,“这话怎么说?”不等明善答说,他又问道,“怕是不行的吧?你想想,如今城中不提,城外有圆明园,汤山;有围场,有飞放泊,若是再起一处园子,不提地方找不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只怕那些清流,又要上折子说话,可怎么躲得过去?”

    “地方怕什么的?圆明园中就有。”明善笑着说道,“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昆明湖边上,的清漪园,是高宗年间修建而成的,本来是给高皇帝奉养圣母皇太后和后妃各位主子,用来观演水军阵法之地的吗?皇上多年来,从无巡幸,早已经有所破败,如今正好把它拿来,整饬一番,做殿阁地基,岂不是物尽其用?”

    肃顺眨眨眼,想起来了,诚然,清漪园本来是高宗皇帝为了奉养皇太后天年所建,殿阁所建在是万寿山,居高临下,俯瞰昆明湖,高宗当政的时候,每年五月端午,都要在湖中做龙舟竞渡的庆典,甚至还有调派兵船,在湖中演练水师阵法——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些自己哄自己玩儿的嬉戏而已。

    等到继任的仁宗、宣宗几任皇帝,都是秉性刻苦,不忍、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有这样过于铺张的举动,便多年弃置不用了。听明善的一番话,倒是让肃顺觉得,此议大有可行处:旁的不必提,皇帝登基十年来,例行简约,国用日足,户部的银库中,压库银总有三千万两上下,这还是国家正用款项,皇帝的私人府库,经过这十年的积累,……总数多少肃顺不知道,但在咸丰八年离职出京之前,就已经有了不少于两千余万两!这么多银子,动用半数,大约一座人间仙境般的殿台楼阁,就可以凭空出现了吧?

    但他也明白,以上种种,都是自己和明善在暗室之中所做的白日美梦,报到御前,只要这位主子一摇头,就全然休矣。而且,更主要的是,二人所议论的,都是在京中所行,和自己刚才问及的,山西接驾事宜全然没有搭界处,倒是怎么样认真筹划一番,使这两处地方,都能做到融会贯通呢?

第142节 初议修园(2)

    肃顺回到府中,龙汝霖、陈孚恩、黄锡等几个人知道他回京为皇上祝暇,顺带述职,只是不想这么晚还不曾退值出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体己的话和大人说,耽误了时候?

    等他的轿子抬进府门,众人起身迎了过去,“给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起来吧。”咸丰八年,皇上命内务府、户部、宗人府派司员,将肃顺多年来宦囊所得,悉数抄没,仅有的一点赏还之物,还是给他的两个姨太太和孩子用来度日的,家境一下子败落下来,幸好有端华住在不远,两夫妻感念他当年援手之德,先把肃顺的两房妾室和孩子接到郑王府中,其他的,在这几年中慢慢置办,旧貌方才得以悄然恢复。

    听说阿玛回来了,十二岁的徽善一步从厅中越了出来,口中大叫着‘阿玛’,跑过来给他请安,肃顺父怀大慰,和孩子说了几句话,问一问近来的功课,徽善一一答了。

    “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儿子和额娘想等阿玛回来之后,一起用。”

    肃顺一皱眉,下午和明善的一番说话,让他的精神全数灌注到了未来一年的大事上,实在没有心思和家人共聚,在一边的陈孚恩看出来了,出言解劝道,“大人半年未及家门,小公子和两位夫人倚盼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一次,即便有事,也还请大人休息一夜之后再说吧?”

    “倒不必休息。”肃顺善解人意的笑了,低头对徽善说,“去,吩咐厨下,准备晚饭,阿玛和你,还有几位师长一同用,好吗?”

    “是。”徽善答应一声,转身跑了下去,这一面,肃顺自行入座,摆摆手示意陈孚恩几个人也坐下,这才说道,“今儿个进城之后,就入宫给皇上请安了……”

    听他把和皇上的一番奏答,以及和明善商议的话说了一遍,二堂中已经布下的酒席,徽善再度出来,拉着阿玛的手,使劲拽着往里面走,“阿玛,儿子饿了!阿玛,您快点来嘛!”

