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变故
陈起一早起来,照习惯在院子里打了半套拳,就听说昨晚镇上出了命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今日没有公事,所以前晚是在自家过夜。前来伺候的下人只在早市上道听途说,详情却是一问三不知。
收势琢磨片刻,陈起闭目发力,混身燃起火焰,顷刻间烘干了身上汗水,衣物却分毫无损。
一旁的下人并无惊惧,眼中只有敬慕之色,这异状显然是看熟了的,待火焰收起后恭恭敬敬为他递过备好的毛巾。
陈起虽然年少,但毕竟是在职的武备士,简单梳洗,准备趁着天色还早赶去武备司向同僚询问。
又想起今日白鹿儿约了上街,就此爽约怕小姑娘生气,于是吩咐下人,若是白家小姐来了,请她先自己去街市玩着,自己今日无法赴约了。
陈家大宅占地广大,陈起出身旁支,所居小院离大门有点远,他一路跟遇上的族人亲切招呼一边思索,乙木镇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青州仙门许多药石材料产地都在此处,一贯太平,怎么突然就杀了人?
“这不是三郎么?听说你今日并无差事,怎地起这么早?”
陈起停住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施礼道:“见过家主!小侄听说昨晚镇上发生命案,正要去司里问问。”
从一处回廊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正是陈家本代家主陈云山,他为人慷慨正直,镇上都尊称一声陈员外。
看着少年认真的表情,笑道:“我也听下人说了。我乙木镇多少年没出过人命案子,这可不是小事。三郎你既然有事,那便去吧。”
陈起告辞转身离开,陈云山又在后面补上一句,“你热心公事固然不错,也要认真想想自己前途,莫非真要在武备司做一辈子?”
少年听了,回过头来对对陈员外露齿一笑,干脆至极地回答了长辈询问。
“能做上一辈子武备士,自然最好。”
这陈起今年才十五岁,父母和两位兄长都在陈家外地商行做事,他被镇上武备司总领黄正看中,收为弟子,这才留在乙木镇上。
他天资原本不凡,为人又勤奋刻苦,十四岁就通过考验,正式加入武备司,极得黄正欢心。
黄正为人严苛,对这弟子却赞不绝口,言明十年之内,青州凡俗英杰,当有他一席之地。
正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陈起加入武备司后又数次立功,擒下了几个有名的大盗,一时声名鹊起。虽然镇上陈姓不少,行三的男丁也所在多有,但如今说起三郎来,人人都知指的是陈起。
少年赶到武备司大堂,正好看到师父黄正抱着一本案卷审阅。
老人眉头紧锁,也不看他,只低声问了一句“来了?”
黄正身边站了一人,一身红黑制服,身材高大,乃是他首徒兼副手,镇上武备司副总领宋任。
见到师弟进来,宋任对他做了个嘘声手势,示意不要惊扰到师父。
师兄弟慢慢走出门外,陈起低声问道:“师兄,到底出了何事?”
宋任冷峻的脸上浮出笑意,对师弟道:“你不是说今日与鹿儿有约,怎么到司里来了?”
陈起面上一红,知道师兄年纪比自己大出一倍,平素铁面无私,却爱跟自己打趣,急道:“我年纪虽小,也懂得先公后私的道理。师兄莫逗我,快跟我说正事!”
宋任见他认真,收起笑容,回头看了看陷入长考的师尊黄正,“是玉商刘继德府上,死者是他本人。另有几个家丁护院受伤,但并不致命,显然行凶者目标明确,下手迅捷。另外,”
陈起身高比宋任矮上不少,伸长脖子正听着,突然没了声音,望向师兄,却发现他面色有些古怪,催道:“还有什么?”
宋任横他一眼,“切记沉心静气,才是我武备士本色。刘家人过于慌乱,收敛尸体时破坏了现场。但据首先赶到的同僚描述,以及尸体受损状况、目击者证言,师父推断行凶者不是凡俗中人,所以严令禁口,外间只知道死了人,详情并未外传。”
陈起楞了一下,有些惊讶的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道法所为?”
他自幼习武,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所处盛云界求仙的风气绵延不绝。仙门高高在上,直接掌控下界万民,往往是各地高门大派里遣出弟子,在各处城镇掌管俗务,以仙人之身而牧万民,所以叫做牧首。
常有求仙不得却学了几手道术的凡人下山重入红尘,其中难免有不肖之徒作奸犯科,触犯仙门制定的律法,便由各地武备司出手处置,若有拿不下的,才会求请本地牧首出面。
乙木镇虽不是大城重镇,但由于靠着一座韦岁山,出产灵木仙草颇多,所以也有一名牧首。
陈起打从出生就没见过这位仙人,平时出手拿人也都是凡间小贼大盗而已,这时听到做下凶案的可能是道门逆徒,心中反而生了雀跃之意。
一时想到师父年过七十,许久不曾亲自出手,武备司最能打的莫过自己师兄弟,若要动手捉拿,那是当仁不让要做先锋的了。可是从没跟身具道法之人交过手,不知生平所学对抗道法,胜算能有几成。
一时想到往日所听话本故事,常把仙门中人描绘得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他并未亲见,但心生向往是免不了的,这次若擒住那道逆,不妨顺便问问是在何处求道,山门内到底是何景色。
他到底少年心性,思绪飞快如小马狂飙,一下又想起白鹿儿被自己爽约,再见面肯定使起性子,不妨便用这些轶事来哄她一笑。
猛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抬头发现宋任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显然被师兄看出开了小差。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是我走神了。师兄,师父所说定然不会有错,那咱们武备司如何应对?”
宋任板起脸来,“正好用得上你小子。师兄问你,可愿听我吩咐?”
陈起心想你是我师兄,又是司里的副总领,师父不出声你最大,那还有什么说的?
面容一整,抱拳道:“陈起听命!”
宋任轻咳一声,吩咐起来。
“那凶手夜间杀人,白日里有可能便混在街上,接触镇民,打听我武备司动向。你这便换了常服,到各处人多处查探,若发现可疑人士,稍作试探便可。一不许擅自动手,惊扰乡民;二不可自行追踪,打草惊蛇。只需记下对方身形面貌口音便可,到时回来报告,我跟师父自有安排。”
“小弟知道,师父都教过的。”又有些不满,对师兄道:“总是我年纪小了,不如师兄你脑子好,只让我做这些跑腿动手的活计。”
听他难得露出小孩子的一面,宋任举手在陈起脑袋上一拍。
“三郎你资质比师兄强出几里地,我在你这年纪,便是两个也打不过你一个。若是你再能文武双修,那也不用做武备士了,直接修仙去便是。师父交代,你现下只管打磨武艺,扎好根基。这行文断案的本事,以后有的是时候去学。”
陈起这才释然,他在武备司也有居所,正准备听师兄安排去房间换过衣服上街做事,肩膀却被宋任按住了,无奈只得望着他,等候还有何吩咐。
宋任眼中带笑,不像之前严肃,低声道:“师兄再提点你一句。你上街暗访,身边最好带个伴儿,否则你一个少年郎,到处打量旁人也太惹眼。”
陈起心想有理,却见宋任笑出声来,朝着自己身后一指。
“我看那人便不错,你这就跟她结伴同行,好好做事去吧!”
陈起心中诧异,不知道师兄为自己指派的是哪位同僚,回头一看,惊得退了一步。
远处倚着武备司大门,一名身形小巧,面目清秀的少女正瞪着陈起,看去不过十三四岁,身量都未长成,却出落的美丽动人。这时故意板着一张小脸,眼带薄怒,一幅美人嗔态。
看到陈起终于转头发现自己,秀气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正是陈起一直想着的白鹿儿。原来她一早没找到陈起,又听说他来了武备司,便直接上门来堵他。
院里还有几名武备士聚在一起商谈案情,白鹿儿出身大户,众人都认得她。见这一对小家伙隔院相望都是暗自好笑,只是顾着少年脸皮薄,不愿让陈起太过窘迫,这才没笑出声来。
陈起知道又受了师兄捉弄,面色一红,纵身跃到少女身边,低声道:“鹿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今日有正事要做,不能陪你。”
白鹿儿白他一眼,还没说话,宋任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已为这小子分派事务,鹿儿你辛苦一趟,便陪这傻小子去街上走几圈。”
说罢转身回到房中,还顺手关上了门。
白鹿儿倒是楞了一下,也忘了要向陈起问罪,凑近奇怪道:“宋师兄是要你去做何事,怎么还带上了我?”
她与陈起从小认识,也跟着少年叫宋任师兄。
陈起两手一摊,跟她说了。少女笑得前仰后合,朝陈起伸出一只小手,虚握起来打趣道:“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心!”
少年不愿跟她在武备司门口玩闹,索性脱去外面制服罩衣扔给一名同伴,带着白鹿儿走了。
“镇上出了人命案子,鹿儿你不怕么?还敢上街去逛。”
白鹿儿跟在他身后,闻言咯咯一笑,“你做了一年武备士,手上也有人命。我若怕这个,早就不理你了。”
陈起停住脚步,回身面对少女,正色道:“鹿儿你这话不对。我身为武备士,自然要效法师父,保护乙木镇一方安宁。纵然有盗匪拒捕,死在我手上,也是我职责应当。我为本地除恶,乃是善举,怎能与那行凶杀人之辈相提并论!”
他年纪不大,但自幼得黄正教导,心性正直,这时侃侃而谈,倒有几分气度。
白鹿儿跟他熟得很,却不怕他。
“你也说了,除恶便是行善,你所说凶徒若是杀了坏蛋,那倒是个善人呢!我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又何须怕他?”说着对陈起眨眨眼,小脑袋一偏,做出个“可爱”的样子。
少年见她胡搅蛮缠起来,对这姑娘有些无奈,摇头道:“你家不在镇内,你又不是好打听的性子,哪里知道死的是什么好人坏人了?”
白鹿儿嫣然一笑,上前拉住他手,娇声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被宋师兄派给了我。过几日便是我爹爹生辰,我今日出来就是要准备礼物,你得陪我。”
玉白小手伸出一指在陈起眼皮上一点,笑道:“可还要仰仗你这双火眼帮我挑选呢!”
第二章 红衣
韦岁山形如弯月,山势自北而西再转向南将一个方圆不到十里的小镇环抱在中央,这个镇子,就叫做乙木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千年前,有仙人在此开拓,探得此处灵脉丰沛,山中珍草奇木甚多,便将大量凡人移居到此,专门为青州各处修道山门提供药石材料。
由此繁衍生息至今,已经成了青州有数的富庶之地,虽然地处边陲,也担得起人杰地灵四字。
镇中一处玉石店内,一对少年男女正挑选柜台上的商品。
“小起!你看看这个!”
一身青衣的俏丽少女拿起一方绿玉镇纸,展示给身边少年。
名叫陈起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身形还未长成,仅比少女高了半个头。虽只穿着一身淡灰色贴身短衣,但身形健硕,眼目有神,给人感觉便似一头小豹子般。
他伸手接过镇纸,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火红,凝神看了一眼便递了回去,极为隐秘地朝着少女摇了摇头,白鹿儿轻哼一声,皱起可爱的鼻头,随手放在柜台上,拉着陈起的衣服又朝店外走去。
陈起摇头动作虽轻,但他身形健壮,店内伙计一直注视着他,全都看在眼里,但又哪敢顶撞这有名的陈家三郎和白家大小姐,只得默默整理摊位,假作不知,任他二人离开,招呼起其他客人来。
“小起你眼光倒好,我就看不出那镇纸有何不妥。”
外表看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犹自拉着陈起的衣襟,似乎跟他甚是亲密,别人叫陈起作“三郎”,她偏偏爱叫“小起”,显得又是格外不同。
倒是陈起看起来颇为不自在,假借拂拭外衣的动作拍了拍衣衫下摆,将衣服从少女手中挣脱,正色道:“那镇纸外表温润洁白,但我运起火眼时看透内里似有极小空洞,夹杂细小裂纹,定然材质不佳。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白鹿儿见他故意挣脱自己,也不着恼,装作沉思模样,小手却再度扯住了陈起衣袖把他朝另一处店面拖去。
“难得我说购买礼物,哄得爹爹欢心放我出来。那你便继续陪我逛逛,也借你陈三郎神通,帮我给爹爹挑个好礼物。”
少女音量未加掩饰,柔嫩动听的嗓音倒是传遍了身旁,本地镇民和客商显然对这两人都是熟悉的,只是笑看一位忠厚少年被这娇憨少女牵在身后既尴尬又乐在其中的模样。
且不说陈起,那少女白鹿儿,则是另一大户白家家主唯一的掌上明珠,那白家家主白长庚乃是镇外宁湖边上一处大宅主人,田产遍布宁湖周围,极为富有。
他自己熟读诗书,心中锦绣大有学问,偏偏对这女儿视若珍宝,溺爱之极,督导白鹿儿开完童蒙,便任由她在镇中游玩,甚少干涉。
但白鹿儿也很是乖巧,除了与陈起是一见如故,两个小家伙一起玩到大的,倒不曾在外面结交什么损友,有了这个玩伴加保镖,也让白长庚放心不少。
虽然陈起在武备司也有职务,但乙木镇一向太平,他年纪小也甚少参与决策,所以闲暇时间倒是都被白鹿儿以各种理由揪出来陪同玩耍居多。
乙木镇民风淳朴,前来的外地人也以游客行商为主,这市集上倒是人人都认得这对璧人,所以大家对他们这般亲昵都是司空见惯,还不住有人招呼白鹿儿到自己摊位上来看看。
少女耐心一一回应,只说是要为父亲挑选书房文具用作礼物,改日再来光顾,言语之中甚是礼貌。倒是陈起就那么默默无语地被她领在身后,朝热情招呼的乡亲点头致意而已。
这时一名女子吸引了陈起注意。
那女子身材高挑,相貌出众,一身红衣,大大方方地从街头走来。途经人群熙熙攘攘,原本摩肩擦背也是寻常,竟没一个人与她产生接触,仿佛她举足迈步之间总能避开路线上的行人。长裙款款,双手背在后面,一步未停地朝着陈起二人方向走来。
尤为奇怪的是也没有一个人对她稍做注目,这却大违常理。
陈起在镇子上生活长大,这般好看的女子也不多见,眉宇间又自带一种成熟的英气,他不通男女之事,尚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附近街上此时何止百人,这女子穿着大红如火,人又甚美,本该惹人注目,但陈起眼力何等厉害,又在武备司里学过查景观人之术,分明看出女子周围的人只在各行其是,并无一人向她投以视线。
少年只一恍神就感到反常,想起师兄出门前嘱托,有心试探,不动声色撇下正在一处摊位挑拣的白鹿儿,朝着那女子走去。
他虽还未接触过修道之人,但从小故事听得多了,也曾听闻道门法术万千,其中就有一个小术是遮掩自身行踪,不让外人发觉,虽在闹市无异独行。这女子现下所为,倒与传言相近。
少年也假装东张西望,脚下却不停,他两人相距不过几十步,这时相向而行,转眼之间便近在咫尺。
红衣女子对陈起也是视若未见,少年余光观察她动向,脚尖故意踢在街面石板相连的一处凸起上,身子一歪,做出调整平衡的样子,伸出右手向女子长袖抓去。
他眼睛仍然望向别处,手中触感传来,分明是抓紧了一件衣物。心中暗喜,转过目光时,却大惊失色,禁不住“咦”了一声。
这十拿九稳的一抓,竟是攥住了一名男子腰间衣衫。
这男子身材魁梧,反应却是极快,腰间一有动静,回头看见一个少年探手搁在自己后腰位置,面上诧异,也是一声轻“咦”。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尴尬,一个惊奇,同时“咦”在一起,甚是滑稽。
那男子身边还有同伴,见他停步,也望了过来,一见发噱。
这人是个中年文士,白面微须,见陈起这般动作,还以为遇上了小贼,又皱眉道:“我早前听闻本地武备司人才济济,总领黄正明察秋毫。怎地光天化日,闹市之中,竟有这般大胆的贼人?”
