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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帮大哥之蝴蝶全文阅读

作者:潮吧先生     黑帮大哥之蝴蝶txt下载     黑帮大哥之蝴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黑帮大哥之蝴蝶全文阅读

引子

    不怕您笑话,我很能吃。:ap;文字版记得很小的时候,邻居小孩如果手里拿着零食,见我远远走来,都要撅起嘴巴,撒丫子走人。因为我有个外号叫“饿死鬼托生的”,他们怕我抢夺他们手里的东西。长大了就更能吃了,伙伴们把我的外号喊得也更简练一些了饿死鬼。这样,我打从进了看守所,肚子就没有饱过。人家购物本上有钱的主儿,可以偶尔订上几餐盒饭什么的养养肚子,我的购物本上没有钱,所以只能吃看守所里的牢饭,那哪儿够?我试图跟家里联系,让我妈给我送点儿钱来,可管理员往我家里打了几次电话,老是没人接。我怀疑我妈不要我了,她要把我丢在这里,如同丢掉一双散着恶臭的袜子。偶尔站在铁窗下看着天空,我会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匹白马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那几天我的心情很郁闷,晚上老是做梦,有几次我梦见无数次出现在空中的那匹白马变成了一只斑斓的蝴蝶,自由地在花间飞,每次醒来,我都会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试探一下是否有花蜜粘在嘴唇上面。一天早晨,放完茅时间不长,我被叫到了值班室,管理员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回答说,十九。管理员哦了一声:“多么好的年龄啊,可惜了……听说你以前在派出所干过联防队员?”见我点了点头,管理员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很严肃地往前挪了挪凳子:“刚才我去了一趟预审科,大体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些了解,你的案子不大,估计很快就结案了。我调查过了,你以前也是个很负责的队员,这一点对你很重要,现在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知道关在你隔壁那个叫杨远的吗?”

    前面的话我听了很舒坦,后面的话,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所长,你是不是想让我去看着杨远?”

    管理员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你不是整天喊着吃不饱吗?他可以照顾你。”

    我很心虚,听说杨远是个即将判死刑的黑社会头子,我害怕去了被他欺负,战战兢兢没有说话。

    管理员不理我,摸着下巴继续说:“杨远的问题很严重,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交代清楚自己的罪行呢。他是个什么人?他犯的那些事儿,枪毙一百次都够了。这个滑头,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呢……可也是,谁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天?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说实话,也就是看你还算机灵,我们才安排你去看着他的,很多人想去,我们还不放心呢。给我看好了他,主要是别让他自杀或者逃跑什么的,有什么动向赶紧报告政府,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时机。”

    晕晕乎乎地回监号收拾完铺盖,我来到了隔壁杨远的号子。

    记得这天是1999年1o月18日,一个听上去很吉利的日子。

第一章 悠悠往事

    尽管我经常隔着窗户跟他搭腔,可是面对面接触这还是第一次。小说ap.整理杨远的面皮很白净,冷眼一看像个教师或者律师那样的文明人。但仔细一看,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的面部轮廓如同斧劈刀削,眼像鹰,嘴巴像狼,一身“重装备”越显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穿着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条红颜色的毛裤,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圆领衫,因为圆领衫的领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膛很结实,肌肉凸起老高,看样子他在那上面下过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个巨大的文身是一只飞翔的蓝蝴蝶。我的心悬得老高,局促地站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大哥,我来了。”

    杨远横着脖子把戴手铐的双手往上举了举,算是回应了一下,顺势冲我勾了勾手。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肌肉松弛,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他不会打我,可我还是很害怕,迟迟不敢挪动脚步。

    那只蝴蝶可真漂亮啊,两只翅膀上的花纹像眼镜蛇,我知道有这么一种蝴蝶,它最能恐吓敌人保护自己……闷了一阵,杨远突然把双手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哈哈哈!傻了?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吗?过来,两个多月没跟人好好说个话了,陪我好好唠唠。小子,这要是在外面,你想跟我说话,我还不一定理你呢……妈的,憋死我了。”

    我着懵,在门口找个空地放下铺盖,悬着心坐了上去:“大哥,想说什么你就说,我在这儿听着。”

    杨远把身子往墙上靠了靠,戴着脚镣的腿随即伸了过来:“来,先给哥哥缠缠镣子,我的手用不上劲儿。”

    好漂亮的蝴蝶啊,我努力地回忆那些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蝴蝶,恍惚很熟悉……我突然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很让人恐怖的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脑子受了刺激才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挪过来,把他的腿放在我的膝盖上,他的脚腕子已经被脚镣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用一块破床单给他缠着脚镣,他就在那头就嘟囔上了:“听着啊小子,我这辈子值,死了都没说的。知道吗?该死该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这阵子我还活着不是?哈哈,人啊,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轰轰烈烈,轮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还不是跟你吹,我干的那些事情,你听都不一定听说过……可是现在呢?还不是照样进来跟你这种小毛贼呆在一块儿?别紧张啊兄弟,知道我叫什么吗?蝴蝶!多么文雅的外号啊。”

    是啊,你的外号很文雅,可是你的嘴巴可不怎么样。我很讨厌他这样骂骂咧咧的,我怀疑,就这素质,在社会上是怎么当的大哥?他在我的头顶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脚下纳上闷了:这家伙是不是犯神经病了?你说我跟你不认不识的,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想插句话又不大敢,干脆任由他说下去。他似乎不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只蝴蝶可真漂亮,我心不在焉地想……杨远一直说到了开中午饭,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我回忆了一下,他前面说的,跟我在这里听来的那些“吹牛喊山”故事差不多,无非就是他在外面多么的威猛,多么的有派之类,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就故意装做闷头猛吃的样子,不愿意听他继续唠叨下去了。他好象并不介意我对他的不敬,随手把送饭老头多给他的那个馒头丢给我,自己三两口吃完了饭,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难啊兄弟,难啊,到了这般时候,我是什么也不想说了,前面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回忆回忆往事喽。

    拿着他给我的馒头,我很受感动,这才像个做大哥的样子嘛。

    看在这个馒头的份上,我静下心来,摆了个小学生听课的姿势,准备仔细听他演讲。

    这次,他好象不大吹了,时不时地问我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说,大哥挺猛的,听说你在外面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杨远咧嘴笑了:“这有个屁用?死了什么也没有,像一阵风。”

    外面好象下雨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这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

    “我有个当作家的朋友,他曾经根据我的外号,对蝴蝶了一通议论,”杨远清了清嗓子,“听着啊,我给你朗诵朗诵。蝴蝶美丽而温顺,喜欢阳光。每当烈日临空,在崎岖的山路上,在清凉的小溪边,你会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惧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会张开翅膀,面向太阳取暖。蝴蝶喜欢吸食花蜜,在寻觅不到花蜜的时候,它也可能吸食烂果或蛀树渗出的汁液,以维持生命。峰峦之颠,是它的聚汇场所;山隘孔道,是它飞翔的必经之路。有一种蝴蝶,在受到惊扰时,能迅张开翅膀,酷似攻击前的眼镜蛇,恐吓敌人,籍以自卫。少顷,便腾空上飞,直上云霄,逃之夭夭。哈哈,怎么样?跟一诗差不多吧?那可是个高人。不提他了……跟你说实话吧兄弟,我一直在拖着这条命呢。娘的,我全‘吐鲁’干净了,立马上路。我死了,有些人满意了,可我呢?我还没活痛快呢。呵,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慢慢跟我呆着吧,呆长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黏糊’(拖拉)了。唉,我这心里憋屈得慌啊……兄弟,我是个苦孩子出身。既然你喜欢听,我就跟你好好聊聊。聊完了我也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以后你能经常跟你的朋友们念叨念叨我,我也就知足了。要知道,我从年初就进来了,到现在还没真正跟人说过这些事儿呢。”

    “大哥你说,我听着……也许我能跟你学到不少东西呢。”一番话听得我有点儿难受,这话说得很是动情。

    “这就对啦,”杨远抬手拍了拍我的脸,冰凉的手铐砸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种异样的疼,“兄弟,你的案子我也听说了,抢劫是吧?我估计这事儿至少得判你三年,这三年可够你受的。为什么?劳改呀,跟在外面不一样。我活了三十多岁,光在劳改队就呆了七年。呆会儿我顺便给你说说那里的事情……好好听着吧,将来去了劳改队不吃亏。”

    杨远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天黑了,外面的雨也下大了,雨点打在窗台上啪啪作响。

    铁窗外的那轮月亮似乎并没被雨丝遮挡,依旧圆润瓦亮,这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过。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是在那儿长大的。记事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所以我记不太清楚她的模样,想象当中她好象戴一副很厚实的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候我爹很英俊,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公办教师,他跟我妈都是从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我妈去世的时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邻居们说,看看杨老师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许多呢。那时候我倒没觉得怎样,就是心里有点儿空荡荡的,感觉失落得很,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乱忽悠,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这样的感觉让我很沮丧,有时候会半夜哭着找我妈。我爹常常搂着我一岁大的弟弟呵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说着说着自己就流下了眼泪。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经常在半夜听见他用一种压抑的声音在拉二胡,像野猫叫。杨远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几乎是闭上的,我怀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我小时候很听话,六七岁就可以帮我爹照看我弟弟,甚至还会喂家里养的一群鸭子。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村里的几个叔叔把我爹抬回家来。我爹的眼睛上缠着很厚很厚的绷带,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记得他躺在床上直哆嗦,他的手把炕沿上的杠子都抠下来了,指甲翘得老高,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我很害怕,抱着弟弟躲在炕旮旯里,不敢看他……是啊,我害怕,怎么能不害怕呢?我是第一次看见我爹的脸扭曲成那样。后来我才知道,我爹的一只眼睛瞎了,好象是被人用石灰给揉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干的,因为什么才这样对待他的,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我没有打听,因为我爹不让我打听,他说:你要是还孝顺你爹,就永远别去问这件事情。那时候我小,真的没打听。后来长大了,我还是知道了一点儿内幕……我很茫然,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复仇。

    那一夜,我爹把我和弟弟拥在怀里,颤抖了好长时间,我觉得他要把我俩勒进他的肉里去了。

    夜深了,我爹就让我抱着弟弟去了另一间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戏,是很悲的那种。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一般;那晚也很冷,冻得我和弟弟瑟瑟抖。

    我弟弟感冒了,烧得厉害,我爹起初没在意……是啊,他怎么会在意呢?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尔冒出一两句悲伤的戏词,一声不吭,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于是,我经常偷偷过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真的死了,万一他再死了,我和弟弟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是唯一的外来户。当我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死掉以后,就开始关心起我弟弟来,我没命地给他灌凉水,我听别人说过,烧以后应该使劲喝水。再后来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现在说的弱智了。说到这里,杨远突然停下了,凶巴巴地横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么舌头?”

    我哪里伸舌头了?这么凄惨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儿干什么?

