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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节 盐商豪奢

    盐商分为买盐的‘场商’和运盐的‘运商’,既买盐,又运盐的才叫总商。扬州共有八家总商,是扬州盐商的领袖,这一次两个委员带刘炳章来拜望的,是其中的一个,姓顾,名叫万全,在家行七,人皆称之为顾七爷。

    顾七爷家盖的园子叫‘朵园’,来历已不可考,不过论起园子中景致之美,和著名的容园比较起来也不遑多让。将手本递进去好一会儿的时间,园子中门大开,一个穿着簇新的穿绸长衫纱马褂的老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迎了出来:“失敬,失敬。哪一位是刘先生?”

    刘炳章猜到对方就是顾七爷了,赶忙上前一步:“在下刘炳章,见过顾七爷。”

    来人正是顾万全,前数日的时候,陈醉月派来的专差已经将一封书信递到他的府上,信中把湖北巡抚龚裕托请自己的事情和对方说了一遍,并请他从中联络云云。

    顾万全不敢怠慢,在刘炳章未来之前,就已经事先把另外七家总商聚集在一起,商讨过这件事:“……就是这样了,大家看呢?能否由我等出面作保?”

    “此事尚需万全考虑。谁知道龚裕在想些什么?若是招安陈醉月,能够使得官盐畅销,于我等也有大好处,也就罢了;若是陈醉月如同当年黄玉林一案一样,最终只是借刀杀人,把几个和他有私怨的盐枭抓来交差了事,官引滞销如故,又当如何?”

    黄玉林一案就是当年害得两江总督蒋攸銛丢官罢职,身败名裂的一段故事(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赘),在座的几个人中大都不知其详,只有一个叫李兆普的,年岁甚长,算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不过也已经年纪老迈得很了。

    “大家与陈醉月均有各样的交情,愿不愿意具结保他,想来大家心里有数。可是我要提醒大家,具结书中有陈醉月招抚之后,‘私盐断绝,官引必可畅销’之言,便等于是我等自己具了切结,若是日后仍旧滞销,我等如何应付差事?两江,湖北那边和我们打起官腔,又当如何料理?这一节可是要想清楚的。”

    “七爷说得对!”有的盐商竖起了大拇指赞叹:“看事情洞若观火,陈醉月无事了,一定会不老实。若是照样卖私盐,官盐自然也就畅销不起来,到时候官府以我等具结文书说话,盐课一文也少不了。我看,这是陈醉月和官府联合起来的圈套,可不能轻易上当!”

    这一来,会议就没了结果,对陈醉月派来的人只是说要商量,让他等消息,一连等了好几天,刘炳章这边已经从湖北出发了,盐商那边还是没有任何落地的回复。于是陈醉月知道,这件事怕是要黄。

    若是盐商拒绝作保,则湖北那边也轻易不敢招抚,陈醉月想洗净上岸的念头也就成了镜花水月。来人回去禀明,陈醉月大怒,派了个人再一次到了扬州,对盐商总会的人说:“陈某人于两淮百姓只好不坏,两淮的总商、散商更是有着很多的交情放在那里,如今不求旁的,只求诸位笔底春风,具个名字而已,竟然也不答应,真让人伤心难过。”

    陈醉月派来的人又说:“既然你们不讲交情,我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你们不肯救我性命,陈某人临死也要拉上垫背的,我从来没有做过杀人的勾当,这一次要开杀戒了。哪个不答应我,我杀他全家!”

    来人把话说完,顾万全真有点害怕了,把总会的另外几个人再一次召集到一起,将陈醉月的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陈醉月是亡命之徒,又不是本地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胆子小,决定具结保他。各位的意思怎么样?”

    有了一个领头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一诺无辞,不过事情不能这样简单的决定,还是要等到龚裕派来的专差到了扬州之后,再做决定。

    把刘炳章请进朵园,其他的七位总商也赫然在坐,彼此见过礼——这些盐商家中有的是钱,花钱捐一个道台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刘炳章以举人之身,给几个人行了跪拜的大礼,这才彼此落座。

    双方攀谈了几句,立刻把话题引到了正经事上:“顾老爷,这一次我家大人请托之事,可有成议?”

    “这个嘛,我等已经商议过了。既然陈醉月有心向善,自当给他一条出路。只是,这具结作保一事。”他向周围的几个人看了看,满是神秘之色的一笑:“刘先生,您是在湖北龚大人,两江陆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所以,还要请先生帮衬一二啊。”

    刘炳章再聪明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顾老爷这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顾万全很有为难之感,尤其是当着陆建瀛派来的两个委员,很多话不好直言,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吩咐一声摆宴,邀请几个人入席。刘炳章三人也不客气,当下拱手谢过,各自入席。

    这一次宴请几个人是江南特产的鲥鱼。鲥鱼大约在四月间上市,每一年的第一尾鲥鱼上市的时候,既不是撒网捆来,也不是钓得,而是很匪夷所思的办法得来:由练习龙舟竞渡的健儿,在金山寺前的江面上,驾着小船,冲入丈许高的浪头中,直接用手捉到的!然后将这尾鲥鱼用名为‘草上飞’的快船一路送至江宁,前明的时候是送给镇守太监,本朝自然是献给两江总督——照例可以得封赏二十四两银子。

    鲥鱼的吃法从来都是清蒸。不过盐商的做法和平常百姓另有不同,也更加的讲究:先由厨师派下手挑一副行灶出门,自己用布裹着刷洗干净的刀具随行,一行人一起到江边,从刚刚捕捞上来的鲥鱼中选购一条新鲜的,趁刚出水而未死的时候,剖肚挖腮不去鳞,清除脏腑,清布抹干,鱼腹中放入两块上好的火腿,取其香味,然后用网油包好,放入行灶中来蒸。

    一路走来一路加热,等到了府中,直到宴席前,方才将鲥鱼出锅,刚刚好可供享用。据说清腴鲜嫩,无与伦比!

    刘炳章一边和顾万全等人说着话,一边饮酒,待到看周王两个人都有了酒意了,顾万全这才说道:“刘先生,不瞒您说,陈醉月之事,老夫和几位同行商议过,都认为若是真能使私枭绝迹的话,不论是于朝廷还是于我等,都是有大好处的。所以,若说真的能够使私盐绝迹,官引畅销,我等自然乐见其成。只是……”

    “什么?”

    “刘先生,您是明白人,要说我们这些人,钱是很多,奈何此番具结之事,内中有要我等作保,陈醉月安抚之后,官引必可畅销之言,这,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刘炳章就明白了:无非就是这些人现在作保也是言不由衷,将来若是私盐仍旧猖獗,则官府方面以具结上的话以为要挟,这些人不敢担关系而已。不过这一层不是他可以顾忌得到的。两淮盐政全在两江总督治下,自己不过是湖北巡抚的幕僚,很多事不但自己,就是龚裕也无法越俎代庖。只得掩饰的一笑:“顾老爷所言有理,不过我想,只要陈醉月能够认真办事,于招抚之后引导缉私,想来私盐绝迹或者不可得,以官盐轻本敌私,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就是这话喽。”那个喝得有了点酒意的周委员接口道:“只要官盐的价钱降下来,想来百姓也不愿意花钱买私盐的吧?毕竟,总还是要做个安善良民的居多哩。顾老爷,您就毋需操心过甚了。”

第120节 得道多助(4)

    有了盐商总会的作保,陈醉月如愿以偿,除了他自己居住在武昌城中,受城守营监视居住之外,当初的十二个头目分别被安插在缉私营中担任一个游击,还有的分到沔阳州等地,交由阿勒经阿监视使用。这都是应有之意,也不必细谈。龚裕早一次起草奏章,飞马奏报,皇帝批了一句:“知道了。”

    这一次招安陈醉月,陆建瀛从中出力甚大,刘炳章这一次到江宁来,是为了向他表示谢意的。

    陆建瀛自然是要客气几句,摆摆手让张芾在一边落座,这才转脸看向刘炳章:“不知道陈醉月改恶从善之后,鄂省私盐征剿之事,可有什么起色吗?”

    “不瞒大人,确有收获。有陈醉月之流前车可鉴,鄂省境内的私盐贩子大有偃旗息鼓之势。秉章与居停大人皆以为,这一来是盐枭纷纷落网,二来嘛,也是大人您从中出力的结果。”

    “哦?此事和老夫又有什么关系吗?”

    “不瞒大人,上一年大人所上的《盐漕弊政折》深得帝心,皇上有志将漕运改为海运,一来可为利国之术;二来,也就断绝了私枭贩买私盐的源头。”

    陆建瀛捻髯一笑:“错勉了,错勉了!老夫此举,不过是上体天心,尽职尽责为皇上办差,不敢当儒斋兄夸赞之语啊。不敢当,不敢当!”

    久未说话的彭蕴章终于开言了:“立夫兄太自轻了。上一年的折子痛陈利害,不但皇上赏识有加,就是天下人也寄厚望于大人,此番漕运之事初见眉目,想来物望所归,正其时也。”

    “咏莪兄一语褒奖,荣于华衮。”陆建瀛很是正色的向彭蕴章一拱手:“建瀛谢过了。”

    彭蕴章客气几句,陆建瀛让听差摆下宴席,请几个人入席。为了这主位,又是推搪了许久,终于还是陆建瀛坐了,彭蕴章、刘炳章等人在下首落座,张芾在花厅换上便装,和唐增义做陪客。

    “咏莪兄久任学政,想来主课之时,必有佳作?”

    “太多了。”彭蕴章点头答道:“有一年在福州,拈得‘女花’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在坐的几个同声赞叹:“果然不凡。”

    彭蕴章身为主课,状元才情大受赞赏,他这做老师也觉得甚为荣光,脸上飞金般的继续说道:“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陆建瀛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坐在一边的张芾问道:“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彭蕴章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陆建瀛笑了一下,看着刘炳章问道:“听说仲良兄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游戏之作,难当法眼。”刘炳章谦虚了几句,慨然点头:“不过,也算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不敢。”刘炳章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我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在坐的几个都是懂诗的,闻言都有点恻然动容:听得出来,刘炳章所作的联中很有‘境况艰窘’之意呢!难道在龚裕幕中,仍是不得一伸平生之志吗?是了!这一定是当年之作。

    唐增义有意岔开这样令人不愉的话题,向陆建瀛拱拱手:“大人,今日群贤毕集,不如今日也以‘诗钟’为乐?”

    陆建瀛先不忙表态,眼睛在几个人脸上转了一圈:“彭兄?刘兄?”

    刘炳章心中一愣:若是只有旁的人也就罢了,彭蕴章诗中巨擘,而且诗钟之作,尤以福建一省称雄。他担任该省学政多年,想来于此节很是有心得。今天若是想一鸣惊人,怕是会有点难度了!不过他生来的骄傲性子,万万不肯在人前失了面子,当下点头:“就依大人。”

    这等之役,总督府的听差早就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大人命题吧!”唐增义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陆建瀛面前。

    “主随客便,今日文会,请彭兄命题。”

    彭蕴章也不客气,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便又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大人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芾在一边凑趣:“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命题由彭蕴章来做,旁的事情自然不好再一力决断,微笑着望向刘炳章:“刘兄,你看用几唱?”

    “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好!刘兄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陆建瀛身为主人,不能呆坐着,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芾挥着手说:“诸位请构思吧!”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片刻之后,只听得刘炳章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彭蕴章正在凝神细思,闻言慨叹一声:“人言刘仲良捷才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果然好!”陆建瀛呵呵轻笑着,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宴席前宾主尽欢,散席之后,陆建瀛安排听差请彭蕴章去休息,自己却把刘炳章留了下来,看得出来,有很多话要和他做一番秉烛夜谈。听差奉上茶水,端来果盘,又为二人点上烟,这才退了出去。

    宾主两个人如神仙一般的吸饱了一袋烟,陆建瀛这才笑呵呵的说道:“听闻周芝台戒烟之事了吗?”

