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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4节 与敌媾和

    到阳历的十一月十二日,大阪城的大部已经被清军占领日军被逼得步步后退,后续部队的锋头已经退至天守阁内,固守着这一处大阪城内最著名的大型城堡,和清军展开激战的,除了小松宫彰仁亲王带领的部队和城中自有的防卫部队之外,还有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这些人在战斗打响不久,便携家带口的逃到此处,眼下全城已经不保,这些人也只有拿起武器,加入到作战的行列之中了。.

    天守阁据说是丰臣秀吉所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用时数年方才竣事,这样的一处所在在当年可以发挥巨大的观察望和防守敌军攻击的作用,但在清军的火炮下,根本不值一提。只要把火炮调来,对着建筑物轰几次,用不到清军进攻,他就会像被海浪冲塌的沙丘一般轰然而倒!

    胡小毛用望远镜认真的看看,回身说道,“你们说,就这禅炸了,好吗?”

    “军门这话怎么说?卑职不解。”

    “我听大帅说,大阪原来是什么日本人大名所在,尤其是这一处天守阁,其中珍宝极多自然不在话下,更且有一节,于日本百姓而言,此处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所在,要是就这样炸掉,未免太过可惜。我想,……”

    “那,军门的意思是,围而不打?”

    胡小毛微笑摇头,“我看,不如让他们投降?”说话间,他已经做出决断“找人登城进入,劝降日酋,若是劝降不成的话,再攻击也不迟,你们说呢?”

    劝降?这是军中众将没有想到的,但胡小毛主意打定,不容更改;而认真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在山东安山湖一战的时候刘铭传就曾经两度劝降英法联军,虽然没有取得成功,但也算在为敌人最后的全面投降打下了基础,而这一次,若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拿下天守阁,起码可以少造一些杀孽——阁中藏着很多百姓呢!一旦开炮,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经过胡小毛的选择,派一个叫庆安的通译陪同陈本钦和高人鉴两个,登天守阁和日军谈判投降事宜,并且告诫二人,“去之后,告诉日本首领,给他们十二个时辰考虑,若是始终不肯投降的话,我军就要开炮了。”

    本钦敬礼说道,“卑职都记下了,这一次去,定不负军门所托。”

    “还有尽量不必激怒敌酋,天守阁不过区区一地,小日本的性命更是不值牛毛倒是你们两个,要安然无恙的回来,明白吗?”

    “请军门放心,卑职借小日本两个胆子,”

    “高人鉴,你要是有着这样的思绪的话,干脆就不必去了!什么叫借他们两个胆子?你以为他们不敢伤了你们几个人吗?左右日本人都已经保定了必死之心,临死之前还能有一个敌国的总兵一个副将陪同赴死,怎么说都是划算的!我看你真是糊涂虫!”

    高人鉴给他骂得期期艾艾不敢再说。.倒是庆安,不住点头“军门说的是,日本人已成瓮中之鳖,我方若是破城而,届时覆巢之下,再无完卵,日本人肯投降便罢,一旦不肯,必然是抱定了杀身成仁之念,此去,还是不宜得罪太过为。”

    “听见了吗?”胡小毛厉声喝问,“这一次去,你们以庆大人为首,一切都听他的,明白吗?”

    “军门,怎么让他……”

    “你闭嘴!爱去不去,不去拉倒。”

    “我”高人鉴有心不去,但一想到真的能够劝降日军的话,这份功劳简直比天都要大了,怎么能够舍得?“卑职去,卑职一定听话,还不行?”

    胡小毛也不理他,转头又对庆安说道,“一切就拜托老兄了。多多小心。”

    “请军门放心,卑职不敢有辱使命!”

    陈、高两个把武器交给部下,走在庆安的前面——后者用竹竿挑起一面白旗,在这两个人看来,白旗就是投降的象征,自己是去和日本人谈判,难道一定要举白旗吗?心中恨恨不绝,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了。

    但陈本钦能够做到,高人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我说,”他怎么也忍不住了,站住脚步,等庆安走近,开口问道,“这算什么?现在是我们打败了吗?举个白旗,很好看吗?”

    “自然不是我们打败了。不过,此去龙潭虎穴,总要小心一点,要是还没有见到日酋,就为敌军士兵射杀,我等三条性命事小,耽误了军门和谈大计,如何承担得起?”

    高人鉴给他驳得哑口无言,“总是你们这些读人有理!你爱扛着就扛着,离我远点!”

    “远了可不行,到时候日本人看不见我,只见到你们二位,贸然开枪,怕就不好了。

    “那你先走,我们在后面。”

    “这怕也是不行,等到我和对方说明来意,难道还要等候二位的到来吗?到时候,人家还以为我是在借故磨蹭,恼怒之下,害了在下的性命,想来二位也是不舍得的哦?”

    高人鉴有心说一声,‘有什么不舍得?,但他能舍得,庆安自己一定是不舍得的,这个可恶的生,一肚皮坏水!

    陈本钦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好笑,“行了,老高,庆通译,时间不早,我们还是走快几步,眼就到了日军的驻防阵地了。”

    两个人不再争吵拌嘴,三个人并肩前进,走不多远·就为对面的日军发现了,“有中国人过来了,准备开枪!”

    一个士兵眼尖,看见了庆安肩扛着的竹竿和白色的旗帜,“大人,他们好像没有带武器,您看?中间的那个,肩膀还扛着白旗呢!”

    为首的军曹认真看去,果然·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近,身没有带着武器,而且中间的一个,果然挑着一根竹竿,面绑缚着一面白旗。

    军曹姓佐伯,迟疑了一下,眼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心情越发紧张,用手一推刚才说话的士兵,“你·出去问问他们?”

    “我?”

    “八嘎!不是你难道还有别人吗?快去,快去!”

    “可,我不会说中国话啊?”

    佐伯军曹一愣,这确实是个问题,好在庆安已经到近前,一张口便解决了他的麻烦,“我们没有带武器,不要开枪。”

    “啊,他们会说日语,你过去!”

    这一次·士兵无可推搪了,背好步枪,从阵地中迎了过去·陈本钦和高人鉴微微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们?”

    “我叫庆安。”庆安自我介绍道,“是大清国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日本股司员,此次担任翻译之职,和贵军商讨谈判投降事宜的。这里是谁负责值守?”

    他口中的官衔名称在士兵听来有如天,但对方的来意是很清楚的,谈判投降?谁说要投降了?他茫然回头·佐伯军曹见对方确实没有携带武器·也大着胆子走了过来,等庆安说完·他想了片刻,“你们……等一等!”

    陈、高两个不懂日语·“喂,他说什么?”

    “他说等一等。”庆安解释,“这样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够决断的。眼下就看日军首领的反应了。”

    也不知道等了过久,面对着日本士兵或者好奇,或者憎恨的眼光,庆安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们……总在看我们?不会有什么歹念?”

    “怎么?这时候害怕了?”高人鉴坏坏的笑着,“等一会儿真要是打起来,你就快跑!我和老陈殿后。”

    庆安感激的一笑,“多谢你了,高大人,不过我怕我们跑不过子弹啊。”

    “那怕什么?反正我们两个跑得过你就行了!嘻嘻!”

    庆安给他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想想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两个人说说笑笑,越发放松心怀,也不觉得时间消磨。等了不足半个时辰,佐伯军曹在前,侧着身体脚步飞快的陪着一众人快速接近,陈本钦一眼看见,哼了一声,“他们来了。”

    高人鉴和庆安抬头看去,果然,佐伯军曹用手指向这边,引领着几个人走到了近前。为首的是一个国字脸的汉子,生得非常英武,红彤彤的肤色,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诹取大人,就是他们。”

    被称作诹取的男子前一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是日本陆军第四镇台师团长,诹取博信陆军中将。”庆安翻译道,随即又和他用日语说了一番,显见是在介绍己方的三个人。

    诹取博信阴沉着脸色,点头说道,“听我军的部下说,这一次贵方派使者前来,是为谈判投降一事?”

    “是的。”陈本钦听过庆安的翻译,昂然说道,“为了使贵国百姓、军士以及城中的官吏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我方希望贵军能够放下武器,接受我方的投降条件。”

    诹访博信嘴角抽动几下,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恼怒,声音也变得很低沉,“为了‘百姓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难道城外躺满了一地的尸体,是我国的百姓自杀而成的恶果吗?还不是为你们所射杀?”

    陈本钦自然知道对方所言不虚,但眼下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故意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中将阁下,我方知道,贵国政府在大阪、神户地区的总指挥官是小松宫彰仁亲王阁下,希望阁下还是能够把我方的条件转述于他,由他来做出决断。你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致害死了更多的百姓!”

    诹访博信忍着怒火点点头,“那好,说出你们的条件!”

    “我方会给予贵方十二个时辰做为考虑,若是决定投降,我方接管大阪城内所有防务,贵军的士兵和官员,将会在指定位置放下武器,由我军负责看管并将保证贵军军士受到和他们的官级相匹配的待遇。并保证个人物品不受任何损失。”

    不等诹访博信说话,他身边的一个军官厉声喝道,“听阁下的意思,似乎我们已经完全输掉这一场战斗了?不如我们各自回去,拼一个你死我活!”

    陈本钦神情坚定的摇摇头,“死的一定是你们,这是毋庸置疑的!”

    庆安苦笑咧嘴,这样的话他可不敢照实翻译,胡乱解释几句,把这番话遮掩了过去。“那好,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我方将停止攻击十二个时辰,希望贵方能够抓紧时间,考虑清楚我方的提议。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军得不到贵方的确切答复,谈判一事就做罢论,届时……”陈本钦冷笑了几声,望向那个中间插话的军官,“阁下的愿望就能够达成了。”

第175节 错综复杂(1)

    胡小毛自以为劝降日本驻大阪守军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全了城中百姓的生命,又大大的节省的南线战斗的时间,不料却犯了极大的忌讳!

    李鸿章接报大惊,“糟糕!胡小毛惹祸了!”

    “大帅,这话怎么说?”

    “为将者贸然干预政事,是朝廷大忌!”李鸿章顿足长叹,“他怎么……哎!他可真没有姓错,这不是胡来吗?”

    鲍超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大帅,老胡这一次做得不能算错?难道皇还会让他把这些人放回去,重新开战不成?”

    “那自然是不会。.李鸿章说道,“但胡军门这一次所犯,非比寻常,…”他想了想,自知和鲍超解释也是浪费唇舌,只得付诸一叹,“简直是糟不可言!”

    果然,奏报到京,皇帝也有意外之感。胡小毛独自领军攻击大阪,战事未结,单方和日军媾和,这已经是犯了足以灭九族的谋反大罪战是和自然有朝廷下决断,几时轮到他一方之将来决定了?不要说是他,就是李鸿章,也难逃律例严惩!

    这让他觉得非常为难,胡小毛是多年来深受自己钟爱的宠臣之一,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再度掀起大狱,较诸杨乃武案中牵涉大员之事,情况更加恶劣和严重。只恐前线军心必乱!到时候不要说是来年春天继续北,就是连能不能守住已经取得的阵线,还在两可之间了。若是那样的话,胡小毛就百死莫可偿其辜了。

    军机处自然也知道了此事,奕一时惊怒之外,反而觉得这是个大可利用的机会。认真筹措了一番奏答,时辰也到了。几个人进殿行礼,皇帝问道,“大阪城一事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臣等刚刚看过李鸿章撰拟的奏折,尚未及会商此事。”奕这样说道,“皇,臣有一个大胆的奏议伏请皇恩准。”

    “是什么?你说来听听。”

    “是。臣在想,朝廷此番兴兵,本是为以有道伐无道,如今日酋婉首归降,可知我皇天威,已远播四海;至此兵进阪神之地,又时逢冰霜雪冻时节不如暂缓动用刀兵,转而和日方展开谈判?也好让绿营战士,借此机会,休整一二?”他说,“若是调停和谈不成的话,经此折冲,东瀛怕也到了大地回暖的时候,到时候再度用兵兵士休养生息,士情激昂,定可攻克坚城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说到一半,皇帝就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了。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左右这样的天气要是再做征战的话,兵士也很难坚持得住——这一次不必当年在关外用兵,后援充足,且有自己坐镇军前,很多物资甚至还要从国内调遣,费用靡费之外,寒冷的气候下继续进军,怕也未必现实。

    “此事再议。”他将此事暂时放了开去“胡小毛不经请旨,擅自于敌军媾和,着即免去一切差事,褫夺所有恩赏,即刻解赴返京,交刑部问勘。”

    “…李鸿章失却统帅之职褫夺三眼花翎、黄马褂,并免去其南路军统帅之职,和胡小毛一同还京。东瀛阪神一地的战场指挥,着由鲍超担任。”

    他说一句,奕答应一声,等到他说完了,奕躬身问道,“皇,臣奏请之事?”