    我连忙坐正了,冲他点点头:“远哥,别打岔,我在听呢。”

    杨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这些没意思的……”

    我连忙辩解道:“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愿意听我是孙子。”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务是什么,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吗?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爱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其实,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在监狱里的那段经历……得,先让耳朵受会儿累吧。我挪过去,给他揉着肩膀,腆着脸鼓励他:“远哥,你讲得太好听了,听得我热血沸腾,请继续。”

    “你***,算我倒霉……”见我耳朵上还夹着他的烟,他伸手给我弹了出去,“不好好听就别想抽我的烟。小子,你说吧,想听什么?是不是想直接听蹲监狱的那一段?那我就打你个满意……把烟给哥哥点上。”

    点上烟,杨远的眼圈恢复了正常,把脑袋靠到乌黑的墙面上,目光开始迷离起来。

    兄弟,你知道83年的严打吧?我就是在那一年踏上劳改之路的。

    因为我家的户口是非农业人口,当我十六岁够了上班的年龄,就在市第三机械厂就业了,那是1982年的冬天。尽管我的户口是城里的,可那时候我很自卑,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所以我办任何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耻笑。尽管这样,我还是经常被人大声呵斥,甚至有人曾经当着我的面喊我“老巴子”,声音高得吓死驴。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城里的一个街道。我爹在一所学校里当教师,我弟弟傻得不成样子,整天流着口水蹲在门口晒太阳。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进屋里,给他讲一些开心的故事听。我总是觉得,我弟弟的傻是由于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我有一个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农村来的,是个一根筋脾气。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气哼哼地对我说:“杨远,咱不能这样窝囊,咱得联合起来跟他们干。”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很清醒地知道,依我当时的处境,想要真正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狠起来,让他们都怕我。可是究竟让他们怕了以后再干什么,心里也没谱。那时候,我的头脑简单得很,只想早一天摆脱受人欺负的处境,做个受人尊敬的人。我爹老实了半辈子,活得挺窝囊,我可不想跟他一样,我要挺起腰板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之前,我的心里就有个一个模糊的念头:先想办法接近厂里的几个霸王,让他们赏识我,然后再当着他们的面儿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后……那时候我小,除了这些,我没怎么多想。于是,我就先探李俊海的口话,我说:“你想怎么跟他们干?”李俊海木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受人欺负。”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因为这个缘故,我爹就请人教我练过几年武术,后来我还拿过全市的刀术冠军呢。

    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还跟大伯家的两个哥哥一起练过一阵拳击,所以,打架我不在乎。

    听他这么说,当时我笑了笑:“俊海,跟着我干吧,咱哥儿俩会站起来的。”

    厂里的一位混江湖的大哥叫牛玉文,有一阵子跟家里闹别扭,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当时我计上心来,跟李俊海一商量,也跟厂里打了报告要单身宿舍,理由是离家远,上下班不方便。没几天,厂里就给我俩安排了,恰好就在牛玉文的房间隔壁。刚开始的时候,牛玉文根本瞧不起我俩,有时候我俩去他们房间接近他,还经常挨他的呵斥,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时间长了,牛玉文就不怎么讨厌我了,还经常拉我跟他喝个酒什么的。

    慢慢的,有些不重视我的人也开始对我好点儿了,不再那么颐指气使的了。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对待牛玉文更加殷勤起来……现在想想,我都冒汗,唉。

第二章 初入监狱

    转过一年来,我十七岁了。我的身体更加强壮起来,性格也生了很大变化,我变得很油滑也很倔强。

    因为瘦,又因为我打起架来很好看,像飞着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外号蝴蝶。

    我专门请了一个开诊所的老头儿给我文了身,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蝴蝶,好看吧?

    经过一番努力,我的身边聚拢了一群来自厂里和社会上的各色混混。我们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横冲直撞,街道上,饭店、工厂、商店、游乐场里,到处都有我们的影子,甚至公交车见了我们也不敢问买没买票,总之,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一片儿最厉害的人了。这时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起来。李俊海成了我们这个帮派的二号人物,打打杀杀的活儿全由他来组织,我一般很少出面。当然,出来混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麻烦,我进出拘留所好几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那时候我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出来以后还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应该进去锻炼锻炼。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管我。我也不大回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带他出去玩儿上一阵。跟着我玩儿的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傻二”,他们有时候也带我弟弟出去玩儿,伺候得比对待我还要周到,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敢提一个傻字。四十来岁的我爹也被冠上了老爷子这个称谓。

    八月,南市一个叫小广的痞子放出话来说,蝴蝶想“作死”了,我要干挺了他。

    我听了很生气,就带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几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后来,社会上的几位大哥给调停了一下,当时我对小广说了声“对不起”,小广说后会有期。

    八月九号,严打开始了,我们这批人进去了不少。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不好。那一阵,街上天天有警车呼啸而过,像一炮弹。我们这帮人也互相传言,说是公安“火人”了,要整治地痞流氓了。当时我还不以为然,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出事儿,因为我没“作”什么大事儿,甚至还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光荣,是条了不起的好汉。直到亲眼看见警察来我们厂里抓走了不少平常很不起眼的“小哥”(混混)们,我才觉察到,我离这一步也不远了。那阵子街道上警笛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夏天水塘里的蛤蟆叫,一刻也不停息,叫得我坐立不安。

    我整天跟牛玉文和李俊海他们呆在宿舍里“上神”,有时候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九月,李俊海被厂保卫科叫走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听说警察在保卫科“卧”着等他呢,因为他犯了抢劫罪。

    这一次,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我总觉得自己很快也会被警察带走的。

    一天,牛玉文对我说:“看样子你没事儿了,你不像李俊海,还玩那么‘烈’的,除了小广的事儿,你没别的。”

    我不放心,我说:“小广那天说后会有期,他不会去告我吧?”

    牛玉文跟我分析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告他早告了,根据他的脾气,我推断他是想再跟你再玩一把野的。”

    玩儿野的谁怕谁?这时候我反倒静下心来,安心上我的班,老实得像一只病猫。

    谁知道,十月份我也被警察抓了小广终于还是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宿舍楼下踢球,警车就来了,直接开到了操场。

    我知道他们是来找谁的,我没跑,就这么心情坦然地跟他们上了车。

    被人揪着头下车的时候,天突然有点儿阴,弄得我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了,以至于我走起路来很狼狈,像个小儿麻痹。

    尽管我的形象很委琐,但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儿塌实的感觉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了。提着裤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我没感觉有什么不自在,直到站在预审科的门口,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以前我可不是在这儿接受审讯的。隐约地我觉得,这一次我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刚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押我来的那个胖警察在我身后大喝一声:“进去!”屋里已经坐了一个黑瘦的警察,他在眯着眼睛看我。这间屋子跟普通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窗明几净,烟雾缭绕,唯一不同的是,墙角立着一把乌黑的铁椅子,很森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暂时属于我的了,我没怎么多想就坐了过去。“很顺利嘛,”瘦警察冲押我来的警察点点头,“他没怎么反动?”“呵呵,没想到,这小子很听话。”胖警察带上门,把帽子丢到桌子上,问我,“脾气呢?”我没有说话,我能有什么脾气?你们连偷鸡摸狗的都给抓进来了,何况我?瘦警察清了清嗓子,打开一本讯问笔录,对我说:“坐好,现在开始审问你。”

    “你叫杨远?”

    “是,我叫杨远。”

    “知道为什么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凶。”

    “那好,说吧,你是怎么持刀行凶的?”

    这事儿很简单,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厂里给同事们讲一个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故事。两个警察听得也很无聊,不时唔唔两声,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真没劲,你就不会在故事里加点儿动词、形容词什么的,让故事听起来精彩一些?做完了笔录,胖警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对瘦警察说:“这几天太忙了,累得够戗……你也没吃饭吧?”瘦警察将笔录递给我,让我看看写的对不对,没问题了就签个字,然后对胖警察说:“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饭。”签了字,我问哈欠连天的胖警察:“叔叔,这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将笔录夹进一本卷宗里,啪啪地拍了两下:“没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里面好象被人点了一个炮仗:“不会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口气暧昧地说:“自己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脑袋里的炮仗不响了,整个人似乎飘起来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着“杨远流氓集团案”。

    当时我小啊,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瘦警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哭。也许是我哭得太难听,他猛地一拍桌子,让我把一声高亢又华丽的尾音唱成了一声狼嚎。于是我不哭了,我开始哀求,我说,叔叔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强*奸什么的吗?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两个警察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很严肃地告诉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强*奸,打架、扰乱社会治安什么的都算流氓,再说,你以为你没有强*奸吗?在没有结案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说,那你倒是接着审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女人拉过手呢。胖警察笑了,那好啊,你纯洁得很,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儿。我说,那倒不一定,反正定我个流氓罪我不服……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饱了,用手背抹着嘴巴高声说,“你不但是流氓,还是集团。”

    “集团是什么意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集团是什么意思,就这样问他。

    瘦警察好象是累了,像煽扇子那样摇了摇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后再找你。”

    让我回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你说什么?”

    胖警察一怔,猛然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笑得震天响:“哈哈,他说让你回去。”

    我没敢动弹,我搞不清楚他们是在玩什么游戏。

    我的心悬到嗓子眼上,腿软得像两根泡了三天的面条。

    “走吧,我送你回去。”胖警察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然后过来拉起了我。

    “真的?”我懵懂着站起来,“这就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走吧。”胖警察跟瘦警察打了个招呼,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尽管刚才呆的屋子也很亮堂,但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把戴手铐的双手举到眼前,遮挡住利刃一般的阳光,闭上眼睛适用了一阵光感,低头看着胖警察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往前挪。我知道,这不会是送我回家,但我好象还真的有这方面的奢想,兴许他们真的要放了我吧?现在想来很好笑,吃屎的孩子啊。

    “叔叔,咱们这是上哪?”拐过了一座楼,我不甘心地问。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家。”

    “别闹了叔叔,去拘留所?”

    “看守所!”胖警察陡然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拘留所像个学习班,关不了几天,有可能被判刑的人才会被押在看守所,等待继续审讯。当时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整个人全傻了,脑袋里像装了一坨沉甸甸的泥浆,根本转不起来。绕过公安局后楼,走到看守所那扇灰色的大铁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门口或站或蹲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面呈惶恐之色,犹如一只只被圈住了的兔子。我被胖警察拖着,踉踉跄跄地加入到了蚂蚁般的人群当中。胖警察拉着我的手铐,挤到了靠近门口的墙根,这里的阳光不是那么刺眼。一个很面熟的家伙,用一种近乎拉屎的声音喊我:“蝴蝶,是你吗?”

    “是我,”我瞟了他一眼,“你是谁?”

    “那五啊!你不认识那五兄弟了?”

    “哦,是你呀,”我想起来了,这小子请我吃过饭,是个赶车“掏皮子”的,“为什么事儿进来的?”

    刚问完,后脖颈就挨了胖警察一巴掌:“不许互通案情!”

    那五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他笑起来像个老鼠,吱吱的。

    低着头排了一阵号,论到我往里走了。

    我的眼前一黑,里面像一个幽深的山洞。

第三章 监狱里的战栗

    这些我喜欢听!杨远在说着,我一边用鼓励的眼神看他,一边给他按摩着有些肿胀的脚腕子。小说ap.整理|/\/\|

    “兄弟,这个好听吧?”杨远推了我一把,他的目光很热切,好象很希望我给他下个定义。

    “好听,好听,绝对好听。”我停下手,划根火柴给他点上已经被他揉搓灭了的烟。

    “唉,提起这些事情,我就想哭……”杨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嘴唇也开始哆嗦。

    他说“想哭”两个字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真的,我看见他的眼圈红,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我没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知道,像他这种人一定很爱面子,他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也有脆弱的一面。杨远好象明白我的意思,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调整姿势坐稳当了,大口吸了一口烟,冲我噗地吹了一下:“小子,哥哥是条硬汉子,你别不好意思说话。”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拘束了:“远哥,说什么呐,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杨远把手里的烟蒂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号子里立刻有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说说,那时候我是不是很傻?”

    他的眼睛像两把刀,这让我的感觉很异样,但绝不是恐惧,我说:“不傻,比我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你?”杨远把脸仰得像上吊,“你算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我一下子楞在那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

    值班的武警把铁门踹得咚咚响:“不许大声喧哗!”

    杨远像打嗝那样,猛地将笑声变成了一声“操”,歪头乜了武警一眼:“活腻歪了?”

    武警将一根手指从窥视孔伸进来,一点一点地戳杨远:“你再这么猖狂,会死得更快。”

    杨远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低着头把手在耳边摆了摆:“玩去吧,玩去吧,你是我亲大爷。”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小声对武警说:“班长,你就别惹他了,没看见我正在安抚他吗?”

    武警矜起鼻子,用单面鼻孔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隔壁一个女里女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远哥,是你吗?我是阎坤啊。”

    我坐回来,捅捅还在低头叹气的杨远,轻声说:“远哥,刚来的那个人喊你呢。”

    “别理他,那是个‘膘子’……”杨远皱了皱眉头,突然沙沙地笑了,“哎,你还别说,这人啊,可能还真有个轮回什么的。哈哈,你说这么个杂碎,他怎么就不判死刑呢?倒是我这个半拉杂碎先比他完蛋……操他妈,什么事儿嘛这叫。”

    “远哥,是你你就说个话!”那个叫阎坤的又在喊。

    “兄弟,你告诉他,杨远睡了,有什么事儿让他直接说。”

    “哥们儿,远哥睡觉了……”

    “少来这套!”阎坤的声音很尖,如同砂轮磨铁,“远哥,李俊海也进来了!”

    “什么?”杨远忽地站了起来,“大坤,李俊海在哪里?”

    “在南走廊七号!我刚从那里转过来,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我挺好的,他呢?”杨远的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乱窜。

    “刚出医院,被林武他们用刀捅了,一出院就押到这里来了。远哥,你可得有点儿数啊!”

    “我知道了,”杨远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声音低沉下来,“你还有机会碰见他吗?”

