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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之寒门崛起全文阅读

作者:疯狂的小芦苇     东晋之寒门崛起txt下载     东晋之寒门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东晋之寒门崛起全文阅读

001、搞钱二人组

    东晋,升平元年。

    距永和十二年,桓温二次北伐一年不到;

    距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一帮友人在会稽山阴兰亭流觞曲水,刚过去了四年;

    距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的建议下,晋室南迁至东吴故都建康,东晋建立刚过去了四十年;

    ___

    多年来的战乱,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成故都,北方已沦为一片焦土,残垣断壁,荒草凄凉。

    而江东之地则是一片“勃勃生机,欣欣向荣”,士族门阀,圈地山林,醉卧山水,莺歌声舞,享乐其中,一片逍遥之景。

    上等士族门阀皆是如此,更不必说地方上的豪强壮族了,族中膏粱子弟遍布,不学无术,溜犬斗鹰,游手好闲,赌博淫乐……

    位于晋陵郡武进县萧氏庄园二楼一个隐秘的仓库内,此时正躲着不下十余个少年郎,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赌博游戏——推牌九。

    这项原本起源于宋朝徽宗时期的骨牌游戏,之所以提前了六百多年出现在了东晋时期,都因月前“魂穿”而来的“萧钦之”所致。

    且看玉面纱冠的萧钦之,与并坐的族兄萧书共同坐庄,两人二一添作五,萧钦之推牌九,萧书掌堆管钱,余下参与者皆是萧氏各房未成年族弟。

    两人联合做局,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忽悠一帮弟弟们的月例钱,一个月来,通过推牌九,两人赚的可谓盆满钵满。

    今日是二月初一,月例钱刚发到手,弟弟们手头充裕,两人先前一连故意输了几场,下足了本钱,好让弟弟们放松警惕,今天便是收获的时候,所以这一场局乃是重重之重,万不可失错。

    为此,两人精挑细选了这一处隐秘场地,另为了避免被大人们抓赃,还不惜花重金,雇了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弟在各拐弯关键处望风,三声为号。

    牌局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现场的气氛紧张而浓重,一家欢喜三家愁,萧钦之坐庄出牌,技艺娴熟,稳如老狗,剑斩刀落,一改前几场的颓势,如砍瓜切菜般丝滑。

    几条子下来,一帮弟弟们顿时傻眼了,只要是下重注,无论摸到了九点,天罡还是地罡等大牌,庄家手里的牌总是略胜一筹,要么都抓同样的牌,庄家占优;要么庄家出对子,通杀;相反的,下的轻注,时常会赢。

    结果便是,弟弟们越输越多,手里的钱越来越少,下的注反而越来越大,而下的注越大输的也就越多,到最后,个个输的脸红脖子粗,呼呼直喘粗气。

    若是有赌场老手在此,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萧钦之必定出老千了,但这些都是一帮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弟弟们,哪里会想到这些,况且前几场大家都赢了,此刻全都归结于今日运气不好。

    然而,对一帮未成年弟弟下手,实在是出于无奈之选择,谁让原先的萧钦之一天到晚,正事不干,遛狗斗鹰,整日嬉乐,这也就算了。

    岂料,一月前,萧钦之忽然瞧见了一头牛趴在田里,由此断定这头牛生病了,于是带着一帮族弟族兄杀牛吃肉,炭烤火烧,还点着了几间屋子。

    见儿子犯下了如此大错,萧母恨铁不成钢,一气之下,断了儿子的月例钱,关了几日禁闭后,押进了族内学堂,强制读书。

    过惯了逍遥日子的萧钦之自然是不愿,且十四岁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一时想不开,夜晚湖边散心,不慎落水了,就此一命呜呼。

    然后,身体被一个乱入时空,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

    大概萧亲也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是如何来到了这个世界的,进入了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里,莫名其妙成了萧钦之了。

    在萧亲八岁以前,父亲事业有成,母亲贤惠典雅,尤为注重家庭教育,各类兴趣班报了一大推,家庭老师请了许多,以至于萧亲的童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后来,萧亲父母国外度假不幸遇难,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萧亲就成了一个亲戚们眼中红的发热的“孤儿”,等到萧亲长大,成了一名三流大学的混子时,巨额遗产已经十不存一。

    好在,萧亲的父亲有先见之明,早先在沪市置办了一些房产,如今早已价非昔比,原本萧亲便指望着大学毕业,当个包租公,潇洒快活过一生,哪知,绿灯过马路时,被一个醉鬼开车给撞了,再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萧亲本不过一三流大学混子,对于历史知识的了解非常匮乏,就更别说冷门的东晋时期了,约莫也就知道几个名人,比如谢安,王羲之之类的,还有历史书上的“淝水之战”,除此之外,那就是占据萧氏祠堂C位的南朝齐、梁二国帝皇,其余双眼一抹黑。

    混子的本质并不会因为时代的更替而有所改变,奈何齐、梁二国在东晋、刘宋之后,距离现在还有百来年的时间,换言之萧亲“生不逢时”,当一个皇亲国戚的混子梦破灭了。

    好在如今的兰陵萧氏,虽未发家,但也家境殷实,有良田百顷,有一个偌大的萧氏庄园,坐落在金牛山下,凤栖湖旁,容纳一个混子,绰绰有余。

    起初,过惯了移动互联网生活的萧亲,是非常不习惯古代的生活的,吃喝尚且能忍受,刷不了抖音看美女也能忍受,但上完厕所,用一块竹片刮屁股是真的无法忍受……

    但只经过了一个月,萧亲就已经习惯了在混在东晋的生活,上午没事逗逗两个小婢女,偶尔欺负一下幼妹,下午逃崔老头的课,带着一帮族弟族兄在庄子里横冲直撞,惹是生非,搞得整个萧氏鸡犬不宁,如此一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膏粱子弟萧钦之了,毕竟原先的萧钦之也是这个尿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有了之前萧钦之的“不慎落水”,萧母也就不敢管的太严,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掐断的月例钱始终没有恢复,这就让继承躯体的萧钦之非常蛋疼了。

    一向花钱大手大脚,冷不丁口袋空空如也,还真不好受,更没法去县城见世面,慰问困难群众,所以,萧钦之脑子一转,就把主意打到了一帮族弟身上。

    樗蒲、戏射、弹棋与藏勾都是当世大家常玩的娱乐游戏,作为敛财工具,不好操作,于是萧钦之就想起了与大学室友常玩的牌九,这玩意也好制作,让庄子里的木匠找一些竹片刻上点数,上些彩就行。

    还别说,玩腻了那些游戏的族弟族兄们,一接触到新鲜的牌九,立刻就被吸引了,几次三番下来,个个对于玩法了然于胸。

    然而,一切就绪后,又一个问题横在了萧钦之面前,缺少启动资金,便就拉了“萧书”入股,萧书于族内兄弟排行第二,他爹萧清是萧氏族长。

    萧书比萧钦之大一岁,名中带有“书”字,却是不干一件与书有关的事,除了喜欢耍刀弄枪外,就是去县里消费,一听能搞到钱,想也不想就应了。

    便是这样,牌九搞钱二人正式组成立了。

    仓库里的牌局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萧书是掌堆管钱的,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帛袋子,下面都坠成了一个圆形,估摸着赢了不下数百钱,暗地里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萧钦之的腰部,意思是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萧钦之心领神会,深谙不可杀鸡取卵之理,得给弟弟们留下些零花钱,刚好这一条子还剩最后一把,便说道:

    “等会还有事,这最后一把了,省着点下,今日我运气好,你们都小心些,别输光了,裤子没得穿,届时别怪四哥没提醒。”

    这不说还好,一说下的注更大了,弟弟们本就输急了眼,之前几场赢的全输了不算,就连刚到手的月例钱,顷刻间十不存一,这又是最后一把,哪里能忍?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子输的满头大汗,一连被吃六、七把,可谓运气背到家了,手里紧攥着余下的二十钱,往塌上一拍,压低声音,吼道:

    “二十钱,独头,我就不信了,还能连输一整条的。”

    关键这玩意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十赌九诈,久赌必输,就算你运气逆天,也架不住老阴比的灯下黑。

    萧钦之憋笑,一边不缓不慢的熟练出条了,一边劝解道:

    “八弟,莫说四哥没劝你,我杂一,你憋十;你地九,我天九,我今日专克你,还是别下了,免得这个月吃糠咽菜。若是瘦了,八婶又该叨叨不休了。”

    在萧钦之身旁,是掌堆的二哥萧书,敞着薄纱衣襟,放浪形骸,靠在墙上,同时小声劝解道:

    “八弟,这把要是再输,算上欠我们的,你这个月的月例可就没了啊?”

    小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肥手衬着膝盖,随着沉重的呼吸,脸上的肥肉也随之一抖一抖,凹下去的眼珠子紧盯着条子看,催促道:

    “二哥你不用劝,我意已决,四哥你赶紧出条子,尾巴条子我肯定能赢。”

    下门的六弟,天门七弟,也都输急了,纷纷按捺不住,一股脑的把手里的余钱全都砸到了庄上,个个呼吸沉重,目光狰狞。

    就连边上钓小鱼的也都豁出去了,下了重注,全身家当都赌上了这最后一把,萧钦之一目扫去,粗略估计全赔也就大几十个钱,相对于今天赚的,九牛一毛,便准备做做好事,圆满散场。

    “下定离手,开船不带人,走你!”萧钦之手里的两粒特制骰子精准的扔进了高脚托盘中,一阵“稀里哗啦”骰子的转动声响起,待停止转动时,一个一点,一个四点。

    “糟糕,是九,通吃不能掷九,完了,完了。”萧钦之一面笑,一面哀叹,手里的牌不用看,肯定是个憋十,而对面三家的牌全都是大点子。

    “憋十,通赔!”

    弟弟们一听,个个来了劲,手里的大牌“咔咔”往桌上拍,欢呼雀跃,只恨没钱了,下的少了,后悔不已。

    突然,门外响起了三声高亢的大号,说时迟,那时快,萧书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搂着钱袋子就往仓库后边的窗户窜去。

    “快撤,快撤,来人了。”

    萧氏庄园缘山而建,二楼仓库后边就是一处低缓的山坡,萧钦之紧随其后,朝着预先的撤退路线,三步两步就赶上,跳出了窗户,其余的人顿时四处乱窜,整间仓库顷刻间人仰马翻,作鸟兽散,只余一阵烟雾弥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萧书他族长老子,终归技高一筹,亲自带队,早在仓库后边的小山坡上,布下了一张大网。

    从窗户跳下去的萧书、萧钦之、小胖子等人被网了个结实,而六叔带队从正面抓人,不消一会儿,十余个案犯全都老老实实的跪在了祖祠里。

002、大冤种萧书

    萧氏庄园分东房和西方房,祖祠处于两者之间,为萧氏族人集资共建,规模自是不差,四壁上有句芒、蓐收之巨幅壁画,高位祭拜萧氏历代先祖——姬姓帝喾,商帝乙庶子微子之弟,周封宋公仲衍,C位摆着汉文终候萧何的灵位,位下终年供奉祭品和燃香。

    祖祠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本应是庄严和肃穆的场所,但此时却是略显滑稽,十余个少年郎在大殿里罚跪,个个垂头丧气,三十二张牌和数百五铢钱,皆凌乱的散布在地上。

    族长萧清身着宽袖儒袍,头戴黑纱小冠,负着双手,吹胡子瞪眼,怒其不争的看着这一帮混小子,随即愤怒的目光,落到了跪在最前面的萧书身上。

    “嘭!”

    木屐与肉体的碰撞声响起,萧书被他老子一脚给撂倒,在地上滚了一个跟头后,只撇了撇嘴,便若无其事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重新跪下。

    这可把萧清气的够呛,手里的麈尾照着萧书的背上就打下去,一连好几下,萧书愣是没吭一声,这是和他老子顶牛了。

    “啪”的一声,麈尾断了,萧书背上浸湿了红色,这还是族长萧清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噤若寒蝉。

    七叔,九叔赶忙来劝,六叔拉住萧清,劝解道:

    “二哥,有话好好说,二侄子年纪尚小,皮肉嫩,这般打,非死即伤,你回去如何与二嫂交待?再说,你是读书人,注意涵养。”

    “哼!妇人之见,全拜她所赐,生出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可还有一点点用?作为哥哥,带头逃跑,是为不义;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萧清一把甩开六叔的束缚,抄起了一旁架上的木棍,怒道:

    “都别拦着,今日在祖宗面前,我萧清为一族之长,清理门户,誓将这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正的逆子打死,以正我萧氏门风。”

    七叔,九叔都是习武之人,身材魁梧,却动作敏捷,一步挡在萧书身前,抓住落下的木棍,夺了去,扔向了六叔。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彰显威严的目的达到了,虽说萧清仍旧一脸的怒容,不过有了梯子,也可顺便下台,因拂袖背向了众人,面对着祖宗灵位。

    六叔好心对萧书说道:“怎的,还想跟你爹干一架不成?赶快认个错,服个软,下次别犯事就完了。”

    岂料萧书牛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认错,抹了一把泪,昂着头还嘴道:“六叔,你别管,让他打,我这条贱命是他给的,今天便还给他,也好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干净,我娘的恩情来世再报。”

    “逆子,你这个逆子!”气的萧清捋起袖子,顾不得风度,摸着桌上的烛台,就砸去,幸好九叔身手敏捷,于半空一把接住。

    六叔再次小声提示道:“二哥,你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打人,真要失手伤了哪里,有你后悔的。”

    萧书红着眼道:“这么些年,你除了骂我,训我,可说过一句我好的话?在你眼里,好事从来想不到我,坏事永远都是我干的。七岁那年,大哥在后山烤仙鹤吃,我路过闻到了香味,不过吃了一块,就被你骂了大半天,我哪里知道吃的是仙鹤肉?;八岁那年,我认认真真写的字,被你说的一文不值,我就去你书房找了你喜欢的字帖,在字帖上一笔一笔的临摹,结果被你打个半死;十岁时,我不过砍了几支紫云竹当鱼竿,又被你一顿凶骂…….”

    历数不可磨灭的记忆伤痕,说着说着,萧书就又流下了泪,却是抗争道:“你从来不听我解释,一直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想习武,你偏要我读书,可我明明就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看到书就头疼,犯晕,想睡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努力的尝试过,可就是读不进去,你让我该怎么办?”

