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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全文阅读

作者:雁九     天官txt下载     天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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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似乎是个寻常清晨,虽已将近端午,可因在山里的缘故,早晚依旧十分舒适凉爽。

    山阴僻静处,一条小溪蜿蜒流淌。

    溪边有一硕大石岩,一丈见方,石岩一半掩在溪水中,一半露在水上。

    石岩上,几只鸟雀时而低头啄啄羽毛,时而优雅漫步。

    若是近前,就会让人诧异,因为石岩上,鸟雀下,竟有一灰色人影一动不动。

    随着一声哈欠,灰色人影慢慢做起身来。

    令人诧异的是,被惊动的鸟雀并没有立时分走,反而重新落到那人身上,“叽叽叽叽”,似有欢喜之意。

    那灰色人影,身边一目了然。

    灰色僧衣,光溜溜的脑袋,是个看起来不过面容稚嫩的少年和尚。

    这小和尚打着哈欠,看着蹦跶到自己腿上的两只鸟雀,不由挑了挑嘴角。

    这两只鸟雀,圆圆鼓鼓,身体肥硕。

    “又肥了,想来烤着正是时候。”这小和尚嘴里说着犯禁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伸出手指,摸了摸膝上停着的鸟雀的头。

    鸟雀也不害怕,反而伸着小脑袋,往小和尚的手心蹭了蹭,极为亲昵。

    小和尚笑了笑,接下腰间的布口袋,抓了两把小米,撒在石岩上。

    鸟雀们“叽叽喳喳”地奔着小米去了,小和尚慢悠悠地从石岩上翻身下来。

    石岩下,两只尺半高的木桶,还有一只扁担。

    小和尚往东边望了望,旭日初升,天空浅蓝明净,他脸上露出几分追忆、几分迷惘。

    不过,很快他面上就恢复平静宁和,开始老实地担起水来。

    一路上都是崎岖的石板路,装了八分满的木桶,却很稳当,鲜少有溅出水来。

    从溪畔到山顶古寺,共有七百二十个石阶。

    从五岁时起,这条路,小和尚已经走了六年。

    一如今日。

第一章 西山寺里有老僧

    山曰西山,位于城西三十里,山顶有寺曰西山寺。

    虽名为寺,供奉着佛祖与罗汉,可西山寺并不接四方供奉。

    因为整个西山土地,都是城中大户王家所有。

    西山寺是王家先人所设,只受王氏子孙供奉。

    传闻,王家先祖曾是元末少林寺武僧,后太祖反元,王家先祖还俗追随太祖皇帝,曾为太祖皇帝宿卫亲军。

    没等开国,王家先祖便因伤病离了军中,而后携妻带子,回乡安居。

    等到太祖皇帝开国,论功行赏,王家先祖虽不在爵位列表上,可太祖皇帝并没有忘了这个昔日器重的亲军侍卫,赐金百两,诰封正五品武德将军。

    王家这时,已经趁着战乱初定,买下良田百顷,成为长寿县的财主富户之一。

    赶巧的是,洪武三年,安陆府附郭长寿县,使得长寿成为府衙治地,第一任安陆知府是昔日军中文书,恰好是王家先祖旧识。

    在其照拂提挈下,王家子孙从农转士,耕读传家,王家始大。

    没几年,安陆府改安陆州,长寿县废县改州,繁华依旧。

    王家那位先祖,却是在子孙出仕,家族渐兴之时,在自己买下的西山山顶,建了一座小寺。

    等到孙媳进门,他就上山再次落发,在寺里做了和尚。

    一百五十余年下来,王家成为安陆州士绅之首,盘踞在安陆州内外。

    西山寺,依在耸立在西山山顶,只是许多王家子孙已经忘了自家还有这处祖地。

    “呼”,即便是隔日例行之事,可是看着水缸盛满的小和尚,依旧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此处是西山寺西跨院。

    因西山寺建在山顶,地方有限,因此布局小巧,不过小小三进院。

    山门进去,第一进正殿就是天王殿,偏殿是经室与客堂;第二进是大雄宝殿,偏殿是地藏殿与罗汉堂,第三进正房是禅室与方丈室,左右都是斋房。后一进院子,左右各有一个跨院,一处是厨房之地,另一处则是杂役居所。

    水缸虽不大,可是真要盛满,却要往返山涧八次。

    从太阳未升起开始,小和尚只担水这一项,就要用两个时辰才能完工。

    水缸旁边,是个尺高的大瓷盆,里面盛的是水缸里早晨淘出的陈水,水上飘着个葫芦瓢。

    经过两个时辰日晒,里面的水已经去了凉意,变得温温的。

    小和尚拿着葫芦瓢,盛了温水,从头到脚,冲了两遍,而后才放下葫芦瓢,转身进了后院。

    等从东厢斋房出来,他已经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灰色僧衣。

    这时,便听到禅房里传出声音道:“痴儿,还不进来……”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心里晓得,今日的第二份功课要开始。

    进了禅房,便见一个古貌苍然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和尚对面,是台矮几,矮几旁有个旧蒲团,就是小和尚的位置。

    小和尚做了个“合十礼”,道:“大师父。”

    虽说小和尚由老和尚带大,两人之间有师徒之实,却没有师徒之名。

    小和尚口中这“大师父”,是外人对老和尚的称呼。

    小和尚早先也常疑惑,老和尚行事随性,为何却避讳“师徒之名”,这两年见的多了、听的多了,多少也猜测中其中缘故。

    这寺是王家供奉的寺庙,百五十年来,这寺里侍奉佛祖的和尚,也多是跳出红尘外的王家子孙。

    老和尚也不外如是。

    虽说一年到头,上山入寺的王家人有数,可瞧着说话做派,上山请安的人身份绝对不低。

    若是没有意外,自己身体这个本主,当也是王家子孙。

    老和尚虽披着和尚皮,可为人行事更像是偏重儒家礼法。

    不与小和尚定下师徒名分,多半是两人是血脉亲人,且差了不止一个辈分。

    这也不稀奇,老和尚看着不过古稀之年,可实际上已年近九旬,耄耋高寿。

    按照老和尚的说法,西山寺第一代方丈出身少林,是少林“觉”字辈,到老和尚这一代,就是“普”字辈,老和尚法号“普慧”。

    到了小和尚这里,老和尚则给他起的法号是“道痴”。

    道痴尽管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可对于少林寺也只是晓得当时的方丈叫释永信,范的是“永”字辈而已,至于“普”与“道”中间是相差几代,他还真的不知道。

    “背!”待道痴行了礼,在蒲团上坐了,老和尚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吩咐道。

    “外君子而内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内君子者,真君子也。道高者不矜,义重者轻害。人慕君子,行则小人,君子难为也。人怨小人,实则忘义,小人无羁也。难为获寡,无羁利丰,是以人皆小人也……”

    不过是一百四十八字,对于背了六年书的道痴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须臾功夫,背诵完毕。

    老和尚点点头,道:“可达意了?”

    道痴想了想,道:“外表君子但内心小人之人,是真正之小人;外表小人内里君子,是真正之君子。品德高尚之人不自夸;义气深重之人轻视祸端。人之羡慕君子,行事却趋于小人,是因君子难当;人之怨恨小人,实际行事也难坦荡,是因小人行事无需拘束。君子难当得到的却少,小人行事自在获得却很丰厚,因故,世人行事都趋向小人……”

    道痴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老和尚听了,不由皱眉。

    道痴止了话。

    西山寺虽无门禁,可能出入寺院的人也都有数。

    除了王家宗房来请安的老太爷,剩下的就是山下王家窑村长一家。

    毕竟山上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各种杂务。

    老和尚又是爱清净的,拒绝了王家宗房那边派来的仆从。

    村长就打发子侄隔日上山一次,做些扫洒之事。

    至于老小二人所需的米面菜蔬,则是由王家宗房那边每旬送上山一次。

    “大师父,小人来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哽咽声。

    老和尚的眉头展开,脸上露出几分怔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进来吧。”

    外面的声音,道痴并不陌生,正是王家窑村的村长王福平。

    看到王福平披麻戴孝地进来,素来淡定的老和尚,也终是变了脸色。

    这会儿功夫,王福平已经跪倒在地,哭禀道:“大师父,小人老爹昨晚去了……”

    老和尚半晌没吭声,禅房里尽是王福平的抽噎声。

    道痴早已起身,站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握紧了拳头,心里直揪得慌。

    老和尚对他有教养之义,那王老爹对他则是抚养之恩。

    他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老爹。

    王老爹不是旁人,正是杂役院的旧主,西山寺的第三人。

    前年冬天,王老爹摔了一跤,行动就有些不便利,被村长接下山养老。

    道痴有数的几次下山,也多是去王家窑探望王老爹。

    虽说王老爹年过古稀,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人心痛。

    好一会儿,老和尚方幽幽道:“他走的可安生……”

    王福平哽咽道:“走的安生。昨晚还好好的,就着两个肉粽子,吃了两角老酒……今早到了饭时,还不见他老出来,小人过去请,才发现他老人家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老和尚长吁了口气,道:“起来,你是丧主,多少事要料理,莫要在老和尚这里耽搁,下山去吧。”

    王福平起身,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从背后解下一个小包裹,打了开来。

    里面是只梨花木盒子。

    老和尚见状,神色有些恍然。

    王福平将木盒双手送到老和尚身前,道:“小人老爹早有吩咐,说这个留在小人家也糟蹋,当留给小师父……”

    老和尚点点头,转头对道痴道:“既是留与你,就收下吧,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也算全了你二人数年缘法。”

    虽不晓得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可想起王老爹数年慈爱,道痴不禁红了眼圈,郑重地接过木盒。

    王福平像是了了一件心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擦了眼泪鼻涕,道:“大师父,小人先下山治丧……小人老爹高寿,说来也是喜丧,您老人家心里莫要难过。小人老爹最是敬重大师父,要是晓得大师父难受,怕是在地下心里也不安生……”

    老和尚微微颔首,道:“带了道痴去……代老和尚在老王跟前颂百遍《地藏经》……”

    后一句,却是吩咐道痴。

    道痴低头应了,对王福平道:“还请村长在山门等我一等,我取了法器就来……”

    王福平忙道:“那就有劳小师父了……”

    再次同老和尚告退后,王福平退了下去。

    道痴没有立时跟上,而是回了所居东厢斋房,放下了木盒。

    他没有打开木盒,而是放在书桌上,而后在颈上挂了檀木佛珠,又捧了自己素日所用的木鱼,才出了斋房,前往山门。

    *

    安陆城外的官道上,烟尘渐起。

    马背上,一个少年往远处的城门,满脸雀跃,忍不住转头对身边随从道:“海叔,到安陆城了……”

    被称为海叔的,四十来岁,做管家打扮。

    见少年晃动缰绳要催马疾行,他忙道:“三少爷不可,仔细太太教训……”

第二章 灵前谁诵《地藏经》(一)(求推荐

    王家窑村,就在西山山脚下。

    这里有王氏宗族开的几口瓷窑,比邻的也是王家族人名下大大小小的庄子。

    王家窑里,住的七八十户人家,不是王家的管事,就是租种王家土地的佃户。

    当然这里的“王家”,不是王老爹家,而是安陆州第一士绅大姓的王氏宗族。

    道痴随着王福平走到村口,便见迎面走来个穿着麻衣的青年,二十五、六岁,相貌老实,身体高壮

    见到王福平,那青年速行几步,迎了上来。

    他是王福平次子,这两年常上山扫洒,认得道痴,先与之打了个招呼,而后王福平道:“爹,二叔找……”

    王福平“嗯”了一声,脚下没停,奔自家院子去了。

    王家院子离村口不远,没到近前,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哭丧声。

    道痴听了,眼里没有泪,可心里难受得不行。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宗亲血脉、骨肉天伦是最亲近的,对于道痴来说,山上的老和尚、山下的老杂役,才是道痴在这一世最重要的人。

    到了门口,哭声越发响亮。其中,有一人嚎哭声分外响。

    道痴只觉得耳膜一颤一颤,转头望了王福平父子二人,见他们浑然不觉,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大门糊白,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

    当世习俗,家中有老人的,多早预备寿材。

    王家也不例外,王老爹在西山寺虽以杂役自居,可在自家儿孙眼中,却是家中老太爷。

    尽管只是村里人家,可王家不仅有房有田,又因得宗房太爷看重,王老爹儿孙里好几个在城里当差,在王家家仆管事中,亦是数得上的。

    因此,除了自家儿孙与村民,相邻几个庄子的庄头管事得了消息,亦都来吊丧。

    院子里很是热闹,道痴跟在王福平身后,目光穿过众人,落在灵堂上。

    灵柩前,跪倒一片是孝子孝孙们。

    天已近午,烈阳当空。

    即便灵堂上搭了灵棚,可从众人额头滴滴答答的汗,也能晓得灵堂里多闷热。

    道痴穿着僧衣,捧着尺半木鱼,神情庄严肃穆,偏生又是这点年纪,站在王福平身边,难免引人侧目。

    王家子孙亲戚还罢,有王福平在,轮不到旁人说话;吊客之中,却是有几个指指点点的,满心好奇疑惑。

    有个同王家相熟的庄头,上下打量道痴两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问旁边的这个人道:“平老哥是不是难受得迷瞪了?就是要寻和尚诵经,这小和尚也不当事啊?”

    旁边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王老爹次子王福安,没有应和,而是低声道:“大哥方去了西山寺……”

    那庄头听到“西山寺”,立时咽下几口吐沫,老实地住了声。

    他们这些庄头管事,尽管只是王家家仆,可在庄子上也向来充大爷。

    然而,能坐稳管事庄头的,心里都晓得,西山是禁地,不得随意进出。

    早年有不信邪的管事,仗着资格老,带人上了西山。

    结果不仅革了管事,挨了几十板子,阖家也都被卖给川客。

    “禁地”二字,不仅对的是王家下人,对王氏族人也不例外。

    去年三月,王家宗房的一位少爷,带了几个纨绔同窗出城玩耍,看到西山景致幽雅,便不顾长随下人恳求,执意上山。

    山下各庄子庄头,都等着看热闹。

    不管山上住的到底是何人,都当给宗房面子吧?

    上山的不仅是王氏宗房的少爷,还是王家族长的嫡孙。

    没想到,王家那位小爷是被抬下山的。

    而后,有人见族长亲自到了西山。

    是兴师问罪呢,还是兴师问罪呢,还是兴师问罪呢?