    “有!我快要判了,到了集中号我想办法,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

    “暂时还没有。”杨远回头示意我盯着门口,提着脚镣靠近后窗,“大坤,把手伸出来。”

    杨远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那半条香烟,用一根线栓好了,问:“伸出来了?”

    那边说“伸出来了”,杨远一手扳住铁棂子,一手将烟悠了出去。

    这边刚操作完,我就看见管理员拎着钥匙来了,我慌忙退回来,对杨远说:“远哥,所长来了。”

    杨远就势坐在窗下,摆了个老僧入定的姿势,口中喃喃地念叨上了:“看成败,人生豪迈……”

    管理员走到门口,拉开窥视孔,用手指了指杨远:“刚才是你咋呼的?”

    杨远没有抬头,继续念叨:“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管理员把手指冲我勾了勾,我连忙凑过去:“所长,有事儿吗?”

    管理员恨恨地说:“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不许让他跟别人搞串联!再这样,我连你也‘勾’起来。”

    我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咧了咧嘴:“刚才我打了个盹儿,真的没看见。”

    “我可告诉你,如果我现你跟他串通一气……”

    “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制止他。”

    看样子管理员本来是想进来的,让我这么一说,他好象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开了隔壁的门。

    时候不大,隔壁传来一阵驴鸣般的嚎叫:“所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杨远冲天翻了几下眼皮:“嘿嘿,好玩儿,这小子还是那个德行。”

    我突然觉杨远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从刚才他的一举一动上,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胆颤的魅力。我看得出来,这些人当年在社会上肯定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窗外的一缕阳光打在杨远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像是透明了,脸皮下埋着的是一付钢铁般的骷髅。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焊弧灼了一下,快地闪开了。窗外,明净的天上有一只麻雀在孤单地飞。

    开饭了。送饭的老吕头用饭勺磕打了几下窗口,杨远抬眼瞟瞟我:“过去拿。”

    老吕头轻咳一声,用嘴巴指指笸箩里的馒头:“拿三个,另外那个纸包是给杨远的。”

    杨远忽地扑过来:“老吕,谢谢你啊。”一把将那个纸包拽了过来,“哈哈,够哥们儿。”

    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只黄澄澄的烧鸡。杨远将烧鸡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告诉我说,这是他那个傻弟弟当年在培智小学(一家弱智学校)的一个同学送的。他弟弟的这个同学在公安局大院里干收报纸的活儿,不说话的话,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勤快又老实。上学的时候,这哥儿俩好着呢,整天在一块玩儿,玩累了就一起蹲在门口晒太阳,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说话。“我弟弟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住。那时候我爹也活着,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很快活……”说着说着,杨远又停住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很想念我弟弟……兄弟,我怎么不想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呢?真没意思。”

    咳,这不是害人嘛,我刚听上瘾来呢!我顾不上吃鸡,接口嚷嚷道:“别呀哥哥,没你这么玩的嘛。”

    杨远把烧鸡放进吃饭用的茶缸里,轻轻摇了摇头:“一想起我弟弟和我爹,我这心里就难受……”

    是啊,提这个谁不难受?这一刻,我竟然也关心起“傻二”来了,我问:“二哥怎么了?”

    杨远把脸别到一边,抬起胳膊在脸上晃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抹眼泪。

    “他死了。”杨远把脸转回来,依然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头皮照得泛出一层幽蓝的光。

    “哦……”我不想问了,这可能是他最伤心的事情,我不想去讨这个厌。

    “不说了,不说了!”杨远陡然提高了声音,“没意思。”

    没意思就不说了?你哪来那么大的自由?想不说就不说?我不答应!

    我决定给他来个激将法:“远哥,不是我说你的,你一个大男人……”

    “**!”我还没说完,阎坤在那边又尖着嗓子吆喝上了,“吃什么呐?这么香。”

    “没什么,我号里的这个兄弟给我弄了个烧鸡。”

    “给咱也来点儿?”阎坤很着急,声音着颤。

    “没了啊哥们儿,”我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远哥连骨头都嚼着吃啦!”

    “玩儿独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阎坤蔫了。

    “远哥,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接着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条好汉吗?好汉说话可得算数。”

    “好了好了,我接着说。”杨远把眼前的饭往旁边一扒拉,又开始了。

    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胖警察一推我,我一个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边嗡嗡嘤嘤地响,好象有很多人在说话。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道亮光,旁边的门敞开了,就是你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值班室。那里面坐着一个白头的管理员,我听见胖警察叫他段所,后来知道他是这里的所长,姓段。蹲在段所脚下的时候,我还在着懵,就像一头被突然拉进屠宰场的病猪。那一刻,我的脑袋空荡荡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清醒地知道,从此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好嘛,这不还是个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冲胖警察笑道。

    “你可别小看他,这小子有点儿能耐,”胖警察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把头抬起来,别装熊。”

    我想抬起头来,可我的脖子不听使唤,扭了几下,终于也没能抬起来,蔫蔫地歪在一边。

    段所笑了:“呵呵,这小子好象还不大服气呢。来吧,登个记。”

    登记很简单,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馆差不多,无非就是口气差了点儿。

    段所问一句,我答一句,最后段所把本子一合,对胖警察说:“好了,我给他安排个号子。”

    胖警察很麻利地给我卸了手铐,临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着考虑问题,我随时会来提审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想找句话说,一时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来,竟然说了声“谢谢”。

    走出门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适用了这里的环境。我现这里像个牲口棚,差别是:一个棚子是草的,一个棚子是石头、水泥的。你没现?哈,真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我跟在段所身后,就像一头戴着眼罩的驴,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感觉我该歇息歇息了,我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也好应付将来的提审。我估计你也这样,呵呵,大家都一样……拐了一个弯儿,嘈杂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人像扣在一口锅里,外面在用刷子刷锅底。

    段所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号子门口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人嚷:“坐好,坐好,所长来了。”

    段所把门上的那把螃蟹一样大的锁扳上来,喀嚓一声打开了:“林武,给你加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脑壳。我的心一紧,乖乖,这才是真正的犯人呐!以前我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那里的人不剃光头,一点也觉不出来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可这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片白花花的脑壳,让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攥了一把,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随着“咣”的一声关门,我被丢在了门里。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傻楞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到,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屋里没有床,密密麻麻的白葫芦头们盘腿坐在各自的铺盖上,直直地盯着我看,好象要用目光把我剥成一只脱毛的鸡。

    略一安静,一个声音从南墙角传了过来:“杨远?这不是杨远吗?”

    我没敢应声,拘留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里,你是条龙得盘起来,是只虎你得卧起来。

    “刚才是谁在乱咋呼?你爹来了吗?”这个阴沉的声音来自窗下,我没敢抬头看。

    “林哥,是臭虫咋呼的,练他?”这个声音很兴奋。

    “是得练他,”窗下的人似乎是在捏着嗓子说话,“刘三,呆会儿你当教练。”

    “好嘞!先练新号儿?”刘三跃跃欲试。

    “对,先练新号儿!”窗下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他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亢奋状态。

    应该承认,那阵子我被他们镇住了,好象又回到了刚就业时候的状态。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怎么“练”我,尽管我听说过这里面的一些道道,但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我麻了爪子了。当时我确实懵了,懵得都不知道冲说话的那个人打声招呼。闷了几秒钟,窗下的人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招呼我:“伙计,过来,到我对面来。”

    我楞了一下,魂儿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现在想来真可笑,你说他要是不招呼我一声,我是不是得在门口站上一辈子?***,林武这个混蛋!哈哈……后来我知道这小子叫林武,跟我差不多大,玩花“火玩”了个监号老大。这时候,我可以抬起眼皮打量他一下了,这家伙结实得像一头狗熊,脖子几乎跟大脸盘子一样粗,脖子下面的胸脯像安了两个杠铃,随着说话声还一紧一紧的,我猜想他这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看到他的强壮。你说他跟我玩这套把戏干什么呢?体格大只能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我体格小,可我从来不害怕体格大的,我三下就可以把他们放倒。放不倒,我就用刀砍……说远了,咱们继续。

    “你叫杨远?”林武用脚蹬了蹬我的腿弯。

    “是我,大哥。”我怕他踹我,连忙蹲在了他的对面。

    “你很厉害?”这口气明显是想找茬儿,声音很小。

    “大哥,你想干什么就明说,我刚来,啥都不懂。”

    “咦?膘子你还挺楞啊,”长着一张马脸的刘三靠过来,一脑袋撞在我的鼻子上,“尝尝我的铁头功!”

    我的鼻子一热,感觉有东西淌出来了,起先我还没在意,我以为那是鼻涕,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感冒着。

    我揉了揉鼻子,冲还想往前凑的刘三笑了笑:“大哥好功夫。”

    林武的目光有些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捏着鼻子,把脸仰起来。”

    我这才现我的鼻子流血了,我没动弹,任由鼻血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怎么,哥们儿跟我玩儿残酷?”刘三跳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肩膀上,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起来,别放赖,哥们儿不喜欢赖汉子。”林武推开还要往前冲的刘三,伸手拍了拍我的脸。

    “大哥,我不是放赖,我的身上没有力气,刚提审完了……”

    “没提审完,这不是我正在提审你吗?”

    我费力地坐起来,刚要往起蹲,林武话了:“别蹲,像我这样坐着,挺直你的腰板。”

    我很感激,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现在想想真他妈难受,那时候我怎么了?

    刘三老远站着,不知道是在吆喝谁:“看什么看?都给我坐好了!没看见老大在审案子吗?”

    我的心像有几只苍蝇在出溜着爬,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难受得要死。

    林武从屁股下的被子里掏出一团棉花丢给我:“把鼻子堵上,哥哥见不得血。”

    我把棉花卷成一个小球,塞进一个鼻孔,血还在流,林武笑了:“错了,是那一个。”

    等我换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调地问:“卖什么果木的?”

    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买卖的,什么卖果木?

    正着呆,刚开始喊我的那个人过来了:“老大,他是杨远啊,谁不知道杨远?”

    林武皱了皱眉头:“爱谁谁,在这里我是老大!刘三,把臭虫拖南墙根去,练!”

    “膘子,说话呀?卖什么果木的?”臭虫在墙根哎哟着,这边又审上了。

    “大哥,我在机械厂上班……”

    “没问你在哪儿上班,我是问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我明白了,咳,你早说啊,玩这套威虎山把戏有什么意思呢?我笑笑:“流氓。”

    林武瞪大了眼睛:“调戏妇女?摸、抠逼?”

    我有点儿上火,但一时又火不得,只好照实了说:“打架,我砍人了……”

    “好嘛,照这么说,我这里来了个‘猛德赫’!砍谁了?”

    “小广。”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是,我是蝴蝶。”

    “刘三!刘三!你***给我滚过来,给大哥磕头!”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刘三真的跪在我的脚下给我砰砰磕了三个头,把我磕得直晕,把林武磕得笑成了一只被胳肢着的老鼠。这时候,全号子里的人像散会那样,嗡的一声闹嚷起来,看样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这里面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见我过了“关”就放心了;一些人瞪着眼睛想看热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一下子瘪气了。自然地,散了“席”,我跟林武就成了哥们儿。林武告诉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广,拿他当大哥待。自从我把小广干了以后,他就不那么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们在街上瞎晃,碰见小广跟几个人站在市场上玩派,因为林武没叫他声“广哥”,小广的一个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脚。林武的朋友知道那是小广,一个个楞在当地没敢吭声。林武平白挨了一脚,心里很不舒坦,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了句“别这么横,谁也不是没挨过揍”。小广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就朝他的脸上抡,林武跑了,那几个朋友被砍了好几刀。我嗤之以鼻,就那么跑了?操,你也太“逼裂”点儿了吧?你怎么不找他报仇?林武说,找个屁?我这不是进来了吗?抢劫,就抢了三块钱。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说进来一个多月了,快要判了。

    这时候,刘三一直在给我按摩肩膀,像一个给鬼子服务的汉奸。

    那个叫臭虫的也“起创”起来了,咋咋呼呼地像一下子成了个人物。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说实话,那时候我小,没少折腾别人……别笑话我,真的。

    转过一天来,我爹托人给我送来了被褥,牛玉文也给我捎来了几件过冬的衣服。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肚子上挨了我一刀的那位大哥还给我送来了一床毯子。

    这期间我又被提出去审讯了几次,主要还是那件事情,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还干了别的什么。以前跟着我玩儿的兄弟,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除了当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广的以外,有些人还牵扯到别的案子,这我都不知道,我也打听不着。预审科的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继续交代!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就凭这么点事儿,我们会把你抓进来,这么严肃地审问你?他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当真了,最后连我上学的时候曾经偷老师的钢笔都说出来了。月底,我在一张纸上签了个字,就是宣布我正式成为罪犯的那张纸逮捕证。

    那时候判刑可真快啊,刚签了逮捕证,我就接到了起诉书。接起诉书的时候,检察院的人问我,要不要请个律师?我问律师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帮你说话的。我动心了,问,需要交钱吗?他们说,是的,要交三十五块钱。我说,那我回去考虑考虑。四爪朝天地躺在号子里,我在心里就嘀咕上了,我看见我爹因为操心而苍老的脸,我看见我弟弟因为营养不良而虚肿烂胖的身体,最后我哭了……我没钱请律师。林武说,请个屁!律师跟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他们会帮你说话?别花冤枉钱了,你看看,这里哪个人还请过律师?结果,我没请。林武这小子也挺有意思的,不让我请,他自己倒请了。那天开完了庭,林武回来直骂娘,娘了个逼的,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律师加着“狠杠”地在法庭上“造”我,根本不向着我说话。我心里直笑,活该!不几天,林武就去了集中号。他判了两年,上诉期还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为那时候看守所实在是太拥挤了,人比蚂蚁还多。走的时候,林武特意跑到门口吆喝我:“杨远,记着啊,我去了王村少年犯管教所,如果你也去,打声招呼,去不了,就给我写信啊,我在那儿等着你!”