那大汉沉着脸没说话,只是看着犹自摸不着头脑的陈起。
陈起虽惊不乱,知道自己被人施术戏耍,急忙四下张望,却见一袭红裙正好走过白鹿儿身后,向另一边走远。
他这时已把宋任交待抛诸脑后,一心要拦下这神秘女子,收回手来向那大汉低声道了一句:“误会!得罪。”便要转身追去。
大汉自重身份,原本还等着陈起自知失手,乖巧点束手就擒,好送去武备司。这时见他不加分说便要离去,哪里肯让。
大手探出便揪向陈起后领,低喝一声“小贼,留下了!”
陈起感到身后风起,想不到这陌生汉子手上竟是甚快,连忙又是身子一矮避过,看也不看,继续疾步向前。
那大汉倒是一愣,他自负武艺了得,却连这小小少年也未能手到擒来,感受到身边同伴戏谑表情,脸上一红,大步追上朝着陈起又是一抓,大有不将这小子抓住誓不罢休之意。
陈起心知起了误会,但身后之人手脚甚快,他又要留神注意前方女子动向,分心二用下左手衣袖又被抓住,更有一股大力传来,似要把他生生拽回去。
眼看那红衣飘飘越来越远,将将走近街头一处转角。他心中起急,左手翻腕,并指用力格开对方手掌,摆脱了大汉钳制,回头大声道:“我说了是误会,现下我还有急事,回头再向兄台赔礼!”
这时周围人群里有人认得陈起,叫道:“这不是陈家三郎么?怎地今日有暇到街上来?”
那大汉听有人认出少年身份,倒不怕他跑了,抱起手来面露嘲讽,笑道:“这是哪家的三郎,偷鸡摸狗的技艺如此了得?可见师长教导有方啊!”
刚才左手被少年五指一扫,只感手上剧痛,顿时松开了手。他面上不显,心中暗自惊讶,也信了这少年并非偷窃之人:能有这般身手,哪还用做什么贼?只是心头不忿,这才口出恶语。
陈起正又寻找那女子踪迹,谁知放眼望去竟再也找不到那刺眼红色的一丝片角。
他心中气恼,心想若不是被这大汉阻了一阻,定然不会失掉女子行踪。想起师父平素教导的忠恕之道,倒也无意迁怒于他,正准备向对方告个罪,再去找白鹿儿回司里向师兄回报,却正好听到大汉这番话。
陈起素来敬重黄正,这大汉话中之意分明是辱他师门,毕竟年少气盛,这时再也压不住火,握紧双拳对他怒目而视,“你这莽汉,有胆便再说一次!”
那大汉分毫不让,昂起头来,捏得拳头咯吱连响。“你盗窃失手,竟还要闹市行凶么?”
陈起这才想起出门之时脱下了武备司的制服,连腰牌也挂在外衣上,无法表明身份。见对方无礼,索性先打过再说。
也不答话,脚下一蹬,闪身上前便是一拳,正对那大汉面门。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小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却是白鹿儿发现了陈起不在身边,朝他这处小跑过来。
大汉有意挑衅陈起出手,虽然未拿起架势,但全部心神都紧锁住少年气机,戒备甚严,只等着后发制人。
他两次探手要抓陈起无功,也只当这小子身形灵便手上力气颇大而已,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事。哪知认真动起手来这般快法,他双手还保持互捏姿态,眼看躲不过这一拳。
第三章 相邀
谁知陈起听了少女呼唤,攻势骤然一收,又回身站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进一退,快捷无伦,白鹿儿话没说完已回归原处。
那大汉好歹还看清了拳路,只是无法闪避。旁观街人只见到少年身前涌起一团灰影,本人却是原地未动。
陈起不愿在白鹿儿面前跟人打斗,重重哼了一声,对那大汉道:“总是我失礼在先,才生了误会。这次就算了,若再让我听到你对我师长不敬,便没这么客气了!”
也不理大汉脸上变色,招呼白鹿儿就准备离去。
旁边又有人窃窃私语,传进大汉耳中。
“这人竟敢跟三郎放对,还对黄总领出言不逊,莫非是傻的?”
“定是外乡人刚到本地,不知深浅!”
“他运气不错,是遇上三郎性情和善,若是宋副总领听了那话,啧啧!不敢想象。”
大汉四下一看,人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他虽粗豪,毕竟不是蠢蛋,不由对少年身份起了怀疑,又知道自己不是陈起对手,生生咽下这口恶气,准备回到居处,再细加打听。
他身边中年文士突然转过身施礼,恭敬道:“少爷出来了,可曾见到中意的物品?”
旁边一处字画商铺,一个英俊青年走了出来,身上环佩伴着他步子琅琅作响,当真是声随人到。
听到伴当问起,青年微笑摇头,嘴角不屑的翘起。
“此地虽算富庶,但毕竟文风不彰,哪有什么好东西了!”
他声音平和,但语中轻蔑之意甚重,旁边有一名本地人士听到,就欲出言反驳。但见这青年衣饰华贵,气质甚佳,这才罢了。心中暗想:“你这外地人好大口气,但你那伴当看起来威武雄壮,还不是在三郎手下吃了亏!”
青年走到街上,发现那魁梧大汉却未理会自己,只是盯着远处一对少年男女,有些诧异。
扭头向中年文士问道:“李先生,这是为何?”
文士急忙凑近青年耳边,低声将刚才事情简略说了。
青年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大汉身手不凡,这才被家里聘作自己护卫,哪知才到乙木镇没几天,竟在一个少年手上吃了暗亏,却不知是何来路?
便也顺着大汉视线望了过去。
正好白鹿儿一边与陈起同行,一边叽叽喳喳问他刚才发生何事。陈起隐去红衣女子之事,只说自己不小心冲撞到对方,所以起了误会。
白鹿儿抿住小嘴,似乎对陈起没跟大汉真个打起来心怀遗憾,靠近少年肩头压低声音道:“宋师兄先前不是要你在街上暗加寻访么?我看那家伙行迹就很可疑,不如拿了回去交给宋师兄,也显得你不是光陪我逛了,岂不是好?”
说完觉得这主意甚好,喜笑颜开地为自己鼓起掌来。
陈起耳中被少女口中气息吹得一热,又闻到她身子上阵阵花草香味,脸上微微发烫,赶忙快走几步离得远些,对白鹿儿笑道:“你明明不是公门中人,这假公济私的手法倒是熟练。算了,那汉子身手只属寻常,不过凡夫俗子,不用理会。”
若是那大汉听了这“只属寻常”四字评语,怕不是要吐出血来。
白鹿儿却甚是失望,忍不住回头横了还站在原地的大汉一眼。
“你本领不高,偏偏敢来惹小起的麻烦。”
她跟陈起一贯同气连枝,这时也有了不满之意。
想起刚才大汉在陈起面前措手不及又惊怒交加的表情,又觉好笑,两处眼角弯成月牙一般。
王书方正打量陈起背影,却看到一张千娇百媚的笑脸,眼前只觉一花,脱口而出道:“此地格局虽小,人物倒佳!”
不由自主地便迈步追向陈起,扬手唤道:“前面那位小兄弟,且慢离去!”
他这一向前,两名伴当急忙追上,大汉疑惑不解望向同伴,不知这公子又起了什么心思,难道见自己被折了锋头,竟要另请高明么?
那李先生不知他古怪心思,只是不动声色的暗暗朝白鹿儿一指。
大汉对自家公子风流品性了解甚深,这才哦了一声,低头赶上。
陈起听后面有人似在招呼自己,好奇停下脚步,正好青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笑拱手道:“适才听我同伴说起,对这位小哥有所得罪。在下王书方,初到贵地,正欲结交本地杰出人士,所以特来代为告罪。”
他对着陈起说话,余光却不住扫向白鹿儿。少女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看着陈起。
陈起虽然着恼那大汉说话莽撞,但也不是恣睢必报之人,何况对方在自己手上输了一招便不再出言挑衅,显然自知理亏。又是外地人刚来不久,不认识自己也属正常。
少年胸怀磊落,又见对方为首的年轻人气量甚佳,也生了好感。
他武备士出身,维护地方安定乃是职责所在,便对王书方道:“原本就是误会,兄台不必多礼。既然远道而来,本镇风物甚佳,便请诸位慢慢游赏。”
后面这话却是受师父指点,牢记心中的。一旁白鹿儿难得见他谈吐风雅,知道肯定不是这小子自己本事,暗自好笑。
谁知听了陈起这话,王书方却是面露喜色,“小兄弟如此胸襟,令人钦佩。在下是辛府人士,这两位都是我同伴,久闻乙木镇繁华,特意来见识一番。我等初来乍到,正是人地两生。此刻正好临近饭时,不如便由王某做东,请两位歇息片刻,也为我等讲解一下这镇上风土如何?”
辛府地处青州中部,远在乙木镇北千里之外,是一座雄伟大城,更是青州首府。他出身甚好,眼界不凡,早先说镇上文风不彰,倒也不算信口污蔑。
王书方远道而来,本是为了拜访一位在本地大有地位的家中长辈,但道旁相遇,见了白鹿儿青春靓丽,竟有些恋恋不舍。
到底他家教甚好,虽然为人稍许轻浮,却不是那等强取豪夺之辈,见陈起为人亲切,便动起了别样心思。
王书方其实早两日便来到镇上,他王家在乙木镇中又颇有产业,哪来什么人地两生,只是接着陈起的口,想顺势多接近一下白鹿儿罢了。
陈起本是好心化解客人心结,被这青年借题发挥,有些不好应对。看了一眼身边少女,还是打算直言回应。
他本性淳厚,忠人之事,想到今日是为了帮白鹿儿挑选礼物而来,又有师兄安排重任在身,正要去回报红衣女子异事。哪有空去给人讲解什么风土,正待拒绝,却感觉被人在身后拉了一把,正是白鹿儿。
少女越过陈起,朝那文士嫣然一笑,道:“好啊。”
陈起愕然,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今日出来只为伯父挑选礼物吗?”
少女含笑瞥了他一眼,走向王书方,回首说道:“反正还有几日才到我爹爹生辰,不是甚急。这位王公子如此温文有礼,咱们也不可失了礼数,免得折了乙木镇的面子。再说你不是一直神往辛府武备司么,不如便跟王公子聊聊。你们互通有无,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起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好像还在想乙木镇的面子跟吃王姓文士这顿饭有何联系,听到白鹿儿后半句顿时恍然大悟。他自来好武,打小从师父那里听了不少武道轶事,知道青州地面上豪杰之士辈出,但以武备士之精锐强悍,各地都公认辛府第一。
乙木镇武备司在黄正打理下已然不凡,少年心中师父师兄都算得上是极高的高手,对这号称第一的辛府同僚,少年心中多有好奇。但他平素极少与外地人交际,师父为他讲解时往往一带而过,师兄忙于公事,也没空每日与他扯这些闲篇。这时见有机会听闻辛府城来的客人详谈内情,自然乐意之至。
他终究少年心性,想着不过一顿饭时间,也误不了多大工夫。
于是抱拳谢过王书方邀请,准备就近找一处便宜点的饭馆叨扰这位王公子。
王书方听到白鹿儿说起辛府武备司也是一惊,不由多看了陈起两眼。心这年貌不惊人,只是看着身体强健,还道只是寻常少年,想不到竟是一名武备士,难怪能从自己护卫手上胜了一招。
但陈起看上去年纪分明不大,王书方也只拿他当武备司中寻常一员。
尤其王书方见妙计得逞,少女应了自己邀请,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乐开了花他自幼习文,有向道之心,对陈起这种武夫是不放在眼里的。反正佳人在侧,这小子只当是个添头罢了。
见到陈起所指引的不过是个小小饭铺,内里食客杂乱,店面又小,连二楼都没有。他有心在白鹿儿面前显摆,自然是不肯进这等地方,但陈起跟白鹿儿当先领路,他也不好出言拒绝,便斜眼给了旁边伴当一个眼色。
那文士是个机灵的,马上明白了主子心意。赶前几步阻住了陈起,道:“这里人多耳杂,岂是待客之所。我听闻乙木镇上酒楼,以步云楼为最佳,不如就请两位去那处上座,也显得我家公子诚意!”
白鹿儿不待陈起出言,合掌欢呼道:“原来王公子出身大富之家,步云楼都敢去的。”
这话王书方入耳之至,故作矜持的点头微笑道:“我与二位一见如故,又耽误了鹿儿小姐为父尽孝的正事,区区破费,何足挂齿。”在这美貌少女面前摆足了风度。
陈起无语看着两人交谈,心想这步云楼原本就是鹿儿你家产业,这时偏偏装作一幅心向往之的样子。
于是一行人重又转向,向着另一条街上的步云楼去了。
第四章 故事
半路正好遇上几名巡街的武备士,陈起上前向同僚讲了街上遭遇,尤其把那红衣女子相貌身材详细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几名武备士听得啧啧称奇,若非陈起与他们朝夕相处,不是妄语之人,又是总领高徒,只怕难以取信。都说定当如实告知宋任,三郎你跟白姑娘有事先忙就是了。
王书方几人隔得远,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他远远看见武备士对这小子说话时态度认真,神情还颇为恭谨,倒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陈起见了却公务,没误了师兄正事,也放松了些。回来对几人笑道:“现在没事了。鹿儿,王兄,咱们走吧!”