    肃顺苦笑着给儿子拉起身,被动着走向二堂,因为饭后还有正经事要谈,不好喝酒,众人一面用晚饭,一面思考着大人刚才说过的话:皇上说,行宫工程,当是他在山西最后一项政事,这样说来,想必西巡之后,大人就要调京内用了,这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若是在山西的举措不力,等到皇帝西巡的时候发作开来,不要说调京,就是圣眷,怕也会有一朝转衰之危。势则如何做好这一次接驾事宜,便是万千之重了!

    陈孚恩考虑良久,心中暗暗叹息,自己年纪老迈,得肃顺怜惜,让他留在府中,等有朝一日,回转京中,再宾主日夜盘桓,有请教益,这固然是盛情可感,但间关万里,讯息不便,也很是难解之题——这件事若是自己在山西,就绝对不会让肃顺如此贸贸然!眼下已经向皇帝奏陈,再想挽回,断然不可——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肃顺自打入了皇上了青眼以后,宦途早发,一路升迁,遇到这样一次自贻伊戚的教训,或者能够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一点呢?

    他只顾心中思忖,胡乱的听黄锡说道,“那,行宫肇建不及,最大的难处在哪里呢?”

    “我想,首在人员难备;次在材料运输。”肃顺说,“我问过明善,他也说,旁的不提,只是这烫样之功,就非二月不能竣事,到时候我早回山西了,这往来奔走之事,又如何筹划?”

    “我想,不如这样。”陈孚恩慢吞吞的说道,“大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更且是皇上面前请了旨意,万万不能收回。如今的办法嘛,有两条。第一,是趁着大人在京中这些时日,把烫样之事早早料理清楚,最好能够将殿阁与别不同的优良处逐一呈现,然后,赶上一日,进呈御前,请旨将这件事定下来。”

    “一年的工期,本就来不及,还说做得与别不同,种种优良之处逐一呈现?那不是更加来不及了吗?”肃顺有点不满的说道。

    陈孚恩一愣,笑着说道,“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所说的此处殿阁,指的是明善所提及的,在京中构建之所。不是山西的行宫。”

    不等肃顺继续发问,他又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行宫的事情,左近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婉转进言,请皇上免了大人的这份差事,不就得了吗?”

    “这……行吗?”肃顺有些不放心,“皇上难得开了金口……”

    “那是在看到京中殿阁图样之前!”陈孚恩却似乎很有把握似的,“你们想想,皇上登基十年来,多有上谕,昭示臣工要‘照此撙节’,不可以‘虚靡无用’之物上邀帝心。若是说在京中购置殿阁也还罢了,若是山西照样行之,不怕皇上不免除大人的一番劳动的。”

    “那也不行!若是皇上连京中之事,也不准呢?”

    “丰享豫大,盛世气度!”

    这句话肃顺听不懂,黄锡和龙汝霖两个却是明白的,给肃顺解释了几句,这是北宋的蔡文长为徽宗皇帝所上的奏折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盛世年华,为人主者,要有气魄,有胆识,天家极人间的富贵,毋须为戋戋银两数字担忧。

    徽宗对蔡京的话言听计从,把祖宗数代积累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不成样子,最后终于酿成‘靖康之变’,贻羞万古。

    只不过,只有陈孚恩的话未必能够让帝心如意,还要想办法,把皇帝的注意力全数引到京中的工程上来,再有一节:山西那边的接驾事宜,当如何布置呢?

    “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山西商贾,素称豪富,各家所有的园林景致,更是遍及太原,只要一纸钧令,征用其中之一,并略加改动,仿效当年桂燕山之法,不就行了吗?”

    “对,子鹤老兄说得极是,就征用那曹杨氏的晋景园便是最好!”想到能够通过征用晋景园,找机会把曹寡妇进献给皇上,了了皇上多年来的心愿,岂不是自己为人臣子的又一番孝心?想到这里,肃顺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兴奋,刚才进府来时的那种抑郁之色,早已经一扫而空了。

    宾主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龙汝霖问道,“烫样之事,总也要抓紧临制,等到时机成熟了——最好赶在万寿节庆之前,进呈皇上。”

    “这一层请皞臣先生放心,我已经让明善和雷廷昌动手制作了。”肃顺说,“不过,为了让皇上见猎心喜,我想,不能只是以皇家景致为美,总要广罗名士,遍访四方,将这坐园子,建成不次于圆明园的又一景致,方是最好。”

    不次于圆明园?举坐的几个人同时咂了咂舌头,这得花多少银子,多少时日啊?