    “打吧,打死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读书了。”

    听的七叔和九叔尴尬一笑,七叔笑道:“二哥,二侄子不想读书,就不读书呗,跟着我俩习武得了,以后走四哥的路子,不也行么,谁说五品官就一定靠读书了?那陶太尉,祖车骑不都是武将么。”

    九叔耿直说道:“要我说,我们萧氏就不出读书的料,这么些年,当官最大的就是四哥六品参军,读书的就没有高于八品的。与其跟一帮南貉子争,不如学四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清气的心肝疼,大呵道:“你们两个莽夫,一笔写不出个二字,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有脸说?”

    七叔和九叔悻悻,朝着侄子们歪嘴一笑。

    六叔适时说道:“二哥,消消气,侄子们都在呢,好歹给老七,老九留点面子,有话咱们私下慢慢说。”

    “哼!”萧清冷言,随即背过身去,凝视着祖宗的灵位,心里的苦无从道出,偌大的一个萧氏,眼看败落在即,却是无法挽回,身为一族之长,萧清难辞其咎。

    兰陵萧氏是汉萧何之后,其一支迁居兰陵,永嘉之乱时,兰陵萧氏举族南迁至此已有几十年了,然而却是没出现一个五品官,更是在去年的中正考核中,从士族跌落寒门。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在这个讲究出身的时代,士族子弟天生享有特权,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此可谓给了萧氏致命一击,而去年族内唯一高官萧烈六品参军不幸战死,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族内具有忧患意识的屈指可数,承载着萧氏希望的这一代,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副膏粱子弟做派,这无疑让萧清感到绝望。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萧氏是如何从一个外来户,短短几十年,就成为拥有百顷土地的豪强,这个过程,萧清是最清楚不过了。

    萧清转过身来,冷眼注视着兄弟子侄,有许多话郁结在胸口,偏生说不出一句来,最后愤恨道:

    “好生跪着!”

    说完自己转身,一声不吭,蓦的朝着祖宗灵位跪下,见状,六叔,七叔,九叔也随之下跪,祖祠里齐刷刷跪了一片,祭台上燃烧的供香,上升的袅袅白烟仿若都凝固了,静谧的可怕。

    萧钦之哪里会想的那么远,只觉得跪的膝盖生疼,倒是还能忍受,侧眼一瞟,便瞧见萧书背后已经浸出了血渍,整个人疼的龇牙咧嘴,想来是皮肉破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时代没有破伤风针可以打,万一伤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活。

    况且聚众赌博,主谋是萧钦之,萧书只是从犯,替自己顶了罪,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万一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感染发炎,丢了命,那就罪过了。

    “二伯,侄儿有话说。”

    静谧的祖祠被这一声打破了,大家纷纷扭头看来,想看看是谁胆子大,敢在这个时候捋萧清的虎须。

    “说!”萧清身子岿然不动,愈发的冷冽。

    “这件事主谋是我,不是二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你让二哥回去处理伤口吧,他背部皮肉破开了,如果不及时处理,容易得溃疡症,攸及性命。”

    萧钦之顿了顿,又道:“我听我娘说,我父亲受了刀伤,从战场上下来时还好好的,过了几天生了溃疡,这才殁了。”

    萧母在收到萧烈阵亡噩耗之前,收到了萧烈亲手书写的信札,里面提到了自己受了伤,萧钦之据此推断,萧烈应是伤口感染所致。

    萧清跪着不语,六叔心领神会,起身就要拉萧书回去,怎料,萧书梗着脖子道:

    “我不回去,早死晚死都是死,死了一了百了。”

    真是个大犟种,还能有比小命更宝贵的么?见萧清迟迟不发话,萧钦之只好侧身附在萧书耳边,轻语道:

    “你是不是傻啊?以后的日子还长,你现在丢了小命,岂不是亏大了。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娶杨氏小娘子么,你要是死了,还娶个毛啊?”

    不说还好,一说萧书情绪更激动了,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怨气,当初将要订婚时,萧书一眼相中了杨氏小娘子,可萧清瞧不上杨氏为寒门,替萧书订下了颜氏小娘子,如今萧氏跌落为寒门,与颜氏的婚约也作废了,回头再求杨氏,人家显然也会不同意的。

    一肚子怨气的萧书眦着红眼道:“四弟,你别劝了,我今日要是踏出祖祠半步,就不是他养的儿子。”

    “逆子,看我不打死你个蠢货!”萧清气的衣袖渐渐鼓起,正欲发作,便听到萧钦之问道:

    “六叔,杨氏可是士族高门?”

    六叔道:“不是。”

    萧钦之又问:“杨氏小娘子可有婚约在身?”

    六叔想了想道:“没听说。”

    “成了!”萧钦之手往大腿上一拍,信誓旦旦道:

    “既不是士族高门,又尚未婚娶,还担心个什么,二哥,我敢夸下海口,保证让你如愿以偿,娶到杨氏小娘子。”

    萧清却是未出声,亦是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许可以娶杨氏小娘子,但萧书尚且心存疑虑,便又听到萧钦之霸气道:

    “二哥,你信我这一回,这件事,作兄弟的要是不给你办成了,我把‘萧’字倒过来写。”

    “你赶紧回去处理伤口,才是要紧。”

    鉴于萧钦之信心十足,而老爹态度有所软化,萧书便也就不硬顶了,顺杆子下爬,被六叔半推半就,出了祖祠,往东房而去。

003、挨揍的一天

    萧书的事了,接下来轮到了萧钦之的事了,萧清缓缓起身,若有所思,从架子上挑了一根细一点的棍子,踱步至萧钦之面前,对着后面说道:

    “弟妹,四弟不在了,为兄可否代为管教钦之?”

    萧钦之回头,看到祠堂门口处,跪坐了不少叔叔婶婶,皆是诸位犯事族弟的家长,花姑扶着萧母跪坐在其中,也不知何时来的,没个声响。

    萧母低头行礼道:

    “钦之顽劣,屡教不改,其父已殁,我又一妇道人家,若族长能代为管教,最好不过了。”

    萧清得到授权,点头示意,心中念头一闪,对着萧钦之训斥道:

    “你今年十四,你父如你一般时,已是我族佼佼者,而观你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现惩罚三下,以作教训,伸出手来,领罚。”

    这个理由绝对的正经,萧母不求情,萧钦之无力反驳,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只好伸出了手,生生挨了三下,打的手心都红了。

    萧清却又威严道:“可服气?”

    萧钦之蹙眉道:“服!”

    萧清用木棍点了点地上的牌九和散落的五铢钱,踱着步子,在萧钦之面前来回走,又训斥道:

    “今日之人,除了萧书,你最年长,兄长有错,你非但不制止,反倒助纣为虐,沆瀣一气,是为不明,当惩三掌;你既年长,带头逃跑,是为不义,当惩三掌;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当惩三掌;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当惩三掌;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当惩三掌。久长犯错,屡教不改,是为不辨,当惩三掌;言之无物,夸夸其谈,是为不智,当惩三掌;不顾情份,哄骗族弟,是为无德,当惩十掌。”

    萧钦之心里默数,如此说来,岂不是要挨三十一下,这要是挨结实了,手即使不废,也至少得修养好些时日,所以万万不能挨打的。

    萧清道:“我以上说的这些,你可服气?”

    萧钦之心里思虑良久,以上一个都不能认,这个老狐狸,一环套一环,一旦认了其中一项,就等于认了全部,受罚也就成了理所应当之事,当即摇头道:

    “二伯,小侄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指正,如若小侄真的犯错了,以后定会潜心改正。”

    “这是什么?”萧清指着地上说道。

    “木片和钱。”萧钦之答道。

    “木片上刻有点数,当是赌具,这些钱自是赌资。”

    “二伯说这是赌具,那可知赌法是何?”

    这个牌九目前只限于这个小圈子玩,还没流传开来,萧清自然是不知道的,倒是为之一愣,不过却是难不倒,朝着后面问道:

    “你们谁要能主动坦白,可饶一次,且地上的钱全归他所有,只此一人,先到先得,若是不坦白,若等事件败露了,那就得领罚二十掌。”

    老狐狸欲恩威并施,分而化之,听着背后的窃窃声,萧钦之怕那个族弟抵不住招了,随即脑子一转,点子就来,应对道:

    “二伯许以重利,又以降威,而族弟们皆年幼,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一时心生邪祟,结果自然会有失公允。”

    萧清眉梢一翘,不成想,本来优势的局面瞬间落了下乘,心中一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

    “那这上面刻的点数,所为何用?”

    关于这一点,萧钦之早就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道:

    “侄儿观族弟们整日不务正业,连简单算术也不熟练,颇为心忧,思虑甚久,方才想出了这个法子,用以提高族弟们的算术能力。”

    这个说法还真是稀奇,引得祖祠内一片啧啧称奇,而一帮族弟们则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还别说,自从玩了牌九后,算术能力确实好了不少,简单的加法,不假思索就能轻易答出。

    萧清也没想到,心里又是一惊,眯着眼问道:

    “用法如何?”

    萧钦之道:

    “每块木片上都刻有点数,随意捡两块,可计算两块点数之和,若是不知道,可以数点数。”

    萧清随便捡了两块木片,一个是红人八,一个是地牌,走到了小胖子面前,问道:

    “等于多少?”

    小胖子脱口而出道:“十点。”

    萧清又捡了两块,小胖子仍旧快速答对,如此反复几次,皆证明萧钦之所言非虚。

    然而,萧钦之却是忘了,牌九只有加法,却是没有减法,萧清一问两块木片相减,小胖子顿时原形毕露。

    饶是萧钦之伶牙俐齿,还是让萧清抓住了破绽,顿时明白了这个赌具的玩法应是只算加法,不算减法。

    而萧钦之却是不咸不淡的说道:

    “时间紧,只教了加数,还未来得及教减数,若是二伯再给些时日,小侄保证教会族弟们减数。”

    萧清嗤笑一声,顿了顿道:

    “这么说,你算术很好?”

    “二伯一验便知。”

    对于算术一道,萧钦之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个时期最难的数学当属集大成于一身的《九章算术》,想来没有什么是方程不能解决的,如果一元的不行,那就二元的。

    萧清连续问了几个较大数字的加减法,萧钦之都能对答入流,这让萧清心中有所思量,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我萧氏如今已为寒门,我也辞官在家,萧氏族人自是不再拥有荫户权和免徭役权,你今年十四岁,再过两年就十六岁了,需入丁籍,每年需服徭役二三十日,如遇紧急情况徭役期限延长,另需耕朝廷规定的课田七十亩,正常纳税,你待如何?”

    若是一个十足大混子,咋一听萧清说的话,怕是要被唬住了,奈何萧钦之是一个有点文化的大混子,刚一来,就对自身所处的环境进行了摸排,在崔老头那里翻看过《晋律》上关于这一块的描述,张口答道:

    “《晋律》规定,一族中有一人为官者,全族皆可免除徭役,二伯虽辞官在家,但大伯在江州任职县令,三伯在延陵县任职文书,更不必说,我父为国捐躯,免除后代徭役。我过两年十六岁,原是北人,需入白籍,朝廷规定,白籍本就无需纳税,如此一来,课田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萧清捋须道:“《晋律》可有看完?”

    萧钦之不明所以,不解其意,不过确实只看了《晋律》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这些规定,对其他不感兴趣,所以没看。

    萧钦之想,若是自己撒谎,他一问便知,届时又可以随便安个罪名,自己少不了又得吃亏,索性承认了罢,点了点头,晾这个老狐狸总不能因为没有看完《晋律》,而下惩戒吧。

    结果便是,萧钦之果真混过去了,免了受罚,心中大松一口气,颇有洋洋得意之感,连带着一帮族弟也都生出了崇拜之情。

    今天的四哥,竟然敢跟族长对垒,侃侃而谈,不失分毫,免了惩罚,简直神一般的人物,如何教他们不崇拜?

    殊不知,萧钦之沾沾自喜的同时,却也暴露了自己的底子,中了阳谋而不得知,以为自己处于第五层,实则萧清处于大气层。

    从赌具的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脑子灵活却喜耍小聪明;

    从算术对答中,可以看住萧钦之有能力却偏了路子;

    从《晋律》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只顾自己,非必要时不会顾忌他人。

    简而言之,萧钦之是一个有能力不混,偏生当一个要混的膏粱子弟。

    萧清捋须,看不出心中所想,脸上却是异常冷峻,严肃道:

    “《晋律》之多,何止如此,你且单看薄薄两页,由此可断,《论语》等典籍,也是如此对待,是为不专,当惩三掌,伸出手来。”

    萧钦之瞪大了眼,惊掉了下巴,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不要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摆着欺负人啊,说不过人,便用权势欺压;

    可若是不从,怕是以后有穿不完的小鞋,毕竟他是族长大人嘛,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萧钦之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老实伸出了手,结实挨了三下。

    不及萧钦之回味思量,萧清忧虑的目光扫过祖祠遍布,饱含希望的目光注视着族内的年轻子侄,最后落在了萧钦之身上。

    萧清沉了口气,当众宣布道:

    “我已辞官,闲赋在家,从明日始,严管族中子侄读书,如有不听教者,必亲惩之,可有不同意者?”

    有族长亲自管教家中顽劣之子,大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感谢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的,皆齐齐叫好。

    这下子,轮到萧钦之和一众族弟傻眼了,莫非好日子到头了?

004、好日子中断了

    且说昨日二哥萧书被他的族长老子毒打了一顿,萧钦之也好不到哪里去,钱没捞到不说,手掌倒是挨了好几棍子,还被罚跪了许久,直到天黑才得以离开。

    回了西房,免不了又被萧母苦口婆心说教一阵,总之,萧钦之心情极度郁闷,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眠,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想着想着,渐渐就困了,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食时未至,霞光刺破了云翳,薄雾撤去,窗棂钻进来几春光打在白纱帷幔上,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躺在床上的萧钦之,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梆梆!”

    房门却是被敲响了,扰人清梦,萧钦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耐烦道:

    “谁啊,这么早!”

    “小郎君,该起床了,夫人在等着你用餐呢!”婢女木槿,端着盥漱水道。

    “不吃了,我要睡觉。”撂下这一句,萧钦之又闭起了眼,把头埋进了薄被里,继续睡。

    “小郎君,赶紧起来吧,别耽搁了去学堂读书,惹了族长,又该挨打了。”木槿抿着嘴笑道。

    “下午才上学,这么早起来作甚,你赶紧忙去吧,莫耽误我睡觉,不然等会就给你捏捏身子。”

    木槿想着小郎君素日里的孟浪举动,身子顿时一紧,不由得脸一红,盥漱水差点撒了一地。

    稍小一些的婢女蔓菁,双手紧紧攥着脸帕和换洗的衣物,脸更是红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低着头不言一语,害羞的紧。

    木槿忍着羞道:“小郎君,早上族长特意来了一趟,说是从今天开始,崔先生上午给你和东房的几位郎君单独授课,下午还和以前一样。”

    “王德发!!”