到得步云楼,果然是当地第一。雕梁画栋,美漆佳木自不用说,堂内还有几名招呼客人的小厮都是书生打扮,不见半点俗气。
门前小厮见到来客,连忙迎上,白鹿儿暗暗使个眼色,不让他叫出“小姐”来。
在二楼找了个围栏边上能居高临下俯瞰大街的包间,几人按青州风俗各自在几张矮案后席地而坐,那名大汉此时甚是亲切,热情的为陈起扫席扶案,却故意把他隔开,让王书方挨着白鹿儿坐了。
陈起不以为意,落座后便直接向王书方介绍起本地各处风景秀美,又有名气的所在。王书方听了,连连对着白鹿儿问道:“此地果然有这般好玩么?”一边邀请白鹿儿同去游览。
白鹿儿随口敷衍,只是认真点菜。将菜单上价格最高的菜品点了个遍,从菜名就能想见是取自山中珍禽野兽价格且不菲。
旁边两位伴当听得脸上冒汗,王书方却怡然自得,对这可爱少女的一点小小伎俩并不放在心上。
到得酒菜上齐,王书方端起酒杯向二人示意,陈起原本不想饮酒,拗不过白鹿儿在一边怂恿,举杯跟他干了。倒是白鹿儿只双手捧起一杯果汁慢慢抿着。
王书方见白鹿儿跟这少年甚是交好,几次旁敲侧击想打听白鹿儿的出身住处,却被这丫头左拉右扯,没几句话就引回陈起那里。
这叫陈起的少年看上去是个耿直的,兴致勃勃地向王书方细细询问辛府城内武备司是否如传言中大,内中有何等高手,辛府城中又有哪些名人轶事,王书方鄙薄他乡下人见识少,但也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只是不停偷看坐在一边的白鹿儿。
那少女悠然自得地与那两位伴当品评酒菜,那两人情知今日是少爷有意亲近这美貌少女,偏偏白鹿儿对侃侃而谈的王书方置之不理,只与自己二人闲扯。
看着自家少爷眼中不耐之色越来越浓,那粗豪护卫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他坐直了身子,向白鹿儿正色道:“我家少爷今日在市集之中购入一件宝物,还与贵镇一件传说有关。小的见鹿儿小姐对本地掌故甚是熟悉,还请少爷取出宝物让两位一观,也请鹿儿小姐为我等讲解一番如何?”
“本地传说?”陈起楞了一下,随即击掌笑道:“莫非是山君么?”
王书方见话题终于上了正轨,对他投去赞赏的一瞥,摇起折扇矜持道:“不敢自夸宝物。”
起身左手挥动折扇,右手藏在扇底,一伸一掏,右手中已平空多出一件小巧物事,乃是白玉雕成的一只鹿形。
王书方顾盼自得,将玉像放在白鹿儿案前,“就请鹿儿小姐为在下点评一下这玉像如何?”
他有意夸耀,在这两位少年面前露了一手学自高人的扇底空空之术,本以为乙木镇地处边陲,这二人年纪又小,见了这等道术哪有不惊羡连连的道理。
谁知白鹿儿面色如常的捧起玉像,连貌似憨厚的陈起也浑没在意,心下就有些不悦,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这鹿儿真漂亮。小起,你看是不是像活物一样?”白鹿儿对这玉像倒甚是喜爱,一手托着展示给陈起,一手探出手指轻轻摩挲鹿身,想起物主还在旁边,抬头给了王书方一个甜甜的微笑。
这一笑虽不至于让青年色授神与,但内心也颇为颠倒,只觉得今日福缘不浅,能得此一笑,些许花费何足挂齿,早先购买这玉像时被店家狠宰一刀也化作清风去了。
“据我听说,这山君原本是韦岁山上一只开了灵识的野鹿。我青州土地广大,灵气充沛,有此际遇的异类所在多有,但或蒙仙门收取,或在凡间修炼。但不知为何这灵鹿竟在乙木镇内有这般大的名头?还请鹿儿小姐为我解惑。”
白鹿儿把玩了一阵,将玉像顺手递给啧啧称奇的陈起,坐直了身子正色对王书方道:“既然公子对本镇山君有些兴趣,小女自当为公子讲一讲这内中由来。”
王书方见白鹿儿终于对自己开口,心中大悦,他本身对乙木镇上这位山君又颇感好奇,于是回身坐下,静候少女为自己解说。
“说到这山君,其中还牵涉到我白氏先祖。”少女轻启檀口,第一句就让王书方提起了精神。陈起安坐不动,只是看着白鹿儿,觉得此时的少女神色沉静,比往常胡闹时又多了几分好看。
“就在七十年前,寒家一位先祖年尚是少年,因家中长辈经营不善,家里负下债务,无奈何下与几位好友上山,想寻得几枝灵根仙草解燃眉之急,但那等仙物岂是寻常可得的?几人不觉进了山林深处,又遭逢暴雨,山上涌下洪水,便被困在一处险地。先祖贸然行险,所走的又是偏离平时猎户药农惯道的岐路,眼见山洪势大,身后又无援手,穷途末路下已是抱了死志。”
少女将自家先祖一段密辛娓娓道来,王书方听得入神,见她神色黯然有心安慰,突然想到既然说的是他家先祖少年时的旧事,那么后来自有奇遇脱险,否则哪里还有这一个美丽少女在此述说,于是继续做倾听状,沉迷在白鹿儿动听的嗓音里。
白鹿儿讲到这里,语声一高,脸上伤神表情也转为了欣喜之色,顺手拿起一支筷子朝上一指。
“哪知就在此时,一只灵鹿从林中跃出,口吐人言,让众人勿要惊慌。随后腾空而起,将死地中的几人一一救出。”少女此时笑颜如花,不复之前黯然,在座几位男子都是眼前一亮。
“灵鹿救助众人脱险之后,问起上山缘由,怜惜我先祖遭遇,又赐下大把灵草。先祖回到镇上变卖之后,不但解了债务,更重振家业。从此代代累积,才有我白家如今的局面。”
“托赖山君善行,白家死而复生。这事自然瞒不得人,先祖也有意为那灵鹿传扬名声,接掌家业之后便在府上立起雕像日夜供奉,尊为山君。时日一久,镇内居民人人皆知,都来向雕像祝祷,希望能得山君庇佑,消解灾厄,所求多有灵验者。于是山君之名越传越盛,在乙木镇内已成风潮。”
说道这里,白鹿儿嫣然一笑,把手中助声势的筷子搁下,笑吟吟地望着几位外乡人。“这便是乙木镇上山君传说的由来了。”
少女说起故事来语声婉转,如身临其境,王书方听得如痴如醉,见白鹿儿讲完,合掌赞道:“妙极妙极。想不到韦岁山上竟有此灵兽!”
陈起也接道:“鹿儿,你讲故事的样子真好看。”王书方跟白鹿儿同时送上白眼,少年摸摸脑勺一笑。
王书方平时爱读杂书,自忖见识广博,却也未闻有灵兽照拂一方土地之事,又问道:“这山君也是奇怪,它在韦岁山中得道,却为何不曾惊动本地牧首,引入仙门之中。还是它留恋故地,此刻仍在山中修炼?”
“说到这个,公子便要问问这位小英雄了。”白鹿儿浅笑一记,把手朝着陈起一指。
“哦?”王书方大感有趣,这小小乙木镇竟有如此多的趣事,倒不枉了来此一招。他此刻心情甚好,看着陈起也顺眼起来,“还请陈小兄弟不吝赐教。”
第五章 大气
陈起闻言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本地原本是有一位牧首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书方暗自撇嘴,心说这牧首一职是各大仙门派遣,由门内大道有成的仙长出任,牧守一方,掌管民间万事。书载耳闻,自盛云界内混沌开辟以来便是如此,哪来什么“原本是有”一说。
陈起见王书方有不信之意,脸上尴尬表情更甚。
“这位牧首大人在七十多年前感应天道,仙心动摇,于是回返山门要慢慢领悟。谁料一去不返,山阳门中又再无继任的仙长前来,所以我乙木镇上牧首一职就此空悬……”
王书方哑然无语,只感盛云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
辛府的牧首自己曾远远得见几回,一次是为了解除辛府一带干旱,由城主带领万民祈愿,又得了派中首脑人物许可,城内主事仙人这才出手。
虽然看去不过一中年男子,但翩然一幅出尘形貌,凌空而立时衣带飘飘,施法时举手投足间流光溢彩,转眼间云层滚滚,甘霖降下,惠及方圆几百里土地,确然是仙家气象。
辛府虽是青州首府,终究只是一城之地,所驻牧首已是如此了得,那青州牧首想来更是卓然不群。王书方自从见识了仙家威能便心向往之,这也是他勤学苦读欲要一叩仙门的动力之一。
却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位撂了七十余年挑子的潇洒高人,果然仙家做派常人难料。想来这事不甚光彩,乙木镇出身的人不愿提及,所以自己在辛府多年,竟从未听说过。
咋舌之余,又打量了几眼陈起,心想牧首如此做派,只怕平时地方安定之职都落在了你们武备司身上,难怪乙木镇小小地方,武备司精强之名却威震青州。
果然陈起接着道:“从那以后,我乙木镇经营生产,拓展御寇等等都由镇长和武备司总领理事。”少年长出一口气,脸上显出自豪之色,“亏得韦岁山附近不产妖物,又风雨和顺,没什么天灾。牧首之前指定的黄家历代都有杰出人士出任镇长,这才维持住了本地的繁盛。”
各地虽有牧首,但凡俗杂事,多半还是让凡人自理,其中地方主脑多是由仙门牧首亲自指定世代相传,遇有不肖之辈,也常遭罢去。
白鹿儿听到这里,一旁挺肘顶了顶陈起腰下,促狭道:“你说来说去,怎地忘了本镇还有一位豪杰,乙木镇这些年日渐兴旺,可也少不了盗匪觊觎。若非那位老大人跟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武备司,只怕也没有眼下这等局面。”
这下连王书方都听懂了,乙木武备司总领黄正赫赫有名,任职又久,以盛云界之广大也是少有人不知。不觉笑道:“家祖虽是外地人,但在此经商多年,与那位黄正黄总领也是交情甚深。我听闻之前陈小兄弟自称乃是武备士,想来也是常与黄总领亲近的了?”
心想我爷爷在我面前说起黄正来,都是口称老黄,那交情自不待言,这上面可就稳稳压了你这武备司新丁一头了。
陈起见他问起,收起笑容整了整衣襟,对着王书方一抱拳,小小少年极为自豪的大声道:“正是家师!”
王书方不由一滞,他与陈起虽然只是初见,但也感觉到这少年为人诚恳,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欺瞒自己。
想不到这质朴少年竟有如此大来头,再看向白鹿儿时,眼光又有不同能让黄正弟子随同身侧的,想也不是平常人家女儿。
又听到旁边“当啷”一响,原来是那名护卫先前输了陈起一招,虽然见自家主人将对方做了客人,他心里还是不舒服的,进来以后有意插在白鹿儿与陈起中间,算是小做报复。
猛地听了陈起自承是黄正弟子,想起自己那番挑衅言语,背后冷汗淋淋,手上一松,杯子落在案上。
他出言不逊,辱及本地武备司总领,还是黄正这种扬名数十年的猛人,心中已是生了畏惧。
陈起见他慌乱,坐下端起酒杯,朝那大汉一举。“老兄先前在街上说话虽不中听,也是我得罪在先,不知者不怪。师父曾教导,我辈武人,最忌讳的便是因言而动怒,又因怒而出手。幸好鹿儿叫得及时,咱们未分胜负,便算扯平了如何?”
那大汉心知陈起给他留了面子,感激地举杯与少年一饮而尽,小小误会,就此作罢。
王书方这时倒对陈起有了几分敬佩,这少年武艺上自不用说,更可贵胸襟广阔,不因小怨而失大义,对自家一位护卫都是不卑不亢。与他聊了这么久,也听出陈起未曾进学,一番道理显然都是出自心得。
这等内外俱佳的少年英杰,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的了,自己也不该视之以寻常武夫。
他这时定下心来,回想刚才白鹿儿侃侃而谈山君典故,其中有“我白家如何如何”,也可知这被山君亲自打救的白家眼下定然是乙木镇上有数的大户。自己初来乍到,可莫要唐突佳人,又惹出她身后的白家,给爷爷的商会招来麻烦。
这时按下一亲芳泽的心思,真心想结纳这两位来历不凡的少年男女,收起折扇向陈起躬身一礼,“原来是黄总领高徒,先前不知,有失礼数,还望陈兄弟莫怪。”
陈起正色道:“陈起得蒙师尊收录,常怀感激,不敢假师尊之名扬示人前。王兄这般客气,到让小弟不安了。”
这时酒菜早已上齐,白鹿儿伸长了筷子正夹起一片肉放进碗里,这少女看上去活泼动人,但用餐之时举止文雅,显然家教甚好。
王书方记得那是一盘鹿肉,打趣道:“姑娘名字里带了个鹿字,对那灵鹿山君又甚是喜欢,却不可怜这成了盘中餐的小鹿么?”
鹿儿慢慢咽下嘴里的嫩肉,取过丝帕擦擦小嘴,笑道:“弱肉强食,乃是天地间的至理。我真是山中一鹿儿,自然与同伴共逐水草,相依为命。但此刻我既为人身,这鹿儿又不幸成了我面前盘中之物,鹿儿自然要依从为人的道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手一摊,小脑袋一偏,微露白齿,极为可爱的笑了。
那护卫大汉原本闷头吃菜,听了白鹿儿这话抬起头来,似是大觉讶异,“小姐弱质纤纤,却有这等见识,这话好生有理!我老程是个粗人,也觉得甚是入耳。啧啧,乙木镇上一个女子也有这般大气,我输在陈小哥手上,也不冤了!”
