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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6节 报效木植(2)

    李光昭在内务府几个人面前大大的有了面子,心中得意非常,他走南闯北,经得人和事都多,谈及外间风物,把个常在京中,难得出省一趟的内务府的奴才,又高出了不止一筹,听得文锡、成麟等人心向往之,谈过了闲话,文锡问道:”“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文锡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那怎么行?那,……”文锡大惊,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文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们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皇上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文锡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他是候补笔帖式,本来想借朝廷有大工,多多的出一份力气,日后叙起功来,自己能够为上官赏识,分得一个‘善地’,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皇上三十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文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文锡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文锡,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文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文锡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文锡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对不起,对不起!”文锡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六月初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木材方能到京,如何赶得及万寿节庆之前,将园子盖好?就赶上也用不上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这好办!”文锡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文锡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文锡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文锡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文锡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文锡跟李光昭密谈。“李大哥,”文锡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文锡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哥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文锡又问:“李大哥,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文锡对李光昭说:“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然也很高兴,很得意,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准备等拿着内务府批复的公事,就和成麟出京而去。不料忽然有消息传来,肃顺要亲自召见李光昭。

    听到这个,李光昭心中有点慌乱。肃顺在朝中独享大名,为人很是精明,若给他发现了自己的漏洞,蒙哄朝廷,到处诓骗,贻笑取侮,每一条都是死罪!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让朝廷砍的?有心只取了这五百两银子,早早的迁地为良,日后再寻他法,却又舍不得日后极有可能为圆明园大工随之而来的大把银钱——这一票若是能够拿下来,买舟东渡,另寻他乡过活,也足以让自己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了。

    这样一拖再拖,拖到了文锡拉着他去见肃顺的日子,再想开溜,已然不及,只好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从容之态,准备到内务府去见肃顺。文锡拿出一套公服出来,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李光昭虽然没有做过官,但见多识广,知道这样做一来是宫中有规矩,二来也是想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当下高高兴兴的换上衣服,跟他同乘一顶小轿,到了园子的门口。

    进到二宫门外的内务府朝房,成麟迎了上来,“李老兄,多多辛苦了。请和我进来吧,不敢让两位大人久等。”

    “是,是,是。”来时胸中所积攒的勇气,为这一路上所见的踵事增华之处屏显而出的天家气度消磨的光光,六月的天气本来就热,李光昭心中紧张,更是流了满身的大汗,和成麟拱了拱手,“一切就请老兄多多关照了。”

    他这样的人成麟和文锡见得多了,彼此一笑,“不消说的,老兄和我进来吧。”

    绕过正厅,到了二堂,迎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明善,李光昭认识的,另外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大约就是肃顺了。他不敢失礼,疾趋几步,跪了下去,“草民海口人士,李光昭,给大人请安。”

    “你就是明大人说起过的李光昭吗?”肃顺低头问道,“听明大人说,你以一介商贾之身,于皇上能有这样一番孝心,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草民不敢!草民多年行商四方,足迹遍布四海,眼见皇上登基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一派王道乐土之景。草民于皇上一番敬仰之情,言说难尽。此次听闻皇上有意整修……御苑,草民心想,皇上为天下臣民劳心劳力,做子民的,本该有一番孝敬。正好,草民……”

    听他一口一个‘草民’,肃顺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已经不容易,要说话就难了,找了个空挡,摆手示意他停了下来,“我听人说,你所要报效的木植,需用时三年,方能出山?若是如此的话,又能够济得什么?难道要皇上的园子修不成,等你的木植到了之后,才能完工吗?”

    “是,是,是。此事诚然是小人的过错,思虑不周,请大人恕罪。”李光昭说道,“不过,小人也并不是……,除却云贵各省出山困难的木植之外,小人多年来行商四方,也结下很多同道友好,其中不乏列国商贩,只要小人发一份书信,请该国商人,从近运抵天津,届时,请大人派员,到天津点收就是。”

    “哦?”

    看肃顺言下似乎有所怀疑,李光昭赶忙又说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小人所携箱笼之中原本装有报效的木样,容小人取来,与大人过目就是。”

    这一句话惹出了肃顺更大的疑心:若说定为三年之期,可以使木植进京,时间上不能准许有这么多的拖延,李光昭就无需带木样来;既然带来木样,说明他早就打算着,以和洋人购置木植,做报效之用!只不过,木植全数是他报效朝廷,花得都是他自己的银子,即便自己问讯,李光昭以此作答,也算不上过错——他本来就是木材商人,随身携带木材样本,有何不可?

    肃顺不再纠缠,转而问道,“李先生多年经商,可曾与列洋中的哪一国人,有过往来啊?”

    “……”李光昭支吾了几声,不好回答。他倒确实会说几句外文,和一些列洋的商贾也有过往来,但大多的做一些呃骗的勾当,饱食远觴,从来都是拿手好戏,便是现在,他在湖北省内的公事也没有全数了结——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想了片刻,砌词答说,“不瞒大人,小的所行的,都是一些眼睛中只盯着黄白之物,目无君父的蛮夷之人,小的不敢奏陈,有污大人贵听。”

    这样的话,更加让肃顺怀疑起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不敢奏陈?便又问道,“也好,那就不必说那些让人堵心的了。我问你,你此番南下,可要谁人陪伴办差吗?”

    “这,小人不敢劳烦列位大人,只求大人三件事。才好办差。”

    “都是什么事?”

    “其一,等木植运抵天津之后,请大人派人到码头点收;第二,请大人为小人领一张公事,以证明小人的身份。到了香港等地,也好方便行事。其三,运送途中,沿路关卡,还请颁发字样,雕刻关防,以便报运。”

    肃顺迟疑了半晌,心中琢磨,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李光昭话中疑窦重重,似有难言之隐,又似有不达之情,但只是疑惑,从他的话中,又实在听不出来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这是怎么回事?“你先下去吧,容我等议过之后再说。”

    打发李光昭出去,明善看他脸色不对,关切的问道,“雨亭兄,何思之深耶?”

    “没什么,没什么。”肃顺摇摇头,以上种种,都是自己揣度心声,无凭无据的,即便说了,明善几个人怕也是不会相信的。他迟疑了半晌,看看外面的天色,吩咐一声,“递牌子。”

第147节 万寿节庆(加一节,第三卷终)

    万寿节愈加临近,朝中各处都是一派喜庆气氛,皇帝的心情也大为开朗,午膳还是和到皇后并颖慧格格,五阿哥载湀一起用的,席间谈笑连连,彼此都很觉得愉快,刚刚用过午膳,皇帝正想在安乐椅上休息一会儿,六福小心翼翼的走到近前,“主子,内奏事处递折子进来了。”

    “怎么这时候?”皇帝张开眼睛,看看萃景斋中百宝阁上放着的西洋自鸣钟,刚过十二点,捏捏鼻梁,强自让自己清醒一点,“拿进来吧。”

    奏事处的小太监捧着一摞奏折进到殿中,轻手轻脚的摆在炕上放着的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旁的事还能有说有笑,谈及政事,便如同这奏折一物,历来悬为历禁,孩子们虽然小,但自从咸丰七年,颖慧公主污了袁甲三的折子,给皇帝狠狠责罚一顿之后,再也不敢碰触,甚至每每看见了,都要远远的避开去,生恐一时马虎,惹怒了父亲。

    听着外面颖慧公主哄着弟弟的声音逐渐远去,皇帝翻身坐起,向外间打量一眼,皇后由宫婢伺候着,到园子中的回廊下消食‘遛弯儿’去了。他们夫妻的习惯各有不同,皇后总是喜欢饭后散步,而自己,却总是愿意懒懒的躺倒,最好能够无事,容他闭目小憩片刻,方才最觉快美,而且往往休息一会儿之后,精神越加爽利,一直到夜里,都不会有困倦之意。

    眼看着今天的休息又给搅和了,皇帝叹了口气,拿过一本奏折,翻看了起来。这是都察院福建道御史,名叫游百川所上的,《为我皇上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伏乞圣鉴事》。

    皇帝想了想,有一点印象了,游百川是山东人,和杜受田的同乡,彼此有一份乡梓之情,故而两家人走得很近。这一份奏折是针对前几天户部尚杜翰所上的,《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一事而来的。

    肃顺回京之后不久,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如簧巧舌,说动了皇帝,要把高宗年间修建的万寿山景观,重做修葺整理,算一算,只是这样一场工程下来,就要花出去三百万两银子?新近上任不久的户部尚杜翰大感为难,诚然,阎丹初中堂的话不为无理,皇上这十年来,确实是极少有什么传派差事,但若是此风一起,日后再想煞住车,就真是庶几难矣!到了那一天,只怕上下一心,君臣共治所得的这一点点家底,又要为上位者的一己喜好,折腾光了!

    杜翰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先父蒙皇上特恩深重,为人臣、子者不能心中有所见,却只为上人隐讳故而无言,当下上了一份奏折,奏陈的由头是《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但内中所指,却是防微杜渐之法。

    在文中,杜翰认为,皇帝贵为天子,以四海养,修葺园中景致,原也是人臣之道,只不过,他担心的是,内务府有此而起,开始传办差事,种种靡费之举,一定会使内务府的开支,有大量的增加,所以奏请皇上,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的。

    皇帝很重视杜翰的折子,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特意拿了出来,问阎敬铭的意见。

    “臣当年任职户部的时候,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将来所有缴部款项,除正用所出之外,其余四成,均须专户存储,预备将来办海军之用。此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便如同世宗朝封桩库一事的前例。”

    “嗯!”皇帝重重的点点头,前朝旧事他当年在上房读的时候早就熟悉,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有了阎敬铭这样一番奏答,君臣几个会商了几句之后,颁布了一道上谕:“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不过这样的上谕只是针对内务府越加开始抬头的浮冒之风,于皇帝要修建园林景致的正经事,却是毫无裨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没有看出奏折中的言外之意,还是看出来了,有意装糊涂?

    有鉴于杜翰的一篇折子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游百川再接再厉,又上了这一篇奏折,文中的内容十分简略:“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一个劲的翻白眼儿,游百川的折子太讨厌了!什么叫‘愚民无知,纷纷传说’,都‘传说’什么了?朕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眼见三十而立之年将近,还不是大肆整修,不过是将多年殿阁做一番翻新,居然就来了这么多人上折子?真讨厌!真可恶!

    最让人觉得无奈的是,此番修园子,说起来是为使前朝圣主所建园林,为‘雨水侵蚀,华彩不再’,自己身为后人,‘心中不忍’,但实际上,任谁都知道,这只是骗孩子的空话,还不是皇上自己贪图富贵之享,要大肆更张?这在立言之基上,总感觉弱了一点。故而也不得不敷衍清流,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游百川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使‘圣主留存,遗念人间’,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排云殿、佛香阁、转轮藏、慈福楼、宝云阁、罗汉堂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写完看看,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贰千年以下,正安偏安贰佰余帝,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的,真叫窝囊!

    门口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是肃顺给皇后请安的说话,“……奴才肃顺……请安。”

    “起来吧。”听答话,却不似是皇后,倒像是兰妃的语调,他觉得有点好奇,放下折本,转身到了外面。果然,除了肃顺、皇后、五阿哥载湀、颖慧公主之外,兰妃叶赫那拉氏也带着六阿哥载渢,一起到了萃景斋。

    看见皇帝出来,肃顺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摆手让他起来,转而笑着看向自己的后、妃,“你今儿个怎么得闲,到这里来了?”

    叶赫那拉氏幽怨的白了丈夫一眼,无声的撇撇嘴,“怎么,您不到奴才房中去,人家自己来和姐姐说说话也不成吗?”

    皇帝略有些尴尬,叶赫那拉氏在后宫的后妃中,虽算不得背榜,但临幸的次数也实在是很少,更兼以天气越来越热,这等男女欢好之事,更是久矣不曾有之。有心调笑几句,当着外臣,有些话总是不好出口,他摆了摆手,“载渢,到阿玛这里来?”

    载渢和载湀同岁,但生日要小一点,蹒跚着小脚,摇摇摆摆的到了父亲近前,扬起脸蛋儿笑了一下,“阿……玛。”

    “乖,”他蹲下身子,扬手摸摸孩子剃得牛山濯濯的额头,“唔,皇子的脑袋,满圆的呢!”

    皇后和兰妃不顾仪体的格格轻笑,憨憨的载湀、载渢兄弟两个也傻笑了起来,“去吧,和你母妃还有母后在一块,六福?”他向后面吩咐,“今儿个晚上,着御膳房在萃景斋伺候,朕和皇后还有兰主儿一起用膳。”

    “喳!”

    皇帝这才转身,“肃顺,”他问道,“你这会儿来见朕,可是有事?”

    “是。奴才这一次求见主子,是为李光昭之事,请皇上的示下。”

    “哦,你和他见过了?”

    “是。已经见过了。”

    “以你所见,李光昭自陈报效之言,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奴才愚钝,总觉得李光昭所言,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但若是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弊情,奴才也说不上来。”

    “你能够听出他言辞恍惚,有不达之隐,就已经比明善之流的狗才强上很多啦!”他说道:“那李光昭于朝廷可有所求?为何?”

    顺顾不得多想李光昭到底有什么问题,先把他所求的三件事逐一说了,最后说道,“奴才想,颁发关防,攸关政体,实不可行,但报效木材,准其报明地方官,点清根数,请督抚给照,免税放行,奴才想,当为可行之计。”

    皇帝忽然心生厌烦,实不愿再听他多说什么有关李光昭的事情,“朕告诉你吧,李光昭实在是一个游迹四方的骗子,此次以报效朝廷为名,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则以过关免税的虚头,行以走私之实;第二,他打着的主意是要在日后洋木运抵天津之后,仗着此事全然由他一己经手,漫天要价!”

    “可笑明善之流,蠢笨有如猪狗!给人家玩弄于鼓掌之上——朝廷就是养着这样一群废物,凡事还都要朕自己处断!”他摆了摆手,“你下去之后,即刻知会九门提督和刑部衙门,将这个李光昭抓起来再说!”

    肃顺目瞪口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也不敢多问,慌乱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等他回到内务府朝房,已经满身大汗,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排闼而入,迭声问道,“那个李光昭呢?走了吗?”

    “我让文锡送他回去了。怎么,大人找他有事?”

    “他……是骗子!咱们几乎都上了他的大当了!”

    明善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只以为以肃顺的帝眷,进宫请旨,定会顺遂人意,到时候从内务府开出公事,着李光昭南下办差,木植运抵津门,派员点收之后,用于大工,省却朝廷大大的一笔支出,岂不是上可以邀君父之心,下可以获取同僚的敬重?

    谁料肃顺一进门,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仿钧瓷的盖碗茶盏砰然落地,摔得粉碎,说话都不利落了,“怎么……会……事?雨亭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皇上口谕!让火速派人缉拿李光昭到案!他和咱们几个人说的,都是空话,全数是为他……,”他懊恼的挥一挥手,自觉入仕办差以来,只以这一档事情做得最窝囊透顶;“你也不必多问了,总之,姓李的说话,十句中信不得半句。”

    “雨亭兄,您要救我一救啊!……这?”明善哭丧着脸,眼看着要给肃顺跪下来,“此事发开来,我可真不得了了,将来毒药、绳子,不知道死在哪一个上头。”

    肃顺看他贪生怕死的样子,又是恼怒,又觉得可笑,“现在甭和我说这些,你赶紧到九门提督衙门报案,让他们派人和你一起到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去拿人,我可告诉你,拿得到李光昭,我在皇上面前总还能给你说几句好话,要是拿不到人,你就自己找地方上吊去吧!”

    “哎,哎!”明善答应一声,转身向外,正好文锡一步跨了进来,笑着给他行礼,“大人,这是到哪儿去?”

    明善一肚皮火气,扬手给了文锡一个耳光,“狗奴才,你办的好差事!”

    文锡给他打得一个趔趄,手捂着嘴巴呆呆的问了一句,“明大爷,您……干嘛打我?”

    “少废话!我问你,李光昭现在在哪里?”

    “我送他到北城草帽胡同……,本来还想和他喝两盅,可听他说,保不齐宫中还有事情找我,容等晚来,再到他客房中……”

    肃顺灵动无比,一听就知道糟糕了,“坏了,李光昭觉察出什么了。他可能要跑!”

    “大人,可不能让他跑了啊,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呸!”肃顺啐了他一口,“你少把我牵扯进来,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明善大惊,这时候肃顺要撤身的话,自己和内务府一众官员,便连一个能够为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大人,您……您不能啊?”

    肃顺也顾不得和他多说,瞪起三角眼,冷冷的撇着嘴角,“少废话!能不能救回你一条小命,就看你能不能抓到李光昭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只要能够将正犯捕获归案,你们的事情嘛,总还有缓颊;若是不能,本官也就爱莫能助了。”

    “啊,是,是。大人说的是,把这个李光昭逮到才是正经事。”明善招呼文锡和成麟几个,又带上几个内务府的司员,一溜烟的冲出了朝房。心中一个劲的祈求上天,这一次到了客房,顺顺利利的将李光昭捕获,官司了结,自己若是能够躲过这一劫,接下来就上表请辞差事,这份活儿,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等他们到了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听掌柜的说,一个时辰之前,李先生出店而去,据说是拜访几个朋友。命人打开他的房门看看,入店时所携带的衣物、箱笼都摆放在墙角,那副样子,倒似乎真的是出门办事,等到晚来还会回房休息似的。

    明善难得的明白了一次,命人打开箱笼,认真翻找,只是一些随身穿用的衣服,银钱细软全无踪影,“好个王八蛋!居然用金蝉脱壳之计。”明善恨恨的骂着,回身吩咐,“到门口去看看,富廉来了没有?”

    文锡出去,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一乘蓝呢子官轿停稳,正是富廉到了,“给提督大人请安。”文锡赶忙迎过去,先一步跪倒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内务府的人来我衙门,说是皇上传下口谕,要捉拿犯徒李光昭,可是真的?”

    文锡心中恼怒,暗骂富廉不会说人话,还有人敢假传圣旨吗?只是此刻不能得罪他,陪着笑答说,“大人,请和小的进去,您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后,北京城中缇骑四出,顺着九门分别冲了出去,弄得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百姓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第148节

    虽然连着两天的时间,连同九门提督府,带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四处寻访,侦骑顺四面八方的官道追出去二百里之远,终于还是没有寻获李光昭,他像蒸发了一般,踪迹不显。

    李光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贻笑大方,只不过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年轻,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销,居然也会相信?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

    皇帝也很有些失悔,李光昭不过一介草芥之民,却没有想到,内务府诸人畏惧天威,生恐为办砸了差事招至重谴,故而拼了命的想捉住李光昭,将往来所有罪责,都一股脑的推到他身上,以求自保。他叹了口气,今儿个已经是六月初八,明天就是自己寿诞的正日子了,偏偏赶上这时候,闹出了这样一本戏码?

    考虑了片刻,皇帝低头看看下面跪着的军机处几个人,“李光昭,还是没有下落吗?”

    “奴才惶恐。”载垣碰头答说,“李光昭为人甚是狡猾,自知难以躲过皇上如炬法眼,早早隐匿其综,奴才想,如今该犯早已经逸出罗网之外了。不过,奴才已经以公事知会沿途各省,一经缉拿,即刻解送到京,届时将其明正典刑,以为天下人效尤。”

    “内务府的这些狗才啊,哈!”皇帝负气的哼了一声,“都是一群糊涂虫!居然什么事都要朕来耳提面命?载垣,你份责是管着这些奴才的,让他们以后做事多多上心,别听见什么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是,奴才今后一定详加料理,认真管束,再不敢以卑微之事,上贻君忧。”

    文祥觉得这时候不宜为李光昭一个人搅了万寿节庆的欢喜氛围,在一边插话道,“皇上,明天就是皇上大喜的日子,更是万千臣民大庆的日子,请皇上稍息雷霆,圣心垂念万民,又何必为李光昭一介刁民动了肝火?想来他身在天朝之内,还能够长翅膀飞出国门不成?”

    “罢了,”皇帝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不必为李光昭搅了朕的心思。等一会儿还要到廓然大公赐宴、赏戏,还是说正经事吧。”迟疑了片刻,他说道,“肃顺这几年来,在山西那边的差事做得不错,朕想,以一介旗下的奴才,又不曾读过多少,能够在两年之内,使晋省民情大治,屡立功勋,也算是不容易了,嗯?”

    “是,”载垣第一个碰头答说,“奴才不敢欺瞒圣主,肃顺与奴才交从甚密,出京任职外省这数年中,每年回京述职,奴才都要到他府上去,向他聊致祝贺之意。肃顺对奴才说,他所能有些微功劳,都是上蒙皇上指点,下靠臣僚用命所得,他自己嘛,未敢居功。”

    “话是这样说,但朕总觉得,就让他这样留在山西,有些屈枉。更兼以内务府也早到了该整治一番的时候,你们说说,是不是应该将他内调入京,专司其事啊?”

    皇帝的语调是在问讯,但内在的涵义却是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的,文祥虽然和肃顺当年有过很大的一场不睦,也知道若论起革弊的勇气,旗人中还真是很难有出于其右的,当下跪在一边,沉默不语。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皇帝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当即决定,“山西那边的事情嘛,着内阁学士,赏戴二品顶戴张集馨去。还有,此事暂时不必落于笔端,朕亲自和他说。”

    皇帝没有旁的吩咐,载垣第一个碰头跪安,缓步退了出去。

    六月初八是暖寿的日子,先在廓然大公的正殿双鹤斋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正大光明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双鹤斋。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也觉得很无奈,但这都是朝堂仪注,更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便再有不顺,亦要咬牙坚持。就这时,皇后身边的李莲英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命人伺候着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起驾到了慎德堂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几个阿哥和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纷纷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

    等皇后回到廓然大公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平日里看不到的。

    乾嘉的盛况,早已经多年不再复见,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五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佳贵妃、瑾贵妃,各自带着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等;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皇帝眼睛向左右看看,心中也大觉满意,转首点头,六福赶忙凑了过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肃顺在哪儿呢?”