    刘炳章点头微笑:“周芝台克己奉公,一至如斯,实在令人敬佩。”

    话中说着敬佩,脸上那番不以为然的神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陆建瀛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难为了他。不瞒小兄,老夫也久有戒断之意,奈何却做不来他这般的硬气。”

    “大人未必没有周大人那般的硬气,只是不在其位罢了。”

    陆建瀛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是啊,是啊。不在其位,也就不谋其政了。”这样的说话总是要点到即止,毋需深究,他把刘炳章留下,也并非为了月旦人物:“刘兄大才,建瀛早已知之,此番于鄂省查禁私盐,不但是上蒙帝宠,更且为朝廷,百姓谋福之举,说来,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刘炳章一笑,没有说话。他知道陆建瀛还有言下之意。果然,陆建瀛叹息一声:“只是,刘兄,这一次请你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想请借刘兄大才,为我借箸代筹一番的。”

    “大人何出此言?但有学生可一效犬马之处,请大人明示就是。”

    “说起来不值一哂。”陆建瀛面上是那种很蹉跎的神色,心里的话总有些不好出口:“上一年,陆某不揣冒昧,进言皇上,不但未曾得咎,皇上还天语嘉奖,命我在两江试行新政。老夫也想一继陶文毅公前武,将这盐漕新政在两江大力推行,只是,又生恐朝廷旨意朝令夕改,老夫一人获罪也就罢了,这万千努力化作流水,想来真是令人心中忧虑。”

    “大人过虑了。大人可知,如同当年的陶文毅公在两江试行新政,其中最碍难之处在何处吗?”

    “当然是朝中重臣,外间督抚,差官等,处处掣肘所致?”

    刘炳章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他大声说道:“便是有人从中阻挡新政之事,只要皇上有心振作,一力推行,便是偶有阻碍,也万万难挡新政颁行天下。怕只怕,圣心有改弦更张之意,则功亏一篑,就在不远了。”

    “你是说?”

    “这正是刘某要向大人进言的:大人上的折子中有请求缓行的话,却为皇上批驳,正说明皇上于新政全无半分退缩之意。”

    一番话真让听者有探骊得珠之感,陆建瀛抚掌而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第121节 万园之园

    入圆明园南门,大宫门五楹,门前左右有朝房各五楹,其东分别是:宗人府、内阁、吏部、礼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銮仪卫、东四旗各衙门值房。东夹道为银库,再东北是南书房,东南是档案房。

    西向分别是:户部、刑部、工部、钦天监、内务府、光禄寺、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御书处、上驷院、武备院、西四旗各衙门值房、西夹道西南为造办处,向南是药房。进大宫门为贤良门五楹,门前有石桥,桥的东西两侧各有值房,西南为茶膳房,再西是繙书房;东南是清茶房,军机处。

    过贤良门就是正大光明殿,先皇梓宫厝停于此,自然不能作为办公治事之所,皇帝便选择九州清晏作为朝会之地,平时,则是在正大光明殿旁的勤政殿召见臣工。

    勤政殿匾额是世宗手书:勤政亲贤。门前有联:知治凛惟艰,修和九叙;大猷怀用又,董正六官。后楹额同样是世宗手书的:为君难,照例有联:懋勤特喜书无逸,揽胜还思赋有卷。殿中宝座的后面有屏风,上面书有御书《无逸》一篇,后楹东壁陈御制《守成难》一篇,西壁陈御制《为君难》跋(其文略去)。

    皇帝移驾园子中已经有几天了。在这里照旧办公,而且不像在城中那般的有很多琐碎的仪制要遵守,更让年轻的皇帝觉得心情开朗,谈完了正经事,他问道:“彭蕴章进京了,是吗?”

    “是。回皇上话,彭大人已经在内阁值房等待,待到皇上宣召,就可以陛见了。”

    “先等一等吧。等我们见完面,朕再好好的见见他。”皇帝悠然一笑,眼睛望着下跪的几个人,慢吞吞,似乎在唠家常一般的说道:“有些事啊,你们知道,朕也知道,不去过问是因为朕觉得没有必要。军机处是我朝第一等重要的所在,厕身其中者,名位贵重毋庸多说。更且是政令所处之地,中外观瞻之所。你们几个人在共事的时候,还是要做到和衷共济,不要以地方为畛域,分得那么清楚。也免得日后闹出笑话,惹人非议,明白吗?”

    祈隽藻第一个冒出汗来,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他已经注意到了军机处中逐渐壁垒分明的两派之争,今天说这样的话只能算是敲打几句,若还是照旧党争不止的话,只怕下一次再谈起来,就不会是这般的和煦了。

    想到这里,老人赶忙向上叩头:“皇上一语,老臣惶悚无地!总是臣等于处事之时大有荒疏之处,请皇上责罚。”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有荒疏之处,还责罚什么?朕也不过是说说,有则改之嘛。今后我们君臣彼此共勉也就是了。”

    “是。”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出去,皇帝又见了几个人,这才轮到彭蕴章觐见。他还是在新君登基之后第一次朝见,在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领工部尚书衔,督理福建学政,臣彭蕴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君臣两个第一次见面,皇帝也很是保持着恭敬的坐姿,一直到他行礼完毕,这才点点头:“起来说话。”

    “是。”

    “彭蕴章,你今年多大年岁?”

    “回皇上话,老臣虚度58春。”

    “看你的身体还好吗?”

    “多承皇上垂念,老臣粗体尚称顽健。”

    “……………………”

    外臣进京,或者调任陛见,或者内用,总要有一番答对。当然,君臣之间的这种‘寒暄’也会因人、因地而繁简不同。例如周祖培奉旨出京办差那样的,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然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而彭蕴章却是第一次见,自然要有好一番的问答。问话无非就是诸如行程如何,省内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絮絮不休,说了好大一会儿。

    彭蕴章第一次面圣,心中很是惴惴,听皇上温语相询,很快的放下心来,把在省内任职和多年来所见所闻捡皇帝问到的说了几句。

    “朕看过你当年给皇考上的奏章,其中警句还记得:‘沿途委员及漕运衙门、仓场花户皆有费,欲减旗丁帮费,宜探本穷源。又州县办漕,应令督抚察其洁己爱民者,每岁酌保一二员……’不但是皇考心中为你这番诤言谠论击节赞赏,便是朕,也从中参详到彭蕴章实乃是国之干才啊。”

    “臣不敢当。臣不过是微末之才,于正事却全无建树,偶有条陈,也难抵先皇捡拔之恩。”说到这里,老人真的动了情,声音也变得呜咽起来:“先皇弃天下而去,臣在福州,想及先皇对臣……”

    皇帝好言抚慰了几句,这才说道:“这一次招你内用,命你进军机处,一来呢,你不论能力,德行,朕都是信得过的;二来呢,军机处也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诤臣。你刚刚回京,很多事情还不是很清楚。朕这个人很简单,只要是于国有利,于百姓有利的,便可以放手去做,万事有朕做主。”

    “是!皇上心怀百姓福祉,臣在福建的时候也曾知晓,同僚相聚的时候都说,皇上是我朝继列祖列宗之后又一明君。”

    “有些时候啊,朝廷很多重臣,因为没有很多像你这般有外务的经验,做起事来,也就难逃闭门造车之讥。在这一点上,你要做出表率啊。”

    彭蕴章心中一动,想到前月和许乃钊在福建的说话,当时自己以‘难得进言’之词为疑惑,许乃钊便没有再说下去,这会儿突然明白了过来,一打马蹄袖,再一次跪倒下来:“臣今年58岁了,自感去日无多,这一次蒙皇上宠招,入值军机处内用,若是一定要忝居骥尾,以供几位大人驱走,想来皇上念及老臣微劳,总会成全微臣。然而臣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就因为皇上亲自操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上。臣稍有人心,焉敢有此偷闲的想法?”

    皇帝难得的呲牙一乐,点了点头:“说得对,说得对。朕就是要用你这番‘不敢有偷闲之心的想法!’你这一次回来,把在省内所见详细的写一份折子,拿来给朕看。”

    “是!”

    “从福建返京,路上舟车劳顿,怕你也是很辛苦了。朕给你几天假,休息一下,然后再入朝当值。”

    彭蕴章有心拒绝,看皇帝面露不耐之色,赶忙跪了下去:“是。臣领旨,谢恩。”

    从勤政殿跪安而出,回到军机处值房,同僚相见,彼此又有一番热情,不用细说。

    圆明园是从康熙年间开始修建,雍正,乾隆两朝更加大加更张,实在是海内第一名园。甘子义多次在后世的历史书中见过对这座皇家园林的描写文字,现在身临其境的走一遭方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描绘文字,都不足以形容其富丽于万一!

    出了勤政亲贤殿东首是飞云轩,右有阁,名静鉴(这个鉴字应该是繁体的),向北是怀清芬,再北是秀木佳荫,后转是生秋庭;静鉴阁东是芳碧丛,它的后面是保合太和殿,后面是富春楼,楼东是竹林轻响。

    过勤政亲贤殿是正大光明殿,殿后有湖,就是前湖。湖正北面对着的是圆明园殿,殿后是奉三无私殿、九洲清宴殿,殿东就是著名的天地一家春,西面是乐安和,又西便是基福堂,堂前是露香斋,左面是茹古堂,松云楼,右面是函德书屋。

    正大光明殿直面大湖,棼橑纷接,鳞瓦参差,渟宏荡漾之间,周围枝杈,纵横旁达,诸胜仿佛浔阳九旅,邹衍谓之:俾海周换为九州者九。大瀛海还于外,兹境若信造物施设!

    富春楼之后是牡丹台,乾隆九年改名为镂月开云,又名纪恩堂,全以香楠为材搭建,上覆金、碧二色琉璃瓦,堂前有牡丹数百本,后列古松青青,还以杂莳奇葩,当暮春婉娩,首夏清和,最宜肃咏。

    堂后有池一区,池西北为天然图画(不是字面的意思,四十景之一,就是叫这个名字),楼北是朗吟园,又北是竹辻楼,东面是五福堂;楼后是竹深荷净,东南是静知春事佳,又东渡河为苏堤春晓。

    由五福堂渡河而北有山腹缭绕,里面是碧桐书院,其西面岩石上为云岑亭。碧桐书院西面是慈航普度,前殿南临后湖三楹,是供奉欢喜佛的道场,其北楼宇三楹,上奉观音大士,下供关圣帝君,东偏殿为龙王殿,祀圆明园昭福龙王。

    慈航普度之西临湖有楼,名为上下天光。左右各有六方亭,后为平安院;上下天光西折而南过桥是杏花春馆,西北为听雨轩,轩西为杏花村,村南是涧壑余清;轩东为静水斋,西北为抑斋,又西北为翠微堂。

    杏花春馆之西过碧澜桥为坦坦荡荡,三楹,前宇是素心堂,后宇为光风霁月,堂东北为知鱼亭,又东北为萃景斋,西北为双佳斋。

    坦坦荡荡之南为茹古涵今,五楹南向,后方殿为韶景轩,轩前东为茂育斋,西为竹香斋,又北为静通斋。茹古涵今之南为长春居所,就是爱新觉罗?弘历旧时居所。

    杏花春馆西北便是万方安和,这是圆明园中一处非常特殊的所在:整体的殿宇建造在池中,形状是一个巨大‘卍’字,四条旋臂拱卫中央居所,世宗皇帝帝生前就喜欢居住在这里,又清幽,又可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第122节 万几闲情

    皇帝生母早丧,是由静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抚养长大的,和这位庶母的关系也很是亲近。不过皇帝和先皇的嫔妃见面,行迹上总是要疏远一些——特别是道光晚年所选的一些年纪很轻的嫔妃,更是如此——若是惹出什么事情来,可就真正是朝廷中的大丑闻、大笑话了。也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这一次移驾到园子中,只奉请静皇贵太妃同来,请她居住在五福堂,至于其他的先皇嫔妃,一概留在了城中。

    用过午膳,皇帝乘轻步辇到五福堂,为太妃请午安,每天三次给太妃请安,已经成为了皇帝的惯例,太妃身前的内侍和宫婢远远的看见步辇走近,在堂门口的青石板路上跪倒接驾:“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太妃她老人家在里面吗?”