    我蔽在门后,小声说:“我也快要判了,兴许咱们能分在一块儿呢。”

    押他走的那个警察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都来吧,国家建设需要你们。”

    这话听得我傻楞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

    有一次放茅的时候,我见到了李俊海,他判了,被押在集中号等待去劳改队服刑。

    打了声招呼,我问他:“俊海,几年?”

    李俊海笑得很傻:“八年,你呢?什么罪?”

    我说:“还没判,流氓、伤害,俩罪名。”

    李俊海嘱咐我:“定了就好,千万老实,严打的时候‘不论糊’。”

第四章 要玩就玩最猛的

    秋天刚过,我就被判刑了,流氓罪一年,伤害罪二年,合并执行二年半。(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文学网)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不多,一点儿都不多,这样的形势,这样的罪行,判我这么少,我赚大了我。审判长告诉我,因为我的年龄不满十八岁,上诉期一到,就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去了那里一定要好好改造,他说,你家里的人等着你回家呢,争口气,你看看你爸爸为你这事儿憔悴的?不改造好了对不起他啊。听了这话,我的心像塞了一把乱草,毛毛扎扎刺痒得厉害,我几乎是哭着回号子的。我的几个同案直纳闷,杨远这是怎么了?这不像是他的做派嘛。金高……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金高是我的铁哥们儿,最厉害的那一刀是他砍的。金高说,杨远,你傻了?你就这么个德行,以后谁还敢跟着你混?咱哥们儿走到哪里也是条汉子,以后在劳改队你这样,还要不要个人形象了?我说,我形象不好吗?你想起你爹,想起你弟弟也这样……金高不理我了,难道光你有爹?光你有弟弟?

    那时候我最想的还不是我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弟弟。你想想,他傻成那样,我不在家,他会怎么样?我爹整天在学校里忙,上班的时候就把我弟弟关在家里。那时候我弟弟已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因为他实在是傻得太厉害了。回号子收拾了铺盖,我跟林武他们拥抱了一阵,就去了集中号。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刚进门,躺在墙角的一个人就跳起来嚷了一嗓子:“蝴蝶!”

    “哈哈,是那五啊,早判了?”我冲他点了点头。

    “判了,盗窃罪,五年,”那五兴冲冲地扑过来接了我的被褥,“你呢?”

    “两年半,”我转头冲坐在被子上的几个光头打了声招呼,“哥儿几个都来了?”

    那几个人不说话,冷冷地盯着我看。

    那五砰地踹了一脚墙:“哑巴了都?不知道这是河东蝴蝶吗?”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嘟囔了一句:“知道,不就是李杂碎的伙计?”

    李杂碎?谁是李杂碎?我茫然,站着没动:“哥们儿,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五上前拉了那汉子一把:“管子,别这样,蝴蝶跟老李不是一路人。”

    我顿时有点儿明白了,莫非李杂碎是说的李俊海?

    那个叫“管子”的汉子哼了一声:“李杂碎可是整天在这里喊山我是蝴蝶他大哥,我是蝴蝶他大哥。”

    我乜了他一眼:“哥们儿火气不小啊,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

    那五见我有点儿上火,轻轻拽了我的胳膊一下:“呵呵,他不了解你,慢慢来。”

    管子站起来,把一只手掰得咔咔响:“怎么?跟我拿‘怕头’是吧?来吧,哥哥跟你过上两招。”

    我瞟他一眼,在心里一掂量:这家伙好体格,玩真的我不一定是他的个儿,心里就盘算好了应该怎么应付他。

    那五一看这个阵势,慌忙拦着慢慢往上起身的另外几位:“都坐下,都坐下,你们听我说……”

    我装做很害怕的样子,腆着脸靠近管子:“大哥,别动手呀,大家凑到一起都挺不容易的。”

    话还没说完,管子就蹲在了地下,脸扭曲得像一条急盘缩的蛇我下手了,我在他的裤裆里猛地撞了一膝盖。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另一个膝盖就跪上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就变成了一滩鼻涕,毫无反抗之力,连喘气都不顺溜了,因为我的膝盖将他的气管压瘪了。一边压着他,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楞在一旁的那几个人:“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

    这批家伙一下子全蔫了,有几个竟然笑了,笑得像太监:“那五,快叫你伙计住手啊,大家没想干什么呀。”

    那五似乎也有点糊涂了,转过身来冲我直唱歌:“蝴蝶蝴蝶你干啥,蝴蝶蝴蝶你干啥……”

    我在膝盖上又用了一把力气,感觉他的气焰全下去了,才站起来,拍着手说:“都别跟我玩楞的啊,我的拳头没长眼。”

    管子躺在地下好长时间没有动静,直到那五上去拍了拍他的脸,他才大声地咳嗽起来:“怎么回事儿?打人了这就?”我挪到马桶的位置站下了,防备他再跟我毛,万一他毛,我想直接用马桶盖砸他。我就这样直直地看他,目光炯炯。我有这个经验,这时候越不说话,他越虚,最后他可能会彻底放弃尊严。这时候,整个号子里鸦雀无声,连别的号子都没了声息。果然,呆了没半分钟,管子的眼睛就不敢跟我对视了,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家猫,出溜一下钻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我在心里笑了,哈哈,这就是人!在哪里都一样,“你不操他娘,他是不会叫你爹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说到这里,杨远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咳,这叫什么事儿嘛,其实管子这人挺不错的。”我听得津津有味,正想问为什么大家管李俊海叫“李杂碎”,阎坤在隔壁又喊上了:“远哥,刚才提审,我看见俊海了!”

    杨远的眉头又凸了起来。

    阳光已经转到了东面的墙壁上,把几滴蚊子血照得很新鲜,熠熠地放着红光。

    杨远又沉默了,低着头,用一根指头不住地抠脚镣缝隙里的一点污垢。

    我没敢催他,我害怕他冷不丁砸我一手铐。我觉得他像一只奔走在荒野上的狼,稍有刺激就会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尽管他这时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但我的潜意识里有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因为什么。这样闷坐了一阵,晚饭就开始了。我现他的饭量很小,我几乎可以吃他两个人的。他慢腾腾地把自己的馒头掰在缸子里,然后从被子后面拿出一个玻璃瓶子,拧开盖,伸进勺子去挖了一勺黄色的东西,边往缸子里刮那东西,边问我:“来点儿?”

    我凑过去,上鼻子一闻,一股浓郁的炸肉香扑鼻而来:“猪大油?”

    杨远斜我一眼,又将瓶子盖上了:“你还是别来了,肚子挂不住,容易拉稀。”

    我怏怏地退回去吃我自己的饭,小气鬼,你怎么知道我的肚子挂不住?

    杨远见我不高兴,放下缸子,用双手套住我的脖子笑道:“你小子真没劲,远哥不是那样的人,好了,吃饭。”

    杨远收回手,用水把馒头泡了,像喝稀饭那样把馒头吃了。这样,他的咸菜自然就归我了。

    吃完了饭,大号那边就开始放茅了。杨远站起来,将耳朵贴到窥视孔上,面色严峻地听那边的声音。我估计他是在听李俊海的声音,因为在不知道李俊海也进来了之前他不这样,这个动作在他跟我讲故事的时候,曾经重复过几遍。可惜,这一次他还是没能听到他想要听到的声音。他似乎很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转换动作,不是让眼睛贴上就是让耳朵贴上,直到管理员站在小号走廊上咋呼了一声“放茅啦”,他才恋恋不舍地吩咐我:“搬着马桶,咱们走。”

    因为我们这个号子靠近前走廊,放茅自然是我们先放。路过阎坤号子的时候,阎坤的眼睛像两盏灯,冲杨远不住地放光。杨远咳嗽了一声,把手铐往上扬扬,吹了一声没有声音的口哨。阎坤接着就在里面叫唤上了:“快来人啊,我要拉裤子了!”

    管理员上去,一巴掌煽到窥视孔上:“先憋着!”

    杨远扶着我的肩膀,慢慢挪着脚步,回头笑道:“哈哈,让他拉裤子里拉倒。”

    管理员不理他,远远地站在那头瞪着他的背影愣。我蹲在厕所涮马桶的时候,杨远告诉我,呆会儿你涮完了就蹲在这里装做上大便,我想见见阎坤。他的口气不容置否,或许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口气说话,来不得一点商量。说来也怪,我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听他的。为什么?说不上来,反正我涮完了马桶,直接就蹲在了便池上,像一只听话的家猫。杨远站在门口抖了抖用布绳拴着的脚镣,似乎很着急:“还没拉完?你倒是快点儿拉呀。”

    管理员走过来,用钥匙敲了敲门:“快点儿!磨蹭什么?”

    我装做拉得很难受的样子,哼哼唧唧地说:“拉不出来……哎哟,是不是便秘?”

    管理员转身催促杨远:“你先回去。”

    杨远站着没动:“他不扶我,我怎么回去?腿沉得像麻袋……”

    管理员盯着他的腿看了一阵,似乎很无奈:“要瘫了?好,你在这里等着他。”

    杨远把身子倚到门框上,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真臭啊……快拉啊兄弟。”

    管理员似乎受了感染,皱着眉头退远了,他好象是等不及了,要赶紧结束这场放茅。

    杨远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悄声说:“一会儿阎坤来了,你就出去。”

    刚说完,走廊那头就传来阎坤的声音:“憋死我了,你怎么才给我开门?”

    杨远见阎坤来了,大声说:“老阎,臭啊,真的拉裤裆里去了?”

    “哎哟,全他妈淌裤腿里了……”阎坤像一条泥鳅,一扒拉杨远,嗖地钻了进来。

    “哈哈哈,吃什么了你?”杨远的声音还是那么大,“我看看,拉出什么稀罕东西来了?”

    “出去!”阎坤瞪着俩绿豆大小的眼,直视着还蹲在便池上玩造型的我。

    阎坤长得像一只烤熟了的虾,说话时全身都扎煞着,我一惊,连忙提上裤子闪到了门口。

    管理员正往这边看,我故意吆喝道:“远哥,你扒人家的裤子干什么?”

    管理员念咕了一句什么,一下一下地摇晃着钥匙,不往这边看了。

    厕所里,阎坤跟杨远低声地说着什么,语快得像炒豆子,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暂时没说……杀了,独吞,口子很乱……”。阎坤喘气的时候,杨远很激动,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凭什么告诉你?少他妈来这套,我还没死!谁在这里面干了什么糟烂事儿,我一个也不饶他……阎坤说,你在这里都变成聋子了,这些事情街面上谁不知道?快,过两天我去集中号……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阎坤就带了哭腔:“远哥,你千万别误会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想想,我至于在这个时候……”我忍不住把脑袋偏了过去,我看见杨远掐着阎坤鸡一般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死不了,我要看着他先死!”阎坤憋得脸通红,声音像是被砂纸砬过:“我阎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杨远把手松开,回头瞟了我一眼:“呵呵,我们哥儿俩在开玩笑呢,走吧。”

    “哈哈,老阎是个屎人!”一出门,杨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完了没有?”管理员在那头咋呼上了。

    “完了,完了。”杨远哗啦哗啦地挪出来,两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关号门的时候,管理员推了杨远一把:“我可告诉你,少欺负人家阎坤。”

    杨远笑了:“我敢欺负他?他是我爷爷。”

    坐下喘了一口气,杨远吩咐我:“看着人。”

    我靠到窥视孔,轻轻拉开挡板,管理员已经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

    杨远把身子背着我,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好象在打开一张纸。

    过了一会儿,杨远长叹了一声:“唉,怎么会这样?人呐。”

    “好了,过来坐着,我的好兄弟。”杨远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哗啦了两下手铐,招呼我。

    “远哥,刚才我很紧张。”我拉上窥视孔的挡板,按着胸口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紧张什么?”杨远用火柴把手里的纸条点燃了,簌簌地抖动着蓝色的火苗,“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吗?”