    西山上情景,无人知晓。只是没几日,城里传出话来,那位闯山的少爷被执行家法,除了打板子,还跪了祠堂。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都有数。

    那位少爷撞到铁板上了。西山威武。连正经主子都需退避,他们这样做仆从的自然更是惹不起。

    对于除了王家宗房长辈之外,唯一有资格上山的王老爹一家,众人自是小心结交,其中不乏有心人打探。

    偏生上山的几个王家人,王福平次子老实得过了头,是个蚌壳嘴,一棒子吭哧不出一个屁来;大侄子又是个奸猾的,开口就是“大爷大叔”,惯会奉承人,却半点有用的都不透。

    剩下一个,就是王福平的长孙,虎头虎脑,乳名虎头,看着结结实实,却是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壳,是个傻子,说话都不利索。

    驱散道痴丧亲之痛,引得他心里生怒的,正是王家这个傻子。

    小孩本就火力壮,又是这大热天,知道好歹的,哭累了自然歇下;那傻子却是实诚,就那么扯着嗓子嚎着。

    就是大人这样都受不住,不要说一个半大孩子。

    他的声音已经颤哑,可周遭却无人留意。

    即便是他亲生老子,也忙着与自己老子商量进城买冰之事。

    天气热在厉害,不管是在家停三天,还是停七天,都需要买冰。要不然的话,谁也受不住。

    除了州城里,乡下人家谁会预备冰?

    就是城里的冰,多是富贵人家自己制的。毕竟湖广不比北地,冬日里挖地窖贮冰,而是用古法制冰。

    对于市井百姓来说,舍下几大文吃上一个冰碗都是难得上,谁舍得用冰降暑。

    进城的话,就绕不开宗房。

    王老爹本是王家家仆,得赐王姓,却是娶亲前就出籍为民。儿孙即便在王家买卖上当差,也签的是用工文书,并不是身契。

    换做其他人,一个放出去的老仆,没了就没了;可王老爹向来得宗房另眼相待。

    要是到了城里不向宗房报丧,还真说不过去;可既是向旧主家报丧,兄弟子侄出面就有些不恭,只能王福平这个家主走一遭。

    家里这边的事情,王福平就暂时交代给王福安。

    亲朋好友还罢,道痴可是代表大和尚来的。

    旁人不晓得大和尚身份,王福平却是晓得一二。旁的不说,单单大和尚是王老爹“恩主”这一条,就不容自家子孙不敬。

    因此,他专程吩咐兄弟道:“小师父代大师父下山诵经,莫要怠慢了。先请小师父去吃茶,使人去置办斋饭,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王福安晓得西山寺的分量,自是满口应下。

    王福平安排妥当,先同道痴说了声,随后与来吊祭的庄头管事招呼两句,便带着次子进城报丧去了。

    王福安这边,则是对客客气气对道痴道:“劳烦小师父移步到西厅吃茶。”

    道痴点点头,抬步随着王福安去了。

    这会儿功夫,虎头已经看到道痴,不知不觉地住了哭声。

    道痴只扫了他一眼,他便缩了下脖子,老实地起身,凑了上来。

    他哭的狠了,两眼肿的跟烂桃子似,满脸鼻涕眼泪,看着狼狈不堪。

    王福安见侄孙如此,不由皱眉,刚想要呵斥两句,视线落到道痴身上,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想起自己这个侄孙,前些年曾随老爷子在西山上住过几年,同道痴是旧相识。

    现下道痴既没开口说什么,他便也没有多事。

    到了西厅,王福安唤侄子送了茶水,亲自给小和尚奉茶。

    道痴没有多言,只道:“施主且去忙,有虎头在就好,待我歇歇脚,便去诵经。”

    王福安忙应了下来,走前还不忘祝福侄孙一句:“虎头,好生服侍小师父。”

    “哦。”虎头听了,憨憨应道。许是先前嚎得狠了,嗓子已经嘶哑。

    王福安听了,脚步顿住,皱眉道:“要是嗓子难受,你也吃杯茶,润润嗓子。”

    “哦。”虎头依旧憨憨地应着。

    这憨憨傻傻的迟钝模样,看的王福安直头疼,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摇着头出去招待吊客去了。

    道痴却是看着虎头,摇了摇头。

    虎头神情依旧是憨憨的,目光却四下游离,最后落在屋角落里的毛巾架上,上去取了毛巾,擦了一把脸。

    道痴的眼中,不由露出笑意。

    世人眼中,虎头不过是个可怜虫,烧坏了脑子,脑子里是浆糊;道痴却晓得,虎头并不傻。

    慢慢教他,他心里都会记得。

    就像老和尚曾告诫他,不要在人前显示他的大力气,他就从没有露出半点异样,即便在生身父母跟前。

    有一回,道痴随王福平下山探望王老爹,看到村里的顽童欺负虎头。

    四、五个半大少年,将虎头围在中间,推搡取笑。

    虎头个头虽壮,可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个不会反抗的傻子。

    即便是村长的孙子,只要不让大人晓得,欺负也就欺负了。

    虎头又听话,因老和尚叫他不要在人前出力气,他便老实地站着。

    看到村长来了,顽童们赶紧四散跑了。

    王福平虽说也看到几个顽童围着孙子,可见虎头身上没有什么伤,便也没当一回事。

    道痴长着佛面,寡言安静,却不是肯吃亏的性子。虎头这个傻孩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能叫人欺负。

    道痴只告诉虎头,即便用出拳力气太重,以后就用巴掌,用左手。

    虽说虎头只是个半大孩子,这他左手使不上力气的一巴掌,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没多久,就有两个少年顶着猪头脸,被父母带着过来“兴师问罪”。

    在王家人看来,虎头长得虽壮,可性子温润的跟小羊羔似的,若不是被人欺负狠了,哪里会动手打人。

    看到憨憨傻傻的虎头,那两家人也觉得理亏,只能哭丧着脸回去。

    村里的人这回晓得,傻子到底是傻子,下手没轻没重,要是不想说话漏风,就不要招惹傻子,要不然一个大耳刮子下来,说不定就要掉两个门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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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灵前谁诵《地藏经》(二)

    擦干净小脸的虎头,瞪着一双烂桃眼睛看着道痴,多了几分可怜,少了几分憨气。

    道痴想着他方才声音嘶哑,道:“嚎得倒是卖力气,嗓子疼不疼?”

    虎头点了点头,又摇头,拍着胸口,瓮声道:“这,疼。”说话间,他像是一下子失了精神气,耷拉下脑袋,稚嫩的脸上满是迷茫。

    道痴心中叹了一口气,道:“老爹既西行,等丧事完毕,你就上山……”

    虎头听了,立时伸直了脖子,瞪大眼睛,满心期盼都刻在脸上:“真?”

    这也是个可怜孩子,要是在其他人家,即便孩子烧坏脑壳,说话行事笨拙些,到底是亲爹亲娘,说不定还要多疼几分;王老爹家情形却是不同。

    自王老爹恢复良民身份,到虎头这一代,正好是第四代。按照大明律法,奴仆回归良民身份,三代后可参加科举考试。

    王老爹山居多年,虽不看重这些,可王福平、王福安兄弟,却是将这个当成家中大事。

    王家虽有宅有田,子孙亦称得上是繁茂,可却是无根浮萍,不过是借着王氏宗房的照拂,在得以安居。

    在王福平兄弟看来,只要子孙后代读书科举,耕读传家,出人头地,才不用像现下这样依附旁人,夹着尾巴过日子。

    王家几个适龄孩子,都在隔壁村私塾读书。

    在家族渐兴之机,虎头占着长子长孙的位置,偏生又烧坏了脑子,憨憨傻傻,难免被家人不待见。

    尤其是他娘,全部心思放在虎头那个被村里人视为“神童”的次子身上,对虎头不闻不问,比后娘强不了几分。

    虎头看似憨傻,可心思纯净,最是能察觉旁人好恶。爹娘与祖父母不待见他,他就不往跟前凑。

    还是大和尚,听王老爹提及这个与道痴同龄的重长孙,便叫带到山上,算是给道痴作伴。

    几年下来,虎头不仅成了道痴的小跟班,同曾祖父的感情也越发深厚。

    后来王老爹下山,他便随着下山,近身服侍。

    不过瞧着他现下模样,在这个家里待的也不痛快。

    道痴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大师父那里,我去说,你只要随我走就是。”

    虎头的身板立时又直了几分,嘴角咧得高高的:“想、大、吃……”

    欢喜之下,他说话越发不利索。

    道痴与他相伴长大,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大师父了。

    他方才哭的撕心裂肺,现下欢喜地冒泡。也只有心思这般单纯之人,才能这样肆意哭笑。

    道痴想想山上的老和尚,却是添了担心。

    老和尚行事虽随性从容,可王老爹毕竟不是旁人。老和尚出家为僧,连子孙后人都不提不见,却允王老爹上山服侍,主仆两人感情之深可见一斑。

    老和尚年将九旬,自己下山后,西山寺里再无旁人。要是老人家哀伤过度,要个不舒坦,身边也没人看顾。

    想到这里,道痴哪里还坐得住,他立时站起身来,对虎头道:“出去唤你二爷爷。”

    虎头也不问原因,立时点头出去唤人。

    少一时,王福安随着虎头进来。

    道痴本意是想要同王福安打声招呼,叫虎头现下上山,可扫到虎头身上的孝服,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直言道:“王施主,大师父独自在山上,我心中不安,请王施主安排人上山看看,等我回去再下山。”

    王福安虽没有见过老和尚,可却听老父与长兄提过,老和尚年寿已高。

    听了道痴的话,他倒是不罗嗦,应道:“好,好,小人这就打发小人家大小子上山。”

    他口中的大小子,正是王家三个常上山扫洒的晚辈之一。

    这会儿功夫,就有人在门口唤王福安,又有客人登门吊祭。

    王福安连忙去了,道痴看向桌子上的大木鱼。

    《地藏经》是给亡者送功德的经文,总共两万余言。正常情况下,诵经一遍,需一个时辰。

    道痴这里却是快诵,不过即便是快诵,也不会少了半个时辰。

    老和尚的交代,是代他在王老爹灵前诵百遍《地藏经》。

    不知王家停灵几日,怎么算日子都有些赶,道痴只好想着尽量每日多诵些。

    现下是午时,到天黑之前,能诵七遍、八遍都是多说。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心中有了定夺,看到虎头的时候,少不得吩咐一句:“不许再扯着嗓子哭,老爹听了难受。”

    虎头使劲点点头,道:“完、了……”

    道痴便不再耽搁,抱着木鱼出了西厅。

    王福安见状,忙迎了过来,道:“小师父这是?”

    道痴道:“诵经。”

    虽说兄长走前有吩咐,出了请道痴吃茶用斋饭之外,其他的等他回来再说。

    可这回道痴开口,王福安也不好拦着,便叫人在灵前铺了垫子,请道痴入座。

    不管是王家本家之人,还是外面的吊客,这会功夫多多少少都打探出来,这小和尚是从西山下来的,少不得带了几分好奇望了过来。

    道痴只做未见,对王老爹的灵柩做了个合十礼,而后盘腿坐在布垫上。

    随着“咚咚”的木鱼声起,道痴嘴唇微动:“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

    一串《地藏经》出来,旁边的人不由都愣住。

    《地藏经》是白事上最常听的经文,听着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道痴诵经的语速,不与时下相同。

    又清又快的诵经声,伴着木鱼声,似是成了梵乐,引得人请不自己地去听。

    佛经本就晦涩难懂,灵棚内外的人却不由地听入了迷。

    不知不觉,院子里静寂下来,跪着的也好,坐着的也好,都身体前倾,全心地听着诵经……

    半个时辰,放佛眨眼而过。

    当诵经声止住,众人缓过心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太入迷,支楞着脖子,这会儿已经僵了。

    望向道痴的目光,多带了敬重,再也无人因他年幼而小瞧。

    道痴已经起身,转身走向西厅。

    一是为动弹动弹腿脚,二是要吃口茶润润嗓子。

    一口气诵完一部经,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院子里又有了说话声,王福安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后生,抬着桌斋饭上来,请道痴用。

    道痴早饭用的早,这会儿腹中空空,便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净手在桌边坐下。

    道痴用了斋饭,又歇了半刻钟消消神,方再次到灵前诵经。

    这会儿不等他开始,四下里便都息了声,都安静地听他诵经。

    道痴十一岁,还没有变声,清脆童音,与木鱼声夹杂在一起,听得大家再次走了心神。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又是眨眼而逝。

    道痴再次起身回西厅,一刻钟后转回出来。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院子里人越聚越多。

    来的客人舍不得走,新的客人又至。

    南厅、东厅虽都设了奉茶处,可大家已经顶着烈阳,在灵棚里安坐。

    似乎听着这诵经声,心里都跟着清净了,丝毫不觉暑热……

    道痴垂下眼帘,亦是全身心诵经。

    他诵了六年经,今日却是最虔诚。

    虽说他向来对鬼怪神佛之说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他却盼着菩萨真的听到自己的诵经声,将功德回到善良慈爱的王老爹身上。

    王老爹抚养照看他数年,他能为王老爹做的,除了照看虎头之外,也就只有这诵经百遍……

    院子外,王福平已经骑马回来,后边跟着两辆马车,还有些青衣仆从。

    王福平翻身下马,看着自己门口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动也不动,跟站门神似的,不由愣住。

    听到木鱼声伴着诵经声,王福平心下了然。

    旁人听着这快诵稀奇,王福平却是在山上听过的。

    那两辆马车亦都停下,王福平走到第一辆马车前,躬身道:“老太爷,小人家到了。”

    后边马车里的人已经下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白有须,相貌儒雅,穿着青色素服,走了过来。

    王福平见状,忙退后一步,让出地方。

    中年人亲自掀了车帘,搀下来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王福平见自家大门都被人堵着,忙要唤人让地方,却是被老者开口止住。

    老者已经听到这迥异于常的诵经声。

    就连那中年人,也不知不觉中被诵经声吸引。

    王福平不敢高声打岔,可也不敢就这么让两位贵客在大门外站着,忙上前小声招呼乡邻让道。

    须臾功夫,大门口到灵堂之间,就让出一条空道来。

    王福平抹了一把汗,躬身伸手请贵客进门。

    在木鱼声中,老者与中年人走进院子,走到灵堂前。

    看着地上坐着的小小身影,老者的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他扫了旁边的中年人一眼,那人却听得入迷,浑然不觉。

    老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望向那小小背影,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怜惜……

第四章 蓬门突有贵客至(求推荐票、收藏)

    嘴里诵出《地藏经》最后一句,道痴缓缓睁开眼睛。

    尚未起身,他便察觉到身后异样。随着诵经声止,灵棚里的寂静立时被打破,各种请安声。

    “是老太爷……”

    “小人见过老太爷……”

    “小人老太爷安……”

    “那是内十二房的大老爷……”

    诸多嘀嘀咕咕的声音混在一处,即便众人都压着音量,也显得有些乱。

    道痴没有立时回西厅,而是转身面向众人。

    王氏宗族在安陆繁衍百余年,子孙族人甚多,其中不乏寿高辈分高的。可被诸多庄头、管事称为“老太爷”,不加房头与排序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王家族长——王千王老太爷。

    “见过王老施主……”道痴对着王老太爷做了个合十礼。

    “是道痴小师父啊,可是大师父吩咐你过来?”王老太爷神色温煦、隐带慈爱地问道。

    要知道,王家可是安陆士绅中的第一家,安陆州的土地,有三成都在王氏宗族名下。王家的子孙数以百十计,王老太爷这个族长,又是王家当家人。

    这般温煦、慈爱的对一个小和尚,真是使得旁观者落了一地眼球。

    不过在西山脚下驻扎年头久些的庄头、管事,多是听过西山寺的不俗,诧异归诧异,可也有传言不虚的感觉。

    最惊诧的,是随王老太爷过来的中年人。

    今日回乡,去给族长堂伯请安,莫名地得了吩咐,随之来给放出去的王家旧仆吊祭。

    甚至堂伯还专程吩咐,让他回家换了素服。

    王家子弟现下出仕的虽有十来人,可以不惑之龄做到从三品参政,中年人在族人的成就中,也算是靠前的。

    这故去老仆,他素未谋面、闻所未闻,族长大伯为何吩咐自己跟来?