    “回万岁爷的话,在的。太妃她老人家估摸着皇上要来了,命奴才们在此接驾呢。”

    “你倒是生了一张巧嘴儿。”年轻的皇帝轻笑几声:“除了太妃,还有谁在啊?”

    “回皇上话,祯主子,兰主子,还有六王爷,六福晋,还有是和承恩公的侧福晋在,都在陪太妃她老人家说话儿呢!”

    皇帝向里面走去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举步走进了厅中。南向的正厅中一片明亮耀眼的阳光,静皇贵太妃安坐在安乐椅上,怀中抱着咿啊大叫,精神头十足的嫡孙,正在笑呵呵的向这边看来。老人的身后站着几个人,都是府中负责照顾孩子的精奇嬷嬷。坐在她身边的是祯嫔钮钴禄氏,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恭亲王夫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命妇打扮的女子。听见说话声,除了太妃,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臣弟(奴才),给皇上请安。”

    “大规矩都免了吧。”皇帝随意的摆摆手,止住了众人行礼的举动,自己趋前几步,“给太妃请安。”

    “起来,起来。”静皇贵太妃博尔济吉特氏虚扶了一下:“还不快点给皇帝搬绣墩来?”

    “都坐,都坐吧。这不是在朝堂,用不到那么蛇蛇蝎蝎的。”

    “我们娘儿几个正在说话,可巧皇帝就来了。”太妃轻笑着吩咐:“还不给主子爷倒茶来?”

    几个人重新落座,皇帝周围扫了一圈:“你们,也来了?”

    他问到的祯嫔和兰常在各自站了起来:“奴才和妹妹在宫中呆着无事,就来给太妃她老人家请安了。”

    “做得对。朕有时候不能经常过来,老人家这里,你们带我尽一尽孝心总是好的。”

    “是,奴才记下了。”

    御驾到来,奕訢等人自然就只能站在一旁。这一次奕訢携福晋进园子,一来是抱着已经命名的嫡子给祖母享一番含饴弄孙之乐;二来,奕訢自从今年三月间被皇帝发回到上书房读书,心中总想和皇帝见上一面,自呈乌私之忱。

    清朝宫规整肃,后妃与外臣隔绝一方,虽至亲骨肉也难得相见,一般只是在‘三大节’的时候,大臣在慈宁宫外请安、朝贺,却并无接见之礼。不过移驾到圆明园中,这方面的要求就不是特别严格了。

    “太妃可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用过了。”太妃满面带笑的点点头:“皇帝呢?也用过了吗?”

    “是!我也已经用过了。”皇帝轻笑着望向太妃怀中的婴儿:“太妃,我来抱抱他吧?”

    太妃含笑点头,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嬷嬷,抱到皇帝身前:“唔,还记得我吗?”皇帝的眼神中满是爱怜之色,伸出手逗弄着婴儿红嘟嘟的脸蛋儿:“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喂?你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

    年轻的皇帝居然会这样说话,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嘻嘻!”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笑声一过,她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失仪!”

    皇帝转脸看过去,正是坐在恭王福晋身边的那个宫装命妇:“你是?”

    “皇上,这位是和承恩公的侧福晋,进宫来给太妃请安的。”

    皇帝想了一下,才明白来的人是谁:和承恩公是指和世泰,嘉庆十八年封的爵位,他是道光二十九年薨逝的孝和睿皇太后的亲弟弟,姓钮钴禄氏。

    嘉庆帝死在热河避暑山庄,当时的事情非常麻烦,几乎引起一场极大的政潮!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嘉庆帝巡狩热河,七月二十四日到了目的地,当天就觉得不舒服,七月二十五日凌晨骤然薨逝(现在看来,大约是心脏或者脑部的突发病患)。皇帝从感觉不舒服到晏驾,只有两天的时间,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弄得随扈的大臣一片慌乱。而且更要命的是,盛放万千至重的传位诏书的鐍匣并没有放在紫禁城正大光明殿的匾额之后,而是交由一个嘉庆帝最信任的太监掌管。这个太监跟随在嘉庆帝身边多年,偏生这一次随皇帝巡狩,病在了半路上。

    旻宁(就是道光帝)是皇次子,同时也是在世的皇长子,一面命人取来鐍匣,一边命人回北京报丧。这中间就出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旻宁是嘉庆帝元妃喜他腊氏所生,早已经亡故,而现在的皇后是钮钴禄氏。她的亲生儿子就是皇三子绵恺和皇四子绵恞,绵恺就罢了,绵恞却是很得嘉庆帝喜爱的一个皇子。

    若是钮钴禄氏真的有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位的话,旻宁身在热河,虽然有大行皇帝遗诏和随扈的军机大臣辅佐,两下里为皇位争抢起来,绝对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不过皇后钮钴禄氏真正是女中豪杰。在没有接到大行皇帝遗诏的前提下,她先一步下发了懿旨。内容是这样的:皇次子仁孝聪睿,英武端醇,现随行在,自当上膺付托,抚驭黎元,但恐仓促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喻,而皇次子秉性谦冲,素所深知,为此特降懿旨,传喻留京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这样一份事先抢占了制高点的懿旨,把那些有心通过推举皇四子继位的大臣的心头热火全都浇灭了!待到旻宁扶榇返京,有了这样的缘故,对这位庶母三十年如一日,晨昏定省,孝顺得不得了,了不得。直到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皇太后薨逝,道光帝一来是因为年老体衰,二来是因为悲伤过度,也一瞑不视了。

    道光帝不但对这位庶母孝敬有加,对她的家人也是一再提拔,年节赏赍也从来是第一份的。和世泰和他的这个女中豪杰的姐姐完全不能相比,虽然道光帝念及前情,给了他‘紫禁城骑马’的殊恩,但是和世泰自家知道自家事,百无一用之人,也不上朝,每年干领一份俸享,在府中吃酒作乐。在辈分上来说,他算是道光帝的舅舅,不过两个人的年纪相差很少,今年也已经有六十五岁了。而跪在皇帝面前的,就是他的侧福晋。

    “起来吧。”皇帝把婴儿递还给恭王福晋,凝神仔细的打量着下跪的女子:承恩公的这位侧福晋生得极美,却不是那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就容易生出亲近之心的甜媚,让年轻的天子心中一动,有点羞涩,有点畏缩,又有点好奇的侧过眼眸,嘴里问了一句:“你,是和公爷的侧福晋?”

    “是!奴才金佳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姓金佳氏的女子跪在地上,声音中也是一片甜腻腻的:“奴才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皇帝没有理她的话,自顾自的又问了一句:“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回皇上话,奴才本是汉人,入府于归之后,蒙老爷恩典,给奴才抬了旗。”

    “哦,你起来说话。”

    佳氏答应一声,顺势欲起。也是该当有事,她穿着旗袍,脚下踩着花盆底,又跪了好大一会儿,双腿酸麻,起身之际一个站立不稳,竟然扑到了皇帝的怀里!

    事起肘腋,皇帝下意识的双臂前伸,将个软玉温香的躯体抱了满怀!“啊!”五福堂中众人全都愣住了。

    只是片刻之间,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却觉得过了很久似的,鼻管中冲入一阵甜香,让人觉得心中怦怦直跳,温热的躯体带着丝丝颤抖,她在害怕吗?

    就在这一瞬间,金佳氏赶忙挣脱开皇帝的怀抱,带着哭腔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心中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不舍!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奕訢夫妇,太妃,祯嫔,兰常在,还有太妃身边的内侍,宫婢,负责照料,抚养孩子的嬷嬷们,都瞪眼张口,一副呆若木鸡的可笑景况,“算了!古人尚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训言,你也不是故意冲撞,嗯……起来吧,你,起来说话。”几句话说得凌乱不堪,和他平时谈笑自若大异其趣,可见心中也是一片慌乱。

    这一次,有人过来扶持,将金佳氏搀扶了起来。女子眼眸中带着晶莹的泪花,向皇帝梭了一眼,偏巧,皇帝也正在向她看来,二人目光相碰触,都赶忙避开了

第123节 英使南来(1)

    四月初八浴佛节,寓意是江南进到了初夏梅雨季节,连菩萨也给热得要洗澡了。京中当然未必有那么热,不过浴佛节却是流传了下来:礼部提前请旨,将大内所存的蜂蜜,加上诸王贡献的蜂蜜倒在一个硕大的黄磁浴池内,加清水搅匀,然后从坤宁宫请出佛亭,放置在浴池中,洗净之后,下面放上新的棉垫座,安放其上,仍旧请回到坤宁宫。

    坤宁宫本来是皇后居所,不过清行‘祀于寝’的古制,紫禁城中旁的殿阁一照前朝,只有一个坤宁宫是例外。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市‘砂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

    一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一个‘坎’字型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特大号儿的铁锅,每口锅都可煮一整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宫门一开,首先进来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因为这样的缘故,坤宁宫除了冲龄天子即位之后,要以天子之尊迎娶皇后——迎娶之后的第一晚是在坤宁宫休息——之外,其他的时候,都是不住人的——也住不了人——只用来作为祭祀之用。

    本来这等祭祀的行礼都应该是帝后亲临,不过时间流逝,这些都成了虚文,除了大祭之外,都是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孙瑞珍完成了浴佛的步骤,回园子交旨,正好,皇帝今天为英人进京之事在九洲清宴叫大起,内阁,军机,御前大臣六部堂官悉数到齐:“两广总督徐广缙上折子说,英夷已于三月二十日乘船北上投递公文,为上一年之事赴津商讨。想来不日即可抵津。今儿个叫大起,我们君臣几个议一议这件事。你们看,应该派谁去天津?”

    “上一年朝廷派礼尚,户部曾大人,督察院沈大人赴江宁办差,很是妥帖。臣以为,应当还派这三人前往。想来定能完成使命,以解圣上忧烦。”

    “他们三个人上一年的差事做得不错。不过,曾国藩在户部的差事很繁重,沈淮嘛,朕知道他前一阵子闹了一场大病,若是再让他这样的奔波劳累,心中很是不忍。还是另外选派旁的人吧。而且朕想,这一次招英夷进京,事关重大,看两广和两江上的折子,这一次是从英国本土派来的外相巴麦尊的特别助理奥尔德?伯明翰勋爵领衔,会同上一年来江宁的文翰,阿利图等人。可见英人于这一次的会商还是很重视哩!”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康熙五彩明黄盖碗茶杯,打开来喝了一口,这才继续了下去:“英人此次来,除了一些琐碎之事都要事先与之沟通过之外,怕还又会有一番口舌之争,所以朕想,找一个年级轻一点的去。你们说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殿中一片宁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搭腔。

    皇帝的心思瞒不过朝中众人。上一次孙瑞珍等人出京办差,有传闻说,皇帝在临行之前给了曾国藩密旨,准许他在双方为礼法纠结,势不可解的时候便宜行事。不过这件事只是人云亦云,这份旨意从来没有归档,当时也没有看见曾国藩拿出这样的一封手谕,很多人就抱有怀疑的态度。

    此番英夷再来,京中那些开口‘人心”闭口‘义理’的卫道之士们,都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让英夷进京,心中都认为此举很是不妥,只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过多的妄言。

    旁的人不敢陈言,杜受田身为帝师,却是有话要说的:“皇上,老臣有话要说。”

    杜受田在新君登基之后,加了文华殿大学士的头衔,不过皇帝知道他一生都做的是教化之事,于政务,尤其是对自己要推行的新政从来都是不大通、更不以为然的。便让他和卓秉恬一般,做了上书房的总师傅,或者就是外放,例如上一年命他出京去探查山东、河南的河道、水利工程。就是怕他在自己的面前讲什么‘圣人之道”什么‘敬天法祖’之类的话,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老人对皇帝的这种内心已有成议的决断也是颇有微词。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偶有召见,皇帝问及政务也更多的是像是在询问军机处的口吻,而不是当年那种商榷语气。让他陈述意见,很是带着一些考问的意味,这就让他不得不很慎重的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刻就会有影响,如果与军机处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以为他是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处的权柄,倘或有这样的情形,必遭大忌。这是杜受田极力避免的。

    还好的是,师弟两个见面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是放他的外任,免去了他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感。

    这一次难得的越众而出,皇帝不能阻拦,苦笑着点点头:“杜师傅有话请说,起来说话。”

    “多谢皇上。”杜受田慢悠悠的从丹陛下爬起身来,说道:“皇上,臣自上年返京以来,欣见皇上从政以来推行新政,盐漕二政皆为利国利民之方,九州黎庶无不为我皇上英明神武而欢喜莫名。只是,邀请英夷进京之事,臣深以为不可!”