    “朕再想一想。过几天再说。”

    他没有其他更多的要说,军机处众人跪安而出。

    时令进入到十月底阴历,北京城中到处是冰封雪住之景,呆在长春的偏殿内,烧得热热的暖气把温度烘得很高,甚至有一些太高了,载澧、载滢兄弟几个进殿的时候,皇帝正在哄着小小的溥伦玩儿,溥伦是载澧之子,生于咸丰二十三年,今年六岁了,和乃父不同,他生得冰雪聪明,一团娇憨,而且长相酷似乃母,有一点婴儿肥,胖嘟嘟的脸蛋最让皇帝喜欢,每天政务闲暇,总要把他叫到自己身前,祖孙两个嬉闹片刻。

    “抱!爷爷……抱!”

    “不抱。”皇帝故意逗他,孩子一张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小脚快速迈动,拦在他身前,双手抱住爷爷的腿,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爷爷……抱抱嘛!”

    “好,就抱一下下哦?”他弯腰抱起孩子,在孙儿的脸吻了一下,“今天让你写的字,你写过了吗?”

    “还没有呢!”溥伦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问道,“爷爷…要宝宝写字的,还没有嗯,教呢?”

    “写什么啊!想起来了。”皇帝展颜一笑,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挠着他光秃秃的额头,笑着说道,“还不到时候呢!再等几天?等进了九,爷爷再教你写字,好不好?”

    “什么叫进九啊?”

    “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这件事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解释清楚的,也只好敷衍拖后了。祖孙两个说着话,杨三进殿跪倒,“万岁爷,几位少主子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唔,你阿玛他们来了,爷爷和他们还有话要说,你先自己去玩儿。乖。

    溥伦满心不情愿,嘟着嘴巴从爷爷怀中下来,由谙达和嬷嬷领着,穿的锦服,出殿自去了,“叫。”

    兄弟几个进入殿中,鱼贯跪倒请安,这数日以来,京中关于东瀛战事应该暂缓进军,等候来年的声音越来越多,情况已经到了皇帝也不得不重视的程度,但从他心中所想的暂缓进军与为这些清流生员所奏折奏请的虽同为一节,意义却大不相同——倒仿佛这等国政大事,要由臣下来决定似这在他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京中能够鼓动这么多人众口一词的折子,奏议此事的,不出三五个人,皇帝心中早有所见,故意阴凉着这件事,还是为君臣一场留几分情面;若是再不知道进退的话便称多年侍君有功,难道就认准了自己不忍心处置吗?简直是笑话!

    载滢、载等人都新领了差事,前者又给发回到总署衙门,担任的是日本股帮办大臣;后者则入户部任户部左侍郎,同时加军机处学习行走,和着阎敬铭学习朝廷度支之学。这一次即将展开的和日本方面的谈判,他们两个人都是要参加其中的。

    让几个孩子站起来,皇帝怜爱的望望这个,瞧瞧那个,要不是为争夺大位之争平常百姓人家有这样一群得力又有出息的孩子,做父亲的心中该有多么骄傲和自豪?而现在,自己最先要考虑的,却是怎么样抚平兄弟之间越来越明显的派系之争,有时候想想都觉得■疼!

    “你们六叔前几天奏请的,请美英两国出面调停我大清和东瀛小国的战事一折,你们都看过了?”

    “是,儿子都看过了。”

    “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怎么想的?都?”皇帝摆摆手·“都坐下说话,今天只有你我父子几个,不必弄得那么蛇蛇蝎蝎的。”说完向外吩咐·“给几个阿哥端参茶来!”

    兄弟九个在御塌前坐下,惊羽在前,身后跟着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每人呈一杯参茶,等都用过了,他这才又问了,“三阿哥,你是兵部的,你怎么看议和之举?”

    “天地大德曰生。”载在绣墩弓着身子·赔笑答说,“儿子在兵部闻之此事,既为东瀛小民百姓庆幸,又为我皇圣心仁厚,爱民如子,忧民如伤的圣怀所感。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对他满口谀辞如潮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载眼见父亲没有搭理自己,不再多绕圈子,直抉正题,“但儿子在想,朝廷于今年九月二十日调派第三波次部队跨海东征,到今天仅一月有余,且阪神之地,位于日本南国,虽也有隆冬飘雪,较诸北路军所处之地却也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更加不必提咸丰十一年的时候,皇阿玛亲领大军,北抗俄时候的极北苦寒天气了。而随着大阪落入我方军之手,对日战争显然拖不了多少时间了。何不趁此机会,让鲍春霆所部乘胜追击,也好让那么多绿营兵士,坐了一个多月的船,长途航行几千里,不会变得没有意义!”

    “阿玛,儿子也以为,士气可鼓不可泄。现在南路军才取得了些许成就,而且援军已经到达,我军士气大振,日方则受到了严重打击,如果再拖几个月的话,恐怕我们就难以迅速的战胜日寇了,扫平东瀛了!”载在一边也跟着三哥的说话,随声附和道。“这次大阪投降,日军阪神一带驻军元气大伤,且北面战事正在进攻,如果我们一鼓作气的打败日本南面的部队,控制本州岛大部分地区,到时候,则奕竹修所统带的从北路征战的部队,必将受此鼓舞,一举而下沿途各城了!”

    皇帝点点头,又看向另外几个人,用手一指,“小八,你在兵部也呆了几个月了,你怎么看这一次的暂停用兵之举?”

    八阿哥叫载淳,和载滢一样,都是佳贵妃所生,兄弟情深,自然也是二哥得力的臂助之一,闻言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皇阿玛,儿子不敢苟同三哥和四哥的说话。这等事我大清能够想得到,东瀛人也不是傻瓜……”

    “八弟,御前不可语出粗俗。”载突然出声阻止。

    “啊,是!”载淳倒是谆谆受教,“阿玛,是儿子说错了。”

    “嗯,这一层,你倒是要认真和你几个兄长好好学一学,这种小节之处,最是可见一己休养。”皇帝微笑点头,“你接着说。”

    “儿子以为,作为臣僚,首先要想到的就是朝廷大计!须知面子事小,国家事大,如果就因为担心给别人看笑话而要冒险作战的话,这就太不值得了!”载淳的声音很清亮,也很好听,他的话中之意,显得比载兄弟两个看得更加长远,而且也更加有针对性,“据儿子所知,我军前方储备的作战物资仅够使用三个月左右。而且,李大人和奕大人也已经从前线发回奏稿,请求调派冬装军服和军粮,而我大清现在,各省官储粮仓已经为数月战事倾囊而出,只恐明年夏收之前,已经无法筹集到更多的军粮了。虽然,我们还可以通过从东瀛就地解决军粮一事,但若是那样的话,儿臣只怕兵士为求果腹,不顾民情,不恤民力,届时激怒东瀛百姓,我军四面皆敌,怕也不是长久之计?皇本年八月二十一日有谕,以战养战,用日军种出来的粮草维持这场战争。所以,我认为,要进攻,最好等到明年春耕之后!

    “那时候的话,我们剩下的粮草只能坚持一个月而已,这不就更窘迫了吗?”载开口了,“虽然我们的是以战养战。可是,要到明年秋收,仍然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认为,应该抢在春耕之前,抢占更多地土地,以扩大屯田的范围。这样明年就能收到更多的粮食。”

    只剩下载滢和载两个没有说话了,这兄弟两个眨了两下眼睛,很直接地说道:“儿子没有什么意见,还请阿玛的决断!”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坐在御塌的皇帝身,等候着一国至尊的最后决断。

    皇帝心里苦笑了一下,双腿落地,登靴子,兄弟几个随之起身,跟在他的身边左右,听他说道:“你们的话都有道理。不过朕想,在开春之前,还是不宜再发动一次进攻了。正如小八所说的,现在南路军已经攻占了大阪城,若是再行进军,种种不利堆积而,更不利于来年之后用兵东瀛;反而不如趁这个机会,一方面和日本人和谈,乘机让士卒休养生息;另外一方面,也好看看能不能在谈判桌解决和日本的争端。”

    “皇圣明,布朝局如同弈棋。儿子等就是修三世,也难及皇阿玛的项背啊!”

    “眼下嘛,还有几件事要办,第一,要让绿营兵士分批次的调转回国,快到新年了,让他们能够和家人高高兴兴的过一个年,比什么都重要;第二,不能回国的兵士,也要派人逐次登基,由各省藩司衙门,派官员到下面去,探访东征将士的家属,让这些官兵家属都写了封家过来。如果有不会写字的话,那就由官员代劳。”

    “第三,朕在八月的时候,命工部赶制双龙宝星勋章,按照战场功绩,逐一颁给;若是有阵亡的,也要认真发给到其家人的手中;第四,所有为国征战而负伤的绿营士卒,也要照十一年的成例,由籍贯所属州县,妥善安置——这件事嘛,四阿哥,你人在户部,要认真的问一问,听一听。”

    “是。儿子万万不敢有半点懈怠,一定要让皇阿玛这番圣意切切实实的落到下面去。”

    “最后还有,二阿哥、五阿哥,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日本人到来,谈判两国休战事宜,你们两个一个是在总署衙门,一个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已经给恭王降旨,让你们兄弟两个也列席其中,好好和你们六叔学一学,办理两国纷争之事,要多多留心啊。”

    载滢和载对视一眼,都难掩心中的喜悦。这种事在兄弟两个还是第一次呢!而且专为此给军机处降旨,可见父亲对自己的重视,二人欢天喜地的跪下去,领旨谢恩。

第176节 错综复杂(2)

    第176节错综复杂(2)

    大阪的陷落,让明治天皇一夜间老了十岁——这个地方对于日本而言太重要了!虽然神户还在日本军队的手中,福知山一线也还有高月伸之的部队顽强抵抗着清军的进攻,但毕竟大势已去,城府的陷落和部队的溃败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从本年五月底的西乡隆盛不顾政令,悍然出兵台湾以来,日本国内便形成了一种因势利导下的怪异心理,更多的人不是想办法去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而是万众一心的起来抵抗,希望能够借助武力把中国人的入侵打退回去——殊不知这种做法正落入咸丰皇帝的毂中,要是对方真的肯jiāo出西乡隆盛、大隈重信等一干主战派,再加以西方各国的调停,此事未必不能避免,偏偏明治以及军部为人所累,终于导致了半年之后,眼前面临的恶果!

    南北两线节节败退,最初兵部所拟的六处镇台的常规驻军已经成了忙碌的救火队,而不足七万人的正规部队根本不足以抵挡清军的猛烈攻势,即便是在国家颁布了征兵令,紧急征用了国民军的大批人员,却也因为没有受过太多的战术训练,上了战场也是炮灰,起不到很大的作用。

    这让年轻的明治天皇又疼又气,眼见南北两路敌军步步紧bī,虽然距离自己所在的东京还很远,但只怕用不到多久,自己手中就再无可用之将,再无可调之兵了!

    看着伊藤博文和岩仓具视愈发显得深刻的法令纹,明治中断了心中的怨念,“他……还说了什么?”

    “英国公使和美国公使同时派遣专员到外务省,转达了来自中国大清朝廷的建议,愿意借助英美两国的帮助,与我国就停战一事,展开商谈。”伊藤博文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wěn,“以上是两国呈递上的公文,请陛下御裁!”

    “御裁?”天皇分外觉得好笑,这个时候想起来让自己御裁了?西乡隆盛不顾大隈重信的劝告和国家的法令,悍然出兵台湾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御裁?只不过其人已经在台湾剖腹自杀,说这些话也没有必要了。他伸手接过公文,看也不看一眼的放在一边。一时间只觉得chún舌发干,嘴巴里一片辛苦,“那么,中国人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藤博文说道,“中国人托请两国公使说,谈判之前,请求天皇陛下降旨,命令神户以及福知山地区的我方部队全部放下武器,向清军投降,之后……”

    明治瓮声瓮气的问道,“之后怎么样?”

    “待中方接管了阪神地区的全部指挥权之后,将即刻停止攻击行动,等候谈判的举行。”

    天皇用力喘着气,“赵中将和高月中将那边的战斗,还有多少可以坚持作战的?”

    陆军卿岩仓具视立刻接口,“我方兵员并不匮乏,但福知山一线,兵士处于中国士兵的包围之下,怕是不能过久的坚持下去了。”

    “总之都是负面消息喽?”天皇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神户虽然还在我方控制之下,但中国人围而不打,天气又越来越冷,还能坚持多久?!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陛下不必担忧,只要能够借谈判的机会,和中国人尽量拖延时间,想来等到明年chūn天,局势必有转机。”

    “中国人……对于这一次的谈判,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这,还没有听说。不过臣下想来,中国人悍然出兵我国,残杀百姓,侵占土地,我皇国总要在谈判桌前为陛下……”

    “为朕什么?向中国人讨还公道吗?”明治年轻而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霍然而起,“不要说糊涂话了!你!”

    伊藤博文暗中叹息,弯腰鞠躬,“是!”

    “眼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要赶紧派人到中国去,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都先不要有任何表态,等到回国之后再说;另外,在停战期间,在国内继续执行征兵令,抓紧时间,整训士卒,在明年chūn天到来之前,一定要组建起十到十五个师团的部队!以备谈判不成而出现的紧急战事。”

    “是。陛下远见,臣下都记住了。”

    “谈判……”明治天皇哼了一声,心中好觉得难过:人家要打就打,要停就停,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的接受!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些人面目可憎!