    肃顺兀自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空中楼阁中,半晌没有说话,“都累了,下去写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第二天一早,肃顺再度进到园子中,先到内务府朝房找到明善,“雷景修那边怎么说?”

    “如今样式雷是雷廷昌当值了。我已经让他在朝房中等大人您了。”明善嘻嘻笑着说道,“他是雷景修的遗腹子,为争夺掌案一事,上一年在京中闹出很大的风波来呢!”

    “哦?怎么说?”

    原来,雷景修死于咸丰六年的年中,费了好大的心力,最终打造而出的快枪很不合乎皇帝的心意,雷景修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心中更觉得丢人,将‘样式雷’的金子招牌为自己砸碎,对不起雷家的列祖列宗,事情过去之后,就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不久就死了。

    等到雷景修病死,雷景修的三个儿子,纷纷出来要再挣掌案,这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这样的事情说是公务便是公务,说是私事也不能算是过错,而且双方都是工部司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哪一方也不是肯于贴然服命的,顺天府给这件官司闹得无可奈何,正在纠缠不休的功夫,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由雷家三公子,名叫廷昌的掌理。

    皇帝本人并不是很好这等享乐之事,土木之工,也多以国用为主,所以雷廷昌的差事也就变得很清闲了,他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这一次听内务府大臣传召,雷廷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早的到来,跪倒行礼,“这位认识吧?内务府肃顺肃大人;雨亭兄,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样式雷的掌案,雷廷昌雷老弟。”

    肃顺的名字雷廷昌当然听说过,不过两人从未谋面,而且听说他调任山西了,怎么还说是‘内务府大人’,望了一眼,雷廷昌赶忙二度跪倒行礼,“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扶他起来,笑眯眯的看了看他,“当年和令尊老大人共事良久,不料他老人家天不假年,我在太原听闻此事,也为之扼腕长叹三声啊!”

    雷廷昌自然客气了几句,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接着向明善问道,“大人,这一次传卑职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诚然是有事,要借助你老兄的大才。”明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雷廷昌一愣,随即轻笑开来,“请大人放心,若是说旁的,雷某不敢自夸,这烫样之功嘛,自问还不会落于人下。”

    “这就对了。”肃顺转身一笑,“先要把烫样做出来,呈到御前,皇上看了满意了,下旨承建,日后做得了,叙功之时,我保你换顶戴。”

    “那,不知道大人以为,这座承建的殿阁,以何种风气为先?”

    “总要尽善尽美,穷天下所未有的荣华富贵之景。”肃顺说,“你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你行吗?”

    “行!”雷廷昌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那好,也省得我再说一遍。”肃顺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这件事,总要先画草图,……”

    话还没有说完,就给肃顺打断了,“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我管不着,不过,从草图上能看出什么来?总要……”他想了想,有心说‘带雷廷昌到御前回奏’,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山西巡抚,不是御前大臣,连自己面君,都要递牌子,由御前大臣引带,如何再能携一个人到皇上面前去?

    明善猜出来了他的难处,接口说道,“你先下去预备着吧,等大人招呼你了,就到前面来。”挥退了雷廷昌,他对肃顺说道,“雨亭兄可是为烫样与景致之事未必能够上承圣心而担忧?”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此事也不难,只要把烫样做出来了,请皇上看过,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当场让皇上指出来,不就行了吗?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些料子上的功夫,也花不到多少钱?”

    “对了,你说花不到多少钱,将来皇上要是准了此事,大把的银子就得花出去,你可有把握?”