    “是吗?”皇帝的脸上照旧带着笑容,语气却并不像刚才那般和煦了:“为什么不可?”

    “《礼记》有载: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又有《毂梁传》有云:大夫无境外之交,束修之馈!”杜受田继续说道:“英人性情反复狡猾,先帝年间为鸦片之利受损竟然以武手机看力相迫,纯为彼邦不通教化、不识典章之故。是而臣以为,当派遣有司,晓谕规劝英使,令其挂帆南驶,自回便了。”

    “杜师傅的话朕不明白。你说英人性情反复,可有实据?”X

第124节 英使南来(2)

    “是。英人上一年在江宁会商之时说过,当于本年六月间北上,而现在不过四月,……”

    “杜师傅,您不知道,英人与我天朝的计时是不一样的。他们用的是阳历,而我们用的是阴历。若是按照他们的算法说起来,今天也已经是五月初,在路上耽搁几天,到天津的时候,大约也就到六月间了。这,应该算不上是性情狡猾吧?”

    皇帝给他大约的解释了几句,又说;“至于您刚才说到的,鸦片之事,朕正想在这一次英使觐见的时候彻底断绝鸦片进口。朕知道,从先皇季年起,鸦片流入我国日益增多……”

    说到这里,皇帝摇摇头,自觉把话题扯远,便止住了:“朕想说的是,英人也不是完全的蛮夷,反倒是一些技术,一些手段很可以为我所用。朕记得有个叫魏源,写过一本《海国图志》,其中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杜师傅可知道?”

    “皇上,夷人自来便是以奇技淫巧而取胜,彼等有这样的技术,原也不足为奇。只是,臣以为,和夷人进行交涉,当以我天朝上国体统为重,万万不可学用彼等奇技淫巧,以为天下人耻笑啊!”

    “放、肆!”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奇技淫巧?你只知道奇技淫巧,却不知道就是这样在你口中不值一提的奇技淫巧打败了我天朝五千年的体统!鸦片战争一场失利,盖为我大清科学落后之试验,为我中华无世界知识之试验,为我满洲勋贵无一成才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已尽!而对方凭借的,只不过是你所谓的奇技淫巧四个字而已!”

    一时急怒之下,皇帝有点口不择言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也觉得有点过分,殿中突然变得一片平静,谁也不愿意、不敢第一个出声。

    “杜师傅,朕知道你忠心为国,更敬你是先帝特别赏识的老臣。只是,此番英人进城之举,……”皇帝长叹了一声,语调也比方才放得平缓了许多,他说:“这九洲清宴殿中有高宗皇帝手书的圣祖仁皇帝圣谕:‘……政令之设必当远虑深谋,以防后悔,周详筹度计及长久,不可为近名邀利之举,不可用一己偏执之见。……’又有世宗皇帝圣训言:‘勿宽勿柔,勿过严猛……诚心友爱,休戚相关。’”

    “这等先皇默诵念叨的圣训之言,朕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也曾经在杜师傅的教诲下深有领会。每每思及前代圣君所言,心中常自反省,深恐朕之德行,不能比先皇德政于万一。”长篇大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他刚才那些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他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现在外间有很多人在说话,说得什么,朕也知道,也无意追究这些人。朕知道,这些人虽都是为国谠论,却也难免因隔阂之故,怕是连隔靴搔痒的作用都起不到。本来,在这件事上,朕满可以乾纲独断,只是臣民忠君之心,拳拳至意,朕才把这件事摆到案头,开诚布公,由我等君臣共商国是。”

    “……若说现今的朝堂,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提,户部就经常有三四千万两的银子存在库里,也不用什么洋税、关税,各路的军费也不必发愁,若是夷人不肯就范,我天朝大可以不与彼邦往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你们说,朕就第一时间把英夷提出进城的公文扔到金水河里去!”

    “君忧臣辱,臣等不能上抒睿忧,请皇上责罚。”

    “哎!你们都起来。”年轻的皇帝胡乱的一摆手,让众人都站了起来。他又说:“杜师傅,局外人不谅,你是局内人,应该深知其中甘苦吧?你说,如今的形式,可有一于此的吗?”

    这本来是无需问得的,不过皇帝发问,明知其故也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回答:“没有。”

    孙瑞珍唱名而入,正好,皇帝说到最后几句话:“那不就是了。”他说:“杜师傅,你是先皇为朕挑选的师傅,总要体谅朕的苦衷才是的啊!”

    摆摆手,示意杜受田站在一边:“哦,礼尚回来了?”

    “是!臣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我们正在议事。英夷前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臣知道。”孙瑞珍说:“臣以为,皇上上年有旨,准予英人到大沽口外海停泊,向有司投递文书,今日英人前来,我天朝自当话复前言,派人到天津,与英人接洽。就进城之后行礼一节,与英人交涉。”

    “这件事朕刚才和大家已经商议过了,你身为礼尚,又是兼着理藩院的差事,和英人上一次的交涉你做得不错,这一次,还得是由你辛苦一趟啊。”

    “是。臣身为礼尚,与英人交涉,本是分内之责,臣也当与同僚互相砥砺,使事无扦格,上可抒睿忧,下可使各方妥当。”孙瑞珍撩起袍服跪了下来,声音中满是疲倦之意:“只不过臣素性拘迂,洋务也很不熟悉,此番赴大沽口与英人磋商一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皇帝呆了半晌,迷惑的眨眨眼:“上一次你去江宁,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这一次怎么又不愿意去了呢?”

    “臣并非不愿意去,只是臣性子憨直,生恐与英人相会之时,过于莽切,于正事全无裨益,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皇帝的火气猛的升腾而起!刚才和杜受田的一番话说得他舌焦唇敝,想不到孙瑞珍居然在自己面前请辞差事?用手随意的在下面一指:“你们也都听见他的话了,你们说说。”

    祈隽藻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觉得好笑。不过他身为理学大家,心中深以孙瑞珍的话为然,也就不好对孙瑞珍请辞的话有什么表示。不过,周祖培却不是这样想。左右看看,见无人应答,他越众而出,慢条斯理的说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此番办差,原是借重孙大人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对英人入城以礼相待的样子来。孙大人是朝廷重臣,一些和英人交涉的细节正要他决大疑、定大策。除非孙大人觉得请英人进城压根儿就不该商讨!不然,说什么也不应辞这个差使!”

第125节 英使南来(3)

    孙瑞珍心中又羞又恨!请英人进城是皇帝圣心默定了的,自己身为臣下,怎么能说一句:‘不应该商讨’的话来?他很知道周祖培是为上一次季何二人功掉他的差事的事情做报复,自己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偏生自己由不好做自辩之言,跪在那里,心里无限的难过。

    曾国藩站在班列之中,心中很是为孙瑞珍觉得悲凉:讲理学讲到孙瑞珍这个样子,实在泄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都有一班亲炙弟子,翼卫师门,而孙瑞珍讲理学讲成一个孤家寡人,那些平时满口夷夏之别、义利之辨的卫道之士,起先怂恿他披挂上阵,等到看见周祖培凌厉无前的气势,孙瑞珍要落下风,一个个都躲在旁边看笑话!

    倘或孙瑞珍的周围,有一两个元祐、东林中人,早已上言申救,何致于会落入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不过讲学只是一个门面,要固结党羽非有权不可。

    他正在琢磨,皇帝已经摆手制止了几个人的争吵,当众点将了:“曾国藩?”

    “臣在。”

    “他们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曾国藩暗中咧了下嘴巴,出班列跪倒:“回皇上话,臣以为,若是孙大人身体真有不适之处,皇上自会体谅其年老体衰,免去他一番舟车劳顿之苦。”

    “此事嘛,再看吧。”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重新入列:“朕有点累了,此事容我想一想,然后再说。”伸手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无奈的一笑:“真正是言不及义,不知所谓。都退了吧!”

    朝会不欢而散,皇帝的心情自然不会很好。想来也难怪大臣们就此事喋喋不休:五千年君臣大防,偏生到了自己这里,就有不跪之臣!

    他现在有点明白当年的咸丰皇帝为什么会因为联军在大沽口大获全胜,僧格林沁退守通州之后立刻便乘舆北幸了。他一方面是真的害怕夷人;咸丰的性格偏向阴柔,虽有识人之明,却无英武之气。心中对这些人很是畏惧,甚至想到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夷人都会害怕;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行礼细微之处,不能一展帝皇威风,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

    说起来,英法联军内犯,也不过是为‘利’之一字,既无亡清之心,更无亡清之能。只不过是因为礼法相束缚,生恐为见面行礼之事蒙羞,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这也更是在在证明了到了咸丰十年,朝中尚无通晓外务之人——即使有,也不为皇帝、朝廷所用。终于使这样的一场癣疥之疾,到最后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胡乱的想着,皇帝把象牙包银的筷子放到一边,略显苦恼的捏捏鼻梁:“等一会儿,让南书房的蔡念慈和冯培元到镂月开云见朕。还有,让曾国藩和文祥也过来。”

    “喳。”

    用过午膳,他休息了一会儿,听百宝格中的自鸣钟打过一声响,这才吩咐起驾。一路听着鸟儿啁啾,闻着花香怡人,年轻人的心情逐渐好转了一点。到了纪恩堂门口,听到内侍传旨的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御驾近了,纷纷跪倒:“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步辇一直抬到堂门前才停下,皇帝笑意盈盈的迈步而下:“和朕进来吧。”

    一行人缓步走进纪恩堂,这里是用楠木为材搭建而成,四月的天气里,阳光明媚,春光正好。微风徐来,殿阁中有淡淡的楠木的清香味道,闻在鼻管中,真有让人乐而忘忧之感:“四月里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朕让你们几个人过来,一来是说说话;二来,也和朕饱览一番这天香国色的景致。六福?”

    “奴才在。”

    “把窗户都打开。”

    雕花的窗户被一一打开,阳光直射进来,殿阁中明亮了很多,缕缕光线之下,竟似是有万千金色的尘埃在飞舞:“朕刚才在来的路上,见这楼堂殿阁之前的牡丹花开得很是旺盛,偶得一首小诗。”皇帝很是沾沾自喜的一笑,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用他那一手在《麻姑仙坛记》上很下过功夫的一手瘦金体字记述了下来。

    他的诗是这样写的:“云霞淹绮疏,檀麝散琳除;最可娱几暇,惟应对雨余。殿春绕富贵,陆地有芙蕖,名漏疑删孔,词雄想赋舒。徘徊共啸咏,俯仰验居诸,犹忆垂髫日,承恩此最初。”

    写完之后,凝神细观,却又觉得文字很是肤浅,忍不住苦笑摇头,把笺纸递到几个人面前:“急就章,不过敷衍添注而已。”

    皇帝可以有这等自谦之语,身为臣子的却万万不敢随声附和。正好相反,还要挖空了心思大拍皇上的马屁,文祥接过笺纸,在手中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心中想,口中言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闲极无事的时候,奴才也好疏爬前朝列祖列宗典章墨迹。尤以高庙纯皇帝当年之事最为奴才追忆再三。”

    文祥是满洲正红旗,姓瓜尔佳氏,字博川,号文山。道光二十五年进士,散馆之后现任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是旗人中少见的能臣、干才。他为人很是稳重,全不似很多旗下大爷那般的放荡、跳脱。便是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声调抑扬有致,很能把众人的精神吸引过来,这一次也是这样。听他话中似有深意,弄得众人凝神细听,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话题转到高宗皇帝?