    六福瞪起眼睛向下面看过去,满座都是赤红顶子,根本分辨不清,“容奴才下去传他过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福转身到下面,径直到外省督抚进京祝暇的班次中去找,果然,一寻就着,和他耳语了几句,肃顺起身,跟着他到了楼上,跪倒请安之后,贴近了一点,“主子,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

    “你几时回任?”

    肃顺一愣,“奴才本来想,万寿节后,六月十二日出京……”

    “别等那么晚了,明儿个你就回去。”皇帝说道,“到省之后,把明年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后即刻回来,暂时到内务府任职——替朕好好管教管教那些无能的混账!”

    肃顺心中大喜,却又有点莫名其妙,“是。奴才自当为主子分忧,只是,晋省之事……”

    “山西巡抚之任,朕已经和军机处几个人商议过了,另外会选派旁人接掌,你就不必管了。”皇帝说道,“到山西之后,把差事交代清楚了,就赶紧回来,这边,朕还有差事等着你呢!”

    肃顺心中满足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喳,奴才都记住了。”

第1节 拆烂一笔账

    咸丰十年的六月十六日,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让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皇帝的心情和这样的天气一般,只觉得一股抑郁之气,难以宣泄。

    听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肃顺把这一年来整治内务府往来积弊案子的成果奏报一番,更让人焦躁欲狂,“真是混账!仅只是内务府御膳房一项,只是在采买材料一项上,就多花了三五百万两银子?”

    “是,奴才疏爬之下,不胜骇异。开始的时候,还当是奴才看错了,后来……还是问过奴才府上的厨子,又亲自带人到市集上走访一遭,方知详情。”肃顺说,“便说猪肉一项吧,宫中各房每日用度,总是在三五十头之多,经由奴才访查之后得知,市面上所见活猪一口,不过银钱十五六两,而宫中御膳房所用的,却是每头七十三两。仅此一项,每日就要多花出一千余两银子。其他……”

    “不必说了。”皇帝快速的打断了肃顺将欲出口的奏陈,“怎么现在宫中一天就要用到这么多的猪肉吗?”

    “是。宫中所用,各房俱有定例。而且,而且……据奴才所知,浪费非常严重,一口猪,用不到三一之数,其余所剩,或者舍弃,或者为其中刁奴,转手贩卖肉贩,以为牟利。”

    皇帝缓步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背负双手,在养心殿中来回踱着步子,“本来,朕还以为,内务府这些人,不过是为人蒙蔽,本性倒称不上多坏,现在看来,竟似乎是高估了这些人的品行!”

    文祥躬身答说,“皇上,何必为这些下贱的奴才动怒?料来这些人家业俱在北京城中,只要皇上一道旨意,将其逐一以国法惩办,也就是了。”

    “肃顺,你是军机大臣,又领着内务府大臣。你怎么说?”

    “奴才想,内务府可算是皇上的家奴,而这些人身为奴才,哄瞒主上,侵吞主子的私财,不论到了什么时候,这都是无可恕过的大罪。应该从重处置。”

    肃顺说道,“至于奴才,蒙皇上启用,以内务府大臣职衔相交,一载以来,未曾早日洞察其奸,奴才自知有过,请皇上恕罪。”

    “朕本来想,过了三十万寿节庆之后,即刻启程西行,如今看来,又要拖延上一阵喽。”

    听皇帝语出负气,众人赶忙跪了下来,“臣等述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任由众人跪在那里,大声请罪,却既不出言慰婉,也不降罪处置,于众人的奏陈很是不满似的。肃顺膝行几步,大声说道,“皇上,奴才以为,西行缓议一事,大大不可。”

    “哦?怎么呢?”

    “皇上,内务府下属群僚有贪墨一事,在奴才看来,既可说是公事,也可谓是私事。这是因为,内务府中所有,都是朝廷僚属,更加是皇家家养的奴才。若是为了这些家养的奴才,使皇上西行一事迟误甚或打消,天下臣民会怎么看?他们都会以为,内务府差役,身为奴才,却做尽不法之事,害得皇上圣心动怒,连同早已经下旨订下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连同皇帝在内的几个人便清晰了起来,“是啊,皇上,臣也以为,肃大人的话,实在是抽丝剥茧的高明之见。内务府一众刁奴所行不法,不可宣扬太广、太久啊。”

    皇帝有点好笑的转过身来,看着肃顺,“肃顺,这一年来,你是真的有所长进了,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教诲,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若说教诲,奴才整日陪在皇上身边,能够从皇上身上学到的皮毛,便已经让奴才一生受用不尽。”肃顺微皱着眉头说道,“只恨奴才秉性愚钝,未能学得圣学之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不过内务府这件事嘛,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去。”皇帝本来有心想西行回来之后,再认真处置,转念想想,这一去一回,就要到年底了,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下面的那些奴才们,又会沟通门路,隐匿家财,做出多少下作事来,“老六不是以宗人府宗正留京办差的吗?就让他会同内务府、九门提督衙门、刑部,于朕西幸之期,认真办理内务府僚属所有贪墨一事。肃顺?”

    “奴才在。”

    “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把往来所有卷宗,并案中人的牍等物,一概转交奕。要是给朕知道你暗中保全,将其中卷宗做留存之用,你仔细着!”

    “喳,请皇上放心,奴才天胆也不敢行此不义之事。”

    “朕量你也不敢。”皇帝几步回到御案的后面坐好,又再说道,“这一次的事情,朕回头会亲自召见恭亲王,让他秉公办理,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对这等贪墨的官员,朕丝毫也不会手软,不要说内务府还有那么几个好官,就是一个也没有,全数革除了,难道天下就没有人可用了吗?”

    “是,自从上年桂良、灵桂、黄宗汉三人为贪墨情事伏法以后,朝堂内外,皆言皇上法度森明而处置得当,令人折服。而那些贪墨的官员,更是丝毫不敢逾分雷池半步。一年以下,朝野吏治清名,刷新图强之风蔚然已成,这都是我朝重现盛世之兆啊!”

    皇帝给文祥的一番说得大感飘飘然,总算他神智未昏,倒还不至于给臣下的一番话哄骗住,“你这个文博川啊,少拿好听的来哄朕。要都是你说的那样的话,内务府这一次的事情,又怎么说?”

    虽然是驳斥文祥的话,但看他嘴角带笑,众人知道,皇帝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识趣的不再多说,“皇上,军机处接山西巡抚、藩臬二司并学政翁大人的奏折,折子中陈说,山西百姓,听闻皇上西幸,幸与容焉,都盼着皇上能够早一天到晋省去,也好让小民百姓为皇上一致乡梓崇敬之意;二来……也好沾染一番皇上的喜气。故而,以上诸员请旨,到北京来,扈从皇上,从此地启程。”

    “这份孝心,朕心领了。来回奔波,没有那个必要,而且,用不到几日,等朕到了太原,还怕没有见朕的机会吗?”

    “是。”

    皇帝忽然又问道,“翁同龢在山西几年了?”

    “回皇上话,翁大人是咸丰八年衡文陕西之后,接圣命,留任山西学政一职,距今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该到了卸职的年份了,他的继任之人,军机处下去议一议,赶在朕出京之前,就定下来吧。”

    顺答应一声,又碰头陈奏,“奴才请皇上的旨意,皇后和后宫中各位主子,可要随行?”

    皇帝犹豫了一下,按照他本心所想,是不要带太多的嫔妃前去的,一则没有必要,二来不很方便,最后,这一次西北一行,风沙满脸,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怕已经快到年下了,天寒地冻的,担心众人受不了。只不过,常年困在这深宫大院中,连同皇后,也曾经和自己说过,想伴驾西幸的打算,若是驳回了,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再等几天吧,朕再问问皇后她们。哦,瑾贵妃就不必随驾了。”

    众人知道,这一次皇帝出巡,照例还是由大阿哥留京,惇郡王、郑亲王等王室重臣留守监国,瑾贵妃为大阿哥的母妃,自然不宜同行。当下碰头答应,看皇帝没有更多的话说,各自跪安而出。

    回到军机处朝房,肃顺摘下大帽子,接过苏拉递过来的手巾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宽体胖,最是怕热,每到这个时候,最是痛苦难当,“啊,好舒服,好舒服!”

    阎敬铭和他有过同僚之谊,彼此虽无深交,但比起军机处中其他几人,仍旧显得热乎一些,笑着拿他打趣,“上一次见到雨亭兄这样赤膊上阵,还是在户部衙门,办理铁路大工报销一事的时候,想不到这番颜色,倒是在军机处中重现了?”

    “等一会儿要是主子一步跨进来,少不得问你个惊驾之罪。”

    肃顺干干的一笑,拿起朝服重新穿上,不料刚才不脱还能够忍受,这会儿湿透的后背和黏糊糊的朝服彼此碰触,更觉得难过,只好又放在一边,拿起内衬的单衣换上,算是免了赤身之丑,“也别都说我了,还是办正经事要紧。留京之人的名单,内阁已经报上去了,皇上却没有说话,你们怎么以为?”

    “还不是不满意呗。”文祥脱口而出,“论宗室亲贵,无过六爷,如今皇上出巡,监国之员的名单中却没有六爷……嗐!这让人怎么说才好呢?”

    文祥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撰拟、推荐留京监国的大臣名单,本来是内阁的差事,但内阁阁老中,翁心存老病侵寻,加上当年之事为由头,请长假久已不到,全由武英殿大学士倭仁做主,而倭仁为咸丰二年谏议同文馆和总署衙门一事,和奕闹得好不痛快,这一次大约是记起前情,故意划掉僚属奏上来的名单中奕的名字,并上报御裁。皇帝当然可以乾纲独断的绕过内阁,径直下旨,但那样一来的话,内阁的差事便无端的为人轻视,则倭仁也就只剩下请辞一条路可以走了。

    这也算奕有取辱之道,咸丰八年的事情,直到今天,兀自为人所挂怀,便是皇上弃其暇,让他以宗人府宗正一职,办理旗人生计一事,本就有渐次启用的用意在,奈何这桩差事太过得罪人,一年的时间,未有尺寸之进,反倒为他树立了满朝的敌人,从咸丰十年新年之后,来自各部旗下的官员弹劾他的折子,便纷至沓来,大有要用这些折子,将奕掩埋之势。这一次倭仁坚持不肯把奕的名字列入,也未尝不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肃顺和奕不睦,在朝廷中也不是秘密,所以对于这件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说道,“多言无益,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2节 兄弟叙情

    钟粹宫中,皇后、佳贵妃、兰妃、玉妃、云贵人、瑰贵人几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姐姐,此事,总要请姐姐向皇上奏陈才是的嘛!”这是云贵人在说话。

    “前几天皇上到我宫中来的时候,还问起此事来着,我能怎么说?还不是请皇上御裁呗!”皇后无奈的笑一笑,将载湀放下地,让他自己去玩儿,“我也听人说,西北之地,九月飘雪,最是寒冷不过,众家姐妹,身子娇贵,若是冻伤动病了,不但自己受苦,皇上也会心疼的不是?佳妹子,你说呢?”

    “姐姐垂怜我等,我等自当感念。”佳贵妃笑着敷衍了一句,神情中却很是不以为然,帝、后万千至重,都能够去得,为什么后宫中的这些姐妹,就去不得?

    “哎,还是等皇上来了,你们自己去求他吧。”

    正在说着话,门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众女起身到了宫门外,跪倒迎驾,“正好,你们都在这,朕还想着,挨个传召呢,这会儿不用了。”

    皇帝入殿升座,让众人也各自坐了下来,左右看了看,“嗯,只有瑾妃不在?也对,她身为大阿哥之母,是不能随扈的。”他心领神会的笑笑,继而说道,“怎么了,看见朕来了,怎么都不说话了?”

    说就说!佳贵妃仗着皇帝宠爱,第一个站了起来,跪倒奏答,“皇上,皇上近日来一直为西幸之事烦忧,奴才等本不该更为圣上多增忧烦。只是奴才想,皇上西幸,身边没有个伺候的人可不行,所以,奴才愿意毛遂自荐,陪同皇上一起西去,日夜照料。请皇上俯准。”

    皇帝没有说话,又再看了看众女,“你们呢?也和妞妞一样吗?”

    “是,奴才等也愿意随皇上西幸,尽照料之责。”

    “若真的想去的话,就和朕一起上路吧。不过,朕可要把话说在前面,西幸不必南巡,路上可能会很辛苦啊。尤其是到了冬季,天寒地冻的,可不许叫苦啊?”

    “皇上,您答应带奴才等一同前往了?”

    “岂不闻君无戏言吗?”

    和后妃谈笑几句,皇帝起身离开,却并不回养心殿,而是带着西凌阿几个人便装出宫,一路出大清门,过天街,连官轿也不乘,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而来。

    门上人识不得天颜,但西凌阿和六福却是认识了,忙迎上来行礼,“哎呦,西大人,陆公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少废话,王爷在吗?”

    “在,在,才从官衙回来,正在用饭呢。”

    “带我们进去,有话和王爷回。”

    “是下人以为又有旨意到府,在前面引着路,进到二堂厅中。

    奕一看来人,赶忙站了起来,摆手示意门下人退了出去,撩起袍服跪倒见驾,“臣弟叩见皇上。”

    皇帝到他的餐桌前看了看,都是一些素菜,连一丝肉也没有,“怎么,你改吃素了吗?”

    “这,不是的。只是天气炎热,臣弟脾胃不调,过于油腻之物,难以消化,听郎中所说,暑气正旺的季节,多多用一些素食,于臣弟身子骨更好。故而,便很少食用了。”

    “这样也好,萝卜青菜。常保平安嘛。起来说话。”

    从地上爬起来,招呼门廊下听用的下人将残席撤下,又沏上茶水飨客,弯腰退了出去,“皇上,皇上有什么差遣,命人通传臣弟一声也就是了。这大热的天气,皇上奔波劳累,臣弟心中怎么忍得?”

    “好久不到你这里来了。而且啊,这等出宫闲游的事情,朕也有日子没有做过了,心中怪想的,就出来走走。”皇帝神情一片自如,轻笑着说道,“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你府里的下人说,你刚刚从府衙回来。怎么样,近来很辛苦吗?”

    “辛苦,臣弟倒不怕。只不过……臣弟也不敢欺瞒皇上,只是,这情面难碍啊!”

    “朕就是想听你说说,怎么个难碍法的?”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康熙五福捧寿的蓝磁盖碗,小口的啜着,“说说,可有什么难处?”

    “是。要说这难处嘛,第一节就在于,旗下人家众多,从世祖章皇帝到今天,已历贰佰余年,京中内外,各省旗下人家,若细细牵扯进来,不下百万之众。这其中哪一家的祖上不曾有过从龙入关的血战功勋?哪一家认真上溯,不是和王公贵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哪一家,和朝中宗室亲贵,不能扯上关系?彼此相托,不但是臣弟的府中往来奔走者不断,就是怡王、郑王、肃王、礼王等诸多王爷的府上,这一年多来,都是门庭若市,忙个不休。”

    奕说道,“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且不说,只是花在打通门路上的银子,就如恒河沙数,那家境富足的,总还好一点;家境窘困的,又要求人帮衬,又要想法子弄钱。不瞒皇上说,臣弟有时候看到他们那一副穷措大的样子,也真是觉得心疼得慌。”

    “嗯,这是你说的第一节,还有其他的吗?”

    “有的。第二节就是,旗下人家,大多每月拿着朝廷的一份公出银子,有的还在朝廷中领着一份钱粮。虽然不能算多,但终究是可以勉强果腹。如今听朝廷有意,要将他们发往龙兴之地,又是害怕日后生活没有了着落,又是担心到了地头,不知道面对着的,是何等处境。每每和臣弟言及于此,都是满面苦涩,惶惶不可终日。”

    不等皇帝发问,奕叹了口气,又说,“再有一节,旗下百姓心中大有委屈,皆以为,黑龙江、宁古塔之地,是犯官流属发往之所,这些人自问并无过错,却给皇上……所以,言辞中大有怨怼委屈之感。”这番话他说得吞吞吐吐,皇帝能够猜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话,也不好多问,堂上一时间沉静了下去。

    “老六,你说的这几件事,本来也早有人和朕奏陈过,朕不瞒你,有时候想想他们的难处,也未尝不想就此放过此事——数百年的日子都这样过下来了,怎么就到了咸丰朝,就不能让这些人在京中、外省留存,一定要将他们赶回到关外龙兴之地,去受那一番雨雪冰霜之苦呢?但你想过没有,二百年以降,关内的百姓,不论满汉,总人口翻了五六倍之多!圣祖临朝之初,人口不过六千万,而到了今天,超过三亿!这么多人,国家能够用以耕种的土地有多少?每年出产的粮食有多少?在田里耕作的百姓又有多少?在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旗人?朕可以告诉你,连万分之一的比例都达不到!”

    一连串的话将奕问得呆住了,“这……”迟疑了片刻,他沉重的点点头,“皇上说的是。臣弟虑不及此,实在惭愧。”

    “京中大半旗人,于旁的事情,早已经忘乎所以,只有一节,仍自以为根本。就是旗人不善耕种。反倒把田间劳作之事,全数扔给汉人,老六,你虽然是皇家血胤,但当年在上房读的时候,咱们这些兄弟之中,以你是学业为最佳,你说说,这公平吗?”

    “……如今朝廷推行新政,这些人就左支右绌,抵死不从。表面上看起来,你说的这些话,在在成理,实际上,根本不值一哂。便说这第一层吧,一心想着抗拒朝廷法度,花上无数的银钱,用来打通关节,在朕看来,全数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第二层,担心到了关外,生活无着;那些为生活所逼,被迫出关的汉人又怎么说?故土难迁的观念,怕是汉人仍自重过旗人吧?人家能够做到的,为什么我旗人就做不到?再说第三,有人以为,并无过错,却给发遣到苦寒之地,那也不过是有心人借机挑事。朝廷的举措,是不分满汉,尽数北迁,用意是在兴旺关外一片广袤土地,又怎么能和那些犯了罪,被发遣出去的官员并家眷相提并论呢?”

    皇帝辩才无碍,侃侃而谈,说到动情处,离座而起,“老六,当年你还很小,朕随皇阿玛他老人家出关去过一次,大大的领略了一番东北龙兴之地的风土人情。那里只有到了冬天,天气比之关内冷一些,除此之外,可称物华天宝,锦绣江山。关内十数行省所有的物产,不论煤、铁、金、银,都有所盛产;还不必提土地肥沃,地势广袤。……”他看奕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不好再继续说下去,知道不论怎么和他形容,于关内的人来说,那里终究是一片蛮夷烟瘴之地,不可久呆。

    “……朕只是想和你说,将京内外的旗人并各省的汉人北迁,乃是我朝国策,朕断不容许为任何人的劝谏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一层你要记住。”

    “是,臣弟当以百折不回之心,推行皇上的善政。”

    “有些事啊,没有走到那一步,总还看不到任何成效,自然的,反对的声音也会日渐高涨。”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说道,“不过呢,朝廷于肯于北迁的民丁,也不妨给一些奖励的措施。朕想,凡是咸丰十年年底之前,肯于北迁到东北三省的百姓,每家每户一亩土地,由各家自行划定界址,并免除三年钱粮赋税,并一次奖励官银每家每户二十两;咸丰十一年六月三十日之前,动迁起身的,奖励土地减半,银钱减半,免两年赋税;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被朝廷强逼动身的,则分毫不给、不减。”说完他问,“老六,你以为如何?”

    奕脑筋转动得飞快,“皇上,这样说来的话,到咸丰十一年的年底,皇上就要将这些人全数驱赶出关吗?”

    “朕知道你心软,但为了日后长久,我大清福祚绵延,也不得不下这样的重手了——每年只是各旗公署公出的银子,总数就超过三千万两,这怎么行呢?你想想,这不等于朝廷白白拿银子出来,扔到水里去吗?”

    “只是……”奕不死心,还想再求一求,“皇上,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两年之期,臣弟以为,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一点?”

    “凡是总有个开头,若都是像你这样宽大的话,还谈什么清理积弊?”皇帝冷笑着,斜睨着奕,“老六,若是说别的人不知道、不清楚,朕不会怪罪他,你也可算是局中人,你拍着胸口说,我天朝经过这二百年的递嬗而下,……”他忆起久藏于心中的一个念头,转而说道,“不提朕这几年,只是皇阿玛在世的时候,又有哪一天不是为天下各省烽烟四起,百姓如水深火热而忧劳圣怀的?老六,你说,是不是?”

    奕不能也不敢昧着良心说话,先皇一生清苦,连天家的富贵也未得安享,心中着实为他老人家疼得慌,又一转念,思及自己前年为一点小事所遭受的委屈,眼泪落了下来,“是,”君前不能失了仪注,强自忍着眼泪,用难听的哭腔答说,“皇上……说的是。”

    皇帝倒觉得有点奇怪,老六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开来?

    过了半晌,奕才猛然发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水,赶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臣弟失仪。”

    “老六,朕这一次到你府上来,并不是为旗人生计这件事,而是为了朕即将西幸,京中留任监国大臣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不自然的苦笑起来,“臣弟略有耳闻。总是臣弟当年非行之事,再难有砌词处,其实,此事也怪不得倭大人的。”

    “老五是个疏略人,本性不坏,只是读得少,做事没有那么多章法。宗室之中,除了朕之外,也就是你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故此朕想,虽然你不是监国亲王,但有些时候,你也要从旁为他筹划一二。”

    “是。”

    “还有,上一次大妞进宫去,和朕说起来,想和朕一起到西北去一次,领略异域风土,朕答应她了。”皇帝笑了开来,语气中满是宠溺,“你这个做阿玛的,可不要舍不得啊!”