    仆役忠心主家,主家抬举也是有的,也不值当这般郑重。

    中年人只觉得怪异,满心不解。

    道痴已经应道:“正是大师父吩咐我过来诵经。”

    王老太爷点点头,对王福平道:“老朽要给老哥上柱香。”

    王福平闻言,不由大惊,忙道:“老太爷,这怎么使得?”

    即便王家早已是良民身份,可毕竟是王家旧仆,连姓氏都是王家所赐,这世上只要奴拜主的,哪里有主拜奴的道理?

    贵客临门,识趣的乡邻早已悄悄离开,留下的庄头、管事们,此时则是面面相觑。

    堂堂一族之长,不仅亲临吊祭,而且还口称“老哥”,还要亲自上香,这个王老爹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是说只是王家旧仆么?

    因年头久远,大家也不过是人云亦云,还真没人晓得王老爹早年在王家做什么差事。

    王老太爷尽管面露温和,毕竟是久居人上,自有威仪,只一个眼神望去,王福平劝阻的话就打住,老实地燃了三炷香,双手奉上。

    王老太爷接过,上前两步,在灵柩前站定。

    王福平带着兄弟子侄们都在孝子孝孙的位上跪了。

    王老太爷对着灵柩,嘴唇微动,而后甚是郑重地躬身执礼。

    王福平见状,忙同兄弟带了儿孙们叩首还礼。

    王老太爷上完香,而后转身对那中年人道:“青洪,王老哥与你父有旧恩,当得起你稽首一拜。”

    那唤青洪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是王老太爷的堂侄,王家内十二房的当家人王青洪。他脸上的惊诧再也遮不住,心中立时激起惊涛骇浪。

    “稽首”可是九拜礼中最重跪拜礼,用来向对方表示崇高敬意。向来,多是臣面君、子对父时,才行此礼。

    尽管是满心不解,可瞧着王老太爷对逝者的敬重,足显逝者不凡。

    堂伯的这番说辞,王青洪心里已经尽信。他也明白了,为何堂伯专门带自己过来致祭。

    想到这里,他眼中惊诧不解如流水般退去,剩下的只有敬重与羞愧。

    既是对方与自己这一房有恩,自己当早思回报才是应当。偏生父亲生前并未提及此事,他不仅不知这件事,甚至压根不晓得还有王老爹这个人。

    他应声上前,王福平递香的手都在颤悠,很是不稳。

    王青洪颔首致意,并没有直接接了香,而是屈膝跪地,左手覆右手,拱手于地,对着灵柩恭声道:“老伯,侄儿青洪给您见礼。”说着,头缓缓至于地,行了个重礼。

    人群中,尽是吸气声。

    道痴站在一旁,见王老太爷如是安排,对王家这个老族长不由得越发高看一眼。

    儒家礼教教化,最是重视身份等级。

    王老太爷恩义为重,不顾尊卑之别,如此厚待王老爹,这份心胸,值得敬佩。

    而这个老实听命执礼的王青洪,面似温和,可身上不自然流出的威仪,甚至比王老太爷还重,可见是手握权柄之人。

    可对于长辈看似“离谱”的吩咐,他却毫不犹豫地执行;又因晓得逝者对他父亲有恩,露出的感激愧疚半点不作伪。

    不管脾气秉性如何,至少“纯孝”这一条王青洪是做到了。

    见王青洪如此,王老太爷微微颔首,似有欣慰之意。

    王福平、王福安兄弟却被惊的魂不守舍。王家内十二房的大老爷,即便他们兄弟今日初见,却对其大名早就如雷贯耳。

    王青洪十三岁过童子试,十七岁中举,十八岁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名列一甲探花。

    若非中间因丁忧回乡守制,耽搁数年,说不定已经成为一方大员。饶是如此,成就也令人瞩目,不惑之年,便已经是从三品参政。

    在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他的品级仅次于在京里任刑部侍郎的宗房二老爷。

    王家族人每每提及十二房这位大老爷,也多带了各种羡慕崇敬。

    就是安陆州外姓百姓,也都晓得王家当年曾出来个少年探花郎,娶的是京中官宦家小姐,在外头做大官,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在王老爹灵柩前执了稽首之礼,王家兄弟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王老太爷似也看出王福平兄弟的拘谨,不愿喧宾夺主,影响治丧之事,被迎到厅中吃了两口茶,便借口天色不早,带着王青洪告辞出来。

    在出大门前,王老太爷不由地又望向在灵前诵经的道痴,而后看了看王青洪,到底没有说什么。

    出了王家,王青洪上了王老太爷的马车。

    待马车出了王家窑,他终于忍不住问及王老爹与自己渊源。

    他倒不是怀疑王老太爷会扯谎,只是有些疑惑,为何父亲生前从来没有提及此事。

    父亲生前虽行事稍显刻板,可绝对做不出将恩情抛到脑后之事。

    王老太爷道:“你父并不认识王老哥。他是无意受了王老哥大恩,至于其中详情,因还牵扯到旁的,至于能不能告知与你、何时告知与你,还需再等等看。”说到这里,他便耷拉下眼皮,不欲在说话的模样。

    王青洪闻言,越发糊涂,可也不好啰嗦,只能按捺住满心好奇,心里想着是不是回去问问自己母亲,看是否能寻得蛛丝马迹。

    既受了对方大恩,本当早作回报。先前不知,还算情有可原;如今既已经知晓,总要有恩报恩才是……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停下。

    挑开马车帘,王老太爷望着上山的石板路,转头对王青洪道:“青洪跋涉千里,今日始归,又陪老头子转了一圈,想来也乏,先回城歇息吧,打发人给你大哥说一声,今晚我歇在西山,明日再回。”

    王青洪上午才归家,确实带了劳乏,可看看眼前蜿蜒的青板路,到底不放心,道:“山路崎岖,眼见天色将暮,若是大伯有事想要上山,还是侄儿代劳吧?”

    王老太爷摆摆手,道:“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勿要再啰嗦,赶紧回去。你离乡多年,要操心的事情还多。”

    他板起脸来,王青洪也只能老实应下,少不得吩咐相随的仆从好看服侍。目送王老太爷上山后,他才转身上了自己马车回城去了……

    王家灵棚里,道痴诵完第七遍《地藏经》时,天色已经黑了大半。

    即便晓得山上除了老和尚,还有王福安的儿子在,可道痴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连斋饭也没有用,提着王家的给预备的一盏白灯笼,在暮色朦胧中上山。

    在山脚下,他遇到下山的王家子,这才晓得王老太爷先时上了山,今晚要留宿寺中。

    道痴原本略显急促的脚步,变得迟缓起来。因王老太爷上山多次的缘故,道痴也见过他多面,总觉得他打量自己的目光略带深意。

    今日在灵堂前相见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可他自问平素行事,也没有显示哪里不对之处,为何那老爷子打量自己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古怪?

    思量一番,道痴终是猜不出缘故,便就撂下不想。

    他脚下频率已经恢复如常,既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想。虽说他很满意目前这种平淡如水的悠哉生活,可也不是怕事的性子。最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州城,西北,王家十二房老宅,上房。

    因王青洪晚归的缘故,晚饭用的晚,这会儿才撤下饭桌。

    待儿女们都下去,王青洪压下心头涩意,开口道:“慧娘,是不是该使人将四郎接回来了……”

第五章 往事扑朔难分明 (泪奔求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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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娘,王青洪发妻王杨氏闺名。两人少年夫妻,王杨氏的年纪只比丈夫小两岁,也将不惑之年。

    换做其他人,早成了黄脸婆,她因保养的好,看着不过三十许人。

    夫妻二人,亦是多年恩爱。两人膝下,除了一双年岁渐长的儿女外,去年还添了幼子。

    她本笑吟吟地看着丈夫,满脸的温柔娴静。

    听到丈夫提及“四郎”二字时,她的神情只是顿了顿,便笑着应下,道:“晓得了,明早就请示老太太,打发人过去接。”

    见妻子应的爽快,王青洪倒是有些不自在,道:“老太太虽没开口,可想来也是惦记着。自打上路,老人家的精神就有些恍惚,听身边服侍的人说,老人家问提了好几次四郎……”说到这里,带了怅然:“不管四郎怎样,到底是王家子孙……又是桂芳舍了性命才生出来,能看顾就看顾些吧……”

    这话中虽带了关切,可却不像是父对子,透着几分客气与虚伪。

    王杨氏原本翻滚的心却平静下来,飞了丈夫一眼,笑道:“瞧老爷巴巴说这些作甚,谁还能拦着不成?当年老爷从任上打发人回乡接家眷,我就说当阖家过去。到底是老太太慈爱,偏疼四郎,舍不得他小小年纪随我们奔波,才将四郎留下,安置在城西庄子上。怎地如今到了老爷嘴里,倒像是我容不下庶子?”

    王青洪不过是担心妻子想起过去的事不自在,才多说这两句,却是被妻子堵的没话。

    想到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庶子,王青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之所以默认了老太太将四郎留在老家,并且十来年不闻不问,多少还是有着私心……

    *

    西山寺里,方丈室。

    房里已经掌灯,王老太爷坐在老和尚下首,望向道痴的眼神依旧晦暗不明。道痴却顾不得去计较,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和尚身上。

    才半日功夫,老和尚就仿佛老了十来岁。

    他面上依旧是淡笑如故,可周身浓浓的哀伤,却是令人心惊。

    即便道痴活了两辈子,都未必有老和尚看的多、见识的多,哪里还用他开解?

    可这样看着老和尚伤心,他又不落忍,便道:“若是晓得大师父如此,老爹在西方也会不安。”

    王老太爷在旁,不由颔首,出声应和。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悠悠道:“都走了……只盼着佛祖仁慈,早日收了老和尚去……”

    王老太爷见他语出不祥,忙道:“您老人家定会长命百岁……”说到这里,指着道痴:“不说旁人,就是道痴,年岁还小,还要全赖您老人家看顾教导。”

    老和尚顺着王老太爷的手指,看向道痴,半响方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老和尚犯了嗔念,过于强求,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他……”说到最后,已经低不可闻。

    道痴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有数。

    王老太爷犹豫了一下,道:“道痴用没用晚斋?大师父吩咐人在厨房留了斋饭。”

    听了也想到此处,对道痴摆摆手道:“想来你急着赶回来,定顾不得用斋饭,快去用吧。用完早些安置,明日除了早课,还要下山诵经。”

    看出王老太爷有心支自己出去,道痴晓得打发自己回避后,王老太爷与老和尚的对话,八成就是同自己这身体的身世身份相关。

    尽管心里有些许好奇,可是他应声退出禅房后,没有在门外逗留,更没有毛腰去窗下听壁角,而是大踏步去了跨院厨房。

    这身体的身世身份如何,同他又有多大干系?

    难道他真的哭着喊着去找爹找娘不成?不管有什么苦衷,抛弃就是抛弃。

    在他睁眼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这个身体的本主早烟消魂散,轮不到他去向哪个回报生恩。

    到了厨房,摸到火折子,点了灯。

    灶台上的纱笼下,摆着一盘子馒头,一海碗小米粥,还有一碟咸菜,同平素没什么两样。

    王老爹在山上时,都是由王老爹预备吃食,等到王老爹下山,这一老一小的吃食,就一半赖山下预备、一半自己动手。

    山下隔日送上来的是面食与小菜,山上的厨房只用来熬粥与热吃食。

    二两重的馒头,道痴就着粥,一口气吃了两个。这还是因晚饭的缘故,吃多了不舒坦,若是早饭与午饭,他能吃三个半馒头。

    吃饭漱口后,他便摸到水缸前,去了上衣,而后在瓷盆里取了水瓢,从头上浇下来,好生冲洗一番。

    在灵棚里诵了一下午经,出了好几起汗,他身上已经黏哒哒的。

    冲洗完毕,他才觉得舒坦。折腾一整日,又是大悲之下,他精神已经极乏,回了东斋房后顾不得想旁的,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禅房里,老和尚却是不由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致仕就致仕?先前半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是惹了祸端,或是在官场上得罪了人?”

    王老太爷道:“我也担心这个,问了两遭,青洪只说不是。他只说是因‘养亲’致仕,给朝廷写的致仕折子也是这样写的。青洪他娘今日七十岁,说是‘养亲’,倒也不算扯谎,可委实太仓促了些,像是临时定的主意,实不像是早就打算好的。”

    老和尚想了想道:“他正值壮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任职,若非遇到不可解的难处,也不会走这一步。”

    王老太爷道:“要不,我使人往京里送封信,问问青江那边,看是不是能有个转机?”

    老和尚摇摇头道:“他已经四十多了,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操心。若是求到京中有用,他早就求了。毕竟除了他堂兄,他岳家也在京中。”

    王老太爷道:“那就这样居家闲赋,未免可惜……不过青洪还年轻,过几年再出仕,说不定比之前的差事还体面……”

    老和尚道:“他仗着有几分天赋,少年成名,前半辈子太顺当,行事少了敦厚,磋磨磋磨,不是坏事。”

    王老太爷迟疑道:“既是青洪已经回来,四郎之事,总要给个交代才是。”

    听到这里,老和尚不由黑了脸,道:“受制岳家,抛弃骨肉,十年不闻不问,他还有脸要交代?”