    是啊,关我什么事儿?我尴尬地笑了笑:“远哥,我看见你打了阎坤。”

    杨远哧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没看见他打我呢,”说着撸起了上衣,“看看,这是什么?”

    我赫然看见他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像小蛇一样的伤疤。

    “看见了吧?这才是挨打呢,”杨远凄然一笑,“你老阎哥哥干的,呵呵。”

    “拿铡刀砍的?”伤疤那么长,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铡刀、大刀片什么的长家伙。

    “比那个厉害,你知道三八军刺吗?是那个捅的。”

    “捅能捅这么长的口子吗?”我很惊奇。

    “捅了一个很小的窟窿,口子长那是动手术的原因,哥哥的肝被他捅破了。”

    我忍不住想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杨远用手背挡开我,摇头笑了:“哈哈,阎八这个杂碎。”

    阎坤好象在那边听见了,嘿嘿地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杨远皱了一下眉头,继续他的回忆……在集中号里呆了几天,段所就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我知道,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了饭。刚想对段所说声谢谢,段所就冲我嚷嚷上了:“傻笑什么?推着水车!送水!”

    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大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条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三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象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人在那里放屁,很尖、很细,很讲究音。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儿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了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儿是我爹,一会儿是我弟弟,一会儿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儿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警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啊战友,你舍生忘死……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象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在笑,笑容里甚至带有一丝腼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的笑像哭,他好象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安慰他几句你就可以可以回去了,我爹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便不笑了,把手搓得沙沙响。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杨远的嗓音突然颤抖起来,一下一下地掰着手指:“兄弟,我爹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远哥,老人都这样,你不必太难受。”

    杨远抬起头,喃喃地说:“他不是老人,那一年他才四十多岁。”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附和道:“可不,还算年轻,现在得六十多了吧?”

    杨远没接我的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他死了,全是因为我……我从小就让他操心。”

第五章 我曾经是个好孩子

    好象是在文学网.)|/\/\|我爹尽管一只眼睛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书,他还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高年级语文,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经常在夜里被人叫出去开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也灰蒙蒙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右派,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他回家以后,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爱干净,一进门就把衣服仔细地抖搂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没了一点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然后打上一盆水洗脸,他洗得很慢,一丝不苟。洗完了脸,就把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重新戴上,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弟弟的脸,如果我还没睡,他会给我掖好被子,瞪着那只明亮的眼说:“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学习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阵以后,会去墙根摘下那把闪着油光的二胡,拉出一段忧伤的曲子。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试成绩在班里经常是第一名。这让我爹很高兴,时常奖励我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满院子溜达。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的教育组。去了教育组就不教学了,好象是负责培训全公社的语文教师。我爹很高兴,每天清早起床,给我们做上饭,再挨个儿地摸一把我俩的脑袋,吹着口哨就走了。因为公社离我们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没几天教育组就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崭新的、泛着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车子。我爹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卷塑料带,忙碌了大半天,将车子缠得花花绿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然后就将我俩一个在大梁上,一个在后座上安顿好了,嗖地一声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兴奋,满大街地咋呼,我爹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时候,我们幸福极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开会了,他好象不是右派了,人们又开始喊他杨老师了,杨老师吃了吗?杨老师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靠东面种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种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飞舞着的蝴蝶,还有蜜蜂什么的,嗡嗡嘤嘤地在那里追逐、嬉闹,我跟我弟弟还能在墙根的花草间捉到不少蚂蚱。我爹给我弟弟捉了一只麻雀,这只麻雀让我们喂养得像一个矜持又高贵的财主,除了那种叫“双母夹”的蚂蚱,一概不吃,最后就那么把自己给娇惯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把院子里的土蹬得像扬场,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着单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终于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我的脖子上挂着红彤彤的红领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爱的车子,蹲在地上就哭了,他说,儿子,咱们也是“红五类”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心里很别扭,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该哭的时候你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你咧咧什么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又给我三毛钱让我去合作社买了一瓶啤酒,他说他要过年。最后,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调悠扬。

    年底的一天,我爹领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摸我的脸,用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对我说:“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一般管上一辈的女人叫姑姑、婶子什么的,我没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头:“快叫,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欢他,我预感到这个女人跟我爹之间有点儿什么事情。

    从此,那个女人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过年那天,这个女人就住在了我们家,像一家人那样。

    我爹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周阿姨就是你们的妈了,我跟他结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妈,我就出去了,冒着凛冽的寒风,我去了我亲妈的坟头。

    我在我妈的坟头上说话的时候,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我像是被这个爆竹做成的旋涡给淹没了。

    因为我不喊周阿姨叫妈,我爹很恼火,经常拧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懂事。那时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么逼我,我硬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旧对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给我们,甚至晚上非要搂着我俩睡觉不可。时间长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诉我了,他说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厂里的工人,娘家是城里人。因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后来组织上觉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给牵了个线。一开始我爹不同意,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说我爹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心眼儿又好,死活要嫁给我爹。我爹说,你不会是可怜我吧?周阿姨就开始抹眼泪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觉得我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依靠,将就我爹这个条件,两个人正合适。我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只眼睛一直恍惚着,似乎有很多话要从那里对我说出来。

    我突然觉得周阿姨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唉,那时候成分不好可以压死人。

    尽管我在心里容纳了周阿姨,可是行为上还是别别扭扭的。

    等我开始喊她妈的时候,她突然就疯了。

    我记得那年我小学快毕业了。当时学校里实行“二部制”,就是上午参加劳动,下午去学校上课。上课的时候,老师来扎上一头,照着课本念一通,然后就让大家自习。有时候会突然接到命令,开某某老师的批判会,那么,下午也就不用上学了,大家围着那个接受批判的老师指指戳戳上一阵,最后高呼“打倒臭老九”或者“教育革命万岁”什么的,就作了鸟兽散。那天我正在“教育”低头站在黑板前的算术老师,一个同学跑来告诉我:“杨远,快,你后娘在街上出洋相呢。”我很纳闷,连忙跟着他跑了出去。在村西头的一个水塘边,我看见了我妈。她站在一个草堆上,面色严峻地向围观的人群砍柴般的挥手:“革命同志们,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绣花纳鞋底子,革命是什么呢?革命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

    “妈!”我站在远处大声地呼喊,“妈你怎么了?”周阿姨似乎不认识我了,她直直地看了我一眼,继续演讲。她夸张的手势不时引来阵阵喝彩,她像个女英雄那样往下压压手,接着抒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这样傻忽忽地站在那里,我的脸烫得厉害,似乎有人在我的脸上泼了一瓢开水。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妈,你别这样,妈你别这样……可我真的不知道此时我还应该干点儿什么。我妈嚷得声嘶力竭,众人的喝彩声也响彻云霄。这时候,我竟然看到我弟弟在人群里一蹦三尺高,他兴奋成了一只听到枪响的兔子,他就这样喊嘿!嘿嘿!嘿!我妈看见他了,她从草堆上走下来,蹲下身子抱了抱我弟弟,然后慢慢往西走去。后面一下子乱了,一些孩子拣起沟边的坷拉砸她的后背,她不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往西走。我感觉,那边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她,让她走得如此从容,如此气定神闲……人群散尽的时候,我觉我坐在地上,弟弟蹲在我的对面,用一根草棍戳我的鼻孔,戳得专心致志。

    天擦黑的时候,一个邻居大婶过来拉我起来,她说:“大远,我把你妈送回家了,快回去看着她。”

    我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天突然就黑成了锅底。

    院子里,我妈坐在我爹的躺椅上,一动不动。

    我怀疑她死了,我和弟弟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想看个究竟,她的眼珠转了一下,我放心了。

    我说:“妈,你怎么了?”

    她紧闭着双眼,没有说话,就这样躺在椅子上,躺在飘着雪花的寒风里。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就是周阿姨,死了。在这之前,她跑出家去,几个月没回来。我爹出去找了她很多次也没找到。我爹说,兴许她是找她的爸爸去了,听说她爸爸在新疆的某个农场里“支边”。从此我爹变得很沉闷,有时候他会拉上一宿的二胡,从天黑到天亮。有一次,他的琴弦断了,他就坐到门槛上,看着黑洞洞的院子,喃喃地念叨,知音来了,知音来了。突然有一天,我爹回家对我说:“儿子,你妈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我把她火化了。”

    当时我竟然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我觉得她还是死了好,活着遭罪,她疯成那样儿。

    我爹说:“骨灰呢,我给她送娘家去了,她娘家人要。”

    过了几天,我爹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里的广东公墓。我又见到了我妈,她的坟头很漂亮,旁边长满了洁白的小花,那些花儿都开着,阳光一照仿佛都透着明。我爹说,你妈的老家在广东,老辈人是广东的大财主,可有钱了,你姥爷还有一条像房子那么大的船,有钱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钱、谈生意什么的。

    风刮着我爹苍白的脸,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的心像有根针在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沿着公墓里的石头路跑起来,我边跑边喊:“妈妈你快回家……”

    从公墓回家的时候,我感冒了,好几天没去上学。一直躺在冰凉的炕上,我弟弟用蒜臼子把生姜捣碎了,给我做姜汤喝,我喝了姜汤就围着被子,给他讲大灰狼叔叔和小白兔妹妹的故事,听得我弟弟直想找大灰狼拼命你在哪里?滚出来。等我的感冒好了,我爹就对我说:“你光学习好有什么用?看看,你这叫什么体格嘛,你看我。”说完了就用拳头嘭嘭地捶自己干瘪的胸脯:“咋样?这才叫男人呢。”

    确实,那时候我很瘦弱,别人都管我叫“鱼刺”。

    我对我爹说:“那怎么办?身体想好,就得有好饭吃。”

    我爹说:“你别没有数了,就咱们家的饭食?你看看村里哪家能天天吃馒头?”

    我说:“那叫馒头?全是黑面,吃了拉肚子……”

    我爹不说话了,沉吟了半晌,啪地一拍大腿:“得,咱练功夫去。”

    我爹是个痛快人,当天就把村里的一个老头请到了我们家,一顿老白干伺候过后,就让我行了拜师礼。从那以后,我放学回来就有了营生干压腿、劈叉、踢腿、站桩,这一练就是两年。两年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精壮结实的半大小子。我爹很高兴,经常让我教他几招,有时候还跟我过过手。自然,他输的时候多,躺在地下老半天爬不起来。开春的时候,我爹又托了他一个同学的关系,把我送到了区业余体校,开始了正规的训练。我很争气,在当年的武术运动会上,拿了个刀术第一名。自然地,我的学习就放松了,有时候考试还不及格,我爹似乎不太管我的学习,他的脑子仿佛全放在了我的身体上。那时候,我爹又调动工作了,他成了一个中学的教导主任。他自行车把上的包儿也换了,不再是那个鼻涕一样的布包了,换了个黑皮子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转过一年来,开始考高中了。有一天,我对我爹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上班。”

    我爹很纳闷:“上学不好吗?我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给我光宗耀祖呢。”

    我说:“我根本考不上,再说,咱家这么困难,我上班不是还能给你减轻负担吗?”