    只听文祥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纯庙诗才如海,每每随口吟来之句,皆是妙至毫端,其时有汪文端公、于文襄公在军机时,以博闻强记,将圣言记录,名之为诗片。”

    曾国藩猜到了文祥说这番话的用意。心中暗自佩服——。

    今天三更。

第126节 前人颜色

    文祥口中的汪文端公、于文襄公是指汪由敦和于敏中。后者前文说过,不赘。前者是乾隆早期很重要的一名朝臣,任职军机处时,除了述旨之外,还有一份很特殊的工作:就是诗片。所谓的诗片,是把皇上口中吟咏的诗句记录下来,加以整理、加工、润色的工作。

    汪由敦是安徽人,寄籍浙江,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张廷玉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助力,得以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之后是于敏中,也同样都是那种博闻强记,于诗词一道有着专才的大臣。

    高宗腹笥极厚,诗才若海,而且瘾头极大,经常想起来就会做一首诗,有时候在和军机大臣见面的时候,也不忘记作诗。不过这样得出来的诗,难免会有不通之处,便需要到汪由敦和于敏中了,每每在皇帝吟诵一遍之后,便要记在脑中,下来之后认真誊写,把其中一些典故、出处舛误之处恭录在一旁,再一次呈报到御前,皇帝诏准之后,再行正式的记录下来。

    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工作有个非常大的问题。大约是这样的:军机处刚刚成立的时候,是不像后来那样全体军机大臣一同觐见的,而只是招军机首辅到君前奏对,回来之后再把皇帝的旨意转达给其他人。

    当时的军机处一个有六个人,分别是:鄂尔泰,张廷玉,讷亲,纳延泰和班第。表面上看起来是鄂尔泰领班,实际是讷亲。

    军机大臣的排次首先论品秩,品秩相同论资格。讷亲袭祖父遏必隆的爵位果毅公,异姓封公,是为民公,算是超一品的朝臣。所以,每每于高宗面前奏答呈旨的,都是讷亲。

    讷亲其人并无太多的实能,而且更主要的一点是,不知道他是年纪太大或者是怎么样,呈旨之后转述之时语句混乱,词不达意是常有之事,军机处其他人写旨之后呈报御前经常被发回重来,甚或一而再,再而三也事非罕见。弄得负责述旨、写旨的汪由敦苦不堪言。

    试想一下,连口语转述的旨意都不能清楚的表达,皇帝口中言辞华丽的诗句,又如何记得下来?到后来,不但是汪由敦辛苦,连乾隆也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头。正好,傅恒内用,以皇后之弟的尊荣领衔军机,据说他以军机首辅见驾的第一天就进言:“奴才年纪渐长,记性不好,怕误了皇上的大事,请召军机大臣一体觐见。”

    乾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同意了。于是,从这时候开始,军机大臣同班觐见便成了传统。而汪由敦述旨的工作也料理得容易很多了。至于他的另外一份工作——诗片,也变得更加应对自如了。

    今天文祥突然提到这两个人,不用问,他是在拿皇上比作当年的高宗皇帝了。果然,只听文祥继续说道:“据汪文端公所言,圣上所作之诗,每每契合杜工部‘晚节渐于诗律细’之言,诚乃大诗人必讲究‘制题”务期允当,一字不可更易之至理!奴才思及前贤,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皇上御笔,似乎也只有我皇上不但诗才可比拟先皇高庙,这份强记的功夫,更是高庙求之而不可得的呢!”

    皇帝扑哧一笑,从内侍的手中把笺纸拿了回来,放在桌案上:“你这个文博川啊。”

    文祥一席话说得曾国藩等人暗中佩服,这样一番话说得,真如同是大文章所言:凤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之间居然没有半分雕琢,真亏了他是怎么想出来、说出来的?

    年轻的皇帝面上的微笑逐渐收敛,在一边坐了下来:“今天叫大起的时候说的话,你们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等知道。”

    “曾国藩,你怎么说?”

    “回皇上话,臣以为,杜大人所言,虽难免有失察之意,却也不失为谋国之言。”

    “哦?”皇帝很感兴趣似的翘起了二郎腿:“你说下去。”

    “是。臣以为,杜师傅两朝重臣,于忠君爱性一节,孝悌二字,可称毫发无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曾国藩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讷讷的说了一句:“臣以为,杜师傅是训导皇弟皇子,成‘陶淑涵养之功’之臣!”

    皇帝轻笑起来。他当然懂曾国藩话中的意思——。

    这句话是乾隆元年的时候,皇帝给皇子选派师傅时的上谕,是这样说的:“谕张廷玉等,……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现在曾国藩用这样的话来劝解自己,无疑是在说,杜受田是很好的师傅的人选,仅此而已!这就是君臣相得之言了,所以他才会发笑,向站在一边的蔡念慈点点头:“听人说,曾国藩是厚道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臣不敢。”

    “你起来吧。”皇帝示意他站起来,转过头去望着文祥几个:“那,你认为此事当如何解决呢?嗳?你们,你们也都说说?英夷进城,可行不可行?”

    “奴才以为,皇上上一年与军机处几位大人说过的让英夷见识我朝‘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之富足充实,正是诗经所载四方之极地!……有益宣扬教化’之语。诚为嘉谟鸿猷,有益于国,不可易之‘玉论’!奴才想来,即或是现在的众人尚不能理解皇上圣意之奥妙,待到过上几年,自然会群情恰然,深知我皇上英明神武了。”

    皇帝给文祥的话说得浑身舒坦,似乎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来似的,骄傲的翘起了嘴角。

第127节 天子多情(1)

    走出纪恩堂,早有步辇准备停当,皇帝摆摆手,示意曾国藩等人先行跪安,自己也不蹬舆,就这样安步当车的在堂前绕着弯儿,入目满是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刚才来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热闹了。眼看得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年轻的皇帝心中的春意:“到铃子那里去。”

    “喳。”

    ‘玲子’是瑜常在费莫氏,闺名叫玉玲,论容貌冠绝**,皇帝叫她玲子,进园子之后,安排她住在竹深荷净,和住在静知春事佳的瑾常在阿鲁特氏毗邻而居,也是咸丰元年入选的秀女中蒙恩最多的两个。

    其他的珍常在旺察氏和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或以年纪太小,或以其他的原因,皇帝很少临幸,叶赫那拉氏甚至还未曾识得男女之事,为宫中内侍视为咄咄怪事。

    转过镂月开云的后面的天然图画就到了竹深荷净,皇帝没有让太监先行通传,挑起门帘,皇帝一步走进,楞了一下:只见瑜常在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抬起手,在轻轻梳理头发,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

    从镜子中看见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中,费莫氏慌忙站了起来,转身跪倒:“奴才,不知皇上驾临……”

    “免了。”皇帝饶有兴致的靠在妆台前的安乐椅上,轻笑着吩咐:“还不给你家主子梳头?”

    “啊婢羞红着脸蛋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手中的牙梳为她继续梳头。

    皇帝坐在身边,目光中一片热切的望着,等到梳理完毕,费莫氏再一次盈盈拜倒:“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帝伸出手去,拉起了她:“六福?”

    “奴才在。”

    “等一会儿着御膳房传膳,朕在这里用。”

    “喳。”

    皇帝的每一个嫔妃都有属于自己的太监和宫婢,数量和仪制都有很详尽的则例规定。这些人除了负责嫔妃的生活起居,也会做一些杂役,例如生火做饭——嫔妃的则例,除了一些月例银子之外,还有固定数量的羊、牛、猪肉、青菜等物。其他诸如香火,蜡烛、引炭等物,也不必一一细表。

    今天皇帝临时决定要在她这里用晚膳,自然轮不到她宫中的内侍伺候,旨意传来,御膳房大肆准备开来,很快的,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餐桌,捧着食盒,从贤良门后的御膳房厨房,一路迤逦而过,进到竹深荷净。六福套上白布袖头,亲自动手摆设菜肴,等一切妥帖,方始来请皇帝和瑾常在入座。

    皇帝不用提,费莫氏却还是第一次有荣幸和皇帝一起用膳,入殿一看,才领略到所谓‘天家富贵”说‘食前方丈”还是浅乎言之。摆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碗,或者直径近尺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这是为了防毒而设,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银牌一沾这些食物就会发黑。

    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饭不准叫饭而叫‘膳”吃不准称吃而称‘进”所以吃饭叫‘进膳’。

    在内侍的伺候下皇帝落坐,这边,六福低低的声音在瑜常在的耳边嘀咕了一句:“瑜主儿,快谢恩啊。”

    “啊!”费莫氏不敢怠慢,赶忙跪了下来:“奴才,谢主子爷赏!”

    “起来吧,来,到朕这边来。”皇帝笑呵呵的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距离自己稍近一点的位置,向六福一摆手:“请万岁爷用膳,请瑜常在用膳。”六福接着便喊:“打碗盖!”

    于是由御膳房的太监领头动手,四五个太监很快地将碗盖一起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中拿走。费莫氏蛮紧张在端坐在那里,宫女递上沉甸甸金镶牙筷,同时视皇帝眼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样一种吃饭的方式,在费莫氏是梦想不到的。她总还是年轻人,在那么多人注视之下,真个举箸踌躇,食不下咽。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突然想到神庙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心中知道这是皇帝赏赐,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实在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不到三分之一,便觉得胀饱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等内侍去过漱口水来,皇帝起身离座,在安乐椅上休息下来。他今天确实有点饿了,一顿饭进用得很觉得舒服,“皇上请上坐!”费莫氏过来请个安说。

    上面就是炕床,躺下来还好,坐着就不及安乐椅那般的舒服了,皇帝便即笑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六福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肃手站立一边的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给朕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瑜常在赶忙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她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娇怯怯的瑜常在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兑一点儿蜜水整~理~吧!”X

第128节 天子多情(2)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瑜常在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身边的宫女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她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

    “上个月的时候,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皇帝笑了一下,看看外面的天色,已近逐渐暗了下来:“朕有点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是。”瑜常在吩咐宫中负责‘司床、司帐’的宫婢准备安放、整理软炕,然后请皇帝升炕,自己则脱去朝服,只穿着最贴身的小衣,拉过一细锦被,盖住了自己羞红的娇靥。

    一夜间蜂狂蝶骤,倒凤颠鸾,皇帝自然是欲仙欲死,费莫氏也由生到熟,惊人的放开了怀抱,和身上的男人抵死缠绵,被翻红浪之间,数不尽的风流畅美。

    第二天一早,皇帝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再一次提起了公使人选的问题:“礼尚既然不愿意去,也不好强人所难。朕想,让老六去一次,你们看呢?”

    “六爷天潢贵胄,先皇血胤,办理此事正是合适人选。”祈隽藻先扬后抑的说道:“只是,六王爷于洋务一事全无经验,更兼英人性情反复,殊不堪琢磨。六爷身为皇弟,总要……”

    “祈相,你不会认为英人会借这一次商议之机,对老六有什么不法的举动吧?”

    “臣不敢。”

    “你放心,老六是朕的弟弟,朕比任何人都更加的关心他,若是真的有什么危险的话,朕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以身赴险的。”

    听着皇帝这样皮里阳秋的说话,祈隽藻心中一惊。皇帝登基一年多的时间,于政务一节处事公正,大得民心。不过,他对于一些近人偶有的错漏之处的处置,也是真正的让人胆寒!穆彰阿、陈孚恩不提,何桂清不过是在南书房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夺官去职,没有半分人情可讲!