    “陛下,那中国人提出的要求我方军队投降的条件?”

    “你们以为呢?”

    “臣下在想,不如改变一下,我方答应停止对抗,但要中国人放开通道,允许神户和福知山一线的部队安全撤出作战区域。这样的话,既可避免两军不必要的冲突,也可以保全更多陆军的力量,为明年可能再度爆发的战事,留存兵力。”

    伊藤博文听岩仓具视说完,忽然在一边chā口问道,“要是赵君和高月君不肯放弃呢?”

    明治的火气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们要是不肯同意国家的命令的话,朕就亲自到神户去!朕亲自带领这些士兵,和中国人拼杀到底!”

    谈判之事经由美英两国驻日公使转达,再传回中国,费时良久,把日本人的条件传到御前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月,“要把部队撤出去?日本人的算盘打得很jīng明嘛?”

    “是。奴才也以为,此事不妥;若是谈判不成,岂不是凭空送给日本天皇十数万可战之兵?到时候要再想如今天这般,占尽先机,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将士的生命了。”

    “肃顺见得透彻!”皇帝大声赞美着,“我大清士卒的xìng命无比宝贵,不容有半点损失;尤其是不能像这样一般的白白làng费;日本人不是不肯投降吗?派人告诉鲍超,旨到之日起,朕给他三天时间,期限内一定要拿下神户和福知山一线!和日本人的谈判,等解决了这两处的敌人之后再说。笑话,都到了这一步田地了,还不肯老老实实的吗?那就bī你老实下来!”

    奕无奈。皇上现在底气足得很,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反对意见,而且,日本人得陇望蜀,也确实应该教训一下他们。这样想着,垂首无言。

    旨意传到军前,众人无不惊骇。鲍超听完旨意,大张着嘴巴楞了很久,一直到身边的李鸿章和胡小máo都碰头领旨起身了,他还呆呆的跪在那里,那份失魂落魄的样子,到似乎是押解回京,问罪待堪的是他呢!

    “chūn霆?chūn霆?鲍军mén?”

    鲍超一跃而起,双手一合,“大帅,老胡,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是不是朝中有jiān臣?怎么好端端的,要……要把你们两个带回去问罪呢?”

    他的这番动作令李鸿章和胡小máo心中微有感动,“chūn霆不必为我二人担心,皇上圣明,定然能辨别忠jiān的。你就不必为此担忧了。倒是你,这一次领军在两线作战,可要千万小心啊。”

    “不必说我。”鲍超用力挥手,大声说道,“这一点小日本,还不放在我鲍某人的眼里。那,你们这一次回京,不会有事吧?”

    胡小máo苦笑了一下,声音里是一片歉疚,“为胡某人妄行之事,害得大帅无端被责,实在让人愧疚莫名。”

    “你也不必这样说,我身为一军统帅,……”李鸿章只说了半句话,笑着摇摇头,“一切,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说是回京,却也不是叱嗟可办的,李鸿章是南路军统帅,胡小máo也是统领十余万兵士的一品大员,手中的事情太多太多,都要逐一做好jiāo接,偏偏鲍超是个不读书的,xiōng无点墨,要他打仗还好,要他做这些文牍差事,便和要他的命差不多,看着公案上累计如山的文字,听两个人不停的耳提面命,脑袋都大了三圈,“不行!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chūn霆?”胡小máo说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不必事必躬亲,只要在下面人呈递上来的公文上划行就可以了。”

    “我不识字,给人骗了也不知道!要是下面的人和我搞鬼心眼怎么办?”

    这句话一说,立刻犯了众怒。不过碍于他的官大,别人不敢出言而已。李鸿章久经宦海,察言观sè的本事高人一头,知道很多人暗中恨鲍超言语无礼,不敢发作;但等到自己走了,这些人施展鬼蜮伎俩,鲍超怕是要倒霉,“你们都听见了?”

    他这样说道,“chūn霆大人虽然不识字,但从来宽待兵士,厚爱百姓,要是有什么人以为将军粗豪不识字,而敢于有意欺瞒的话,为鲍将军知道,只怕是任谁来了,也救不得你们的xìng命!chūn霆,对这些人,你也不必手软,一旦发现有欺瞒之举,该杀就杀,该斩就斩,不必和他们留丝毫情面。”

    说完看看鲍超,见他神情稍显和缓,但眉宇间的烦闷始终挥之不去,便又说道,“你也不必过于忧急,此事不但你知我知,皇上圣明,自然也早有预断。等我回京之后,向皇上请旨,一定给你找一个识得文字,又能够专心办差的人来,帮同你管束军事也就是了。”

    “那……大帅您可得快一点啊。”

    “你放心,进京之后,老夫即刻奏陈皇上。想来,用不到半月之期,一定有嘉信传来。”

    !@#

第177节 错综复杂(3)

    海途寂寞,李胡两个又是待罪之身,与数月前意气风发东渡海峡时的那番精神完全不可比拟,胡小毛还好一点,他虽然是始作俑者,但身为武将,又是皇的爱臣,即便有所跌扑,也于大局无碍;李鸿章则不同了,他以文臣领兵,本就是朝廷所忌,若是能够管得好就罢了,偏出了这样一桩事,一个管束不力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不要小看了这简单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李鸿章在福建巡抚任和江浙总督任很是没少得罪同僚,除当年为成立马尾造船厂,从安庆造船厂大肆挖掘人才南下和马新贻交恶之外,另有一事,可为佐姿。

    事情是在中法越南交战期间,北宁失守、赵沃和黄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一心只想寻死;这还不算,新任两广总督岑毓英给法国人围困在郎甲城中,胡大毛和张运兰星夜驰援,局势非常危急,便在这个时候,李鸿章了一份奏折,其中有‘有臣练军十年,以经费支绌,不能素行其志;然临阵策应,尚不至以孤注贻君父忧,之语。这件事虽然给皇帝否了,但也落下了麻烦——岑毓英气得无可奈何,几时我一方总督,要你一个小小的巡抚来解救了?

    而且,李鸿章这个人才大若海,自视太高,觉天下事易尔。所以有时候说话,非常不注意,咸丰十九年的时候,春闱发榜,他正好有事进京陛见,在贤良管驿设宴·邀请同乡显贵数十人,通宵达旦等到等候发榜,谁知道到了天亮,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后来知道,这一榜中,竟然没有一个安徽人得中!

    李鸿章很不高兴,席间大言,“咸丰戊午,闱中无一安徽人·结果闹出柏舞弊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这样的话传到外面,如何不为闱中各主司痛恨?

    后来又出了一件事,是为曾国藩而起;曾国藩忧谗畏讥,偏偏收了李鸿章这么一个性情骄横的学生,也算咄咄怪事。当年是一次到了宣宗忌日,皇帝带群臣到慕陵,叩拜山阿。李鸿章也得以同行,至途中尖站,协办大学士灵桂的舁夫将轿子放在堂中,不料放错了地方·这里是曾国藩停轿之地,双方发生了小小的冲突。

    李鸿章为乃师鸣不平,派人出来说,“这是我师曾中堂停轿之地,你是什么人?快快抬走?”

    灵桂府的下人也不服输,大声抢白,“我家老爷也是中堂,且是满中堂!怕还是在你老师之呢!”

    “没有我师中堂大人,尔中堂能有今天之位吗?”

    双方大吵大嚷,不可开交·李鸿章出面劝阻说,“算了,让让他们·让让他们,不然惹急了,给疯狗咬一口,不是玩儿的。.他以三品小吏,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人秉性如何,也就可以想见了。

    但李鸿章得罪的人多,交好的人也不少·最主要的是两个·一个是奕,一个是肃顺。有这两个人的从旁相托·加以他确实有真才实学,所以十余年而不倒·官儿反而越做越大了。但此次的情况有些特殊,等进了京,一个奏对不利,就有大祸临头!李鸿章在舱室中沉吟片刻,整衣而起,有身边的下人伺候着,出门而去,他想到临近的舱中去看看张佩纶。

    张佩纶也搭同一班船回京,他的伤情很严重,比鹤冈府外受伤的成祥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的身子骨远不及成祥那么健壮,所以旬月以来,伤情始终反复,没有个好转的迹象。进到舱中,正看见一个人正在拿热热的手巾把在为张佩纶擦拭身子,他的动作很灵活,在热水中绞一把手巾,口中呼呼吸气,显见水温很高,随即撩起张佩纶身的被子,探手进去,前后忙碌。

    李鸿章以为是张佩纶的下人在伺候他,从旁观看,一直到对方忙碌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声。

    “哦!”男子一惊回头,赶忙跪倒请安,“卑职见过大帅!”

    李鸿章觉得奇怪,自称‘卑职,,这是什么来由?看看他,不认识,“你是?”

    “卑职袁世凯,胡军门帐下,以录事参军听用。”

    “哦,我知道你。”李鸿章确实听过袁世凯的名字,知道他是袁甲三之后,有一次过年,皇帝巡幸袁府,对他多有褒奖。因为一些原因从军之后,因为人生得不俗,UU小说又很来得,给胡小毛提拔而起,在军中担任文案之事。“你来是?”

    “眼下虽已入冬,但舱中温热,卑职怕张大人身子有伤,又不能移动,海途多日,难免汗透衣襟,所以……”

    “你有心了。”李鸿章含笑颔首,走到床前看看,张佩纶呼吸平稳,似乎袁世凯的动作让他非常舒服,“你们胡军门呢?”

    “我家大人还在睡觉呢?”

    “啊?都这个时辰了,他还高卧不起?”

    世凯忍不住轻笑,“我家军门最怕坐船,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昏脑胀,非得好好睡一觉不可,若不是用饭的话,他能从日本睡到船只抵港呢。”

    “他倒是能想得开李鸿章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挖苦的说道。

    “其实,卑职和军门说过,……”袁世凯欲言又止,看了看李鸿章的脸色,声音放得很低,“这一次回京,可保铁定无事的!”

    “哦?”李鸿章眉头微皱,觉得这个年轻人言语不俗,“你这话可有所指?”

    “大帅学究天人,此事只为身在山中,一时为五色所迷罢了。其实您只要静下来认真想一想,便可贯通其中关窍。”袁世凯微笑着说道,“只是看皇命恭王爷派人托请英美两国居中调停,就可知皇于胡军门所行之事·心中的赞赏有加的。”

    “嗯,”

    “只不过,这等事先例一开,只怕军中将领有样学样,日后有如日酋西乡隆盛那样,不将朝廷律法、圣旨意当回事的乱臣贼子,到时候皇是杀是活?”袁世凯喟叹一声,慢悠悠的说道,“说起来·将这等事先行处置,未始不是万岁爷宅心仁厚之举啊。”

    李鸿章倒是没有想到,这个袁世凯看事如此深刻!这可难怪当年皇帝驾临袁府的时候,曾经以‘袁家一门远望,尽在此子身,之语相加,今天看来,这份先见之明,实在是殊不多见啊!但他城府很深,不愿当着他的面说出赞赏的话,同时心中一动·袁世凯所说,固然是一己之见,但说得合乎情理,不由得人不认同他的话。“那,…老夫之事呢?”

    “老大人,您过虑了。军门都不会有事,又何必追究您的责任?”

    李鸿章缓缓点头,忽然问道,“你可有字?”

    “卑职字慰庭。”

    “慰庭啊,”李鸿章叫着他的道,“但老夫自问,这十数年来·冤家遍及朝野,如今为人抓住一朝之错,如之奈何?”

    “只要有皇,大帅又何必为这些清谈之辈烦忧?”

    李鸿章拈髯一笑,正要说话,听舱外有人声响起,“袁参军?袁参军?”

    “我在这里。”袁世凯答应着,向李鸿章歉然一笑·走过去打开了舱门·“参军大人,军门醒来·找你呢。”

    “我就过去。”袁世凯转身进来,只听李鸿章说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高卧不起的!”

    李鸿章刚刚进京,就听到两个不大不小的消息,第一个是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阎敬铭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得很快而且很凶,起因是为了阎某人早年贫苦,进入仕途之后,虽多方调养,但本源已亏,却不是后天能够补充得过来了。到这一年的冬天,情形更加恶劣,这又有三重原因。首先是用兵东瀛,他以大学士管部,本来是不必太过辛苦的,但阎敬铭为人精细,做事一丝不苟,很多时候,军机处退值之后,在户部衙门一呆就到了月明星稀,久而久之,身体大坏;第二是浙江出了杨乃武一案,皇帝迁怒之外,更有意株连,弄得人人自危,做事唯恐出错,不请旨根本不敢妄动,使他身的担子更重。最后一个原因是,咸丰三十一年,是皇帝的五十万万寿,虽然还有近两年的时间,但京、外各省进贡的驿差在这咸丰二十九年的年底就有开始络绎于徒的了。这些人的差事,都是各自护送本省督抚的宝物进京,路不敢有丝毫马虎,很多时候,安全送抵京中却也要内务府和户部签收,麻烦到了极点!