    我爹生气了,那只眼睛像是在往外喷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火,没敢再犟嘴,心说,那就考吧,考不上别怨我。

    结果,我没考上。

    我爹生了几天闷气,一直不搭理我,后来憋不住了,让我去了公社的废品站当临时工。

    这一当上临时工,我的心就开始野了起来,我管不住自己了。

    我去了废品站,我弟弟就没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时候把他放在自行车大梁上,带到学校里去。我爹上课,我弟弟就在校园操场上疯跑,跑累了就在花丛中自己跟自己玩儿捉迷藏。学生们下课了就去逗他玩儿,他们都不欺负他,只不过是在他跑远了的时候,会在后面大声地喊:“傻二,傻二,快回来,爸爸给你烧蚂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

    我下班路过学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门口了,他嘴里像含着一个滚烫的芋头:“哥哥好……哥哥,我放学了。”

    我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背着我的心,他软弱得让我直想趴下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废品站的人缘特别好,年龄大的师傅拿我当儿子待,经常让我喊他们爸爸,我就喊,这没什么,我就是喊你爷爷,你也成不了我真爷爷不是?几个年纪很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们儿,我们经常在一起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有厕所不上,偏要往收购来的酒瓶子里撒尿,有时候还往看门老头的暖瓶里吐口痰什么的,唉,想起这些来,我都冒汗。有一次,镇上的一个“二不溜子”喝醉了,来废品站撒酒疯,把一个差不多跟我爹一样大的师傅给踹得嗷嗷叫,我拣起一根铁棍就冲上去了,把那小子直接干成了一滩浆鸡屎,嘴里吐出来的烂粉条、地瓜酒喷了一院子,他叫得像杀猪。

    再以后,我就跟废品站的弟兄们形成了一股势力,镇上有限的几个混混没有敢惹我们的,哈哈。

    我牢牢记住了我曾经过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么窝囊,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时候工资低,像我们这些干临时工的,一个月也就开二十几块钱,我把钱都攒着,想给我爹配一副新眼镜。

    有一天我下班早,顺路给我弟弟买了几个包子,我把包子揣在胸口里捂着,跑在路上。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被我撞了一下,他骂我:“你他妈是个傻子?低着头跑什么跑?”

    我两手捂着包子,用两只脚轮换着抡他,把他抡成了一只忙碌着的陀螺。

    到了我爹学校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们下课。我看见一个教室的后面围着一群人,我爹在后面吆喝:“好了,好了,大家都回教室。”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奈,好象他不是教导主任,而是学校里的勤杂工。当时我就明白了,人群包围着的可能是我弟弟,大家又在拿我弟弟开心。我扒拉开人群一看,果然是我弟弟,他在给大家唱歌:我家小弟弟呀,半夜笑嘻嘻呀,问他笑个啥,梦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梦见**……我拉着他就走,我爹就这样傻看着我,直到我走出了校门。我让我弟弟趁热把包子吃了,就让他在一个草垛后面等我。我返回了那个教室,一脚把门踹开了,老师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把那些逗我弟弟的同学全拖出来了,一人在脸上来了一个“旋风腿”,他们趴在地下像一只只死耗子。我冲地下啐了一口,拍打了两下手,横着身子走了。走到门口,我爹跑过来想打我,我边跑边说:“我不上班了,我要回家照看我弟弟!”

    晚上,我们三个人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达成了一致把家搬到镇上,上班的时候由我带着我弟弟。

    过了几天,我爹向学校要了一个宿舍,我们就搬去住了,村里的房子卖掉了,卖了一千块钱。

    走的那天我很难过,看着那些刚开出花朵来的向日葵,看着墙角的花花草草,鼻子酸极了。

    这样,我上班的时候就带上了我弟弟,一般我会背着他走,他的鼻息刺痒着我的脖颈,很舒服。

    工友们见我把弟弟带来了,都很高兴,拿我弟弟当自己的儿子和弟弟,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有时候工友们忙,我弟弟就象模象样地帮工,甚至还学会了看磅秤,上下不差三两。

    那一年,我十六岁,我弟弟九岁。

    我俩很快活,比我爹还快活。

    秋天的时候,我们家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好象很关心我弟弟,老是摸他乱蓬蓬的脑袋。我问我爹,他们是干什么的?我爹说,这是我在培智小学教书的同学,想让你弟弟去他们学校上学。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以前我爹就说过,城里有个专门教脑子不跟趟的孩子学习的学校,人家还管吃管住,很正规,比一般的学校还好呢。我知道,他这一走,我就很难再见到他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儿呢。我弟弟不知道大家想要干什么,跳着高儿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那两个人走了,我爹就蹲在地上叹气。我说:“那也好,让二子长长脑子,去吧。”

    我爹点点头,起身去找他的二胡,我不想听他拉二胡,就那么悬着心走到了院子。院子的空地上有一只麻雀在溜达,我想想,我弟弟再也不能在那里撵麻雀玩儿了,心就麻了,汗也出来了,整个人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虚弱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不长时间,那两个人就来把我弟弟带走了,他走得很风光,坐着一辆雪白的面包车。从此,我的心就被我弟弟牵走了,整天不说话。

    天又一次黑了,杨远侧着脑袋看窗外,窗外的天上有一轮黄澄澄的月亮。

    我替他披上一件衣服,郁闷地问:“后来你没去看你弟弟?”

    杨远叹了一口气:“唉,不提他了……我跟你说点你喜欢听的吧。”

    说实话,那一刻我倒是关心起他的弟弟来,我说:“你接着说就是了。”

    杨远斜了我一眼:“算了,我还是给你讲点儿热闹的听吧。”

第六章 癫狂少年杀气腾腾

    我爹从看守所走了以后,我郁闷了好几天,晚上睡觉老是做梦,我经常梦见我爹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里、田野上,醒来就大睁着双眼看窗外的那几颗星星。小说ap.文字版我常常想,据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我该是哪一颗呢?该不会是最小的那一颗吧?有时候,老贾会放上几个悠扬的屁,我会在心里说,也许我就是一个屁。

    有一天我拉水去集中号,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们蹲在门口等候去劳改队。

    我跟管子拥抱了一下,嘱咐他好好干,将来哥儿几个回社会好好交往着,干一番大事业。

    管子说:“杨远,我还是那句话,防备着李俊海点儿。”

    我说:“我知道,但你说的那些我不信,起码他对我是不会很杂碎的。”

    那五插话说:“反正你得注意他点儿,在号里我们跟你说的一点不骗人。”

    我没说话,把水送下,拉着水车就走了……我的心乱得像长着一团鸡毛。

    “兄弟,你知道吗?”杨远说到这里,脸突然变得煞白,“人是会变的,有时候能变成狼。”

    “你是说李俊海吗?”我问。

    “不光是他,我说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太明白……”我摇了摇头,“也许是你经历的太多吧。”

    “唉,”杨远苦笑了一声,“我还是先给你讲讲李俊海吧。”

    你知道的,李俊海跟我一起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一直跟着我玩儿,像我的一条尾巴。他的脾气不好,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容易毛。开始的时候我曾经劝过他,我说:“俊海,你老是这样可不好,上火的时候你应该想想这火应不应该出来。”

    他一般会听我的,我劝他的时候,他总是红着脸说:“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了。”

    我把酒疯的大哥捅了以后,他开玩笑说:“你小子更毛楞,来不来的就玩儿真家伙,还说我呢。”

    等我把道理跟他说清楚以后,他似乎豁然开朗,不几天就把一个骂他“老巴子”的人用菜刀砍了,结果人家可没有酒疯的大哥那么仗义,人家去医院缝完了针,直接去派出所报了案。结果,他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我去拘留所看他的时候,他摸着大腿哭成了一个泪人,他说,我再也不敢了,我要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做人。我没多跟他说话,那一刻,他在我的眼里突然变成了一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七天以后,他出来了,没曾想,他一下子成了个人物在厂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见了他,大小同事都管他叫“海哥”。于是,他又“猛戗”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跟我瞪眼扒皮的。我也不在意,照旧跟他一起在外面混。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都很疯狂,屁大点的事儿就动刀子。跟人死拼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经常会出现我爹被人按着脑袋,用石灰搓眼睛的镜头,这个镜头异常清晰,它把我的眼睛都要胀破了。我俩在一起混得久了,李俊海就开始明白了,他总归是跟我差那么一小截,因为社会上的哥们儿拿我当大哥待,拿他还是当个跟班的尽管他比我还大一岁。或许,矛盾就出在这里,那时候我们都还小。

    有一次,我们商量着要去武胜街“干”一个叫钢蛋的,他死活不让我去,他自己去了,一个兄弟也没带。我承认他是一条好汉,我也相信他能办好这件事情,我以为他肯定想在钢蛋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背”他的“死狗”。

    我跟牛玉文在宿舍给他摆好了庆功酒,没想到钢蛋竟然来了,手里提着两只活鸡:“蝴蝶,咱们以后别纠缠了,算我错了。”我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是为了防备他玩儿邪的,我上去一刀给他砍在脑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结果人家什么也没带。钢蛋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擦,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我:“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我一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绑架了人家的妹妹!那一刻我几乎吓傻了,我再没文化也知道,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稳住神,把他扶去了厂医务室,缝好了针,我对他说:“既然你来了,咱的事儿也就结了,我马上放人。”钢蛋一走,我和牛玉文就满世界找李俊海,那时候也没个手机、传呼机什么的,我俩就这样穿梭在李俊海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一家小饭店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像一摊烂泥,钢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边,哆嗦成了一张被风吹着的纸条。见我们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冲牛玉文说:“怎么样?我办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他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牛玉文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我抡圆膀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妈是我大爷!”他忽地站了起来,把俩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脸凑到他的眼睛上,就那么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李俊海跟我对视了没半分钟就泄气了,没皮没脸地舔着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哈哈大笑:“你行,好,打得好。”

    后来为这事儿,我没跟钢蛋少了火拼,当然,最后还是钢蛋草鸡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

    从那以后,我在这一带就多少有了点儿名声,所以才惹得小广嫉妒,最终出了事情。

    那阵子,我确实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这么一种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

    现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时候的我,是人还是野兽。

    我曾经带着一帮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见着穿喇叭裤留长头的“小哥”就砍,从厂门口一路杀到火车站。

    我用一根五分钢条做了一把钩子,非常锋利,能将一张厚厚的铁板穿透。我嫌它还不够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军刺,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充满煞气的凶器,我给它取名“战争之神”,经常用一个小提琴盒子装着它带在身上,它让我的胆量增加了不少。有一天下班,我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七八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溜达,我断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对弟兄们说,混江湖的,最要的一条就是眼睛要像鹰。我擎着战争之神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那几个人一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触,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门口大喊,哥们儿,来呀!风吹动我黑色的风衣,让我看起来像一个侠客。

    有一次,我跟牛玉文去乡下看望他的姥姥,中午喝了点儿酒,牛玉文要领我去看海。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一个同样喝了酒,样子像是传说中“庄户流球”的人拦住了我俩,他把手抖擞得像筛糠:“哪里来的俩膘子?给爷爷拿根烟抽!”我没有说话,直接用三棱刮刀把他捅倒了,他趴在地下,地下有一小片残雪,白白净净的,很快就被血融化了。“朋友,我叫杨远,在第三机械厂上班,活过来的话就去找我。”我在他身上擦了两下刀子,敲敲他的脑袋说。

    那时候,我的大脑里根本不存在生与死的概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路上,牛玉文问我:“那小子不会死了吧?”

    我笑着说:“死了就死了,谁让他惹我的?”

    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警察带走了,因为那个人没死,他告了我。

    第一次从拘留所里出来,我风光得很,门口一长溜接我的各色人等。

    我爹不知道这事儿,拘留期间去厂里找过我,大家都没敢告诉他真相,他站在厂门口的寒风里,直揉眼睛。

    后来,李俊海去学校找我爹,对我爹说:“大叔,你不用担心,杨远出差了。”

    我爹一直把李俊海送到了车站,车开走了,我爹用袖口擦着镜片,冲着远去的车大声喊:“告诉大远,他弟弟挺好的!”