    “噌”的一声响,气的萧钦之一把掀开了薄被,睡意尽散,赤着脚,几个步子冲到了门前,脱口而出道:

    “那老东西,真是这么说的?不但上午要读,下午还要读?他怎么不让小爷我晚上再读呢?”

    “简直欺人太甚!”

    吓得木槿赶紧推人进房间,“嘘声”说道:

    “你声音小点,若是给人听了去,传到了族长耳里,又不知该是什么话了。早上族长来时,我可听见了,夫人说以后族长只管打你骂你,她这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小郎君,你好生思量,若是族长要罚,你可有办法避的。”

    “嘶嘶!!”

    萧钦之扶着门框沿,倒吸一口幽香,不禁想到,这日子愈发的难了,有了娘的全权授权,这个老狐狸以后还不得只手遮天。

    萧钦之左右看了看,幸好没人在,惆怅的回了屋,坐在床榻上,任由木槿和蔓菁伺候盥漱和穿戴。

    一想到才混了一个月的好日子,就要被迫中断了,萧钦之简直气的牙痒痒,又念起了混在三流大学日子的好。

    真真可谓梦死不为过,等混毕业了,安稳当个包租公,不知多少人梦寐不得,人生不过如此,何苦来这里,受这个老狐狸的气。

    萧钦之是越想越气,眉梢紧紧挤在一处,一脸的愁容,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应对。

    两个婢女在萧钦之身上摆弄了一阵,只听木槿对着蔓菁说道:“小郎的这个黑纱小冠脱了边,不能戴了,你另取一个来,若被人瞧见了,要闹出笑话了。”

    忽然,萧钦之脑中灵光一闪,眼中冒出精光来,嘴里念叨着:“不能戴了,不能戴了,不用读书,不用授课,崔老头不授课了,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

    至此,萧钦之脑中已生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若是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想来那老狐狸也没法怪罪人,虽然崔老头人挺好,他教他的课,下面该睡的睡,互不干扰,但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委屈一下了。

    萧钦之嘴角露出了一丝诡笑,脸上的阴云散去,转换成了晴天,随即一巴掌拍在柔软上,嫩嫩的,毫无防备的木槿像是一只惊着的小雀,瞬间弹开一小步远,脸就爬满了云霞。

    “嘿嘿嘿……”萧钦之心情愉悦,咧着嘴坏笑。

    感受着某处的酥麻,木槿羞的掩住了脸,小声娇恼道:“小郎君,你别闹了,给你整理衣襟呢,莫在这样子耽搁时间了,夫人还……还等着呢。”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蚊音细语的,听的萧钦之心里直犯乐呵,忙不迭说道:

    “刚有只蚊子在飞,我顺手拍了一下,失误了,下回一定注意,哈哈——”

    “这个天,才没有蚊子呢,分明…..分明是……”木槿嘟着嘴,小脸愈加的红了,刚好蔓菁取了小冠回来了。

    “蔓菁,你替小郎君整理衣襟,我……我去厨房一趟。”木槿不分由说,端着盥逃去了。

    蔓菁哪里还不知道,一定又是小郎孟浪了,还未走近,就已满面绯红,羞答答的低着头……

    可惜这具身体才只有十四岁,否则一场晨练少不了,想着以后还有大把时日可索取的,萧钦之斜眼一笑,果断抛却了邪念,穿戴好,朝着餐室走去。

    蔓菁如释重负,小脸红扑扑的,却无端鼓起了嘴,忽失忽得,又莫名朝身下看了去,身前只余一线风景,心情顿时好了些。

    餐室在三楼的最西侧,地上铺着一张芦苇大箪,上面是一张长条形的矮餐桌,四周放着几块青掾蒲席,朝南有一面大轩窗,将餐室照的透亮。

    萧母跪坐在北边,萧钦之脱了木屐,进了后,老老实实跪坐在南边,见桌上摆好了钎箸碗碟,早餐还未动,心中一暖,便说道:

    “娘,你先吃啊,不用等我的。”

    “娘”这个概念,萧钦之早已模糊,十余年过去了,记忆里,母亲的面孔斑斑驳驳的,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八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后唯一疼爱的外婆又去了,有着巨额遗产的萧钦之,无疑成了抢手货,也由此很早就尝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人常道:“你所拥有的,往往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夕阳下,一个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情景,再寻常不过了,然而萧钦之却只能在有限的记忆里小心翻阅,当萧母与记忆里的母亲趋渐重合时,萧钦之便知自己落了根,不再是无根浮萍了。

    概莫皆因失去,方知珍贵,然求而不得。

    因此,萧钦之对于萧母十分恭敬,小心珍惜着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母爱,知萧母断了月例,生怕自己伸手要钱,恼了萧母,便只好自力更生,捣腾出了牌九,只是委屈了一帮族弟。

    对于这个顽劣的儿子,萧母是既无奈又可气,无奈于其整日贪玩享乐,可气于子无父志,不知进取,好在尚且恭顺,本质不坏,这大概是唯一的欣慰了。

    萧母怜着气,叹道:“快吃吧,你二伯在学堂等着呢,莫去的迟了,惹了生气,少不了一顿训斥。”

    “哦!”萧钦之龇着嘴应道,拿着一个胡饼,胡乱的咬了几口,又吃了几口小菜,屁股一溜烟,出了餐室。

    刚至二楼转角阴影处,蹦出来了个少年,比萧钦之年龄大些,长得稍高些,黝黑黝黑的脸,身子瘦瘦的,穿着粗布衫子,龇着一张嘴在憨笑。

    少年名满谷,他爹满仓是萧钦之家的荫户,说是荫户,情更似主仆,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替萧母管着田里的事情。

    满谷还有个哥哥叫满稻,去年与张佃户家的闺女订了亲,为人老实,勤恳实诚,协助他爹打理田里的事。

    顺理成章,满谷就成了萧钦之的小跟班,有事没事就捻在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

    萧钦之被吓得一激灵,拍着心口道:“说了多少次,有事直接去楼上找我,偏你就不去,爱杵在这里等,那上面还有吃人的老虎不成。”

    满谷挠挠头,只是龇着嘴憨笑,也不言语。

    看见了满谷,让萧钦之又想起了另一个小跟班周烈,和萧钦之年岁一样大,却长得像一堵小山,五大三粗,把北人的粗狂表现的淋漓尽致,同龄人打架无敌手,是萧钦之手下第一号猛将。

    周烈他老爹是萧钦之父亲的属官,他母亲难产早亡,自一生下来,就生活在萧氏,由萧母抚养长大,小时候和萧钦之同睡一张塌,前几年非要闹着去楼下睡,萧母奈何不得,便由着去了。

    “对了!”萧钦之纳闷,问道:“啊烈呢,怎这几日早上,听不到搬石磨子的‘嘣嘣’声了?”

    周烈习惯早上晨练,别人是刺枪耍刀,武术练技,这小子与人不一样,喜欢搬上百斤重的石磨子锻体,每次落地上,都要砸出“嘣”的一声响。

    满谷憨笑道:“他怕扰你睡觉,扛着磨子去湖边了。”

    “走,去看看!”萧钦之道,提着衣襟匆匆下了楼,往东边祖祠方向走去,祖祠背后有一条两人宽山道,青石板阶,曲径通幽,可直通山阴面。

    那里有一个大湖名凤栖,传闻曾有只凤凰栖息在此处,凤栖湖由此得名,萧氏学堂就建在凤栖湖东畔,三间高脚竹屋毗邻,临湖而建,日光充裕,夏凉冬暖。

005、江左卫玠

    萧钦之与满谷刚走至祖祠前,还未踏上山道,迎面便瞧见两个小厮扶着小胖子八弟,一瘸一拐的走来。

    “昨天还好好的,麻利的翻窗户,今天怎成这样了,腿抽抽了?”萧钦之止步,看的稀奇,心想莫得昨晚小胖子额外挨了揍?

    便打趣道:“要我说,得了这么个好机会,在家躺着多好,上什么学啊!”

    小胖子一脸的苦相,还不忘打个呵欠,肥嘟嘟的脸就成圆球状,又吞了吞口水,这才埋怨道:

    “四哥,你真不地道,竟然跟二哥做局。”

    昨晚回去后,小胖子挨了他爹一顿胖揍,不是为了犯了事,而是被人忽悠了而不自知,小胖子这才明白了过来。

    萧钦之尴尬一笑,就听见小胖子幽怨道:

    “你找人做局,竟然不找我,平日里你短钱了,哪次不是管我借的?枉我还那么信任你。”

    小胖子瘪着嘴,打量了萧钦之一阵,见其完好无损,啥事没有,而东房昨晚惨叫声一片,此起彼伏,小胖子就更不愤了,又言:

    “凭啥犯了事,我们都挨了揍,就你没事人一样。”

    听的萧钦之哭笑不得,正说着,便瞧见了远处又走来了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正是六弟和七弟,在后面还有几个小的,多少都挂了彩。

    大家一碰头,七嘴八舌,少不了抱怨一顿四哥不地道,做局坑弟弟,见此,萧钦之义正言辞的厚颜无耻道:

    “停着点,听我说一句啊,说什么做局坑你们,就实在见外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四哥最近手头紧,都是兄弟啥的,又不能厚此薄彼,找这个借不找那个借,就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找你们‘筹’点钱花花。再说了,兄弟们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坑’呢?”

    “坑钱”与“筹钱”,一字之差,字面意思却是截然相反,如此新鲜出奇的叫法,让一帮弟弟们,顿时瞪大了眼。

    “咳咳!”萧钦之继续厚颜无耻道:“我什么人,你们心里亮堂着,以前哪次不是我顶在最前面,你们搁后面捞好处的。远的不提,就拿上个月吃牛肉来说,不是我,你们能吃到牛肉?最后呢,我挨了训,还断了月例钱,你们啥事也没有,对不?”

    这样一说,倒是让一帮弟弟心里宽慰了不少,就算是被坑,也能接受了。

    萧钦之又问道:“那牛肉好吃不?”

    大家频频点头,那滋味绝对忘不了,比起一股骚味的猪肉,牛肉简直是珍馐。

    见此,萧钦之来一句灵魂拷问:“那我要是直接开口,找你们筹钱,你们给不?”

    小胖子坚定的点了点头,拍着胸口道:“四哥,只要你开口,兄弟我,别的没有,就钱多。”

    其他弟弟则是定住了,不吭声了,毕竟大家月例钱都是有定数的,每个月就那么多,哪像小胖子手一伸就来。

    萧钦之继续道:“牌九好玩不?”

    大家又都点点头,这个毋庸置疑。

    萧钦之长叹气道:“你们只顾忌着个人的得失,哪里会感受到我的良苦用心,既带来了欢乐,又于无声处提高了你们算术能力,为此我不眠不休了多少个夜晚,才想出了牌九这个法子,至于“筹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我为了你们着想,到头来还得被你们一统埋怨,说我不地道,这软刀子话伤的人着实厉害。你们觉着挨了揍,受了点皮肉伤就疼了,殊不知,我心里的疼无人诉说。”

    这一番即兴的深情流露,让一帮弟弟们彻底忘记了不满,反而脸上都露出了愧色,个个都不敢正眼瞧四哥了,低着头。

    “搞定!”萧钦之心里想到,松了口气,内部问题解决了,统一了战线,才能一致对付族长大人,让崔老头主动不授课,过上好日子。

    再说这帮小老弟,个个心思质朴纯良,没有坏心眼,特别是小胖子八弟,犹是质朴,脑回路清奇,不为坑他钱而气,竟是为了不带他坑人而气,像这样的好苗子,绝不能辜负了,就该着重培养,。

    一行人逐个踏上了山道,往学堂走去,萧钦之故意坠在了后边,头往前一甩,给满谷使了个眼色,满谷心领神会,开始注意四周。

    萧钦之对着小胖子的小厮说道:“你们俩前边去,八弟给我扶着就好。”

    两个小厮尽职尽责,出来前小胖子老爹特意嘱咐过,注意着小郎君与萧钦之接触,别又被坑了,所以磨磨蹭蹭的,始终不愿撒手。

    小胖子一听四哥要扶着自己,心里欢喜极了,先前又听了四哥一顿感人肺腑的话,早就把老爹的嘱咐丢进了凤栖湖里,见两小厮坏事,张口就骂道:

    “你们俩给我听好了,四哥的话就是我的话,连四哥的话都不听,我看是胆儿肥了,赶紧滚到前边去,四哥还能害我不成?”

    小哥小厮憋着嘴,只得跑到了满谷身前几步,不时回头张望。

    “四哥,不用扶,我能走。”小胖子舔着脸,热心道。

    萧钦之二话不说,就搀着小胖子,一边走,一边悄声说道:“八弟,之前没找上你,是为兄的不对,莫介意,为兄在这里给你道个不对了。”

    “四哥,有你这句话,足够了。”小胖子内心十分受用,异常感动。

    萧钦之继续道:“在诸多兄弟中,我知八弟你是最好的,侠义心肠,为人善良,兄弟们平时谁要是有了难处,你是必定要出手相助的。但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平日里受的委屈也是最多的,不过都是妒忌你有钱罢了,背后说的三两句酸话惹人心里难受。但有钱又不是你的错,生在那样的家庭,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诶,其实吧,四哥也有和你一样的苦恼,我兰陵萧氏原是北人,族中兄弟个个身材魁梧,高大粗狂,不以样貌出长。谁知偏生了我这么个异类,长相还十分出众,整日与你们厮混在一起,甚至扎眼,得了个‘江左卫玠’的称号。那是夸我么?那简直是在咒我早死。谁人不知卫玠是个短命鬼,柔弱多病,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看着就糟心。”

    萧钦之握着小胖子的手,看着小胖子肥呼呼的脸蛋,感触道:“人人都羡慕我长了一副好皮囊,可谁又知我心里的苦呢?八弟啊,我俩可谓同病相怜,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的苦处。”

    “真的!”