    这三重原因累加在一起,让阎敬铭成了朝堂最忙碌的大臣之一,另外一个是立山,不过立山比他年轻得多,倒不以为苦,而他却不行了。

    一场大病迁延良久,皇帝连续三次派太医院医正栾山、李德立几个过府诊禳,却没有很大的效果,最后甚至为了他的病情下诏求医,还是从西洋国请来的几个医生,集体会诊,得出阎敬铭是肺部疾患——用现在的语言来解释,就是肺炎—这虽然不是大病,但重在调养,更主要的是,不能太过劳累,最起码在他的病势彻底治好之前,不能劳累。

    皇帝很觉得无奈,又无比心疼阎敬铭。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三十年间任劳任怨,堪称朝臣表率,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不得已下了一道诏旨,免去阎敬铭本兼各职,只留着军机大臣、大学士的名衔,并特别说明,这不是因为阎敬铭犯有任何的过错,正好相反,要他安心调养,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这还不算,在他的旨意中另外加了一句话,“有为公务到阎府探视者,一概要请旨定夺!”

    这种做法在大清还是第一次,皇帝管天管地,竟然连别人去探望阎敬铭也管了!不过这也可见,对于阎敬铭其人,皇帝是如何的重视。

    至于另外一个消息,则是翁同改调户部了。

第178节 多事之秋(1)

    第178节多事之秋(1)

    选择翁同龢进户部也有个缘故,这要从头说起。TXT电子书下载**

    咸丰十年的时候,肃顺授意内务府大臣明善上了个奏折,要修清漪园,阎敬铭掌管户部,心中对肃顺这种做法很不满,但念及皇帝多年辛劳,一个清漪园也不会耗费太多银子——当时内务府的报价在三百万两左右,皇帝很高兴,就准备照样施工了。

    不料后来出了个李光昭报效木植案,搅得满城风雨,最后虽然被抓住杀了头,但这件事传扬在外,朝廷脸面尽失,百姓笑言:皇帝还是年轻,这样的骗局居然也会相信?nòng得他有苦说不出,清漪园最后虽然修成了,但不论是工程本身还是皇帝的心气,都落到了谷底,只是去过几次,就再也不曾驻足了。

    不但皇帝不高兴,内务府的一群人也恨上了明善,在他们想来,皇家修园子,是大捞特捞的好机会,不想李光昭案发,朝野震动,清流多上折子,认为内务府有人和李光昭狼狈为jiān,意图从中渔利,要皇上降旨彻查。

    皇帝无奈,只得派了阎敬铭和袁甲三做了监理大臣,全盘注意园子的工程进展——这样一来的话,就把内务府上下其手的机会完全堵死了!追缘论始,不能不说是明善为李光昭诈骗所引出的恶果。

    这件事过去将近十年,到咸丰二十年的时候,有人看时间过去很久,旧事重提,又要开修园大工,但其实朝廷正在大办海军,银子都huā用在这件大事上了,根本没有那么多闲散银子拿出来修园子。

    不过内务府群策群力,找了一个满人御史名叫德泰的,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内务府银库有个叫贵祥的库守,拟了五条章程,既不用动用库款,又可以代济民生,条理得宜,安置有法。

    而这个所谓的章程,就是‘请于京外各地,按户按亩按村,鳞次收捐’。这简直比明末的加派还要厉害和狠毒的一招!而且行政如此苛敛,也违背了康熙朝‘永不加赋’的祖训。所以军机处拟旨痛斥!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丧心病狂,莫此为甚,德泰着即革职,库守贵祥以微末之员,辄敢妄有条陈,希图渔利,着即革去库守,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以为莠言luàn政者戒!”

    结果,贵祥自然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满人御史德泰也给吓得上吊自杀,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但等到了前不久的咸丰二十九年四月,中日战端发启之前,立山经人鼓动,又动了修园子的心思——眼看就到咸丰三十一年的万万寿,京中的景致都给皇帝游了个遍,只有一个清漪园,自打建成修好之后,也不曾有真龙落足的机会,放着那么一座空园子在那里,岂不可惜?

    而且,到这一年的时候,朝廷经过近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库的存银总数接近两万万两,放着它们,难道等着长máo吗?但皇帝登基之初,就有‘内外节用’的上谕,如今情势虽然不同,朝廷要拿出数百万两银子出来为皇帝修园子,终究不是什么美事,传扬出去,于圣德有玷。

    立山请教肃顺,两个人经过商议,提出一个‘修缮如新’的办法,简单的说,就是认为清漪园放在那里,已经成了làng费,若是能够重新整饬一下,岂不是为天家又多一处可以观览的去处?到时候皇上和皇后驻足其间,圣心欢愉,不也是于朝廷大好的消息吗——须知爱君即是报国哩!

    以这样的一番话进辞,很快打动了皇帝,这一次的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命人到处翻找,把样式雷当年制作的图样重新找了出来,且亲自参与策划,坏的要改好,好的要加jīng,每天沉mí其中,君臣主仆几个忙得不亦乐乎。

    不料形势丕然一变,中日战起,这件事被无限期的拖延了下去,肃顺以为此事再也休提,但听立山说,皇帝处置军政大事之外,每天总要到养心殿东暖阁走上几圈——那里存放着清漪园的烫样,听他身边的杨三和六福说,每一次去,都要流连很久,似乎有不把这件事做下去不死心的样子。

    有鉴于此,立山大着胆子再度提起,但皇帝的态度很暧昧,既不点头,也不驳斥,顾而言他——这下肃顺明白了,皇帝心中是很想修园子的,但碍于国家对外用兵,不好点头——那就要自己为主子分忧解愁啦!

    不过立山知道,两国战端初起,海军将士奋勇杀敌于海上,国内却大兴土木?自己只要敢进言,就一定碰一鼻子灰!还是等等为妙。等到进入九月,局势稍加明朗,立山看看情况差不多了,这才把早已经缮誊好的折子递了上去。

    奕对立山在这个时候上这样的折子大为不满!不过碍着肃顺的面子,也不好过于jī烈,“亭公,您看看?天下还有这么全无肺肠之辈呢!”

    肃顺故作不解,“王爷这话怎么说?”

    “您看看立豫甫上的奏折?看看这里面都在说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肃顺明知道奏折的内容,还是装作不知道,取过来,戴上huā镜看看,轻描淡写的放在一边,“诚然时地两相不宜;但我看,立豫甫的这番孝心倒也可嘉。”

    奕很明白,只要自己接口,他就一定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因此故意不理他。肃顺也不着急,等到见驾的时候,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皇帝很觉得为难。一方面知道这时候动修园子的心思,大不应该;另外一方面,年纪渐长,jīng力不及从前。当年的时候,自己还能偶尔溜出宫去,享受一下民间乐趣,但现在,宫中人把他看得死死的,这固然是爱护,但很大程度上也真让他觉得有些憋屈——紫禁城、圆明园,前后海的风光看了三十多年,早就看得腻了,总想着nòng一点新鲜景致,舒缓一下jīng神。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清漪园的烫样的原因。

    “这件事啊?……”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奕和阎敬铭,“是不是又得huā好多好多银子?”

    奕和他目光相碰,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皇帝双眸中流lù出的这种乞怜神sè了。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怜惜,这样一来,出口的话就变了,“臣弟想,总要着工部、户部和内务府衙mén认真盘算一番,才能知道。”

    皇帝立刻高兴起来,“那就算算。要是多就不要了。好不好?”

    奕长叹一声,给阎敬铭使一个眼sè,点了点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各部,详加计算,待有了成数,再到御前答奏。”

    经过计算,工程款项总计在一百三十万两上下,比咸丰九年初初议及此事少了一半,奕觉得这样的数字还比较能够接受,也就更加不会阻拦了——实际上,这是内务府搞的鬼把戏,衙mén上下都在肃顺和立山把持之下,表面下一点功夫,修改几处,扣除几处,银子自然就省下来了;等到大工正式开始,再迭次累加,左右工程已经开始,总不好半途而废,到时候款项增加,奕想阻拦也就来不及了。

    皇帝看过军机处奏拟的折子,很快就猜出了立山几个的伎俩,但修园子实在是自己心头所好,也就装作不知道了。就这样,重修清漪园的事情定了下来,但开工之日尚早,总要到来年的四五月间才可以。

    就在这之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全庆、载龄先后亡故,大学士之位一下子出了两个缺,照例是要增补的。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藻,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宝鋆,授武英殿大学士;再下来是东阁大学士阎敬铭、体仁阁大学士载龄。两位协办大学士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全庆。

    大学士出缺,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于是,李鸿章升为体仁阁大学士,便空出了两个协办之位。内阁奏报上来的是崇绮、恩承、延煦和额勒和布。这几个人中,崇绮是赛尚阿之子,也就是大阿哥载澧的舅父;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咸丰十三年选秀nv时入选进宫的琪贵人的阿玛,和皇帝还有一番翁婿之情。现在做到上书房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与徐桐一样,都是讲道学的。

    恩承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而且资格很深,不过多年来一向无声无臭,皇帝也记不起他有何长处;延煦是工部满缺尚书(汉缺是翁同龢);最后一个是额勒和布,他有个绰号叫腰系战裙——和他的名字正是个无情对!现在任职都察院。

    这几个人都不是皇帝心中所喜欢的,他希望有人能够把翁同龢的名字报上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四位正缺大学士,汉人占了三个,唯一的一个宝鋆也是年迈体衰,还能够活多久谁也不知道,要是他也去了,顶上来的还是汉人的话,即便是皇帝,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因此,即便心中不喜欢,仍是照内阁奏请,点了崇绮和额勒和布做协办大学士。

    对于翁同龢,皇帝多年来对他的才学和人品叠加赞赏,为杨乃武一案从旁说服奕,深得帝心,总想着要酬庸一番,但形势比人强,皇帝也不好推翻成议,更主要的是,翁同龢的资历还是稍嫌浅显了一点,只好从另外的途径给予补偿了。

    这一次立山和肃顺连番奏请重修清漪园,自然要动用部帑,工、户两部的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于是趁这一次协办大学士之机,于六部很是做了一番调整:翁同龢调户部,和立山搭伴办差;原户部尚书杜翰和崇绮调工部;专司修园子调工鸩材之务。

    !@#

第179节 多事之秋(2)

    第179节多事之秋2

    谕未及颁布,军机章京‘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武备未熄,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贱’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清高之任,工部尚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几番敷衍,随即吩咐门,再有贺客,一律挡驾。随即起草谢恩折,交人递进内奏事处,到了第二天,进宫面谢皇恩,随即请皇的旨意,要去拜望阎敬铭。

    皇帝知道,翁同龢一定会有这样的动作,原因无他:翁同龢才学虽然远深过阎敬铭,但若论及术业专攻,比较起老前辈来,就相去不可以道理计了。因此只是点头,“他的身子不好,你去归去,也不必耽搁太久。嗯?”

    翁同龢自然唯唯应了。请过旨意,即刻出宫,到了阎敬铭府。

    阎敬铭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坏,只是脸色有些发青,精神稍显萎靡,见面说了几句话,然后为主人延入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主客两个一个是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客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亭公?”

    “不是,是七爷。”阎敬铭说:“他当年和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七年零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皇帝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面写的是:“……京师旗绿各营兵丁……,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七爷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给内府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如今用兵东瀛,银子如水一般的花出去,这几天来,肃雨亭和立豫甫还说动了皇,要重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就是。”翁同龢又问,“两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六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一份是盛宣怀所发,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战列、铁甲数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万字级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四百七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三千万左右。

    另外一封给是他给奕譞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千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三千余万,南洋所收虽多,但用诸兵事,难免有杯水车薪之弊;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千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七爷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三、四百万的定额,怎么会拿不出来?还要户部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杏荪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的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初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人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咸丰二年和八年的两场风波,连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也会从中横插一手,。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奕譞会异军突起,不过对这兄弟两个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奕譞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用兵东瀛之后,奕虽称贤王,但国事和皇帝多有龃龉,特别是前不久的杨乃武一案,为宝鋆之事,这君臣兄弟两下闹得很不愉快,皇帝此次启用奕譞,想来也是有意要制衡恭王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悲凉,奕和自己多年交好,而且他所秉持的应该尽量快速解决东瀛战事的主张,也是和自己不谋而合,但偏偏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如之奈何?

    户部六堂官,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立山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寻常的状元可及。读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立山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皇帝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房行走。师傅与南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皇帝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第180节 多事之秋(3)

    内务府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嵩申、啷曹、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非常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园子,在工料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福琨,是不满福琨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

    皇帝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的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贝勒奉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百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奏纠劾。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咸丰二十三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盛宣怀,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海军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阔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快进腊月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杏荪。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皇帝寝宫里,让他一起身就不痛快。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他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他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盛宣怀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他是想弄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盛宣怀过不去。

    奕无从置答,回身低声:“翰宇,你回奏!”