    “便是没有也无妨的,”明善嬉笑着,“有人能垫。”

    这‘有人’自然便是指明善自己,肃顺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老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人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人撑我的腰,我就放心了。”明善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人撑我腰’的高帽子,将肃顺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人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肃顺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易?当然,明善有一套解释。钱在部库。

    他告诉肃顺说,从当年阎敬铭任职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三五百万。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皇帝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明善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负责管部的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只要说动了皇上,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肃顺和阎敬铭在户部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能耐,想来明善的话不是撒谎,“对!只要皇上点头,就不怕拿不出钱来。”

第143节 初议修园(3)

    接下来便是让雷廷昌画出了一份殿阁的草图,命内务府找人绘在一张淡金色的横幅苏绣上,找一天,由肃顺携着进宫,呈现到皇上面前。

    先递牌子进去,然后在朝房的直庐中等待着,身边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忙个不休。皇上的万寿节庆将至,虽然皇帝数年来多有不准靡费的上谕颁布天下,但各省督抚却也丝毫不敢当真,从本年正月刚过,龙道上往来不绝的,都是进京来赍送礼物的折差——肃顺在京中多年,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除却礼单、礼物是要送到内务府点收的之外,各省的督抚大员,以道路远近,渐次起身,进京随班祝暇,他算是来得晚的,如两广总督陆建瀛,是五月初三就到京的,一直要等到六月十三,过了花衣期之后,方才会就道南返。

    一边坐等,一边想着心事,远远看见贤良门左近,有人影闪动,肃顺眼睛尖,识得是载垣几个人,军机处散了,接下来就是到召见各省进京的官员了。

    果然,不到片刻的功夫,内侍传召,山西巡抚肃顺、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同班觐见。

    三个人整理一下仪容,由僧格林沁做带引大臣,一路到了慎德堂中,进到暖阁,皇帝正端坐在御案后看折子,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官的,这等君前仪注,不会有半点窒碍,摘下大帽子,也不敢抬头,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署理陕甘总督臣张亮基、署理陕西巡抚,臣曾望颜、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亮基,曾望颜,朕看过你们在任上给朕上的折子了,陕西之地,固然贫瘠已久,亟需与外沟通之术,但铁路一事,耗费靡辸,从西安到北京,总有两千多里地吧?比之江宁铁路、京保铁路长上三五倍不止,若是事先拿不出一个完全之策,保证在铁路构建的同时,不至于为大量抽调民夫,伤时害农,在西北之地,建设铁路之举,便不能轻易动工。”他说,“损一经治一经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是,圣明无过皇上。”张亮基说道,“臣也以为,此时言及铁路构建之法,在西北之地,为时尚早。”

    “曾望颜,”皇帝叫着他的名字,向下看了看,“你还是第一次进京来吧?”

    “是。”曾望颜骤睹天颜,心中正在打鼓,听皇帝问及自己,迟疑了片刻,赶忙碰头奏答,“臣曾望颜,叩见皇上。”

    “朕记得你是先皇二十二年的进士,从省内臬司一职,提拔而起的,是不是?”皇帝当政日久,威望愈增,很多外省进京来,为自己召见的官员经常有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见得多了,也有了心得。这种情况下,不好严厉,只得以温言抚慰,“上一年行文陕西,缉拿在逃钦犯,旨到之日,不足三天,就将靳祥拿获归案——可见你在省内,于刑名一途,还是有所心得啊!”

    “臣代天守牧,不敢不竭尽绵薄,上年之事,全靠总督张大人指挥若定,钦犯靳某心底慌乱,故而为臣所派吏员拿获,这都是臣秉承皇上谕旨……”

    他这番话说得昏天黑地,肃顺在一边跪着,几乎笑出声来。皇帝也很觉得好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西北之地,古称贫瘠,百姓多不识字,但治下刑名、钱粮两端,最是关碍百姓生计。钱粮赋税暂时不论,只说刑名案子,孰是孰非,百姓心中早有自己的一本帐,朝廷审案,断得公,百姓无话可说;断得稍有偏袒之处,心中不满之情,最后只会落到朝廷的身上!故而你们的职司所辖,虽是以民生为主,但这等事关生死的刑名各端,也要更加小心料理。”

    “今年且不提,从明年开始,朝廷会再有旨意,省内凡是出了命案,除却每年交部论处之外,朕还会降旨,着各省臬司衙门,认真复核,确定再无隐晦各端,验证情真罪实之后,方可奏详朝廷。”他说,“若是在刑部推详之际,再经发现有因为办案人员马虎大意,使不该问罪的问了罪,朕第一个就要问省内臬司及督抚大员的责任——这一点,你们要千万记住。”

    “是,皇上天语训诲,教臣等以行政之道,首在实事求是之法,臣当谨遵圣谕,奉行不悖。”

    “明年朕将西巡,以太原为终点,到时候,你我君臣再行会商国事吧。”

    张亮基一愣,皇帝明年要西巡?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啊?其时容不得他多想,赶忙碰头,“是!届时臣必将率陕西臣民,恭迎圣驾!”