他心思粗豪,终究还是承认自己败了。
王书方原本只是借机调侃,但听这少女一席话,依稀觉得对方言辞中微言大义,仿佛解开了自己学道时几处模糊的心结,停住了手中长筷,一时呆住了。
陈起与白鹿儿自幼相交,知道这位少女心思有异常人,时有惊人之语。见这位新朋友愣在那里,怕是有些难以接受,有心从中转圜。
“鹿儿便是这么喜欢强词夺理,王兄莫怪。”
“不不不,鹿儿姑娘此言大有道理,只是王某愚钝,一时参详不透。”
“哼!小起,你与王兄一见如故,就要撇下我这老朋友了么!”
三个年轻人一人一句,顿时将气氛又活跃起来。
第六章 争执
陈起见气氛融洽,伸手朝白鹿儿面前的山君玉像一指,对着王书方道:“王兄,小弟多句嘴,此物虽然外表的确是那灵鹿不错,但我乙木镇供奉山君,自来有专门处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鹿儿挥动小手为他作证,“对啊,就在我家前院,每天都有好多人呢!”
王书方心中一动,已察觉到不妥。“实不相瞒,这玉像是我初到乙木镇时在一家玉石店购得。那掌柜能说会道,只说此物材质取自韦岁山深处,深具灵气,又是按着本地山君造像,供在家中自然能辟邪纳福。”
陈起拿起那玉像,凝神看了一会,“玉质的确上成,手工也甚精巧,但恐怕只是无良商家拿来哄骗外地游人。像我在乙木镇长大成人,就从未听说有人除了去鹿儿家向山君祝祷之外,还在自己家里摆放这种东西。”
说罢随手放下,白鹿儿却不高兴了,双手捧过玉像低声自语道:“山君行善造福,长得又漂亮,有人喜欢做成玉像放在家里又怎么了?”
陈起知道她出身白府,这山君雕像自然是从小看到大的,感情特异也无可厚非。所以不去管她,只是看着王书方。
王书方这时恍然大悟,“难怪那人对我言明,这山君玉像须得妥善安放家中,不可展示人前。”不由恨恨道:“竟敢如此戏耍于我。一会我便去那店里,找他们东家出来分说此事。定不与他干休。”
“啪!”地一声将折扇拍在掌中,脸上已是气急。
他来自辛府大城,在家中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身边交往要么是高人雅士或巴结逢迎之辈,偏偏却没受过这种欺骗。
陈起年纪小过了他,却是为人豪气,令人心折。白鹿儿一个姑娘家家,对事也颇有见地,自成机。
这一被陈起指出买了赝品,倒显得自己见识浅薄,是个无知好欺之人了。
他风度虽佳,但毕竟城府不深,极重面子。
心中忿怒,但也知道陈起好心,并不迁怒于他,只在心里为那商人重重记上一笔,日后是定要奉还的了。
白鹿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这斯文公子怒发冲冠的模样反而对了她的胃口。
陈起伸手劝阻道:“王兄莫急。不知那家店铺叫什么名字?”
“就在镇口,叫做听石轩的。”
“哦?”陈起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沉了下来。“竟是他家?”
“嗯?”王书方见陈起面色有异,忙问道:“这家店有何不妥?”
陈起回头看了一眼白鹿儿,少女忙扭过头去继续欣赏手中玉像,好像对两人对话全不关心。
“王兄借一步说话。”
说着,陈起移步走到包间朝街的围栏边上,看着脚下忙碌的行人,吸了一口气,低声对王书方道:“王兄可知我乙木镇上出了一起命案?”
王书方愕然道:“贵镇来往人士纷杂,难免有不肖之徒冒犯律法,这也难免。陈兄弟说起这个,又是为何?”
“骗了你的那家听石轩,老板叫做刘继德,便在昨夜命丧凶徒之手。”
便将所知凶案情形,按宋任交待口径给王书方说了,至于详情,自然不能轻易透露。
听陈起说完,王书方脸上表情精彩之至:愕然之后继而沉思,沉思转眼又一片了然,最后竟嘴角一翘,笑出了声来。
“妙极!妙极!”王书方拍栏大笑,刚才的温文尔雅全化为狂生姿态。“今日亲见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那刘继德虽只诳我一回,但他平日经营,定然也是如此奸猾。我虽未曾从商,但长在商贾之家,也知商道之中,首重一个信字。这人有违诚信,死不足惜!”
又摆手示意两名伴当,“给我与陈兄弟满上,恶人得报,正是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
他声音极大,连外面的客人都惊动了,顿时就有不少视线隔着屏风望了过来。王书方却毫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吩咐伴当斟满了酒,为二人端了过来。
白鹿儿却转过头来,一双美目直勾勾看向陈起。
陈起伸手拉住王书方,见对方举止有些轻浮起来,叹道:“我见王兄你举止意气风发,想必往日一帆风顺惯了,所以这次遭人蒙骗,心中定是不满的。”
少年望向对方双眼,语声诚挚。“但那刘某,终究是我乙木居民,纵有奸猾之处,也不该是这等下场。我身为武备士,只当协助师父师兄努力查案,早日让凶手伏法。这杯酒,请恕小弟无法与王兄共饮。”
王书方这时脾气也上来了,自己拿起酒杯,对着陈起道:“想不到陈兄弟这般深明大义,倒是我幸灾乐祸,有失分寸了!”
“小弟不敢无礼,只是王兄既然出身豪门,又何必为这等人如此计较?”
“嘿嘿!乙木镇武备司果然不凡,竟然连计较二字也要管上一管么?”
旁边伴当见两人起了争执,都暗地捏了把汗。尤其那程姓护卫之前才与陈起尽弃前嫌,这时见少爷跟陈起一言不合,更是紧张。
王书方语毕回身,再不理会陈起。又举杯向白鹿儿道:“鹿儿姑娘,你家中世代供奉山君,对这等亵渎山君清名,诈人钱财之徒又作何感想?”
白鹿儿扶额叹息,却不看他,“我自然是有些生气,想来山君也是不愿护佑这等人,才让他遭了横祸。但是,”眼睛望向板着面孔的陈起,脸色化作一片温柔,“既然小起介意,我也就随他一道,可怜下这位刘先生好了。”
双手合十,随意地拜了拜。
“这便是小女的感想了。”说完右手一拂,将手边盛着果汁的杯子推到远处,正视王书方双眼,显然也不欲与他同饮。
王书方接连被这对少年男女顶撞,心中有些愠怒。他看出白鹿儿是对那刘某人丧命不以为然的,却只因迁就陈起才跟着他婉拒了自己邀饮。
斜眼扫了下身后少年,连自己都看出这美貌少女分明对陈起芳心暗许,那呆子却毫无所觉,只知为了一点小事跟自己怄气,简直不知所谓。
他虽觉不悦,但强自压抑,不愿显露出来失了风度。故作潇洒的一饮而尽,将空杯递给文士,面无表情地向着陈白二人拱手道:“两位珠联璧合,在下自惭形秽,这便去了。今日有幸与两位共饮,足慰平生,还望日后相见,莫要只记着在下这点失态之举。”
又单独对着白鹿儿道:“既然鹿儿喜欢,这玉像便赠予姑娘。虽是奸商所售,此物却是无辜,姑娘切莫嫌弃。”
白鹿儿喜滋滋地抚摸玉鹿脑袋,谢过了王书方。
王书方唤过伴当去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章 情意
白鹿儿见两人原本甚是投契,转眼分道扬镳,小脸上有些无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望望兀自愤愤不平的陈起,看出少年对王书方言语并非“小有介意”的程度而已。
“你呀,总是这么死脑筋!”
陈起背靠栏杆,情绪也有些低落,“我见到师父为这命案愁眉不展,只恨我年少无谋,无法为师长分忧。刚才听了王兄所言,心中不甘,这才顶撞了他。现在想来,也是我处事太过直接,不懂圆滑了。”
一根洁白的手指戳上了少年额头,白鹿儿笑道:“你才多大年纪,说什么处事圆滑的,也不嫌早了些?我看那王公子只是不忿被奸商蒙骗,你又摆出那么正气凛然的样子让他下不来台,才迁怒于你。”
见陈起犹自不语,又问道:“喂!你们武备司主管地方事务,总是要让好人舒坦些才对,这死了个奸恶之徒该算是好事吧?也要这么大张旗鼓的追究么?”
陈起虽然平时对这少女言听计从,但听了这话眉头一皱,没好气的回道:“乙木镇能有今日繁华,便是靠着太平二字。现在有凶徒闹出命案,我武备司却没弄清半点眉目,传扬出去便是人心惶惶。这等好事,还是免了!”
白鹿儿低头沉吟,又笑了出来,“听你这么说,那凶手岂不是很厉害,还盖过了你们武备司去?”
“话不是这么说,我虽然不曾亲见,但听师兄讲述现场发现,据师父推断,下手的不像是凡间盗匪……”说到这里,猛然想起面前的不是武备司同僚,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顿时止住话头。
“鹿儿你啊,听闻凶案却还这么淡然,一点也不像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姑娘。”
“毕竟鹿儿是捡来的啊!也不知我生身父母何等品性,爹爹能把我教成如今这样,才是辛苦呢!”
原来她竟并非白长庚亲生。
陈起自然知道,据长辈所说,是白长庚发妻去世得早,他深爱妻子,后来并未再娶。有一日上山拜祭,遇见被遗弃山中的女婴,便带回家中抚养。
白家世代蒙受山君关照,白长庚也将这意外得来的女儿当做山君恩赐,所以取名鹿儿。
这事镇上所知者甚多,大家敬佩白家家主为人,白鹿儿长大又极为乖巧,所以并未有人以此对少女生了偏见,反而加倍爱护。
她后来从白长庚那里得知自己身世,也毫不介怀,仍是将白长庚视为父亲。
陈起听白鹿儿提起此事,知道少女有意触动他,让他分心不再去想王书方之事。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回应少女善意。
少年伸手为白鹿儿顺了顺肩头发丝,诚恳道:“你跟白伯伯这父女之缘乃是天赐,更胜过了凡间无数凉薄亲情,何须在意?”
“你家白伯伯近日可管教得我紧呢!所以隔了半个月才能出门找你,想不到你却被这事给缠上了。”白鹿儿只是拿来安慰陈起,自己并无半点伤感,说着就朝着陈起怀里拱来,陈起举起双手,对这自小玩到大的少女一点办法也无。
也亏了白鹿儿这番消解,陈起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拍拍少女肩膀,语气坚定地向着对方承诺道:“此案纵有诡异之处,有我师父在,定能尽快结案,护得乙木镇上下平安。”
白鹿儿听他说得肯定,又连声追问黄老总领有何应对。
陈起被白鹿儿缠得没法,晓得她好奇心发作起来不得解答誓不罢休的性子,但他极守规矩,既然师兄交待了司里有严令禁口,那便是白鹿儿祭起撒娇**来,不能说的便还是不能说。
无奈之下,只有现编。
“若按平时习惯,从今夜起,我跟师兄是要分头巡夜的。也不知那凶徒是否还会继续行凶,不过有备无患,那也顾不得了。那等凶悍的江洋大盗,也不见得得手后还会留在镇上。”
“宋师兄也要亲自巡夜么?”白鹿儿奇怪道。
这宋师兄名叫宋任,今年年过四十,是黄正首徒,陈起的大师兄。近年来乙木镇地方安靖,这位大师兄也极少出手,只是就近侍奉黄正,掌控全局,慢慢接过武备司权柄,是众人心目中接任黄正的人选。
陈起沉声道:“师兄身负宝具,所分派的就是这条大道。只恨我……”
话没说完,白鹿儿一双小手已探上他的额头,细细拂拭。像是要把这少年重又皱起的眉头抚平一般。
“既然那凶手手段高明,你也该珍重自己,莫要事事冲在头里。你才多大,每天只想着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担着,就不累么?”
说罢头已靠在少年肩上,带着草木清新味道的发香阵阵传到少年鼻中。陈起再是情窦未开,这时也被少女深情打动,一手搂住了白鹿儿肩膀。
“只盼早日擒下那凶手,让乙木镇上下安宁,咱们都能好好的。”
白鹿儿探头闻了闻少年身上体味,面色微红道:“我小小女子,胸怀可不比你这等英雄豪杰。这人间熙熙攘攘,我只盼你一人能好好的!”
说罢想起一事,离开陈起怀抱,巧笑嫣然中举手挥出,手腕轻翻,一只玉像便托在手上,正是王书方留下的那尊山君像。早先王书方施展凭空取物还需折扇遮掩,这少女随手拈来竟是轻而易举。
若是王书方也在此地,当会恍然大悟,明白为何这二人对自己显露道术视而不见了。
白鹿儿从小就能施展一些小巧道法,但从不曾在人前展示,直到听说镇上还有个陈三郎天生异能,会摆弄火焰才悄悄找上门来。
两个小家伙一见如故,也未尝不是各自不凡处对了眼缘。
陈起虽觉得白鹿儿所会的手段大大胜过了自己只会玩火,但想白家因山君振兴,他们家出来的人有点神异之处也是理所当然,又被少女认真嘱托,也没跟旁人说起过,连黄正都不知道。
轻轻将玉像放进陈起手中,白鹿儿道:“你因此物与王公子起了不快,我也不愿留着了,便由你处置。我回家之后,定当认真向山君祈求,护佑你早日结了这案子。又能像往日一般开开心心的。”
陈起感受少女用心,深吸口气,面上红光一闪,握着玉像的手绯红一片,五指用力合拢。
噼咔脆响中,这尊以“取自韦岁山深处,深具灵气”玉石雕成的山君像便在少年手中化为碎屑。
陈起扬起玉屑,又挥手招出火焰将之化为灰烬散落半空,望着天边金云,一字字向少女说道:“愿今日种种不快,便如这伪像随风而去。”
两人离开步云楼,又在街上闲逛一阵,终究没能找到合适的礼品。陈起暗加留意,也未再见到那红衣女子,天边红日西斜,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陈起像往日一般把白鹿儿送出镇外,直到接近宁湖,白家宅院已是远远在望。
夕阳之下,白鹿儿回头看着少年坚毅的面孔,轻叹一口气,又握住了他厚实的双手。
“听你在步云楼上所言,我心中总是不安。我最近也有些事情要做,希望咱们都能顺顺当当的渡过。”白鹿儿见陈起低头默然的样子,突然一笑,“不过你玩得一手好火,想来也是不怕那等妖物的。”
一对少年男女依依惜别,陈起看着白府下人将白鹿儿迎入府内才转身离去,少年心中暗下决心,只盼山君护佑,早日擒下那幕后黑手,好让师父安心,也免了白鹿儿为自己担忧。
他直向乙木镇内武备司而去,为夜间的行动早做准备。
第八章 擒妖
正是月上中天,乙木镇里居民都已安寝,处处房舍寂静无声,淡薄的月光透过浮云洒满全镇,将这一片石板街道染成淡淡鹅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由远而近传来轻轻脚步声响,一个高大的身影由长街一头踏光穿雾而来。
这人穿着一身红底黑纹的外袍,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双手负后,在这深夜独自行走,颇为怪异。更不寻常的是身后背负一把长弓,从右肩左腿两向斜斜伸出,估摸着与这人的身长相当。
一步,两步,十步,百步。
停步。
将将走到街心,一缕轻风吹过,大道两旁正立着数棵柳树,枝叶随风阵阵轻晃,发出“刷刷”轻响。
男子驻足望天,鼻翼翕动,顺着风势连嗅几下,自语道:“总算不是白熬一宿。”
话声未落,奇变突生。
道旁迎风而动的柳树中,有一株猛然伸长,便似化作了一条长蛇,向上一伸一摆,舞动枝叶万千直向着路中男子袭来。
“哼!妖孽。”
男子神情不变,只是不屑地骂了一句。只见他身形下沉,双足一前一后踏了个弓步,右手食指一曲一弹落在露在身外的弓弦之上,身后长弓弓弦急振,发出声波犹如实物,迎着柳妖扑来的方向纵横而去,一路锋不可当。
虽然并未伤到柳妖主干,却将飞舞的柳条切掉不少,顿时断枝到处散落,有不少击打在道旁房屋的木质门窗之上,在寂静的夜里“啪啪”响成一片。屋中不知为何却无半点声息传来,好似里面的居民睡得极沉并未惊醒。
柳妖来势汹汹,男子一招发出未能重创敌人,也不退后,反而向前闪身避过扑击,与这妖物错身而过。长弓虽仍在背后,但分毫未影响到男子迅捷的步伐,一根手指仍在不住轻拨弓弦,在阵阵弦声中又有不少无形刀锋接连落在柳妖身上。
二者一个错身,隐隐换了个位置,树妖浑身上下枝条被切断不少,就是身躯上也有不少斑驳伤痕,便如被刀剑乱砍过一般。
“某家乙木武备士副总领宋任,何方高人在此作祟?”