第六章 闻言始知被弃因

    虽说心里也觉得王青洪有不妥之处,可见老和尚着恼,王老太爷少不得道:“也不能都怪青洪,当时将四郎留在安陆是崔氏做得主。毕竟四郎当年……谁会想到,天生痴傻的孩子,三岁开了心窍……”

    “那是个糊涂的,小崔氏是她亲侄女,又舍了性命才生下这个孩子,说扔下就扔下,她倒是真狠心。他们母子两个,过于在乎颜面,都不是惜福的。”说到这里,老和尚不禁露出几分灰心。

    见老和尚难过,王老太爷忙劝道:“说起来还是您同四郎的缘法,若没有当年的阴错阳差,四郎也不会到了您跟前。要是没有您这些年教导,四郎也不会这般出息。”

    老和尚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这么早,本还以为要等那孩子再大些。”

    王老太爷闻言,皱眉道:“您要安排四郎下山?虽说那边是父母兄姊,可到底没相处过,四郎年岁还小,要是受了委屈……”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他总要回家,趁着老和尚还在,还能从旁看顾些。要是有个不妥当,也能早作打算……”

    *

    两位老人家各有思量,睡得都不安稳,道痴却是一夜好眠。

    只是次日清晨去跨院去扁担与水桶时,道痴囧了,水缸满了。

    不知是王老太爷吩咐,还是跟从王老太爷上山的几个仆从自作主张献殷勤,反正天色蒙蒙亮,就有人挑了水,劈了柴,小米粥也熬好,馒头也热上了。

    水缸虽然满了,可道痴早课还是要做。不为旁的,只为有个好身体。老和尚本是想要借担水磨练道痴的心情,道痴却是将这个当成锻炼身体之法。因此,在厨房匆匆用了早饭后,道痴便提着扁担与水桶下了山。

    只是因惦记着下山诵经之事,道痴今日放快了脚步。

    原本两个时辰才能完了,今日就用了一个半时辰,加上他今日比平素早起半个时辰,使得晨正(早上八点)就做完早课。

    道痴去禅房同老和尚打了声招呼,便下了山。

    老和尚留了一个王老太爷的一个仆人在山上,虽他没有说什么,可道痴晓得,如此这般不过是怕他在山下惦记。

    到了王家窑,道痴依旧一遍一遍在灵前诵经。

    在诵经前,王福平寻道痴商量出殡时间之事。老和尚吩咐道痴“诵经百遍”,是王福平亲耳听的。

    依照他的意思,出殡的时间,就要看诵经的时间。

    毕竟是大师父的好意,即便花银子多停几日,也要等道痴诵经百遍完了再出殡。

    道痴在心里算了下自己每日的诵经数,道:“我这边,总共十日差不多。”

    那就是可以定在第十一日出殡,王福平闻言,松了一口气。并不是舍不得银子多停几日,只是昨日又是族长又是房长的,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关注到他们这一家。

    为了不招惹祸端,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是宗房外管事的身份,停灵十一天也算是大操办。要是日子再久些,就显得招摇。

    王氏宗族中,可不只有仁慈和蔼的老族长、功成名就的十二房大爷,不乏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若是被他们盯上,少不得破财免灾。

    转眼,到了五月十四,王家出殡。

    同王老爹去世第一日只有乡邻与周遭管事来吊祭时不同,不仅宗房大少爷与十二房大老爷过来,其他房头的王氏族人,也纷纷打发人来送殡。

    王老爹的后事,竟比王家一般族人的丧事还体面。

    道痴懒得理会旁的,在王老爹坟前诵完最后一遍《地藏经》后,就带着虎头回山上去了。

    没想到,山上还有一盆狗血等着他。

    “虎头留下,你今日就下山去吧。”老和尚面色平静地说道。

    道痴闻言,抬起头:“大师父……”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算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个话题来的这么早。

    “能不能延迟些日子下山?《小人经》,我才学到第五卷。”他满是认真道。

    老和尚摇摇头,道:“又不是不让人回来,以后逢五你就过来。”

    虽说晓得老和尚的决定很难改变,可道痴依旧有些不死心,道:“大师父,我不愿亦不想下山。”

    老和尚的目光添了几分慈爱:“洗砚走了,我也老了……你既是王家子孙,总要回到王家……”

    这是老和尚第一次提及道痴身份,道痴的心里却丝毫不觉欣喜。

    按照老和尚的说法,他是庶子,可值得庆幸的生母不是“贱妾”,当年是以二房贵妾的身份进的王家,是道痴祖母的娘家侄女,死于产关,留着道痴这个孩儿。

    不想道痴天生痴傻,刚满周岁就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有次王老太爷刚好路过那庄子,想起这个侄孙,无意过去看了一眼。见下人们慢待的实在不像话,就使人送到山上,直到三岁开了心窍。

    道痴生父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致仕还乡的十二房大老爷王青洪。

    除了道痴这庶子,王青洪其他儿女都是嫡出,四子一女,其中长子、次子夭折,如今剩下的,就是与道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嫡三子、将满周岁的嫡幼子,还有年长道痴三岁的嫡长女。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刚好?身世这块道痴相信,可王老太爷“刚好”路过、“无意”探看这话,道痴却是不信的。

    定还有些旁的缘故,自己这原主当时不过是刚满周岁的婴儿,还是天生呆傻,王老太爷专程去管了这一遭闲事,定不会是因这小婴儿的缘故。

    剩下的,多半是落在老和尚身上。只是老和尚避开这个不说,道痴便也知趣地不提。

    算上今日出殡,道痴见过王青洪两次。对于他是自己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道痴不觉欣喜,反而觉得有些麻烦。

    瞧着王青洪的模样,典型的士大夫。这样的人,心里最看重父父子子这些。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儿女完全从属与父母。不管是前程,还是婚姻,父母都有权力全权做主。

    道痴又不是真小孩,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

    如今下山的事情已成定居,自己到底当如何行使,还是先去十二房看看再说。总要知己知彼,才好想法子应对。

    想到这里,道痴就淡定下来……

    *

    山门外,王青洪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古怪,看着旁边的青年:“西山寺,现下只有两人?除了老和尚,就是四郎,再无旁人?”

    那青年点头道:“没错,祖父就是这样说的……对了,早年还有一人来着,就是今日出殡的王老爹……”说到这里,也察觉不对,不由瞠目结舌。

    王青洪只觉得嘴里发苦:“道痴小师父,就是四郎……”

    道痴的快诵《地藏经》,不仅征服了王家窑的乡民,连王青洪这个探花老爷,听了两次,也心生佩服。

    这青年今天第一次听,都忍不住赞了几句。

    佛经本就晦涩,“诵经”指的本是诵念经文,道痴的诵经,却是背诵。

    背诵经文,放在法力高深的大和尚身上不算稀奇,搁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怎么也当称得上一声“聪慧”。

    这样的资质,怎么会是“天生痴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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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感激感谢感动。

第七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 (一)(求收藏)

    山涧溪水旁,石岩上。

    道痴躺成了大字,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在想什么。虎头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道痴,一会儿又顺着道痴的视线,望望天空。

    看了两回,他就打了个哈欠,耷拉下眼皮,眨眼功夫便传来阵阵鼾声。

    道痴转过头看,看着虎头,想起方才听到的所谓身世,不由失笑。

    这叫什么?大傻碰到二傻?自己原本还在心里可怜虎头,一个小孩子,被亲人忽视轻慢,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冷暴力。只有虎头这比胳膊还粗的神经,才会不以为意;换做其他孩子,早心里扭曲了。

    没想到自己这边情形,比虎头还不堪。虎头再不济,亲爹亲娘,家人也没扔掉他,好吃好喝地养大,不过是少了关爱;自身本主这边,襁褓中就被丢在庄子上,但凡那家人有半点关爱,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名为“抛弃”,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说,更像是谋杀。在他们心里,怕是根本就没想过让那孩子继续活着,只是又不愿背负恶名,才任由其自生自灭。

    想到这些,道痴如何能对那所谓的家人产生好感?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些无奈。他早就晓得,自己终要下山的。

    老和尚虽给他起了法号,也教授他佛理,可在儒学上的教导更多。道痴尽管喜欢自在生活,也并不反感老和尚的安排。

    皇权社会,士农工商,等级深严,即便想要做个田舍翁,也要有功名傍身才能安身。

    道痴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且看着吧……”

    说话间,他不由蹙眉,回头望向山脚。

    他随老和尚学过吐纳换气法门,耳目较常人灵敏,已经听到一人走路的声音。

    须臾,从山脚小路下来一个青衣男子。因离的尚远,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有些眼熟。

    从山上下来?道痴慢慢从石岩上起身,凝目望向来人。

    待来人近前,道痴已经认出,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去王家窑送殡的王家宗房嫡长孙王珍。

    看着道痴面色淡定的望着自己,王珍清的脚步迟缓下来,在两丈外站定,咳了一声,扬声道:“道痴,大师父吩咐我来唤你回寺。”

    道痴尚未应声,虎头揉揉眼睛醒了。

    看到王珍,他不由瞪大牛眼,怒视王珍道:“闯,打……”

    在王家窑村事,虎头像个温顺的羊羔;到了山上,却是牢牢记得大师父与小师父的吩咐,有人敢随意上山,无须客气,使劲教训。

    只这一眼,王珍只觉得身上寒毛耸立。今天上午出殡人多,他又被奉为上宾,并没有留意到虎头。他只是觉得,这孩子瞪眼时面相太恶,不像善类。

    道痴摇摇头,安抚虎头道:“是大师父的客人,大师父叫,上山去吧……”

    “哦。”虎头应了,小狼犊子般的气势立时弱下来,对着王珍,露出几分憨笑。

    这痴痴傻傻的模样,也是山上人,到底谁是四郎?

    王珍见状,不由有些傻眼。不怪他疑惑,不管怎么看,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相比,这肥头大耳的傻小子更符合“天生痴傻”四字。

    山上有两个少年,为何祖父只说山上除了老和尚,只有一人?

    王珍满心疑惑,随着两个孩子回到西山寺。

    不单单他生出这个感觉,原本坐在老和尚面前,羞愤难当的王青洪,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孩子时,也瞪大眼睛。

    在他看来,既然道痴是四郎,那当年所谓“天生痴傻”之说就是个大笑话。自己当时在任上,相信了妻子的话,真当表妹生出个傻孩子,隐隐地以这个孩子为耻,才默许将孩子留在安陆的决定,并且十来年不闻不问。

    要是四郎还在庄中,他即便晓得真相,也不过是气愤妻子的欺骗,不会这般羞恼。可四郎是被老族长接出来的,听说当时下人怠慢的不成样子,如今父子二人在这个情形下相见。

    可想而知,在老族长眼中,自己定是惧内、连庶子也护不住的可怜虫。实情也确实如此,明明是自家骨肉,却沦落在寺里寄养。

    幸好现下致仕,要是在任上,“治家不严”、“不义不慈”这两条,就够他喝一壶。

    亏待庶子的内疚,同家丑外扬的羞愤混在一处,他竟有些怕见到这个儿子。

    看到面向呆傻的虎头,随着道痴一同进来时,王青洪的心跟着颤了颤,隐隐地生出几分不得见人的期盼。

    旁人或许看不出他隐匿的心思,可老和尚是什么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懒得再说旁的,招呼示意道痴上前,对王青洪道:“这就是王老施主十年前送上山的孩子。”

    王青洪打量着道痴,心跟着沉了下去。尽管道痴乍看上去,并不怎么肖父,可多看两眼,那眉眼、鼻梁,同自己的大同小异。

    他百感交集,神色动容,哑着声音道:“四郎,我是你父亲。”

    到底是骨肉之情,压过爱惜名声羽毛的私心,看着道痴,他不但内疚,还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这个刚见面的儿子问他为何抛弃他,为何才来接他。

    道痴闻言,望向大和尚,见大和尚点头,便道:“父亲。”

    王青洪心里已经想好几种说辞,没想到道痴只是招呼这一声,便闭上嘴再无他话。

    没有父子相见的激动,也没有被抛弃地委屈怨恨。这声问好,透着老实乖巧。

    怎么会这么平静?王青洪有些没底,试探地问道:“我今日来接你回家!”

    道痴早得了老和尚的吩咐,自然无异议,闻言立时点头道:“好。”

    王青洪的嘴角不由抽了抽,心里已经后悔自己嘴快。他本没想今日就接人回去,原打算先来看看,等回家安排妥当再接人。

    可当着老和尚与王诊将话已经说出来,自然不好反复,他只好望向老和尚,满脸感激道:“大师父对犬子养育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今日且携小犬归家,改日定携小犬上山拜谢大师。”

    老和尚却是瞧也不瞧他,吩咐王珍道:“你祖父上次上山,留下个仆从,现下你既来了,就将人带了去……”

    王珍虽不晓得老和尚身份,可也晓得是自家祖父都恭敬之人,自是老实应下。

    王青洪被冷落在旁,虽心有不快,可面上丝毫不显。他是王家宗族内房一房之长,自是晓得西山寺是王家祖地。

    老和尚又是这个年岁,不定是哪房隐居的长辈,连族长都敬着,更不要说自己这个小一辈的。

    老和尚吩咐完,也不罗嗦,直接挥了挥袖子,道:“山寺简陋,老和尚就不留客,诸位下山去吧……”

    王青洪与王珍两人应下,恭敬地告辞出来。道痴落后几步,对虎头道:“看好寺,好生照看大师父……”

    虎头没有像过去那样,不拘道痴什么吩咐都老实应下,而是伸手拽住道痴的袖子。

    道痴道:“过几日我就回来,你先代我孝敬大师父……”

    虎头这才松开手,憨憨地应了一声。

    道痴又望向老和尚,道:“大师父,我下山去了……”

    老和尚点点头,道:“且看、且听,莫强求。”

    “是,我记下了。”道痴郑重地做了个合十礼。

    此番既非生离,也不是死别,道痴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做小儿女状,行完礼后,便出了禅房。

    王青洪与王珍站在禅院门口等他,道痴的几步在东斋房顿了顿,随即没有停留,直接走向二人。

    见道痴两手空空,两人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道痴打小在寺里长大,现下身上穿的还是僧衣,即便身边有东西也都是山门之物,确实不宜带下山……

    下山后,王青洪命道痴上了自己马车。

    道痴应声上了马车,安静地坐在侧坐上,眼观鼻、鼻观心。到底当以什么姿态,面对这所谓“家人”,小半日功夫,他已在心里有了定夺。

    “老实”这一条要的,老实人使人少防备,可一味老实又容易被人所轻欺负,他可不愿意任由这些“家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老实且执拗,与家人关系冷淡、疏离,这种的定位刚刚好。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名义上的父母也不好强他做什么,否则就像是欺负老实人,有不慈之嫌。

    道痴的嘴角挑了挑,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些许忐忑与期盼。

    王青洪见了,心里一软,道:“不要怕,这是回家,又不是去别处。你祖母当年最疼你娘……见了你,也定会疼你的……你哥哥性情温和,你姐姐最是疼兄弟,你们会相处很好……”

    没有提妻子王杨氏,想来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妻子能善待庶子。可他不会再纵容下去,堂堂士大夫,若是连“齐家”都做不到,哪里还有脸说别的。

    道痴只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王青洪本担心这个儿子对自己心存怨愤,多少有些隔阂,现下见他性情温和老实,不禁生出几分真心喜爱。

    他想起道痴诵经时的风采,隐隐有几分自得。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多少有几分自己少时的风采。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道:“瞧你经书背的利索,除了佛经,还学了什么书?”

    道痴道:“当年学字时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王青洪闻言,不死心的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道痴点点头,似有不解道:“寺里除了佛经之外,也只有这几本书啊。”

    王青洪眉头不由皱起,道:“我听你《地藏经》背的流利,当初学的时候用了多久才能背诵?”