    皇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臣见面不能冷了场面,僧格林沁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吧!”带着张亮基和曾望颜退了出去。

    肃顺却没有就走,看皇帝略显疲倦的站直了身子,他也顺势爬了起来,“皇上?”

    “哎?你还没有走?”

    “是,奴才今儿个来,是专程为皇上献宝的。”肃顺笑眯眯的说道,“宝物不曾呈上,奴才不敢就此跪安。”

    见了一上午的臣工,谈及的都是国家大政之事,虽然这是不可有一日或缺的,但多年下来,在初始的新鲜和荣耀之后,他只感觉这越来越变成了一项苦差事:彼此一本正经,不敢有丝毫亵渎处,太过无趣了!听肃顺说献宝,皇帝眼睛一亮,“是什么宝物?可要和你说好了,若是朕看了心中不喜欢,不但无赏,还要罚你!”

    “皇上放心,若不是真正的宝贝,奴才又岂敢请皇上龙目御览?”他向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靠近过来,和着他取出卷轴,逐渐在皇帝眼前展开来,皇帝认真看去,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乍一看以为是请画工描绘的圆明园景致,认真看看,方知道不是的,画中图案所展现的,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殿阁回廊,处处精心设计打磨,整体的离宫别苑,倒像是空中楼阁一般。不过唯一有点不过瘾的,便是只有画图,并无实际,未免有画饼充饥之感,“这是什么所在?朕似乎看着有点眼熟呢!”

    “圣明无过皇上,这里本来就是圆明园中胜景之一,只不过,奴才想,圆明园中各处景致,都是圣祖、世宗、高宗三朝祖宗费劲心血,传继而下,数百年来,虽偶有翻修,终究难掩风雨侵蚀之破败,故而奴才斗胆,于其中一景,略加修缮,恭呈皇上御览。”

    “嗯,嗯。”他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这里到底是哪里?”

    “回主子话,这里便是昆明湖畔,万寿山清漪园的所在。”

    “啊!是了。”经他提醒,皇帝逐渐辨认出来了,诚然,正是清漪园左近风光,不过比之原来,又有着很大的不同,很多殿台楼阁,都是以前没有的,大约的数一数,足有一两百户之多!兴奋劲一过,又觉得不妥:这样大的一片园子的整修翻新,得花多少银子啊?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又有点落寞了。

    肃顺看出来了,却故作不知,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可是不喜?有哪一出不合圣意,请皇上吩咐下来,奴才下去之后,命他们……”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要是这样一场折腾的话,花费太多了!”

    肃顺有意追出皇帝的这句话,闻听之下,立刻跪倒下来,“皇上,奴才有话说。”

    “什么?”

    “皇上,咸丰二年,奴才蒙皇上捡拔而起,常伴君父,数载而下,奴才深知,这数年来皇上屈己从人,为天下百姓计,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宵衣旰食,多方筹谋,方有今日海晏河清,小民安守本分的盛世气度。”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奴才虽读书不多,但也常听府中清客对奴才说,似皇上这般,以天下为重的圣君,不要说上古三皇五帝,前朝的什么唐宗宋祖不能比拟;就是我朝皆称圣明的圣祖仁皇帝,宜乎也要瞠乎其后了!”

    “当年圣祖皇帝,平三番,治黄河,丰功伟业之余,也有承德避暑山庄、圆明园肇建之行。而皇上却从不贪图享乐,圣心所念,俱是国计民生。奴才……”肃顺半真半假的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腔调,“奴才多年来几次想进言,又恐误了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故而轻易不敢奏陈。此次奴才怎么也要说了:皇上为天下人辛劳十年之久,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也正是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

    “呸!”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什么叫‘应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难道在你这奴才看来,朕已经到了七老八十,除却享受,什么也做不得的年纪了吗?”