    萧钦之的一番话说的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更别说小胖子了,被戳着心窝子,长久以来的苦恼终于得到了释放,眼眶晶莹剔透,直呼道:

    “四哥,我就知道,还是你懂我,知我的苦。

    小胖子抿着嘴,无奈道:“四哥,我何尝不知呢,只是不说罢了,都放着心里呢。虽然他们如此对我,但我从来不生气,大家都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唉……我也不希望有钱,疏远了兄弟,如果有的选,我宁愿投胎成四哥这样的。”

    “哎——”萧钦之拉长了声调,艳羡了一眼,拍了拍小老弟的肩膀,叹道:“八弟,你还小,有许多事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还是有钱要好些的。”

    俩人一路说,一路走,不消一会儿功夫,山道走完了半程,来到了最高处,放眼望去,偌大的凤栖湖顿收眼底,隔着山石林木,湖面光影纷呈,水波徐徐向岸,趁着下山的功夫,萧钦之赶紧给小胖子说了自己的计划。

    为了族内兄弟们的美好生活,以及不辜负四哥的信任,小胖子义不容辞,当仁不让,表示一定会密切配合四哥,见机行事。

006、学记杂事

    凤栖湖畔东侧是一条坦道,宽约两丈,临湖一侧载种一排杨柳,已经抽出些许鹅黄嫩芽,着地下垂,或于晨风扬舞,或于水中挥波,坦道的东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农田,遍布佃户们忙碌的身影,再过些时日,将会是蓝天白云,千里苍绿。

    萧氏学堂在凤栖湖的东畔,三间高脚竹楼毗邻,临水而建,左右两间矮的,一为崔老头居室,另一为笔墨货室,中间的是一间穿堂大教室,西边的两扇大窗正对着湖山,乃是崔老头的授业道场。

    初春的晨风,和煦的春光,湖水微微皱面,徐波向前,粼粼波涛,打坦道南边,走来了几位一瘸一拐的华服少年郎,稚嫩的脸庞如皱面的湖水,一路的抱怨,一路的打呵欠,精神萎靡不振。

    族长萧清脸色阴郁的站在学堂门口,手持一根细棍子,半人高,杵在地上,怒其不争的瞅着一帮混小子,真真一副后世教导主任做派。

    学堂里已经有人提前到了,一个是坐在拐角处的大冤种萧书,拿着本私藏的“毛诗”看的津津有味,另一个则是“好学生”的代表五弟萧遥,衣冠整洁,姿势端庄,正在老老实实诵读“秋水篇。”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听着郎朗的读书声,族长大人不由得心中一叹,本应心情会好些的,只是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怒气直冲脑门,手里的棍子便不听使唤的朝着走来的这帮混小子腿上打去。

    还一边呵斥道:

    “快点,知不知,磨磨蹭蹭的,白吃了早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白长了一副好脑子。看看你们这副怂样,再看看萧遥,天差地别,真替你们感到臊得慌。”

    六弟,七弟等一行人唯唯,被族长大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气不敢出一声,老实进了书堂。

    “咳咳!!”正在研究围棋的崔老头眉头一抬,轻咳几声。

    族长萧清心领神会,止了训斥,坐到了崔老头对面,手执黑子随意贴了一手,崔老头当即扳了一手,挡住黑子逃跑,黑子自然不肯,蛇形逃跑,白子围追堵截,但怎奈何崔老头飞了一手白子在前,作为引子,所以这一手白子强征稳了。

    片刻后,吊在最后的小胖子和萧钦之,才刚走到了学堂门口,正欲跨进,却是突然被陈清叫住了:

    “钦之留下。”

    萧钦之愣住了,不明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进去了,独独让自己留下,小胖子很讲义气,当即就问道:

    “二伯,你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萧清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棋盘上,棋子纷纷洒落,怒而起身,喝道:“迟到了,还敢顶嘴,手伸出来。”

    小胖子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圆鼓鼓的眼珠子道尽了可怜,率先伸出了肥呼呼的手。

    萧钦之简直被族长的厚颜无耻亮瞎了眼,顷刻间就明白了,敢情这是在找借口赖棋呢。

    萧钦之小时候被老妈强制报了许多辅导班,后来择了几个主攻,其中就有书法、竹笛、围棋,说什么小孩子学书法可静心,学竹笛可提高气质,学围棋能锻炼思维。

    然父母意外去世后,书法和竹笛就渐渐放弃了,唯有围棋一道,一直连续不断,主要是能打发时间,随便几盘棋,半天时间就耗没了。

    萧钦之的围棋水平不高,介于业三、业四之间,但只瞥了一眼棋盘,就大致明白了这俩人绝对是个臭棋篓子,半斤八两。

    但见十九路棋盘四角空空如也,两人直接在中盘绞杀了一阵,白子开始强征黑子,一路围追堵截,但凡黑子寻个机会,对着白子薄弱的肋部戳一下,白子就得崩盘。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小学生的荣耀之战。

    但面对来自族长大人赤裸裸的威胁,和“无可挑剔”的不讲理,萧钦之依旧选择了隐忍不发,不情不愿的伸出了手,挨了一下。

    族长萧清回首,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捋着胡须,假模假样的恼怒道: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大河尚有清流日;岂可人无运之时;一日之运在于晨,尽让尔等毁矣。”

    见萧钦之和小胖子被说的瞪大了眼,一动不动,族长大人甚是满意,说道:

    “皆因尔等之过,毁了这盘棋不说,还扰了崔先生的兴致,棋子才落得满地都是,还不速速来捡,莫非还想吃棍子不成?”

    萧钦之只得继续忍气吞声,蹲下一粒一粒的捡棋子,可怜了小胖子,受了无妄之灾,一脸的委屈样。

    满谷和小胖子的两个小厮想来帮忙,被族长大人一顿呵斥,给遣走了,然后,又抡起棍子,打在捡棋子的萧钦之和小胖子的屁股上。

    “见了先生不行礼,该打。”

    “先生好!”

    萧钦之快要被气炸了,心里一顿狂骂,但迫于棍子的威慑,还是生生忍住了反抗,规矩的弯腰给崔老头行礼。

    “进去吧。”

    崔老头面容和煦,捏着棋子道,这时候做起了好人。

    好一招以权谋私,好一招杀鸡儆猴,带头大哥萧钦之挨了揍,书堂里的读书声顿时响亮了许多,族长大人很满意,两个臭气篓子准备再战。

    萧钦之临进前,悄悄瞥了一眼,又是中盘开局搏杀,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心中不由的诽语道:

    “我知我很菜,没想到还有俩比我更菜的,真是件悲伤的事。”

    突然,萧钦之顿悟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被完美补上了,想及此,萧钦之偷偷坏笑,从容的跨进了书堂。

    书堂里的坐位很有讲究,五弟萧遥一个人规规矩矩的坐在前排,其余人则是坐到了后排,中间空了好大一块地方。

    萧遥大概是让所有老师“感到惋惜”的好学生,是让所有家长放心且痛心的好孩子。

    虽然有些木讷,看起来笨笨的,但为人和善又守规矩,又踏实本分,且尊老爱幼,见着萧钦之进来,连忙行礼道:

    “四哥好。”

    又行礼道:

    “八弟好。”

    “五弟好!”见萧遥又在读“秋水篇”,萧钦之笑道:“听你日日诵读这篇文章,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听的都会背了,这篇文章真有这么好么?”

    萧遥缓缓低下了头,尴尬道:

    “四哥,我……我才刚会背。”

    萧钦之一愣,不失尴尬的回笑道:

    “我说着玩的,哪有听着听着就会背的,别当真,千万别当真啊,你接着背,接着背。”

    对于这么实诚又努力上进的五弟萧遥,虽然大家很少一起玩,但萧钦之却是不忍心打击伤害,转念一想:“莫非真如七叔、九叔所说的,萧氏就没有读书的天赋么?”

    外面那个时常以读书人自居的族长大人实则就是半吊子水,连个围棋都不会下,还一日之运在于晨,啧啧。

    而在延陵县当文书的三伯,在江州当县令的大伯都是靠士族身份混来的,萧氏唯一能拿的出手的读书人约莫就是才貌双全的大姐箫藴之了,可惜是个女子,还嫁人了。

    总结起来,便是这些年,萧氏在从文的这条路上,可谓全军覆没,一个幸存者都没有,想想就不寒而栗。

    再一看,坐在后排的一帮大混子,没一个是好好读书的,除了混吃等死就是混吃等死,萧钦之不免叹声气,罪恶的心理负担转瞬即逝,随即拍了拍萧遥的肩膀,郑重鼓励道:

    “五弟,千万别跟他们学,他们已经废了,整日不思进取,混吃等死。而你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坚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能得到四哥这么高的评价,萧遥很是激动,嘴里一直念叨着,欲将这十二个字烙进自己的生命里,见此,萧钦之微微一笑,安心的走到了后排,坐到了临湖的窗边,小胖子紧挨着坐下。

    湖风从窗户徐徐吹进,春光也在湖面上荡起了几个波纹,萧钦之头抵着窗檐,思维发散,迷离的目光从凤栖湖上掠过,看向了对面的金牛山上,山林中有间红墙金顶的道观隐隐可见,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高深道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四哥,我已经记住了。”萧遥的声音响起。

    萧钦之的臆想被打断了,扭过头来问道:

    “记住什么?”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啊!”萧钦之惊呆了,敢情这反射弧未免过长了些,心里不禁开始犯嘀咕,心想自己鼓励的话,往后会不会害了他啊,毕竟五弟不是一般人啊。

    “哈哈!!”后排却是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萧遥脸就红了,萧钦之一眼瞪过去,呵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笑个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我怎么就笑不出来?”

    小胖子接着道:“五哥,他们闹着玩呢,你别介意。”

    萧书一把将书扔向了笑的最大声的,瞪了一眼。

    笑声顿时止住了,毕竟二哥和四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萧遥打心底里感激,朝着两人行了一个礼,欲言又止道:

    “四哥,谢谢,不过我想……我想…….”

    “只管说,能帮的,四哥一定帮你。”

    “二伯说你算术好,我想随你学算术。”

    “哈哈哈!!!!”

    这回笑声更大了,后面一排笑的前俯后仰,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萧钦之皱眉,心里有些不解,呵斥了几句,待笑声停止,问道:

    “是二伯让你找我的,还是你自己想学?”

    “是……是我自己!”萧遥声音渐小。

    萧钦之一时难住了,这分明是族长让五弟来的,可他明明心知肚明,学算术,还学个毛的算术。

    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算盘?

    萧钦之想不通了,莫非是想安一枚棋子,打入敌人内部?

    可是让五弟来当卧底,这是看不起谁呢?

    围棋上有个术语叫“先脱”,就是双方在一起激烈缠斗时,一方忽然停止了,转向别处落子,制造威胁,萧钦之决定暂时不管五弟的事情,先“冲”一手崔老头要紧。

    “行,我知道了,等我通知。”

    这边话音刚落,门口的“荣耀之战”正好结束,崔老头心情不错,看来是赢了,捋着须进来,撩开了衣袍,跪坐在书案前,行完礼后,从头开始讲解《论语》,也不管下面能不能听的懂,且自顾自的说着。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崔老头的教学方式,与其围棋水平相比,可谓天造地设,不分伯仲,沉闷至极,又如开水煮白菜,寡淡无味。

    族长大人充当了“教导主任”,一开始巡视了一阵,后许久未现踪迹,大家都以为他有事忙去了,便放松了警惕,有几个在睡觉,剩下的都在认真的看“小文章”,这本看完了,换着看另一本,资源共享。

    萧钦之假模假样听了一阵,只觉得昏昏欲睡,毫无兴趣可言,回头一把扯过小胖子的“论语”,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小胖子也不气,转眼又摸出了一本“毛诗”,。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文言文版的读起来实在是太晦涩,若不是人体结构理论知识异常丰富,怕是不好理解,萧钦之在想,自己要不要搬几篇后世的小文章,给大伙谋谋福利。

    再一想,一篇优秀的小文章,需情节刺激,情绪上头,细节透彻,至少得上万字吧,若是自己动手用毛笔写,手怕是要写到手抽筋,想想就麻烦,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007、族长发飙了

    (签约了,月票打赏什么的来些啊,冲个新书榜呀,多曝光一下。)

    话说,在族长大人的威慑下,一帮混子们被迫上了补习班,崔老头在上面在口若悬河的讲《论语》,像是天书一般,下面的大概除了五弟萧遥在认真的听讲外,就没人愿意听的。

    该睡觉的睡觉,该看小文章的看小文章,彼此互不干扰,场面一时甚是和谐,只有萧钦之冥冥中又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族长大人费尽心机,岂会做无用功。

    萧钦之越想心越慌,眉头一皱,隐约猜到些什么,立刻提醒大家,这可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计谋,最好收敛些,别被抓了现行。

    只是,这会儿,已经没人听进去劝告了,皆是草草应付了事,过后还是该干嘛干嘛,见此,萧钦之也就不再多言语,默默收起了小文章,向窗户边靠了靠,撇开了点距离。

    又过了一会儿,窗户的角落处,渐被一团阴影覆盖,缓缓现出一张阴郁的脸来,不是族长大人,还能有谁?

    像个幽灵教导主任般,出其不意的使了一招回马枪,刚好萧书这个大冤种就坐在靠近路的一侧窗户下,看小文章看的入迷了,露着一脸的淫笑。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萧书就这么被他族长老子给抓了个现行。

    眼尖的萧钦之想出声提醒来着,然已经晚了,只好抹过头去,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接下来过于血腥的一幕。

    族长大人这回是真被气的够呛,什么读书人的风度全给忘了,持着木棍子就冲进来,捋起袖子,照着萧书的背,手,就是一顿胖揍。

    “逆子!逆子!你怎对的起我?”族长大人一边卖力揍儿子,一边嚎喊道:“我让你读书,你给我看这个,真是气煞我也。”

    “我让你看。”

    “让你看!”

    “我打死你!”

    “逆子!”

    ……

    每一棍子落下去,都伴随着一声父亲的怒吼,和一声儿子的哀嚎,是倔强的不甘,更是现实的无奈。

    足足打了几十下,直至木棍子被打折了,族长大人才罢手,而可怜的大冤种萧书,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直疼的“嗷嗷”叫唤。

    锤完了萧书,搜完了小文章,族长大人犹不解气,捡起了半截木棍子,又盯上了后面一整排的混子,挨个轮流背诵《论语》,背不出就是一顿胖揍,就连睡觉的也遭受无妄之灾。

    萧钦之坐在靠湖的一边,是最后一个,早就在第一时间把小胖子的“毛诗”扔进了湖里,消灭证据,余下的背《论语》,小菜一碟。

    萧钦之从来没有主动背过书,但不知怎么回事,每天听着五弟诵读,以及崔老头叨叨,不知不会就会背诵了,约莫是魂穿卡了bug了,记忆力超级好。

    不出所料,前面的无一例外,全都“折戟沉沙”,挨了顿揍,最后轮到了萧钦之,不知怎的,族长大人显得特别愤怒,也不搜查小文章,更不问萧钦之是否会背诵,提着木棍子就要揍。

    这不按照套路出牌啊,吓的萧钦之快速双手护在身前,急忙喊道:

    “别打,别打,我会背,我会背。”

    那木棍子与萧钦之亲密接触只余一寸,却是及时的被收回了,族长大人沉了一口气,冷着脸道:

    “背,背不出双份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萧钦之吞了吞口水,在满书堂诧异的目光中,流畅的背诵完了十篇,心想终于可以逃一顿揍了。

    “还有剩下的十篇呢?”族长大人却是不为所动,依旧冷声问道。

    “就教了十篇啊,后面的还没教呢?”萧钦之如实答道:“不信,你问问先生。”

    “混账玩意,这么长时间才会背半部论语,先生不教,你就不会问?”族长大人瞬间拉长了脸,意有所指,不去问崔老头,又怒道:“你肚子饿了,不消别人说,怎就会找吃的呢?多说无益,手伸出来。”

    萧钦之简直欲哭无泪,这老东西明摆着不讲理嘛,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断的告诫自己,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情愿的伸出了右手。

    族长大人道:“左手!”