    沈葆桢随即高声说道:“回皇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不得盛宣怀喽?”皇帝问道,“朕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盛宣怀这个人朕知道他·起居豪奢,而为人又有些尖刻,但这几年在北洋海军衙门·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肃顺附和着说,“奴才也以为,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翰林院侍讲·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这个折子,让人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他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盛宣怀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可以想见他的恼怒。奕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皇帝说道:“大办海军,让盛宣怀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看。”

    于是众人退下,由许庚身执笔,拟交来,呈递御前,皇帝亲自动手,用朱笔誊在折尾,发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海军操办,事关重大,特派醇贝勒奕,总理一切事宜。盛宣怀办事剀切,阅历已深,谕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阅诸事,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之自,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员辄请开去盛宣怀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盛宣怀自然没有半点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李鸿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

    公罪是公事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象黄体芳这种,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是‘交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翰林院键笔之一,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复奏一,皇帝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这纷繁复杂的局势尚未有片刻平息,李鸿章和胡小毛奉旨进京了。在皇帝传到日本的旨意中,胡小毛的待罪之身,进京之后,即行到兵部报备,随即被送进刑部,等候朝议的结果,这也不必细表。

第181节 朝章旧事(1)

    第节朝章旧事

    进京先递牌子进去,在宫门口请过圣安,皇帝正在和军机处议事,说的是日本人此番到京来和谈之事——虽然日本人还没有到,但两国之间的公文已经转呈中国,日本这一次派遣来到中国的使团是以首相伊藤博文为正使;兵部卿岩仓具视为副;另外还有大隈重信、陆奥宗光等,定于十二月十三日抵京。距离今天,还有不足一月之期了。

    奕多年来一直管着总署衙门,举凡朝廷有任何对外国往来之事,都是他的责任,这一次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较诸前事,更加特殊:两国在阪神一带虽然已经停止了战斗,但彼此敌对气息浓郁,一个不慎,就有擦枪走火的可能,为这即将进行的谈判,增添无穷变数——他实在是想通过这一次的谈判,把战火消弭于无形了——所以惴惴矜矜之心,反而比旁的人重得多!

    “接待之事嘛,总还要以我大清国之资,不可为东西洋人看了我们的笑话。”皇帝这样说话是有道理的,英美两国有鉴于中日双方的托请,也向大清提出申请,希望派出使团,参与到两国谈判中来,这一方面是怕彼此一言不合,使和谈破裂,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借这一次的机会从中取利——不论中国还是日本,都是英美两国所不能丢弃的物资产品,尤其是中国!要是能够通过这一次的机会,使中国下感激两国付出的努力,而把触角更多的伸进中国,绝对是一本万利的!

    奕以为不妥,前数日接到两国公使的文之后,在御前答奏的时候他提到,“中日纠纷,本是亚洲之事,干西洋各国何?且日本若是以此为依托,在谈判之时有漫天还价之举,我方拘于西洋两国的面子,必定是自贻伊戚,所以,臣弟以为应该拒绝他们加入进来。”

    皇帝却并不做如是之想,这样的事情在后世见得多了,就如同朝鲜问题六方会谈一样,其余五国也就罢了,美国距离亚洲隔着一个偌大的太平洋,又关什么什么事了?偏偏也要加入进来?自然还是为了自己和盟国在亚洲的利益考虑而已,放在一百四五十年前的现在,情致虽然有异,但心中所想,却毫无二致!

    因为这样的认识,他说,“此事啊,倒是你的杞忧了。你以为,英美两国加入会谈,日本人就有得陇望蜀之心,敢于和我大清在谈判桌前针锋相对了吗?本来要有的,自不可免;但若说英美两国的加入能够为日本人增添多少额外的勇气,便是笑话了!”

    “……所以啊,朕想,他们要来参与,便让他们加入进来。让他们见到我大清理直气壮之下的堂堂天威,也未必就是坏事。”有他这样的说话,奕不敢多说,唯唯答应了下来。

    而今天君臣奏对,则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日本人到来之后,中方的接待以及最最关键的,在谈判桌前,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换言之,要从日本人手中的刀什么样的利益,才是君臣众人的宗旨问题,“臣弟近来一直在想,是不是拿下阪神之后,就等于我大清绿营彻底打败日本人了?恐怕不见得!何也?北路军暂时不提,只说南路军,兵库、冈山、鸟取、岛根、广岛、山口这神户以东的几县,要么是兵锋横扫而过,要么是因为无暇顾及,还有大片土地,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若以为越过阪神,一路进击,便可收直捣黄龙之效,则日后这些地方经人煽动,变起肘腋,就是不了之局,皇,不可不未雨绸缪啊!”

    “你想说什么?”

    “臣弟想,不如趁此机会,用半年到一年之机,锋镝不鸣,做好安置。若是能够将这几处县府尽归于我大清治下,且能够让百姓顺应天朝,甘心为种种善政所感,则日后即使有变,兵锋北荡寇,亦不虞有身后之变了。”

    奕的话让皇帝有豁然开朗之感,自己铁了心的要打日本,也只是想趁着国势正在强大,把这个最称可恶的邻国一举扑杀,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彻底消灭日本,怕是做不到的。这不但因为彼国人口众多,也因为其抵抗意志远超自己的想象之外,而朝廷内,对于自己一意孤行的要把战争打到底,很多人也有微词,虽然不惧,但终究是讨厌的事情。要在把这么多人都撤换了,只怕政局又要出现极大的反复,有时候想起来都很觉得伤神。

    今天听奕奏答,为他提供了另外一条途径,即可以通过这一次的战争,瓜分日本!要是能够将日本国土瓜分为几个不同的势力范围,则大事可定!料想在百年之内,东瀛小国再也休想有所作为,也就更加不必提为邻的亚洲国家,增添无穷的痛苦和伤害了。

    他沉吟良久,缓缓点头,“老六这话说的很是!”

    奕一愣,公事的时候,皇帝还从来没有用‘老六’这样的称谓来呼唤自己呢。油然抬头,正撞皇帝一双乌黑的发亮的眸子,他知道,每当他双目放光的时候,就是心境大好,而胸中有所得的表现了,一时间也很为他觉得高兴,躬身说道,“臣弟不敢,这也都是我皇圣明如天,臣弟不过愚者一得罢了。”

    “不,这一次可不是朕的功劳。而是你!”皇帝越想越觉得兴奋,似乎一副远景就在眼前了,“切割日本,分而治之,这是无尚妙法!老六,这一次你说的好,说得非常好!便是朕,也为之有茅塞顿开之感啊!”

    奕自然谦逊连连,肃顺有意凑趣,又实在不愿意看奕邀帝宠,在一边问道,“主子,王爷的话奴才听不懂,但主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

    “你懂什么?”皇帝心情极好,拿他打趣说道,“谁不知道你肃顺从来不读?这样的事情你搞不明白,也没有人怪你,在一边呆着,少说话。”

    肃顺故意装作害怕的缩一缩脖子,引得众人为之莞尔。

    “嗯……”皇帝一面想,一面说道,“恭王的这番话说得极是。东瀛国土虽小,但若是就此放任,将派过海峡去的兵员逐一找回,只恐彼国敌忾同仇之下,日后反而将成我大清的大患;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趁这个机会,想办法将其国分割开来。具体的嘛,等朕想一想再说。但这个宗旨不能改变,这一次和日本谈判,首要之务,就是要他们割让土地与我!”

    奕迟疑着,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番话会让皇帝升起这样一个近乎天方夜谭似的主意,割让土地历来是极大的忌讳,即便是大清如今兵力正盛,但只怕日本人也是断断不会同意的。这场谈判未及开始,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他这样想着,只听皇帝说道,“老六留下,你们都跪安下去。”

    肃顺等不敢停留,转身出殿而去,皇帝也起身,奕跟着他,一路进到暖阁,看着他盘膝坐在宝座,吩咐一声,“给六爷参茶。”

    碰头谢恩,用过参茶,奕恭恭敬敬的微微躬身,站在他身前,一如既往的沉默着,“老六,你可是觉得朕的想法有些过头?”

    “臣弟不敢。”奕赶忙说道,“只不过,依臣弟所见,即便是要日本巨额赔款,怕也较割地……容易得多。”

    “你呀。”皇帝好笑的看着这个最称有才有德的弟弟,“三十年了,还改不掉你这番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脾性吗?”

    “圣明无过皇,臣弟别无所长,唯有剀切忠悃之心,侍明主;皇知臣、爱臣,臣又岂敢有片刻瞒哄?”

    看兄弟有些动了真情,皇帝也觉得鼻尖发胀,“你啊,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起来,起来说话。”看奕起身,他继续说道,“正如你所说的,要日本人割地,只怕比要他们赔款的难度大得多;但要是有别国从中帮忙呢?你想想,难度是不是就会小一点?”

    “皇这话,请恕臣弟不解。”

    “很简单,朕说过,一定要趁这一次的机会得到日本的土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便是和任何人合作,朕也在所不惜!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即刻传见英美两国驻华公使,把朕的话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同意,朕愿意让他们也加入其中,共同瓜分日本!”

    奕被这番话震得神魂颠倒。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这一国至尊,“皇……”

    皇帝自言自语的说道,“朕就不相信,英美两国看着这么一大块的蛋糕竟然会无动于衷?你真以为他们都是善人吗?嘿!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有了机会,他们就和饿狼差不多。根本不会考虑日本下的感受的!”说罢抬头,凝视着奕,“老六,此事绝密!只限你知我知,以及英美两国知道,绝不能告诉第五个人,明白吗?要是事情走露了风声,朕一番计划付诸东流,就算你是朕的弟弟,也绝不会轻饶,明白吗?”

    奕的精神还没有从这特大的打击中缓醒过来,下意识的点点头,“臣弟明白,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请皇放心。”

第182节 朝章旧事(2)

    第182节朝章旧事(2)

    把李鸿章宣到殿中,行礼之后,皇帝问道,“如今前线士情如何?”

    “一派振奋昂扬之声。”李鸿章这样说,“阪神一战而功成,臣离港之时,虽还有神户城中、福知山一线苟存敌军负隅顽抗,但所关不大,以鲍chūn霆之功,加以十余万将士用命,必可早奏捷报,这一层,臣可以为鲍大人作保。”

    “鲍超的能力,朕还是很知道的,要在做别的不成,若是说打仗嘛,实在是把好手。”

    李鸿章赔笑答说,“识人之明,无过皇上。”

    “胡小máo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臣以为,胡小máo诚然有罪!这等大事,事先全无禀奏,单独与敌军媾和,若是恶例一开,日后贻害无穷矣!故而臣想,要借此机会,认真处置!”李鸿章说,“但臣身为南路军统帅,奉皇上圣明,统领数十万儿郎征战东瀛,麾下有了这样的事情,臣自知罪责绝不在胡军mén之下,臣甘愿请罪,请皇上处置。”

    “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人不是一回事,他的罪,你扛不起!”

    李鸿章有些焦虑,自知开始的一番话说得太重了一些,要是真为此害了胡小máo,不但心中深感过意不去,日后也是极大的麻烦——胡氏兄弟是皇上的爱将,更是军中巨擘,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吗?这样一想,更觉得不安,“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手制止了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今天不想听你说话。”

    李鸿章好生失望,又无可奈何,只得诺诺应承,肃立一旁,“朕本来想,若是时地相宜,要到前线去看一看,但你家nv主子看看得严,根本不予人可乘之机,这大约也是朕有太多前科所致吧?”

    “皇上,臣以为,皇上身系四海之重,皇后娘娘和宫中各位主子关爱备至,原也是人情之常;且诸位阿哥年纪渐长,多能为君父分忧……呃!”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自己这样说话,分明有着让皇上放权于下的意思——不是要自找倒霉吗?吓得脸sè发白,不敢再说了。偷偷抬眼看去,正好看见皇帝一双凌厉的眸子向他瞅来,这下心中更加惊恐,噗通一声跪倒,“臣……糊涂!臣糊涂!”

    皇帝心中好生不快!载滢和李鸿章的关系瞒不过他,这一次宣召他进京,一来是为了胡小máo一事,他难逃干系,但这只是借口。胡小máo的罪不在与敌媾和,而在于身为军人,不经请旨就做出这么大的决断,要是不闻不问的话,日后必定生出大祸!但话是这样说,皇帝却不准备过于严苛的处置胡小máo;他尚且如此,更不必提李鸿章了。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他是想趁这一次李鸿章领兵有功的机会,把他调京内用,也好为日后打下坚实的基础,但不想李鸿章竟然有这样迫不及待抓权的心思?这是任何上位者不能容忍的!这个念头一起,皇帝的心肠立刻转硬,“来的路上,听说日本派人来我朝谈判之事了?”

    “是,臣略有耳闻。”李鸿章冷汗湿透衣襟,知道刚才的奏答坏不可言,眼下就得看看怎么样挽回圣心,把损失减低到最少了,但这会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以退为进啦,“皇上,臣少年荒唐,流连风月,全不知节制二字;近来为雨雪侵bī,更觉骨痛如砭;臣受皇恩深重,本不敢起了轻卸仔肩的念头,但此次臣待罪之身,若再行领军,恐物议沸腾,……臣想请皇上的旨意,免了臣东瀛战事南路军统帅之职,……”

    皇帝yīn沉着脸,想了半天,“这个事啊,朕再想想,想想再说。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李鸿章走远,皇帝心中恼怒:给脸不要,那就无须客气!抓过一张纸,快速的写了几句话,向外一递,“六福?到内阁,传旨!”