问话的是那名男子,但说话的对象却不是眼前的柳妖。并未正眼看向微微缩起身体犹自蓄势待发的妖物,名叫宋任的武备士抬头四望,只朝着无人处沉声招呼。
见无人回应,宋任面色不改,是否有人背后操纵或是妖物自行开灵对他而言并无分别,出言相询也不过时诈上一诈罢了。此时收了架势,又将双手交握于身后,昂首抬声道:“拿下了!”
一言既出,大道两旁原本漆黑无声的房舍门窗破碎,数道身影从撞**跃出街头,来人自是早已埋伏在房内的武备士,高低纵跃时手臂急速挥舞间,又有无数漆黑绳索脱手而出笔直伸展,再落入对面同僚手上,眨眼间封锁了柳妖身周四面八方,让这妖物无从逃遁。
柳妖倚仗自身妖化的枝条能断钢铁,适才被宋任接连斩断,只是输在对方武器神异,这黑绳平平无奇,何惧之有。寻了一处要做突破,谁知群蛇狂舞般的长枝砍上那黑色绳索竟颇有吃力之感,勉强砍断几根就觉得体内妖力从与绳索接触的部位飞快泄出,顿时不敢再做寸动。
柳妖主干顶部红光骤亮,似是这妖物眼部所在,见到这封锁的势头,便是灵智再低也知不能摆脱这绳阵逃逸无望,从枝叶抖动处发出低哑的嘶吼,浑身剩余不多的枝干竖起笔直,浑似刺猬一般。
宋任见状急忙提醒在场同僚,“防暗器!”
噼啪断裂之声连绵响起,柳妖竟在身体各处枝节灌注妖力,将身上枝条天女散花一般发射了出来,众武备士幸好有宋任提醒在前,或闪身躲避,或以兵刃格挡,并无伤亡。
偶有几根射向宋任的,飞在半途便被无形刀锋斩断坠地。唯有一名身形稍胖的武备士闪躲不及,被一支飞枝刺穿衣襟,带得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耳边石板上又插了一根,一边脸颊被激飞的碎屑划出几条血痕。
这武备士喃喃念叨“山君庇佑,山君庇佑。”被身边同伴扶起。
众武备士闪身躲避飞枝,原本维持住的绳索阵势顿时告破,柳妖此时只剩光秃秃的主干,看去甚是滑稽,但化形成脚的根枝还在,一缩一伸便腾空而起,眼看要从包围中乘势逃离。
宋任眉头一皱,伸手将长弓从背后擎出,正欲出手拦截,突然天空中突然爆出点点火星,噼啪声中瞬间联结成一片火网,将半空中的木妖当头盖住。
远处传来一声少年怒呼:“哪里逃!”
随后一个身穿武备士制服的少年从天而降,落在一处房顶,双掌作势往下一压,火网裹住柳妖,把它生生按在地上。
跟宋任一道的武备士原本准备循迹追击,见这少年一出手就将妖物制住,纷纷叫道:“三郎,干的漂亮!”
正是陈起现身,出手截下了这妖物。
柳妖乃是木行之种,天性畏火,陈起的火焰虽并未对它造成严重伤害,但这妖物灵智低下,行动上还受天性制约,此刻烈焰缠身,为了护住身体妖力又消耗一空,本能的蜷缩在地不敢反抗,任由身上火头跳动。
其余武备士重新将柳妖团团围住,又是数根长索出手,把这妖物绑了个结结实实。
见下属应对得当,柳妖已被镇压,宋任满意点头,慢步向柳妖接近。房上少年随即跃下,来到宋任身边。
“师兄,小弟这回可来的及时吧?”
宋任走过少年身边,语气嘉许地拍了拍他肩膀。“幸亏你善使火焰,克制这木行妖物,倒是恰好。”
陈起原本带领下属在另一地设伏,但监控之处一直未有动静,又听到师兄所在区域有打斗声响传来,便吩咐同僚继续戒备,自己借力沿途房顶赶来,正好拦下逃窜的柳妖。
他一击得手,束缚住敌人,原本有些得意。但被宋任一拍一夸,心中却隐隐冒出一个极模糊的念头来。
“为何这妖物如此巧合的便被我火焰克制?正好如白日鹿儿所说一般?”
脑中又浮现出白鹿儿如花笑脸,分别时候那句深情款款的言语骤然炸响在少年耳边。
“不过你玩得一手好火,想来也是不怕那等妖物的。”
言犹在耳,只是娇声细语化作了滚滚雷声,震得陈起脑海翻腾不休。
“我之前都不知是妖物作祟,为何鹿儿当时便如此肯定?”
这一点思绪突如其来却甚是强烈,让陈起竟不敢再深入探寻。宋任与他擦身而过,走出才三五步,少年额上已冒出点点汗珠。
陈起双手拍打脸颊,让自己清醒了些,暂时压下心中不安,跟上了宋任脚步。
宋任感应到身后陈起心跳加快,回头关切问道:“三郎你刚才大耗异能,定然有些疲惫。接下来便交给师兄,你旁观调息就是。”
陈起知道这位师兄为人明察秋毫,怕被他发觉心中不安,压下心绪起伏,装出使力过度的样子点了点头。
宋任注目凝视仍被困在火网中的柳妖,朝身边一名武备士使了个眼色。
那名武备士双手连挥,数把飞刀脱手而出,柳妖被困在方寸之地难以移动,自然是刀刀中的。自上而下插在柳妖身上,飞刀之间距离极为巧妙,躯干上每隔尺余便中了一把。
每把飞刀柄尾都系有一根白色布条,看去甚是寻常,只是插在柳妖树冠处的一把飞刀上布条迸裂成丝,转眼散去。
妖物生灵,是为妖灵。多半是处于妖物某处身体部位,既是妖物灵智中枢,也是要害所在。刚才这名武备士施展飞刀,并非是为了伤敌,而是借用刀尾布条试出这妖物妖灵的所在。
宋任与陈起相视一笑,心中已为如何处置这妖物有了安排,往肩上探出的长弓弓弦上按住了四根手指。
陈起站在一边,等着看师兄出手炮制这俘虏。但他咬紧右手拇指指甲,心头忧思怎么也挥之不去。
“是否该去见见鹿儿,亲口问问她?”
第九章 论仙
“如此说来,前夜行凶的便是这妖物了?”
第二天一早,宋任将处理过的妖物残骸送到黄正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位老人目光灼灼,来回观察桌上那段还留有火烧痕迹的木块。
那妖物成形之时高有丈许,这时只剩下尺来长一截。
“宋任啊,老夫知你孝顺。可就这么一点,是给老夫送来做凳子的?”
宋任为人严肃,见师尊拿自己逗趣,胡须下的嘴角咧了半咧,算是陪黄正一起笑过了。
伸手指着那块圆木道:“弟子第一次遇到这种木行妖物,不知还有什么奇异处,怕对师傅您有所妨害,所以只留了这一小块。昨夜弟子下属已检视过,这一处便是这它妖灵所在。”
“嗯,你做事我自然放心。昨晚设伏还算顺利,好在无人受伤。街面上损毁情况如何?”
黄正今年已有七十六岁,原本是少小离家远赴戎机,在外从军多年与妖魔对抗。三十岁上那处妖患平息,回归乡土,因为人心思缜密又精于兵事,被前任总领请来作为下任培养。
他虽是半路出家的武备士,但胜在智勇双全,敢当重任,轻松折服了司里同僚,顺利接任。任职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在凡人里也算得高寿,乙木镇里论起德高望重四字,不做第二人想。
此刻听到妖物已被镇压,所以首先问起配合武备士出借住宅的居民安置,足见仁厚。
“只是弄破了几户门窗,今日一早回避的居民已回来安置,小师弟出面请了工匠正给他们修整。”
陈起出身本镇大户,虽然只是旁支子弟,但因他极受黄正看重,家主陈云山也有意栽培,所以在家中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人人都看好这位英武少年将来必有不凡成就。
所以这种善后事宜,由陈起出面,无论要花钱或是用人情那都是再合适不过。
“这小子心肠是好的,但遇事还嫌稍有浮躁,又易轻信他人。你做师兄的,还要多提点些。”
“小师弟仁厚朴实,天分又高。只是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假以时日,必定不会让师尊失望。”
“嘿嘿,假以时日。我今年便七十六了,还有多少时日可假?结了这笔案子,我也总该功成身退,把武备司交在你的手上,只盼你师兄弟互相扶持,莫要堕了我乙木武备司的威名。”
听到师父这番话,宋任有些黯然,他跟陈起一样自小拜入黄正门下,在这位师父身边学习武艺,加入武备司后又得黄正着力栽培,传授查案断狱的本事,连宝具裂心都给了自己。虽然心里是期望能早日为师父分忧,接了武备司的重担,但听黄正当面提起要退休的话来还是难免伤怀。
见到弟子神情,黄正也舒了口气,“你武艺大成,早胜过了我当年,为人又沉稳多智,武备司交在你手上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三郎那里,还望你多加照看,莫要让他行差踏错,辜负老夫苦心,也误了他自己那份天资。”
他说到后面,想起小弟子平时习武展露出的天资,对比生平所见种种原因半道夭折的天才人物,语气渐渐转为严肃。
宋任听师父说得郑重,虽然诧异师父对师弟的看法,还是重重点头,算是应下了黄正嘱托。
师徒二人一时无话,突然门外敲门声响,却是陈起了结了街上首尾,回到武备司拜见师父。
陈起此时情绪低落,面色也有些疲惫。
黄正与宋任见了,只当他年少易困,昨日宿夜未眠,白日里又在街上劳累所致。
老总领看着这心爱弟子,叹道:“这两日辛苦你们了。三郎你既已回返,交卸了差使便回房休息。有事晚点再说也是一样。”
武备司房舍众多,便是让当值的武备士居住。陈起还未成家,又是总领爱徒,所以单独有个房间。
陈起强打起精神应道:“弟子前日曾回报见到一名奇异女子,甚为可疑。不过昨夜跟师兄一起拿下了这妖物,弟子想也许只是过路道门中人,倒未必对本镇怀有恶意。”
“我听说了。”宋任见师弟提起这事,也有些疑惑。“既然擒得真凶,也该让下面的兄弟不用再在镇上寻找这名女子,免得触怒仙人,惹出其他事来。”
“嘿嘿!仙人!”黄正靠在椅背上,老脸皱纹舒展,笑了起来。“三郎,可还记得咱们武备士的来历?”
“弟子记得。”
陈起见师父问起,慢慢在脑中回忆起师父曾经讲过的一段历史。
“故老相传,约在数百年前,传说天上仙人为了守护此界,与天外来袭的妖魔展开了一场大战。这一场仙魔之战惨烈异常,不但有诸多上仙陨落,修道之士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虽然仙道大军在天外阻隔了妖魔的攻势,使得凡间未有妖魔真身降临,但久守必失,难免有不属于此方天地的魔气渐渐渗入。”
“凡间生灵一旦遭到侵染,立时变成妖魔之属,身体机能几乎强化到极致且天性泯灭,只有杀戮**,数量一多,任是何等武道高手百战精兵也难以抵敌。天下凡俗无有抗手,一时间生灵涂炭,后人称之为‘魔染之难’。”
“嗯,说得不错。”黄正两指请捻颌下白须,接着陈起继续往下说。
“直到天外之役取得全胜,一众仙门精锐回身扫荡下界,历时数十年,才将肆虐各处的魔属尽数消灭或镇压,重还了这朗朗乾坤一个清净世界!但余势未尽,直到我青年时还有几处爆发妖患,这些也不用说了。”
“盛云界虽得保全,凡间生灵却是损失惨重。仙门痛定思痛,这才决心建立凡人对抗妖魔的武力,将立下功勋的凡人论功行赏,取佼佼者入仙门修道之外,余者也尽数保留,布置在各处大城重镇,便是武备司前身了。所赐宝具更是全未收回,交由精英及首领级人物代代相传。”
顺手一指宋任身后长弓,“这把裂心便是由此而来,据说之前也是某位仙家亲手制作的武具,虽在仙门器具中不算上品,但可贵之处是能让凡人掌握发挥威能,在我乙木武备司传承已有几百年了。”
陈起眼中涌起羡慕之色,望向宋任。心想也只有师兄这般人才,才配得上这把仙门赐下的神兵。
他素来喜欢拳脚上直来直去的技艺,所驱使火焰也胜过一般凡俗兵器,所以对师兄的裂心弓倒是没什么想法。
黄正见他偏移了视线,自然知道这小弟子心中想法,“三郎,你天生能施展火焰,昨夜降伏妖魔更是一展长处。但你可知为何我一直不喜你在对敌时使用这异能?”