第3节 西行路上

    咸丰十年七月初十,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皇帝的车架从北京南门出城,做为期三个月的西幸盛举。

    京中留大阿哥载澧监国,宗室之中以惇郡王奕誴、怡亲王载垣、肃亲王华丰、礼亲王世铎;内阁大学士翁心存、倭仁留国辅政,有紧急军国大事,飞报行在之外,其他的事情,由以上诸员会同六部九卿,共同办理。

    “儿子跪送皇阿玛、母后。祝愿皇阿玛、母后一路安康,早日归朝。”

    “朕这一次到西北去,总要数月之期,你的年纪还小,有事情,多多请教你五叔、六叔、倭师傅、倭师傅他们,可不要仗着是朕的子嗣,有任意胡来之行啊。”

    “是。皇阿玛圣训,儿子不敢不行之如天,请皇阿玛放心。”

    随扈大臣、銮仪卫大臣肃顺贴近了一点,小声说道,“主子,吉时已到,请主子登舆吧?”

    载澧再一次跪倒,碰头行礼,“儿臣恭送皇阿玛登舆。”以载澧为首,奕、奕誴、载垣、翁心存等朝堂部院众臣,跪送御驾启行,皇帝点头,“那好吧,三个月之后,朕与列位臣工再相谋面!”

    转身登上玉辂大驾,十六匹马拉动的銮驾缓缓启动,在宗室、朝臣的目送下顺着官道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见了,众人方始起身,各自回城不提。

    从京城到太原,千里迢迢,可走之路有两条,一是先南下,走石家庄,穿太行山、过井陉、娘子关一路;再一路是走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再转向南——御驾所行的是后一路。这样既不会为穿行山岭蜿蜒造成车架不便,又可以使皇上大大的领略一番塞北风光,可称是一举两得。

    皇帝的玉辂车架非常宽敞,虽然只是一间,但内中既有床榻,又有柜,身处其中,休息办公全然无碍,种种装饰用度,更加是处处彰显天家富贵,也不必一一细表。

    六福端过一杯参茶,放在皇帝的身前,“主子,用一杯参茶吧?”

    还不等他拿起来啜上一口,只听车架中一角放置的柜的后面,有人声响动,他还当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怎么回事?还有旁的什么人啊?”

    声息立刻消失,看看六福和惊羽,都是一脸的惶恐,“皇上,是奴才……糊涂,不干小主子的事情啊?”

    皇帝长身而起,走到柜的旁边,撩起用来遮挡的布幔,‘哈!’了一声,“是你们啊?”

    布幔的下面,是秀慧、颖慧和恭王府的大格格,三个女娃娃不好意思的笑着,“皇阿玛,您别生女儿的气啊,女儿只是不愿意和皇阿玛分开……”

    一惊之下,皇帝心中有点不高兴了,沉着脸招手示意三个人到自己身前来,“这是谁的主意?”

    “是女儿的。”秀慧公主小声说道,“阿玛,您……原谅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听女儿娇声求饶,做父亲的心中一软,脸上却丝毫不露,“你们的胆子倒大!这一次出来,和你们的母后、母妃说过了吗?”

    “……”

    “朕就知道!”皇帝回身吩咐,“六福,你到前面去,告诉皇后一声,就说孩子们在我这里。”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做事不经脑子,你们就不想想,你们突然丢失,做额娘的,心里得有多着急?更不用提藏身到朕的车架之中,若是给旁的人知道了,连六福,惊羽,带西凌阿这几个人都要为你所累!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三个孩子站得笔直,头也不抬的听着皇帝的训斥,“还有你,大妞!你比她们都年长几岁,怎么也和着她们一起胡闹?若是给你阿玛知道了,还当……”

    “皇伯父,千错万错都是侄女儿的错,侄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等一会儿到了潞河驿,你们就下去,到皇后和各自母妃的房中,碰头请罪,知道吗?”

    “是,女儿(侄女)记住了。”

    皇帝叹了口气,又问道,“在车中呆了很久了吧?”

    “是。女儿是早上……”秀慧偷偷看一眼皇阿玛的脸色,小声答说,“……还没有用过早饭呢!”

    “惊羽,取几块点心来,给这几个小冤家!”

    “女儿(侄女)谢过皇上!”惊羽在一边轻笑着,拉着三小的手,领到一边,取出各色点心,又倒上几碗参茶,回头看看,皇帝一脸爱怜的望着孩子的背影,低头拿起奏折,看了起来。

    几个女儿都是自幼在深宫长大,能够出外的机会不多,更不提像载澧、载滢那般的出外办差了,咸丰七年,皇帝南幸,虽然也随扈到过江南,但那时候,也只有秀慧公主依稀朦胧间能够记得事情,颖慧还是小娃娃,大妞更不曾跟随,故而这一次出京,在三小看来,真正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皇上在批阅奏章,三个人不敢打扰,趴在车架一角的窗边,撩起布幔,向外张望,已经是初秋时节,路边野花开得正在灿烂,黄白粉红,一片耀眼的妖娆,远处田地间寥寥的百姓,大约也早已经得到本县的知会,御驾经过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跪倒磕头,一直到车架经过,方才站起身来。

    惊羽拍拍颖慧的肩膀,“二公主,可不要探出身子太多,道路不平,难免颠簸,可不要掉下去啊!”

    颖慧收回扭得酸疼的脖子,回头一望,皇上正在把笔收起来,麻利的站起身子,跑了过去,“阿玛?不如您给女儿讲故事吧?”

    “讲什么故事?”

    “就讲……什么吝啬鬼的故事?”

    皇帝笑了一下,“你可懂得什么叫吝啬鬼?”

    “懂的,女儿问过哥哥了,哥哥说,吝啬鬼就是舍不得花钱的人!”

    “这话不对。吝啬鬼不是舍不得花钱的人。便如同阿玛吧,”皇帝完全不似一国君主,倒更像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父亲,在和自己的女儿说闲话一般,“从咸丰初年咸丰九年,每一年的万寿节庆,臣工吁请,请朕与天下百姓,共谋欢庆。但屡屡为朕以国家用度吃紧为由驳斥——若是按照你的理论,难道阿玛也是吝啬鬼了吗?”

    颖慧吐了下红红的舌尖,“阿玛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吝啬鬼,是指那些爱惜财务,当用不用的人。圣人说,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就是这个道理了。”这样的话自然不是稚龄幼女能够理解的,他继续解释道,“朕和你们打一个比方吧。假如说,有一天,内务府承衣监为你们几个小公主做了新衣服,阿玛带着你们出去玩儿,走到路上,觉得累了,也不必管路上有无污秽杂物,更加不必管新作的衣物是不是会为之所脏污,阿玛和你们席地而坐——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阿玛,女儿听不懂。”

    “别着急,等过上几年,你们大一点,就会明白了。”皇帝双手一拍,笑着说道,“今儿不讲故事了,咱们唱歌吧!”

    “唱歌?”

    “是啊,此次西幸晋省,朕偶发奇想,做了一首小令,教给你们唱唱吧。”说着话,他以手指轻叩御案,哼唱了起来,“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

    这等乐声是众人闻所未闻的,不但是三小,就是惊羽也愣愣的瞪大了眼睛,“阿玛,再唱,再唱!真好听啊!”

    皇帝也给三个女孩子的欢呼逗得来了兴致,“来,朕来教你们唱!”

    出京第一天,行至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驿便停下来,承办皇差是大兴、宛平两县的差事,皇帝的行辕早已经整理、翻修妥当,随班跪倒,送帝、后等人进入之后,还要应承内务府、礼部、军机处、御前等各级衙门,等到全数停当,早已经累得人困马乏,打不起精神来了。

    打不起精神也要强自支撑,这样一份差事巴结好了,日后御驾回銮,叙起功来,换顶戴大约是过奢之望,但吏部考绩,大大的记上一笔,却是板上钉钉的,更不用提奉承好上官,只要上面的人松松手,落袋的银子,就足够一年浇裹了。

    三个女孩儿哼唱着刚刚学会的新曲子,献宝一般跑进皇后的寝宫中去了,皇帝由惊羽搀扶着,在一边落座,“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朕?”

    惊羽脸色羞红,小声说道,“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主子是如此的多才多艺呢!”

    “哈!”皇帝得意的一笑,“你不是吧?不过是一首小曲,就值得你如此前倨后恭?告诉你吧,公子这多的没有,满满一箩筐还有富余!”

    这番话是当年两个人在秦淮河边二次见面的时候,皇帝拿她打趣的说话,时隔多年,重又在耳畔响起,惊羽一愣之下,双目含情的望着这个早已经将自己芳心俘获的男子,却又自怜卑贱的叹了口气,“皇上?”

    “…………”皇帝嘀咕了几句,惊羽听不清楚,“皇上,您说什么?”

    “朕在说,今年是咸丰十年,明年是咸丰十一年,后年是咸丰十二年,是不是?”

    这是不消问的,惊羽有点不明白,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是。”

    “朕不能做食言而肥之人,故而就是心中再想,也只好强自忍耐,等到后年,惊羽,朕和你这番相思情债,你就从朕吧?”

    惊羽失声而笑,“您这人?”

    用过晚膳,天气依旧燥热无比,行宫不比大内,更加比不上圆明园中那般的殿阁高阔,装潢上虽然有所相近,但论起居住的舒适,就望尘莫及了。

    由惊羽和六福伺候着,洗了热水澡,也不过暂缓一时,呆不得多久,又是一身热汗,听行宫外树上,知了的鸣叫之声响彻耳边,皇帝呼的坐了起来,“吵死了!走,出去转转。”

    “万岁爷,快天黑了。”

    “怕什么?”皇帝理也不理,一个人迈步走了出去。

    出到行宫的外面,迎面正看见肃顺,领着几个人,手中各自拿着竹竿、梯子、抄网等物,在院子里张罗布置,“肃顺,你在做什么?”

    肃顺回身一看,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叩见皇上!”

    “朕问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心知皇上最不喜知了……”肃顺停顿了一下,大约是觉得‘知了’一次有辱圣听,便换了一句,“皇上最不喜闻听蝉鸣之声,这不,奴才带人来,想爬上树去,把树上的蝉虫全数捉了来,另行放生呢。”

    皇帝心中一热,不枉自己多番保全,肃顺这个狗才,只是这片见微知著之心,朝堂之上,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比的上!

    肃顺似乎能够猜到皇帝的心思,接着说道,“皇上,其实,这不是奴才所能想到的,是经人提醒,方才有所悟的。”

    “哦?是谁啊?”

    肃顺笑着回身招手,“小成子,你过来。”

    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年轻人低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奴才成祥,恭请皇上圣安。”

    “他是?”

    “皇上,他叫成祥,是同文馆第三期生员之一。入值总署衙门之后,多得文大人、李大人等的赏识提拔,才识过人,办事干练。这一次皇上出京,他也跟从办差了。”肃顺为他说了几句好话,转而神秘的一笑,“主子,说起来,成祥不是外人。主子可还记得善奎吗?”

    “善奎?哪个善奎?”

    “就是承继了和公爷爵位的那个善奎啊?金佳氏?”

    “啊!”皇帝想起来了,“善奎,又怎么了?”

    “成祥便是善奎之子。”

    皇帝于善奎也只是当年在热河招对过几次,并不熟悉,只是觉得这个人言语失节,面目可憎,若不是看在金佳氏一再求恳的份上,这样的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倒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他的儿子了?“你叫成祥?今年多大年岁了、”

    “回皇上话,奴才是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年出生,今年十八岁。”

    “抬起头来。”皇帝望着成祥,心中赞叹:善奎一副窝囊相,他的这个儿子,倒是一表人才。而且英俊之中暗藏妩媚,昂藏男子,竟是生了一副女儿的面容,“嗯,刚刚十八岁,就做到六品职衔,可见你还是稍有才情的。”

    “奴才不敢!奴才下下之才,不敢当皇上天语褒奖,只是多承本部大人提携,方有今日。”

    “这也罢了,身在总署衙门那边,公务繁重,又怎么弄这些取巧媚上的动静呢?”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皇上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身为奴才的,除为君父分忧节劳之外,政事之余,我等身为奴才的,便是要让主子能够静养休息,故而奴才想……”

    “行了。”听了他几番奏答,皇帝不置可否的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忙吧。肃顺,你陪朕走几步。”

    顺答应着,给成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掌差事,自己则快步跟了上去。

    皇帝举步在前,肃顺差着半个身位,弓着腰,亦步亦趋的从着,“肃顺,总署衙门那边的事情你也管了吗?”

    “奴才不敢。奴才上一次在京中,碰巧文中堂带成祥到军机处来,奴才见成祥很觉得面善,询问之下,方才知道是故人之后。”肃顺急忙答说,“皇上当年于奴才有训示,着奴才好生与善奎交往。而往来之下,奴才心知,善奎为人粗鄙,不为同僚所喜。这府中的日子嘛,也过得很是艰涩。奴才就想,友朋有难处,能够帮一把的,总要伸出援手,帮衬帮衬。因是之故,这数年来,奴才府上和和公爷府上,亦多有往来。只是在奴才出京之后,便短于问候了。”

    皇帝想起当年老和公爷过世,自己亲自过府吊唁,还曾经亲见肃顺和荣禄叔侄在一边忙碌,这样说来,这个奴才所说的,倒也未必是假话,确实有一颗守望相助之心呢!点点头,口中说道,“旗人如今大多为即将开始的北迁之事,上蹿下跳,只求能够规避一时,像荣禄、棉宁、还有今天这个成祥这样的,能够尽心竭力为朝廷、为君父着想的,终究是不多。”

    “圣明无过皇上,荣禄、成祥等,都是心中长存忠孝之年的。”

    皇帝转过身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么卖力给成祥说好话?不会是有感而发的吧?”

    肃顺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奴才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敢欺瞒圣主。奴才上年回京之后,与和公爷府上的问讯又勤了起来,还是善奎的婆娘,一再托请奴才,奴才实在碍不过情面,方才答应下来的。”

    说着话,他跪了下去,“奴才交通臣僚,自知有罪,请皇上处置。”

    “既然你都说了,朕也就不以为非。朕当年行以峻法,只是因为先皇年间,朝臣结党,蔚然成风,心中只顾着党同伐异,全不理国是日非!”他说,“至于朝臣之间,以友朋往来,难道朕也会不让吗?”

第4节 抵省

    七月初十御驾出京,八月初六日,到了距离太原府二十里之外的三营店驿站。新任山西巡抚张集馨、藩司彭玉麟、臬司朱光第、学政翁同龢、粮道允云、省内司道府县各级官员在初四日的早上便齐至三营店,准备接驾事宜。

    咸丰九年的六月间,肃顺述职完毕,回省视事,把皇上的话和彭、朱、翁等员做了一番交代,当彭玉麟听说不必在太原府内新行肇建行宫,心中大喜!他任职三大宪之一,深知省内这数年来,虽然比之道光年间略有丰盈,但要是在一年之内,建起一座大大的行宫,所要花费的,绝不在少数,更不必提鸩工集材,劳动民夫,伤时害农,所干非细.只不过肃顺打着孝敬皇帝的大旗,自己万万难以说出一个‘不’字来。此次皇上顺天应人,免去晋省一番靡费之举,自然令他欢喜莫名了。当下由衷的赞佩,“皇上圣明,怜惜我晋省百姓,真正是圣君本色啊。”

    “是啊,是啊。”肃顺附和了几句,转而说道,“不过,行宫虽不必肇建,但帝后等各位主子到来之后,驻跸之所,总要找一处景致秀丽,往来通行又能够顺畅,最好是距离府内最繁华之地,片刻可达的地方。还有,便是内市!我这一次回京,和皇上说起此事,皇上也大为意动。故而,行宫可以不要,内市一定要建起来!而且要建的好,让皇上,皇后等看过之后,心中满意!”

    “是,抚台大人说的是,这件事,倒是要好好谋划一番才是的。”省内有大工动作,藩司自然是份当其责,无可推诿的,“职司想来,皇上驻跸的行宫,倒还容易——太原府中,多有富豪之家的别业,选好地方,征用一番,也就是了。”

    “这件事我来做。”肃顺抢着说道,“我看,丰泽号主家所有的晋景园,就很不错。听说是嘉庆年间修建的,时候仍算不上很久,即便有一些有碍观瞻之处,着人整饬一下也就是了。”

    翁同龢在一边忽然插话道,“我倒以为不妥。”

    众人都知道,翁同龢是皇上面前有数的红人之一,帝眷仍自厚重过外放江南的崇实,与肃顺相比,也不在以下。便如同山西学政之职,这个职衔权利并不是很大,却胜在荣光无比,在省内和督抚大员都是平起平坐,相见的时候,也是行平礼的。而且,学政一职,权虽不大,油水倒很多,旁的不说,只是每到相视之年,来自所取的门生例有的贽敬,就相当可观了。故而连肃顺也很是敬畏几分。“哦?叔平老弟有何高见?”

    “若真是选用民间庄园为天子驻跸之地的话,只怕日后御驾回銮之后,这片园子,亦当荒废了!”

    翁同龢的话给众人提了醒,诚然,皇上、皇后用过的园子,还有哪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再行入住?若是那样的话,晋景园这片庄子,岂不就是要真的荒废了吗?到时候即便曹家人畏惧官府的势力不敢追讨索要,百姓又当如何说?肃顺用不到多久就会历任内用,彭玉麟、朱光第,乃至翁同龢几个,都是以君子正色立身的,在山西迎驾,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何能够甘心?

    肃顺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此事和皇上请旨,由内府拨出一笔银子来,当做赔累,交给曹家。至于晋景园嘛,不如该做官学?”

    “改做官学?这个办法好!”

    “是,确实是好。”翁同龢也大声表示附和,他主管一省教化,开启民智之事,自然是能够得到他的响应。

    “然后嘛,就是内市。关于此事,”肃顺又说,“列位可有什么高见吗?”

    内市在前明和本朝高宗时候,都是有过先例的,不过那时候的内市和这一次要在山西搭建的,另有不同。首先说,当时不论买卖双方,全都是由宫中太监、宫婢、甚至六部司员假扮而成,目的是哄皇帝一笑;第二,内市肇建,都是在京中、圆明园中寻一片地基,随即搭建而成,而以上种种,在山西都是不能原样照搬的。

    “我想,是不是就让小民百姓,省内众家商贾,到内市售卖?”

    “这怎么行?白龙鱼服尚且易为鱼虾所戏,更不用提明知道真龙在前,若是真有奸宄之徒,伺机发难,这份责任太大了!”朱光第摇头摆手一起来,“此事毋庸议!”

    “杏簪兄稍安。”彭玉麟说道,“皇上的脾气,本就是喜欢热闹,当年在金陵,也是有过前例的。与其皇上在行宫中呆得腻了,只带着几个仆从宫外……”他不敢说‘冶游’,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到宫外体察民情,安危不能保,我等身在朝堂,魂梦不安;反倒不如就按抚台大人的话来办。最起码,能够在内市之中做售卖的,都可以经由各级衙门三察五审,等到天子驾临的时候,更是有御前侍卫、善扑营、本省府道各级衙门的官人扈从,岂不是比之前要安稳得多吗?”

    朱光第为他的一席话说得沉默不语,半晌才说道,“那,商贾审查之事,又当如何?”

    皇帝的脾气肃顺和翁同龢摸得最清楚,立刻接口道,“穿用之物自然不必提,只要多多派人,认真盯防,料无大碍;倒是入口之物,不论是何等营生,都要派员日夜监看。便是那些自称祖辈传承而下的,更是要亲自验看过古方之后,方准进驻。”

    “大人这话莫不是说笑?旁的人不说,美和居老陈醋,距今已有五百年,古方一辈一辈传承而下,密不示人。你又如何验看?”

    “叔平兄这话才真是笑话呢。清徐陈醋,本也是供奉大内之物,其时难道就不曾为朝廷验看过古方了吗?顺治初年,山西巡抚以老陈醋进献朝廷,十三监不也派人到晋省来,验看过古方之后,方才准予以内廷供奉的吗?”

    看两个人有流于意气之争的征兆,彭玉麟两个赶忙在一边劝解,“二位老兄所言皆无舛错,美和居不愿以古方示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左右不献出方子来,就不让他们到内市站一席之地罢了,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肃顺眨眨眼,也不再多说,“正事有了着落,就请两位多多辛劳吧。”

    “不敢。”彭玉麟和朱光第客气了几句,起身告辞。

    肃顺想了想,吩咐一声,“来人?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曹老兄到府衙一叙!”

    听巡抚大人派人来请,曹庆福不敢耽搁,把店里的事情料理一下,跟着来人进到巡抚衙门,“给老公祖请安。”

    “曹老兄,本官听说,这一年多来,你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啊。”肃顺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开声问道。

    曹庆福脸一红。自从上一年,他迫于肃顺威慑,不得已进言自家主母,央求曹寡妇为丰泽号祖产,为曹家上下数百人丁打算,北上京中,以色事君。最后因为有皇上的话,肃顺不敢再问,此事也就这样黑白不提的过去了。谁知道曹庆福在其中妄作小人的事情给曹杨氏身边人透露出来,他这般小人行径,为人不齿,总算念在他伺候过曹家两任主子,不好把事情做绝,让他到太原府,担任分号的掌柜,一直到今天。

    听肃顺言语揶揄,曹庆福有火也不敢发作,赔笑说道,“大人说笑了。”

    “这可不是本府在和你开玩笑。本来嘛,我知道你本心是为保全祖产计,奈何给府中的那些小人算计,居然以为你有背主求荣之心?又借机将你赶出府来,分号掌事,说起来好听,说白了,还不就是下等伙计?”