    旨意只有两句话,第一段是,“贝子载滢,奔劳海途,多有辛苦,近来身体不虞,着即免去其会办中日谈判差事。”第二段是,“体仁阁大学士李鸿章,公忠体国,甚慰朕心;然据该员奏称,公务戎马,多年以降,身心俱疲,请宽免差事,朕以为,用人之道一张一弛,着免去李鸿章南路军统帅之职,留体仁阁大学士职衔,留京养病,钦此!”

    邸抄见报,李鸿章刚刚到了奕府上,偏偏奕忙于谈判公事,还没有回家,无奈之下,只得转路去看肃顺,进mén不久,就听见这个消息。他本来清矍的脸sè瞬间变得雪一般的白!手脚也不住发颤,“中堂……”

    肃顺还不明所以,听见这样的话,有些发愣,“不会……nòng错了吧?”

    “没错,大人!”mén下人说道,“刚刚发抄的。”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立刻知道其中有变,转头问李鸿章,“少荃,这是怎么回事?”

    “总是鸿章糊涂……简直是糟不可言!”

    听李鸿章说完经过,肃顺深深点头,“确实如是,确实如是。你呀,难怪当年曾文正公和我说,你聪明绝顶,只是看天下事易尔,日后必出luàn子。今天看来,令师这份识人之明,诚然是不多见啊。”

    “中堂大人,您看此事,可还有挽回余地?”

    “没有。”肃顺一开口,就让李鸿章觉得灰天黑地,如同被人在心口重重捣了一拳似的,“没有?”

    “没有。”肃顺冷冷的说道,“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日最称和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便万难更改!我看,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鸿章……”

    “年纪还不算很大,经此一事,想来日后你亦当学会韬光养晦之道,于你也未必是坏。”

    李鸿章好不失望,心中转着念头,眼睛一转,“那,鸿章不如去问一问六爷的话?”

    这句话出口,肃顺脸sè立刻转为yīn沉,心说李鸿章好不晓事!“也不是我肃顺说一句大话,天下若是我肃某人应承不下来的,便无人可以应承!你若是不信,尽管自去!”

    李鸿章本意是jī将,看他动了真怒,心中三分惶恐,却有七分欢喜,表面上装出一副吓得言语无措的样子来,“中堂大人息怒,中堂大人息怒,是鸿章的错,是鸿章的错!只是,鸿章一片报国shì君之诚,眼见年华老去,却终不得展布……”说着话,他半真半假的挤出几滴眼泪,垂首无言。

    “你也不必如此,”肃顺为之长叹,闻声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只不过……,今日到此为止,你的事,总之我会挂在心上的。”

    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而去。肃顺向外送了几步,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等回到堂上,还不及休息一会儿,突然有mén下人跑来回禀,“老爷,梁鼎芬梁公子来了。”

    肃顺一愣,“哪个梁公子!”

    “老爷敢莫是忘记了吗?就是前几天,拿着李大人手书的八行……”

    “哦!想起来了。”肃顺猛然想起梁鼎芬是谁了。

    梁鼎芬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chéng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UU小说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mén第。广州将军署的后huā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jiāo情更见亲密。

    其时李慈铭正在广东任职,他是肃顺府中所出,为人又一贯崖岸自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员,但若论起派头,便是一省巡抚也不在话下,而且,他仗着有肃顺做靠山,官场上任谁也不放在眼里,时间长了,nòng得没有人不腻歪他的。

    李慈铭也很觉得恼火,便经常给肃顺写信诉苦,请他皇上面前多多进言,最好能够把他调离此处才是最好;但肃顺知道他的脾气,不管到了哪里,总是会坏事,与其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不如就让他在广州一地的胡luàn折腾呢。因此往来信件很多,但大都敷衍,不及正事。

    李慈铭开始不觉,后来也逐渐发现了。便开始自暴自弃——广州将军长善原本是他怎么也看不上的,后来也可以与之jiāo往,因便认识了梁鼎芬几个人。两下都是名士,每日诗酒唱和,倒也自得其乐。

    不久之后,梁鼎芬三个人到了乡试之期,以他们的才学,取中实在是易事,得中举人,进京参加chūn闱,不料科场不售,三个人都落榜了。这倒不是三个人才学不济,实在是这一次的主考官太过不堪——也就是前文提及的,徐桐任主考,把个‘校理秘文’的秘字写成‘衣’字旁一‘必,成了白字的那一次。出场的各省举子除了说一句‘非战之罪’聊以自慰之外,就只能以来年相期了。

    虽然不中,但也不是全无所得,正好相反,梁鼎芬科场失意,情场得意,这一次入京,促成了一段姻缘,这其中有一个缘由——。

    !@#

第183节 朝章旧事(3)

    发榜之后,梁鼎芬领出落卷来看,才知道是荐而未中—原来,科场考试,因袭而下,形成了一定的规制,卷子收来,誊抄、校对之后,先交十八房考官看,有佳作的,即刻堂呈荐,一般而言,主考官不会马承诺,因为不知道第二场和第三场的文字如何。inG.

    而在房考官看来,第一场好,后面两场必不至于很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考罢,由帘官送入龙门,到齐之后,主考邀十八房考官聚饮,每房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罗嗦。

    他的房考官叫周怡徽,是广西桂林人,和他也算大同乡,照科场的规矩,虽然落卷,也算老师,梁鼎芬打听到了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但周怡徽拒而不纳。给他做了一番解释。

    “定是学生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周怡徽连连摇头,也很觉得苦恼的样子,“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到了足下这里,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请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准。所以未能如愿。”

    梁鼎芬无言以对,只好找一些其他的话来谈,说到最后,周怡徽说道,“有幸有不幸,足下也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期许了。

    “多谢老师关爱,”梁鼎芬也不准备多留,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相求。”周怡徽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取出一个画轴,是他祖父的像·要请梁鼎芬题一首诗。

    梁鼎芬自然是‘谨遵台命,,但把画像拿回来,却不知道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家的太老爷生平行谊一无所知·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去打听,很快打听出来了,周怡徽的祖父叫维坛,是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事成了。

    材料很少,而且落榜之后·梁鼎芬的心境可以想见,懒得为这种应酬事多花心思,便从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诗的题目是‘荐主周编修怡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诗文是这样写的,“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我做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在诗后自注写的是,‘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也是在名臣之列,死后谥号文恭,入祀贤良祠。

    这句诗的末尾·用的是一个清朝才有的典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值得一谈。

    清朝的第一个连中三元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修成,偃武修文,正在极盛的时候,那几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是状元!四十四年乙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

    实际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是苏州人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乙丑,先中会元而后状元——他是自明朝商以后,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在他之后,就是嘉庆二十五年的状元陈继昌,他是陈宏谋的玄孙·所以诗中最后一句的‘祝公家法似榕门,就是希望周家能够像陈家一样,会出三元。

    这本来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梁鼎芬觉得,这样的诗实在没有什么意味,而周怡徽却很高兴,因为梁鼎芬是两广名士,只言片语亦足增光,而诗中表明自己是他的荐主,这一点也使他本人很觉得得意。

    这样一来,自然要想一些酬庸之法了,正好有一个机会,和他一同担任房考官的有一个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镇湘有个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为母舅家所抚养,龚小姐的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梁鼎芬虽未得中,但才名在外,而且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谁料双栖不多时,便即回省归葬,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十里奔波,回到了广东老家——任谁也没有想到,梁鼎芬相貌生得很生猛粗豪,望之怎么也不像南人,倒和水泊梁山中冲出来的好汉差不多,身体却有隐疾——他是天阉!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清朝末年,似乎很多清流才子都有这样的病症。如翁同,如潘祖荫,如梁鼎芬。不知道是因为无力人道,所以发奋读,所以有锦绣文章流传于后,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龚小姐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心中苦闷可以想见,时间不久,就成了一对怨偶,这也还罢了,不合梁鼎芬因为此事,畏妻如虎,更让龚小姐厌恨。梁鼎芬越来越感觉故乡不能久住,起意要到京中去,以自己的才华,只要努力读,两榜得中,断不在话下!临行誓墓,立志要来年重下科场,一定要金榜题名,做一个骨鲠之臣。

    临走之前,和李慈铭告别,李慈铭也知道他们夫妻两个和文廷式的一段公案,广东于他是伤心地,也不好挽留,而且为他手了一封八行,让他进京之后,先到肃顺府,暂时住下再说。就这样,梁鼎芬北京中,拜见肃顺。留在府中做了一名清客·到三年之后,重新下场,这一次考中了。

    三年散馆,梁梁鼎芬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勒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房翰林李文田。但是,这样一位通人,却深信风水星相,他的‘子平之术,,在京里名气甚大·这年为他排八字,算他二十七岁必死。

    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术?李文田告诉他: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祸从何而来?想来想去终于给他想通了·‘祸福无门,唯人自所发觉,极力阻止,而梁鼎芬执意不从。他的想法是:此折一,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一举两得,十分合算。只是这个打算不足为他人道而已。

    但奏折也不就能的——梁鼎芬不是不知道胡小毛和李鸿章都是皇眼中的宠臣·可不要因为这一份折子,真惹怒了皇,杀了自己?还旁人的意见比较好。

    于是到了肃顺府,把奏本递了过去。

    肃顺听他说完经过,又是好笑又觉得奇怪,梁鼎芬才名极大·也确实是胸中有物,想不到却相信这些东西?认真看看他的奏本,攻讦的主要是李鸿章统兵不严,绿营兵士在东瀛国内滥杀无辜;在三原城内大肆需索,耗尽民力;兵士全无教养,以凌辱东瀛女子为乐;还有胡小毛私下与敌媾和,败坏皇用兵东瀛的大计等一些事,拿来做的文章。

    “中堂大人您以为呢?”梁鼎芬怯生生的问道。

    肃顺看过想过,沉吟半晌,他心里在想,梁鼎芬的折子递去一定会惹祸,但这种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以皇帝的性情,是不会有所重惩的,那还成什么了?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可以救一救李鸿章的机会!

    想到这里,豁然张目,“也可以得,”他说,“有些话,你的身份、品衔就是刚刚好。像我们,就说不得。”

    “是,多谢恩相提点,学生明白了。回去之后,誊抄一份,明日就送进去。”

    “星海,”肃顺叫着梁鼎芬的字说,“只不过,你可得想仔细了,皇正在气头,你可不要引火烧身啊。”

    梁鼎芬有点患得患失,他此来肃府,本来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既要禳解灾祸,又不能太过激怒皇帝,否则,李文田批的八字,怕就要眼前应验了,“那,恩相以为,皇会不会”

    “你啊,”肃顺好笑的看着他,“怎么,怕了?”

    “有恩相在,学生还怕什么?”

    “我能说的话,自然会说。”肃顺把奏本的底稿交还给他,用手指着面的道,“但这方面提及的,胡小毛私下媾和一事,败坏皇用兵东瀛大计的一段话,还是删改的为好。”

    梁鼎芬心思灵动,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主旨,“恩相,莫不是皇真有心与日本议和?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肃顺也觉得很欣慰,梁鼎芬闻弦歌而知雅意,诚然不俗!他这句话很有深意,因为朝廷要是和日本议和的话,则便是出于皇帝本人的改弦更张,而他的奏本中若是抓住胡小毛私自媾和一事不放的话,皇帝和朝廷的立足点就很被动了,要是那样的话,皇帝就可能真的迁怒于己,怕就真要有不测之祸了!“这,眼下还不知道进展如何,留待日后再说。”

    “是。学生明白了。”梁鼎芬心领神会的点头站起,向肃顺行了个礼,带着折本转身离去。

第184节 托妻寄子(1)

    第184节托妻寄子(1)

    奏折封上,皇帝震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还是肃顺一再为他求情,说他书生之见,不足计较。TXT电子书下载**多方劝解,皇帝才不追究,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其实,梁鼎芬身为翰林院编修,并无言责,这件事只是他快意文字之外,意图保身的翰墨勾当,皇帝本来也无意重惩;不和另有一个叫吴峋的京畿道御史,又上了一份折子,一本折子中参尽了军机处阎敬铭之下的户部、立山之下的内务府官员,这一次,可真引得皇帝动了真怒了。

    五月下旬的时候,中日战起,吴峋就曾经上过一个本子,参劾总署衙mén的一个叫周德润的,周德润是翁同龢的mén生,也是衙mén中少数以清流而主战的官员之一,吴峋参劾他‘执拗刚愎,怙过任xìng’,皇帝很不高兴,这样的措辞表面是在说总署衙mén主战的官员,暗中所指的赫然就是自己!但言官问罪,是很容易引起清流极大的反弹的,左右是书生之见,不必理他。

    但这一次情况又有些不同了,吴峋在折子中参劾户部和内务府官员不知怜恤民资,不知节用国力,在此情势板dàng,用兵域外的时候,居然还要以媚言说动皇上,兴建园林景致?若是给征伐东瀛的将士们知道了的话,情何以堪?