    道痴想了想道:“去年中秋时候学的,腊八时方能背诵全篇。”

    王青洪在心里盘算一下,《地藏经》全篇两万余字,百日背诵,每日背诵两百字,不算少了。

    然后,同三郎过目成诵的天赋相比,这点小聪明就不显。三郎三岁起蒙,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经史子集也多有涉猎。若不是跟随自己在任上,早就可以下场一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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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二)

    对于庶子聪敏逊与嫡子之事,王青洪淡淡地失望之余,也隐隐地松了口气。

    毕竟是士大夫,心中还是看重嫡庶,对于三郎这个嫡子,不仅爱重多年,且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若是被山居的庶子比下去,他心里也不自在。

    人心自古都是偏的,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庶子,与看顾了十来年的嫡子,分量哪里能一样。

    他这番心路历程,换做其他十一岁的孩子,哪里能察觉?

    道痴毕竟不是十一岁的孩子,察觉出王青洪的反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搭理。他之所以还回王家,并不是来叙亲情,不过是要借着这个王家子弟的身份立世。

    在父子二人心思各异中,马车终于进了州城。

    十二房的宅子在州城西北,宗房的宅子在正北,因此到了路口,王珍就催马过来,同王青洪别过。

    过了路口,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马车稍停。

    “老爷回来了……”

    “是老爷……”

    外头是奴仆管事的声音。

    王青洪隔着车帘吩咐了两句,马车就被赶进大门。

    将下车时,王青洪的实现滑过道痴的光头与僧袍,眼里多了几分阴郁之色。

    对于西山寺的大师父,在感激之余,他不免也有几分埋怨。这叫什么事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寄居山寺,四郎依旧是王家内房少爷,并不是真的小沙弥,作何要落发?

    如今这个模样带回来,少不得又要相番说辞,才能遮过去。

    道痴依旧是低眉顺眼,老实地站在一旁。

    王家老管家李忠,早已迎上前,看着道痴,眼中亦带了几分惊诧。

    至从自己老爷回乡次日,打发人去接四少爷时,才发现自家四少爷不仅不在庄子上,连当时身边侍候的乳母一家都不见了。

    开始还以为四少爷有什么不好,乳母怕主家怪罪才跑了;待问过庄上其他人才晓得,四少爷是被老族长带走了,乳母没两日也走了,说是跟着去侍候四少爷。

    待到去了族长家,哪里还有不清楚的?主家不在,一个傻少爷,自然能怠慢就怠慢。至于乳母跟过去侍候,显然是扯谎。不过是怠慢小主子的事情败落,怕受责罚,偷跑掉了。

    族长只说将孩子寄养在别处,让自己老爷稍安勿躁,过几日便能父子相见。

    旁人或许对四少爷没甚印象,李忠却是见过的。

    三个月不会抬头、半年不会翻身,将一岁,对于声响招呼还是没反应。大夫、道士、和尚都悄悄请来看过,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魂魄不全,天生痴傻。

    李忠当时还以为,自己老太太会下个决断,让四少爷“病故”。即便是亲侄女生的亲孙子,可一个傻儿子,对老爷的名声也不好听。

    没想到老太太到底心软,只是决定不带四少爷走,命人将乳母与四少爷送到庄子里。

    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就是当年那个将一岁也只能躺着的痴傻四少爷?瞧着这眉眼之间的模样,确实有三分老爷少年时的影子。

    这时,就听王青洪吩咐道:“去三郎那里寻两身衣服,先给四郎换上,我稍后再带四郎去见老太太。”

    李忠闻言,犹豫道:“老爷,四少爷同三少爷身量不同,怕是衣服不合身?”

    王青洪看了道痴两眼,不仅个子比三郎高多少,身上明显结实许多。他想了想,道:“去仓库里,寻一套我的旧衣服先给四郎换上。”

    安排完这个,他又嘱咐道痴一句:“四郎先随管家去更衣,一会再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道痴老实应了,王青洪转身进了内院。

    李忠迟疑了一下,将道痴先引到偏厅坐了,最后去吩咐人开库房寻衣服不迟。

    十二房子嗣不繁,当年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只留下老太爷一子;老太爷又只有老爷这一根独苗。

    老太太自然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偏生老爷年少离乡,常年不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将儿子旧物都精心保存下来,也有睹物思人之意。

    所以,库房里还有王青洪多年前的旧衣……

    *

    内院正房,王杨氏噙着泪,望着丈夫,满脸的不可置信:“老爷此话是何意?难道我还扯谎不成?”

    王青洪冷哼道:“我倒是不晓得,未满周岁的婴孩,如何能看出聪明愚钝?天生痴傻?我王青洪自问上对得起君王父母,下对得起百姓儿女,并未有欺心失德之处,哪里就报应到儿女头上?还是你觉得,当年守孝期满我应了老太太恳求,为子嗣故纳了桂芳表妹,对不起你这个嫡妻元配,就应当遭报应?”

    这一番话说的半点情面都不留,其中怨气,想来是日积月累。

    王杨氏觉得身心俱疲,都辩白都懒得辩白,忍着怒气道:“就算老爷想要将罪名加到我身上,也想想大姐儿与三郎、五郎。难道非要坐实了我黑心肝,坏了我的名声,老爷才满意?”

    王青洪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心里也晓得,妻子说的没错。

    即便当年事情,是王杨氏的不是,为了几个嫡子嫡女,他不仅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想法将此事圆过去才行。

    王青洪心中越发憋闷,望向妻子的脸色就越发不善。族长虽没有说什么,可神色之间分明是怪他受制与妇人。就是西山寺里那位老和尚,连正眼都不瞧他,其中的蔑视,当也为了这个缘故。

    妻子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露出“你奈我何”的泼妇嘴脸,使得他非常恼怒失望。

    他站起身来,冷声道:“既爱惜名声,你就知分寸些。若是再容不下人,我王家又不是没有出妇!”说罢,甩袖而去。

    王杨氏气得摊在椅子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管当年寻医问药,还是最后做主将四郎送到庄子上,都是婆婆做的主,干她什么事?

    婆婆当年可是护那孩子护的紧,不仅落地就使人抱到自己屋里,而且对她这个嫡母也千防万防。

    她见过两次,每次都是捂得严严实实,随即就使人抱下去,生怕她这个嫡母多看两眼便要害人似的。她当时气得要死,偏生丈夫在任上,连个述委屈的人都没有。

    而后,等传出四郎“天生痴傻”的时候,她心里固然有幸灾乐祸,可不无心虚。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可也怕旁人疑到她身上。因此,关于同四郎相关之事,她越发避嫌,任由婆婆做主,生怕牵扯到自己头上。

    没想到十年过去,这盆污水不仅没有逃过去,还是有丈夫亲自来给她“定罪”。

    她刚才伤心悲愤之下不愿辩白,等丈夫走后,却是觉得不对劲。这个罪名,不是赌气认下就能认下的。她既不是黑心肝,为何要给自己揽了顶“毒妇”的帽子?

    自己这个年纪,可以不再指望丈夫宠爱,可儿女何其无辜?若是真引得丈夫厌弃,连累到孩子身上,那她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毕竟丈夫的子嗣,如今不只是三郎、五郎,还有刚归家的四郎。

    都是这个四郎,扰得家宅不宁。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王杨氏心中恨恨,扬声唤丫鬟端水进来,整了整妆,扶着丫鬟的手去后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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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三)(求推荐票)

    道痴坐在偏厅,吃了两盏茶。

    尽管今日才知晓王青洪是这身体本主的生身之父,可在王家窑诵经这十来天,对于王氏宗族十二房,道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十二房的状元老爷在王老爹灵前执了大礼,引得四下里议论纷纷,嘴里都是这位状元老爷。

    同王家其他房头子孙繁茂相比,十二房人丁堪称单薄。只有道痴这一代,有兄弟三人,父祖都是独生子。

    之所以能成为宗族中仅次于宗房的一支,是因十二房人丁单薄虽单薄,可从十二房分房那位太老太爷,也就是道痴的曾祖父到王青洪,祖孙三代都是进士。

    不过除了在仕途上出色外,也因十二房当年太老太爷是上一代族长的胞弟。因这个缘故,即便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十二房只剩下孤儿寡母,也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十二房现下最高的长辈,是王青洪之母王崔氏。娘家也曾是安陆州大户,只是后来败落,现下只能算是中上富户。

    道痴的生母,就是王崔氏的娘家侄女。按说崔家近些年虽没落了,也不当送女做亲戚家做妾。

    不过是小崔氏是个可怜的,命运多蹇,本说了门当户对亲事,不想才定亲,父母就相继病逝。小崔氏要守六年孝,对方借口儿子是长子,子嗣要紧,耽搁不得,就使人退了亲。

    小崔氏出孝时,已经二十岁。这在古代已经是老姑娘,只能说给人做填房继室。

    刚好王青洪在乡守孝,两个嫡子先后病故,妻子杨氏早年生产后有损了身。待守孝期满,王崔氏便借口儿子三十无子,做主替儿子纳侄女为二房贵妾。

    没想到,妻妾二人同时怀孕,同日生产,杨氏又生下一个嫡子,小崔氏生下庶子而亡。

    王青洪的妻子杨氏,则是京城人士,是王青洪座师之女。王青洪正值壮年,就得意晋升从三品,京中的助力就是杨家。

    想到这些,道痴不由皱眉。若是杨家真有左右官场的能力,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不过想到自己目前才十一岁,他心里又淡定现下。

    现下还操心不到那个,如今他回来,不过是为了王家子弟这个身份,好方便应试罢了。毕竟只有有了功名,才能获得更多的自由。

    不管是老和尚的建议,还是他的想法,都觉得没什么可着急的。少年才子,有几个真正能驻足官场的?即便偶尔有成就的,也多是经过半世蹉跎。

    正想着,就见李忠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小厮,捧着一叠衣服,还有个儒生帽。

    道痴也没啰嗦,任由小厮服侍换了衣裳。

    合身倒是合身,只是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衣裳,再好的料子,也褪了颜色,隐隐地也有些霉味。

    道痴五感本就较常人强些,被熏得不由皱眉。

    换好衣服,李忠又拿了一顶儒巾出来。

    道痴见状,不由一愣。这个东西早年只有举人未第者才能戴,后来举、监、贡、生都能戴了。可自己现下,连童生都不是,这样装扮妥当么?

    李忠见他面带疑惑,忙道:“一时没有合适的巾子,这是老爷当年中了廪生后所戴的头巾,是老爷吩咐找出来的,四少爷暂时戴着,在家里无妨。”

    道痴摇摇头,道:“这不合规矩,还是谢谢老管家的好意,就这样吧……”

    李忠还想再劝,道痴已经回到座位上闭目养神。

    李忠见状,不由心惊。这四少爷看着温和,可性子倔强起来,真像老爷小时候。到底是父子,即便养在外头,也没有走了性情。

    道痴乐意在王青洪跟前装纯良,可在管家仆人跟前却不会。因为他不管怎么交好他们,庶子身份都是致命伤,近了倒让管家仆人轻视,还不如一开始就离得远些。

    李忠看着道痴的光头,满心纠结。老爷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然晓得老爷为何要让他给四少爷找头巾。不过是怕老太太见了伤心,想要临时遮掩些。

    这会儿功夫,就有二门小厮过来传话,道是老爷请四少爷去老太太房里。

    李忠听了,亲自将道痴送到二门外。

    二门内,已经有两个穿绿裙丫鬟等着。

    看到道痴的光头时,两个丫鬟都微现异色,不过迅速恢复如常,很是恭敬地将道痴请进内院。

    二门内,先是王青洪夫妇所居正房,再后一进,才是老太太所在的上房。

    上房门口,早有两个丫鬟候着,见了道痴,连忙挑帘子。

    五间上房,道痴跟着丫鬟进来后,就被引到东稍间。

    那丫鬟这样禀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四少爷到了……”

    罗汉榻上,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红着眼圈,直直地望向门口。罗汉床榻前,左右各有两把雕花椅子,坐着一男一女。

    不知为何,道痴脑子突然出现林黛玉见贾母的情景。这老太太会不会也搂着他,喊心肝肉?想一想,道痴就觉得恶寒。

    “是……四郎……”老太太的声音有些犹疑。

    “是四郎,这些年全赖大伯看顾。”王青洪回道。

    “四郎……上前来,让老婆子好生瞧瞧……”老太太声音颤抖,招招手叫道痴上前。

    道痴没有立时动,而是望向王青洪,待他点头后,才上前几步,在罗汉榻前站定。

    坐在王道洪对面的王杨氏,本笑吟吟地看着道痴,见他面善,心里还范嘀咕。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是奸诈的,若不是丈夫庶子,连她都要赞两句。

    可见了父子之间互动,她又不禁咬牙。

    老太太的反应,却是惊诧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她拉过道痴的手,从头看到尾,看了足有一刻钟,眼神越来越复杂,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捂着胸口,身子已经开始打晃。

    王青洪见状,忙上前扶住:“老太太再欢喜,也要爱惜身子,否则岂不是四郎不孝……”

    道痴低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王青洪那是什么眼神,老太太明明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老太太拽着儿子的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桂芳啊……可怜的桂芳……”

    王青洪见状,只当她想起亡人,忙劝道:“表妹最是孝顺老太太,定是不忍老太太难过……”

    老太太捂着脸,哭的越发厉害。

    王杨氏也站不住,早起身跟在丈夫后边,嘴里虽说劝慰的话,可心里却觉得甚是古怪。小崔氏没了这些年,再多的伤心,也当早散的差不多,哪里就值得当老太太哭天抹泪?

    老人家哭了狠了,脸色一阵阵泛青,王青洪劝不住,只好吩咐人将道痴先带下去。

    在儿子、媳妇多方劝慰下,老太太慢慢止了哭,红着眼睛,看着王青洪道:“儿啊,老婆子心里不得劲……若不是我做主,替你纳了桂芳,有了这个孩子,桂芳说不得好能好好活在世上……”

    听着这话里,竟是怨上四郎,王青洪不由疑惑:“老太太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哽咽着道:“洪儿,四郎……四郎八字纯阳、刑克亲长,不能养在家里啊……”

    *

    院子里,道痴站在廊下,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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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耦院里兄弟反目(求推荐票)

    王青洪是当着堂侄的面将庶子带回来的,自然不会因老娘一句“八字纯阳、刑克亲长”,就立时将庶子送走。

    他学的是儒家正统,对于八字阴阳当玄学向来不以为然。至于四郎“刑克亲长”之类的话,觉得不过是老太太在迁怒罢了。

    老人家忌讳生死,才如此牵强附会,将侄女之死归罪到一个孩子头上,才有了心结。

    哄着老太太止了泪,王青洪到底硬拖着,没有点头应下老太太将四郎送走的要求,随即带着妻子从上房出来。

    看着院子里身影挺拔的少年,王青洪心里愧疚又占了上风。

    人皆有惜弱之心,他本想着这孩子即便没有生母,也定会得老太太看顾;如此一来,即便妻子是嫡母,轻易也拿捏不到。等到将来成家时,他这个做老子的,多给孩子预备些产业,也就弥补了早年的轻忽。

    谁会想到,老太太上了年岁,想法变得偏执。虽说还记挂着逝去的侄女,却无法对这孩子“爱屋及乌”,竟是排斥如斯。

    王青洪轻叹一声,道:“四郎且随我来……”

    道痴老实应着,退后两步,让王青洪与王杨氏先行。

    一路上,众人默默。王杨氏的心越发沉了下去,富贵人家有庶子多了,可多是养歪的,眼前这个看着可正的很。

    少一时,道痴随着二人到了主院正房。

    王青洪扫了面色如常的妻子一眼,道:“四郎,这是你母亲……”

    本当方才在老太太房里就见礼的,因老太太哭了那一出,闹得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

    “见过母亲……”道痴对着王杨氏行礼道。

    王杨氏并不热络,淡淡道:“起吧。”

    王青洪扫了妻子一眼,对她的冷淡很是不满。

    王杨氏心里正烦躁,不耐烦上演这母子一家亲的戏码,起身道:“老爷,四郎既家来,总要安排住处。耦院正空着,就收拾那里可好?”