    “大人圣明。只是,曹某势穷力蹙,又能如何?”

    “不行!”肃顺是一派急公好义的神色,“老兄总算是为肃某受过,这件事肃某不能不管!”

    曹庆福不知道他是作伪还是真的有心为自己出头,心中暗道:若是早想为自己打抱这个不平的话,一年前自己为族中各房赶出来的时候,怎么又不说话了?这样看来的,还是作伪的居多。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曹老弟,本官知道你心中委屈,如今就有一条为你自己出气,也为本官有大好处的路子,你走不走?”

    曹庆福落到这步田地,心中委屈到了极点!自己不过是要牺牲曹杨氏一个人,却可以保全和族祖产,如今反倒为这些自己本来要保全的人和声共气的哄出本族,如何能够不气,“大人您怎么说?”

    “皇上即将西幸晋省,此事你知道吗?”

    “知道。”曹庆福点头,“听说,还要在太原府肇建行宫呢?”

    “不!行宫之事,蒙皇上垂怜晋省百姓,已经给免除了。不过,本府和省内大员商量了一下,想把曹家所有的晋景园拿过来,整修一番之后,以为皇上、皇后娘娘、后宫各位主子,以及随扈而来的几位小主子驻跸之用。”

    肃顺要言不烦的把此事和曹庆福说了一遍,“不过,”他说,“晋景园为御驾驻跸之后,怕就不能再做你曹家人别业之用了——你想想,就是还了给你们,难道你曹家人还敢入内居住、使用吗?”

    这是不消说的,曹庆福不用他提点,也能想得到,“是,大人说的是。”

    “以上嘛,不过是让曹家伤财之法。还有一个,便是伤人之法。”

    “大人这话,小的不明白。”

    肃顺和他密谋多时,订下办法,双方按照约定好的,各自行事,只等明年皇上西幸到太原,大功告成之日,肃顺不必提,益发得皇上赏识;曹庆福也可大大的出一口胸中的腌臜之气!到时候,甚至可以以族中微末的下人,摇身一变而为本族之长,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刚刚过了午时不久,远处尘土飞扬,也不知道有多少匹马,卷地而来!在驿馆门口等待的听差一路跑进去送信,张集馨几个人迎了出来,来者也堪堪到了眼前,却不是御驾,而是前导的御前大臣肃顺。后面跟着的是蔡斌等亲卫及一众御前侍卫。

    肃顺从马上下来,笑着向张集馨拱拱手,“椒云兄,别来无恙啊!”

    “给中堂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行了一礼,容等几个人站起来,开口问道,“可都准备好了吗?”

    “中堂请看!”三营店一路通向太原府的管道,早已经府城及首县阳曲派人重新铺垫、清扫,官道正中,是新近搭起来的彩棚,红绿五彩的绸缎在风中来回摆动,一条红地毡从接驾亭的阶下铺到行宫的深处,再远一点,是山西绿营特意打磨上漆的十八门火炮,火炮各有三名炮手,脚下打开的炮箱中,黄澄澄的礼炮逐一摆开,在它的身前,是绿营兵士穿着崭新的号衣,列队守候。

    “嗯,做得好!”肃顺收回目光,满意的点点头,“哦,椒云兄,听说准格尔几位台吉到省了?”

    “是,有这件事。”张集馨说,“是本月初三日到的太原,我已经给皇上上折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皇上着我来问你,这几个人现在可好?”

    “很好,职下已经命人将他们安置在府城管驿之中了。”

    “等一会儿接驾之后,你去安排一下,皇上说,进城之后,即刻传见这几个人。”

    “是,职下这就派人去办。”

    说话间,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众人知道是御驾到了,各自整理朝冠,望影碰头。另外一边,绿营兵士手脚麻利的将礼炮塞进炮膛,隆隆巨响中,轰鸣礼敬。

    晋省上下,翁同龢不提,也只有张集馨在上一年离京赴任之时,曾经给皇上招到御前,奏答一番,却也没有看得很清楚,更遑论其他人?

    这一次好不容易皇帝西幸,到了太原,跪了一地的官员,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的扬起脸来,都想看看这大清国的玉尊天子,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

    很快的,前面的香鼎宝瓶、翠华紫芝、信幡绛引等仪仗过后,皇帝乘坐的法驾乘舆到了近前,这就是所谓的九龙乘舆,样子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令人遗憾的是,黄幔低垂,外面的人看不见皇帝在里边是什么模样。

    乘舆在红毡前稳稳停好,两个小太监各自上前,用手中持的金钩撩开黄帷帐幕,皇帝头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缓步起身,走下九龙口。

    “署理山西巡抚,赏戴二品顶戴,臣张集馨,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置身行宫正殿之中,张集馨等重又行了君臣大礼,随后跪好,等待问讯,“朕这一次西幸,于晋省上下,又很增了一番疲扰吧?”

    “晋省百姓,自上一年闻得皇上御驾将到省来之后,无不欢欣;均说,皇上登基十年来,安抚百姓,圣心每有垂怜小民,百姓正想找机会报答皇上,此番皇上西来,百姓瞻仰天颜之外,更可以将这番拳拳孝心,上呈天子。故而多有乐捐,从无一户一人,以为疲扰。”

    皇帝明知道张集馨在说好话,心中仍自满意,笑笑没有多言,转头向下看看,用手一指,“哪一个是朱光第啊?”

    朱光第听皇帝点到自己的名字,膝行两步,碰头奏答,“臣朱光第,叩见皇上。”

    “朕听过你的名字,不论是在湖南,还是在山东,你的差事都做得很不错!朕听说,你不论在哪一省任职,家乡的一方黄木对联,都是从来不离身的?”他很觉得有点好笑的问道,“可有说乎?”

    朱光第脸一红,“回皇上话,有的。”他从小熟读律例,自命是宰尹、张汤一类的人物,后来以黄木自刻了一副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乌龙就是黑狗,不过是嫌之粗鄙,弃之不用而已。至于对联中的话,是取飞鸟相逐,狗卧不惊为太平日子的景象,用以自况的。

    皇帝笑了,“这一副对子,虽用词浅显,却立意深刻!刑名一道,有人以为是上干天和的差事,做这一行的,更为人以为是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极重,于家门未必是幸事。殊不知,朝廷养士、用人之际,每一处都是大有用处,便如同这藩臬二司吧,一个管钱粮,管人事;一个管刑名案子,不论哪一个,都是事关小民福祉,故而,万万不可有丝毫疏漏之处哩!”

    “是,皇上说的是,钱粮、刑名二项,正是事关小民福祉,不可有半点大意之处。”

第5节 未竟

    皇帝又转而问彭玉麟,“朕这是第二次见你了吧?”

    “是,咸丰七年的时候,皇上巡视江宁铁路大工,臣有幸瞻仰天颜。”

    “刚才说过了朱光第所管的差事,这一次说说你。朕知道,你在安徽当值的时候,为人峻厉,却又有革除弊政的勇气,故而在任上,官声甚好啊!”他摆摆手,制止了彭玉麟要出口谢恩的话,“山西这里,民风淳朴,很多钱粮上的事情,甚至还是前朝陈陈相因而下,朕听肃顺奏陈过,做一省藩司,你的责任很重啊。”

    听皇帝天语慰婉,彭玉麟心中热乎乎的,伏地碰头,“圣明无过皇上。山西自古以来,粮赋各项,便错综复杂。臣不敢说在任上殚精竭虑,但也丝毫未敢有半点疲塌,只求能够比完钱粮,上不负朝廷养士之恩,下不负百姓殷殷切望。今日听皇上天语教诲,臣更当剀切一心,认真报效,将省内种种钱粮弊政,逐一清理!”

    “嗯,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也不枉朕破格捡拔你为省内大宪之一。”他说,“你们记住,只要是有心为民,有才报国的,都不必担心无出头之日。朕要的,就是那些肯于为国出力,为百姓解愁的清正之员。只要存着这样的心思,清名在躬,任是谁,也休想动得你们分毫!”

    众人自然又有一番碰头谢恩的奏答。“张集馨,朕在路上接到你的奏陈,准格尔部四位台吉到了太原府了,可是的?”

    集馨说,“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四位台吉,从新疆万里叩阙,本想到北京,御前奏答,后来听臣说,皇上不日抵省,方才打消了主意。如今臣已经按皇上朱批所示,将他们安置在府城管驿之中了。”

    “他们这样远路而来,是为了什么?”

    “听车凌台吉所言,是为了驻乌鲁木齐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杀良冒功,伊犁将军瑞郡王奕志包庇属员,欺压外族,瞒哄朝廷一事。”(注1)

    “哦?”皇帝清秀的眉梢猛的向上一扬,“有这样的事情?”

    集馨不知道皇帝的脾气,看他表情骤变,奏答之间更加了几分小心,“臣经人传译,与车凌答话之间,听他说,新疆伊犁、天山南北两路,多有回汉各族,与俄罗斯商人往来走私,后经朝廷谕旨,多次派兵进剿,走私各族,不但不偃旗息鼓,以避王师,反倒明火执仗,与天军对抗。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剿贼不成,不惜杀害无辜各族百姓,向朝廷邀请功赏……”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会儿,这件事居然有俄罗斯人掺和其中了?心念电转间,想起来咸丰七八年间的一件旧事。

    新疆幅员辽阔,与俄罗斯接壤之地众多,历来是众多走私贩子的天堂,从本朝立国之初,朝廷便有所耳闻,只不过那时候新朝立足未稳,着实难以顾及。等到康熙年间,两次征剿准格尔,虽然有地貌广大,粮草接应不上等原因。但来自俄罗斯的接济和资助,未始不是葛尔丹屡屡难治的原因之一。

    到了咸丰初年,派瑞郡王奕志,领伊犁将军,驻守伊犁,他是高宗三子永璋之后,道光的四弟绵忻之子,和新君是堂兄弟,也是道光临终前受命托孤的重臣之一。和很多旗下人一样,奕志读得不多,又爱惹事,弄得在京中如过街老鼠一般,最后咸丰没有办法了,把他远远的打发了出去。

    俄罗斯的贫瘠落后,远甚于天朝,新疆之地,与之领土接壤,更兼以地广人稀,朝廷之力鞭长莫及,自然就成为走私贩子的天堂。一年之中,伊犁并天山南北路流入俄罗斯的金砂、皮毛、盐茶、丝绸等物不计其数!不但朝廷受累,少了大笔的过关赋税银子,就连百姓,也深受其害。那些秉性粗野的俄罗斯汉子,到了新疆土地上,每每饮酒无度,喝醉了就做坏事,酒醒之后,纵马而去,小民到官府报案——这样的案子,一千年也休想破得——官府无可奈何,也只好好言安慰,敷衍了事,时间长了,民情大坏!

    咸丰七年,克里米亚战争战争打过,俄军大败亏输,俄皇为求缓解国内日趋紧张的气氛,把目光投向远东的中国,但他还未敢轻举妄动,天假其便,英法联军借大胜之机,对中国动武,给俄皇看到了苗头。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英法联军会输得这么快!安山湖一战,数万英、法、印三国联军全数被俘,俄皇收起了趁火打劫的如意算盘,改为派外交部副尚,名叫格尔斯的,到中国来,一则表示庆贺,二则探听虚实,第三,则是为两国政事交往。(后文详叙)

    在北京的时候,格尔斯觐见恭亲王一行,寒暄之后,提出俄皇的要求:在圣彼得堡仿效大清与英法美三国签订的合约,设立中国领事馆,增进彼此联系;第二,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版图归属,历来是一个很繁杂的纠纷,这一次俄罗斯人提出,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最后是贸易,增加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纳税条款,由中俄两国共同商议。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极大的反响,总署衙门一边认为,既然新疆一地,俄国走私贩子已经到了禁无可禁的地步,还不如就此放开边禁,允许正当商人往来交涉;朝廷派人监管,也好能够收到敛财之效。

    总署衙门共商的结果报到御前,皇帝准了在俄罗斯首都建立中国领事馆的要求,新疆开边禁,增进两国往来的事情,却一时没有决断,只说想一想。奕不以为意,碰头而出。

    但到了第二天,就有咸丰五年的新科进士,现在翰林院任职编修的丁宝桢,上了一份奏折,“……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忧也,奕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岳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李云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事变,日益艰难,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之役,利钝无常,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今该王大臣未老而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衢,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日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奏折呈上,清流纷起相应,都认为和俄罗斯交好则无妨,开新疆之地的边禁则断不可行!皇帝给吵得头大如斗,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顺应清流所请,只准了俄罗斯提出的重新勘定界址一事,开禁贸易的请求则尽数驳回,方才了事。

    格尔斯很失望,但也无可如何,最后双方仿效英法两国前例,互相签订《北京条约》,泱泱不乐的回国自去向俄皇解释不提。新疆这边,只是高兴了各族的走私贩子,却于百姓疾苦,一无所解。到了咸丰八年的年初,有鉴于新疆走私严重,朝廷敕旨瑞郡王奕志,派兵痛剿。差事落到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的头上。

    成衮扎布带兵缉私,不料走私贩子的武力居然强于官军,接仗之下,给人家杀得大败,成衮扎布畏惧朝廷峻法,在当地残杀各族百姓,甚至包括一些在新疆传教的俄罗斯教士,也遭了无妄之灾。给他砍下不知道多少良善百姓的人头,带回伊犁,向主官报捷。

    瑞郡王奕志不知有诈,照例向朝廷请功,朝廷自然有所封赏,又赏成衮扎布黄马褂,又赏了奋勇巴图鲁称号,一时风头无两。

    被他残杀的各族百姓自然不服,汉人也还罢了,到所属官府呈告,无所告慰下,多选择忍辱吞声;回、维各族却各自向本族台吉求恳,车凌等台吉受族人所托,到伊犁将军行辕呈诉,不料奕志根本就不能秉公而断,反倒以为车凌等与沙俄勾结,走私往来,进而攻讦朝廷大员,将这些人轰赶了出去。

    车凌等人无奈,商议之后认为,一国的郡王,包庇属下,自己等人势穷力蹙,在本省休想能够扳得倒他,如今也只有入京去告御状!方有挽回机会,于是和其他几部的台吉议定,一路东行到北京去,御前呈诉,就不信,大清朝没有王法了?

    一路走到西安,陕甘总督张亮基对他们说,皇上圣明,闻听此事之后,定会秉公处置,断不会使屈者更屈的事情出现,不过,御驾即将从北京出发,西幸山西,不如就在西安暂时住下来,等皇上来了,当面呈诉。

    车凌却认为族中百姓翘首企盼,只等赍旨而返,将这一众残害本族的混账行子绳之以法,若是在西安坐等,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于是谢过张总督的好意,准备到太原去叩阙。张亮基想了想,以为并无不可,当下起草的奏折,一路送至行在,一边又派人保护着几位台吉,出了陕西省境,方始拱手作别。

    听张集馨说过一遍,皇帝沉吟了半晌,不置可否的一笑,转开了话题,“今儿个招对晋省臣工,本来只是想和大家说说话,谁知道最后又弄成这般朝堂奏对的模样了——不说了,一切等进了城,朕见过回部各位台吉之后,再定吧。”

    看皇帝面带倦色,肃顺给张集馨见过使了个眼色,众人碰头跪安而出。

    八月七日,御驾从太原府北门入城,前头是四驾九龙明黄曲柄盖,接着依次是翠华紫芝两盖、青、红、皂、白、黄五色的二十柄直柄九龙盖,八色纯紫、八色纯赤的方盖跟在后边……其时正值辰牌,丽日当空、微风剪拂,华盖蟠飘带舞,显得十分壮观。华盖过完,便是七十二面宫扇,有写寿字的,有绘双龙的,孔雀雉尾,莺凤文采,一面面耀日眩神。接着是十六面大蟠,上头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等字样,还有四金节、四仪锽氅、八旗大纛,旗上绘有仪凤、仙鹤、孔雀、黄鹄、白雉等样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等瑞兽,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头仪仗已经过去很长,后头的仍源源不断走来。一百二十面门旗已经出完。肃顺气宇轩昂地骑在错金鞍的黄马上,后头西凌阿、佐齐、带着四十名侍卫,一色金甲戎装,红顶翠羽,数百名禁军手持金钺、卧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剑戟等浩浩荡荡随后跟出。此时城内城外鼓乐动地,一片山呼,“咸丰皇帝万岁,万万岁!”

    为达到与民同庆的至意,帝、后二人同乘九龙乘舆,甚至将法驾四周原本放下来的黄帏全数挑起,百姓跪在地上,略略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大清国的天子与皇后,正端坐其上,笑盈盈的向百姓点头致意。

    注1:伊犁将军。新疆建省之前,一地军政大事,由伊犁将军统管。听名字似乎是以军职管文事,其实,伊犁将军的职掌很多,分别是统帅驻军,保持武备;考察官吏,定其升迁;屯田置牧,组织生产;核征赋税,奏调经费;管理台卡,巡边守土;办理王公入觐及藩属事物。

    其下下辖三路,以东、北。南分之。其中除北路归伊犁将军直属之外,东路有乌鲁木齐都统;南路有喀什格尔参赞大臣、协办大臣;再之下分别有伊犁参赞大臣,领队大臣、塔城参赞大臣、领队大臣(北路);哈密、镇西、古城、乌鲁木齐领队大臣(东路);以及南路所有的吐鲁番、叶尔羌等地办事大臣等。

    关于新疆,后面还会有详细的交待。

第6节 绿营

    在府城见过晋省上下官员,皇帝命人把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四位台吉招到自己面前,这几个人都不会说汉话,只能由礼部礼宾司的通译官代为传译。

    语言虽听不懂,但看着车凌几个人且哭且诉着,把瑞郡王奕志纵容下属为害一方,剿贼不成,杀良冒功的事情说一遍,又呈上准格尔各部百姓联名签署的万言,请求朝廷处置这两个逆臣,还百姓一个公道,皇帝铁青着脸色,示意六福将万言收好,勉强笑着点点头,“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朕身为四海之主,以公正之心待天下,你们放心,这件事,朝廷断然不会为了案中人是朝廷亲贵,而稍有回护!一定会还你们,还有准格尔各部百姓一片晴朗天宇!”

    首的车凌台吉满眼是泪的碰下头去,“奴才知道,伟大的博格达汗,一定会为我等异族百姓主持公道的!”

    皇帝自然又是好言抚慰几句,命人将准格尔部的几位台吉带了下去,目送几个人远走,回头无奈苦笑,“刚刚才到太原,就闹出这样一处戏码!嘿!你们说说,该当如何处置?”

    “奴才是兵部尚,伊犁出了这样的大事,成衮扎布纵兵为祸,奴才难逃失察之罪。”随扈而来是赛尚阿第一个免冠碰头,“奴才自请处分。”

    “汀公,你虽然是兵部尚,但新疆距离京中万里之遥,若说这件事中有什么人要背负责任的话,第一个便是朕。朕早就知道奕志这个人,所琢非玉啊!只不过碍于先皇、皇叔的面子,恶恶却不能去——姑息养奸,正说的是朕这样的人了!”

    文祥等军机大臣、张集馨等晋省司官,一听皇帝说这样的话,就知道奕志一条性命断断难保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怎么如今的旗人,都变成这副模样了?上一年朕处置桂良,本意是想借此给天下吏员一个警醒,殊不知……哎!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赋税不均、狱讼不平……白日不照之处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败坏下去不得了……”说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抚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时而端茶一啜。

    文祥跪在地上,沉吟了片刻,方始说道,“料想奕志、成衮扎布二员,不过微末下臣,累受先皇、皇上的捡拔,许以高位,却不思报效、沆瀣一气瞒哄朝廷,可称罪无可恕。此番事发,也算他们恶贯满盈,奴才请皇上的旨意,派一二朝中大员,西去新疆,在万众之前,将这两员逆臣,明正典刑,以慰各族百姓之心!”

    赛尚阿比文祥想得更多,方才皇上的话中,大有自怨之情,这是一定要分扯得明白的,另有一层关系的是,这件事关系到皇帝的体面,是一定要再三保全的。思索着,再三掂量,说道:“奴才以为……成衮扎布不提,奕志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在新疆练兵多年,更能够善待将士、各省贬员,这些也不能一笔抹倒。只不过一是要念及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来,更显得其人饰败讳过、欺君罔上为‘大不敬’之罪是如何的可恶!功过不可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

    他喘了几口气,又说道,“奴才以为奕志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奴才以为,可着令他自尽以谢天下——这是奴才的小见识,请皇上定夺予裁!”

    在座的俱是宦海多年爬起来的人精,赛尚阿的话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奕志并无过错,是该员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暗道不愧是常在军机处的老臣子,这番话说得,果然面面俱到!

    果然,皇帝也大为满意,点头称赞了几声,“就这样定下来吧,军机处下去之后,即刻拟旨,着……兵部侍郎万青藜和刑部左侍郎郑敦谨,赍旨到新疆,军前传旨。奕志和成衮扎布两个,一个赐自尽,一个立斩军前,以为天下敢于欺君罔上者戒!”

    “喳!”

    用过午膳,皇帝由六福几个伺候着,换上一袭戎装,万丝生丝冠、瑞罩、明黄缎料的褂子,出了晋景园行宫,外面早已经静过街,空荡荡的了无人影,皇帝翻身上马,“走,随朕去看一看我大清绿营将士的风采如何!”