    有时候静夜常思,老人很清楚的知道,这又是个如同高宗皇帝那般阴鸷寡恩的主儿,每每见面的时候,都要认真的思考清楚再说话,只恐一言出错,便有不测之威!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下去,赶忙摘下大帽子,伏地叩头:“臣失言,请皇上责罚。”

    “接着议事吧。”皇帝不阴不阳的一笑:“正使就让老六去,也让他增长一点见闻,多多学习一些阅历。副使的人选,你们议一议?”

    “外邦来朝,迎送外来,照例是理藩院的差事。臣以为,是不是简派理藩院尚书随同王爷,充当副使?”

    “理藩院尚书,是不是桂良啊?朕记得,他是老六的岳父吧?”

    “臣说的是此次赴天津与英人商谈的副使,不知其是什么人的岳父。”

    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当面顶撞过,眉头猛的一挑!有心当场训斥他几句,又觉得这样发作起来,传扬出去绝对是轰动天下的大笑话,语调便又平缓了下来:“还有谁?”

    “臣以为,”周祖培在边上也进言了:“此次英夷进京,我方所欲纠结者,无非是礼法二字。是而臣以为,当增派礼部礼宾司的李大人一起去。”

    “…………”

    “便是上一年皇上下诏访贤,臣不揣冒昧举荐的李棠阶李大人。”

    “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就让李棠阶一起去。”皇帝赞赏的点点头,心中一动,又给他想起来一个人:“朕上一年……”他一时口快,几乎把自己新年之后微服出宫的话说了出来,虽然这件事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但是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说起,总是很尴尬。

    当下收回要出口的话,继续说道:“……见到丁末科的进士李鸿章,此人倒是年少有为。朕想,这一次的差事,也让他跟着一起去吧。很多事,他年轻人可以多多的辛劳嘛。还有,让内阁学士宝鋆同行。”

    “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刻拟旨。”

    ************

    船身被海浪轻轻的摇动着,伯明翰勋爵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胡乱的思考着。中国的皇帝允许英人的公使团乘船到天津大沽口外海,并且会派有司官员到船上来和他们进一步商讨进城细节的决定让他很觉得意外。

    不但是他,通过印度电报公司传回到本土的这样一条消息也令政府方面觉得很意外:中国人的固执是出了名的,怎么突然会允许从来未曾踏入过他们的首都一步的英国人进城呢?难道又是一次用来拖延时间的战略吗?

    不过,对于能够进入中国的首都,英国人抱有很高的期望值,唯一的问题,就是在向中国皇帝行礼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礼节的问题。

    一鸦之后,英国人充分认识到了中国政府的无能,骄傲的日不落帝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增进两个贸易而苦苦哀求的民族;中国,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贸易额占世界四分之一强的国度了。

    他这一次从本土到亚洲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不必多谈,从印度坐船到香港,先是会晤了文翰,把上一年在中国江宁进行会商的情况认真的询问了一遍,然后谈及此次赴津谈判事宜。

    文翰也不知道中国人打的是什么盘算,两个人能够交流的意见也很有限,不过有一条是可以确定下来的:于中国皇帝召见的时候,不能行下跪礼,若是对方一再要求,不肯放过的话,最多允许他行单膝下跪礼——这是伯明翰从国内带回的政府对这一次进入北京——这个大清帝国首都觐见大清皇帝行礼时的底限。

    文翰在中国有年,虽然一直居住在香港,却也知道这个国家的臣民对于皇帝的尊敬和畏惧。听完特使的转述,心中有点疑惑:单膝落地礼能不能满足中国人的要求呢?

    胡乱想了一会儿,他起身批上了一件礼服,拉开了舱门:“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吗?”门口有站岗的侍卫回身问道。

    “没什么,我想到甲板上走走。”

    “让我通知文翰先生来?”

    “你去看看勋爵阁下休息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请他到甲板来。还有霍伯上校,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也来一次。最后,能不能给我倒一杯柠檬红茶?”

    “当然,先生,当然。”

    很快的,在他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文翰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出了船舱:“特使先生(勋爵阁下)?”

    伯明翰回头瞟了一眼:“勋爵阁下,上校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晚上好。”

    文翰不提,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他们这一次乘坐的哈尔米士号快克船(巡洋舰)的船长詹姆斯?霍伯上校。他是个大块头,甚至把他身后的一个小个子和刚才那个仆人都给遮挡住了,一直到他离开舱口,后面的两个人才出现在灯光下,仆人为他们送上柠檬红茶,躬身退了下去。

    “每当我看到大海的时候,总会想起我的家乡。这个季节的曼彻斯特是最美的。码头上堆满了来自印度,中国,非洲的货物,无数的工人日夜在码头忙碌。先生们,你们不觉得和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比较起来,我们的国家更有生命力吗?”

    “这一次呢?还是会和前几年一样,白白的浪费人力物力吗?”

    “我想,应该不会吧?”这一次说话的是时任上海公使的阿利图,听见船舱的外面有人说话,他也走了出来:“中国的总督大人不是也和我们说过吗?这一次中国人很重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们这一次来也是为了向他们死去的皇帝表示我们的尊敬。先生们,要知道在中国,对于祖先的敬意是最最值得别人认同的道德观呢!”

    “嘿嘿……”伯明翰慢吞吞的端起茶杯,用汤匙搅拌了一下泡在里面的柠檬片:“道德观?中国人也有这种上帝赐予的美德吗?”

第129节 恭王为使(1)

    天津密迩京师,距离最近不过,而且奕欣知道皇上于英人到来之事很是热衷,他总希望尽早的到大沽口外,看一看英夷到底是何许模样,不过一行人奉旨出京,诸如龙节,仪仗,高脚牌,前导后从,煊赫非凡,便是想快也快不起来。

    第一天只行了四十里,到了长辛店,一行人安顿下来。这里属大兴县所辖,本县的县令知道恭王爷一行人要在这里驻节,早就做了准备。

    大兴是顺天府首县,做这里的大老爷是非常考验能力的。明朝末年山西有个阳曲县令叫宋权,常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官与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县,等于督抚、将军、监司的“帐房”兼“管家”,婚丧喜庆,送往迎来,都由首县办差。伺候贵人的颜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钱之外,还要受气,所以说“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所以做首县的,必须长于侍应,得是那等长袖善舞,会做官的才能当得,否则,白白受累不说,还要两头受气。当然,如果做得好了,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有一首十字令:“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时时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大兴县县令姓金,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十方见光的人物。号称是顺天府第一能员。接到滚单就在心里琢磨:恭亲王奉旨出京,算是自己在任上所能受到的最大的考验,若是伺候好了,上峰喜欢,自己的前程自然也有了。故而分外的用心。

    奕欣等在城中管驿休息下来,人还没有坐定,知县的手本递了进来。大员过境或莅止,照例由首县作东道主,备办一切供应,所有费用或由地方摊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务使贵宾满意,则无事不可商量。

    奕欣是第一次出京办差,于这等官场迎送往来之事可谓略识之无,接过手本看了看,以为金县令有什么大事想和自己回禀:“让他进来吧。”

    “王爷。”桂良拦住了他,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婿不大懂官场上的习俗,在一边答说:“王爷若是有事的话,尽可以吩咐金大人去办,见,还是不要见了。”

    奕欣知道桂良不会无故阻拦,当下点点头:“那,就算了。”

    “跟贵县道乏吧!”宝鋆也适时的插话了:“你去和大兴知县说,王爷奉旨出京办差,不会侵扰地方,贵县也不必预备什么,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不劳费心。”

    什哈见众人不再说话,这才转身下去了。

    “山翁?佩衡兄?这是何意?”

    “王爷是第一次出京,不通这其中的门窍,金县令这等人不过是想见一见王爷,讨王爷一声赏,便于愿足矣。”

    “只是为了这个?那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王爷,您身份贵重,此去又是公务缠身,哪有这许多的空闲来应酬他们?”坐在最外面的李鸿章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若是您要见的话,只怕到了万寿节的时候,这些请见的官员,您也见不过来呢!更不用提什么公务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宝鋆等人各个皱眉,倒是奕欣,很客气的点点头:“多承李大人关照,我明白了。”

    “哪里,王爷言重了。下官语出鲁莽,王爷不以为怪,下官感激不尽。”

    奕欣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吩咐听差准备晚宴。

    宝鋆酒量甚宏,而且和很多旗人一样,好招雏伶侑酒,他生具异禀,每每孤阳独抗,虚火上升,连眼睛也会发红,总要找妇人泄尽元阳方可舒畅。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一次出使,身边带着一个妙龄书童,十指芊芊,如葱如玉,看上去倒像是姣好的女子——奕欣不明白,其他人却是很知道这个书童的由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中,他又怎好骤然离去?

    几杯酒喝下,宝鋆浑身不自在,浑身来回扭动:“王爷,我和您告个便。”

    奕欣停箸不食,奇怪的望着他:“怎么了?”

    “奴才,……”

    奕欣误会了,以为他想小溲,面带讥讽的一笑:“快去吧,可不要溺到裤子里。”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向在坐的几个人拱拱手,起身而去。

    他走开,其他的几个人在酒席宴前常坐清谈,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话题转到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的身上:“纳大人可称是全才,做过安徽按察使,山东布政使,山东巡抚,漕运总督,琦静庵之后改调直隶总督,乃是我朝的老前辈了。这一次英使到天津,怕是连他也要劳动了。”

    “说起来,纳大人确是人才,不过,和他的先人比较起来,便要瞠乎其后了。”李棠阶一言出口,众人无不微笑。

    奕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右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

    桂良用手一指李鸿章:“还是请少荃给王爷解说一二吧。”

    李鸿章有心不说,纳尔经额的父亲叫纳尔泰,闹的笑话太多了,偏生纳尔经额现任直隶总督,封疆大吏,一省首脑,若是给他知道自己言语中辱及他的先人,于自己宦途不利。不过桂良点名让自己说,也就不好反驳,只好选几样不算很出乖的事体讲来听听——。

    纳尔泰是乾隆年间最着名的大臣阿桂家的包衣奴才,常年跟在阿桂身边鞍前马后伺候服侍,很是得用。阿桂也很有心提拔他一番,奈何一来纳尔泰文不能断字,武不能杀贼;二来他在自己时间久了,也舍不得他离开,便一直留用。

    纳尔泰的笑话很多,流传最广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有一年夏天,阿桂驻节新疆,喝醉了酒躺在榻上,一边用手摩挲着肚皮,一边带着醉意本o问纳尔泰:“‘你可知老爷肚子中的是什么?’”

    “‘可是燕窝、鱼翅?’”

    “‘不是,再猜?’”

    “‘是鸭子、火腿?’”

    阿桂长身而起,醉眼迷离的望着纳尔泰:“‘你就不知道老爷肚子中皆是绝大经纶吗?’”

    纳尔泰听不懂,唯唯退下,出帐之后问同僚:“‘老爷说腹中皆是金轮?那可怎么咽得下?还是绝大者?’”

    众人无不捧腹,一时间阿中堂腹中‘金轮’传为笑谈。

    纳尔泰很羞愧,觉得人前出丑,总想找个机会扳回颜面。又有一次,他学人做了一首诗,进献给阿桂,内容不知道怎么样,只是首章的题目就引人喷饭,叫《跟二太爷、阿玛逛庙》。阿桂一见扬声大笑,冠缨几绝!

    据说阿桂有一次回京,把这首诗说出来,供乾隆一粲,自然引得皇帝开怀大笑。连乾隆都说:“朕阅尽史籍典章,如论及诗文之妙,当以此首为第一。”

    这两件事奕欣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纳尔泰是纳尔经额的先人,很感兴趣的一笑:“那,后来呢?”