    这番话让皇帝大大的动了肝火,清流越来越讨厌了!自己又不是真的要兴建园林景致,不过是把原来建造的清漪园拿出来重新翻修一下,也不会huā很多银子,就有那么多讨厌的hún账横加阻拦?

    因此,皇帝难得的钦笔颁发了一道上谕:“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sī,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sī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yù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sī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jiān;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jiāo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jīng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sī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一概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jī,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sī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sè,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xìng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xìng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品末官,在本衙mén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mén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jiāo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是在咸丰二十六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chūn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

    是这样的jiāo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jiāo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yù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问道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虽已罢职回京,张树生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振轩的jiāo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轩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正待拒绝,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钩,跟梁鼎芬是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钩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钩也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树声打jiāo道是上策。“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sè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钩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轩帅荐贤,让轩帅登mén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jiāo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树声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这是指翁曾源),两家的jiāo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钩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树声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jiāo情太深,无须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钩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mén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钩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jiāo给我了。”志钩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浇裹,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钩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一两年以后,有万寿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

第185节 托妻寄子(2)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非常文学梁鼎芬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为什么又难过?”他低声下气的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振轩聘我去主持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去过一次还不够吗?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倒也不错!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天气冷,文廷式正在屋子中休息,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哪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法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

    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非常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及三哥了!”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唤进来有话交代。“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艚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船就睡,睡到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文廷式说完了,龚夫人又说,两人多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夫妇规劝似的。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大概在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棉布衫裤,趿着暖靴,正在看,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文廷式知道,那部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因此这时他连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也是个熟客,就是立山。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担心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

    “避什么?”盛昱答说:“豫甫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是为重修清漪园而来。这件事很麻烦,清流为梁鼎芬和吴峋之事而钳口,但民声也不可不畏,朝廷正在打仗·皇帝却要重修园子,即便是以‘布新,为借口,但天下众口籍籍,又岂是能瞒得过去的?

    肃顺找立山说了几次,认为要找一个人出来说说话,开解一番,立山想了想,认为此事非盛昱莫属!他肃亲王之后,天潢贵胄,同时又是清流名士之一·他要肯从旁建言的话,应该能够起到作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好办的,盛昱对于皇要修园子·颇多微词,能不能说动他,还在未知。

    “豫甫!”盛昱听他说完,沉吟半晌,问道:“修园子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海军一事。

    大清的南北两洋海军在两线和日军作战,虽然结果是令人高兴的,但过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重重,也无一不受到举国关注。

    日本海军总吨位在三十一二万吨下,而大清海军则接近八十万;更不必提大清海军肇建、训练早于日本多年,战斗之后,南北洋海军的湖字级、山字级、远字级战列舰、铁甲舰几乎无一不幸免,全部带伤,这样的战果很难说让人满意,清流讨伐之声甚嚣尘,弄得沈葆桢苦不堪言,最后还是皇帝出面,算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但对于朝廷在十余年间投入超过一万万两银子打造而成的两线海军的作战能力,质疑之声始终不绝。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也是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李鸿章之后他接任了闽浙总督,他和专司办理海军事的新任福建巡抚左宗棠都是和李鸿章不和的,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荃帅所留。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就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味道了,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海军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

    “这话怎么说?”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舰就要两三百万银子,更不必提山字级、湖字级;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咸丰十二年的时候确实是这个价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德国定造的即将驶来中华的尚未命名的最新一级战列舰两艘,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还在德国船厂紧急施工,但据总署衙门那边说,这种最新型的战列舰的造价也不过贰佰三五十万两银子,更不必提之前所产的炮舰了。但话虽如此,若是真照张之洞所奏的,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朝廷现在固然有钱,但要一时之间筹措这么巨额的银子,还是很麻烦的。

    “然则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大办海军是圣的主意,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怎么会?”

    “东瀛用兵,不足半年,银子已经水一般的淌了出去,前数日见到翁同,听他说,数十年积攒的家当,如今都快见底儿了。”

    盛昱一惊,“花了这么多吗?”

    立山苦笑点头,“咱们这位主儿啊!”

    盛昱识趣的不再多问,“如今总算兵事休止,只看两国和谈进展了。”

第186节 身后之名

    第节身后之名

    盛昱看看时已近午,命人准备,在正厅安席,主客三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成鼎峙之势,无下之分,谈的自然是闲话,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不知怎么,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说起来,也算是左季高自取其辱——。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日本悍然入侵台湾,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用兵东瀛,分南北两路,在左宗棠想来,李鸿章以闽浙总督做南路军统帅,自己身为辽宁巡抚,虽不是翰苑出身,但论及胸中所学,犹胜于他,因此,自己做一个北路军统帅,总不会是很大的问题;不想朝廷选了朱洪章,令他好生不快:朱焕文一介武夫,懂得什么兵事了?于朝廷的政令,他还不敢过于有所妄议,而且很快的,朝廷派他接任李鸿章的遗缺,做了闽浙总督。

    这更让左宗棠不快,天下那么多督抚,做哪里的不好?偏偏让自己接李鸿章的遗缺?难道李鸿章还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好基业吗?这样的话传到李鸿章耳朵中,自然要想办法有所行动,等到海战正式结束,皇帝点了刘铭传为福建巡抚兼任剿贼大臣,过海赴台,专司办理剿灭西乡隆盛的数千登岛日军之事,战事进展得非常顺利,这是因为西乡隆盛自知为祖国惹下滔天大罪,不等清军来到,就先一步剖腹自杀了。

    或抓或杀了日本士兵,岛内南部地区为之一靖,外患将息而内争渐起,首先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段时间中,他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浚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奕得报大怒。海战刚刚结束,皇帝心气儿正盛,要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日本的威胁,可谓是处处都要花钱,而日军登岛时日毕竟很短,而且因为人数的限制,也不可能对岛造成很大的伤害,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找朝廷要钱?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浚,查明两省藩库,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圣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这一招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听候查办”,这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侍郎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浙江、福建两省的巡抚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重臣之一,皇帝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官文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拟定谥号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

    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李鸿藻、宝鋆、阎敬铭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皇帝觉得‘忠’字很好,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真实历史中左宗棠的谥号是什么,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施政辽宁,又平定南国之功的好字眼?

    拟定谥号从来是内阁的执掌,奕都不大懂,就更不必提肃顺了,便说道,“皇,李鸿藻和阎敬铭记得掌故多,请皇问他们?”

    “李鸿藻,”皇帝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皇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圣裁。”

    这一下皇帝想起来了,历史中,左宗棠死后,朝廷给的谥号就是一个‘襄’字,“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他问说,“朕只记得洪承畴与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就谥文襄!”皇帝又问:“左宗棠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奕回奏了:“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旨,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皇帝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决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交部,听听大家的意思,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第187节 负荆请罪(1)

    载滢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李鸿章的一番奏答,自己无端为所厌恨,几次请安的时候想在父亲面前说话,都被他冷冰冰的挡了回去,这更让他心中发凉,反而是载、载兄弟两个嘴不说,眼角带笑的样子,更是让人胸口发堵,精神萎靡。非常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帝皇之威的森严,原来没有了皇帝的重视,自己什么都不是!但眼下自索无解,父亲正在气头,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只能稍待来日了。

    李鸿章深感二阿哥为自己所累,招帖门,欲行赔罪,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贝子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去回。”

    “病了?不要紧?”

    “只是受了点儿寒。”

    “那更得瞧瞧了。”李鸿章说:“你跟贝子爷回,请他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我家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中堂换了便衣,到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祥贝子府的大厅换‘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楼。载滢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少荃,不必多礼,请到话。”

    延请到楼,让李鸿章坐在炕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摆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三原城中一别,匆匆数月,爷的精神倒还好。比一次见的时候清减了些。”

    李鸿章说道,“爷……”

    “少荃·你也不必多想,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能想得开的。”载滢是无可奈何的口吻,“说起来,这十余年来,我也该到了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了。”

    话中透着浓重的牢骚意味,李鸿章很不以为然,哪有受这样一点蹉跌就灰心冷意的?但眼下不宜直言,“贝子爷,鸿章想来·此事不妨求求宫内?”

    “你是说,我母妃?”载滢笑着摇摇头,“你当我没有想过吗?一次去给额娘请早安的时候……哎!”他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于是李鸿章知道,这母子二人也有所不愉,但又很觉得奇怪,儿子无端被责,做人母亲的如何放心得下?佳贵妃据自己知道,是皇宠妃之一,除了皇后就要数到她·怎么会袖手不管呢?

    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载滢换了个话题:“幼樵的伤病怎么样了?”

    “已见大好,皇专门降旨,把黄宽从天津征调而来,说来也是难为了他,不久前刚刚为成祥之事奔波过一次,回津不久,又受了一番雨雪载途之苦。

    “若是论外科,还是西医好。”载滢说道·“幼樵难得;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论才气还要数幼樵。”

    李鸿章有些意外·原来以为他在皇面前受重视,只是为爱屋及乌,现在看来,确实极有才气!从对张之洞、陈宝琛、吴大、张佩纶所下的一字之评十分贴切,就可见一斑!“二爷的知人之明,实在佩服。

    如今皇预备大办海军,原是幼樵的创议,鸿章忝为大臣,有为国家育才举贤之责,当初有个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军办起来,保荐幼樵经纪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观。经此磋跌,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李鸿章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对张佩纶的期望,不仅在于办海军,而是打算以衣钵相传,接管南洋。南洋的局面已经扯得甚大,而他认为他‘老师,曾国藩的话:“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实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极人臣,将逾五十,在外省怕是也也没有几年了——这一次虽然横遭天威,但任何人都知道,以皇帝的脾气,留他在京养病,又免去一切官职,只是想收小惩大诫之效,用不到多久,再经起用,就一定是朝堂重臣!而一旦交出了关防,论公,承先启后;论私,遮掩弥缝,都非得预先安排一个人在那里不可。

    这个人很不容易物色,资格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都难与其选。看来看去只有张佩纶最好,才具、见解、关系,样样合适,最难得的是翰苑班头,清流领袖,这个资格是自己的嫡系人物中没有一个够得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当南洋大臣就很难了。象张佩纶,以张之洞为俐积资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巡抚或者内转侍郎,立gN就可以大用。那时候奏调他会办军务,历练个两三年,顺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关防,岂不是为公为私最顺心惬意的打算?

    所以‘经此磋跌,一切无从谈起,,根本是违心之论。他的本心不但想设法将张佩纶弄回来,而且还想保他起复。不过眼前还‘无从谈起‘而已。

    恭王当然猜不到李鸿章的心思。他这时由张佩纶的遭遇,联想到另一个人,“唐鄂生也可惜。”载滢说道:“相形之下,张幼樵还算是运气的。”

    鄂生是唐炯的号,中法之战,越南战事先败后胜,论丧师之罪,唐炯实在算不得有多重,然而革职拿问,竟判了斩监候的罪。“是!”李鸿章忍不住说了句:“薛云阶未免过分,听说是有私怨在内。”

    薛云阶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载滢很注意地问:“喔,是何私怨?”

    李鸿章颇悔失言,无端道人长短,传到薛允升耳中,自然会记恨,岂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实权的京朝大员?就这沉吟未答之际,载滢却又好奇地催促了:“只当闲谈。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为难,李鸿章不能不谈了,“原是误会,也是丁稚璜处事,稍欠周详。”他说,“传闻得之,不知其详,约略给您说一说!”

    李鸿章是得自四川来客的传闻。唐薛结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时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县,升到道员,丁宝桢一见,大为赏识,许为‘国士,,更因为同乡的关系,益加信任。说实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盐务,亦确有劳绩,无怪乎丁宝桢言听计从,成为四川官场中的红人。

    就在这时候,薛允升由江西饶州知府,调升为四川成绵龙茂道,兴冲冲携眷到任,见过总督,谈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挂牌,出来,薛允升变了调署建昌南道。

    这两个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绵龙茂道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直隶州,衙门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为兼管水利的缘故,入息甚厚。

    建昌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的尊卑,并无管辖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薛允升万分不悦,认定是唐炯捣的鬼。

    谈到这里,载滢插嘴问道:“我记得唐鄂生那时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对调了呢?唐鄂生似乎没有当过成绵道啊!”

    “是!您的记性好。那时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没有当过成绵道。成绵道后来挂牌由丁价藩署理,不过丁价藩是由建昌道调过来的。”

    “慢慢!少荃,你这笔帐没有算错?”