    自从咸丰八年闹出一场哄传天下的兵士哗变的风波之后,张运兰操演兵士的时候,轻易不敢再有打骂、训斥等言行,但他没有读过多少,胸中所有的整训之法,也都是当年在光武新军军营中学来的。

    光武新军入营士卒虽都是半路出家,但白纸好作画,上至统兵大臣,下到营中庶卒,从头来过,自然能够收如臂使指之效,但绿营则不同了,数百年积习,军士们的疲塌作风,早已经浸透到了骨子里,当初一再训令之下,仍自没有什么效果,更不用提长官督促不严,也就更加雪上加霜了。张运兰伤透了脑筋,却没有丝毫办法。

    一直到咸丰八年的年底,醇贝勒奕譞带神机营出京到晋省,和山西绿营士兵做军中比武,结果可以想见,绿营兵败得一塌糊涂,不论操演、阵法、放枪、厮杀,统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虽然彼此都是军中袍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伤亡,但绿营兵士难免心生愧疚。彼此都是血性男儿,眼看着同样是汉人的兵士在校场上耀武扬威,自己却只有婉然垂首,如何能够心甘?便是在这种知耻近乎勇的观念之下,绿营兵士的操练之风丕然一变,两年以下,训练也卓有成效起来。

    此次皇上西幸,张运兰早已经得到巡抚大人的知会,知道御驾一定要到绿营,巡阅数年而下的练兵成果,故而早早的做了准备,“你们都好样的!这一次皇上到山西来,就是要看看你们演练之下的成果,哪一个也不许出纰漏……”

    张运兰言语无味,丝毫不能带动兵士的热情,只是绿营军制,首重军纪,兵士们不敢出言,站在下面,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各自归营休息。

    还未到午时,御前侍卫、善扑营、锐建营、内务府、太监等前导队先行到了军营,对校场上站得笔直的兵士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分散开,展开警戒,内务府众人和十几个小太监则到了大帐,不问青红皂白,将帐中的陈设,胡乱堆弃在一边,拿扇屏风一挡;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

    过了未时,太原府城通往绿营驻地的官道上烟尘大起,张运兰等人知道,是御驾到了,各自在辕门外站班迎候。过了片刻,马队冲到辕门外,却并不停下脚步,而是一路冲了进去。到大帐外,方始停下,各自从马上跳下来,列开队形。

    接着才是御驾,皇帝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御马,马蹄的的的到了辕门口,看看跪倒迎驾的武官打扮的众人,“哪一个是张运兰?”

    “奴才张运兰,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楞了一下,似乎很为张运兰这样奇怪的称谓惊讶。回头看看肃顺,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这会儿无暇细辨,皇帝用马鞭一指,“站起来。”

    张运兰应声而起,却不敢抬头,由皇帝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生得非常魁梧,方面大耳,一派昂藏之气。大约是第一次觐见天子,神情有点紧张,手也是微微发抖。

    “朕记得,你是咸丰三年从军的,是不是?”

    “是。奴才祖籍山东,咸丰三年的时候,家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给肃顺叱喝了一声,“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不必提!”

    “啊,是!”张运兰赶忙应声,“是,奴才正是咸丰三年从军入伍的。”

    “七年时,山东一战,你是在哪里?”

    “奴才当时是在光武新军抚标第一营,蒙鲍大人提拔,命奴才做了一营游击。”

    “安山湖一战,你们抚标第一营战功卓著,打得很不错啊!”皇帝忽然转过头去,大声说道,“朝中大员不必提,于这段旧事早有所知,而绿营新军,怕是所知不多,朕在这里告诉你们。咸丰七年,英法两方夷国,自以为倚仗船坚炮利,就可使我天朝畏惧其武备之力,轻发虎狼,寇我疆土。朕统御万民,与敌接战,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下……,”

    他停顿了一下,更加提高了声音,“则是依靠如站在朕面前的,张运兰这样的光武新军的将士!才能在安山湖一役中,彻底打败兵强马壮,武备之力远超我大清的英法联军。张运兰所属的抚标第一营,更是担任阻敌重任,他、一营统带鲍超等人,身被多处伤患,兀自死战不退,为曾国藩、僧格林沁等展开战线,全歼敌军赢得了宝贵的时机!这样的功勋,这样奋勇之士,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皇帝下面的话没有出口,但在场的兵士都能听得出来,连朕都都不敢不敬,何况尔等?

    肃顺上前一步,扶着皇帝踩侍卫的后背下了马,引入大帐,张运兰等绿营将佐未经宣召,不得入内,只好在帐外站班,“肃顺,你听见他说的了?”

    “是,奴才都听见了。”

    群臣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听肃顺说道,“奴才想,张运兰受皇恩深重,久思报效,这一次以‘奴才’自谓,怕也是有几分邀宠巴结的意思在内。”他偷偷看看皇上的脸色,“主子天恩若海……”

    皇帝心中一动,不是为张运兰,而是为肃顺。他现在连军制的事情也要开始插手了吗?自己于他的荣宠是不是太过了?一念至此,心情变得阴郁起来。

    看过绿营操演,放枪、布阵、厮杀,皇帝照例放了赏,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还装出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但在肃顺看来,皇帝心思不整,大约是为了什么事,影响到了兴致?

    从绿营驻地出来,回到晋景园,肃顺还想递牌子请见,意图寻一些乐子,给万岁爷消遣闲情,皇帝理也不理,一摆手,“六福,到园子门口去传旨,朕今儿个谁也不想见!”

    肃顺听完六福的话,楞了一下,“好兄弟,你可知道主子为什么发脾气?”

    “这谁知道呢?在绿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肃大人,敢莫是在绿营,皇上看见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了?”

    “没有啊?”肃顺越想越纳闷,他知道六福是皇上面前听用的奴才,不能出来太久,当下不再耽搁,“兄弟,等一会儿你听到什么,可要赶快告诉哥哥一声啊!”

    “这是不消说的,大哥放心。”

    六福回到皇上的寝宫,除了皇帝,皇后、佳贵妃、兰妃、玉嫔、云贵人、瑰贵人几个也赫然在坐,大格格、二阿哥以下的几位小主子,环绕一边,其乐融融的在说着话,“……母后啊,到太原好几天呢,您答应女儿,要到……”

    “内市。”

    颖慧公主向哥哥笑了一下,“对,到内市去的嘛,怎么还不去啊?成天呆在这园子里,女儿要闷死啦。”

    皇后向皇帝使了个眼神,“求母后也没有用啊,求求你皇阿玛,他答应了,就能带你出去了。”

    皇帝在看折子,几小不敢过去打扰,颖慧公主撅起好看的嘴巴,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笑盈盈的问道,“刚才朕听人说,在园子中呆得腻了,想出去走走,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孩儿啊?”

第七节 内市(1)

    “是我,是我!”颖慧欢呼一声,从佳贵妃的怀里挣脱出来,到了阿玛身前,“阿玛,是女儿说的。”

    “好吧,明天阿玛就带你们出去,不过呢,不带你去。”

    “为什么?”

    “你不听话!阿玛在做正经事,你居然以外出闲游之词,诱惑朕躬,这算不算犯错?既然犯了错,就要处罚,就罚你不准出园子,皇后,你说朕说得有没有道理?”

    “皇上……”皇后还不等说什么,颖慧公主已经委屈的大哭起来,“不公平,皇阿玛不公平,……”

    “小妹,阿玛在哄你玩儿的,快别哭了。”载滢赶忙劝慰妹妹,“等一会儿惹得阿玛生了气,就真的不带你出去玩儿了。”

    皇后看得明白,丈夫本意是和女儿说笑,不料竟惹得孩子大哭一场,心中很有点失悔,又不好多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似的说道,“皇上,今儿个到绿营去巡阅兵士,可还好吗?”

    “还算好啦。不过,肃顺这个狗才,朕看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朕的宠信,居然把手插到军制上……”

    兰妃难得的插言国事,顺着皇上的意思说道,“皇上,不是奴才胆大,敢干预朝政之事,上一年,您把他贬到山西,奴才听说,正经事他是一点儿也不做,居然弄了个什么民间女子,还是寡妇的,也想上邀帝宠?您说,这还成话吗?”

    佳贵妃立刻接口说话了,“兰妹子这话不对,奴才孝敬主子,也是变着法子的哄着主子高兴,更不用提皇上圣明,这不是没有……”

    “行了!”皇帝忽然发怒,众女急忙跪倒,“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后宫干政!朝廷赏罚,上有朕躬,下有群臣,焉容得你们胡乱进言?朕看,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管束后宫,安抚众家姐妹,是皇后的职衔,看皇帝真的生气了,皇后也随众跪倒下来,“皇上息怒,这都是臣妾行事无措,忘记了祖宗的训诫和皇上的圣谕,请皇上恕罪。”

    好端端的一场天家团聚,为兰妃的一句话弄得举坐恻然,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朕还要看折子呢!”

    听完六福的话,肃顺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为张运兰邀宠的一言,竟然会成为自己失宠的开始?

    身为人臣者,所倚仗者,正在帝心所向——这也是肃顺宦海多年,奉之为圭臬的,而皇上于自己的宠信有加,更是他引以为傲的,孰料今日居然会……?

    肃顺顾不得自怨自怜,脑筋转动得飞快,这一刻还是想想,怎么样挽回日渐衰亡的圣眷才是正办!可惜的是,护驾西幸,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出现,李慈铭、陈孚恩、龙汝霖、高心燮等几个人都留在京中,连一个能够为自己筹谋一番的人都没有?自己该怎么办呢?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不过为一时的惊恐扰乱了心神,等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琢磨出了办法:皇上不是嫌自己伸手太多,揽权过甚了吗?那自己主动请旨,免去一两份差事不就行了?

    天子居处,即是行在,军国大事自然有驿丞快马送到御前,由皇帝和军机处、御前大臣会商后,做出决断。

    一早起来和军机处的见面,是雍正年间成立该衙门之后的传统,而且身在晋省,比起在北京来,更多出了几分闲豫的气氛,皇帝摆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昨天啊,颖慧这个小小妞,为内市的事情,和朕哭鼻子来着。”他把自己和女儿开玩笑,孰料孩子当了真的事情说了一遍,君臣几个轻笑连连,“内市承建完工,朕虽然还不曾亲眼见过,但其中繁华景致,也大可想见——这是山西上下的功劳,肃顺也出力匪浅啊。”

    “奴才不敢!”肃顺用力碰头,“奴才自咸丰元年起,蒙皇上迭加擢升,十年间,位居朝臣之冠。奴才静夜长思,殊无一策以献朝廷,扪心自问,岂无愧疚?此番更为内市肇建,受皇上天语褒奖,更让奴才无地自容。”

    “你也犯不着如此自抑,功劳是功劳,过错是过错,朕还能分不清楚吗?”

    文祥几个人各自一愣,肃顺辞功也还罢了,皇上居然说‘过错是过错’?不知道这‘过’之一字,从何而起?

    只听肃顺又说,“皇上以公心待天下,臣等又岂敢有丝毫为一己干求之行?更且说,奴才如今蒙赏的差事太多,奴才怕有所不能顾及处,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免去奴才额外的差份,奴才也得一心做好分内之事。”

    文祥等人越听越奇怪了,这样的说话完全不像肃顺的为人嘛?他在京中,伸手唯恐不长,虽然因为知道皇上的喜好,贪墨之事不敢恣意,但说到揽权,从不落于人后,今天这是怎么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你的心思,朕知道,只要你能够常保一颗侍主忠谨的公心,就不必担心什么。”他说,“至于你说,怕差事上有不能顾及处,也不妨看做你身为军机处中年级最轻的大员的责任。日后若是真有未能料理清楚处,再向朕回奏吧。”

    听皇帝言语如同往日一般的温和,肃顺心中安稳了很多,“皇上如此期许,奴才敢不效尽绵薄?日后更当尽心竭力,辅弼皇上。”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又说道,“朕昨天答应了几个孩子,今天带他们出园子去转一转,等一下下去,你们安排一下,朕也想到内市去看看。总不好让张集馨等人的心血都白白浪费了。”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就办。”

    “还有,别和朕弄那些静街的勾当,装模作样摆出来的,恶心不恶心?”

    众人一愣,随扈到太原来的赛尚阿碰头陈奏,“皇上有与民同乐的至意,奴才本当领旨而行,只是,内市之上若是有万千百姓,人声嘈杂,扰了主子、几位少主子的雅兴事小,若是其中有一二怙恶不悛的刁民,奴才……”

    “这是我大清的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刁民?此事毋庸议。”看皇帝主意已定,众人不敢多说,各自碰头而出。

    到了外面,原本曹家在晋景园门口用来做下人住房的地方,给临时改成了军机衙门的签押房,众人进门,就埋怨肃顺,“皇上年纪轻,兴致一上来就难以收敛,你怎么就不劝一劝呢?这要到了内市,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得了?”

    “能出什么岔子?”君前的一番奏答,让肃顺把心重新放得平稳,言笑无忌的摇头说道,“诸位关爱主子,难道我肃顺就会任由皇上立于危墙之下吗?”他掉了句文说道,“不瞒诸位,内市之上,不论店家还是往来百姓,也早就都是和张椒云商量过的,都是省内名列士绅名录的一些人,并府中家人——这样的一些人,又有哪一个敢于行大不敬的举动?不要说他们没有这份心,就是有,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侍卫,他们能靠的到近前去吗?”

    他这样一说,文祥、阎敬铭、赛尚阿几个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几位阿哥、格格随同皇帝到山西来,身边自然也带着各自听用的奴才,伺候着小主子们换上崭新的衣褂,出了园子,在门口站班等候。过了一会儿,六福、惊羽等在前,皇上跟在后面,缓步走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男装打扮,但很显然的,都是女子。

    肃顺众人楞了一下,赶忙跪了下去,“叩见主子,叩见主子娘娘及各位女主子。”

    “都起来吧。”皇帝着了一袭便装,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又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了。

    摆手让众人起身,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吗?皇后听说要带孩子们出去,也来了精神,朕想,孩子们都可以随朕出去玩儿,皇后又有何不可?左右内市距此不远,便带她们一起来了。”

    “是。主子娘娘与民同欢,今天身在内市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气了!”

    文祥深以为不妥。皇上和各位小主子,还不大碍事,身边有众多侍卫护持,一旦有警,即刻就可以将其围拢在当众,以策安全;而皇后和宫中各位女主子则不同了,身份贵重,碰也碰不得,挨也挨不得,想想都觉得头疼。

    而且,虽然内市中的商家和游观的百姓都算得上良善,但皇后等人表面上看起来是男子打扮,实际上,认真端详,就知道是女子之身——本朝男子生来剃头,前额光光,连鬓角也没有,这些人虽然都戴着帽子,可耳畔显露出来的黑发,却将身份全数暴露了。

    即便肃顺料理得清楚,安全无虞,谁又知道百姓中有没有天生好奇的?不以为这些人是后宫之主,只当是皇上身边的女官?摩肩擦踵之间……,文祥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在一边一个劲的给肃顺使眼色,奈何肃顺根本没有向他看来,只听皇帝招招手,“那就走吧。”

    文祥暗自叹息一声,从后面跟了上去。

    内市建在离晋景园不远处的汾水西岸,这里原本是一片空地,远近散落着的,都是省内、外富豪之家,各自斥资修建而成庄园别业,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些许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

    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汾水清澈,绕城而过,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巡抚、藩臬二司衙门楼亭外的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已经是八月时节,菊、桂开得正在炽烈、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看看,皇后钮钴禄氏几个人也略脱了形态,一面走,一面和身边的妞妞聊天。他认真的看看这几个换上汉家女子服饰的后妃,若论及娇艳,还是以尤佳氏为第一呢!忽然,他脑筋一动,不知道肃顺上一次和自己说的,那个诨名叫曹寡妇的女子,又有怎样的风情呢?

    “主子,前面就是内市了。”

    皇帝顾不得多想,举目看过去,好热闹!内市路基是由沙石子铺垫而成,上面有厚重的黄土,又给人夯实压平,看上去宽敞而整洁,道路两边密密麻麻排列开来的各家店铺,门板已经取下,幌子挑起,在风中微微飘荡着,门里负责招揽客人的老板、伙计,都用着期待的眼神,向外打量着,却不是对站在自己店铺门口的客人,而是踮起脚尖,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大街上。

    皇帝觉得有点奇怪,街面上行人不少,但全数是背对着自己,手中拿着各色物什,却一片寂静,连和店家打价还价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不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皇后钮钴禄氏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肃顺,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这么多人在,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

    “主子,山西小地方,本地人不大能够见到外省人,大约是为主子和主子娘娘风采所夺,说不出话来了。”

    “呸!”皇帝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你和张集馨几个人从中捣蛋?”

    皇帝的话没有说错,内市粲然齐备之中,肃顺和张集馨多有信往来,内中交代他:皇上最是好热闹,但一则山西不像北京,可以找来那些官员、太监、宫婢装作买卖双方,彼此交易,哄皇上一乐,也只有就地取材,另谋办法了。

    后来给张集馨想到,遍请省内士绅,并允许各家各户,携家眷而来——自然的,都是要那等身家清白,从无作奸犯科前例的——不提皇上,只是来自京中的大臣,能够见上一面,怕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吧?有以上的原因,还怕内市之上的百信,不如过江之鲫?

    几个人在前面信步闲游的走着,身后左右的御前侍卫、善扑、锐建两营侍卫分列在一边,随时保护。

    再往前走,是一片青堂瓦舍,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诸般叫卖声!扈从的张集馨看皇帝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忙上前一步,“皇上,下臣想,这内市虽是为皇上西幸而建,但日后皇上回銮之后,这样一大片的地方,不能就此荒废下去,故而臣和同僚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在日后,将此地作为我太原府第一繁华街景,五行八作三十六坊,省内外各家商贾辐辏,百姓云集之地。皇上日后若是政事闲暇,能够再到晋省的话,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做的好!”皇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你这等做法,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古大臣风范!”

    “臣愚者偶有一得,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词。以上种种,还是得肃大人教诲,方始明白的呢!”

    君臣几个说着话,孩子们却听得不耐烦起来,颖慧拉着大公主和大格格的手,三个女娃娃嘻嘻笑着,一路向前跑去,路边是清徐老陈醋的店面,字号是‘美和居’;浓香微酸的醋味儿随风吹来,让人不自觉地口内生津,三个孩子小巧的鼻翼使劲呼扇了几下,“咻咻!好香啊!姐姐,你闻见了吗?”

    “闻见了,真是好香。”秀慧公主向内探头看看,一个年级很大的老者,带着几个伙计,弓着身子站在门口,正在笑眯眯的向几个人打量呢,“……这是卖什么的啊?”

    店面之中的老者,是美和居的当家人,姓张,名叫大桐;前明起,祖上就经营这一家美和居字号,到他的手中,已经传了二十代了。数百年传承而下,到了清初顺治年间的时候,美和居的香醋就是进贡御用之物,不过数百年以下,山西一地的做醋的作坊越来越多,很多店家的老板还是从美和居学艺之后,分离出去,另起炉灶。在这之后,大约是美和居不善于经营,甚至连内廷供奉的名头,也给省内另外几家的店铺夺了去。

    传到张大桐这一代,以重新挣回祖宗的荣耀为第一渴求之事,所以,在内市初建的时候,他不惜取出祖传的香醋配方,以为入市之法——只是这种将祖传秘方昭示于人的做法,几乎引来了全族的反对。若是这一次内市开店,未能得朝廷允准,只怕他这份族长之位,也做不下去了。

    因此等内市开业之日,张大桐心中格外紧张,不时从店中探头出去观望,那为人前拥后导的,就是大清朝的皇帝陛下了,面前这几个孩子,不问可知,一定是宫中的小公主了。

    这一刻好不容易有小公主登门,他第一个迎了出来,“回您的话……”他神色很谦卑的说道,“这是小老儿祖上传下来的一份家当,是卖醋的。”

    “醋?醋是做什么用的?”秀慧眨眨眼,偏头问道,“能吃的吗?”看老人点头,她又问道,“我尝尝行吗?”

    “行,怎么不行?”张大桐心中大喜,忙不迭的答应着,回身用干净的木勺,舀来一碗底的香醋,捧到三个孩子面前,还不等秀慧几个探头过去,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了?嘴馋了吗?”

    秀慧顺势回身,扬起小脸,“阿玛,您闻闻,多香啊?”

    离得还远,就能够闻到阵阵酸甜的香气,走到跟前,更是浓郁扑鼻,皇帝早上起来只用过一碗参茶,走到这里,再闻到这一阵阵的醋香味,真觉得有点饿了,胡乱的揉揉女儿的头,“经你这样一说,阿玛有点饿了。走,阿玛带你们尝尝这山西的小吃去!”

    “嗯~!”颖慧大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阿玛,尝尝嘛!尝尝嘛!”

    “好吧。”皇帝宠溺的一笑,还不及吩咐,肃顺已经识窍的上前一步,从张大桐手中去过木勺,递到颖慧身前,“小主子,您小点口尝,山西老醋,很酸的。”

    颖慧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明亮乌黑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儿,“阿玛,真是好酸呢!”她舔舔嘴唇,又说道,“可是,蛮好吃的。”

    另外两小围拢过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木勺中的香醋吃尽,倒觉得没有过瘾似的,兀自再要,“行啦,给人家看见,还以为在家中管不到你们吃饱呢!”皇帝轻笑着说道,转身招肃顺过来,耳语了几句,后者想了想,,“这,奴才也不知道呢!”他说,“请主子暂移贵步,奴才等一会儿传他过来,详细问过也就是了。”

    “嗯,”皇帝看了看美和居的牌匾,“不能让三个孩子白白用了人家的香醋,只能是我这个做阿玛的还情了。”

    肃顺也笑了,“若是能列入省内御用之物的名单,倒是这美和居的天大荣光呢!”

    在美和居门前说了几句话,一行人蜂拥而过,只留下一个张大桐,手中端着木勺,傻傻的的站在那里,脸上满是红润的光泽——刚才太原知府知会,美和居香醋在二百年之后重为内务府所征,运至北京,供内廷享用的消息,让老人的心,都欢喜得要炸裂开来了!