    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区的一个医院里当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当我和李俊海去他们家玩儿,老爷子都要高兴地颠出去割肉、买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欢喝酒,老爷子让我只喝一杯,就给我泡一壶浓茶,然后他就跟他儿子碰杯,往往是一顿饭没吃完,老爷子就醉了,红着脸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风吹得我浑身痒痒,回家烫上二两酒,白菜心海蛰皮,加蒜一拌……”那年夏天,老爷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医院里。李俊海在厂里对我说:“我爹想见见你。”

    在这之前,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他告诉我说,自己的哮喘病犯了,过几天就好了。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去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看着瘦成一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把李俊海拉到一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现一个好地方。”

    他好象不能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里的人给我让开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

    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攥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

    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

    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

    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

    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

    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

    说到这里,杨远冲我咧了一下嘴,眼神开始恍惚起来。这位当年的癫狂少年,如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深牢大狱,坐在一缕淡绿色的月光下,静静地回忆往事,像一只疲惫的水鸟站在苍茫的夜幕下输理羽毛,远处波澜不兴。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镣铐撞击声,刚才还在窗下鸣叫着的蛐蛐,一下子将叫声停止了,深夜的气氛似乎变得更浓了。号子里的灯泡吊得很高,光线也暗淡得如同萤火,杨远躲在暗处的脸愈加模糊,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在结着冰,以致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寒气。

    付完了李俊海他爹,我俩就回到了厂里,不几天大家都知道了,我是李俊海的结拜兄弟。

    有一天,李俊海对我说:“兄弟,咱们这样混,永远没个出头之日,得想办法弄点‘活动经费’。”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很早以前他就提过这事儿,他说要绑架市场上一个卖服装的,那人有钱得很。

    我摇摇头:“别着急,干这样的事情得好好策划一下,弄不好容易出事儿。”

    李俊海说:“出个屁事儿?咱们这么办……”

    我打个哈哈走了。我真的不想干这事儿,我的心还没野到那个程度。

    没几天,李俊海就把我请到了当时最好的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在路上把那人给抢了。

    从此,我就开始疏远他了,我很反感他的所作所为。

    他被捕的时候,警察来厂里调查过我,警察问李俊海抢劫的时候,对你说过这事儿没有?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回答,他对我说过,很可能我也就被带走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俊海那种人,嘴巴严实着呢,这样的事情他会对别人说?警察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我,李俊海抢劫的那天你在哪里?我想了想,回答他,我怎么会知道他是哪天抢劫的?警察说,这事儿如果你没参与我们是不会来找你的,你再好好想想,七月十三号那天傍晚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回忆起来了,那天我跟厂里足球队的伙计们在会议室商量下一步跟哪个厂比赛呢。我当时就带他们去找了证人,警察们怏怏地走了,似乎很不甘心。

    回宿舍以后,我把这事跟牛玉文说了,牛玉文苦笑了一声:“他在公安局还不知道是怎么说的呢。”

    我摸着头皮问:“难道他还能连我也牵扯进去?”

    牛玉文笑得很暧昧:“他那种人你还不清楚?想想‘滚’厂长的事儿你不就明白了?”

    一想到那件事情,我的脑子突然晕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那位让我捅了的大哥自从出院以后就老实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闲逛。我总觉得对不起他,经常喊他到宿舍里来玩儿,他喜欢喝酒,我就召集宿舍的兄弟们凑钱给他买,他很高兴,喝醉了就搂着我的脖子喊“远哥”。年前厂里年货,我刚把分到的东西送回家,这位大哥就苦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怎么了?他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

    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一刀两断。”

    他好象一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声:“听你的!”

    其实当时我踢他那一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

    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呵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一个同事把我叫了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我很纳闷,脸一下子就黄了:“为什么?”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招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一天,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开除我?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就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上这么大的火?我把事儿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的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出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一这事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我弟弟已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锻炼了这几年,他勉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爹上班的时候,就把他锁在屋里,他很听话,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说话。我爹回家的时候,他就表扬自己:“爸爸,我比小白兔还乖……”

    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道“我爱北京大女门”。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吗?我说能,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可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

    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

    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我有些蒙,难道开除一个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忽忽地问他:“厂长,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什么学历?家庭状况?个人爱好?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写个申请吧,入团。”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忽忽的,这是怎么回事?耍猴的?李俊海像戏剧里的奸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一把滚刀肉。”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忽然有一天,李俊海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坐在床头上像老僧入定。

    隔了几天,我跟社会上的一个大哥一起喝酒,那大哥告诉我,李俊海被人绑到了一间小黑屋,没揍几下他就软了,可能他以为是你们厂长找的人,哭着对人家说,去厂长家闹事儿是受了你的指派。我不相信,让他带我去找曾经参与绑人的一个朋友。那朋友开始还以为我是来打架的,吓得直哆嗦,等问明了来意,他说,因为李俊海打过他大哥的一个亲戚,他们就一起去绑了李俊海,谁知道弄了这么一出,当时大家都很害怕,怕你知道了来找麻烦,有的伙计到现在还不敢回家呢。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受得上吊的心都有。我嘱咐他们,这事儿别声张,说出去难听。

    当牛玉文再次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豁然开朗,李俊海肯定对警察胡说八道过。

    从此,我变得更加沉默了,一门心思地上班,几乎与外界隔绝了。

第七章 谁在背后捅了我一刀

    84年的春节我是在看守所里过的。年三十傍晚,段所长把我叫到值班室,指着桌子上的电话说:“杨远,接个电话。”我的心砰砰直跳,凭预感,我知道那是我爹打来的电话。我对段所说声谢谢政府,段所说,大过年的就不用谢了,本来是不允许犯人跟家属通电话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几次的份上,你就接个,快点儿啊。我扑过去拿起话筒,那头只听见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好几声,那头传来我弟弟的声音,他说,哥哥,来家过年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憋住气,稳了一下情绪,大声笑起来,我说:“弟弟,我在北京**这边玩儿,等过了年,哥哥给你带回家一个大模型。”我弟弟在那边又喘了一阵气,磕磕巴巴地说:“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钱呀。”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一个劲地咽唾沫。

    我爹在那头嘿嘿地笑:“大远……大远……”

    我放下电话转身走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花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四月份,段所给我们劳动号开会。他说,上面有指示,让大家交代余罪,如果大家还有没有交代完的罪行就赶紧交代,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不交代的话不行,因为凡是在押人员不但要交代自己的,还要检举揭别人的,不交代没有好下场,一旦被揭出来,那就是抗拒改造,关小号那还是小的,弄不好还得加刑。说完了就指着我说:“杨远,你先说。”

    我的心里很敞亮,我那点儿事情早抖搂得比水还清呢,我有什么可交代的?

    我回答他:“我没有余罪,都交代清楚了。”

    段所笑得很暧昧:“没有?呵呵,我这可是给你机会啊。”

    我也笑了:“段所,你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想不出来我还干了别的什么。”

    段所走了,临走对大家说,都记着啊,有余罪赶紧交代,现在可是严打。

    回到号子,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叹气声比老贾的放屁声还压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梳理出值得交代的问题。那边,老贾突然跳了起来:“我娘!我得去交代,我还偷了生产队一麻袋地瓜。”我吓唬他:“那就赶紧去呀,这可是盗窃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贾慌了,就地放个响屁,鞋也没穿就窜出门去:“报告所长,我有罪,我该死……”第二声“该死”还没喊利落,段所就来了:“咋呼什么?”老贾扑通跪在地下,头磕得像鸡啄米:“政府,我该死,我有罪,我还偷了一麻袋地瓜……”段所哧了一下鼻子,骂了声神经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一下,有人找。”我的心一紧,这种时候找我干什么?眼前一阵恍惚。

    忐忑着拐过监号的时候,我看见了以前审我的那个胖警察。

    他站在值班室门口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老伙计,又见面啦。”

    “杨远,你认识一个叫宋文波的吗?”还是在那间审讯室,胖警察问我。

    “认识,他是我在废品站时候的一个工友。”

    “你跟他都干过什么?”胖警察不动声色。

    我一下子陷入了沉思,是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在废品站的时候,我俩跟街上的混子们打过好几次架呢……有哪次比较严重?我抬头对胖警察笑了笑,我说,大哥你等等,让我仔细想想。那时候我不想叫他叔叔了,我不是刚来时候的那个没头苍蝇了,锻炼了将近一年,我长大了。我低着头死命地想,从我认识宋文波开始,一直到我家搬去城里,我跟他失去联系为止,想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有想出来我和他哪次架打得厉害了点儿。胖警察着急了,用力拍拍桌子:“快说呀。”

    “我想不起来了,”我出溜到地上蹲下,我怕他打我,“要不你给提示一下?”

    “回去坐好了!我提示?我提示那还算你主动交代?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呢。”

    “哪方面的?”我重新坐回铁椅,搓着头皮问。

    “跟我玩‘二八毛’是吧?好好想。”

    “我说过了,我想不起来。”我的心很乱,你直接说就是了,绕什么弯子?

    胖警察眯着眼睛好象在欣赏他的猎物,看了我足有三分钟,起身绕着我转了几圈:“提示一下,盐工俱乐部。”

    盐工俱乐部?这个名字很熟悉,我眨巴了两下眼皮:“是不是我上班的废品站前面的那个?”

    胖警察坐回办公桌,冲我点点头:“我就提示到这里,该你说了。”

    我猛然想起来了。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正想用我爹的自行车带我弟弟去河底捉蛐蛐,废品站的一个大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杨远,杨远,快,小宋在盐工俱乐部门口跟人家打起来了,满身是血……”

    我把弟弟抱回屋,拎着一把菜刀就跑出去了。俱乐部门口一群人在围着什么看,不时散开,不时又围上去,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踢打声、叫骂声。我估计那里面正生着一场战斗,也许宋文波就在里面。我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将菜刀抡得风车一般飞转,哇哇叫着就冲了进去……唉,现在想想,那模样肯定傻极了,跟一个武疯子没什么两样。宋文波正操着一根竹竿跟四五个人在玩“挑滑车”,眼看竹竿破成了笤帚苗,人也快要变成死耗子的时候,我来了。那时候我还不敢直接用菜刀往人家的脑袋上劈,只是哇啦哇啦叫着劈人头旁边的空气,即使这样,那几个街痞也吓破了胆,一溜烟地跑没了。我害怕他们去搬救兵或者回家操家伙,二话没说,拖着宋文波就跑,当时的度估计要过刘易斯什么的。我们没敢往废品站跑,也没敢往家里跑,跑到了三里以外的火车站,在那儿躲了大半宿。

    刚才胖警察这么一提示,我的脑子像是开了闸,当时的情景哗地流了一脑门。

    我边跟警察交代这件事,边纳闷:难道宋文波也进来了?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连这个也说。

    “就这些。”交代完了,我舒口气,冲胖警察呲了呲牙。

    “就这些?”胖警察反问了一句。

    “就这些。”我又重复了一遍。

    胖警察讪笑着又站了起来,这次他绕着我多转了几圈,转得我虚汗淋漓。

    我长叹一声:“别转了,我全说。”

    “哈哈,晚了,我们早已经掌握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脑袋,“在火车站偷了三箱啤酒是吧?”

    “是,偷了三箱啤酒。”我垂下头,使劲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后悔,怎么以前没想起这事儿来呢?

    “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是干什么的?警察!警察是吃素的?你干了什么都别想逃脱我们的法眼。说吧,你还有问题没交代呢,刚才我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来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说出来。”我懵了:“什么最大的事情?”胖警察又开始绕着我转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说吧,别转啦。”胖警察站住了,用一根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那好,听清楚了,抢劫。”抢劫?我茫然……窗外一只小鸟在唱歌:抢劫、抢劫!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哥,什么抢劫?我抢劫了吗?”胖警察示意旁边的一个记录员开始作笔录,然后对我说:“对,你抢劫了。”我的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我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抢劫这个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儿”!我什么时候抢劫过?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抢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无故地拿别人的东西,我哪能干那样的事情呢?我涨红着脸,把手拍得山响,嗓音也变成了鸭子叫唤:“大哥,你别吓唬我,我什么时候抢劫了?”

    胖警察刚才还笑眯眯的脸蓦然拉成了丝瓜:“不想交代是吧?不想争取主动是吧?”

    我索性放赖了,大声吆喝:“我就是不想争取这个主动,你来告诉我吧。”

    胖警察用两根手指轮换着敲了一阵桌子,他好象在敲一支很有节奏的歌曲:“别这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还是别给我机会了,我不想要……”我心乱如麻,瞅着他喃喃地说。

    “真的不想要?”胖警察开始搓桌面,吱吱响,像老贾的放屁声。

    “真的不想要,给我来点儿痛快的。”

    “别这样,这样不上算,将来对判决不利。”

    “那么我告诉你,”我猛地抬起头来,“我没抢劫!”

    胖警察嘿嘿笑了:“我说杨远啊,你可真是个膘子啊,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

    我还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广的金高他们吗?他们早走了。

    我也笑了:“大哥,你还是别绕我了,我根本就没抢劫,哪来的什么同案?”

    “杨远,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吗?”胖警察顿了顿,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严打,可严打也得讲究个打法吧?这不是乱打嘛。”

    “乱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给你加个罪名诽谤罪!”

    “我没说严打是乱打,我是说如果你打我个抢劫罪,才是乱打呢。”

    “你还别给我嘴硬,”胖警察看了看挂钟,似乎想早点结束“战斗”,悻悻地说,“我再提示你一把?”