    萧钦之憋着气,又伸出了左手,幸好,只挨了三棍子。

    岂料,族长大人教训了一阵,竟然不走了,一脚把萧钦之踹到了一旁,径直跪坐下了,转瞬间换了一张笑脸,朝着崔老头恭维道:

    “劳烦崔先生了,可否从第十一章开始讲起,在下许久未修,列作旁听,温故而知新矣。”

    “不碍事!”崔老头摇摇手,欠笑道。

    但后排的一帮混子就蛋疼了啊,个个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反正是混不下去了。

    最蛋疼的莫属于萧钦之了,想想上课时,教导主任坐在你边上,一言不合就送关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

    造孽啊!

    好在时间过得快,崔老头讲完了“先进篇”,巳时已过,午时刚至,日光中移,总算到了休息时间,萧钦之跪坐的腰酸屁股疼,急于开溜。

    “站住!”

    族长大人冷不丁一声喊,大家齐齐定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萧钦之苦着一张脸,忙不迭问道:

    “二伯,还有何事?”

    族长大人朝着其余人挥挥手道:“你们先走。”朝着萧钦之招招手,问道:

    “崔先生讲的‘先进篇’,可听懂了?”

    “没听懂。”萧钦之老实说道,崔老头讲课喜欢掉书袋,又是一口的晦涩文言文,能听懂才怪。

    族长大人眉头一皱,手里的木棍子尖就颤抖,心里却是在想对策,哪知萧钦之以为又要挨揍,眼疾手快,连忙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把先生的话记的差不多了,回去仔细想想应该就能懂。”

    族长大人的眉头,刹那间皱的更紧了,连胡须都在抖动,连忙道:“你说说看。”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萧钦之把崔老头的话复述个七七八八,大差不差。

    “走吧!”族长大人放话,萧钦之屁股一溜烟,瞬间没影了,消失在了学堂里。

    看着萧钦之消失的背影,族长大人长吸一口气,止不住的开始激动,心中顿时澎湃起来,心道:

    “莫非兴我兰陵萧氏者,乃钦之也?”

请假

    今日请假,哈哈!明天回来

008、悄悄的努力?不存在

    说好的大家一起当学渣,而你却背着努力成了一名学霸,这叫大家怎么想?

    族长大人检查背论语,唯有萧钦之背了十篇,其他人全军覆没,可不得有点这意味了,这让一众学渣们仿若感到了背叛。

    一个大家族,背地里难免有着各自的小算盘,但尚且能表面维持和和气气,而这帮十几岁的孩子,才只是处于心智开始发展的阶段,一遇到事儿,喜怒哀乐就全放在脸上了。

    因此,下学后,在学堂门前等着的,只有胖老八,萧遥和周烈三人,其余人或多或少心里有点疙瘩,提前走了。

    这要是放在往日,大家必定要等着四哥一起走的。

    萧钦之光顾着逃离族长大人魔爪的快感,还未发现这细枝末节的差异,一出学堂,赶紧催促着三人往回走。

    二月的阳光正明媚,到了正午,增添了不少的暖意,但族长大人上午搞得这一出,让萧钦之没来由的感到心悸,回首一看,学堂被远远抛在了耳后,这才放缓了步子。

    或许是因为萧钦之赠送的那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或许是萧钦之是唯一能流畅的背诵十篇论语的人。

    或许是萧钦之的帮衬和维护。

    总之,经历了一上午,在萧遥的心中,四哥的形象被无限的拔高,莫名觉得四哥很牛逼,深藏不漏。

    崔老头讲课晦涩难懂,喜欢掉书袋,以此为高深,凸显学问,这就苦了听课的学生,不够聪明的萧遥深受其害,听的晕晕乎乎,趁着这个机会,便虚心请教一些问题。

    说实话,萧钦之也有许多没懂的地方,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中庸思想”,若是要详细解释起来,鸿篇巨著不为过,岂能一言以蔽之的?

    而崔老头寥寥几句就带过,全然字面意思过一遍,就这,指望着一帮十几岁的少年能自己理解,那真就出鬼了。

    虽是如此,萧钦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回答了萧遥的几个简单的小问题,解释了一下字面上的意思。

    即使如此,这样的萧钦之,也已经不再是胖老八所熟悉的四哥了,与之想比,大相径庭。

    胖老八看着教导萧遥的萧钦之,眼神幽怨且彷徨,与他人一样,心里不禁泛起了一股酸楚,产生了一种四哥在背后偷偷努力的错觉。

    然而,也就此让胖老八生出了紧迫感,激起了学习的欲望。

    胖老八从未想埋怨过四哥在背后悄悄的努力,只是生怕自己跟不上四哥努力的步伐,落到了后面。

    “四哥,你晚上读书的时候,能带我一起么?我也想悄悄的努力,像四哥你一样,惊艳所有人。”

    白天的时候,大家大多厮混在一起,唯有晚上的时候才有时间读书,故胖老八如此想到,却是让萧钦之愣住了,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发出了灵魂三问:

    “我何时晚上读书了?”

    “我何时悄悄的努力了?”

    “我何时惊艳了所有人?”

    胖老八心伤了,觉得四哥根本没把他当做自己人,挎着一张肥呼呼的脸,甭提多哀怨了,撇嘴道:“四哥,我知道了。”

    凤栖湖岸边的柳条刚抽出新绿,随着湖风摆动,胖老八独自抽身离去,身影虽胖却稍显萧瑟,身处春天却孤寂落寞,落在了萧钦之眼里,只余两种颜色,胖老八为灰,其余为绿。

    萧遥劝道:“四哥,你就带八弟一起读书吧。”

    萧钦之还没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明就以,反问道:

    “我从没读书啊?你们不是知道的么?”

    萧遥道:“四哥,你都会背论语十篇呢,今天崔先生刚上的课,你都已经会了,怎么可能没事先读过呢?”

    “嚯!”萧钦之秒懂,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明显是个大乌龙啊,连忙朝着小胖子喊道:

    “八弟,八弟,你等等。”

    听着四哥急切的呼喊,胖老八闻言子骤然止步,喜从心来,心想:“四哥还是在乎我的。这一招以退为进真好使。”随即转身,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赶上来的萧钦之赶紧说道:“八弟,你听我说,我真没读书啊。”

    只此一言,就让小胖子的心跌入了谷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原本的哀怨未散,更添一层,这回是真的被伤透了心,眼看斗大的泪珠子就要往下滑落。

    萧钦之不知该笑还是哭,自己的无意行为竟然伤害了人,这上哪儿说理去,只得一边尴尬,一边无奈道:

    “八弟,你先听我说完,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从小长到大,我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整天和你们混在一起,读书什么的,我是最烦的了,要不然前些日子,也不能差点被淹死。”

    小胖子吧唧吧唧嘴道:“你都会背论语,还能给五哥讲解.......”

    萧钦之弱声道:“我是真没背,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就会背了,我能怎么办?为兄也很苦恼啊!”

    小胖子瘪了瘪嘴,显然不信的,心想四哥真会装,继续道:“族长那么看重你,还坐你边上,特意让崔老头给你讲新课呢。”

    萧钦之双手一摊,蛋疼不已,苦恼道:“要不你试试,让族长坐你边上。”

    那与犯人有什么区别,小胖子猛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晚上来瞧瞧,我有没有读书。”实在没辙了,又不忍伤害淳朴的胖老八,萧钦之只能如此说道。

    萧遥道:“八弟,我们晚上一起找四哥读书去。”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

    但走在后面的周烈,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知道,小郎每天晚上连灯都不掌一盏,又岂会去读书?

    还读个毛的书啊!

    事实胜于雄辩。

    摆平了胖老八,其他人爱咋想就咋想,萧钦之没那个功夫一一解释,等弄走了崔老头,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至于读书,不存在的,混子的字典里没有读书两个字。

    萧钦之原以为下午就可以施展大计,赶走崔老头,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族长大人犹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照例把萧钦之踹到一旁,径直落座。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搞得萧钦之午夜醒来,迷蒙中,总觉得身边睡着一只族长大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扯着呼的胖老八。

    这小子偏不信,非要亲自看着四哥有没有悄悄的读书,等着天色迟了,困意袭来,便塌上凑合着一起睡。

    这三天的煎熬,个中滋味无从道出,不但要忍着催老头的催眠攻击,还得忍着族长大人的虎视眈眈,更得忍受族兄族弟们的指指点点,非要说萧钦之在背后悄悄的努力。

    就连死党萧书也不时的投来幽怨的目光,下学一回家,就被拿来与“别人家的孩子”作对比,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自然就是萧钦之了,任谁心里也会产生怀疑和不舒服。

    族长大人使得这一招,成功的在萧钦之与其他族兄族弟之间制造了隔阂,以此来达到分化和孤立萧钦之的目的,这才刚过去了三天,效果显著。

    与此同时,萧钦之也决定了,要主动出击,不能再被族长牵着鼻子走。在场面被动,又被族兄族弟猜忌的情况下,萧钦之唯一能帮助的就只有胖老八一个。

    至于萧遥,老好人一个,不能给带沟里去呀。

    第四天,等不及的萧钦之开始行动了,按照实现商量好的计划,俩人上午隐忍不发,课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直到下课的那一刹那,萧钦之暗地里朝着胖老八打了个手势,正式开始行动。既然族长大人赖着不走,那就主动制造机会,让他走。

    书堂里的人渐渐散去,趁着这个空隙,两个臭棋篓子又要摆开阵势,手谈几局,萧钦之留下了,凑到了跟前,美名其曰见识见识高超的棋艺。

    而胖老八则是朝着预定地点进发,而周烈和满谷两个小跟班,早就在预定的地点集合好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009、萧钦之摆平崔老头,胖老八大火烧祖祠

    东晋时期,门阀制度达到了顶峰,士族阶级基本垄断了知识传播渠道,又有九品官人法在前,底层民众上升途径被掐的死死的,能吃上一碗饱饭都难,读书识字便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除此之外,这年头,还流行讲究名号,于族则是族望,于个人则是声望,声望高则代表号召力强,好处多多。

    三国时期,刘备碰瓷汉室宗亲,自称中山靖王之后,鬼知道中山靖王有多少后人,这就是强行扯大旗,增加个人声望,好便宜行事。

    到了东晋时期,聚敛声望更是成了名士们的日常追求,这一手玩的最溜的就是谢安,至今还隐逸在会稽东山,整日醉卧山水,朝廷征召,屡次不出,致使天下百姓感叹:“安石不出,奈苍生何!”

    因而饭可以不吃,声望不可损。声望若是没了便等于坏了口碑,这是行业大忌,有损个人声望的事基本没人干。

    兰陵萧氏以武起家,不以文见长,而萧氏子弟皆顽劣不堪,不学无术,这在武进县是出了名的,单是在去年,就一连有两位先生不堪声望下跌,主动撂挑子不干了。

    崔老头原是北人,祖上也曾风光过,粗略一些经学,但远远算不上精通,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流落至江东,辗转漂泊半生,始终没能混上一口安稳饭。

    说来也巧,去年崔老头流落至晋陵武进县时,恰遇萧氏招收讲课先生,工资待遇开的再高,奈何有前车之鉴,大家纷纷望而却步,机缘巧合之下,倒是便宜了崔老头。

    在萧氏教书的几个月,大概是崔老头这半辈子过得最安逸的岁月,且不说有好吃好喝高工资拿,关键工作还很轻松,整日照本宣科读几句就算完事,反正大家一起混日子,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这样的幸福日子若是一直可以持续下去,崔老头大概能在萧氏干到身子埋进黄土里,不巧的是,崔老头的“晚年危机”出现了。

    二月初四,戊子日,立春,煞北、宜:纳采、出行、破土。忌:谢土、祈福、出火。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正适。

    中午下学,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崔老头先是手谈几局,然后吃个午饭,在假寐一小会,下午混两个时辰,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

    但第一局手谈还未结束,就有人匆匆来报,貌似出了事情,萧氏族长中途离开,在一旁观望的萧钦之腹黑一笑,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崔老头的对面。

    “扮猪吃老虎”的萧钦之面露和煦微笑,少有的态度谦逊,打着请教棋艺的幌子,先是与崔老头手谈了两局,不出意料,全都快速惨败。

    崔老头心情大好,捋着胡须准备收了棋盘去吃饭,但架不住萧钦之苦苦央求,少年人嘛,难免性子高,输的急了,未免有此。

    便是这样,不设防的崔老头,一步一步掉入了萧钦之精心布置的圈套,三局之后,萧钦之正式开启了影帝时刻。

    看着惨败的局势,萧钦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脸上阴晴不定,紧紧攥着棋子的手指泛白,将少年人不服输的天性表现得了淋漓尽致。忽而起身,面色激动,执礼拜道:“先生,可否最后手谈一局,若是依旧不敌,以后悉听尊便,谨记师命。”

    话锋一转,又道:“若是学生侥幸获胜,先生也得答应一件事情。”

    崔来头笑道:“哦!你说说,是何事?”

    萧钦之激道:“莫非先生,担心此局会败不成?”

    败!不可能的,崔老头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再者而言,若是能趁此机会,收服了刺儿头萧钦之,岂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快事乎?

    况且,萧钦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俨然绝了崔老头的退路,他若是怯战,怕是在萧氏也就没了立足之地。

    十步棋之后,崔老头顿觉得情况不对劲,失去了淡定,自己竟然落后了,中盘没占到便宜不说,四角也丢了,大劣势开局。

    又是十步棋之后,崔老头皱眉紧锁,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再十步棋之后,崔老头彻底明白了,这小子藏拙,故意为之,换言之,自己被坑了。

    随着“哗啦啦”的弃子声响起,崔老头投降认输,萧钦之起身,礼道:“先生,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又言:“愿先生一路平安。”

    崔老头呆若木鸡,至此已恍然大悟,然已经迟了,诺言以许,岂有不遵守之理,恍惚半晌,方才醒来,颓然叹气一声道:“你且放心,老夫已知晓。”

    萧钦之抱歉一笑。

    ...