    “经过了这两件事之后,纳尔泰再也不敢不懂装懂了。心中却深以不读书,不识字为苦,他的年纪大了,再要进学也来不及,便把老蚌生珠所得的纳尔经额视为光耀门庭之子,请名家教授。果然,纳尔经额不复阿玛厚望,嘉庆二十三年考中进士,道光元年散馆之后就当上了工部司员。之后一路升迁,到了二年的时候,就以山东兖沂曹济道升为湖南按察使。”

    席间谈笑,不绝时间流逝,待到用完晚餐,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却还不见宝鋆回来,奕欣心中疑惑:“宝佩衡呢?怎么还不回来?你去看看?”

    差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偏巧,宝鋆满脸愉悦满足之色的从后堂绕了出来:“干什么去?”

    “啊,王爷看您久去未归,命小的去找您,正好,您回来了。”

    桂良和李鸿章相视一笑,神情中满是暧昧,还是奕欣,奇怪的瞄了两个人一会儿:“怎么了?又为何发笑?”

第130节 恭王为使(2)

    一路来到京津之间的杨村,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领天津的道、府、县官员等候在官道两侧,看远处旌旗飘舞,知道是一行人到了:“放炮!”

    “喳!”有役从下去传令,在官道旁有事先准备好的礼炮,轰隆隆齐鸣声中,一乘官轿在烟雾中抬到地上铺着的红毡条前,官轿停稳,奕訢弯腰而出,对面的纳尔经额一打马蹄袖,率领众人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奴才,署理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天津道、府、县官员,士绅民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訢面南而立,朗声答说了一句。

    纳尔经额爬起身来,趋前几步,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纳尔经额给王爷请安。”

    清行唐宋礼节,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纳尔经额的头,然后才伸出双臂,把对方扶了起来,拉着老人的手很是亲热的问道:“堂督(纳尔经额字近堂),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多承王爷垂问,奴才一切安好。”纳尔经额握住奕訢的手,笑呵呵的打量几眼:“上一次见到王爷还是在给大行皇帝行礼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了。哦,王爷,我来为您引见……”

    天津府知府叫刘杰,字偱臣,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天津道是本年三月间补上的,就是曾国藩保荐的胡林翼,其他还有一些士绅官民,其中有一个姓査的大盐商,也在引荐之列——这一次奕訢等人驻节,就是在他的庄上。

    庄子位于天津长芦一个叫水西庄的地方,庭院森森,连云广厦,虽是北地,倒很有南国气势,而且从这里到大沽口炮台、出海都非常的方便,再加上查某人在天津府道县很是花了银子的,故而选择这里作为钦差公使驻节之所。

    一路无话,官轿抬到庄院,査某人带阖府下人在院门口叩头行礼,把奕訢、李棠阶、纳尔经额等人迎请入内,请到正堂落座。奕訢自然坐了主位,其他人各自落座:“堂督,这一次英使北上到津投递公文,皇上命我前来与之接洽,并会商进京一事。虽是皇上有意提拔,本王却深感才绌智短,还要靠堂督多多指教啊。”

    “有用到奴才的地方,请王爷明言就是。”

    査盐商是这水西庄附近著名的富户,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中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和天津府刘杰,新任天津道胡林翼都很熟悉。刘杰爱开玩笑,也学着他家的奴仆唤他做老爷,胡林翼是厚道人,只管他叫老査。

    “老査,你不必太过张罗,王爷在京中,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就弄些清淡一点的吃吃,也不必弄那些篾片相公来,不知道这位爷是怎么样的喜好,别弄巧成拙。”

    “是,是,是。”老査自然是没口子的答应着,唯恐伺候不周:“只是,二位大人,小的为伺候王爷,特别命人准备的熊掌,也不要上了吗?”

    听到熊掌二字,刘杰和胡林翼同时干干的咽了口馋涎:“你准备了?”

    “可不是吗?从三天前就开始准备了。”

    “那,你等一等,我去回一声。若是王爷肯赏你这个面子,就算你的福气,若是不肯……”

    老査立刻接口答说:“那就当小的孝敬您二位大人的。”

    “也好。”刘杰一笑:“在这等一等。”

    査盐商家中有一种很特殊的烹制熊掌的方法,说来很是匪夷所思:把熊掌拿来,用生石灰煮沸扬汤,然后放在一个一尺高的、石制烟囱的顶端,顶端的孔径正好可以放下一只大碗,放好之后,把碗封好,在烟囱的下面点上蜡烛,足足煨一夜的时间,到入席的时候,熊掌被这小火煨得几近融化,入口绵软肥腻,实在是无尚佳肴。

    刘杰和胡林翼曾经享用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不过这一次的主客不是他们,怕是很难得尝美味了。这样想着,竟小家子气的希望奕訢会拒绝了。

    正堂之中,纳尔经额正在陪着奕訢说话:“英夷到外海已有五日,我想,是不是明天就去和他们商谈?”

    “与英夷会商是我这一次到天津来的目的之一,还有一事是皇上念兹在兹的,便是大沽炮台的修葺和加固。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特为把我找去,命我借此次之机,到大沽口炮台巡视一番,总要确保京师的安全啊。”

    纳尔经额随声附和的答道:“那是,那是。大沽口炮台乃是我朝京师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才能稳如泰山。”

    “至于和英夷相见吗?此事还要烦请堂督,和他们约定好一个日子。李大人?您看几时为宜?”

    李棠阶怎么肯在这时越俎代庖?轻笑的一下:“一切听王爷您的。”

    “那好,就定在巡视完炮台的第三天吧。”

    “是。奴才下去之后立刻命人知会英使,让他们做好准备。”

    说了几句,奕訢又问道:“这一次英夷到津,可有多少人啊?”

    “此事嘛,请天津府道的刘老爷和胡老爷给王爷回禀,他们知道得多。而且,英使也是把公文投到他们的衙门里面去的。”

    说话间,正好刘杰进厅,纳尔经额把他叫住了:“偱臣?”

    “大人?”

    “英使此来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得多,你来给王爷说说?”

    “喔。”刘杰点头,把经过讲了一遍——

    英人此番抵津,确实是比去年预计的早了些时日,于三月二十三日从香港出发,一路北上,中途在广州不停,到了上海码头停靠几天,一来是补充食水,二来是向两江总督衙门报备一声,三来是接请上海领事阿利图上船,以副使之尊同行。然后继续开船,四月初六的时候就到了天津外海,派小船带着此行的副使和通译麦华陀登岸,在中方早已经派到塘沽码头等待的胡林翼等人的陪同下,先到天津府,将公文递呈,并且安排两个人在天津府的管驿住下。

    不过麦华陀完全没有心思领略北地风光,一个劲的要求返回本国使船,刘杰也不好勉强,更怕对方呆在天津会引发百姓争相目睹,万一闹出事来,自己很难承担,便礼送出城,任由他自去了。

    “这样说来的话,贵府竟是没有见到英夷正使喽?”

    “回王爷的话,臣没有见到。”刘杰说:“臣和英夷派来的副使,上海领事阿利图说过,待到我朝使节到来,就会派人登船通知彼等,到时候再约定见面之时地。”

    “那好吧,明天,请贵府派人到英船上,就说本王奉皇命而来,见面的地方嘛,就定在天津府衙门之中,可以吗?”

    “喳,卑职明白,明天就命人前去通知英使。”

第131节 恭王为使(3)

    正事谈完,已近黄昏,府里摆下宴席,请王爷和几位大人入席,刘杰适时的插了进来,把査盐商为王爷特为准备了熊掌一事问了问奕訢的意见,奕訢年轻人,好新奇,听刘杰说得双眼冒光,心中也很喜欢,却不好应承,还是宝鋆,在一边替他答说:“既然他有这份孝心,王爷也不好坚峻。”

    “既然这样,”奕訢点点头,说:“就拿上来吧。”

    杰却不转身离开,又追问了一句:“王爷可要人陪您说说话儿?”

    奕訢一愣,他以为刘杰是为他准备了什么女子,赶忙摇头:“不要,不要。让她们都下去。”

    杰答应一声,这才转身出厅堂而去了。

    用过了晚膳,众人又说了会儿话,纳尔经额以王爷远路而来,旅途疲惫为由,早早的拱手告辞,一众人等各自休息不提。

    旁的人都休息了,奕訢却睡不着,连他自己尚不知道自己有择席的毛病,躺在榻上左右翻腾,心里胡乱的想着临行前皇帝和他说的话——。

    陛辞是在圆明园基福堂,这里原名叫湛静斋,道光十一年皇帝诞生在这里,登基之后改为现在的名字。

    六额附景寿做导引大臣,领众人入内跪倒行礼:“你们都来了?起来吧。起来说话。”

    “是。”

    皇帝的眼睛落到奕訢身后的李棠阶身上,他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有点鹰钩鼻,两片唇瓣略有点削薄,看得出来,是很严正,很克己的那种人:“你就是李棠阶吧?”

    “是!臣正是。”

    “朕当年和你没有见过,却很知道你为人廉洁如水,一生俭朴,恪守清正,不愧是有古大臣本色,也真正是当得起周祖培在朕前的一番保荐之功。”

    “臣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言。”李棠阶再一次跪倒答说:“臣是百无一用之人,便是小有驽钝之才,捧日有心,效劳无力,唯有尽心尽力上报天恩。”

    “你是朝中蓍宿,正是要给这几个年轻人做做榜样。”皇帝不再和他做过多的纠缠,这一次召集几个人过来,要有很多事和他们讲说的:“老六?”

    “你是第一次和英人相见,有几句话要事先知会你。”

    “臣等恭聆圣训。”

    这一次,皇帝没有让几个人站起来,在软座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说:“夷人和我天朝不论是礼仪上还是风俗上,都有极大的不同,具体的嘛,让礼部礼宾司的通译在路上为你解答,即使有什么不明白的,等你见到夷人之时,也可以一边交往一边学习,想来伊等也不会因为你的进退失据而气恼。”

    “臣弟自当认真领会,不会和夷人在这些问题上发生冲突。”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和夷人交往中要注意的四点了。分别就是:言忠信;行笃敬;会防不会剿;先疏后亲。”

    “…………”

    “老六,你总还是年轻人,朕不能,也不愿意拔苗助长,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去学习、去领会、去揣摩。和英人交往也是同样,你是一国的亲王,不但身份贵重,更且是一番表征。让英人知道,天朝对这一次的会商很是重视。”

    “是,臣弟明白了。派臣弟前去天津,于两国交往中要时时处处拿出我天朝的气度来。”

    “哎!这就对了。”皇帝倒没有想到奕訢能够这般的举一反三,很是赞赏的点点头:“你能够这样的见微知著,可见长才。”

    “臣不敢以片言邀天之宠。还请皇上解说,以开臣弟茅塞。”

    “朕刚才说过,英人和我天朝不论风俗,礼节,人情,皆不相侔。我天朝受礼仪教化,在这一点上,总要秉持圣人所说的‘君子有容人之美’的古训,为彼此存一份容忍之心,方是正道。”偌大的基福堂中,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响起,只听他又说:“两国邦交,兹事体大,既不可疏忽懈怠,也不克拘泥于蝇营狗苟的小节。便是偶有出入,也要尽可能的靠磋商解决,老六,你不可顽皮啊。”

    奕訢羞涩的一笑:“是,臣弟记住了。”

    “这些话你记下来,等到见到英使,再和他们做详细的沟通会商。”皇帝回转到软座前坐下,把宁绸袍服的下摆撩动起来,轻飘飘的:“还有一件事,你既然到塘沽外海去和英人会商,顺便去一次大沽口,看看那里的炮台,有没有需要加固,修葺的地方,上个折子来。”

    “是,臣弟明白了。”

    皇帝说完这些,眼睛望向跪在一旁的李鸿章:“李鸿章?”