第8节 内市(2)

    内市上的百姓交头接耳,听说来人要尝尝山西的小吃,各家做生意的店主,纷纷伸长了脖子在等待着,若是能够留这位主子在自家门店中用过一餐,日后在山西省内,怕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买卖了!

    只不过,这位客人身份太过尊贵,不可能像平日那样,扯开了嗓门,高声迎客,这真是应了‘缘分天定’那句话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家店面,能够有这样的荣幸呢?

    皇帝领着孩子向前踱着步子,回头看看,皇后几个居然没有跟过来?使劲扭头张望,皇后和尤佳氏众人,离得还远,一面向这边走,一面时不时的进到路边的店家去,似乎是买什么东西?皇帝心中好笑,女人天性喜爱购物这一点,似乎是不用分时代的?看她们身边左右照例有侍卫扈从,安全不用担心,也就不再理会了。

    “阿玛,我们吃什么啊?”

    “吃……”皇帝眼睛扫过各家店铺,哪一家的门口都站着各自的掌柜的和伙计,用满是期盼的眼神向自己看来,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不过自己只有一个人,又如何能够照应的到那么多人?

    脑子一转,想到了主意,“载滢?”

    “儿子在!”

    “你和你几个兄弟,今天不必和阿玛在一起,喜欢吃什么,看哪一家的东西好吃,就自去吧?”

    “阿玛?”

    “你看见了吗?”皇帝放低了声音,和载滢说道,“这内市上的各处店家,都盼着日后能够有机会向同僚吹嘘,自己家的店面,曾经招待过来自北京的皇帝老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抿起了嘴唇,“阿玛只有一个人,这会儿,只能由你和你的弟兄们代劳了。”

    载滢立刻明白过来,“阿玛是说,总要雨露均沾,使百姓能够与天同乐?”

    “就是这个意思,去吧,去吧。”皇帝一笑,拉起了秀慧的小手,“阿玛带着你这三个姐妹一起就好了。”

    滢答应一声,回头招呼载滪,载沚、载湀、载渢和载淟几个,“哥哥带你们去吃,怎么样?”

    “哦,别!”皇帝又把他们叫住了,“自己管自去吃,不要一窝蜂的一起去。”

    滢答应一声,和弟弟们分开,自己去寻喜欢的吃食去了。

    皇帝转身拉着三个女孩儿,随便的在周围看了看,“走,阿玛带你们到那里去吃。”

    这是一家名为致美斋的饭庄,专以做鱼闻名三晋,老板姓马,是个回回,和店中的伙计随同街上所有的同行一样,都在心中暗暗期盼,但等到年轻的天子领着三个孩子一步跨进来,马老板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脸都红了,也顾不得旁的,先一步上来,伏地碰头,“呃……”

    山西人说话爱走鼻音,若是说得语速较慢的话,会让听者觉得很好听,但在场的几个小女孩儿还是第一次听见,忍不住嘻嘻一笑,“阿玛,您听,像是在打鸣儿呢?”

    “通州距离京师不足百里,风土人情已经殊有未侔,何况是这里?”皇帝摆手一笑,“世法平等,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说话。”

    “呃……是。你老。”马老板这才起身,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言辞便给,呆呆的站在一边,发着楞,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肃顺上前一步,和六福分在左右,虚扶着皇帝到厅中正位落坐,回身给马老板使了个眼色,老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再一次跪倒碰头,“给……老爷请安。”

    “起来吧,你这致美斋,可有什么拿手的?”

    “回您老的话,小店……小店新请的厨子,专做汾河中出产的鲤鱼……”

    “也好,就尝尝吧。”

    “是,您老。”点过了菜,马老板亲自拎了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请示吃法。

    “四做吧。”皇帝熟门熟路的说道。所谓四做,就是一鱼四吃,鱼子称为万鱼,照例是红烧,此外就讲究了,“头尾也是红烧。”

    “是,红烧,你老。”

    皇帝的眉梢一动,似乎为马老板的说话有些不喜,“酱炙中段,”他又说,“其余的醋溜。”

    “是,醋溜,你老。”马老板答应一声,将鱼举了起来,“摔死……”

    “哎!”肃顺在一边站立伺候着,皇帝的眉眼高低无不注意,山西人尊称别人,总是加一个‘你老’,却不想这样的称谓,令皇帝有点不高兴,若是再由他说下去,不测之祸,就在眼前。惩治了一个马老板并没有什么,但若是为此搅了皇上巡游的兴致,就是大问题了。他急中生智,伸手一拦,“慢,慢!”他抢着说道,“已经红烧你老,醋溜你老,可不能再摔死你老了。”

    皇帝和三个女孩儿一齐大笑!“真会说笑话,你老。”马老板窘笑着,不再表演这个验明正身,现摔活鱼的节目了。

    皇帝在用膳,外臣不能随侍,肃顺看看没有什么事,转身出了致美斋的店门,八月初的天气,艳阳高照,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清爽惬意,致美斋门前的街道上,占满了百姓,向店中不停的张望着,肃顺眼尖,一眼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向前走了几步,把来人从人丛中带出来,“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曹庆福。这一次到内市来,也是有事情要给肃顺回禀的,谄媚的一笑,“回大人的话,已经办妥了。”

    “哦?怎么说?”

    “她本来是不想来的,不过,小的和她说,这一次皇上西幸,皇后娘娘随驾,省内所有曾经为朝廷旌表过的官家与民间妇人,都要到皇后娘娘面前请安,以这样的话为由头,她才肯从泽州府到太原城中的。”

    “做得好,不怕她不来,只要人到了,就一切好说。”肃顺笑着拍了拍曹庆福的肩膀,“此事若是最终能够顺遂了皇上的心意,你小子就是富贵逼人来啦!”

    “一切总要靠大人栽培提拔,小人供趋走之役,实在是不敢居功。”

    肃顺听他言辞便给,心中大觉满意:真不愧是做过省内第一大商号大查柜的,果然得窍!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倒不妨认真提拔他一番了。

    转身看看,致美斋的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他摆摆手,哄苍蝇一般,“都走开!”随即又高声呼喝,“西凌阿?”

    “卑职在!见过中堂大人。”

    “看看你办得好差事,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要是扰了主子的兴致,降罪下来,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西凌阿无端挨了肃顺一顿臭骂,明知道他故意在人前显示威风,不过借题发挥罢了,恨恨的一跺脚,回身正待举起手中的马鞭,驱赶百姓,不防身后有孩子的声音响起,“阿玛,好多人啊?”

    皇帝和几个孩子用过饭,出了致美斋的店门,也是一愣。街上占满了人,似乎全部太原府的百姓都聚拢到这里来了?转头看看,皇后等人身着男装,立于店外的一角,侧着头,向自己笑着。

    眼见大清国的皇帝伫立在自己面前,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人丛中不知道哪一个忽然高声叱喝了一声,“皇上万岁!”

    皇帝给吓了一跳,今天是内市第一次开张的日子,虽然往来游走于街面上的百姓都知道来者为谁,但官府有过告示,任何人也不得揭晓皇帝的身份,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是来内市游玩观光的。

    不想百姓中有人神情激荡,当众吼出这样一句话来,弄得所有人都怔住了!片刻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如海浪退潮般的跪倒下去,山呼海啸似的声音随之响起,“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站立的致美斋周遭的众多朝臣,如斯响应,也随着百姓跪了下去。

    皇帝也完全没有料到,一惊之下,心中忽然闪过一份‘皇帝的新衣’的残酷感,“免!”

    众人依次起身,目光落到皇帝身上,似乎在希望他能够说些什么,“朕此次西幸……”等了半天,皇帝终于慢吞吞的开口了,这不是临别训词,故而心中一边打着腹稿,一边出声,如此一个庄重的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山西阖省督抚百姓人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请西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銮舆东来。朕巡幸所至,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圣怀。”

    “西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笑,“内市此地,本是晋省百姓,为驳朕一笑,而立意兴起的念头,朕今日到此,眼见省内百姓富足,万业兴旺,心中不胜欢喜之至。只不过嘛,这内市之名,着实难听。翁同龢?”

    翁同龢也随扈到了内市,闻言从人群中站出一步,“臣在。”

    “你是朕亲手捡拔的状元,学识渊博,你来说说,这内市,改叫什么名字为好啊?”

    “皇上,臣虽薄有微才,但圣主在前,岂有臣置喙……”

    “朕不用你颂圣,让你说你就说嘛。”

    这一来翁同龢躲避不来了,认真寻思了片刻,他躬身作答,“臣以为,前明成祖,之国燕地,曾路经渡口,后改名天津;前例不妨援引于今,这内市,不妨改名天市,臣愚钝之见,请皇上谏纳。”

    “这个‘天’字用得好,不过,天市听来未必那么顺耳,以朕看来,就改作天街吧。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学渊博,一字之易,却平增天街几分安民圣意,臣不胜钦服。”翁同龢抬起头来,和皇帝彼此一笑,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慨。

第9节 杨氏

    曹杨氏终于碍不过藩司衙门的几番催请,从泽州府出发,来到了省城太原,除了她之外,还有省内其他的一些,在数年内接受过朝廷旌表的孝子、孝女、节妇、贞女、举孝兴廉等等,这本来是例有的一些仪规,但虑及咸丰八年的一场风波,女子止不住的心中惊恐:若真的到了皇帝面前,姿容为其看中,不要说什么节妇、贞女的贞洁不保,能不能再回到泽州府的祖宅,都还要两说呢!

    到了太原,孝子、孝友、孝廉由礼部的官员逐一登记造册,然后由礼宾司的官员负责,教给众人君前演礼;而一众女子,身份不同,便改由内务府派出来的太监、嬷嬷负责教训,觐见皇后和宫中各位主子时,如何行走,如何答话,赐座时如何行礼,都有着万般挑剔的规矩。

    内务府所派出来的嬷嬷,为首的一个姓黑,是满洲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花白头发,面色红润如初生婴儿,梳的发髻扁而平,和汉家所有的全然不同,让一众女子觉得很奇怪的是,穿一件长袍,完全是男子装束,大脚,脚底中间鼓起一截,腰身扳得笔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鞋子的功效?

    曹杨氏终究是手中掌握着丰泽号万余人的生计,眼界非比寻常,她知道,这叫花盆底,也是旗人特有的。

    黑嬷嬷走进厅中,只见另外一位内务府的嬷嬷领着一批执事妇女跪倒迎接,口中说道,“请总管太太查看。”

    黑嬷嬷点点头,高声说道,“大家别怕,等我瞧瞧,谁是有福气的?”她说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但语速有意放慢,所以都能听得懂。

    曹杨氏心中一惊:什么叫有福气的?不是觐见皇后娘娘吗?难不成是为皇上选美来了吗?趁着一个空隙,左右回头看看,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身边左右的,都是肌肤细白,眉眼如画,神态娴雅,各具风格,一眼看过去,目迷五色,也分不清哪一个更美一些。

    黑嬷嬷逐一在众女面前走过,她的眼光很锐利,眼风到处,妍媸立辩,遇到中意的,便拉一下这个人的衣服,随在她身后的执事妇人,随即将此人归到另一边,大约就算是初入选了——自然的,曹杨氏是必然入选的。

    初选过后,被裁汰下来的,仍旧有执事嬷嬷带下去,各自整理衣物,教授礼仪。曹杨氏等十几个人不明白同样是为朝廷旌表,这一次奉旨觐见的众女,怎么还要区分对待?心中狐疑着,却又有一份不祥预兆,升腾而起。

    “排好,排好,”执事嬷嬷在喊,“排成两行。”

    排列好了,由黑嬷嬷再做点选,这一次挑身材,太长太短都不要,再度汰撤下几个,还剩下八个女子。

    对于这八个人,黑嬷嬷就不止于眼观了,还要用手抚摸,摸皮肤,摸头发,然后拉住了手,反复检视,最后才说道,“请坐,拿茶来。”

    执事嬷嬷亲自捧了茶来,陪了坐着闲谈,黑嬷嬷问右手边的一个,“尊姓?”

    “姓苏。”

    “听你说话,倒是有几分南地口音,哪里人啊?”

    “苏州人。”

    “嫁到本省几年了?”

    “五年了。”

    “你这双手好细好白,一看就出身在好人家。”黑嬷嬷问道,“你丈夫不在了?几时过世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是,先夫是奴家尚未过门,便已过身。有公公婆婆在上,下有一个小姑。”

    黑嬷嬷笑了一下,“这样说来的话,你还是处子了?”

    苏姓妇人红了脸,点头答说,“是。”

    黑嬷嬷不再多问,转头又问旁的人,逐个问了一遍,于众人的身家做到心中有数,方才开口,“大家都不要动,我看看你们的脚。”

    这一说,众女不约而同的双足后缩,越发深藏在裙幅之内,黑嬷嬷更加满意的一笑,汉人的大家妇女,最重视一双脚,保护得严密异常,讲究坐不露趾,听自己的话,双足后藏,正是行止端庄的明证。她故意这样说,就是借此试验,而试验的结果,无疑也是令人满意的。

    黑嬷嬷并没有什么放肆的举动,笑着点头,“日后各家娘子到了主子娘娘驾前,望各位仍自能够有这番规整的仪制,未得主子娘娘问到,不可轻言轻动。”

    说着话,故意拿眼睛瞟向曹杨氏,弄得后者娇靥生晕,却又随即怒气横生:怎么单单就看我?难道就知道我会乱言乱动吗?

    在府城呆到八月十五,是皇帝召见省内为朝廷旌表过的孝子、孝友、孝廉;皇后娘娘召见节妇、烈女的日子,一大早上起来,众人各自换上衣服,早早的到晋景园门口侯班。

    旁的人也还罢了,曹杨氏却别有心曲,这里本来是自己府中所有,只因咸丰八年一场绝大风波所累,为情势所逼,不得已只得出让,装点一新之后,作为皇上西幸驻跸之地——官府早已经派人和她及族中接洽过,日后皇帝回銮,晋景园也不会再交回曹氏一族,而是作为太原府官学——即便有一点内务府赔累的银子,又能够顶得什么用?

    礼部派有后挡车,将众家女子安置其中,倒不虞风尘之苦,但枯坐车中,彼此相视无言,那份滋味也不是好挨的。一直等过了巳时,才见晋景园门口有人影闪动,似乎是礼部的官员奉旨出来,宣召众人入园子觐见了。

    男子不提,曹杨氏等一众女子,由上几次办差的那个黑嬷嬷领着,穿房越户,顺着在曹杨氏看来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旧日阆苑,一直到了伴芝轩。

    曹杨氏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伴芝轩是当年丈夫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个的居所,曹家少爷的名字中有一个‘芝’字,而她的闺名中有一个‘兰’字,取芝为兰蕙之伴的古意,所以把这处院落,取名为伴芝轩。

    伴芝轩的廊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帽,做太监打扮的男子,众女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只是在戏台上见过,却从不曾亲眼目睹的阉人,不好意思瞪直了眼睛打量,但侯旨的片刻之间里,无不偷偷瞄向他们。

    等了片刻,黑嬷嬷进轩中缴旨,复又转了出来,最后一次叮嘱道,“进门之后,要记得行大礼,主子娘娘不曾问及的,千万什么也别说。都记住了吗?”

    再三再四的嘱托几句,黑嬷嬷微笑着和门口的一个太监说道,“那,李公公,我就带人进去了?”

    众女进到轩中,明朗的光线中,六七个盛容大装的女子端坐在上,正在向几个人看过来,曹杨氏记得黑嬷嬷教授过的规矩,进门不敢多看,先一步在门口处摆放好的拜垫上屈身跪倒,口中说道,“民妇,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过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众女缓步上前,又在拜垫上跪倒下来,等候皇后问讯。

    皇后是厚道人,看这几个汉家女子身大袖长,行动不便,起了恻隐之心,“都起来吧,起来说话。莲英?搬杌子来,赐座。”

    莲英在门口答应一声,忙碌开来。片刻之后,指挥小太监搬来几把杌子,让众女坐下回话。

    皇后身边的嫔妃以品秩而下,左首第一个便是佳贵妃,右手第一个是兰妃;二女目光锐利,一眼看见曹杨氏,心中各自一惊!身为同性,已经觉得这个女子面容之姣好,气度之不凡迥异俗流,要是等一会儿皇帝召见廷臣罢事,一步跨进来看见了,又当如何?

    佳贵妃和兰妃等人和皇帝做夫妻久了,深知丈夫风流的天性,只怕一旦见到,就一定会想个什么法子,收入后宫——以她的颜色,入宫之后,定然独蒙宠爱,旁的人,怕是再想见皇上一面都难了!

    因此,二女询谋佥同,竟都打上了,不能让这个女子久留,最起码,不能让她有面圣之机的念头了。佳贵妃想了想,招手把身边的小太监叫了过来,耳语几句,打发他出去了。

    这边两个人各怀心事,耳边只听皇后问话,“哪一位是曹杨氏啊?”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妇正是。”

    “这一次到山西来,听说皇上和我现在所居的,还是你曹家旧有的别业,可是的?”皇后问道,“因为我们的缘故,倒使得你一家人不得居住……,你可莫要见怪啊。”

    “民妇不敢。”曹杨氏说道,“寒家薄有产业,蒙皇上、皇后娘娘不弃,以为龙居之地,本是寒家阖府荣光之事,民妇又岂敢有怨怼之意?”

    “你放心吧,这一处晋景园虽然未必适宜你家再用,我也会和皇上奏明,让内务府多多赔累,不会让你家吃亏的。”

    “是。皇后娘娘心怀仁义,民妇感佩莫名,这座园子,能够为皇上、娘娘所用,本是曹家之福,就权当民妇孝敬皇上、列位主子娘娘吧。”她说,“至于赔累,万万不敢领受。”

    皇后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和曹杨氏说话,转头和其他几个节妇说起话来。

    佳贵妃无暇她顾,眼睛一个劲的瞅向门口,如意这个狗奴才,不过是让他到前面去看看皇上的行止,怎么去了这么半天,仍自不回来?

    正在想着,轩门口的珠帘一挑,几个人迈步走了进来,皇后一愣,待看清楚来人,顾不得堂上的众人,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

第10节初见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文祥领班跪安而出,礼部尚书匡源递牌子进来,“皇上,晋省为朝廷旌表的士子、生员、孝子孝友、孝廉等人已经是园mén口侯旨了,臣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人很多吗?”

    “一共是三十五员。”

    “传吧。”

    “是。”匡源转身出去,迁延良久之后,带着众人入殿行礼,跪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等候问话。

    皇帝低头看了看,半晌方始说道,“朕这一次到山西来,见到很多,也想得很多。山西古称贫瘠,固然不假,然地虽困顿,人却绝非刁疲这听来或者有自相矛盾之处,但也是至理名言,为何这样说呢?只是因为晋省之内,有如尔等这样,心怀君父,养施教化之人,将圣人文字之中的种种jīng妙处,传播万民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我朝以孝立国,上自朕躬,下到小民,以圣人传益而下的孝道为立国、守家、持身之本,则循循大治,在可期也”皇帝说道,“就如同你们中的李光宇吧,朕听闻过你的名字,当年你奉母归省,途径太行山,遭遇强盗,求财不成,意yù害你老母的xìng命,你甘愿替死,甚至感动强梁,将你母子二人释回——朕当年还在幼年,听上书房师傅提及此事的时候,心中大为感动。”

    “草民不敢。草民虽秉xìng愚钝,亦知孝乃人生大道,乌鸦反哺,羊羔跪rǔ。牲畜尚且,何况人乎?草民所行,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都懂得,也都会做的。”

    “你这句话说的对。孝之大道,本是立身之本。你们这三十五人,今日得幸见朕,是你一己身家之福,更是阖省百姓之荣。下去之后,多多将朕这一番劝谕向善的至意,散播百姓,若是能够使民心俱安,为桑梓福祉,共做谋划的话,方才不枉朕今天政务闲暇,拨冗召见尔等的一番殷殷至意。”

    匡源听皇帝说到这里,知道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带领众人碰头而出。

    等众人的脚步声走远,皇帝在御座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昨天游览天街回园子,又要赐宴山西省内为天街兴建而保举的有之臣,睡得比平日晚了很多,早上起来还得照例和军机处、内阁、御前大臣共商政事,累得昏天黑地,这一刻,才算空闲下来了。

    休息了片刻,听外面似乎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其中的一个是六福,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主子的行止,我做奴才的……哪里敢问啊?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小的也不敢为难陆公公,只是,这是佳主儿传下的话,只要让陆公公在万岁爷起驾前,派人知会小的一声,就行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主子做事,奴才哪儿知道啊?反正是主子怎么jiāo代,我就怎么做呗。”

    听到这里,皇帝心中的疑huò怎么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到了外面,面对着自己的,正是佳贵妃房中的小太监,名叫如意的,正在低声和六福说话。,眼见皇帝一步跨出来,忙跪倒下去,“叩见万岁爷。”

    “佳贵妃着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如意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xìng过来,说道:“是……佳主儿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让奴才跟在主子驾前,有……需用的地方,着奴才认真伺候,呐”

    皇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朕身边还缺了伺候的奴才吗?轮得到你来这献机灵儿?你叫如意,是不是?咸丰五年的时候,有个和你名姓一样的奴才,只为在朕面前撒谎,为慎刑司拉下去活活打死你要是不想蹈他的覆辙,最好和朕说实话”

    “奴才几个脑袋敢欺主子”如意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佳贵妃让你过来,是为刺探朕的行踪的吗?”皇帝本来只是好奇,心中并无火气,为如意这几句全不成话的奏答一jī,反倒生出了火气,“说”皇帝双眼一瞪,厉声喝道。

    “是”如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的说道,“今儿个佳主儿和皇后娘娘召见省内的节fù,然后就让奴才到前院来,说是万岁爷要是到后园子去的话,着奴才立刻回奏。”如意趴在地上,碰头答说,“真就是这些,再没有旁的了,万岁爷饶命啊”

    皇帝心中大感狐疑,妞妞这样做是为什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正待摆驾内宫,去探一探究竟,mén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进来吧。”

    六福趋前一步,挑起mén帘,肃顺一手按住xiōng前的朝珠,一手撩起袍服的下摆,稳稳当当的走进殿中,整衣跪倒,“奴才肃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这半天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

    “回皇上话,奴才为三日后皇上、皇后娘娘等銮驾启程赴五台山一事,和礼部官员会商办差去了。”

    皇帝点点头,“都妥当了吗?”