    ...

    且说萧钦之与胖老八兵分两路行动,一路调虎离山,一路重拳出击,萧钦之这边刚得手,便迫不及待的往回走。

    一出门,远远的瞧见凤栖湖南岸,山的的那边火光冲天,乌烟直冲云霄,巨大的烟柱似若龙卷,黑色灰烬漫天飘零。

    萧钦之傻眼了,猛然爆出一个大粗口:

    “卧槽!”

    “这个猪队友!”

    远处有个身影在疯狂跑来,待走进一看,原来是周烈,浑身上下黑漆漆的,只剩两个眼珠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隔着老远,操着大嗓门大喊:

    “小郎,赶紧跑,赶紧跑。”

    事情出都出了,还跑个球啊,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啊,萧钦之随之苦笑,摆平了崔老头的喜悦一扫而空,待简略问了周烈一遍后,不觉捂住了脸。

    要说胖老八,真是个猪队友,让他去祖祠随便制造点动静,好吸引族长大人的注意,调虎离山。可他竟想着用火,还不慎将祖祠给点了,木质材料为主体的建筑,遇火就燃,想灭都难。

    可要说胖老八是个猪队友吧,他又十分讲义气,到现在都没供出萧钦之来,一力硬抗着。

    祖祠乃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就这么给点了,怕是很难收场了,便是重新建造,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承担不起啊。

    这可不是花点钱,和挨一顿揍就能解决的事,萧钦之蹲在湖边,看着泛着波涛的湖水,唉声叹气,心乱如麻。

    周烈道:“小郎,你也别怨八爷了,真不关八爷的事,本来都好好的,捡些柴,点个火,冒点烟,制造点动静。谁知突然起了一阵风,火突然就大了,点着了帷幔,火就攀到了顶上,我们就是想灭也够不着。”

    密备的祖祠里竟然起风了,早不起,晚不起,偏偏火点着了就起,还把挂着的帷幔给点着了,这TM上哪里说理去?

    冥冥中,萧钦之感觉受到了针对,不禁仰头看向了浓烟弥漫的天空。

    还有萧书这个大冤种,哪哪都有他,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路尾随鬼鬼祟祟的胖老八,进了祖祠,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事情已经出了,无法逃避,况且主谋不是胖老八,萧书更是个打酱油的,断然没有让胖老八一人抗的道理,萧钦之深吸一口气,起身道:

    “走,去祖祠。”

    ...

    往日庄严肃穆的祖祠已经被烈火吞噬了个七七八八,余火还在继续燃烧,卷着浓烟往天上冲,在不断蚕食萧氏族人的心灵。

    祖祠前站着许多萧氏族人和前来救火的佃户,大家一致沉默着,悲从心来,有口难言,无从道出。族长大人挺直腰,目眦欲裂,眼中满是痛苦,身上多了不少脚印的胖老八和萧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钦之怯怯,走到从浓烟走出来,自知无可狡辩,准备伏法认罪,没想到与族长大人一碰面,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咣当”一屁股摔地上。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去哪里了?”族长大人历声发问。

    萧钦之自知理亏,埋着头,也不作反驳,便又听到族长大人说道:

    “四弟妹,将钦之带回去,稍后我亲自去检查他的功课,没我的允许,不准让他出门一步。”

    萧母在花姑的搀扶下,走上前道:“二哥说的是。”

    萧钦之彻底懵了,坐在地上发着呆,这是演的哪一出?

    族长大人真是又气又怒,又赏了一脚,指着西房的方向,咆哮道:

    “好不快滚!”

    事发突然,情节曲折离奇,族长大人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拦住了萧钦之主动认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胖老八死咬着是自己干的,愣是没供出萧钦之,萧书自然不会卖队友,且祖祠起火,萧钦之根本就不在现场,落在旁人的眼里,很难联想到萧钦之是背后的主谋。

    那么族长大人为何要包庇呢?

    这里面藏着什么事儿么?

    萧钦之一时想不通,爬起来的一瞬间,眼角余光看到胖老八,在偷偷的用眼神示意,萧钦之立刻会意,这是“赶紧溜”的意思。

    看着萧钦之离去,族长大人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撸起袖子,一脚踹在了萧书身上,怒吼道:

    “逆子!今日就打死你,给祖宗谢罪。”

    六叔、七叔、八叔、九叔等赶紧上来,拉开了族长......

010、萧母气极攻心

    正午的阳光依旧明媚,澄白的云朵荡漾,和煦的春风自远方来,缓缓掠过无边旷野,拂过金牛山下的萧氏庄园,带走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一切仿若回到了原点,又恰似一场“枕戈待旦”的新生。

    这一场大火,来的快,去的也快,熊熊火焰只余点点星火残存在瓦砾,残垣,灰烬间,有人担着水来灭,有人在清理着灰烬,有人在长跪不起,有人站着嗟乎长吁......

    萧钦之随着萧母往西房走去,踏上楼时,蓦的回首,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皆是祸由己出,心被刺痛了。

    ...

    三楼有两间书房,一间在东侧名“兰芳室”,因大姐箫藴之未出阁时,爱花惜草,尤爱兰花,故取名此,出嫁后便成了小妹萧韵之的书房。

    另一间在萧钦之卧房的隔壁,箫藴之命其“夜散室”,有“夜散而未散,人亡而未亡”之意,取自嵇康,字叔夜,世称嵇中散。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同时也引领了一个时代潮流:

    论颜值,他“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论智慧,他思辨能力极强,《声无哀乐论》,可写出万字论文,为你徐徐道来;

    论才智,《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嬉笑怒骂、讽刺挖苦皆藏于其中,剑指污秽之流;

    论性情,他从容赴难,一曲《广陵曲》,绝唱千古,刚烈之气长啸,精气永存;

    论无用之用,他最爱打铁,他一打铁,向秀不远千里也要替他拉风箱,一打一拉,最是可爱。

    他身长七尺八寸,乃是快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身材高大结识,一身的洒脱之气,无一丝阴柔之风,乃是当之无愧的大众偶像。

    故有“夜散”之名,亦是萧藴之寄期许阿弟能以嵇康之高洁品质,峨峨立世,如今看来,倒是南辕北辙,有负名托。

    “夜散室”里书墨香气浓厚,然萧钦之这个大混子却很少来此,但异常干净整洁,婢女木槿和蔓菁每日照例打扫。

    室内陈设虽不似大族世家的名贵,但也不缺典雅,内摆着一张楠木书案,案上常有笔墨纸砚,侧边墙上嵌有一排书架,上面摆着一些常用书籍与字帖,帛书、纸书,不下数百卷,《周易》、《论语》、《老庄》、《诗经》等俱有。

    里侧的禅木三帷屏风后,架着一具七弦古琴,书房的后面窗户,紧挨着一处缓坡,在等些日子,便可观看漫山姹紫嫣红。朝南的对开大轩窗,大有一碧千里之原野春光尽收眼底,繁忙的身影点缀于苍绿之间。

    然此刻的“夜散室”内,气氛凝重而静谧,萧母跪坐于书案前,沉默不语,面若凝霜,花姑于一旁服侍,婢女木槿惴惴不安的在一旁等候吩咐。

    “跪下!”萧母寒声令道。

    今日之前,胖老八已经在西楼连续睡了三晚,而萧书一向与萧钦之狼狈为奸,所以今日之事,约莫与萧钦之逃不开关系,萧母心中甚是明朗。

    萧钦之不作争辩,溘然下跪。

    “木槿,去取一杯茶来,花姑,你去韵之房内看看她在做什么。”

    木槿和花姑闻言离去。

    支开了两人,房内只余萧母和萧钦之,一坐一跪,萧母沉着心道:

    “细细道来。”

    萧钦之一五一十的道出,没有一丝隐瞒。

    静,无限的静,连空气都安静了,“夜散”室内无一丝声响。

    萧母愈是冷淡对待,愈是不说话,萧钦之就越是心里愧疚。

    这么些日子以来,萧钦之早已将萧母当做生母对待,哪怕是责备打骂几句,也比这空荡荡的安静来的好些。

    然萧母不言一语,却思绪万千,丈夫新故,亡魂未安;大女儿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小女儿又才十岁,不谙世事;唯一的儿子又是如此不堪,念及此,胸中郁郁之气不散,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气晕了过去。

    这突发的一幕,让萧钦之慌乱了神,赶忙爬过去,扶起母亲,焦急的呼喊:

    “娘,娘,你怎么了?”

    见无反应,又朝着门外大喊道:

    “花姑!”

    “木槿!”

    “快来人!”

    花姑是萧母的陪嫁侍女,这么些年与萧母一路扶持,从小看着姐弟三人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听着萧钦之的声音,闻讯而来,见萧母晕了过去,惊骇道:

    “小郎,夫人这是怎么了?”

    由己之缘故,让萧母气晕,萧钦之内心非常惶恐自责,更有担心及害怕,往日的小聪明此刻全然尽失,已然心乱如麻,呜呜咽咽说了一遭。

    “小郎,别说了。”花姑心里一紧,瞬间明了,打断了萧钦之的叙说,郑重告诫道:“切记,这番话再不可说与他人听,祖祠的事自有族长处理,小郎与我一道,先将夫人扶回房内要紧。”

    萧钦之没作过多想,起身弯腰背着萧母往西边卧房走,迎面碰到了端着茶水的木槿,侧身与回廊一旁,花姑道:

    “取热水和幔巾来,再与蔓菁说一声,照看好小娘子。”

    木槿道:“是。”

    ...

    初春的夜,料峭微寒,月色不显,漫天繁星下的萧氏庄园,去除了白日里的喧嚣,变得静悄悄,夜风过屋檐,抖了灯火一阵。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室内陈设简单却不失优雅,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一片幽暗,落在了围在塌前的雕白屏风上,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

    萧母歇息了一下午,此刻已然醒来,才刚过四十的她,疲态尽显,岁月侵袭了发髻,中间白色滋生,散落在枕间,脸庞也失去了光泽。

    自丈夫亡故始,诸多噩耗接连袭来,萧母的心尖也愈来愈沉重,今日又被不成器的儿子狠狠气了一通,终究是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好在不成器的儿子尚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先前态度诚恳,哆哆嗦嗦说了一大堆幡然悔悟之类的话,倒是让萧母心里宽慰不少,气也消了不少。

    “你能知错就好,切忌以后行事不可莽撞,如今我也想通了,不求你出人头地,但求你能平安过一生,便是我见了你父,也好做个交待。”

    萧钦之心怀愧疚,握着萧母的手,继续认错道:

    “娘,我已知错,谨记教诲,以后绝不再犯。我明天就亲自去请崔老......先生回来,我保证以后每日都去学堂读书,不逃课,不早退,不迟到,认真听崔先生讲课。你就别生气了,快快好起来,家里诸多事还等着你呢。”

    说到崔先生,萧母又不免长吁道:

    “去年走了两个先生,今年又走了一个先生,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哪个先生敢来教书,想来崔先生未走远,你明日务必请回来,好言相待,万不可再得罪于先生。”

    萧钦之点头道:“嗯!”

    萧母又问道:“你素日游手好闲,不通六艺,棋艺一道,崔先生怎就不敌了?”

    萧钦之道:“近日在学堂,见族长与崔先生下棋,一时兴起,便在一旁观摩,后来暗自琢磨了几日,得以窥入门径。”

    萧母长叹一声,道:“棋艺一道,玄机重重,你能无师自通,足见你之聪慧,若是你能把这份心思放到学业上,何愁定品不过?”

    萧钦之还没说话,一旁鬼灵精怪的萧韵之便抢道:

    “阿母,阿母,我学业都比阿兄好,《论语》我已经全会了,阿兄还不会呢,他还经常说我笨,阿兄才是笨。”

    萧韵之今年虚岁十岁,梳着双垂髻,乌黑如墨的眼睛,穿着一件鹅黄小衫群,俏皮可爱,与大姐箫藴之性子娴雅不同,却是性子活泼,时常与大几岁的萧钦之拌嘴。箫藴之还未出阁时,给萧韵之作的启蒙,后来则是由萧母教导。

    萧母出自北方大族清河崔氏迁移至兰陵的偏远一支,自幼通读诗书,对言传家教,尤为重视,如若不然,也雕刻不出箫藴之那般的才女。

    萧母会心一笑,握紧了小女儿的手,心想:“要是两个女儿是男儿身该多好。”再一看萧钦之,眼神不免又黯淡了起来。

    被萧韵之一搅合,气氛回暖了不少,萧钦之撇撇嘴,回萧韵之道:“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萧韵之回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萧钦之又道:“小儿,法当取小者。”

    萧韵之想了想道:“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

    ...

    兄妹俩在塌前又拌起了嘴,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便是这寻常的一幕,却是让萧母倍感温馨,不禁握紧了一双儿女的手。

    站在回廊上的花姑,听着屋里兄妹俩的拌嘴,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再一瞧楼下,族长正从稀疏的光影中走出来。

011、族长保未来

    夜更深了。

    原本的月色不显,这会似乎变了模样,一弯月牙儿在漫天的繁星间,显得异常的瞩目,约莫是藏不住的,再过些日子,就到了十五了。

    渐起的微寒夜,晚来的微寒风,拂过金牛山,搅动了丛木一阵,再落到了凤栖湖里,吹皱了湖面一层,便像是这个世间的真实写照,哪里能一直波澜不惊呢!

    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不外乎三字:戒、定、慧。以戒为师、身口意三业清净,定心、定心便可得明净,显大智慧。

    佛家只此一说,便让世人觉得容易,可细细想来,古来今往,有几人能到此境界,可见非世人不懂佛,而是佛不懂世人。

    因世人终归是在世俗里讨生活,饿着肚子的想饭吃,有一口饭吃就想吃山珍海味,渐渐就有了地位的追求,层次的划分。

    避世的人得了清净,丢了繁华;世俗里的人得了繁华,丢了清净,既想得清净又想得繁华,焉能有两全法,此可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换言之,萧钦之想混一辈子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常言道:享受与肩负的义务并存,一个家族的兴盛,需代代薪火相传。

    兰陵萧氏本以武起家,南渡后家族转文,然收获不显,无高官者出,以至跌落士族,成一寒门,族长萧清既以发现萧钦之的从文天赋,又怎会任其堕落,混迹一生呢?