    “臣在。”

    “你的老师是曾国藩,他是朕很看重的大臣,所谓名师出高徒,你是他的学生,可不要给老师丢人啊。”

    鸿章赶忙俯下身躯,以头触地:“臣不敢有游移之语,致误了皇上以天下、社稷为念的圣心大事。”

    “那好,就这样吧。”皇帝又说:“太妃她老人家的寿诞之日快到了,早早的把差事办完,回来之后给你额娘祝寿。”

    “皇上万几至重,圣心挂念奴才的额娘,奴才带阖府叩谢皇上天恩。”

    “你们总还要准备一二,朕不留你们了,老六,你留下,朕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旁的人都跪安吧。”

    众人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个:“老六,这一次你到天津去,英人一定会就礼法之事与我朝杯葛不清,若是真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们,朕会考虑允许英人在我天朝首都设立公使馆。今后一切事物,都可以通过公使馆,和我天朝做有序的相商。”

    奕訢跪在地上,闻言很是一愣:“皇上的意思是?”

    “你就记住朕的话就是了。等到英人始终不肯低头的时候,再说。”

    “喳。臣弟明白了。”

第132节 恭王为使(4)

    转天天亮,刘杰、胡林翼、天津总兵长瑞、大沽口炮台管带滑褚琇等人早早的到了庄上,来给奕訢请早安。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奕訢回头望望李棠阶和桂良:“园公,山翁,那,您二老在庄子上休息一天,我这就动身了?”

    “只是要辛苦王爷了。”

    “哪里,”奕訢破颜一笑:“刘大人,胡大人,长大人,滑大人,我们这就走吧?”

    “王爷请。”因为这一次到大沽口炮台巡视,皇帝只是和奕訢说,并没有要求其他人也随行,旁的人自然也不好要求。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的武装冲突之后,朝廷特别注意加强了大沽口炮台的防备——这里已经成为大清海上(指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沽口炮台若是被夷人占去,则京师再也无险可守!有鉴于此,朝廷拨重金将大沽口炮台重新打造一番,其上有大炮台五座、土炮台十二座、土垒十三座,形成初具规模的防御体系。号称是大沽天险,不可逾越。

    登上演武台,天津总兵长瑞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队列阵法,次看射射箭,两队各二十人手挽弓箭,排列整齐,把苦练而来的百步穿杨的功夫向王爷展示。奕訢拿千里镜照着靶子,中者十之,足见‘准头’极好。

    奕訢很高兴,回头望着和他一同来的刘杰和胡林翼:“兵勇神射,可见操练得法,想来只要有这样的绿营将士,我大清天下必当安如磐石。”

    “王爷之言大是,我大清兵勇个个奋勇,英夷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也让他们有来无回!”

    奕訢嘿声一笑:“传令,放赏。”

    一听放赏,兵士更加是鼓噪声、欢呼声如春雷价响了起来。

    陆上的操演结束,奕訢登上大沽口炮台,这里的炮台经过当年的休整,改为用木材和青砖砌成,外围二尺多厚的三合土砸实,炮弹打在炮台上只能打一个浅洞,避免了砖石飞溅而带来的危险。炮台的高度也有所提高,达到了五丈,宽度和厚度也有所增加,在外形上出现了方、圆两大类型。

    奕訢用千里镜向海面上看看,回头问道:“能不能打一炮看看?”

    “可以。”滑褚琇答应一声,命炮台的兵士准备放炮。这也都已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点燃臼炮后面的引信,长长的烟雾缭绕过后‘轰!’的一声巨响,过了一会儿,离岸边一百米左右的海面腾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奕訢手扶着炮台的垛口向下认真的打量着,头也不回的摆摆一炮。”

    又一声巨响过后,海面上照样升起一朵浪花,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再转回头来,眼中有点迷茫神色:“只能打到这么远吗?”

    言下之意就是对臼炮的射程不是很满意——根本也无法让人满意,便是完全不通军事的人也能够明白,这样的射程,怕是连夷人的一半也打不到!这怎么行呢?

    他还没有学来官场上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镇物功夫,清秀的脸庞飞起一抹忧愁:“这已经是打得最远的了吗?还有没有能够打得更远的炮?”

    “回王爷的话,没有。”

    “皇上命我巡视炮台,这样的炮,这样的射程,你们认为是可以拱卫京师海疆的吗?”

    看奕訢真有点生气了,在场众人纷纷跪了下来:“王爷息怒!”

    奕訢有心再多说几句,不过对于这种火炮之类的知识实在是知之甚少,内心也清楚这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在炮台上转了几圈,很是悒悒不乐的转身下了阶梯,一路上马带着随从、听差回去了。弄得刘杰,胡林翼等人尴尬万分,却又无法可想。心中想到等王爷把在炮台所见呈报御前,不知道又会有怎么样的严遣,心里更觉得委屈。

    回到水西庄上,奕訢还是愁眉不展,弄得李棠阶和桂良等人都觉得奇怪:是不是巡视大沽炮台之行不惬意?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我想……休息一下。”只留下一句话,就自顾自的甩下众人,回到屋中。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疑惑之际,刘杰等人也随后赶到了。把在大沽炮台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李棠阶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难怪王爷会难过,皇上命他巡视,却是这样一番景况,又怎能让人不恼火?”

    “山翁?您看?”

    桂良总算和奕訢有翁婿之情,比较能够体谅到这个心性纯良的女婿的苦衷,“他也很难,”他说:“要避擅专的嫌疑,就不能不惟命是从,今天看到这些,却又……哎!”

    这就是交心之言了。众人都是灵透之辈,也很知道当今皇上和这位六弟之间的龃龉,今上登基之后,对这个唯一可以担当得起重责的弟弟从来都是弃之不用,好不容易让他管理宗人府,却又因为君前奏对不合,招至重谴!连续的威势之下,弄得奕訢变得忧谗畏讥,树叶掉下怕砸头,他的身份尴尬,很多时候,连个可以一抒胸臆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奉旨出京,巡视炮台又出了这样的情况,想想也真替他为难。

    若是装作不知道,自然不是臣下之道,若是照实回禀,怕的是皇上又会疑他。而这等武备之事,更加是历朝的皇帝万万不能容许旁人插手的事宜。这样说起来的话,还真不如刚才去巡视的时候,旁的人和他一起去,他不好上折子的时候也好有人替手。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几个人的心情也低落下来,李棠阶太息一声:“千错万错,错在不甘寂寞,”他说得很是率直:“如果不是当年之事,就不会有今天之境!安富尊荣,优游岁月,何来如许烦恼?”

    这样的话就太深了。桂良、宝鋆、李鸿章等人都不肯接着往下谈。胡林翼看看有些尴尬,悄悄出去让老査置酒款客,又取出珍藏的书画碑帖来展玩品评,又特为的加了一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找来,给王爷开开胸怀。”

    “是,小的这就安排。”

第133节 恭王为使(5)

    所谓有趣的并不是找一些女子来,而是找几个篾片相公来清谈佐酒。原来在风月场中,正有这样一群篾片相公,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为有钱有势的大爷助兴凑趣,每日‘镶边’白吃之外,有时还很能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商要置产业,买古董,这些人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费足够一年浇裹。

    不过最好的还是能够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害得人倾家荡产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些人都是挥之不一定能去,招之却一定即来的。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辞便给,礼数之周到不在话下。有几个是老査的熟客,一传就到。

    奕訢年纪虽轻,却不好这种调调儿,不过架不住宝鋆、刘杰、胡林翼等人簸弄,终于还是入了席,觥筹交错之间,气氛也很是融洽起来。

    “宝大爷想招呼谁?”坐在宝鋆身边的一个姓项,人称小项,生了一张圆滚滚的脸庞,很是讨喜,一边给宝鋆斟酒,一边低声的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到贵地来,可有什么好的?”

    “那好,我来荐闲。”小项是那种按肩膀浑身动的家伙,只是初见却已经知道宝鋆是好‘水陆并行’的,嘿声一笑,命听差取过纸笔,来写局票。一边写一边说道:“有个李小宝,很是灵透,一定能入你老的法眼。”

    “也好。”

    刘杰和胡林翼都是熟客熟主,不等小项问及,各自挑选熟悉的,桂良也就罢了,李棠阶很不喜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在这样的场合,只能洁身自好了。

    等待的功夫,宝鋆看到奕訢还是面带愁容,当下为他解劝道:“王爷不必如此,以我想来,皇上于我大清武备不修,兵员差强人意一节,怕也早就默识于心了。”

    “这话怎么说?”

    “上一年,皇上就英夷进城一事,曾有圣谕:‘其人纵有百般不是,单指武备一途,难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胜强百倍的吗’”看众人的注意力都给自己的话吸引了过来,宝鋆一笑,他说:“由此可见,皇上虽足不出九重,却尽知天下。嘿!比起运筹帷幄的诸葛武侯,怕也是不遑多让呢!”

    “你是说,皇上也知道……”

    “此事嘛,只要王爷呈上折子,皇上自当有所批示,到时候,不就全然通晓了吗?”

    “上折子言及此事?”奕訢一皱眉,只听宝鋆继续说道:“皇上,”他的眼睛左右转了转,放低了声音:“皇上不过是借王爷的眼睛,和王爷的条陈,来做事呢。”

    “啊!”奕訢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向众人拱拱手:“请诸位少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正式和英人见面是在折子呈送上京的转天,英方公使以外相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为首的一行人承小船登岸,早有等候在码头的刘杰和胡林翼带同听差迎了上去,一方拱手,一方鞠躬:“欢迎您,来自大英国的特使阁下。”

    “请允许鄙人向您和您的随员表示诚挚的感谢。”听完通译的解说,伯明翰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很荣幸能够踏上这片古老而富饶的土地。”

    “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刘杰笑呵呵的,做足了礼数,答说:“对于来自遥远的地方的朋友,我们中华上国,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的。”

    “那么,尊敬的中国朋友,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天津府城,大清朝皇帝派遣的特使,同时也是我国的亲王殿下,正在天津府城中等待接待来自贵国的使者呢。”

    “先生们?”伯明翰回头一笑:“我们就去吧?”

    双方拱手告别,刘杰和胡林翼钻进官轿,英国人则安排他们乘坐蓝呢后档的马车,从塘沽码头启程,浩浩荡荡的向城中进发。

    到了城中已经是中午时分,中方先安排来使在位于天津府道衙门不远处的管驿中休息,早有听差为来宾准备了午餐,这也不用细说。

    刘杰和胡林翼和伯明翰一行人拱手告辞,自回衙门向奕訢回报:“已经安排英人住下了吗?”

    “是!按照此次英使到津的行程,今天下午暂时安排对方休息一天,明天一早,在衙门中正式商议。”

    ***

    ***

    ******

    和英夷相见照样是先在天津府道辕门前放炮,轰轰作响的礼炮声中,伯明翰、文翰、阿利图、麦华陀等人西装礼帽,从中方特别准备的官轿中弯腰而出,自然的,又是惹来周围围观的百姓的一片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这些老外是谁?”

    “不知道呢?看他们的样子,多哏儿啊?手里拿的那是什么啊?”

    “不会是拐杖吧?”

    “别胡说!他们的样子还很年轻的嘛,什么拐杖?”

    入耳全是嘈杂的天津话,便是李鸿章这样的南人都不大听得懂,更不用提来自遥远异国的使者了。礼炮放完,双方公使各自上前几步:“大英帝国外交大臣特使奥尔德?曼彻斯特?伯明翰勋爵,拜上大清亲王殿下,并代表大英帝国巴麦尊外相,亨利首相,女王维多利亚一世陛下,向大清国皇帝陛下,致以诚挚的问候。”

    中方此次抵津,也带来了己方的通译,是理藩院礼宾司的一名司员,姓孙,名叫以文,字仲玉。孙以文从小和父兄在香港,澳门一带生活,学了一口很流利的外语,不过他自幼长在南国,说话的时候口音很重,听起来相当的费解。

    等他翻译结束,奕訢点点头,上前一步向伯明翰一拱手:“很感谢贵国特使带来的英国女王的问候,本王代表我大清国皇帝陛下向贵特使的到来表示欢迎。”

    伯明翰知道奕訢是中国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比之自己这个勋爵不知道要高了几个层面,也不敢失礼,恭恭敬敬的一鞠躬:“多谢亲王殿下。”

    “那么,特使先生,请进。”

    “亲王殿下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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