    “回主子的话,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三天之后,即刻起驾北行。”肃顺口中答说,眼睛始终不离皇帝的脸庞,看他神sè有点恍惚,在一边小声问道,“主子,容奴才大胆问一句,主子可见到了吗?”

    “见到什么?”

    肃顺神秘兮兮的一笑,上前半步,低声说道,“主子,奴才昨天给您回的,您忘记了吗?今儿个,曹杨氏进宫来了。”

    皇帝没有把心思转得太快,随便一摆手,“还没有呢这不,正在为这个狗才的话犯嘀咕呢。”他三言两语的,把如意的话说了一遍,肃顺闻弦歌知雅意,立刻笑道,“皇上,若说这件事的缘由嘛,奴才不才,倒能够猜出几分。”

    “你?”皇帝言下大为不能信服的看了他几眼,“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主子,曹杨氏国sè天香,佳主儿一定是……嘿嘿生恐入了皇上的龙目,故而有此一番的行止。只是想赶在皇上之前,打发她出宫去呢”

    皇帝琢磨了片刻,肃顺的话很是合乎情理,由不得人不信,同时心中于这个曹杨氏的容貌更多了几分好奇,“这个曹杨氏,真有如斯颜sè?”

    “这,请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奴才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以为杨氏国sè无双;在皇上看来,或者也不过是胭脂俗粉,不值一提呢。”

    他越是这样说话,越勾起皇帝的兴致,当下不再多说,挥退了肃顺,随即一摆手,“如意,你在前面引路,朕倒要见见,这曹杨氏是何许人也。”

    如意心中叫苦,本意是要将皇上阻截在外的,如今倒好,反而成了引‘郎’入室了?又不敢抗旨,在前领着路,直接进到伴芝轩中。

    听到皇后口中的称谓,曹杨氏等人不敢怠慢,随之起身跪倒下去,口中参差不齐的呼喝一片,“民fù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步进到轩中,心中忽然泛起悔意,皇后在召见省内受过朝廷旌表的节fù贞女,自己虽是人主,贸然相见,总不是什么雅观的事体,传扬出去,人家还会以为自己xìng好渔sè,到这里来寻美的呢但若是转身离开,更加贻人话柄,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摆一摆手,“朕倒来得莽撞了,都起来吧……”

    满厅的女子依次起身,凭空多出来一个男子,还是大清国的皇帝陛下,不敢和他对视,低垂粉颈,任他打量。皇帝的眼神左右扫过,落在曹杨氏的脸上,不必他人引荐,他也能够分辨得出来,曹杨氏生得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之下,立刻就会觉得美yàn无双的女子,却胜在非常有味道。一张鹅蛋脸型,最是皇上所喜欢的那种,肤sè白里透红,衬着贵起的山根,发光如漆,亭亭yù立的身姿。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若霞的朱砂掌,越发显得娇yànmí人了。

    皇帝心中一动:倒不枉肃顺一个劲的在自己面前说她的好话,果然生就一副风流媚态

    皇后冷眼旁观,丈夫一对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人丛中的女子,心下叹息,“皇上,皇上?”

    “哦,朕有点走神了。”皇帝自失的一笑,管自坐下,“你们……也都坐嘛。都坐下,坐下说话。”

    众人重新归坐,皇后这才说道,“臣妾正在和人家说话,可可的,万岁爷就来了。您大约还不知道吧?这是本省这十年来,méng受皇上旌表的贞洁女子,这一次臣妾把她们宣召到身前,一则是想为皇上分劳,二来,也是想和民间女子,说说话的。”

    “哦,朕知道这件事,不提是你,朕刚才在前面,也召见了省内受朝廷旌表的孝廉。”皇帝似乎无意多呆,说了几句话,长身而起,回头看看皇后轩中的自鸣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都是远路而来的,中午……皇后留她们用膳吧。”

    虽不过是留饭的一句话,但出自御口,便是赏赐,众女不敢怠慢,再一次起身跪倒,碰下头去,“民fù谢皇上赏赐。”

    “罢了。”皇帝一摆手,举步出了伴芝轩,不一会儿的夫,身影消失在了园子中。

    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帝眼前始终回旋着曹杨氏姣好的面容,和他宫中所有的嫔妃全然不同的是,曹杨氏另有一份女子的风情万种皇后、兰妃等人不必提,旗下人家,幼承庭训,规行矩步间,少了一点fù人的味道;云贵人、瑰贵人乐户出身,虽有情致,但风尘味道太过浓烈;佳贵妃还好,惜乎豆蔻年华,入宫伴君,行止间多了一份讨好,少了一点自主。细细数来,居然没有一个如曹杨氏这样,容貌娟秀,更能安于室的感觉的风范。

    只不过,曹杨氏终究是为朝廷旌表过的良家女子,若是没有任何的因由,就将其选shì深宫,不要说曹杨氏不能答应,就是自己,怕也会觉得过不去吧?转念一想,何必顾忌那么多?朕是天子,大清朝之内,万民至尊,享用一介女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第11节由头

    军机处叫大起,皇帝拿出了前数日召见张集馨等晋省官员时,由彼等奏陈的一件事,“……张集馨请旨,在山西至北京建设铁路,朕着军机处共议,可有结果了?”

    “是,臣等议定之后,均以为晋省肇建铁路一事,宜乎缓从。”阎敬铭碰头答说,“自咸丰九年至咸丰十年五月间,已有山东、河南、直隶三省奏请铁路大工的条陈,méng皇上俯准,山东河南两地,进而已经开始酌派有司,勘验地势,征调民夫,鸩工集材,只等一切齐备,即刻开工。而臣奉旨所管户部,已经为以上三省拨款余两千万两。若是此时再允准晋省建造铁路的话,臣恐,国家度支库藏,有不敷使用之虞。”

    “你们听听,只要提到花钱的事,第一个和朕闹穷的,就是我大清的财神爷。”皇帝笑着拿阎敬铭打趣道,“阎敬铭,你是管着户部的大臣,自从入值军机处以来,兴利除弊,即有开源之效,又有截留之,到咸丰九年,户部府库之中的存银,高达五千九百万两之多——可见朕没有选错人,你做得好差事”

    “臣不敢。臣所有些微劳,全靠皇上指点方略,臣不过略效绵薄之力,以达辅弼圣君之职尔。”

    “日后,用钱的地方多,朕还是那句话,不该用的,自然要切实管理,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为一己之sī,贪享国用;而该花的呢,一个子儿也不必省。便如同这铁路之事吧,诚然,每每构建一处,耗费靡辸,动用民夫百姓,省内多受重累,但等到建成之后,铁路便利商民,不但能够使省内百业流通,更可以让本省与外省之间,沟通迅捷通畅——阎敬铭,局外人不明细情,你总是知道的,江宁铁路,通车三年以来,所收款项,足有三五百万两之多了吧?”

    这件事咸丰十年的五月份,有两江总督曾国藩在任上奏陈到京,详细汇总了江宁铁路数年来的收益,君臣几个人都是知道的,故此阎敬铭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是,皇上说的是。臣会同户部,详细点算之后以为,再有三到五年,当初建造江宁铁路所花用的款项,即可逐一收回了。”

    “这就是了。你们不要以为,一条铁路,建成之后,用时十年的时间方能够收回投入,是缓不济急的一件事。江宁铁路所在省份,是天下第一膏腴之省,水、陆两称通达,百姓出行,多有选择。不必依靠铁路一,故而收效缓慢,而山西、河南这等省份则不同。”登基十年,政事越加得心应手,君臣议政,错非是极少见的突发而来的大事,每每一言而决,皇帝已经很少有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的为政事与军机处重臣商讨了,“这几处地方,古来贫瘠,更且山脉起复纵横,百姓出行不便,故而铁路一旦通行,朕想,比之江宁、直隶省内的铁路,利用起来,要有效率的多得多。”

    他笑了一下,“自然,你阎敬铭所担心的回本之事,朕想,亦当比之前例,要得多。”

    阎敬铭丑脸一红,没有再说话。

    “其实,山西建造铁路,不但是为日后百姓出行方便,更多的,还是为了国家所用。”皇帝又说道,“咸丰八年,朕命七弟带兵出京,到山西,与山西绿营兵士军前比武,神机营从北京到山西,足足走了十二天的时间你们想想,一旦国家有警,以这样的行军速度,等他们到达jiāo战之区,又是人困马乏之身,只怕还不曾与敌接战,就已经是胜败分明了。”

    “皇上这话,奴才钦服莫名,兵云:兵贵神速,正是为此而立言。奴才想,日后铁路四通八达,我天朝兵士,不论抵达何处,皆可朝发夕至,可收奇兵之效。”肃顺在一边帮闲似的碰头说道,“奴才想,另有一节,更加有所裨益。往日行军,兵士奔劳,不等抵达,早已经累得失却勇武之气,而有了铁路,兵士再不必受风霜雨雪,奔载于途之苦,届时,以昂扬之气,临敌jiāo战,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皇帝听完肃顺的奏答,lù齿一笑,又再问阎敬铭,“阎敬铭,你以为肃顺的话,可有所见?”

    “臣以为,肃大人所言,皆是为国谋、为兵家谋的善言,臣也附议。”

    “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不过不必只限于山西一省,”皇帝以快刀斩luàn麻的态度说道,“现在国家承平,还不比担心什么,一旦西北有警,军务繁杂之际,只是这调兵旁省的差事,就足以让兵部的那些人把朕活活吵死。朕想,以北京为,连通太原、榆次、咸阳、西安、西宁,要将铁路网线,连成一片,以收利国便民之道。你们说呢?”

    听皇帝所言,竟似乎是要把铁路修到甘肃省内?这比刚才君臣几个人议定的,又无端多出了千百里的距离,阎敬铭是管部的大臣,一心想到其中花费,难免惊惶,“皇上,铁路之效,早为天下臣民所见,皇上心求天下大治,臣等自当认真辅弼,以不负皇上捡拔之恩。只是,臣以为,若说山西本省,尚且须为筹款动工之事烦劳圣怀,若说连通甘肃……”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确实,要想把铁路修通至甘肃,这其中的花费,实在是过于庞大。故而朕想,不如以铁路为抵押,向在京的各国公使举债,借他人的jī,孵自己的蛋”

    皇帝这样语出粗俗,众人大觉新鲜,却又很感费解,怎么叫‘借他人的jī,孵自己的蛋’?难道借人家的钱,就是这么容易的吗?还是借了之后,就不必还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无意多做解释,含笑摆手,“不明白?没关系,等到日后,你们就懂了。”

    打发众人出去,皇帝看看外面一片明媚的天sè,又想起昨天见过的曹杨氏,一时间竟有点拢不住意马心猿的旎念了,“六福?传肃顺进来。”

    很快的,肃顺跟在六福身后,进到寝宫,皇帝不等他跪下去,伸手一拦,“肃顺,咸丰八年的时候,你在山西办理吴衍等盗卖官粮的差事,可有定论了吗?”

    肃顺一愣,这件事早已成明日黄花,怎么皇上又问起来了?“回万岁爷的话,此事已经办理妥当,吴衍、晏端书、和端等人méng皇上降恩,赐帛狱中。其他案中有涉官员,亦各有惩治,消息传出,晋省百姓皆言……”

    “朕不是问你这个,朕问的是,当初和吴衍等人联手,盗卖官粮的省内十六家商户之事,可办得妥当了吗?”

    这就越问越奇了。当年之事,肃顺不在京中,他在省内有意掀起大案,一则是为除省内之弊,二则是为兴一己之利;丰泽号、大裕等十六家粮米商号,为他穷究会同吴衍等人,盗卖官粮一事,挤兑得焦头烂额,竟真有一家老小,在一起抱头痛哭的——听人说,肃顺这样做,是有意bī迫曹杨氏,据传是要携美北上,以sèshì君后来曹杨氏被bī无奈,不惜悬梁自尽,以坚守名节——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肃顺才不敢再做追比。

    连同丰泽号在内的众家商户知道此事不能就这样过去,肃顺为人心肠狠辣,日后一定还有后续手段,趁着这前事未准,后事未发之机,若不能早自为计,只恐祸至无日矣于是几家商户联系起来,派人到京中大肆活动。

    山西人在京中权位最高的,莫过军机大臣阎敬铭,他本来是陕西人,后来因为家乡临近黄河,经常闹水患,不得已搬迁到了山西。各家商户派出来的人以桑梓之情动之,说服了阎敬铭,在军机见面的时候一番奏答,皇帝勉从所请,收回了要关闭这十六家粮米商铺的圣意,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肃顺人虽然不在北京,但御前的一切,无不熟知,这件事不去问阎敬铭等军机大臣,怎么反过来问自己?他支吾了几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奴才想,咸丰八年之事,本是皇上圣心垂怜,不忍这十几家商户中所有店家、雇员数万人受凌luàn之苦。但奴才始终以为,若说以不责众之理为由,轻易恕过的话,难收律雷霆之效。若是日后再有这等情事,又当如何?难道还要以牵连其的百姓众多,逐一放过吗?”

    “嗯,你这番话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时过境迁,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难道还要把他翻出来吗?”皇帝一边沉yín,一边说道,“若是都照此办理的话,只怕人人自危呢?”

    肃顺明白皇帝的意思,律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但他mō的清楚皇上的意思,不过是借此机会,一亲芳泽罢了

    有了这样的判断,下面的话就容易出口了,“皇上圣明。”他说,“依奴才愚见,此事不可不问,也不可细问。不如寻那一两家领先其中的,略施薄惩,以儆效尤。即彰显国森严,亦可不必迁延太广,令小民惶悚无地,可称两全。”他碰了个头,又说,“奴才愚见,请皇上谏纳。”

    “这十六家商户之中,以哪一家的店面最称豪富啊?”

    “自然非丰泽号莫属。据奴才所知,陈士枚、吴衍等前后两任巡抚,盗卖的官粮,总有六成之数,落到丰泽号的库中。其余十五家,分得剩余四成。”

    “真是大财主啊,吃得这么多,也不怕撑死吗?”皇帝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句,“就这样吧。抓丰泽号这个典型,以儆天下效尤。”

    “喳。”肃顺心领神会的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旁的要说,管自碰头而出。

    回到自己居住的管驿,肃顺心中思忖,这件事说公事算公事,说sī事也自无妨,而且皇上的意旨很明白,就是要以此为借口,选招曹杨氏入宫,故而,还是不要扬厉过甚的为好。肃顺打定主意,吩咐一声,“请翰仙先生。哦,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曹老兄到管驿来。”

    黄锡是在皇帝巡视绿营之后,于肃顺不满,给他急忙以一封书信,从北京请到太原府的,刚到不及两天,就遇到了这样一份差事,听居停大人说过一遍,黄锡楞了一下,“此事,大人可要从长计议啊。”

    “怎么呢?”

    “大人请想,此事一旦为外人所知,总是于圣上明德有玷,还不必提于大人,又有如何谤言流转……”

    “这倒不必怕,你不是也和我说过,前明的正德皇帝,也有这许多败行之举吗?”肃顺hún不当回事的一笑,“更何况皇上圣明之主,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大治,这样的小事,算得什么?”

    看他言辞坚决,黄锡不好多劝,转而把脑筋转到如何为居停大人谋划此事上去了。一面想,心中一面好笑,自己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却要为皇上想办,寻思亲近芳泽之道,真叫讽刺

    和肃顺谋划了一番,mén口有听差来回说,曹庆福到了。请到堂屋,行礼落座,肃顺和他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可以说,直入正题,“皇上相中你家女主子了。”

    “哦?”曹庆福不惊反喜,这本来就是他和肃顺意中之事,而且曹杨氏一旦离省,山西这边留下的一摊子族中、商户杂项,都要有人来接手管理——按照肃顺事先和他的约定,他会托请本省官府出面,以曹庆福在曹家任职多年,公务往来,外省连结,他伺候过两任主子,人脉熟稔,曹杨氏掌家的时候,也是多以他来维系其间为借口,推他上位。

    眼看着事情有了点眉目,曹庆福心中大喜,但认真看看肃顺的脸sè,似乎又没有这么顺利,“大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岔头了吗?”

    “说是岔头,也算不上。”肃顺给他解释了几句,“如今只是怕你家主母,又仿效当年之事,一索子吊死了,她一身事小,传扬出去,不但和你老兄约定之事不成,就是你曹家满mén,也有灭族之祸啊”

    曹庆福也有点呆住了,自己在曹家任大查柜多年,尤其是在曹杨氏掌家之后,于他更是多方信重,于这位女主子的脾气,心下深知;曹杨氏xìng情刚烈,宁折不弯,由上一次不惜以身相殉,也不甘受辱就可以看得出来。若再bī迫得急了,再度上演当年的一幕,又当如何?

    肃顺恶狠狠的一咬牙,“你回去告诉你家主母,若以为一索子吊死,就可以了事的话,本官亲自为她搭绳子只怕触怒君父,不但她一身xìng命难保,你曹氏一族,也休想就此安生”

第12节入宫(1)

    以下数节的内容,或者不为很多读者喜欢,在这里先一步道歉。写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增加文中的‘ròu戏’——本来也无可增加——文字之禁,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笔者想说的是,清山变的主角身份特殊,一国天子,享尽天下第一富贵,拥有宇内无双的威权——这种权势的表现,很遗憾的是,因为作者能力的问题,怕是连十分之一都未能表现出来。只好靠一些情节的发展来推动了。

    便如同以下几节所展示给大家的内容一样。

    曹庆福回到自家主母居住的客馆,曹杨氏到太原来,一则是朝廷宣召,二来也是想巡视一番丰泽号在太原的产业,故而除了身边的丫鬟、婆子之外,另有族中执事、丰泽号的大查柜相陪,这个人也是姓曹,名叫章符,是曹家少东家未出五福的堂兄,为人最称正直,只不过当年堂弟命丧异乡,偌大的家业归于一介外姓女子,族中人以为不妥,更有那觊觎家产的,以曹章符为凭,意图以他的名号,行分家之事。

    曹章符为人秉xìng刚直,自然不愿做‘猫脚爪’的勾当,更加不愿意贻人话柄,便借故远走,到江南去,做了江苏分店的主事人,一直到曹杨氏将族中的事情理顺服帖,方才回来,之后在族中担任执事,只管族中庶务,生意上的事情从不过问,越发得曹杨氏的敬重,曹庆福之事发作之后,曹杨氏三次派人去请,要曹章符担任丰泽号大查柜一职,后者却不开情面,只好勉强答应。

    曹庆福到了客店,找到管家nǎinǎi,道明来意,只说有事要见太太,相烦通报。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nǎinǎi去而复回,向曹庆福回话:“太太说,本来不好接见外客,只为曹某人也是本族耆宿,不能不破例。不过有句话也要和曹大爷先说明白,除了生意上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曹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哪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莫非曹寡fù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他不敢向管家nǎinǎi探问原因,只听管家太太问道,“曹大爷可都记下了吗?”

    “是,我都记下了。”

    “请跟我来。”管家nǎinǎi说,“太太在堂上等侯。”

    进到曹杨氏包下来的跨院,引着他入到堂上,曹章符赫然在坐,两个人彼此都认识,客气了几句。正室当中,一道屏风矗立,屏风的后面有人声响动,曹庆福不是第一次和曹寡fù相见,知道她的规矩,往日在族中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够一睹真容,大多以一扇屏风作为遮挡,彼此隔帘相望,“见过太太。”

    “大爷这一年来,分管太原府的买卖,很辛苦了。未亡人并族中老少,在在所见,都很感念大爷的劳。”

    “不敢。曹某忝为族中微末,为本家本族事物奔忙,不敢当太太所说,辛苦二字。”

    “请坐吧,坐下说话。”曹杨氏不温不火的声音清晰传来,“双yù,给大爷上茶。”

    茶水端来,曹杨氏细细问过太原府分号年来的买卖收益情况,虽然曹庆福出来的急,并未携带账簿明细之类的文书,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日后主母若是不放心的话,自可以到店铺取来,认真分辨就是。

    “唔,果然不愧是担过本族大查柜的曹大爷,着实令侄儿佩服,不瞒大叔说,侄儿接手生意以来这一年多的时日,整天为这些繁杂之事忙碌,一直到今天,仍自没有一个统筹的办呢”曹符章笑眯眯的说道,“日后,侄儿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请大叔不吝赐教啊”

    “符章太谦了。”曹庆福自然客气了几句,眼看曹杨氏始终不说话,只让曹符章打头阵,心中不免疑huò:难道自己的来意,真的给曹寡fù知道了吗?心念电转间,谨慎的撒着谎,“哦,瞧我这脑子,把一件大喜事都给忘记了。”

    “哦?不知道是什么大喜事?”

    “是这样的,符章你也知道,皇上这一次驾幸山西,驻跸太原府,用的是咱们曹家的别业。虽然朝廷另外有一番赔累之数,但皇上圣明,深知这等款项,难抵物值之万一。故而另有恩旨:着宣召本府主人,到行在陛见,料想必有一番思赏——太太请想,这还不是大喜事吗?”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曹杨氏而是曹符章。“什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弟妹?”