    且随着这微寒的夜风,悄悄潜入了西房,落在了一间点着灯火的大轩窗外,灯火黯淡下的是一个少年郎,正老实的跪在一张青掾蒲团上,虚心聆听着一位老者的教诲。

    族长大人撤去了白日里的儒袍行头,束发后戴一顶黑纱漆冠,宽衫,大袖,圆领,褒衣,博带,这是标准士大夫的行头。晕黄的灯光在其清瘦的脸上写下了庄严两个字,负手而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萧钦之。

    “溯萧氏之源归于姬姓,帝喾之后。商帝乙庶子微子,周封为宋公,弟仲衍八世孙戴公生子衎,字乐父,裔孙大心平南宫长万有功,封于萧,以为附庸,子孙因以为氏。其后楚灭萧,裔孙不疑为楚相春申君上客,世居丰沛。”

    “汉有丞相酂文终侯何,有二子:遗、则。则生彪,字伯文,谏议大夫、侍中,以事始徙兰陵丞县。”

    “晋永嘉六年,淮阴令萧整率族南渡,落足于江左晋陵武进,自汉文终候始,传世至今共二十三代整。”

    “这便是我兰陵萧氏之源来。”

    兰陵萧氏之过往,族长陈清悉数道出,看着跪在地上萧钦之,大声询问道:“兰陵萧氏二十三世子钦之,可在?”

    又言:“我族之源可铭记于心?”

    萧钦之铿锵道:“在!已铭记于心。”

    “好!”族长眯眼,捋须,肃言道:“今日不以子侄礼待,我为一族之长,你为萧氏族人,我且问你,兴族之任,可愿承责?”

    萧钦之“嘶嘶”直喘气,低着头,一时不敢言,让一个混子担起一族兴旺的重责,萧钦之实则内心惶恐且不安。

    再有,族长一进门,余事皆不谈,忽然就扣下了这顶大帽子,哪里像是可商议的样子?

    被凌厉的目光盯着,萧钦之感到浑身不适。

    “可愿承责?”族长萧清提高了音量,厉声问道,眉梢一紧,紧捏着藏在袖中的木棍。

    在这种情形下,萧钦之大概无法说出“不愿”两字,且不说萧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单就犯了大错,烧了祖祠,本就是一个大把柄。

    更别说,族长一进来,那袖子里明显藏了棍子,肩膀都尖出一个包了,萧钦之相信,但凡自己说出“不愿”两字,依着族长的脾气,怕是少不了一顿揍。

    形势比人强,说话就不硬气。

    萧钦之无可奈何,半晌功夫,才从嘴里抠出一个“愿”来。

    族长萧清眉梢舒展,抽出袖中的木棍,置于案上,缓声道:“可知为何独独将你撇开?”

    应当是烧了祖祠这件事,说实话,萧钦之还真没想到缘由,摇了摇头,便听到族长道:

    “你今年十四,马上就十六,与往年不同,我族已没有士族身份庇护,定品再无优势可言。中正定品可分三,一为‘世’既簿阀,此不足为虑;二为‘才’既才学,余下的两年你需主攻经学;三为‘状’既品行,此尤为关键,祖祠被烧乃是对祖宗大不敬,万不可被人知乃你所为。”

    “你倒是打的好算计,让崔先生主动来请辞,殊不知,聪明不往正处使,若是让旁人知是你使得的计谋,传出去,你之名声毁矣。我留下了崔先生,以后切莫在惹事端。”

    族长大人瞅了一眼,再三叮嘱道:

    “切记,此两事万不可与你沾上关系,若是有人问,便说是......是萧书和萧链失手所为。”

    萧钦之此时方才明白族长的用意。

    萧链便是胖老八的名字,族长为了保住萧钦之名声,让胖老八和萧书背了黑锅,连亲儿子都坑,萧钦之心里既感动又羞愧,抿嘴道:

    “这件事主谋是我,无端损毁萧书和萧链的名声,我心不安,可有别的法子?”

    蓦的,萧钦之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绝佳的法子应运而生,不过是换个小马甲的事,便说道:“可否换个名字?”

    哪知族长怒视,随即训斥道:“放肆,人之姓名,入谱牒,便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更替,此事休在提。你若有心,待青龙进驾,飞黄伏皁时,莫辜负了这份恩情便是。”

    萧钦之不由得撇撇嘴,不以为然,心想:“万里长征第一步都没跨,就想着将来的事,实在是不切实际。”

    此“读书”与“日常读书”意义乃大不一样,“日常读书”只需摆正态度,按时进学便可,还是可以混。

    而“读书”的目标是定品,放到后世就是“中考”,州定品便相当于“高考”,跨越了一千多年,竟还是逃不掉要“高考”的苦逼命,萧钦之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这枯燥无味的经学典籍,绕脑的先人思想,非得下大苦功夫方可吃透,萧钦之哪里会愿意,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糊弄不得,怎一个心烦了得。

    今晚的萧钦之就像是一条被网住的鱼儿,被族长大人拿捏的死死的,细细想来,萧钦之原来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年岁,还未大学毕业,没有经历社会的摩擦,要与一个古代封建大家族的族长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钦之内心如何煎熬,族长大人不知,但今日崔先生请辞时,说萧钦之精通棋艺,存着考量的心思,便说道:

    “手谈一局,也好让你见识见识,莫以为赢了崔先生,便小觑了人。”

    那要这么说,萧钦之可就来劲了,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晚,早就按捺不住了,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龇着白花花的牙花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一张两寸方长的左伯纸上,横竖十九路,均匀的布满了三百六一个方格,叉为白,圆为黑,以前没棋盘的时候,都是这么行事的。

    族长大人看着萧钦之忙活了一阵,捣腾出了这么一盘棋,心中诧异不止。

    长者为上,执白棋先行,这是基本的围棋礼仪。

    行座子制,既四个星角双方各占两,计算胜负时要还棋头。

    两人各执一支笔,便开始了第一局,白子落了几手之后,萧钦之猛然意识到,族长大人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族长的水平远高崔老头,走的是正经古棋的路子,讲究打散,重视边空战斗,轻角地,而现代围棋讲究连片,两者一体两面。

    因此,族长的第一手必然是九三投,先占据边角在扩张,不激进也不保守,而萧钦之则是直接打入挂角,不允许出现连片及大模样。

    试探了十几步后,萧钦之放下心来了,族长大人虽然路子正经,但显然没深得古棋的精髓,约莫等于三个崔老头加一块,但不碍事,一切尽在掌握中。

    于是,信心爆棚的族长大人傻眼了,连落三盘,简直惊掉了下巴,被萧钦之按在地上一阵疯狂摩擦。

012、出名要趁早

    族长大人走了。

    灰溜溜的带着三张棋盘走了。

    临行前的那一抹回眸注视,目光中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情绪,却是无从道出。

    对于族长陈清而言,这必定是个失眠的夜,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顾此失彼。

    自去岁以来,萧氏就无一日安宁,族内大小事从未间断过,风波层层忧人心,先有唯一的六品官—萧烈亡故,再有州正评定跌落士族,直至今日祖祠被毁......

    兰陵萧氏,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倾颓之势不可阻,历来概莫如此,身为族长的萧清对此却毫无应对之法,浑身乏力。

    窗棂上的是漫天繁星,星河璀璨,窗棂下的是昏光黯淡,清冷孤寂,只余一道枯槁的身影,倚着窗棂,凭栏叹息,饮风惆怅。

    千里沃野凭空起,万家灯火等风来。

    初春的夜风自远方来,在窗棂下逗留了一阵,将族长萧清从忧虑中拉出来,蓦的回眸,炙热的目光就落到了青灯余晖下的那三张棋盘上。

    然,这初春的夜风自寒冬里来,欲往夏日去,却既不懂寒冬的冷,又不懂炙夏的热,就好似族长萧清看不懂那三张棋盘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自两汉三国时代以来,围棋在士大夫阶层中已经相当普及,以至到了两晋,迎来了第一个顶峰时期,诞生了《弈旨》、《围棋赋》等系统探讨围棋艺术精髓的第一批重要文献。

    族长萧清自付围棋一道,喜爱几十载,已可登堂入室,虽不似著《围棋赋》的王桀那般惊艳,也不比当世的顶尖一流高手,但也可拿出示人,至于输给崔先生,乃是故意为之,实在用心良苦。

    可无论如何,族长萧清都想不通,怎就会落得个如此大败呢?

    这不禁让族长萧清开始回忆自己的围棋生涯,上一次的大败在何时?是与隐居在金牛山清虚观里的老道人—千冰所下。

    说起千冰可能不为人知,但他的师兄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葛洪,两人皆师从晋名士郑隐。

    传闻最先有只凤凰栖息山下湖,故有凤栖湖之名,然此山虽高不过百余丈,但青峰环抱,经久灵运聚势,蕴有灵光,久而成一洞天福地之所,后有一牛终日汲取山灵,于山中飞升,故名金牛山。

    山中有涧名牛鼻泉,终年不断,东入凤栖湖,山涧旁有一平坦巨石,两丈来宽,名仙人石,有一下山小径,一人来宽,左右丛木遍布,直通山腰,清虚观便坐落于此。

    清虚观很小,门前有一颗蓬天老松,进门可见主殿,供奉三清天尊,后有一院落,两间厢房,院中满是花卉草木,甚是优雅。

    观中共有三人,道人千冰,一稚嫩童子,一刀疤脸守卫,每隔一旬,会下山购置粮菜,萧氏庄园大多能满足。有这一层关系在,族长萧清时常上山与千冰松下对弈饮茶。

    千冰很有高人风范,满头银发,一身道袍,端的仙风道骨,等闲人不见,全凭眼缘,晋陵太守谢奕初任,来金牛山求见,被拒,再求,又被拒,童子递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何来酒夫子?”

    源于谢弈好酒,无酒不欢,非但自己不节制,还喜邀人共饮,在桓温帐下作司马时,经常逼着桓温与他一起饮酒。有回桓温实在受不了,就躲进妻子房间避之,其妻南康公主大乐,说:“倒是好了一个放荡的司马,否则何以能见?”

    千冰的意思是说,这里无人陪你饮酒,婉拒之,谢弈也不生气,带着随从,调头就走,边走,边豪笑,边饮酒,后常以酒夫子自称。

    不过这个时节,清虚观里应是无人在,千冰每年春节后,会去拜访其师兄葛玄,与之论道,族长掐着手,算着日子,二月底应该能回来,心中的期待感顿时拉满。

    萧钦之自顾赢了族长大人三盘,心中郁闷之气尽扫,临睡前,去了萧母房间一趟,说了些话,见无恙便归来,径直躺在塌上,哪里会知,族长大人已经替其择了一个强劲对手,暗中开始了第一手谋划。

    夜深了,萧钦之躺在塌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裹着薄被坐着,回想起这么些时日来,所经历的种种事,一种别样的思绪涌上心头。

    萧钦之原本打算混迹一生,无忧无虑,当个田舍翁罢,然潜移默化下,这个想法已然产生了动摇,不切实际,既为人子,上有老母,下有懵懂姊妹,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她们考虑呢?这是其一。

    虽然萧钦之一向不喜族长大人的管教,但对族长萧清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观其为了萧氏一族不遗余力的努力,不免为之动容。

    萧钦之深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背靠萧氏一族,岂能眼睁睁看着其落败凋零,以至被他族蚕食殆尽。这是其二。

    因此,萧钦之想道:“自己在混的同时,可以做些什么,既能让母亲开心,又能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如此一来,就只剩读书定品一条路了。”

    “可要是读书定品,那就无法混。这是个悖论。”

    一想到这,萧钦之就止不住的心烦,浑身难受,隔了一千多年,怎么还是避不开读书呢?

    莫非冥冥中受到了针对?不由得骂道:

    “作孽啊!”

    “沪市几套房,安稳当个包租公不香吗?”

    “何苦来受这个罪?”

    “贼老天!”

    “还我包租公。”

    .......

    萧钦之骂骂咧咧了许久,不觉困意袭来,被子一掀,倒头就睡。

    ...

    ...

    ...

    且说自那日之后,萧钦之被迫走上了读书定品之路,每日按时进学下学,课上也认真听讲,几次三番下来,倒是有了不小的变化,惹得大家啧啧称奇,萧母听闻后,尤为高兴。

    便是在这几天里,萧钦之也慢慢的制定出来一个“冲刺计划”,明确目标,绝不做无用功,不能付出了努力,而得不到收获。

    首先,要想通过郡中正定品,良好的声望是前提,于寒门子弟来说,有良好的声望,事半功倍,这就需要营销自己,通俗点,要会“装”,越是清新脱俗的“装”,效果就越好,魏晋人是绝不会青睐于循涂守辙,绳趋尺步之人。

    魏晋人大多爱“装”,当关于如何清新脱俗的“装”,萧钦之暂时还没想到好点子。

    其次,要有一定真才实学,魏晋人好清谈,重“玄学”,那么玄学三经:《周易》、《老子》、《庄子》则为必读科目,同时还要熟读课外书《郑玄注》、《王弼老子注》、《何宴庄子注》等一些列衍生文学。另外,儒家经典:诗、书、礼、春秋,此四经也是必读的,位列仅在“玄学三经”之后。

    最后,便是个人特长也要发展,琴棋书画,需得略知一二。这个倒是不难,围棋一道,萧钦之自付还是可以拿出手的。

    除此之外,书法一途,更需重点攻关。

    如果说精通“玄学”是一个人的体面,那么写的一手字则是一个人的颜面,在这个书法大家横行的时代,如能有一手拿得出手的好字,会是极大的加分项。

    幸好萧钦之有涉猎过书法,学过“颜体”,脑中的《麻姑仙坛记》清晰可见,还需花费些时日重拾,竹笛可排至最次。

    萧钦之总结道:最大的依仗便是有前瞻优势,和广阔的眼界,这是古人所不具备的,想想还有两年的时间,顿觉的有信心,心中不禁呐喊道:

    “出名要趁早,剑指郡中正。”

    “辛苦两年,幸福一生。”

    “冲!”