陈起面上一红,恭恭敬敬的回道:“师父曾说,我等武备士保一方平安,难免与强敌交手。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即便刀斧加身也是勇往直前,弟子所用火焰虽然威势上惊人,但杀伤还是不足,空费精力,还不如老老实实将他打倒。”
说得严肃,却又在黄正面前起了玩心,做出个龇牙咧嘴的样子。
“师父还说,若不能收发由心,分神施展之时影响身法拳架,说不定火还没点着,先被对面高手踢翻,踩着脑袋嘲笑!”
他算是黄正带大,知道师父疼他,在这铁面总领面前偶尔显露少年的跳脱。黄正被他逗得一乐,旁边宋任见师弟轻佻,却是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
陈起习惯了被师兄教训,只是摸摸头嬉笑不语。
黄正止住笑,板起脸来拿出师尊架子,“你总算还记得。这火焰异能是你与生俱来,但你未曾修习道法,发挥功效有限。老夫这上面也教不了你什么,就靠你自己多加练习吧。但为师还是叮嘱一句,此术只可用来惑人耳目,真打起来,还是要靠你自身技艺才是。不可假作捷径,误入歧途!”
后面语气已是转为严厉。
陈起见师父认真,挺直身体应了句“弟子牢记在心!”
黄正就喜欢他这耿直的性子,眯眼笑道:“不过若有一日,你遇上仙缘,有了求道的机会。说不定这便是你在仙门里安身立命的凭仗!”
师徒三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黄正此言也只是三分安慰七分逗趣,这时仙门在凡间选徒之事甚少,仅在几座大城内下设书院,由当地牧首拣选顶尖人才引领进门内修行。
若有寻常闲人遇上行走凡间的修道之人,被收为弟子的也有传闻,但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叫做仙缘,以示难得。
入了仙门,才是开始。后面还有重重难关考验弟子心性才智,总之是极尽严苛。好在落选也能有各处凡间管理机构收用,都视作难得人材。若能学得一两手仙家法术,更被称为道士,从此平步青云,倒是凡俗子弟的进身之阶。
但陈起连正经书都没怎么看过,又知道仙缘难求,也没当做一回事。少年心心念念只是效法师父师兄,在武备司里用心做事,为桑梓尽力,做好凡间的英雄豪杰便已足够。
第十章 仙凡
三人笑罢,黄正摆摆手,把话题又带了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种妖物属于异类生灵,若非自行领悟天道开启灵智,便是受外力点化。据宋任与它交手时发现,此妖灵智粗陋,明显不是前者。何况我乙木镇上地宁人和,也没那许多戾气滋生妖孽。只是不知我乙木镇何时来了这么一位高人,竟能隔空让寻常树木化为妖物?”
陈起与宋任面面相觑,此时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难怪师父听了要放下对那女子的追查,并未首肯。他们两人生在太平年间,难免不如黄正这般敏感。
“不过这次让我们拿住了此妖,倒是厘清了一些疑点。”
黄正说完坐靠回椅背,宋任接着给陈起解释,“师父早先便怀疑不是寻常盗贼下手,今日只算是印证了师父的推断。若果真有幕后真凶,还须得从镇上各处商会及外来人士聚集之处如客栈酒楼下手,查明可有身具道术而未在我武备司备案之人。师弟所说那名女子,也有专人查寻。此事牵涉仙门,千头万绪,为兄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
“凡人的法子,可不就是笨法子么?”
黄正呵呵一笑,认可了宋任的处置。
陈起却好奇道:“既然有修道之人在本镇作恶,为何不求助于山阳?”
他所说山阳,便是管理青州西南大部的一个仙门大派,此前镇上牧首便出自这山阳门下。
宋任低头不语,但眼神里分明也有同样疑问。
黄正听他问起,看着少年沉声问道:“你当真以为仙门高高在上,是由我等凡人有求必应的么?”
陈起一愣,“盛云界内向来是仙人掌管,难道不能?”
黄正微微沉吟,似是有些话并不想说,但面前二人都是他信重的弟子,老人最终还是把藏在心中多年的一桩故事说了出来。
“那时我在北地军中效力,战事虽然惨烈,却是连战连捷。好容易将那里兴风作浪的妖魔驱赶到一处,准备一战成功。”
“那时只有数十个求仙不成的道士相助,都在战场上日渐凋零。这最后一战打得死伤无数,那是不用说得了。尤其可怪处,是打到一半,天上出现了一位真仙!”
“那定是前来助战,降妖伏魔的仙人了!”少年听得激动,情不自禁的插了句嘴。宋任却皱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嘿嘿!”黄正露出一个苦笑,“为师与身边同袍当时也是这么以为。大家振作士气,更加奋不顾身的拼杀。可直到我军中好友死绝,勉强拿下一个惨胜,那仙人也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并未出手!”
“当时活下来的不过十中二三,都被当做了英雄。但老夫始终放不下这一事,虽不敢妄议上仙,总是心中耿耿,所以才解甲归田,又回到乙木镇上。”
陈起直到今日才听黄正讲起这旧时经历,听得目瞪口呆。
宋任叹了口气,也有些意兴阑珊。“以弟子推断,仙门早有定策,轻易不会干涉凡间事务。这剿灭妖邪,只要不超出凡人的能力,他们想来是只会作壁上观的。”
“你们便当我是当局者迷,这道理老夫后来才想明白。但是你们也要知道,在仙门眼中,我等凡人未必便胜过了你我眼中的蝼蚁!”
“我乙木镇由经商而兴,你们生长在这里,有些事情想必看得清楚。凡两者建立关系,必定是各有需求,你们可曾想过,我等凡人,能有什么是那些仙家所需求的?”
“我知你们要说这韦岁山上出产,可那些灵根仙草,便是镇上药农,费尽心力,多上得几次山,总能有所收获。若说是炼制灵丹妙药确实需要,那些仙人移山填海尚且不在话下,偏偏在这事上要假手本镇,难道这上山采药的本事还输给了咱们凡人?”
“我乙木镇虽然得益于此,但我日夜思索,总觉得其中哪里不对。”
见两位弟子也是面色阴沉,显然也在苦苦思索,黄正一晒,摆摆手道:“这些只是我老头子胡思乱想,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更不可对仙门有不敬的心思。”
“我说这些,只是让你们明白,我们凡人的事,总归是要靠自己解决。若事事翘首期盼上仙出手,反而失了自强之心,未必是好事。你们可懂得了?”
陈起听到最后,心中一震,师兄弟一齐肃容回道:“弟子懂了!”
见师父一番畅谈,有些疲惫,忙上前为老人抚背顺气。
“那咱们便自己解决,不需向山阳求助了?”
宋任却道:“既然三郎想到此法,未必别人便想不到。咱们武备司虽一肩挑起本镇安全事宜,但这等大事上……”
他看看黄正,见师父并未出言驳斥,更隐隐有赞赏之意,于是续道:“但这等大事,却不宜由咱们一言而决。这凶案不曾外传,但按规矩,镇长那里是要详报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由他黄向道处断,也显得我武备司光明正大!”
陈起听师兄说得有理,不觉点头。心中暗想“果然师兄心中格局大过了我,这般行事坦荡,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了。”
看见师父皓首连点,显然也是认可,于是暗暗记下了宋任所言,以备日后效法。他敬重师父师兄,人又好学,这种功课是做惯了的。
宋任所说镇长,便是前任牧首指定的凡人主事,管理镇中一应俗务。这位子由黄家世代相传,目前在任的便是黄向道,他资质平平,乙木镇里武备司又强势,平常不怎么管事,威望甚微。黄正跟他同姓,但并无亲戚关系,所以宋任直呼其名,师徒几人也不觉有何不妥。
于是黄正拍板,武备司出面召集镇上各地商会主事和几个大户首脑,一起到镇长府上议事。
“众人计长,说不定咱们想不通透的地方,却有旁人能有所发现。”
宋任微微一笑,谢过师父采纳自己意见。
他想起一事,面上笑容更盛。陈起难得见到师兄表情这么丰富,奇怪道:“师兄,你可是想到什么趣事?”
宋任看他一眼,声音却还是一贯的沉稳,“我是想到自生下来便未曾瞻仰过本地牧首仙颜,若这次能向山阳求援,又正好牧首大人有空,说不定便解了为兄这番思慕。”
陈起也笑了起来,“那敢情好,小弟也从没见过仙人是何等模样,倒有些期待他黄向道往山阳发讯呢!”
“咳咳!”
却是黄正见两位弟子话里有轻薄上仙之意,假作咳嗽提醒。他虽介怀昔日旧事,但盛云界崇仙之风甚浓,倒并未真的对仙门生出反感。所疑虑者,也无非是凡间有识之士常有的议论而已。
而天道渺渺,凡人碌碌,此事终究无解。
他站起身来,叫两位弟子做好准备,一起到镇长府上商讨。
陈起原本想抽空去见见白鹿儿,但师父有命,自然是要先公后私。于是压下心中急切,随师父师兄一起出门了。
第十一章 议事
一个时辰后,镇上几个头面人物齐聚镇长黄向道家,想要议个章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向道今年四十来岁,胖脸无须,一向安逸惯了,虽有个向道的名号,但为人是极喜人间享乐的。环座众人中他为上首,却是双手捧着杯茶只顾吹气,双眼无神,也不知是怕烫还是在逗茶沫子玩。
环顾四周,见众位只是盯着他看,也无人先开口,镇长无法,只好咳嗽一声,说道:“今日大伙儿相聚,想是为最近这祸事来的。乙木镇一向太平,这种凶案前所未见,鄙人心系全镇安危,近日食不安寝,没了方寸,还是请黄老做个决断!”
做为一镇首脑,这番言辞可说不像话之极。不过在座都是熟人,倒也无人觉得意外,纵有窃笑也多无恶意,只是觉得这胖子数十年如一日的不靠谱,颇为可笑而已。
说完侧头看向左手端坐下首第一位的老者。那老者白发白须,皮肤也是极白,一身红黑劲装,胸口绣有山形云纹,乃是武备士的官服,正是乙木镇武备士总领黄正。
宋任虽是副总领,这种场合也是没位子的,这时端端正正站在门外旁听,以备垂询。
“凶案案卷老夫已认真看过,遇难者的尸身也经查验,据目击者证言,行凶者确属妖物无疑。昨夜小徒宋任拿下一头妖物,乃是道旁所植的一株柳树化身。有久居该处的镇民指认,那株柳树一直便种在那里,从来没什么特异之处,昨夜突然化为妖物袭击生人,必是受了外力点化!”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黄正沉吟一阵,接着将自己的发现向在座诸人陈述。
“此事奇怪之处有三:一者虽青州之地妖邪作祟不少,但大多是各处初开灵智的异类,从未出现这般被外力点化成妖的例子;二者杀人的妖物虽是夜间行凶,但是,”老者停顿片刻,似是在想怎么把话说得周全些。“但是目的极为明确,未有伤及无辜之举,有惊动了受害人家中护院,也只是击退或重伤,除了受害者本人,并无旁人因此丧命。”
“三者嘛,”说到此处,黄正斜眼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几位富贵打扮的与会者,乙木镇以商业为本,这时参与商议的除了镇长与黄正倒大都是极有身家的商人。接着道:“遇难之人刘继德乃是本镇出身的商贾。据老夫调查,这人平素多有劣迹,确是声名不佳之辈,与旁人多有龃龉。可怪之处就在于此,为何凡俗之人的恩怨会牵扯到妖物?”
听到此处,在座的几位商人都是浑身的不自在,尤其是本镇出身的首富陈员外更是脱口而出:“黄老所说,莫非是因为商场上的纠纷引来歹人行凶?”
黄正一摆手道:“此言大半只是本人揣测,云山切莫紧张。而且乙木镇上人人皆知陈氏商行一向行事公道,与人为善,这等邪事,定然是攀扯不上的。”
黄正这话倒不是纯粹的敷衍,这陈员外陈云山乃是乙木镇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镇内草药采集买卖多半要经过陈氏商行之手,又有自家商队占据镇内货运行商的大头。
但这陈氏家主一向八面玲珑,固然极善经商,为人也是颇为正派,对交易往来中的狡诈手段不屑一顾。自他执掌陈家以来,的确在经营上从无劣迹,又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修桥补路之事做了不知多少,镇内镇外都是称之为陈大善人。
黄正又补充道:“何况有你家三郎在,寻常妖物就算入宅作祟,又何惧之有?”
陈员外得了黄正褒奖,面上大是得意,向周围一拱手,不说话了。
一旁的辛府商会会长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正是王书方的祖父,大名叫做王奕程。他在乙木镇上居住行商也有二十多年,与黄正一向有点交情,向老总领一拱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若按黄兄所言,在下倒是有些看法,不如便与大伙儿参详一下。”
黄正还未出言,一直凝神旁听的黄向道连声说道:“甚好甚好,奕程先生有何高见,这便请讲。”
“若说是因商场上失了和气,引来妖邪作祟,虽然耸人听闻,但黄老一向明察秋毫,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事实在不宜声张,只因本镇经营为主,无论本地居民抑或外来客商,交易往来高买低卖实属寻常,互相之间难免产生嫌隙,若此事属实,那人人都有嫌疑,牵涉过广,恐怕引发恐慌,坏了本镇商誉。”
这王老虽是外来商户,但是久居乙木镇上,此刻也没把自己当做外人,一口一个“本镇”说的甚是亲切。
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王奕程说得有道理,向黄正旁敲侧击想了解凶案详情之余,更暗示不如就这样外松紧的处置最佳。
这时一人高声道:“王老此话差矣。我乙木镇民风淳厚,哪来许多嫌疑?”
王奕程被人当面驳斥,有些不豫,见到是一个平时跟自己不怎么对付的本地富商,更是心生不满。但他城府甚深,并不做声,只听对方如何说法。
果然那商人又转向黄正,接着道:“晚辈心中有些想法,当着黄老之面,却是见笑于方家了!”
本镇富家子弟,从小就知道这位黄总领方正无私,有少年轻狂些的,还在他铁腕下吃过大亏,所以在他面前都是谨守晚辈身份,其中是有敬有惧的了。
黄正大手一挥,“无妨,请讲!”