    王青洪闻言,不由多看了妻子两眼,却是看不出什么。

    耦院是西进南小院,大小规格同三郎所居桐院一般无二。

    他们回安陆前,曾打发管事家仆快马回来收拾院子。当时将桐院、耦院都收拾了,任由三郎自己选。

    最后三郎选了桐院,王杨氏还曾笑着说将耦院留给五郎。

    他不知道,王杨氏已经打定主意,要将道痴留下。否则的话,岂不是自己又要担那“不容庶子”的恶名。

    她不是无知愚妇,自然不会为了嫉恨,就损了自己名声。

    当然,这其中不无故意同婆婆作对的恶意。既是婆婆那么忌讳“刑克亲长”,那她知道家里留下这个孽庶会如何?

    王杨氏下去不提,王青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道痴说话,说着说着,又说起道痴的学业道:“王家共有两处私学,宗房与内十二房所设宗学,外房与姻亲所入族学……明日我带你去宗房请安……”

    道痴闻言,终于不再连连称是,而是抬头道:“父亲,大师父吩咐孩儿逢五上山,明日便是十五。”

    王青洪听了,不由皱眉,好一会儿方点点头,道:“好,那就改日。”

    到底是添了不快,王青洪接下来便有些冷淡下来。

    幸好王杨氏转回来的快。她没有亲自领四郎过去,而是吩咐身边一位嬷嬷送道痴过去。

    虽才打了两个照面,可道痴已经摸清这“嫡母”的态度,那就是漠视与疏离。

    这正合了道痴的心意,他起身与“父母”别过,随着嬷嬷去了耦院。

    耦院院子里,站着两个小丫鬟。一个十三、四岁,身形初见少女婀娜,颜色甚好,脸上铺了香粉,远远地就闻到香味儿;另外一个年级略小,面容尤带稚嫩,勉强算是眉清目秀。

    见到那嬷嬷与道痴进来,两个小丫鬟忙曲膝:“见过许嬷嬷。”

    许嬷嬷没有立时叫起,而是对道痴指了指那年长的丫鬟道:“四少爷,这是红袖……”又指了指年幼那个:“这个是青巧……太太说,先将她们两个给四少爷使,不足的人手明儿唤了人牙子再补上。”

    说罢,她对那两个丫鬟道:“这是四少爷,还不快给四少爷磕头。”

    青巧闻言,立时跪下:“婢子见过四少爷。”

    红袖却还是站着,已经涨红了脸。

    许嬷嬷瞪眼道:“怎么还杵着?莫非你是尊贵的,太太还安排不得你差事?”

    红袖已是红了眼圈,咬牙道:“嬷嬷,婢子祖母叫婢子进来时,不是这样说……”

    许嬷嬷嗤笑道:“我倒是不知,这家里除了老太太与老爷,谁还能越过太太去……”

    她面带寒霜,望着红袖,眼睛里能放刀子,看着甚是怕人。

    红袖面色由红转白,终于跪下,低头道:“婢子见过四少爷。”

    道痴看着这出闹剧,只觉得无趣的很,看也不看地上二人,绕过二人,往正房去。

    刚走到廊下,就听门口有人道:“哎呦,这唱的是哪一出?”

    听了这难听的公鸭嗓,道痴挑了挑嘴角,倒觉得生出几分趣味。他转过头,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两位少爷,一个清俊儒雅,一个痴肥憨顽。说话的,正是身材痴肥的少年。

    他望向道痴的目光,似乎能喷出火来,面容也因狠戾变得狰狞,引得腮帮子的肉一颤一颤。

    道痴只淡淡地扫了那清俊少年一眼,便望向那痴肥少年。

    那少年伸着粗短的肥手指,指着道痴,恨声道:“真是你这小秃驴!?你竟然敢的下山,看爷爷打不死你!”说罢,便挥着胳膊要上前。

    旁边那少年觉得不对,忙伸手抱住,被拉得一趔趄。

    那痴肥少年竖着眉毛,冲着那清俊少年,吼道:“三郎,你偏帮着这小秃驴,不帮哥哥?”

    那清俊少年道:“七哥,还请慎言,这是我四弟……”

    这清俊少年,就是王三郎。他身边这位,宗房的七少爷,名叫王琪,两人是宗学里的同窗,论起来是从堂兄弟。

    王琪虽是不学无术的性子,偏生爱往聪明人身上凑。自打三郎入了学堂,便抛开狐朋狗友,黏在三郎身后。

    这些日子,王三郎察觉父母之间有些不对。关于自己还有个庶弟之事,父亲也没有瞒着他。今天一出学堂,便有小厮上前低声禀了四郎回府之事。

    偏生被他身边这位小祖宗听见,说什么要过来瞧瞧,没想到见了却立时变得跟斗鸡似的。

    “四郎,我是三哥。”少年的声音温润中透着真诚,眼神中带了几分期待与小心。

    道痴点点头,道:“三哥,我是四郎。”

    见他有回应,王三郎脸上立时化作春风,道:“四弟,我早盼着你回来……”

    打小见旁人兄弟手足相伴,王三郎不无羡慕,因此对于自己多了个年纪相仿的庶弟之事并不排斥。只是想到父母对庶弟的轻忽,他隐隐地有些不安,生怕那个弟弟恼恨家人。

    现下这个弟弟态度虽不热络,可也无怨愤之意,王三郎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王琪在旁,见了这兄弟相会的情景,直觉得肺都要气炸。

    这回他不单恨道痴,连王三郎都恨上。他怒视王三郎,咬牙道:“好啊,爷爷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就这样对爷爷?宁愿向着这初见的孽庶,也不帮着爷爷……”恼得狠了,说话间已经红了眼睛。

    这回拳头,是冲着王三郎去的。

    两人离的近,王琪的拳头又急,王三郎避无可避,正挨在脸上。

    他立时眼泪鼻涕都下来,鼻子下红彤彤地流下两行鼻血。

    “三少爷……”许嬷嬷满脸惊骇,大叫出声。红袖也立时从地上蹦起来,冲上前去。

    王三郎已经懵住,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躲避。

    王琪已经红了眼,第二拳眼已经落下,而后便是一声闷哼。

    是红袖扑到王三郎身上,挨了这一拳,正被击中后心。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王琪有些傻眼,摸着拳头,冲王三郎吼道:“王三郎你要脸不要,竟躲在女人后边……”

    打了女人,到底丢颜面,他看着痴肥憨傻,反应倒也算是机灵。

    许嬷嬷已经到了王琪跟前,将王三郎遮得严严实实,难掩怒气道:“我家老爷、太太都不曾动过三少爷一指,哪里轮不到七少爷教导?”

    王琪虽心虚,面上依旧嘴硬,扬着下巴,倨傲道:“爷爷是哥哥,三郎是弟弟,爷爷教训弟弟,哪里轮不到你这老货多舌!”

    许嬷嬷怕他再发疯,冲着依旧跪着的青巧道:“傻了不成,还不去请老爷、太太……”

    青巧满脸慌张地起身,急匆匆地奔出去了。

    王琪见状,眼神闪烁,不过看到道痴时,他又镇定下来,满脸倨傲道:“就让洪大叔、洪大婶子给爷爷评评理也好……”

    道痴站在廊下,面露无辜,似乎不解为何会成了这个局面。

    王三郎已经醒过神来,顾不得自己,搀着摇摇欲坠的红袖,满脸紧张道:“红袖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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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混小子唱作俱佳

    王三郎平素虽是个脾气好的,可眼下不仅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柔弱的红袖也满脸冷汗,再好的脾气也恼。

    只是他向来学的是君子之道,难听的话也骂不出,只能瞪着王琪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能这般?”

    王琪原还强撑着,撅着嘴巴想要强辩几句,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是心眼实些,可又是傻子,自是晓得自己一时头热闯祸了。十二房这个才子弟弟,祖父伯父都是夸了又夸的,岂是能随便打的?闹到祖父跟前,自己的屁股怕是也要跟着保不住。

    想到这些,他一下子坐在地上,两腿八字支楞着,嘴巴一裂,便扯着嗓门嚎哭道:“呜呜呜,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们激我,你们有兄有弟的,不过是欺负我没爹没娘没亲兄弟……”

    寻常小孩子耍赖,也有这样磨人的,可那不过是几岁的稚儿。王琪十几岁,还做出这小儿做派,委实滑稽可笑。

    偏生他眼泪鼻涕都是实打实的,满脸满眼委屈,丝毫不作伪。

    王三郎见惯这个堂兄的骄横得意,哪里见过他这样做派,已是看的呆了。

    道痴只觉得好笑,谁说宗房这位七少爷傻,瞧这多有眼力见,哭的多是时候。他视线扫了院门口,已经能看到衣角。

    许嬷嬷背对着门口,没留意门外情形,气得半死,她是从头看到尾的,心里虽埋怨这宗房少爷不该动手,可更多的是觉得道痴招惹的事端。

    这会儿见王琪倒打一耙,自己三少爷又不会辩嘴,许嬷嬷不干了,道:“七少爷打人还有理了?就算要哭,也当时我们三少爷哭才是。”

    王琪瞪着许嬷嬷,哭着道:“就是欺负我,要不然你这老货怎么敢恁般说我?我晓得,这就是夫子说的狗仗人势。洪大叔是当官的,你们十二房做下人的也跟着牛气,瞧不起我们这些不当官的亲戚!”

    难为他扯着公鸭嗓,竟说的条理分明。

    若是不知晓前因后果的,听了这段话,怕是真会以为是哪家得势人家的奴仆仗势欺凌主家落魄族人。

    许嬷嬷见这宗房少爷不仅混不讲理,还反口咬到自己身上,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什么也没说出来,便听到一声呵斥:“闭嘴!”

    王青洪与王杨氏到了,刚才开口呵斥的正是王青洪。

    夫妻两个方才原本正商量安置道痴之事,尽管对妻子心存不满,可是见她痛快地安置庶子,不再节外生枝,王青洪心里还是很满意她。

    毕竟老太太那边态度已经够使人挠头,若是妻子这边再闹腾,王青洪就要叫焦头烂额。

    没想到,夫妻两个没说两句,便有丫鬟禀告,道是耦院出事。

    王杨氏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便听到出事的不是四郎,而是自己儿子被带回来的“七哥”给打了。

    夫妻闻言,都是勃然大怒。王青洪觉得伤了是脸面,王杨氏则是心尖尖疼。夫妻两个顾不得细问详情,便疾步往耦院来。

    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听到王琪的哭声。

    涉及到宗房这位从侄,王青洪就有些迟疑。

    王琪是老族长嫡孙,是宗房已故四老爷的遗腹子。说起来是个可怜的,不单单是遗腹子,不到三岁又死了娘,养在族长夫妇跟前。

    因这个缘故,王青洪将拉住了妻子。

    接下来,从许嬷嬷的话中,王青洪也听出王琪确实动了手。王琪接下来的话,却是让王青洪心惊。虽是强词夺理,可小孩子家家的,若不是跟着大人学舌,如何能说出这番话来。

    自己回乡半月,因四郎之事,一直焦心,亲族往来就少了些,莫非引得族人不快?

    要是让王琪在外头也这般哭嚷,旁人哪里晓得是真是假,那十二房真要惹得一身腥。

    王青洪向来惜名,即便恼恨,想到其中关键,面上也平静下来。

    十二房与宗房往来向来亲近,王杨氏当然也听出这公鸭嗓少年是哪个,心中恼意不减,却也晓得丈夫的顾忌。

    要是许嬷嬷不插话,本是孩子间的是非。既然谁动手,谁挨打清清楚楚,那即便到说到宗房去,也只有宗房赔不是的;可许嬷嬷不该插话,这倒像是自己下人顶撞亲戚。

    王青洪也想到这个,这才一边进了院子,一边开口喝住许嬷嬷。

    王琪见了王青洪,立时跟见了亲爹似的,扑上前去抱住王青洪大腿,嘴巴一撇,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这般做派,唬了王青洪一跳:“你这孩子,这是作甚,还不快起来?”

    “呜呜呜……洪大叔……呜呜呜……洪大叔……他踢侄儿屁股……”王琪哭着,伸着手指向廊下站着的道痴,委屈地控诉道。

    王青洪闻言,望向道痴,不由踌躇。不是王琪动手打三郎吗?四郎也动了手?兄弟齐心不是坏事,可是在自己院子里,对堂兄动手,可就说不出去。

    道痴尚未开口,便听王三郎道:“老爷,他在扯谎,四郎离他远远的,没有踢他。”

    王琪梗着脖子,扯着嗓子嚷道:“踢了,就是踢了……我挨了踢,还能记错仇人不成?”

    他说的咬牙切齿、斩钉截铁,院子里众人都望向道痴。

    道痴依旧满脸困惑,迟疑道:“你我之前见过面?”

    王琪见他如此,怒视道痴道:“你怎么敢忘了我?你不仅指使一个黑小子将我的长随都打趴下,你还踢了我屁股两脚……”

    道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去年私闯寺门的那位小施主,王老施主已将上山给大师父陪过不是,大师父也说过不再与小施主计较,小施主就不必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吧。”

    听到这话,王青洪与王杨氏彼此对视一眼,都愣了。

    听着王琪与道痴对话,他们也想起关于老族长去岁家法处置王琪这个爱孙的传言。令人吃惊的是,族长对西山寺里的老和尚,是不是恭敬地过了?

    王琪固然私闯禁地寺门不对,可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在山上挨了打不说,回家还受了家法,已经够兴师动众。如是这般,老族长还要亲自上山致歉,是不是过了?