013、薄春早用功,有人要搞事

    早春,初晨的凤栖湖畔,料峭微寒,浩瀚无垠,烟波浩渺,西侧湖畔是金牛山脉,层岩叠嶂,一直延伸至北方,与大湖一道远水接天。朝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红晕洒满了湖面一层,薄雾徐徐退去,碧水泛泛,犹如撤去纹纱遮面的少女,渐渐露出明净的真容。

    今日的萧钦之,身穿白色缎衣宽袖儒袍,头戴黑漆纹纱小冠,眉锋挺立,黑眸如墨,朝日在白衣上随意染出一丝红意,洁白如玉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丝红晕,去了素日里的轻佻,倒显得有些文雅了。

    萧钦之踏着朝霞,负手而前,身后的婢女蔓菁衫群摇摆,手捧墨宝,一旁的满谷拿着几本书籍,一行三人,缘湖而行,漫步于湖光山色中,似是行走于画中。

    萧氏学堂旬日一休,一月三休,真真遇上一个难得的休息日,被折磨了十天的混子们,如久旱逢甘霖,一个个睡得天昏地暗,正午时分也不见得醒来。

    而萧钦之却是如往日一般赶往学堂,既是制定了“冲刺计划”,自然不能有所松懈,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卧房里挂着的醒目的标语:“辛苦两年,幸福一生。”,学习动力立刻就来了。

    崔老头已经在学堂摆开了棋盘,恭候着了,上回崔老头中了招,差点丢了饭碗,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借此知道了萧钦之的高超棋艺,每天厚着脸请教一番。

    毫无疑问,崔老头是个围棋小白,人菜且瘾大,讲什么高深的理论为之过早,于是,萧钦之每隔几天就教一个经典围棋小定式。

    催老头也不白学,针对萧钦之的学习状况,讲课时,不再照本宣科,开始抖一些私货,两人各取所需,甚是和谐。

    萧钦之照例指点了几手,崔老头如获至宝,转手丢出了一本无名氏著的《论语释义》,便一头埋进了棋盘里,自顾自的研究着。

    学堂里,萧钦之跪坐在湖边窗户的座位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论语释义》,哭笑不得,看这字迹明显就是新写的,倒是对这个“混吃混喝”的崔老头另眼相看,未想还是有点东西的。

    满谷放下了书,悄悄退了出去,朝着正在湖边搬石磨子的周烈走去,蔓菁坐于一旁,群袂铺地,纤手捏着磨条细细研磨,侧眼一瞥,但见窗外湖光山色,微风袭来,暖光乍入,而小郎坐于其中,神情专注,侧颜凝目,温文尔雅,似是身上有光芒,一时竟有些失神。

    纤细的手停止了动作,“沙沙”的研磨声随之消失,萧钦之扭头一看,不禁失笑,不爱说话的蔓菁立刻羞的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萧钦之一面放下了《论语释义》,取了一本《老子》,一面打趣道:“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蔓菁只顾低头研墨,却是低头抿嘴,不看,也不语,什么都没说,又好似说了什么。

    萧钦之颇为洋洋得意,可惜面前是空旷的学堂,不可揽镜自顾,哀惜道:“可惜了,我长得这么好看,全然便宜你们了,我自己反而看不到。”

    蔓菁一只手掩着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红袖添香,幽香扑鼻,萧钦之也乐了,这样的学习氛围似乎还可以哦。

    ...

    ...

    崔老头还没教“玄学三经”,只一本《论语》翻来覆去的讲,掰开了揉碎了讲,却是让萧钦之先熟背于心,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萧钦之捏捏鼻子认了。

    《老子》共计八十多章,五千多字,字数是不多,就是读起来有些拗口,萧钦之两个早上就背下了,今日照例过一遍,加深记忆,等下继续啃硬骨头《庄子》。

    《庄子》原有五十二篇,十余万字,后郭象注解删减后分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存世三十三篇,大小寓言二百多个,六万多字,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而苦逼的萧钦之却是要背诵崔老头指定的原篇,工作量顿时增加了三分之一,预计一个月完成,高考都没这么卖命过。

    开篇就是熟悉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

    郎朗的读书声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结束,合上书,又提起了一支兼毫笔,开始了每日书法练习。

    少年原来写的是汉隶体,学习的是东汉大家蔡邕的《熹平石经》,这是汉隶成熟期中方整平正风格的典型代表,标准的古隶,用笔讲究方圆兼备,刚柔并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弘如宫堂庙宇。

    可惜少年不用功,原本方方正正,美观大气的汉隶体,愣是写成了“矮大紧”,丑出天际,怎一个“矬”字了得。

    魏晋人钟爱书法,当下琅琊王氏的二王俱在;与王羲之书法齐名的谢安还在醉卧东山,携妓出游;河东卫氏,书法世家;索氏章草,“银钩虿尾”......

    在众多辉煌璀璨的书法大家中,当首推“书圣”王羲之,博采众家之长,融为一炉,独创一家。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皆有很高的造诣,永和九年的那一场“流觞曲水”,诞生出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而论及楷体,则不得不提一个关键的人物—钟繇,集楷体大成于一身,开启了一代新风,其所写的《宣示表》由王导衣带过江,传于王羲之,而王羲之师于卫铄,卫铄师于钟繇,所以王羲之可谓深的钟繇书法正源。

    萧钦之学过的颜真卿楷体,是在钟繇的楷体基础上发展而来,与王羲之的楷体,一脉相承,师出同源,讲究下笔委婉转折,犹显磅礴,同时又区别于当世一众书法大家,显得标新立异。

    因而,两相比下,无需多想,萧钦之果断抛弃汉隶体,继续练“颜楷”,而且若是练好了“颜楷”,至大成时,写起篆书、隶书必然毫无压力。

    所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

    书法一道,亦是如此。

    书法界盛传一句话:要想书法好,临摹少不了。

    可惜的是,萧钦之只有脑子里的一幅《麻姑仙坛记》,若是有原汁原味的《宣示表》供临摹,必定事半功倍,奈何这些天找了许久,却是连《宣示表》的粗制盗版体都没有找到,不甚唏嘘。

    依着记忆,萧钦之悬腕练字,直至感到有些酸胀,方才搁下笔,一边小口慢啜蔓菁递上来的茶水,一边倚着湖边窗檐,稍作歇息。

    崔老头给的《论语释义》,似乎暗藏玄机,萧钦之练完了字,这会儿细细翻开,顿发现了与《郑玄注》的不同之处,准确的说更详细了,添加了许多新的理解,甚是精妙。

    例如:《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郑玄注:“觚为爵名,容二升。孔子削觚,志有觚哉!觚哉!”

    郑玄的意思是孔子叹息时人随意改变礼法与礼器,以至于觚不像觚的样子。

    崔老头特意作了解释,“觚”是盛酒礼器,“爵”是饮酒器物,觚可盛酒三升,爵可盛酒一升,而且两者的形状差异很大,爵有三足,上端还有两个小耳,觚呈喇叭状。

    郑玄是礼法专家,应该能清楚的知道这两者的差别,似乎是过渡解释了,崔老头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这个不难理解,想想后世做语文阅读理解题,有时候,怕是原作者来做题,也不见得能答对,莫过于对文章进行了过渡理解,曲解了原来的意思。

    这个私货绝对给力,想想若是以后与人谈《论语》,这就是妥妥的“装逼”点,既能于无声处“装”一手,又能显得知识渊博。

    想及此,萧钦之不禁嘴角一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下去,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大喊声,是萧书的声音,很迫切,直往学堂跑来。

    “钦之!钦之!”

    “出!出大事了,快出来!!”

    萧书跑的脸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在门口杵着膝盖,呼呼喘粗气,萧钦之闻声而动,几步窜出,连忙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有人...有人要夺...夺你家的地!”萧书结结巴巴道。

    “轰!”的一声在萧钦之脑中炸开,温文尔雅顷刻间消失殆尽,转而成了一尊怒目金刚,就指望着这点地过日子,夺人土地犹如杀人父母,这还得了,扯着嗓子,朝着湖边怒喊道:

    “满谷,周烈.”

    “摇人!”

    “抄家伙!”

014、胥吏萧扬

    凡族中大事都是在祖祠里商讨的,然祖祠被旬日前的一把火给烧了,便移到了族长家的大厅里。

    此刻的大厅里聚集着不少人,族长陈清主持,余下的分两列相对而立,不过现场的气氛很压抑,各色的脸上各色“妆容”,显然没有商议出什么结果来。

    “砰!砰!砰!”

    大厅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闯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来人正是闻讯而来的萧钦之,连木屐都忘了脱,一进门,就虎视眈眈的盯着某个人看。

    来的路上,萧书已经简略的作了介绍,要搞事情的是西房的庶子老十三,名叫萧扬,前几年花钱买了一个县衙胥吏,一般都是住在县里,很少回来。

    说的好听点叫胥吏,说的不好听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临时工,显然不入流,连族谱上都没好意思记录官职,便只是这么个不入流的货色,竟然还妄想搞一波大事情,萧钦之岂能给他好脸色。

    按理说,萧钦之见面应该喊一声“十三叔”,但此刻的萧钦之面若寒霜,怒目而瞪,横眉冷对,一言不发,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

    萧扬站在大厅右侧最前排,穿着一身蓝色公服,三十不到的年纪,眉毛短,眉骨凸出,一脸的奸佞相,刚刚才耍了一出威风,扬眉吐气了一回,正是洋洋得意时。

    不巧,一转头,迎面就瞧见了侄子辈的萧钦之径直冲过来,对他发狠,想及如今萧氏落魄,成一寒门。

    而名不见转的他转正在即,前途光明,俨然成了族里的一号人物,哪里能受得了堂侄的奚落,不及脸上面子挂不住,便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允许族里有人对他大声说话。

    萧扬看向了族长萧清,指着萧钦之的鼻子,怒斥道:“二兄,你看看他,连基本礼仪都丢了,目无尊长,没大没小,哪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先前你还说他当为萧氏年青一代翘楚,我看,也不尽然。”

    萧母眼角温润,关爱的看向了儿子,道:“钦之,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读书,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萧钦之这时才注意到母亲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花姑再一旁替萧母用提绢布拭泪,心中的火更上一层,顾不得母亲的关切,迎着萧扬的目光,啐道:

    “未有县官之实,先有县官的之威,十三叔当真耍的好大的威风,以至我母惴惴不安而垂泪,莫非是想趁我父亡,欺我母一妇道人家?”

    不及萧扬说话,萧钦之又呛声道:“莫忘了,我父萧烈虽已亡故,但我西房还有人,我大伯,三伯都还健在。”

    这是一名愤怒的儿子出于母亲受到了委屈,而作出的必要回应。

    很明显,这话戳到萧遥的痛处,被气的须发抖动,嘴唇微颤,却同时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指尖指着萧钦之道:

    “你——”

    而萧钦之的话也不单单是说给萧扬听的,更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的,西房虽然人丁稀少,但个个都是精英,萧氏仅余当官的都出在西房。

    目前萧氏还在仕的只余大伯萧俊任职江州寻阳令,三伯萧辖在延陵县任职文书吏,莫说萧扬还是个临时工,即便转正了,也是远远不及的。

    因而,萧钦之有这个底气说这个话,给在座的上上眼药,帮助大家认清现实。

    场面一度很尴尬,这软刀子般的话杀伤力范围广,族长萧清却是似若未闻,不言一语,而耿直的七叔,九叔被说的有些羞愧,六叔瞥了一眼萧扬,淡淡的说道:

    “钦之,胡说些什么,我们不都在么,还能让你娘被欺负了不成?”

    萧母朝着六叔微微点头,刚刚六叔明里暗里帮衬了不少,言道:“诸位叔叔伯伯,孩子小,说话没轻没重,不要见怪。”

    又言:“钦之,还不赶紧给叔叔伯伯道个歉。”

    萧钦之听母亲的话,顺杆子往下爬,一一道歉,独独漏了萧扬,气的他干瞪眼,嘴角直抽抽,怒而吼道:

    “二兄,你且看看萧烈的好儿子,竟当面顶撞我,羞辱长辈,需以族法严惩。”

    族长陈清淡定的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平复一下,捋须笑道:“钦之这孩子我是看在眼里的,一向温良恭谦,知礼守礼,偶有冒失而已,十三弟作为长辈,不必介意,何以与小辈计较呢?”

    激烈的言语冲突,被族长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化解了,毕竟族长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的,萧扬点头,忍着心里的怒气,瞪了萧钦之一眼,衣袖一甩,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哼!”

    萧钦之轻哼一声,走到了萧母身旁,跪坐下,同时心里也在细细思量,就目前的局面来看,至少族长的立场没有问题,这是个好消息。

    争执停止,一时大厅里又安静了。

    “嘿嘿!!”

    突然,门口处有两道细微的笑声响起,在安静的大厅里异常扎眼,大家纷纷投以不解的目光看去。

    萧书不知何时进了大厅,猫在了最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听到他老头子夸萧钦之温良恭谦,知礼守礼,一个没忍住,下意识捂着嘴窃笑。

    一声爆呵响起,族长大人瞬间换脸,面色铁青,骂道:“逆子,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进来也不行礼,没大没小,目无尊长。钦之连休沐日都在用功读书,你呢,就知道睡觉,不思进取,妄为我萧氏子!”

    萧书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见他老子要动手,吓得赶紧开溜。

    “嘶!”萧钦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在心里替萧书默默祈祷,争取明天是个健全人。

    这算个小插曲,引得一阵嬉笑,过了这茬,议事再度进行,萧扬冷冷看了萧钦之一眼,提议道:

    “二兄,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事关我萧氏未来之兴盛,我建议各家话事人留下即可,无关人员予以清场,否则吵吵闹闹,没个正行,何时才能议出个结果来。”

    这明显又是针对萧钦之的,因其还未成年,一般族内议事不予出场,萧钦之正欲辩驳,岂料一句劈头盖脸的骂声响起。

    “昏蜑!”

    一名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大妇,云鬓斜插金步摇,眉棱骨高眉如尖刀,嘲讽道:“我道不知,老十三原是好大的本事,我等萧氏之妇凭你一言,竟成了无关之人,依我看,不若族谱也尽去萧氏妇之名。”

    这名大妇在萧氏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胖老八的亲娘,出自谯国戴氏,是永嘉南渡到晋陵的北地五姓之一。

    晋陵郡原本的士族依次为顾、刁、张、华、颜、程、戴、萧、杨,前三姓为一等士族,再四姓为二等士族,后两姓为末等士族。

    北地五姓依次是刁、颜、戴、萧、杨,近几年,萧与杨已经被剔除士族之名,有豪横的娘家作靠山,胖老八的亲娘在家地位颇高,八叔被拿捏的死死的。

    胖老八亲娘一点面子也不给,继续讥讽道:“老十三,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靠的谁?”

    当然是靠胖老八亲娘的哥哥,名戴肃,现任武进令,就连十三叔买官花的钱都是借胖老八家的。

    萧扬一个不慎,鬼使神差的惹到了这位头上,瞬间变脸,讨好道:

    “八嫂,您的恩情,我老十三没齿难忘,岂会忘了。”

    “刚你听岔了,误会!都是误会!”

    “八嫂你消消气,消消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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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之寒门崛起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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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且看一寒门少年,如何打破桎梏,一步一步向上攀爬。东晋之寒门崛起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晋之寒门崛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晋之寒门崛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