    “他三伯,”曹杨氏以族中的大排行叫他,声音很沉着,“不必这样你听曹大爷把话说完。”

    见此光景,曹庆福心想,阻挠的力量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族中的亲属降服,或者曹寡fù面前反好说话呢?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及身?便是族中,”他指一指曹符章,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族中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族中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jī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曹符章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曹杨氏早已经为曹庆福的话气得娇靥变成一片铁青sè,语句却依旧那样从容不迫,“大爷,”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族中之事,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曹庆福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曹寡fù与曹家一族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是,透lù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身在行在,军国大事,无日无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而且,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曹庆福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要为召见大臣而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cào心。好在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曹符章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fù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曹庆福眼珠一转,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让人如何说起呢?曹符章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曹杨氏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这些话,大爷是从何而知的呢?”

    “不瞒太太,我和皇上身前的近臣肃顺有故,这番话,都是肃大人提前告诉我的,只怕这一会儿,就有传旨的天使到客店mén口来了。”

    曹杨氏一惊,她知道,曹庆福的话即便有九分是假,也有一分是真,那就是皇帝于自己真是起了不良之心。若真是这样的话,让自己如何屈处?难道真的要做再醮之fù吗?若真是再醮,也还算好的,无名无份,以sèshì君……真不如当初就一索子吊死,也好免了今日之辱

    想到这里,只觉得万念俱灰,平生第一次觉得,掌管着曹家这万贯家财,却连一身荣辱都不能保全,还有什么意思?“大爷,肃大人有没有和你说,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曹庆福放出极其郑重的脸sè说道:“此事关乎我曹氏一族祸福荣辱,请太太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luàn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我身为曹氏族人,却不能为主母分忧节劳,想来实在是惭愧无地”

    “你……”曹杨氏正待说话,mén口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是那个管家太太又折返进来了,“太太,太太,来了好多官人。”

    曹符章第一个站了起来,“可知道是为什么事?”

    “听说是来传旨的。”

    曹符章大吃一惊,难道曹庆福的话是真的?这个念头还不曾闪过,mén口一声唱喏,“有旨,着曹杨氏跪接”

    这一次曹杨氏躲不开了,一边命人撤下屏风,摆下香案,另外一边换上为朝廷所旌表的命fù大装,由丫鬟搀扶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跪倒听宣。

    旨意是六福赍来的,当众打开,高声宣读,大意的说,泽州府高平县曹杨氏,心念朝廷,情真恳切,此番御驾西幸到省,奉献本族所有晋景园府邸一座,以为帝、后驻跸之地。朕听闻此节,不胜欣慰之外,更为晋省有此等识体知情之人感佩,今特降谕旨,宣本府主人曹杨氏,入园陛见云云。

    听六福高声颂念完旨意,曹杨氏楞了片刻,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曹杨氏,还不接旨吗?”

    “啊民fù,领旨,……”曹杨氏跪在地上,碰了个响头,然后伸直双手,等待授受。

    六福把圣旨叠好,jiāo到她收好她的手中,“曹杨氏,皇上的旨意已经传到,你且整理仪容,随我进园子,面谢皇恩吧?”

    圣旨在手,不容曹杨氏再做它想,失魂落魄的爬起身来,低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公,能否容民fù……和府中人告别一番?”

    六福点点头,“还请曹夫人快一点,可不敢让皇上久等啊。”

    “是。”曹杨氏答应一声,转过头来,面对着曹符章和曹庆福,惨然一笑,一派西子捧心的娇媚神态,映入二人眼底,曹符章不提,曹庆福却心中愧疚起来,思及自己和肃顺连番设计,终成今日局面,今天分别,怕是今后,永无再见之日了“太太?”

    “上天生我这副容貌,本就是引致祸端的根苗”曹杨氏美目含泪,轻声说道,“道光三十年,我于归曹家,不久之后,老爷请人为我排八字,大叔,你可还记得吗?”

    曹庆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事情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是他亲自经手——道光三十年,小夫妻完婚之后,正在新婚燕尔,甜中掺蜜的时候,有一次,泽州府城来了个算命先生,自称熊耳山人星命和参,谈人休咎,无不灵验,所以设砚不久,已经轰动城里城外,都叫他半仙人。

    曹家老太爷也是突发奇想,命人套车,把这个熊耳山人从泽州请到高平县府中,为自己、儿子、媳fù算命。先给老太爷算,是既富且贵,一生没有坏运;然后给少公子算,这下糟糕了,“苦命一条”

    熊耳山人说,“腰缠十万,不能享用一钱,好比生了膈的病人,一桌子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吃下去xiōng膈之间会不舒服,非吐不可。这不是苦命是什么?”他又说,“而且,英年不久,没有儿子送终——这还不算是苦命吗?”

    曹老爷大感不服,但又不能不承认,熊耳山人所言,并非虚妄:他得子甚晚,一方面疼爱有加,一方面又要儿子早早的担起族中事物,故而年纪轻轻,就要代父奔劳,远走各省,把持往来买卖,舒心的日子,着实是没有过上几天。

    最后又拿出媳fù的八字,给来人批点,这一次的推算,可当真让熊耳山人犯了疑难,沉yín良久,不出一字,只见他攒眉苦思,yù语还休,神态令人很觉得不安。

    曹杨氏不能见客,在屏风后坐着,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yù派人去问,那熊耳山人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怎么会nòng这样一个八字来开我的玩笑?”

    众人大为不悦,便说道,“这话可说错了。请您来,问一生的事,这是何等大事?为什么要开玩笑?开你的玩笑,岂不就是开自己的玩笑了吗?”

    “时辰记错了不成?”

    “那是我自己的八字,从小不知道听父母说过多少次,怎么会记错的?”

    “那就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八字,以女子而*台垣,有执政天家的气象,虽犯披麻煞、贪狼煞,不过有福星照命,两煞反为所用。乡里人家的fù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命?”

    不但熊耳山人不信,就是曹杨氏自己也不信,又问道,“那,请您算算,我命中有几个儿子?”

    “有两男一女,而且落地就是贵子。”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先说曹家少爷命里无子,又说曹杨氏命中有两子一女,难道做太太的,自己一个人就能够生出来的?于是大家都笑熊耳山人不灵,不过是江湖骗棍,méng蔽无知乡愚的,几两银子,将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听曹杨氏突然又提及此节,曹庆福心中一动,难道当年之事,竟是应在今日了吗?

    只听曹杨氏低低的声音说道,“三伯,日后……等你回到族中之后,传我的话,族中一切全jiāo由曹庆福曹大叔——族中大小事物,凭他一言而决”

    “弟妹……”曹符章大吃一惊,曹杨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一乘小小的软轿,抬着曹杨氏直入晋景园,轿子停稳,六福打起轿帘,“曹夫人,请下来吧。”

    到了此刻,已经容不得曹杨氏再有退身余地,颤抖着脚步,走进皇帝临时的寝宫,这里本来是园子中的正屋,当年是曹家父子用来接待往来宾朋的地方,一进mén,就能够闻到如兰似麝的清香,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炉线香,袅袅青烟,蒸腾而上,入室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曹府也素称豪奢,起居用度或者不能比诸天家,但中华及外洋器用之物,无不齐备,各地所产线香,也是曹杨氏深爱,但这一炉香,任她如何分辨,也是辩察不出,到底是何品类?于此,也只好慨叹,富贵莫过天家了。

    两边的暖阁前,各自悬着黄缎为面的棉布mén帘,六福引着她,撩起西暖阁的mén帘,用手向里一指,低声说道,“进去啊”

    曹杨氏迈动双腿,进到暖阁中,屋中有五六个人,几个人跪在地上,;站立者是个年级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目灵动,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这就是在皇帝面前最最得用的惊羽姑娘了。

    皇帝盘膝坐在铺着同样明黄缎面的软炕式的宝座上,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顶红红绒结顶的八角小帽,帽檐上镶着一块碧绿的玭霞,曹杨氏是识货之人,她知道,这一块玭霞是祖母绿质地,还不用提是御用之物,单指材质本身,就已经价值连城了。

    “……就着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吧。”皇帝说道,“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朝中耆宿,但入值军机处,怎么说也都是新近之资,政务上的事情,孙瑞珍,你是军机处的老人,日后多多教诲。至于他们的遗缺嘛,许乃钊不提,刑部那边,着郑敦谨升任刑部尚书;下去之后,jiāo内阁明发,等朕回銮之后,就让他们入部视事吧。”

    “是。臣都记下了。”孙瑞珍碰头答说,“皇上,福建巡抚疾奏,本省藩司朱其镇出缺。请旨简派。”

第13节入宫(2

    “就让翁同书去。朕看他不是那等律熟通,可以人尽其用、久掌秋曹的,免去他刑部左shì郎之职,改任福建藩司。”皇帝偏腿落地,六福上前跪下,拾起靴子,伺候他蹬上,“还有,今后刑部那边的差事,用人制度上,要大加整改。不是朕说你们,翁同书理学传家,从来以君子之术持身,这样的人,到了刑部,如何能够使公事恰然,上下敬服?”

    皇帝的火气来得没有丝毫征兆,大臣有荐才之责,然而朝廷用人,权柄cào之于上,一切都是皇帝做主决定,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把板子打到众人身上了?这时候只能免冠请罪,“是,此事都是臣等失察,荐人无当,未能量才器使,请皇上恕罪。”

    “今后啊,刑部那边,上至尚书、shì郎,下到司员胥吏,都要从刑部自身找起,总要律jīng熟,而又有任事之能的人担任其责——便如同山西臬司,朱光第这样的,朕以为,就很可以担当重责。”

    “刑部的差事,朕西幸初见朱光第之时就说过了,最关百姓小民的心绪——受了委屈,无处投诉,积压在心头,早晚就会bī出祸事来。”他说,“故而朕想,这刑部之事,日后还要下大力气,做彻底的整改。旁的不提,只是这各省每年报上来秋决的人犯一事,就要再三再四的审核和批阅。但凡有一丁点疏漏的,也不可轻易放过——此事,留等日后回京,朕再和赵光说。”

    这一次增补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军机处,后者是自己当年登基之后首先为青眼相加的大臣,调任枢庭,更多的是一些酬庸之;而赵光则不同——刑部的公事,最干百姓心绪,处置得公平与否,也是处处牵挂小民情怀,故而,他已经开始有意,要在大清朝实行初步的制改革了——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必和朝臣明言的,一切,都等到日后回京再说吧。

    说了几句话的夫,肃顺碰头说道,“皇上,于吴衍等当年盗卖官粮一案,晋省十六家商户明知非分所得,仍自以利益为关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敬铭第一个才出言反驳,“皇上,旧有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何必提他?更且说,翻起旧案,非盛世所以,亦于皇上明德有玷啊”

    皇帝要肃顺再翻旧案,不过是亲近佳人的借口,如今目的达到,倒也不必穷追不舍,倒也不必穷追不舍,但眼见阎敬铭如此急迫,反倒jī起xiōng中的一团负气之感,“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日前命肃顺办理此事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因由?说什么旧案不能重提,只怕是你阎敬铭受了山西商贾的好处,怕翻起旧事,给人家追债的讨上mén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他的清正廉洁在京中是有名的,当初为山西百姓直言,也只是看在桑梓之情上,如今皇上怎么这么说话?“这,……臣……”

    “行啦”皇帝一句话出口,心中大悔阎敬铭的脾xìng他不是不知道,何苦口出这样的伤人之言?但皇帝是不能认错了,草草摆手,“都跪安吧,朕累了。”众人不敢再说,肃顺、文祥领班,碰了一记响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扬起脸来,瞅见了怯生生矗立的mén边的曹杨氏,她穿了一身灰sè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浮起淡淡的喜sè,这是第二次见到清史有载的曹寡fù了,上一次是在皇后的寝宫里,匆匆一晤,未能辨识真切,这会儿倒可以清清楚楚的灯下观美了。

    她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sè布衣,却似目mí五sè,无细辨了。

    六福站在皇帝身后,在空中挥挥手,示意她行礼,曹杨氏这才如梦初醒,敛手在腰,盈盈下拜。“民fù曹杨氏,叩见皇上”

    曹杨氏生了一双玲珑的小脚,往日行走动作,都有丫鬟在旁服shì,今天要行君臣大礼,难免受累,惊羽在一边看着不忍,有意过去帮忙,为皇帝的眼光制止了。

    一直等到行礼完毕,曹杨氏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喘气息息,令人望而生怜。“过来朕看看你。”

    曹杨氏不答。站起身来,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圣祖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圣祖仁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来听听看”

    原来圣祖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囗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yù珠翠,止用银。”到了圣祖六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曹杨氏居然恪遵过时的令,皇帝不免奇怪。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朕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曹杨氏背诵着:“咸丰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sè。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sè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民fù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圣祖爷。所以,民fù斗胆了”

    这番话有隐含着的讥讽皇帝违背祖制处,六福和惊羽一惊,都暗暗为她捏了把冷汗。

    皇帝的脸sè微微一沉,但很快收敛,“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他在宝座上重新坐下,微笑着扬起头来,看着曹杨氏,“不过呢,朕给你的诏旨上说,这一次宣召你进园子,是因你贡献本族别业,为朕与皇后驻跸之地略有封赏,便赏了你一身颜sè吧。你喜欢什么颜sè?”

    曹杨氏有心不要,又觉得不妥,皇上的话便是圣旨,岂有想不要就不要的道理?自己孤身到此,本是抱了舍身饲虎的决心,要是触怒了皇帝,家mén遭祸,岂不更与自己所谋者大左了吗?想到这里,她二次跪倒,“回万岁爷话,民fù偏好紫sè。”

    “倒是很尊贵的颜sè。”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民fù不敢倚仗微末之,上邀帝宠,皇上赏什么,民fù就戴什么。”

    皇帝为曹杨氏知情识趣的奏答很绝满意,笑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朕倒不好手紧了。罢了,就赏你紫sè缎子一袭,羊脂白yù钗一枚吧。”

    “是,民fù叩谢皇上天恩。”惊羽和六福站在一边,讶然的咂咂舌头,穿紫戴yù,是二品命fù的服饰,皇帝如此恩赏,可见对这个曹杨氏,着实是喜欢呢

    六福找了个空隙,凑过身去,在曹杨氏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点点头,“臣妾告罪,”她说:“容更换了御赐的服饰,再来朝见。”

    “啊”皇帝心想,赏赐二品命fù的服饰,应该出于宫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时又哪里去找全新的凤冠霞被?想一想,从身上摘下一块yù佩,“来,给你个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赐的是一枚碧yù的九连环。因为是从皇上身上取下的,珍贵又过于宫内所贮的首饰,曹杨氏心中一动,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半个时辰,方又再来。穿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紫sè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xiōng前用绿sè丝绳悬着御赐的碧yù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御前的shì从都看得呆了。

    皇帝也大感兴奋,吩咐一声摆下御宴,和曹杨氏同桌而坐,不过却大多是皇帝在说,曹杨氏在听,只是时不时的答上几句,那副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差事,“皇后的寝宫名为伴芝轩,听说是以你的名字中的一个字所取的,是不是?”

    “是。”

    “那,你叫什么?”

    “奴才……”既然已经封了品秩,便不能再自称‘民fù’,而要改称‘奴才’了,曹杨氏说道,“奴才娘家姓杨,名兰蕙。”

    “是哪两个字啊?”

    杨兰蕙无奈,用手沾着酒,在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到写完,yù待收手的时候,却给皇帝握住了,趁机贴近了一点她的身子,“唔,你的身子真香,朕真喜欢。”

    杨兰蕙yù哭无泪,yù拒未敢,勉强支撑着身子,小声说道,“皇上,您……有酒了。”

    “朕从来不喝酒的,喝了点酒,难免头脑发晕。其实,有如此美人相伴,便是滴酒不沾,怕也要为美sè所醉了。”皇帝嘻嘻一笑,挑起杨氏珠圆yù润的脸蛋,wěn了上去。

    若是依曹杨氏在曹家的脾气,但有人行以轻薄之举,早就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如今却是不行的,眼前的男子是大清国的皇帝,不要说打,说话的声音重一点都不行一个恍惚间,为男子的双chún盖住了自己的,喉咙间咿唔连声,女子瞪大了眸子,看着和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男人。

    皇帝似乎觉得好笑,松开了嘴巴,“怎么,你家先夫在世的时候,不曾wěn过你吗?”

    曹杨氏大羞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这样放肆的调笑自己“您……皇上?”

    “哎,”皇帝很觉得苦恼似的轻叹一声,“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男女轻怜密爱的时刻,总要将眼睛闭起来,才好的吗?”

    曹杨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lù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淡红的嘴chún,微微翘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妩媚,加以她的风仪,近乎冷yàn一路,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哼唧了一声,更加并坐接膝,磨鬓细语了,“听话,把眼睛闭起来。”

    等了片刻,见曹杨氏兀自瞪大了如水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皇帝微微偏头想了想,竟如孩童一般,撒起娇来,“求求你嘛,拜托拜托。”

    听他软语相求,直如稚龄顽童,不知道为什么,曹杨氏心中一软,缓缓合上眼帘,扇子般的睫máo眨啊眨的,分外好看,皇帝珍而重之的捧起她娇媚如花的脸蛋,再一次深深地wěn了上去。

    惊羽站在一边,听着这一男一女的暗中斗,无奈苦笑。她也是女儿之身,心中深知曹杨氏自打进mén之后,始终不苟言笑,冷面待君的真意何在,只是,曹杨氏终究还是低估了皇上的心境:若说只为鱼水**,曹杨氏舍身饲虎,不过一具行尸走ròu罢了,但给皇帝连连设计,终至泥足深陷——现在说这样的话或者还早了点,但假以时日,只怕和这后宫中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终要将一颗芳心,牢牢的牵绊在他的身上了——便如同自己,当初在秦淮河边初见,不也是对他殊无半点好感,甚至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厌烦,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的吗?

    长长的一wěn过后,皇帝忽然问道,“朕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

    “朕问你,你家先夫在世的时候,房帏之中,可曾wěn过你?”

    二人一番情爱,曹杨氏与男子口舌纠缠,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尔,也难抵羞涩yù死不料皇帝旧事重提,让女子大感无所适从,正在一个犹豫,皇帝脸sè转冷,又问了一遍,“朕在问你的话呢”

    曹杨氏吓了一跳,不明白他如此纠缠过往的事情到底为何,语出天子,不能不答,“这,奴才……有过的。”

    “那,你家先夫,与朕,你更愿意和哪一个献上你的wěn?”

    曹杨氏心中一片委屈,泪水盈盈滴落,强自抑制xiōng中悲愤,低声奏答,“更愿意……与皇上。”

    他伸出手去,搂住怀中的女子,将其娇弱的身子抱起,置于自己的腿上,“朕不是有意折辱你,只是啊,你日后随朕到京中,心中若总是记挂前情,以为一身受辱,整天以泪洗面,不但于你的身子不好,朕看在眼里,难道不会心疼的吗?”

    曹杨氏吓得止住泪水,抬头望去,“皇上,您还要带……奴才到北京?”

    “当然啦你不会以为朕是那等贪图一日欢娱的薄情之君吧?”皇帝笑着说道,“你虽然不是金yù奴,朕也断不敢做那忘情负义的莫稽的。”

    曹杨氏纵然丝毫不知道朝章规制,也懂得自己以民间孀fù,虽然衣食无忧,不少春花秋月,但尊卑有别,竟能有这样一番奇遇自己想想,哪一点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顾,若说有可取之处,无非容貌颜sè。思及当年熊耳山人为自己批驳八字的旧事,心中一动,挣脱了皇帝的怀抱,赤足落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有一事相请。若是皇上能够准了奴才所请,奴才就……”

    “你就怎么样?”

    “奴才便全数奉献身心,以一生时日,心甘情愿,陪伴皇上。”

    “哦?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曹杨氏慢吞吞的把当年所经历的那个熊耳山人的批语说了一遍,抬头看看,皇帝正眨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一般的听着,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日后……若能得皇上恩宠,为天家诞下一男半女……,便允准奴才,将其中所生之子嗣,jiāo给族中人……”

    8

    听完曹杨氏的‘条件’,皇帝犹豫很久,终于摇摇头,“此事,不妥。”他说,“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想想,不提朕准不准,只说你原来族中,又怎么会容一外姓男子,继承家业?更且说,朝廷有章,皇子自诞育之日起,就有宗人府登记yù牒,偶有过继承嗣,也是在天家血胤之间,又岂能有改姓汉姓的道理?”

    “皇上,奴才méng皇上爱重,无以为报,拼却清名,上达君恩,只是……奴才纵有蒲柳之资,终究是再醮之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是觉得对不住你原先的夫家,自份从无一男半女诞下,有失中馈之责,是不是?”皇帝的说道,这样的话让他再也没有了求欢的兴致,慢吞吞的放开拢着她的手臂,独自站了起来,“若是平常人家,你有如此要求,或者还并不为过,可天家之事,又岂同等闲?不要说朕愿意不愿意,就是曹家人,又会如何想?”

    曹杨氏看着他扳得紧紧地一张脸,心中升腾起怪异的感觉。他生了一张蛮清秀的瓜子儿脸,俊逸有余,而威势不足,但那种渊渟岳峙,气势威重的神态,在在昭显一国君王的压迫感,这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氛围,错非是她这样一个曾经掌管万贯家财,听用无数的大户巨族的当家人,不能领会。而皇帝这样说话的语气,却更让人觉得古怪,身为天子,予取予夺,何物、何人不可得?居然以这样婉转陈词的口气,倒似乎是和自己商量事情似的,岂不令人狐疑?

    她一面想,一面听皇帝说道,“若是旁的事情,朕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你还是再换一个要求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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