    “不不不不!奴才怎么敢这样想?”肃顺暗骂自己言多有失,急忙辩解,总算他有几分急智,“奴才是想说,皇上政余闲暇,若是能放开怀抱,休养生息,更加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不但是皇帝,就连一边侍立的惊羽和六福几个,也为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起来吧,你这狗才!”

    “奴才言语失节,请皇上恕罪。”

    “其实,你的话也并非无理。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皇帝挺直了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说道,“其实,朕何尝不想放开一切,安心享乐一番,只不过,国家现今虽然百业兴旺,百姓终究还是困顿已久,朕又怎么好为一己私欲,……”

    “皇上乃是天子,并无私事可言,又怎么能说是一己私欲?”肃顺立刻说道,“皇上就是责罚奴才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奴才也要大胆反驳一次。”

    皇帝使劲瞪着肃顺,后者不敢和他做刘祯平视,但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动,良久,他摆摆手,“此事,户部那边怎么说?”

    肃顺心中大喜,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就说明皇帝终于还是动心了。“回皇上的话,奴才还不曾和户部会商此事,不过奴才和内务府的旧日同僚议定过,起这样一处园子,不会超过三百万两。”

    “这么少?”一句话出口,皇帝就知道自己口误了,“朕是说,怎么这么多?”

    肃顺心中暗笑,面上丝毫不露,“奴才和内务府的同僚商议过,很多地方,都是可以借用当年旧有景观,全然新建的,不过十之三四而已。故而花费也不会太多。”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摆摆手,“此事,再议吧,朕再想一想。”他忽然转过身来,对肃顺说道,“还有,你现在是山西巡抚,少和内务府那些人掺和!”

    “喳!”肃顺朗声答应着,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奴才请皇上的旨意,内务府现今所造的,园子的烫样,可还要接着做吗?”

    “烫样?什么烫样?”

    烫样是由雷廷昌在亲自动手,逐一施展家传技巧。说起来,这样的工作和后世所常见的搭积木、七巧板差不多,烫样做成之后,绝对不是死硬呆板,相反,每一处景致、每一间房舍,都是能够自如活动的,而且,若是皇帝不喜欢哪一处景致,哪一间殿阁,都可以随时取下拿走,不会于整体有任何影响,更加不会出现需要回头返工的情况。

    当时肃顺和明善筹划时,雷廷昌连参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雷老兄,”明善向他说:“皇上不喜欢大内,只爱住在园子中,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这两个原因。”

    “嗯!嗯!”雷廷昌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

    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雷老弟,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明善又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不是大概做得到,是一定要做到!”肃顺在一边说道。

第144节 初议修园(4)

    过了有十来天,烫样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摆放在肃顺府中,请众人围过来,一同观看,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明善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明善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雷廷昌劳作数日,终告竣事,心中大有得意,在一旁解释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明善和肃顺几个这天在肃顺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肃顺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五月底的季节,白昼还长得很,明善和雷廷昌并内务府的司员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明善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肃大人派人来通知的。”

    明善和雷廷昌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肃顺府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明善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明大人,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明善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奴才明善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明善肩上敲了两下,“朕来看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明善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同来的肃顺了解,“回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点水果,消消暑气,奴才叫明善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肃府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红彤彤的冰镇西瓜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天气太热,主子先歇一歇,用两块点心,奴才下去催一催他们。”

    “去吧。”皇帝吩咐,“要快一点。”

    各种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就着应时的水果,皇帝慢悠悠的享用着。

    这时明善和雷廷昌几个已将‘新园子’的样子,装置妥当,肃顺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肃顺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园子”建成,不论自己做什么,都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看着摆满了一桌子的烫样,思考着昨天肃顺和自己说过的,三百万两银子的造价,皇帝犹自有些不托底似的,“肃顺,三百万两银子,真的能够做下来吗?”

    “回皇上话,奴才和内务府几位大人计算过,三百万两银子,只多不少!”他大声答道,“出了岔子,您问奴才的死罪。”

    “这可是你说的,便算是军令状了!”皇帝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若是此时动工的话,到几时能够完成?”

    “若是材料、人员尽数齐备的话,有两年的功夫就能完成了。”

    “那,谁来监工呢?”