    “王爷是说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价藩又从建昌调过来?这里面有笔缠夹工的帐,我算给王爷听……。”

    原来唐炯的本职是建昌道,但因督办盐务的缘故,经常驻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丁价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闪烁,以才能自负,而实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么亦为丁宝桢所赏识?“照此说来,唐鄂生无非占个实缺而已,谁来署理他的缺,与他根本不生关系。”

    “正是这话。”李鸿章答道:“是丁价藩想改署成绵道,稚璜也要他在身边,所以硬作主张来了个对调。薛云阶不明内幕,张冠李戴,拿这笔帐记在唐鄂生头,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是遇到了以直报怨的机会了。”

    “恩怨难言!”载滢感叹着。

    接下来又问:“稚璜清风亮节,亦以能识人知名,这丁价藩必是能干的?”

    “能干不能干不说,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并称,号为‘眼中双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说,诋毁稚璜,十分刻薄,当然也是丁价藩替他招的怨。”

    “喔,”载滢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第188节 负荆请罪(2)

    “喔,”载滢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是骂稚璜的话:‘闻公之名,惊天动地;见公之来,欢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谢天谢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语亦复如此!”

    “好恶难言!”载滢又一次感叹,“稚璜督川,是皇嘉惠四川的德政,想来清官必为地方爱戴,那知道亦有此恶声。稚璜为政‘昏天黑地,,我终不服,莫非他官声也有可议之处吗?”

    “稚璜为政,兴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锐,自难免招人怨尤,以致横被恶声,幸亏朝廷保全。不过,用丁价藩,却是失策。”

    “是非难言!”载滢问道,“稚璜用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假手于此人有所聚敛?”

    “那是决不会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总督常常穷得当当。”

    “这,”载滢大为诧异,“只怕言过其实了?”

    “确有其事,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照例规。”

    照例规,四川总督的收入,有夔州关的公费每年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的公费每年三万两。丁宝桢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养廉银一万三千两,自咸丰七年增成发给,每年实收一万八千两。分十二个月匀支,每月所入,一千有余,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这些廉俸银子要开支幕僚的薪水饭食,分润来告帮的亲戚故旧,以至于常在窘乡。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丁宝桢便检一箱旧衣服,命材官送到当铺当二百两银子,旧衣服当不足那么多钱,便加一张铃印了总督部堂关防的封条,朝奉不便揭封开箱,只凭丁宝桢的身分·说当多少,就当多少。久而久之,这只衣箱就不动它了,这个月赎回来·下个月原封不动送进当铺,朝奉一见,不必材官开口,连银子带当票,就都递出来了。

    载滢听了大笑,笑完说道:“有句俗语:‘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有了总督的封条·货不硬也不要紧了!这叫做:丁宝桢当当,认人不认货!”

    载滢的隽语,惹得那丫头也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放下水烟袋,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个不住。

    载滢却对丁宝桢大感兴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额外花费那里来?”他举例问道:“譬如进一趟京,各方面的应酬·少说也得三五吊银子?”

    “这话,王爷问到鸿章,还真是问对了。换了别人,只怕无从奉答。记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咸丰二十五年冬天,丁宝桢还在山东巡抚任,请假回贵州平远原籍扫墓。船到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派人将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欢。宴罢清谈·李瀚章叫人捧出来好几封银子,很恳切地说:“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过这一次回乡,总有些贫乏的亲要资助,特备白银三千两,借壮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说到这样的话·丁宝桢不能不收,收下来交了给他的旧部,其时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补道张荫桓代为保管,将来再作处置。

    第二年秋天销假回任,仍旧经过湖北,便托张荫桓将那三千两银子送还。张荫桓认为原封不拆,显见得不曾动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论,未免说不过去。不如拆封重封,总算领了李瀚章的人情。

    “这是张樵野亲口告诉我的。”李鸿章又说:“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见,谕‘驰驿,,正好我也在京中,鸿章先期派人在贤良馆等着,邀他到府中相叙。就因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这笔应酬花费,尚无着落,特为凑了一万银子送他。.这一次总算稚璜赏脸,比起家兄来,面子些。”

    说到这里,他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转眼就是春节了,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福晋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南洋廉俸,预备贝子爷赏赐之用。”

    载滢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爷分所应得的。”

    当初筹办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私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增,无形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干股,,有股息而无股本。载滢手里也有些‘干股,,听李鸿章这一说,也就不必再推辞了。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载滢照例留饭,李鸿章也正有些话想和这位主子说,当下也不推辞,和着他主客两个一起入席。

    载滢酒量虽浅,府中存酒却多,而且很多是洋酒——这是因为他在总署衙门任职多年,又曾经有留学美国的经历,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和西洋各国驻京公使衙门多番往来,这种事自然也就不可免了,但他和李鸿章虽然达成了共识,毕竟时间还短,不知道对方的饮馔口味如何,便还是让下人取白酒飨客,“少荃,我知道你是海量,也不必效什么矫情之态,尽管开怀。”

    鸿章很恭敬的为载滢倒一杯,又给自己斟满,陶然饮杯,“究不如向此中讨生活为妙。”

    载滢为之大笑!“说得好,说的是。少荃真不愧是曾文正公高足,语出不凡啊!”

    李鸿章听他言及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起身,双手肃立的听着,随即落座,客气了几句。“贝子爷,您看……皇这一次为鸿章奏答不谐,龙颜震怒,可还要等几时吗?”

    “此事我正要和你说。”载滢说道,“若论及在皇面前的恩宠非肃顺莫属……”

    “贝子爷,您不知道?”

    载滢一愣,“知道什么?”

    李鸿章叹息一声,把自己到肃顺府求助却为他婉拒的经过说了。载滢面色发冷,“他……不肯答应?”

    “鸿章以为,亭公年岁越长,锐气愈销“

    载滢半晌沉默,忽的笑了一下,“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由着他。”

    李鸿章赔笑几声,但从载滢眉梢向挑起的小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于肃顺在这件事的袖手不管,显然的动了怒气!

    十二月十日,日本人终于到京了。正使是伊藤博文,副使有大隈重信、岩仓具视等几个。这一次的和谈非比寻常,不但因为战事越来越对日本不利——奕山新任指挥的北路军穿省过县,连续拿下山形县首府山形之后兵锋不停,南下进入福岛县,连克首府福岛、二本松一路杀到县内第一重镇的郡山,才停了下来。

    福岛县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虽然从陆路还和东京有很远的距离,但县内的相马、原町、浪江、富冈、广野甚至磐城都是良好的海港,一旦大清海军从这里取得突破,顺海途南下的话,沿路的茨城县、千叶县根本无险可守,一旦到了这样的地步的话,则日本东京就危在旦夕了。

    因此,天皇明知道这一次和谈是中国人不怀好意之举放一个钓钩让自己吞,也只得忍着疼,咬住不放口了。但在伊藤博文出发之前,在日本的御前会议,君臣也商讨了各种应对之策,众人提出了中下三策策自然是要中国人退兵,仍旧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但考究咸丰皇帝的脾性,只要自己方面肯于拿钱出来作为赔偿,也未必是做不到。

    中策是通过西洋各国的调停和劝说,更主要的是,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和中国人讨价还价,达到使中国人的部队停驻在现有区域,最后完成策所希冀的,逐一退兵的目的;最后是下策,即谈判最终破裂,双方战事在休整几个月的寒冬季节之后,重新开始——有了这几个月的缓冲,国内应该能够紧急组建起全新的师团部队,在战场未必没有和中国人一拼的本钱。

    至于战争款项的赔偿,日本天皇琢磨了很久,国内因为战事的影响,百业凋敝,物价飞涨,能够拿出来的钱戋戋之数,想来中国人也绝对不会看眼,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找中国人要赔偿!”

    “诶?”伊藤博文一愣,他几乎笑出声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反过头去找中国人要钱?“陛下,您是说,找他们要赔偿?”

    “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应该的吗?”大隈重信接替明治天皇的话开口,“我日本有三十四艘战舰或者被中国击沉、击伤,皇国海军士兵伤亡超过五万,这么多的帝国儿郎的生命,陛下十余年励精图治的苦心造诣,就这样葬送在万顷碧波之下,难道不应该向中国人要回一些赔偿吗?”

    伊藤博文不以为然,胜者写历史,现在南北两路同时遭受清军的围困,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赵间信盛和高月伸之的部队虽然还在神户城和福知山一线坚持,但任何人都知道,他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一旦失利,从明治二十一年起组建的六处镇台的四支就算是全部报销,唯有剩下的两支部队还要拱卫东京—保卫皇都就靠着两个正规满员师团了,是万万不能调动的。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要说什么蠢话?”伊藤博文怒斥一声,双手一撑,身体转动,变成面向天皇,“陛下,就是为了有大隈重信、西乡隆盛之流,方才有今日之祸!请陛下明鉴。”

    岩仓具视也在一边向大隈重信发起质问,“大臣阁下,难道您忘记了吗?在大阪的时候,就因为您的管束不力,才使西乡隆盛违令出海,难道您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大隈重信有苦自知,他是大藏大臣,相当于大清的户部尚,掌管一国财政经过这七八个月来的海战、陆战,国家的财政已经到了解体的边缘,不要说其他,就是如他、伊藤博文等人的俸飨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没奈何天皇只得一再向西洋各国借款维持军力;但在海战刚刚结束的时候还好,等到清军登陆,攻克日本本土的战斗势如破竹,各国也见识到了中国人兵锋的威力,知道照这样下去,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彻底打下日本这会儿借出去的钱,完全等于扔到太平洋中,因此,不但筹款不成,反而多了很多讨偾的,要求把前期借与的银子尽快还来;好在两造间有合同,大隈重信还能以合同规定的还款期限未至而拖延。但要想借钱,却是怎么也借不到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在再向中国赔款的话,不要说本来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万万挡不住中国人的狮子大开口,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以退为进的办法,他明知道中国人不会同意,但不想还不及开始谈判,在御前会商的时候,就为同僚驳斥了。

    “行了。”明治天皇摆摆手,制止了大臣们的争吵,“西乡隆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他这样说道,“至于对中国的谈判,朕以为还是要如大藏大臣阁下所说的,一方面请求西方各国调停;一方面和中国人提出军费赔偿办法。即便他们不同意的话,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争取拖得越久越好!”

    伊藤博文一行人进京乘坐的是美国的迈尔斯号,是一艘三千七百吨的商船,抚今追昔伊藤博文心中好不难过!当年的时候,他也曾经到访过中国,当时乘坐的还是观光号,那艘船论及吨位还不及迈尔斯号,但毕竟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而现在,能够开得动的,吨位是四位数以的船都被国家征用,参加到了对中国的海战中,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的被俘虏,或者被炸沉到海底了,堂堂的日本帝国,连一艘像样的商船都找不出来!

    这一艘商船是美国斯坦利船务公司制造的,这家公司和日本的各处造船厂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关系,但一念及此,伊藤博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狐疑:在初初收到驻日英国公使的公函,是受中国人的托请,要求日本政府派人到中国的北京去,参与和平谈判。

    记得当时自己接到天皇的命令,将这件事重重的拜托英美两国,希望他们从中调停,一旦战事休止,日本必有重报——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款项,就是在横须贺、神户、大阪、长崎等由北至南的各地海港城市,两国的货物税额减少三分之二!

    这虽然是饮鸩止渴,而且受到大隈重信的严厉反对,但在天皇的支持下,还是被强迫通过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异常:英美两国公使对他提出的条件始终不肯表态,只是说要等待国内的政令——这自然也是应有之义,但伊藤博文久经宦海,感觉到这其中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内情!旁的不提,只是在得到两国提出的条件在政务堂获得通过之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而对于日本请求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希望两国在舆论干涉之外,能够派遣兵舰到港的要求,更是不置一词。

    伊藤博文一时间还不以为这两个素称好的国家会在暗中和中国达成什么协议,毕竟日期紧迫,公务太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考虑,便急匆匆的登船西来了。

    在天津下船,直隶总督刘坤一遣天津知府高心燮到港迎接,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也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可以说,安排日本人登车直奔北京。

    进京已经是十二月初十的下午,中国方面的接待倒还客气,以总署衙门日本股帮办大臣志颜负责,把一行人安排在管驿中,交待了几句话,告诉伊藤博文等人,十二月十一日早的巳时,在总署衙门正式开始有中日英美四国共同参加的谈判会议,随即告辞,进宫复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辰时刚过,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署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奕早早的就到了,这天是由他主持会议,与议的有礼王世铎、奕、容闳、志颜等总署衙门的大臣、司员;以及新加了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立山、刑部尚绍祺、工部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本来还有一个总理大臣是鸿胪寺正卿阝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阝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早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谁都知道,这一次的会谈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够拿得下来的,距离每年的封衙期没有几天了,便是连奕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但却不是为此,而是为了皇帝的话:他要亲自到场参与会谈!

    皇帝的脾气奕太熟悉了,当年就曾经以甘子义为化名,参与到对日谈判中,闹出了很大的麻烦,这一次居然还要再来?只得以两国交恶,一旦日本来使有心怀不轨之举,便是把日本变作尸山血海也万难挽回为由,始终不肯答应。

    皇帝不同意,“朕又不是天天去,偶尔走一遭,日本人又不知道朕几时会去,且不必提每次会谈之前,双方的与会者都要进行严格的搜查——难道你们只是以为朕会去的时候,才要检查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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