    王青洪越发认定,西山寺那位耄耋之寿的老和尚定是族中长辈,而且辈分比老族长只高不低。

    王杨氏则是觉得古怪,只觉得道痴虽着儒服,可一言一行还同出家人,似乎脸上也显得慈眉善目似的,莫非寄居山寺这十年真的在做和尚。

    王琪本耍宝耍的痛快,听了道痴这话,却是不由双手护臀,身上一激灵。上回去西山寺,被祖父知晓,在屁股上打了二十个板子,并且告诫自己不许再招惹西山寺的人。

    今日冤家路窄,同这小秃驴起了争执,还火大之下打了十二房的堂弟,自己这屁股是不是又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王琪是真的怕了,也不再抢嘴,只是一味的哭,脑袋贴在王青洪腿上,“呜呜呜”哭的撕心裂肺,脸上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模样分外狼狈可怜。

    就是满腹恼恨的王杨氏,见了他这模样,也不忍心出言责怪。挨了一拳头的王三郎,脸上也露出不忍之色。

    王青洪晓得,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俯身拉起王琪道:“恁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七郎快收了泪。”

    王琪被拉起来,抽噎着,牵着王青洪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洪大叔,侄儿真不是有心冲三郎挥拳头,去年挨的板子太疼了,见了仇人火大……偏生三郎又拉着……”

    王青洪板起脸道:“不管如何,动手到底不对。你们是没出五服的从堂兄弟,又年纪相仿,正是当友爱齐心的时候。不说彼此扶持,也不能冲着彼此挥拳头。就是你祖父晓得,也饶不得你。”

    王琪耷拉下脑袋,老实道:“侄儿受教了。”

    王青洪见王琪虽性子混些,可既听人教训,也不是不可救药,心中不喜就少了几分。

    王三郎脸上血迹已经被王杨氏擦拭干净,他看了看站在父亲跟前的王琪,又看了看依旧站在廊下的道痴,犹豫了一下,走到王琪跟前道:“七哥,我不怪你,你也别再怨四郎了。西山既是家族禁地,七哥私闯上去,本就坏了家法,四郎即便当时有不恭之处,也多是奉命而为。如今四郎下山,是我的弟弟,也是七哥的弟弟。七哥做哥哥的,还要同弟弟计较么?”

    王琪本就为今天的事情心虚,现下见王三郎主动说和,有心退一步,又有些不甘心,嘟囔道:“能不能让我先踢回来再认弟弟?”

    王三郎道:“那我脸上挨的这一拳,是不是也要先找还回来?”

    王琪呲牙道:“我都不是故意的,怎么还要找还?”

    王三郎道:“四郎也非有意,七哥也勿要计较了吧。我白挨了七哥一下子还罢,可四郎是我弟弟,我总要护着他。”

    他的声音不大,可态度十分坚定。

    王琪闻言,嘴巴撅得能挂油瓶,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望向道痴的目光,除了怨恨,又加了嫉妒。

    见三郎不仅没因多了个兄弟不自在,反而颇了长兄之风,王青洪甚是欣慰,望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期许。

    王杨氏的目光则有些复杂,本是孽庶惹出的是非,连累得三郎也挨打,他却好好的。眼下三郎又将这件事揽过去,如此护着庶出兄弟,这叫什么事儿?

    道痴看了这一场热闹,已经瞧着众人心性。

    王青洪暂且就不说了,王杨氏即便护着儿子,也没有不管不顾地向王琪发难,行事还算大气。不过从其仆观其主,也能看出行事带了傲慢,不是个柔和的。

    王三郎待人赤诚,胸襟磊落,简直是个没经过污染的小君子。

    在十二房诸人的注视中,王琪终于点了点头,瓮声道:“好了好了,谁稀罕同他计较。”

    王三郎闻言,原本绷着的小脸,立时现了笑脸,转身几步拉了道痴过来,道:“四郎,这是宗房四堂伯家的七堂哥,你当随我叫声七哥。”

    他笑盈盈地看着道痴,不像是初见面的异母兄弟,就像是平素相伴的同胞手足似的亲切熟稔。

    换做其他人,这般做派,道痴早就不屑一顾。

    偏生王三郎这亲切,是打心里发出的,丝毫没有作伪。

    道痴对这热络甚是不自在,可对着这张神采飞扬的笑脸,到底没有拒接,而是点点头,对王琪轻声道:“七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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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于康熙末年》今日正文正式完结,明日起天官开始双更。

第十二章 一回合谁输谁赢(上)

    做哥哥的晓得看顾弟弟,做弟弟的也温顺听哥哥的话,王青洪在旁,看着两个儿子,颇为自得。

    对于道痴是自己儿子之事,他心里早已喜出望外。

    毕竟,最开始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接回个痴傻儿子。即便家中不缺那一口饭,可是说起来毕竟不光彩。现象儿子不傻,还比较聪慧,这绝对是大好事。

    王琪鼓着腮帮子,视线看向王三郎的右手。王三郎的右手正抓了道痴的胳膊,王琪觉得十分碍眼。

    这十来天,他主动黏糊这个从堂弟,除了羡慕他聪明功课好之外,就是因他家中虽有个小兄弟可还在襁褓中,两人也当彼此做个伴。

    谁想到还不到半月功夫,三郎就跑出个年纪相仿的兄弟,那以后三郎还会同自己这个从堂兄好么?

    他只觉得没意思,看着道痴满脸无辜的模样更是憋气,闷声哼了一声,便转头对王青洪道:“洪大叔,侄儿先家去了。”

    对于现下的十二房来说,王琪确实是不速之客。可他哭的眼睛通红,满脸泪痕,怎好就放他这么走?

    王青洪便道:“既赶上饭时,就用了饭再家去,我打发人过去说,七郎不用理会。”

    王琪扭捏道:“既然四郎方归家,侄儿留下,是不是扰了洪大叔一家……”

    王青洪笑道:“你是做哥哥的,既赶上了,就陪着三郎给四郎接风。”

    “嗯,嗯!”王琪使劲地点头,终于露出笑模样,甚是乖巧听话的模样。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王青洪想了想,对妻子道:“晚饭就摆在主院,四郎还没有见容娘与五郎,正好晚饭前,让他们姐弟几个见了。”

    王杨氏点头道:“晓得了,我这就使人吩咐厨房置两桌席面。”

    夫妻两个说完话,又嘱咐几个小的好好相处,不可再拌嘴,便回主院去了。

    王三郎这回已经消了气,看了前襟的血债不自在,便想要招呼王琪随他去桐院梳洗。

    临走之前,他没有忘了红袖,带了几分怜惜道:“红袖姐姐可疼的狠了?还是使人请个大夫来给姐姐看看吧?”

    红袖虽觉得嘴里腥咸,可依旧摇头道:“婢子没事。”

    她越是这般,王三郎便越是怜惜。

    王琪看了这个王三郎,又看看红袖,笑得贼兮兮的,道:“这位姐姐既是三郎的心头好,怎地派到四郎院子当差?”

    王三郎听了,道:“在四郎院子里,与在我院子里又有什么不同?我是在老太太房里见过几次红袖姐姐,这才熟些。”

    后边这一句,显得是解释王琪心头好那一句。

    王琪只觉得没意思,道:“快去你院子里梳洗吧,没得为个婢子耽搁功夫。”

    王三郎没有再看向红袖,而是对着道痴道:“四郎,我先同七哥回桐院,你先好生歇歇,一会儿我们来接你一道去主院。”

    “嗯。”道痴点头应了。

    王三郎带着王琪离了耦院。

    许嬷嬷先前就随着王杨氏走了,因此院子里只剩下道痴与红袖、青巧主仆三人。

    红袖脸色苍白,望向院门口的方向,目中不无哀怨。

    道痴见状,不由抽了抽嘴角。哎呦喂哎,这痴心抛付的是不是忒早些。

    王三郎才十一岁,方才的行径,心善怜惜婢子是有的,要说有男女私情那就是扯淡。

    红袖却已经是半熟的果子,已经能吸引男人的眼珠。

    想到此处,道痴心里不由冷笑两声。

    自己才回来,王杨氏就安排这么个人来,真是没意思。

    他指了指西厢,对红袖道:“你既是身上不舒服,就先进去歇着。”

    许嬷嬷曾提过,耦院正房三间,左右各有两间厢房,东厢是书房,西厢则是丫鬟下人的住处。

    “谢过四少爷。”红袖低着头,福了福,抚着胸口,去了西厢。

    道痴冲旁边低眉顺眼的青巧道:“随我来。”

    青巧应了一声,老实地随着道痴进了正房。

    道痴随意坐了,对青巧道:“红袖挨了一下子,瞧着倒像是强挺着。你去三少爷院子里,去见三少爷。就说我说的,耦院才住进人,我身边暂时只有你们两个,诸事繁杂,不宜休养。我又才打外头回来,对家里的情形也不熟悉,想要照看红袖也难看顾,只能求到三少爷处。若是三少爷便宜,就帮个忙,打发个闲着的丫鬟过来接了红袖的差事,换红袖过去歇歇,三少爷也好照应一二。”

    青巧听了,脸上多了几分畏色,欲言又止。

    道痴淡笑道:“怎地还不去?没记清,需我再交代一遍?”

    “婢子记下了。”青巧连忙摇头,立时应声道。

    等她转身走到门口时,道痴道:“你若也有想去的地方,我也成全了你。”

    青巧的脚步飞快,额头上的汗以下下来。

    道痴见她去了,起身将这三间上房转了转。中间是厅,东屋是卧房,西屋是茶室。

    看了两眼,也没了兴致,才下山半日,可好像已经过去许久似的,打心里想的慌。

    老和尚不知如何了?虎头那小子熬粥,会熬成什么样子?

    道痴想过自己会下山,可总以为要在这个身体长大后。对于功名钱财那些,他心中的打算也都模糊的狠。

    没想到王老爹说去就去了,老和尚也因丧事短了精神。外加上,自己便宜老子还乡,这都赶到一处。

    如今身份有了,安身之所也有了,对于中间插花的闹剧,他自就不放在心上。

    听说王三郎在宗学,不知道自己这个便宜老子什么时候想起来送自己去读书。

    他在便宜老爹跟前并没有说实话,不仅蒙学,四书五经他也都学了,不过是学的简略。

    老和尚近些年安排他学史,对于四书五经与时文反而教授的不多。他想要去学堂,重新学一学……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道痴坐起身,从卧房出来。

    青巧打帘子,王三郎打外头进来。

    他显然是梳洗过,脸上干净多了,只在唇上、鼻角下还有块蚕豆大的青紫。

    王三郎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来岁。

    同眉眼间带了妖娆的红袖相比,王三郎带来的这两个丫鬟虽长得不如红袖出彩,瞧着本分温顺的多。

    看到道痴,王三郎露出几分愧色,道:“是我粗心了,竟忘了四郎才过来,红袖这一伤,身边正短人使唤。”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年长的丫鬟,道:“这是兰草,原本我那边书房上听用的,行事最稳重不过,可先顶了红袖的差事。”说完,又指了指那年幼的丫鬟:“这是小穗,留下给四郎跑腿传话。等太太改日进人,我那边再补上。”

    一个不情不愿的,换两个老实本分的,道痴自是没有话说,反而带了不安道:“并不是我嫌弃红袖不能当差,只是想着她年纪轻轻的,后心挨了这一下子,总要好生调理一阵子,才能免了后患。要不然的话,外头或许看不出什么,内里说不定就要损了根基。”

    王三郎动容道:“还是四郎思量的周全,可不是得好生调理些日子。红袖到底是为替我挨了这一脚,我照应她也是应当的。”

    因想到红袖休养的日子或许会更久些,他又道:“我做哥哥的,本不当同四郎争人,还不知红袖要调理多久,可也只能私下替她滋补,要不然老太太与太太那边晓得她身上不舒坦,说不得就要将她挪出去。要不然,让红袖与兰草两个彻底换了差事?就让她接了兰草的差事,在我那边书房当差,差事正清闲,也适宜养伤。”

    道痴自是道:“如此安排,大善。”

    他没有想着先问问兰草与小穗是否愿意从桐院调到耦院,这边不是火坑,那边也未必是福窝子。能换到自己身边,说不定还是这两个小丫鬟的运气。

    兄弟两个既无二话,曹颙便吩咐青巧去叫红袖。

    红袖小脸刷白,王三郎想着弟弟说的那些伤了内里的话,越发愧疚不已,对到道痴更是满心感激。

    红袖这边,显然是喜出望外。

    自打跪下给道痴见礼,她已经差不多打算任命。即便祖母有心安排她进桐院,可哪里又能别过当家太太去?

    等到听到三少爷开口,说起二人关系是“见过几面”、“才熟些”,红袖的心越发凉了。

    没想到,才不过这会儿功夫,事情就有了转机。

    她与青巧本是临时被许嬷嬷带过来,并没有带其他东西,倒是也不需收拾,实心实意地道痴磕了个头,忍着欢喜同王三郎去桐院。

    兰草,青巧,小穗。

    看着归到自己身边使唤的三个小丫鬟,道痴的视线在青巧身上停了停。

    虽说不知许嬷嬷安排青巧过来时,还交代了其他什么,可青巧显然面上老实怯懦,内里却是个有主意的。

    再看看兰草,从桐院莫名其妙被调到耦院,脸上不见半点怨愤。不管是真大度,还是假大度,城府是够了。

    很好,道痴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又过了盏茶功夫,王三郎再次过来耦院,这才身边跟了王琪,两人是来汇合道痴,一起去主院用晚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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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回合谁输谁赢(下)

    王青洪的长女容娘,此时已经到了主院。

    柳眉凤眼、桃腮粉面,容娘出落得极好。就是道痴见惯了后世美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便宜姐姐确实堪称是一个小美人。

    换做其他女子,顶着这般美貌,不是显了柔弱,就要露出轻浮,容娘显然不在其列。她的话虽不多,可声音温柔,目光温煦,似是能安抚人心,简直像画中走出的古士女那般完美。

    王琪的眼睛已经直了。

    王杨氏见状,心中是真的恼了,这宗房纨绔子不仅打了她儿子,现下还敢觑视她女儿?即便是亲戚,到底是隔了房头的,这般模样也太难看了些。

    偏生丈夫粗心,只顾着同庶子说话,没有看到这一出。没等王杨氏示意丈夫,王琪的视线已经从容娘身上移开,“小声”对王三郎羡慕中带了惆怅道:“祖母说我娘是长得最好看,要是我也有姊妹,定当同容姐姐这般天仙模样。”

    他自以为是“小声”,可扯着那压不下嗓门的公鸭嗓,在座该听到的人都听到。

    王杨氏到底女子,想着王琪没爹没娘的,终是不忍责怪。容娘望向王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怜惜。

    王青洪向来将长女视若掌珠,现下只觉得王琪这话虽唐突些,可也是在赞女儿美貌,心里有几分自得。

    道痴的视线,忍不住在王琪身上转了一圈,怎么看都是个面容猥琐的小胖子。可这胖子,在打了人家儿子的情况下,又目光调戏了人家闺女,还能坐在这里侃侃而谈,让王青洪夫妇生不出恶感,这就是本事。

    五郎由奶娘抱着出场。

    他已经将满周岁,圆圆滚滚的,伸着小胳膊,冲着王杨氏使劲。

    王杨氏接过,摩挲了两把,满眼慈爱,因要照应一家子用饭,在道痴见了五郎后又让奶娘抱了出去。

    为道痴“接风”缘故,晚饭时只设了圆桌。

    等到席面上来,道痴心下微动。这一席菜置办的荤素搭配不说,其中大半的素菜都在道痴筷子能夹到的地方。

    王青洪与王杨氏都在留心道痴,见他只夹跟前的一碟凉拌笋丝下饭,夫妻两个反应各异。

    王青洪是神色添了黯然,王杨氏则不知觉地露出几分柔和,随即又警醒过来,将视线挪到自己一双儿女身上,心里暗暗唾弃自己多事。

    这一切,道痴浑然未决,就着大半盘凉拌笋丝,用了两碗米饭才撂下筷子。

    屋外天色将黑,屋子里已经掌灯。王琪吃饱喝足,满脸餍足,告辞回家去了,只剩下王家五口。

    王青洪先是对女儿道:“容娘,你是长姐,日后多看顾四郎些。”

    容娘起身应了,王青洪又对王三郎道:“三郎,四郎过两日也会去宗学。他读的书少,课业上比不得你,你多照应些。”

    王三郎亦起身躬身应下。

    即便是一家子骨肉,可毕竟第一日相处,王青洪也有些不自在,自觉该安排的都安排,该吩咐的吩咐了,就打发儿女们下去。

    他自己则是去了书房,即便是接着“养亲”致仕,也不好断了同京中往来,否则说不定就要泯灭众人,真要在老家养老。

    从主院出来的王三郎,则是硬邀了姐姐与弟弟,去桐院小坐。

    桐院格局与耦院相同,只是上房里比耦院摆件陈设多些,看着多是有些年头的,当是王三郎的旧物。

    将二人请进茶室,王三郎亲手给姐弟两个泡茶。

    而后,王三郎笑着对容娘道:“恭喜姐姐,多了个弟弟,往后又多了个人供姐姐驱使。”说完,又转向道痴道:“也恭喜四郎,有大姐这样的姐姐,日后但凡有为难之处,只管学我一般,央求大姐便是。”

    容娘轻哼一声,伸出手指,点着王三郎的额头,瞪着凤眼道:“是恭喜,还是幸灾乐祸?是不是早厌了我驱使,以为有了四郎你就自在了?想的倒美!”