    “奴才想,不如由明善明大人来?派他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哪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你呢?你做什么?”

    肃顺一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在北京负责此事,正好有些话顺势提起,最容易得皇上的宽免,当下跪倒奏陈,“奴才虽才德浅薄,原也不敢推辞皇上所交付的差事。只不过,山西省内,另有行宫肇建在即,奴才……”

    “哦,对了,还有山西那边的公事呢!”皇帝给他提醒了,改口说道,“既然是这样,万寿节庆之后,你就回省上任吧。哦,还有,山西那边的行宫,也不必建了。左右朕在你那里也呆不得几天,动用大批国帑,没的劳民伤财。”

    “喳!”肃顺心满意足的碰下头去,嘴里大声答应着。

    皇帝又转过身去,看着明善,“明善,监工的事情虽然是你的差事,但朕随时会派户部司员到部查点账目,若是给朕发现,你从中拿了一两银子的回扣,仔细你身上的皮,嗯!”

    “是,是,是。奴才天胆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你最好不要敢。”皇帝于明善却没有那么多的温文尔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肃顺?”

    “奴才在。”

    “还有一件事……”

    肃顺和内务府所搞的这一套把戏,自然也瞒不过外廷朝臣,皇帝更加不想隐瞒,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此事提了出来,载垣第一个碰头答说,“……奴才和肃大人询谋佥同,皆以为皇上十数年来,为国事操劳,爱民如子,朝臣共见,正如百姓辛劳一年,到了秋后,也是到了收获之时,安享辛劳成果,正其时也。”

    皇帝脸上带着得意而满足的微笑,却并不急着表态,转而问道,“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以为明善的这番奏折,可还有操行余地啊?”

    阎敬铭早就打好了腹稿。这种事情,在他本心来说,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国家刚刚有了点钱,从上到下就要开始穷奢极欲的折腾了吗?但皇帝这十年来,从未有太多传派差事,为一己私欲,劳动民财的举动。如今要在圆明园中另行翻新、构建一处景致,不说自己的几句话能不能让他打消念头,就是真的做到了,日后人家只会说自己,于皇上没有半点孝心!但若是就此而往,上下同行靡费,自己身为大臣的,也不能不想到前面。

    听皇帝问道,他膝行一步,碰头答说,“臣也附议。但臣以为,建园子所需款项,及往来使用名目,都要有账目可供稽查,为日后户、工两部清查计,为内务府并经手大员自身清白计,臣以为,当酌派专员,从旁认真料理。方可始天下臣民仰望圣上安康如意的一番孝心,不至于落到空处。”

    “也好,这本来也是朕所担心的。”皇帝俯准,他说,“就交由你和袁甲三吧,朕给你们两个人随时可以到户部、工部、内务府查验考核工程款项使用明细职权。任何人也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他琢磨了片刻,又说道,“内务府报上来的款项是三百万两,你下去之后,行文户部,再派稽查司的朱学勤带人复核一遍,把详细的数字奏拟上来,日后朕再下旨。”

    阎敬铭想,这已经是在工程开始之前,所能杜绝内务府官员上下贪墨的最好办法,至于工程正式开始,无非是自己和袁甲三多多辛苦一点,不定时的到部查账,也就是了。当下碰头领旨,“是。臣都记下了。”

第145节 报效木植(1)

    离万寿节还有三五天的时间,京中到处一派喜庆气氛,万寿节是三大节之一,依照仪典,普天同庆,应下好几道恩诏,军机处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请旨颁行。

    第一道是普免咸丰五年以前民欠钱粮,泽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隶各地,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亲责、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师傅、南书房翰林,以及‘实能为国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晋爵,或者颁赐珍赏,或者从优奖叙。第四道恩诏是‘查明京外实任大员老亲,有年踰八十者’,推恩‘优加赏赉’;百凡种种,也不必一一细数。

    花衣期的前三后四数天之内,各省督抚都会故意奏陈一些祥瑞之事,为皇帝的寿辰增添几分喜庆,这也是多年来的成例,皇帝也不以为意,于他而言,每天早上的叫起,早早的退值而下,反倒是更加觉得喜悦的一件事,“肃顺啊?”