那人看着面色沉静的王奕程,不怀好意的笑道:“若要论起嫌疑,自该由能从中得利之人找起,这是不消说的了。刘继德此人贪婪无形,要说与他结怨的,那是极多了。但要是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于闹市酒楼之中,出言庆贺他死得好。不知以黄老看来,此人嫌疑如何?”
原来昨日王书方在步云楼上行迹,早已被当时包间外的客人传了出去。那些人能上步云楼用餐,自然不是普通镇民,这事也只在一些富户间相传。
见这青年放浪,只当年少无知也就罢了。这人跟王奕程不对付,这时说起,明显是要给他难堪。
他跟王奕程说完,又向在座面露疑惑的与会者说了当时情景。其中添油加醋,便如在场亲见一般。
黄正埋首案卷,陈起与王书方不欢而散后忙着跟师兄设伏擒妖,也没告诉师父,所以黄正对此事尚未知晓。
但看到王奕程脸上作色,似有怒气,有些讶于这辛府会长平时极有城府,此时这等作态,分明另有隐情,所以并未出言,只等他二人自己分辩。
王奕程早从那两名伴当处得知了王书方狂行,他虽看不惯孙儿轻浮举动,也不曾多想。不料今日却在镇长跟武备司总领面前,被人揭了出来。
“书方年轻不懂事,只是偶然失态。我这孙儿在辛府书院进学,有求仙之心。这嫌疑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好一个求仙之心!”
那商人听了王奕程所言,竟鼓起掌来。
“贤孙以不懂事之龄而有这等志向,实在可敬。只是不知他在书院之中是否学有道法,来日还望王老为我引见,好让在下也沾些仙气。”
“你!”
王奕程听了这连番诛心之言,再也忍受不住,双手一拍座椅扶手,就要站起身来。
旁边坐着的知道他二人有些私怨,也没把那商人的话当真,都出声劝解。一时这正厅之中人声沸沸,如在闹市。
如此半晌才平息下来,那商人犹自得意洋洋望着王奕程,气得他暗暗咬牙不止。
倒是黄正有这意外发现,记下了王书方的名字,准备回去细问陈起。
“原本以为是何处来的江洋大盗,看中本镇富庶。”说话的是陈员外,他作为乙木镇本地出身的商家之首,这时当仁不让地做出决断。
“既是妖邪作祟,那不如焚香上报,请山阳的上仙前来主持公道,也免了惊扰本地黎庶!”
第十二章 提点
这话未出老总领意外,所以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表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向道插言提醒道:“本镇牧首,便是出身山阳。”
此言一出,在座的乙木镇本土人士都是面带尴尬。
乙木镇虽号称以一镇之地域而有仙门牧首,往常说起来都是与有荣焉。但青州人人都知,仙门牧首虽然不喜俗务,但坐镇本土,为百姓生计呼风唤雨解困除妖这种分内之事还是能各尽其责的。
这位牧首大是与众不同,自从七十年前回山静修,竟是至今未归,其中连指定的镇长都换了三代。
也幸亏黄氏一门极得人望,将本地大户与外来人士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极好。武备士在黄正手上又是兢兢业业地培养训练,去芜存菁,拒匪除妖,立下汗马功劳,才保得这小小镇子这些年来发展壮大,甚是安定。
以牧首之无为而治却有此成果,世代担任镇长之职的黄家与执掌武备士的黄正那是居功至伟的了。
众人一齐望向黄大镇长,黄向道喜好安逸不假,名中的向道二字倒不是白叫的。他听得黄正直言内中牵涉道修,便猜测老总领的心思是想向牧首求援了。
当下便起身向众客拱手道:“既如此,黄某忝为一镇之首,这便请出讯香,恭请本地牧首回返坐镇。”说着向黄正一礼,“还请黄老与晚辈同去沐浴更衣,共作祝祷。”
黄向道所说讯香便是本地牧首留下的传讯之物了,据接受这讯香的前代镇长所说,牧首当时曾言,他注入了一道灵识在这讯香之中,若遇到不可解的困局需要牧首出面,只需由时任镇长之人亲手点燃,山阳虽远在数千里外,但门中自有秘法感应,两日之内都必然能做出回应。
黄正也不起身,一摆手招呼厅外的宋任。宋任虽一直只是旁听,但目光敏锐,身手极快。黄老手还未落,已在师尊身前站定。
老总领抬眼打量了一下陈员外,微笑言道:“香讯虽快,山阳却远。上仙驾临总要两日工夫,这两日夜间便劳请云山你破费了。把平安符都拿出来吧,镇中武备士人手有限,难以处处戒备,这两晚全镇乡亲安危还得多多仰仗你陈大善人。”
众人大笑,王奕程不再理会那跟他作对的商人,语带艳羡的打趣道:“还是老陈你手段高,这灵符旁人便是一件也难求,偏偏你府上有这许多。”
陈员外与他往来甚多,一向交好,这时也不理他揶揄,只是谦逊了几句,无非生长于斯,自当尽力,此刻大家共度时艰,今后陈家生意上的事还望众位多加照拂云云。
于是除了黄正留下,其余人等皆是散去。宋任自也按老总领安排带领同僚与陈员外同赴他府上,准备取出平安符张贴于镇内静处与要道以辟妖邪。
待迎客厅清静下来,黄向道面容一整,不复之前无精打采的模样,面朝黄正肃容问道:“黄叔,小侄总觉得您刚才话里尚有未尽之处。若事关乙木全镇安危,此刻只有你我二人,还请黄叔多做提点,以免晚辈行事孟浪,误了大事。”
黄正安坐如钟,眉头越皱越深。黄向道这一颗心也越看越沉。
半晌,老总领长舒一口气,望向黄向道,示意他不需如此紧张,“向道啊,妖邪作祟自是不假,老夫这双眼睛老是老了,但还亮着呢。就是……”
“就是如何?”黄向道听出不妥,急急追问。
“就怕这作案之人,并非外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黄向道胖脸上一片茫然,明显是个不知二字。
黄正也不再多说,拍拍黄向道探过来的胖手,安抚道:“许是人老心多,想岔了。这案子其中蹊跷处甚多,我一时也不大明白。总之老夫与一众武备士还在,就必当尽力保本镇一方安宁。”
说罢,两人一起望向主案上端放的一只木匣,都是忧心无语。
另一边陈云山与宋任一前一后的走出黄宅,门口正等候着不少各家家丁,有十余名武备士穿着的笔直地站成一团,为首一个少年正是黄正的关门弟子,宋任师弟陈起。
陈起年纪尚轻,身材还未长成,比身旁的同伴矮了半个头去。虽然面容尚有稚嫩,是个十足十的少年郎,但他武道有成,站在原地自有一股重如山岳的气势,就算不了解本地内情的人一眼望去,也知这位并不高大的少年便是这群武备士中的首领人物。
少年原本正与一旁的同伴低声谈话,一见陈员外和宋任出现,顿时向前几步首先对着陈云山抱拳行了一礼。
“见过家主!师兄你出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少年连声招呼二人,极是热切。
以个人身份说来,陈起作为陈氏子弟,自然是以陈氏家主陈云山为尊长,宋任这师兄以此而论反而隔了一层。不过宋任一向跟他亲近,自然不以为意。
陈员外见了陈起,眼睛都笑得眯起缝来。拉起陈起的手,上下轻晃道:“我家三郎近日辛劳了。”
陈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偷眼看了一下宋任。
“我昨夜未有功劳,全仗大师兄出手,拿下了那妖物。”
宋任闻言正色点了点头,“亏了是先遇上我,若是让它落在三郎你手里,只怕最后化为一段木炭,要之何用?”
周围的人听到宋任难得开了个玩笑,都是放声大笑。
宋任对他简略说了厅内众人议事的结果,说到自己要随着陈员外去陈府取灵符,陈起见师兄有正事要做,知道自己职责所在,那是定要参与的了,干脆把见白鹿儿之事移到明日,主动提起与二人同去。
他本来就住在陈家大院里,陈员外此时也看他越来越顺眼,哪还有不让的。自然是由着他跟随,正好跟陈起同来的还有几名武备士,于是宋任吩咐一人快马赶回武备司叫人速来陈府汇合,一边领着陈起随同陈员外一起往陈家去了。
师兄弟各自上马,宋任又跟他说起之前王奕程被人诘问的事来。
少年听到有人为了王书方之事向王奕程发难,想起昨日酒楼争执,心中有些低落。
宋任见他这样,倒是有些奇怪,“你与那王书方此前从未见过,怎地为了他竟是这般为难?”
陈起坐在马上,随坐骑放手而行,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师兄问起,回道:“当时我受了王兄相请,却未能开解他心中恨意,才让他席间失态。不过我看他为人斯文有礼,想必不会深陷其中。”
想起王书方也曾展露一点道术,“我的确见他显了一手小巧道术,不过要说起点化妖物,只怕还是不够。我总是疑心那街上遇到的女子多些。”
“师兄信你所见是实,但你须记得总有别情还在你未见之处。我跟师父也没当真把那姓王的小子视作嫌疑,只是你与人萍水相逢便加以信任,有违我武备司作风,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拍了拍陈起肩膀,让他用心思索。
陈起握紧马缰,低头细细回味师兄提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两人在马上并辔而行,低声交谈,陈员外原本乘马在队伍前方,放慢了坐骑步子也跟他们行作一排,抚须微笑道:“三郎,你若有朝一日能如你师兄这般稳健,才真是我乙木陈氏之福。”
陈起对这家主敬畏有加,只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右侧宋任面无表情道:“三郎赤子之心,天分又高,我也是羡慕的。”
“师兄,你这话是真夸我不是啊?”
“待我想想。”
第十三章 教诲
等到了陈家大院,早有之前遣人召唤的武备士等在那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个库房外面候着几十名陈氏家丁,正等着家主回府,便跟着众武备士一起搬运符。
这平安符也是大有来头,乃是陈氏商号在青州经营,不知为各地仙门敬献多少供奉,才由仙人开恩赐下。据用过的人说,此符虽外形平常,不过半尺长短,三指粗细的一块青竹片,但上书仙家真言,不需外力激发,遇险则会自燃,下驱毒虫猛兽,上辟妖魔鬼怪,端的是妙用无穷,灵验非凡。
平安符非同小可,自然是有专门地方存放,要取出使用之时一概不用家丁护院出手,全由陈氏族人亲自移运,以示对赐下灵符的仙人尊重之意。
陈云山回府后跟宋任分别指派,两方合作,不到半个时辰便将符全数取出。
见家主如此大方,毫不藏私,少年看着陈员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敬佩之意。感受到少年视线里的热切,陈云山挥手招呼让陈起来到自己身旁,问他:“陈氏一家近三十年积蓄,除了日常商队应用,府中自用之外,存下灵符二百六十四块,我今日全数献出。你可知是为何?”
陈起恭恭敬敬抱拳回道:“自然是家主心怀乡土,为了保全镇平安,才如此慷慨解囊。”
这话发自肺腑,陈云山却并不满意,他见这时身旁并无外人,沉声道:“你若真做如是想法,只好在武备司做一辈子武夫了!”
语气突转严肃,少年有些应对不及,喃喃道:“我听镇中人都称颂家主仁义,不愧陈大善人之名。师父曾经教导,若所虑者重,则所某者远。难道家主另有所图?”
脱口而出“另有所图”时,少年似是怕触怒了这位长辈,仔细看着对方脸色,却见陈员外并无不悦,反而甚是欣慰的样子。
“三郎你天资过人,只要不是自锢于武道,多年之后,何愁不能充当我陈氏一族的栋梁之材!你少年豪气,满脑子都是想做英雄豪杰,我也不来说你。你虽不曾进学,话本故事总还是听过的。”
陈员外说到此处,语气已渐渐有些激动。只因他陈云山执掌陈氏门户以来,虽然尽心竭力地发展本家事业,将陈氏的生意经营得好生兴旺,但陈氏年轻子弟一辈并无杰出人才,总算有个陈起能称得上惊才绝艳,一身本事却只花在锤炼武艺上,心思都用在了武备司里,与族中商旅之事从不上心,陈云山今日有感而发,也未尝不带有对这晚辈的恨铁不成钢之意。
“英雄豪杰!嘿,好一个英雄豪杰!我且问你,哪一个杰出之士是能只靠自己能打便可聚拢人心,振兴家业的?”