    本是大方温柔的淑女,露出这几分泼辣来,不仅不叫人生厌,反而越发鲜活。

    如小大人般的王三郎也添了孩气,拉着容娘的袖子道:“天地良心,弟弟是真心为大姐欢喜。打从南昌府回乡,姐姐就不怎么痛快,不就是因回到老家诸事百废待兴的缘故?偏生大姐闺阁千金之体,轻动不得,早先只能我在前面挡一挡。如今多了四郎,为大姐效劳的不正是多了一个?”

    容娘心下诧异,这本是姊弟两个之间的小秘密,现下三郎说起来却毫无顾忌,对这刚归家的弟弟未免太掏心掏肺了些。

    道痴只在旁看着这姐弟两个说笑,并不随意插嘴。

    不过三郎既将话递过来,容娘便也大方地望向道痴:“多了个兄弟,我自是欢喜。只我这个当大姐的是个俗人,不像其他家的小娘子只知绣花不通经济,几年折腾下来,手上银钱也有几个。若是四郎赶上手紧,只管同我开口。多了我不敢说,百八十两拿去零花是有的。只是话说在前头,需用在正经处;若是敢拿去不学好,辱了门风,不用禀父亲母亲,我直接便使人拿板子教训你!”说到最后,已是横眉竖目,添了几分凛冽。

    道痴这回,真是惊诧不已。

    要知道,天下承平许久,地方民生安定,一石粮食也不过是几百文,换成银子五、六钱,良田一亩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王容娘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随口允诺给兄弟的花销就是百八十两,如何不让人侧目。

    王三郎望向王容娘的眼神,已经满是崇拜。

    可世人毕竟轻视商贾之事,王三郎怕弟弟误会,忙道:“四弟没去过南昌府,不晓得那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人都长着富贵眼,不拘什么身份地位,稍露清寒,就要受人轻鄙。大姐说了,既是人人都借着银钱之势待人,那她只做借势的,绝不要被人小瞧了去。”

    实际上并非只有南昌一地,时下民风如此,两姓婚姻更是“男计奁资,女索聘财”,连那层遮羞布都不要了。

    道痴怎会挑剔王容娘行事“不合规矩”,反而很佩服小姑娘的魄力,真心道:“大姐好厉害,比寻常闺阁女儿可是强出太多。”

    王三郎闻言,点头附和。

    王容娘娇笑道:“老气横秋,你小小年纪,见过几个闺阁女儿?”

    说笑几句,姐弟之间到底多了熟稔,不似早先的生疏客气。

    说话间,瞧着道痴老晃神,王容娘以为是乏了,便体贴道:“往后亲近地日子还多,不在这一日两日,四郎既乏了,就先回去歇着。”

    道痴心里正想着旁的事,很领王容娘的情,起身道别,回耦院去了。

    王容娘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正色对弟弟道:“这才见了一日,即便你想要与四郎做好兄弟,也要看些日子方妥当。万一……”接下来的话,她有些说不下去。

    她对行事不卑不亢的庶弟,尽管有些看不透,可心里也生不出厌来,反而隐隐地认可这个弟弟还算乖巧。

    王三郎忙道:“四郎在外头生活这么多年,本就是家里亏待了他,对待他好是应当的。没见面时,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怨恨家人,可他乖乖巧巧的,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越发让人生疼。”说到这里,面露羞愧。

    王容娘叹气道:“留四郎在老家,是早年长辈做的决定,又干你何事?”

    王三郎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道:“我是长兄……”

    耦院卧房,道痴盘腿坐在床上,低声自言自语道:“南昌府,宁王……”

    他尽管早先山居,可也晓得现下是正德年间。

    正德年间,天下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宁王造反,宁藩所在,就在南昌。

    自己这探花郎老爹,放弃从三品高位,毅然辞官还乡,显然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道痴不由暗暗庆幸。幸好自己这老爹识时务,懂得取舍,否则真要牵扯到宁王造反中,自己就成了逆臣之子,别说旁的,能不能保全性命都两说……

    *

    主院正房稍间,王杨氏面沉如水,坐在罗汉塌上。

    许嬷嬷低声回了晚饭前王三郎亲自带了两个丫鬟换下红袖之事,满脸愤愤。

    原来在晚饭后,王三郎悄悄对王杨氏回了拿丫鬟换人之事。红袖受伤本是因他而起,他当然不好将事情推到道痴身上,便说自己见耦院服侍人手,将小穗送过弟弟使唤;又说红袖虽是家生子,可早时在外头,没有当过差,在弟弟做大丫鬟未必妥当,才送了兰草过去,换了两人差事。

    不过是换个丫鬟,换做旁人,王杨氏也不放在心上,可这红袖却是她厌的。

    红袖的祖母张嬷嬷是老太太当年陪嫁丫头,配了人后也一直在老太太身边当差,仗着老太太的脸上,连她这个当家太太早年也受过那老奴的气。

    养了个娇滴滴的孙女,巴巴地送进府,为的不过是三郎屋里人的位置。

    王杨氏心疼儿子,哪里会任由小丫头勾坏?借着庶子回家,将红袖派到耦院,也是想要断了张嬷嬷祖孙的念想。

    没想到,才过了半日,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

    想起下午在耦院时红袖那娇娇滴滴模样,连自家老爷都忍不住看了两眼,王杨氏便觉得心肝疼。

    许嬷嬷在旁咬牙道:“这小**,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狐媚样子,哪里配在三少爷跟前侍候?没的脏了三少爷的屋子。”

    王杨氏冷笑道:“明知我不喜,还硬往三郎跟前凑,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的势。我倒是要看看,她能仗势到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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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回西山,闻死劫

    翌日,道痴走在山上时,都觉得身上松快几分。

    送他来的马车,已经被他打发去王家窑村等着,只吩咐下晌再过来接。

    老和尚虽在山寺隐居,可并不是只拴在这一处地方,早年精力足时,足迹曾遍布大江南北。只在道痴到西山寺后,老和尚年岁已高,鲜少在离开安陆。

    道痴记得清楚,老和尚点评政局时,还曾提及天下有名的几个藩王,专门说过江西宁藩。

    因宁藩始祖宁献王朱权,自诩为“靖难”功臣所受不公,使得宁王这一系同朝廷关系始终不亲近。朝廷对宁藩,早年也以防范为主。

    道痴毕竟不是历史学家,对于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宁王之乱”,他也只是在《唐伯虎点秋香》中看过一二。

    安陆距离南昌不足千里,到底会不会被战火波及,道痴也不知,总要问一问老和尚他才能安心。

    没想到,西山寺里竟然有外客。

    看着出来开门的小道士,道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听到山门动静,从客堂里出来的中年道士,不是一个两个。

    等到见了老和尚,才晓得他有一老友的小辈,带弟子往青城山传教,途径安陆,来探望他这位长辈。

    尽管老和尚说是“老友的小辈”,可想想老和尚的年岁,加上前院露面的那些“随性弟子”不乏中年道士,道痴还以为那贵客年岁不轻。没想到,这位“贵客”,还真是个年轻人。

    虽说留着短须,可这道士的年纪,目测不超过三十岁。

    令道痴吃惊的是,老和尚对这“贵客”的态度,委实太恭敬了些,而且对方亦坦然受之,显然是久居人上。

    待老和尚介绍此人为“张真人”,并且让道痴进前执礼时,道痴似乎能明白老和尚为何这般态度。

    执掌天下的牛耳的正一教嗣教第四十七张天师,十二岁继嗣教之位,现下正是“张真人”这个年岁。

    这张真人显然极通人情道理,含笑受了道痴的礼后,口称“小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三寸来长的玉如意把件赠与道痴为见面礼。

    那玉如意把件为羊脂白玉所雕,品相极好,又是张真人随身携带之物,换做其他人得了这东西,怕是要受宠若惊,烧香拜佛地供起来。

    可道痴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即便对眼前这年轻道人有几分真心敬重,也不过是因其背后传承千年的家族。

    对于张真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大感觉。因此,待老和尚点头后,他便接过如意,脸上并无殊色。

    老和尚则是不重外物,心里存着事,也有没将这如意放在心上。

    道痴如此淡定,倒是引得张真人多看了两眼,却是越看越心惊。

    老和尚察觉出张真人在打量道痴,并没有打断他。道痴则是被盯的有些受不住,真要说起来,对他这“孤魂野鬼”来说,道家正是天敌。

    只是他本就不信道佛之说,尽管来历稀奇,可在佛门长大,对于这些倒是也无避讳。

    不过世上本有许多说不清之事,眼前这人既执掌道教牛耳十数年,谁晓得有没有说不得的本事。道痴活的好好的,可不愿被人当了妖孽喊打喊杀了去。

    “大师父,我去后山寻虎头。”道痴想起老和尚方才说虎头去了后山,便开口说道。

    老和尚点点头,道痴起身离了禅室。

    西跨院里,人影晃动,几个道士正在置办斋饭。道痴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离了西山寺,去了后山。

    天师教道场在龙虎山,正是在江西南昌府附近,那里距离南昌府的距离更近。这位“张真人”,只是临时起意带了众弟子离了江西,还是避藩王之祸?

    同王青洪致仕结合起来看,显然是宁王之叛已现征兆。

    连执掌道教的张天师,都要避宁王锋芒,要是不是说明宁王反势已成,“宁王之乱”危害更大。

    道痴想到这里,心下微沉,这时便听到“梆梆”声响。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后边下山,走到山涧。

    声音是从溪谷旁传出来的,虎头站在溪边,蹲着马步,手中正挥着一个两尺来长的棒槌,在那里敲敲打打。

    道痴见状,不由添了笑意,这还是他早年教授虎头,为的不过是控力。省的他手上不知轻重,以后与人争执时再出大事。

    早先虎头用的是铁棍,手上收不住力气,打得石屑乱飞,后来慢慢晓得力气轻重,手上的铁棍也换成铁棒槌。

    击打的除了石块,又添了木头。按照道痴的说法,什么时候树皮懒了,里面木头完好无损,虎头的力气才拿捏到位。

    他不过是戏言,换做其他人,怕是早腻歪了这锤锤打打;虎头却是对道痴之命言听必从,竟然一直坚持下来。

    这会儿功夫,虎头已经听到道痴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道痴,脸上立时添了光彩,随手将铁棒槌扔下,人已经奔了过来。

    “小,小,回……”他口舌依旧笨拙,可嘴角已经裂到耳边,显然是极为欢喜。

    道痴笑着点点头,从荷包里取出个布包,递到虎头手上。

    里面是一包冰糖,昨日在耦院茶室,道痴便看到有一小罐子冰糖。今早出来前,想到虎头最爱吃糖,便将一小罐子冰糖都带了来。

    虎头打开布包,果然喜欢的紧,上前一把抱住道痴,打了好几个转转。

    这就是他表示喜欢的意思,道痴被转的头疼,使劲地往虎头大脑门上拍了一下,才让他老实下来……

    *

    禅室中,张真人手上坐在那里,右手掐算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此八字者多半天寿难以长久,道痴小友面上亦露短夭之相,稀奇的是道痴小友生气源自死门,真是怪哉。”

    老和尚想起道痴三岁重病将死之事,对于道痴三岁始开心智之事则隐下未谈。

    张真人闻言,又掐算一回道:“是了,是了,想来那定是死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道痴小施主将来成就不俗,只是父母缘薄了些,幸有手足可以相依。”

    老和尚精心教导道痴数年,衣钵相传,最关心的也是道痴的前程。只是因道痴八字不好之事,始终有些隐忧。

    换做真正的佛门高僧,佛道殊徒,哪里会将这些玄门说法放在心上,偏生老和尚是由儒入释,对于周易之说,本就是相熟的。

    按照玄门说法,八字纯阳之人,容易横死、暴死、短命。

    老和尚之所以在西山隐居不出之时,依旧与龙虎山保持书信往来,就是想要寻个机会,为道痴破解此事。至于父母缘薄了些,老和尚没有放在心上。

    道痴生而丧母,十一岁才见到生父,要是张真人说他父母缘厚才稀奇。

    现下听了张真人的话,老和尚道:“真人勿怪老和尚啰嗦,除了三岁时那死劫外,不知道痴是否还有其他死劫需避?”

    张真人没有再掐算,而是直言道:“从八字看,道痴小友平生有三生劫、三死劫,如今已破了一死劫,还需有五劫可过。生劫向来变化无踪,不可捉摸,幸而难以伤及性命,顺其自然便好。死劫则要小心七九之年,需避阴地,防小人。”

    说到这里,见老和尚面露忧色,他又劝道:“道痴小友生气正旺,短夭之相渐散,多半是无碍,大师切莫过于挂怀。”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是老僧俗世血脉后人,老僧关心则乱,着相了……”

    张真人沉思片刻,道:“道痴小友的八字之厄,并非无法化解。天地生阴阳,互有补足,若是能以纯阴女子为婚配,即便不能全然为道痴小友免灾,亦能带来几分福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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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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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介绍:
正德十三年,京城正德皇帝挂帅巡边,南昌宁王图谋造反,安陆兴王沉迷炼丹。
安陆州外西山寺,现身一个小和尚,回到欲海沉浮中,诵起一部虚妄经。
红尘摆渡,谁是唱戏人。
简单的说,就是从小和尚到官居一品的故事……天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