    “奴才在!”自从肃顺回京祝暇、述职之后,皇帝每天都要将他宣到自己面前,君臣两个说说笑笑,自得其乐,“主子有什么吩咐?”

    “新园子的事情,你在京中这几天,多多照应一点,明善这个人,虽然很老实,但贪名在外——旁的事业还罢了,这一次为朕办差,若是给清流找到头上,害得朕清名有玷——朕不饶他。”

    “请主子放心,奴才这几天来和明大人会商的时候,也多次提醒过他。”肃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笑眯眯的说道,“皇上得被四海,万民皆知。这一次天下百姓闻知皇上要翻修新园子,各自踊跃报捐,不论是园子大工所需人工,抑或料材供奉,皆都……”

    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肃顺,你又和朕来这一套吗?忘记了咸丰七年,朕命你出京办差时说的话了?”

    肃顺知道,皇帝指的是当年南幸之前,自己曾经说过,各省军民报效,却为皇帝斥责的说话,笑着摇头,“主子的话,奴才从未敢有片刻或忘。而且,皇上,奴才如今不过是山西一任巡抚,又如何能够管得到他省的事物?这些话,还是明善明大人和奴才说的呢!”

    “那也罢了。”皇帝自觉误解了肃顺,因而问道,“都有谁来报效啊?”

    “听明善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个云贵的木材商人,名叫李光昭的。自愿报效,而且都是一些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的高等木植。奴才想,这都是我皇上以仁心待天下,感召万民之效用呢!”

    皇帝只觉得李光昭的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却又想不起来了,“这个李光昭,是什么来路?”

    于是,肃顺当场一五一十的和他说了起来——。

    李光昭是走通了内务府庶务司的一个候补笔帖式,叫文锡的,搭上明善身前最得用的听差,便是当初肃顺见过的,那个仪容俊美的小伙子,他叫成麟。

    “你来得正好!”文锡找了一天,笑嘻嘻地把成麟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大人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皇上的洪福齐天。”

    成麟在明善身边多年,为人很稳妥,“靠不靠得住?”他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文锡自己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李光昭出面请客,席间他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道光二十五年,他随父移居汉阳,家中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十余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道光二十九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户部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文锡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两位大人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成麟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样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文爷,成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文锡‘啪’的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皇上洪福,天下安康,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文锡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文锡和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文锡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文锡和成麟商议片刻,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明善,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万寿山景观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一个汉军旗人,名叫兆栋的负责。不过明善总司其事,自然也是要到场的。

    文锡事先曾经回过,兆栋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兆栋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文锡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在坐的几个人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明善、兆栋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疑惑也就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文锡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听肃顺说完,皇帝似有不信,“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木植全数报效?这个李光昭不会是呆子吧?他可有所求?”

    “奴才想,姓李的话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所图谋的——这点小心思,连奴才都瞒不过,何况主子圣明如天?”他赔笑答说道,“照奴才看来,等到有一天,园子建成了,出力的人,自然有所恩典,皇上还能白用他的木植吗?所以宁可眼下说得漂亮一点。”

    这句话倒并不为虚妄之词,朝廷于有功之人的封赏,历来都不会手紧的。皇帝颔首微笑,“若是真是一番孝心对朕、对朝廷的,事成之后,自该论功行赏,不过,只是怕……”

    听他的话题忽然停止,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主子?”

    只是这片刻之功,皇帝已经想起来从那里听到过李光昭的名字了!心中略有些无奈的苦笑起来。按照后世所见的《清人笔记》所载,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认识好些洋人不假,但他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钱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咸丰年间,他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洋人终究不了解中国官风民情,给他的一番话骗过去,让他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谁知道他到了北京,居然搭上内务府这条线,重操故伎,将骗局上演到天子脚下了?

    皇帝心中好气好笑,内务府都是一群蠢猪!给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兀自梦梦不知?以他胸中所知,解决此事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偏偏觉得好玩儿,倒要看看,李光昭的把戏能够演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不能丝毫不理不问,“肃顺?”

    “奴才在。”

    “你今儿个下去,和明善见一见这个什么姓李的,打探一下他的来路,别我等君臣都给人家骗了。”

    肃顺并未多想,闻言跪倒碰头,“喳,奴才记住了。下去之后,即刻传见李光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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