少年赧然无语,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他自小蒙黄正收归门下,脑子里除了习武几乎再无杂念。靠着自己本事也闯下了点名声,往常见到家主,只知家主对自己也是满意居多,所以疑惑为何家主今日为何大违常态就此教训起自己来。
见他不说话,陈云山叹了口气。“你毕竟还小,这些事情不懂也怪你不得。但你既身为我陈家子弟,这些事情终究是要明白的。老夫今日点醒你的,只是一个‘势’字。须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就算是仙门之中那些移山填海的大能之士,也须顺应天意人心而行事。你要当你的英雄豪杰,便不可不知这一字之妙用无穷!我说的这些你即便一时无法明白,也莫要轻易忘了,总要在心中时时参详才好。”
陈云山伸出手去在少年肩上轻拍几下,面色又转为慈祥,对他微微一笑,“我并非是期望你能弃武从商,以陈氏家规,非在经商上对本家有极大贡献者不得出任家主,这一条上我也不指望你了。我陈氏立家艰难,先人筚路蓝缕才有今日这般兴旺,只要后辈不出太败家的,总还有百年气运。但你既然有了如今这一身本领,又在武备司颇享名望,不妨好好琢磨怎么借着这个‘势’为我陈家开出一条更大的路来。”
说罢迈步走到正指挥族人搬运的管家身边出声指示,再不理会留在原地的陈起。
陈起犹自在思索家主这番叮嘱内中深意,远处宋任正带领武备士清点数目,押运上车。他刚才已注意到陈员外跟这位师弟私下一番长谈,但距离较远,自然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但他心思缜密,又是精熟于世故的,早知陈员外对这位师弟的看重,见陈起这幅模样也不去打搅,只是暗自揣测。
三辆小车由六名武备士两人一组推着出了陈府来到街面上,眼看就是要忙得鸡犬升天。镇内武备士拢共四十余人,还有一半此时在镇内各处巡查。
幸好乙木镇民风淳朴,大家守望相助惯了的,多有青壮上前帮忙,各家大户也派出家丁护院前来相助,局面才见缓解。
镇内中央一条最宽的大道将乙木镇一分为二,道路贯通东西,两头间距约两里,道旁商铺林立,尽是乙木镇内大户产业。陈氏的宅院正在东侧,宋任此刻正带着几名下属和其他帮手在镇上的大道上安放符,既要照顾好各种街巷交汇处,因为知道幕后黑手能点化树木成妖,又要保证能覆盖住道旁各式草木。
幸亏一众武备士都是世代居住于此,道路房宅熟悉之极,所以虽然划分安排上颇费思量,但众人计长,盏茶时分就议定了方略,准备分头行事。尤其镇内中心大半区域布置得严密之外,还故意留了几处空白地方准备继续设伏,引诱对方从此处出手。
这等示之以弱的诱敌之法虽然高明,但说出去不太好听,所以宋任跟陈起施行起来也是小心翼翼,只带着武备士同伴暗自布置,就怕被有心人挑出错来。
陈员外此番为镇上破财抒难,坐实了陈大善人的名号。领着几个家丁推起陈家商号的大车跟在宋任身后,面带微笑向着周围乡亲一一拱手致礼,满脸的志得意满。
车上整齐码放着等待安放的灵符,这等灵物聚集成堆,便有小小异象,那车身上下一团淡淡轻雾,又有竹木清香扩散,引得围观镇民欢呼连连。
镇内居民皆是凡夫俗子,真正见过仙长驾临的没几个,但仙家手段都是从小听到大的,所谓妖邪,在心内想来自是不过如此:青州大地,妖患掩息多年,在民间早无声势。
若是江洋大盗来袭,镇上自有武备士能将之镇压。寻常妖魔也难逃黄总领与宋副总领的手段,何况镇上还有仙家宝具“裂心”神弓,故老相传,饮恨在这宝具下的妖魔鬼怪不知凡几。
何况那镇长家讯香一出,不管你何等凶猛的妖物只要仙人一至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此时亲眼得见宋副捕各处安放灵符,被凶案激起的惧意顿时化作飞灰,都是喜气洋洋的围观。纵有多虑之士忧心这灵符效用,也被人讪笑得不敢言语。
第十四章 王家
另一边同样是从镇长府出来,那位王姓会长满面笑容地走向等待他的人群,朗声说道:“乙木镇有黄老总领坐镇,岂容奸人肆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君放心,适才镇长与黄老已定下方略,我等可安枕无忧矣!”
说罢向着一旁等候的外地商人们拱手告辞,也不管有几人兀自挽留,由下人搀着上了自己马车。
等到关闭车门,放下小窗帘子,老者的面容转做铁青,脸颊肌肉阵阵抖动,只是闭目不言,似乎在压抑极大的愤怒。马车里早坐着一名青袍中年,乃是他家中颇受倚重的一名客卿。见状出声问道:“王老何故如此?可是在那黄向道府上……”
王奕程立起手掌止住了对方疑问,指了指车外,语声凝重低声道:“回府再说。”显然是出门之时看到黄府门外聚集了大批武备士,知道武备士中能人众多,纵使此刻是在自家马车上也深怕隔墙有耳,被听去了什么。
那客卿顿时不再出言,两人相对无语,很快马车起行,声中向着自家去了。
回到府上,老者一路疾行,旁人都是有眼色的,看到这位平素极平和的老人这般模样,皆避在一旁。有一名下人正在打扫走廊,挡在了老者前面,躲闪不及,见家主面上表情心中大叫要糟,王奕程此时心中有事,哪会与他一个下人计较,只是叫住吩咐了几句便让他去了,只有那名客卿紧步跟随,片刻之后一起进了老者书房。
一进书房,老者重重坐在书案之后,向站在一旁的客卿摆了摆手,那客卿告声谢也坐了。王会长这时才向这名心腹说道:“适才我叫人去唤书方,墨林先生且暂歇息,一会还要赖你为老夫参详。”
一会门外有人叫门,“爷爷,唤孙儿何事?”
王老还未应答,门外那人便自己推门而入,正是王会长的长孙王书方,衣饰华丽,一幅潇洒模样,他今日没心情外出,倒是呆在家里。
王书方向着一边的客卿墨林先生点点头算是招呼,走到王老案前,自有下人从外面将门关上。
王书方从小亲近爷爷,去年从书院毕业,他是王氏长孙,理所当然是要继承家业的,偏生有向道之心,整日里念念不忘的便是想结识仙人,寻到仙缘,对王家偌大产业半点兴趣也无。
因此他借游学离开辛府城,想的是爷爷疼爱自己,定能理解他的远大理想。可惜王老嫌他作风浪荡太过轻浮,王书方则觉得爷爷越老越嗦,实在惹厌,目下正是这爷孙二人相看两厌之时。
但毕竟血浓于水,王奕程见孙儿到了面前,轻声一叹,示意对方坐了,才说道:“前日镇上出了一件凶案,你该当知道了。”
“孙儿在乙木结识几位好友,早听说了。”年轻人微露不解之色,不知为何爷爷叫自己前来,不像往常一般问功课好坏花钱多寡,却说起了凶案。
“死者之中可有人与你有怨?”
听到这里,王书方心中才“咯噔”一下,想起那件事来,顿时面色难看,望望坐在对面的墨林先生,又望望面容严肃的爷爷,最后干脆把视线扔在了地上,呐呐回道:“孙儿倒是在其中一人那里吃过点小亏。”
“咚”的一声闷响,王书方眼中见到一个小铜炉落在在自己脚前,重重将地板砸出一道裂口滴溜溜地滚了老远,直碰到房门才停了下来,散落一路香灰。不禁脑门上出了一圈汗珠。
耳后爷爷的声音又响起,这回王老再不压低声音,饱含怒气地骂了出来。
“你这孽障!不过是在一点小小摩擦便到处宣扬,搞到乙木人人都知道你与那刘继德生了仇隙。我知你年少气盛,不甘被人蒙骗,所以并未出手调停,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多些长进。谁知你昨日愈发不堪,听闻他在家中遭难,竟邀了好友在步云楼上大肆庆祝。还说什么早看出他败德折福,命不长久。这般幸灾乐祸,简直有辱斯文!”
“我,我只是……”王书方被骂得抬不起头,虽听爷爷所说有些不符事实,但王奕程表情狰狞,他欲辩无言,只低眼瞟着那位墨林先生。
“你只是头脑简单又好出风头!”王老骂得口干,端起书案上的茶杯灌了一口,“人命大事,纵使你年少无知,也不该在这时搞得众人瞩目。我自然相信你不敢犯下这等罪过,但旁人岂能如我一般想法!”
王书方听到这里,吓得整个人站了起来。他先前还当爷爷如此愤怒只是因为自己行为不检,有损王家颜面,这时听来竟似有人要把人命官司往自己身上引来,顿时大惊失色,连连解释道:“孙儿岂是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爷爷明鉴啊!”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那姓刘的做玉石生意,一贯以次充好,见我是外地人,又年轻,便有心蒙骗于我。他向我展示一具白玉鹿雕,说是请名匠为此地山君造像,摆在家中可避灾求福,孙儿一时糊涂,重金买了下来。”
“昨日展示给一位本地好友观赏,却被他告知孙儿,所谓山君玉像根本无稽之谈:供奉山君自有专门处所,岂能随意造像出卖,让我大失颜面,偏生又拿不住那姓刘的把柄。孙儿只是心中怀恨,并未有何出格举动啊!”
“罢了!”王奕程见孙儿越说越激动,连头上青筋都现了出来,怕他血气方刚,气重伤身,打断了王书方的自辩。
“适才在镇长府上,有个匹夫借此刁难老夫。我故意动怒与他争执,见在场众人并无明着附和他的,我才放心。你轻浮也有轻浮的好处,不见得真有人拿你当了敢行凶杀人的凶狠之辈!”
见孙儿沉默点头,老人心中一软,让他坐下,“但你昨日之事实在太过张扬,既已落人口实,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于你终究是个麻烦。黄正虽然不是随意攀扯之辈,但若案情迟迟不能明晰,你身负嫌疑,他早晚查上门来。到时我辛府商会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王书方重又坐回,早已面色惨白,大汗淋漓。心中不住责怪自己意气用事,不仅为自家,更为整个商会招来莫大非议。
看孙儿如此颓唐,王奕程也是心中不忍,起身走到王书方身边,轻轻将手放在孙儿肩头拍了拍,慈声安慰道:“既然如此,爷爷忝为商会首脑,自当做出表率。书方你游历的也够了,这便回返辛府去吧。只盼你日后事前多加思虑,听你爹的话,莫再如此孟浪了。”
语声凄然,心中不舍表露无遗。
第十五章 对策
这时一直旁听的墨林先生突然起身,向老东家施了一礼,缓声道:“东主舐犊情深,墨林心中感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若要就此让小少爷离去,只怕有所不妥,在下有一言……”
王奕程转身对他瞪眼道:“老夫便一直等着你这一言,墨林有何高见这便请讲。”
墨林得他看重,自然不是恣睢计较之辈,虽被这老儿截断话头,却也听出了东主对自己的信重,于是微微一笑,续道:“东主想让小少爷出镇以避风头,舐犊之心固然感人,只是于事无补,反而惹人生疑为何武备司还未如何动作,只是几句闲言碎语便逼走了我王家的小少爷?”
王奕程老脸一红,挥挥手自嘲道:“墨林此言有理。是老夫心忧这小儿,所以失了方寸。墨林你莫要介怀,只是此时舆情对我方大大不利,计将安出?”
王书方听到这里,也是眼巴巴地望着墨林。中年客卿清清嗓子,对着爷孙二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叫做以进为退。”
见二人犹自不解,知道老的是当局者迷,小的是未经风浪,只得自己给自己接话。
“常人遭遇这等嫌疑,自当避之唯恐不及,静待昭雪。可我王府在乙木镇上家大业大,又是外商领袖。即便安坐不动,在外人眼里,那也是动作了。只有主动参与到这案子之中,才可解此困局。其一,”墨林先生伸手竖起一指,“显得我王家无愧无私,对乙木镇全然一片保全之心。”
“其二,”墨林在王家老小注视中竖起第二根手指,“也让宵小之辈知道我王家底蕴深厚,绝非可随意中伤。”
王奕程听到前面早就恍然大悟,到得后来,反而面色凝重起来。
“如此说来,莫非墨林你要亲自出手?”
原来这位墨林先生正是出身于辛府城中的武备司,投身王奕程府中之前乃是一名颇有资历的武备士,一向是充当辛府武备士总领身边智囊的人物,身手固然不凡,更难得头脑精明,精善寻迹查案,也是辛府城中的风云人物,后来自武备司卸任,凭着往日一点恩情才被王老招揽到身边。
这位客卿平素既是师爷谋士,又是贴身护卫,王奕程一生混迹商海,只以这一桩作为平生最赚的买卖,对此人的仰赖,实是到了极处。
所以此刻听得这位墨林先生为了解王家之尴尬,甘愿重操旧业,心中感激之余,更多竟是不舍。
墨林见老人表情,自然知道他想法,潇洒一笑,朝王奕程做了个揖。
“东主切莫如此。墨林自入东主幕下,于经商一道上半点效力也无,早已赧然无地。若在这关头还不自荐出手,岂不空费东主这些年许多钱粮。”
“再者乙木武备司偌大威名,总领黄正成名数十载,晚生早在辛府之时便心向往之,近年来更听闻黄正座下有两大弟子,年长者为人方正豪勇,继承了本地宝具;年幼的天纵之才,更身怀异能。两者皆是人中龙凤,有缘能接洽能者,切磋一二,正是我辈求之不得的机缘。”
王奕程做到如今这番局面,也是个有决断的。听墨林说得头头是道,知道是目前最佳应对,于是再不多言,颔首算是应了对方的方略。
宾主对视一眼,都是放声大笑。王书方尚自摸不着头脑,只知自己显然不用狼狈返家,也陪着二人笑了起来。
扰攘间已是红日西斜,映得天边一片血红。镇中房舍炊烟缭绕,人声渐息,还在街上的行人都是望向黄大镇长的宅子,知道要燃点讯香,正在此时。
“黄老,小侄这便燃香了?”
黄向道跟黄正早已沐浴更衣完毕,两人都是一身白袍站在院内,周围下人皆已回避,只有黄正手上正抱着黄向道四年前新得子嗣小名叫做小真的孩童。
因这小子相貌俊秀,人又聪颖,极受喜爱,故此每次黄正到来谈完正事都要抱着逗弄一番,几乎是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院子中央端正摆放着一个青铜香炉,差不多有半人来高,鼎身镌刻图画,都是犯人遇难,仙人驾云而至解危除厄的形象,上面一支细细的白色线香正正插着,正是山阳门中仙人赐下使用急告讯香的专门器具。虽不能附加讯息,却能将一道灵意送上天空,指向最近的山阳门户,让仙人知道燃香之地出了紧急之事,非仙道中人无法解决。这便是燃香传讯的个中之意了。
黄老总捕正与小儿窃窃私语,混不在意的应到:“好。小真,你爹爹要做正事,咱爷俩也安静些!”
这小子顿时故作一惊,啊啊叫着把两只胖胖的小手一起掩在嘴上,顿时又让两个大人一阵好笑。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
黄向道正欲把火折凑向香头,黄正突然伸手招呼到:“小黄,且住。”
镇长正专心准备燃点讯香,嘴里低声祷告,被这一个且住吓得不轻,动作骤然一停,好似浑身的肥肉都抖了一抖搬。急急回头询问这位老前辈:“黄叔,可是有什差错,还是小侄误了什么工序?”
黄老却是一幅轻松相,双手抱着男童举了一举,双眼一斜,道:“你这胖子好逸恶劳,仙长定然不喜。不若让小真来点,童男最是吉祥不过,燃香祝祷比你强上百倍,说不定讯香走得都更快。”又一脸慈祥的凑上前亲了一口小男孩。“冥冥之中,天心难测。借这一番事,让小真近一近仙缘也是好的。”
小孩虽不明白大人的话语,但对老者打趣自己父亲颇为捧场,在黄老怀里连连拍手,稚嫩声音高叫“胖子!胖子!”
片刻间,一缕青烟自黄家府院升起,街上行人知道这是讯香已经送出,又是一阵欢呼。
那一缕烟凝而不散,直上云霄,却无人看见,漫天夕照里中探出一片红云,轻轻飘飘落在香烟上升之处,如恶兽吞食般将那讯香湮灭在半空的血红之中。
云层之上,一个红色身影俏然而立,正是昨日陈起在街上见到的奇异女子。此刻面色凝重,仔细打量着手中捏住的一团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