    提示就提示,我根本就不怕他,因为他说的事情我根本就没做过。

    我敞开衣服,一下一下地扇着胸脯上的那只蝴蝶:“那最好,我还等着回去拉水给大家喝呢。”

    胖警察又笑了:“还拉水呢,拉不了啦,这次你回去就换了身份了,不是劳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说的我弄不明白,难道这俩“犯”不一样?我说:“反正我就这样了,你提示吧。”

    “那好,听着啊,”胖警察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声音一下子变粗了,“石桥饭店。”

    “石桥饭店?石桥饭店怎么了?我很熟悉啊,经常去吃饭的。”

    “我知道你经常去吃饭,我还知道你不喜欢签字。”

    “对呀,我不愿意欠人家的,尤其是饭钱……”

    “又扯远了不是?你不喜欢签字,可是李俊海喜欢签。”

    “那又怎么了?这跟抢劫有什么关系吗?”

    “有,有很大的关系,好好想,那次李俊海签了字……然后?”

    听到这里,我猛地跳了起来:“别问了!我明白了,让我来告诉你。”

    胖警察把手往下压了压:“别激动,杨远,你的概念有问题呢,这不叫‘告诉’,这叫坦白交代。”

    我当了团支部文体部长以后,经常跟厂里的小青年们组织活动。我最热衷的是带大家约别的单位去体育场比赛踢球,我们这帮人很能干,经常把别的球队赢得落花流水,当时在市里小有名气,年轻人都知道第三机械厂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队,带队的是一个精明干练又寡言的小伙子。那时候也没啥奖励,赢球了大家就凑份子去饭店撮上一顿,最多是工资的时候,厂部给点奖金,我一般都攒起来,设想着有那么一天带大家出去旅游,顺便跟外边的球队切磋一下。那时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这支球队操练成全市最猛的队伍,说不定能玩成职业的呢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甲a、甲B的,你说我的想法前吧?严打前夕的一天,我们输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饭我也没动弹,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面子挣回来。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饭不好吃,嘟囔了几句摔门走了,牛玉文一个人坐在床头喝闷酒。时间不长,李俊海又回来了,一进门就骂上了:“操***,这日子没法过了,全厂没有一个有钱的主儿,想‘滚’顿饭吃都不行。”

    牛玉文上了酒劲,说声“出去吃好的”,拉我们就出了门。

    石桥饭店在我们厂斜对门,我们三人进门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吃饭。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就开了“膘”,挽起袖口,挥舞双手,将社会的丑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讲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贵险中求’,让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还没回过味来。讲到最后,他讲起了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说,项羽看见秦始皇很威风地走过街头,就对他叔叔说‘彼可取而代之’。我简直有点儿崇拜他了,这些话他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呢?原来我这位大哥还学富五车呢。有那么一阵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这样想,将来我在“道”上混出点名堂来,谈判什么的文明活儿都让他来做,这可真是个人物。

    “兄弟,我财了。”结完帐,李俊海把我拉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轻声说。

    “怎么的?”他经常这样一惊一乍的,我胡乱应付道。

    “看见那个人了吗?”李俊海朝饭店里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呶了呶嘴。

    我瞥了那人一眼:“他给你的?”

    李俊海嘿嘿了两声:“他给的。”

    我很纳闷,人家凭什么给你钱?我问:“你亲戚?”

    这时候,那人正好往我们这里探头探脑,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枪状:“看什么看?再看打死你!”

    该不会是他把人家抢了吧?我登时紧张起来:“俊海,你把他怎么了?”

    李俊海笑了:“没怎么,刚才我上厕所,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脚上了……”

第八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送我回看守所的路上,胖警察拍着我的肩膀说:“杨远,你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文.学网)”

    这话我很感激,我说:“大哥你放心,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政府是不会冤枉我的。”

    走到伙房的时候,我冲胖警察笑笑,转身向我的水车走去。

    伴了我几个月的水车静静地卧在灿烂的阳光里,它似乎是在阳光下燃烧着。

    手刚碰到被晒得有些烫手的车把,胖警察上前一步,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先别干活,这事儿还没完呢。”

    我一下子想起他说过的两种“犯”的事,心头一紧:“难道我还得去当嫌疑犯?”

    胖警察没说话,拉着我就进了值班室。

    我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时候的那个状态,眼前又是一黑。

    我倚在门框上连声报告都喊不出来了,用了一个晒咸鱼的姿势站在那里。

    段所问胖警察:“审完了?”

    胖警察点点头:“审完了,这小子可能是冤枉的。”

    段所让我蹲在地下,轻声跟胖警察嘀咕了几句,胖警察对我说句“好好考虑”就走了。

    段所用一沓报纸敲敲我的脑袋,语气暧昧地说:“你小子傻啊……得,回老地方呆着去吧。”

    我的脑子很木,机械地按他的指令办了个简单的手续,回监舍取了我的铺盖,跟着他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在集中号里的那段日子……把管子砸了以后,我就成了集中号里的老大,但是我从来不拿老大的架子,对大家都很好,我知道,我们这帮人凑到一起不容易,应该好好交往着,兴许将来到了劳改队能够互相照应着呢。那几个伙计也很好,都很尊敬我。抽个空,我问管子,为什么大家管李俊海叫李杂碎呢?管子他们唧唧喳喳地告诉我,李俊海在号子里办的那些事都不叫人干的,欺负别人不说,还冒充关心伙计的,套人家的话,一旦现他有立功的“口子”,立马报告管理员,为这个,伙计们没少吃他的亏。有一次,一个叫“操蛋”的伙计在号里吹牛,当时跟他老婆第一次办那事儿的时候,他老婆才十五岁,真嫩啊。李杂碎马上趁提审的时候检举了他,李俊海跟警察说,他这个行为是强女,警察还把他好一顿表扬,俊海,火眼紧睛啊,你可以当检查官了。

    我被安排在靠近厕所的一个大号里,站在门口的时候,里面一阵欢呼:“欢迎远哥!”

    欢迎个屁?**你们那些***……我一把将铺盖摔在吆喝得最响的那个人头上。

    段所一走,大家都围了上来:“远哥,不拉水了?为啥又回来了?”

    我说:“刚才我把一个女犯人拉到墙角强*奸了。”

    号子里的日子枯燥又乏味,唯一能有点乐趣的是,给新来的犯人“过堂”,那些新来的犯人一个个都像刚放进蛐蛐罐里的蛐蛐,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晕罐儿”了。那时候抓的人可真多啊,整个号子像一个沙丁鱼罐头,睡觉时都得侧着身子睡,一个人翻身连带着好几个人都得一起动弹。好在我干过一阵劳动号,跟管理员熟悉,再加上我是这个号子里的老大,段所让我睡在原来放铺盖和鞋的台子上,倒没觉得怎么拥挤,只是感觉空气污浊得很,汗味、屎尿味、臭脚丫子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那时候判刑也很快,几乎不怎么审问就下达了《起诉书》,人还在着懵,就开庭了,开庭回来的人不管判了多少,只要还活着就很兴奋,好象一头拉了八年磨的驴一下子卸了缰绳,欢呼几声,再跟大家拥抱上一阵,便雀跃着去了集中号。以前的恩恩怨怨,似乎伴随着这一阵兴奋,烟消云散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伤感上那么几分钟,心理空落落的,像被人抽走了一管子血。

    胖警察又提审了我一次,送我回来的路上,安慰我说:“别怕,案子转到检察院,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呢。”

    能有什么结果?你不是就照着抢劫罪审的吗?我说:“反正就这样了,你们看着办吧。”

    胖警察说:“什么叫我们看着办?检察院跟公安局不是一个系统,你没罪人家凭什么起诉你?”

    我说:“我有罪,可我没有抢劫罪。”

    胖警察叹了一口气:“别跟我叨叨了,我只负责预审,有罪没罪我说了不算。”

    在号子里又呆了几天,检察院的人就来到看守所了。在值班室里,我满腹委屈,正想跟他们诉苦呢,人家就让我靠墙站好了:“被告人杨远,请听本院宣读对你的起诉书:被告人杨远,男,1966年7月27日生,汉族,初中文化程度,捕前住……被告杨远在1983年7月21日晚,伙同被告李俊海,窜至本市顺天路13号石桥饭店内饮酒,因一客人不慎将尿撒到被告李俊海的鞋面上,二人生口角。被告杨远闻声赶到,对客人大打出手……被告李俊海掐住客人的脖子,被告杨远掏出匕威胁客人交出钱财,二人共劫得人民币八十九元两角……该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我听得晕头转向,小腹阵阵抽搐,如果不是因为年轻,估计当时我就拉裤裆里了。回到号子,我梦头大睡,感觉自己疲惫得要死了。整个号子鸦雀无声,大家都不想惹我。

    开庭的时候,我见到了李俊海。他瘦得像个猴子,被法警捏着脖子进来的时候,他瞪着呆滞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现他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内疚。我想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为什么?!可是,当我看到他的那一瞬,心突然软了,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一下子戳到冰凉的水里那样,冷却了,没有了灼人的气息。我直直地看着他,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我觉得他像一把用木头做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在割我,疼、麻木且忧伤着……审判长不停地问:“你到底拿没拿刀子威胁客人?”我不是不想回答,我是真的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仰着头,眼如死鱼,心如死灰。我麻木了,麻木得如同一根竖在寒风里的木头……迷糊中,我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杨远因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与前罪没有执行完毕的刑罚一年零一个月,数罪并罚,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七年……”

    闭庭的时候,我站在威严的国徽下面,泪雨滂沱,当时我哭得伤心极了,哭得腰里直抽搐。

    李俊海站在我的旁边,他好象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兄弟,这就不错了,我还八年呢。”

    我转身往门口走去,那里有一片灿烂的阳光,阳光下一朵小花正在绽放,光彩夺目。

    杨远说到这里,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莫名其妙:“远哥,你笑什么?”

    杨远不理我,把脸转向后窗,大声喊:“阎坤!你死了吗?为什么不喊你远哥了?”

    阎坤好象在睡梦中被他吵醒了,叽里咕噜地嘟囔道:“又犯神经了……哥们儿,有事儿吗?”

    杨远的眼睛突然放出了狼一样的光芒:“李俊海伤到了什么程度?”

    阎坤的声音半死不活:“跟你一样,把肝尖让林武给他切去了。”

    杨远哦了一声,喃喃地说:“我怎么会跟他一样?我至于跟他一样吗?我傻了?”

    我现,此时他似乎有点神经错乱,我给他盖了盖毯子,垂下头,没敢再看他。

    1984年7月27日,我满十八岁了,这一天是我判决后在集中号呆的第三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段所来了,他拨开窥视孔冲我勾了勾指头,我连忙靠了过去,段所说:“你爸爸给你捎了点东西。”说着就把门下方的大窗口拉开,递进一个纸包来。我的心一抽,接过纸包问:“我爹走了?”段所点点头:“走了,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不能接见。”

    我说了声“谢谢政府”,把纸包打开了,那里面包着一双鞋,是用黑颜色的布做成的,底是很厚的那种白布纳的,针脚密得像用缝纫机拶的,我知道这是我爹的手艺。我小时候的鞋都是我爹亲手做的,穿在脚上很舒服。在废品站当临时工的时候,一位老师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块轮胎皮子给我做了个鞋底,我爹很恼火,立逼着我用剪子将它抠了去。我爹说,他一个收破烂的懂个屁?这种底子穿上,结实倒是结实了,那还叫手工鞋?老祖宗的这点玩意儿就这么让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给糟蹋了。我感到好笑,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听他的,回废品站以后,老师傅还好一阵纳闷,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一双鞋,没穿几天就透底子了。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欢给我和弟弟做鞋。这种鞋,我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去机械厂上班以后,我爹就不给我做这种鞋穿了,他说,儿子,咱也是在城里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没给我做。看着这双鞋,眼前就浮现出我爹睁着那只视力模糊的眼,坐在灯下给我纳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针扎破了他的指头,他把嘴巴嘬起来,那根指头在嘴巴里一扭一扭……我的鼻子蓦地一酸,差点儿流了眼泪,我赶紧冲大家笑笑,我说:“老少爷们儿,今天我过生日,我爹给我做了双鞋,这种鞋最适合在劳改队里穿,倍儿有派……”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难受的要死。

    一个叫“强*奸”的老头,接过鞋赞道:“好手艺,比我老娘做的还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鞋里还有一张纸,强*奸抖着那张纸说:“蝴蝶,这里还有一幅画儿呢。”

    我接过来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我用那张画挡着脸,往伤心里使劲地哭,哭得十分难听。

    那是我弟弟给我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解放军,他的腰板笔直,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的衣服是用蜡笔和蓝色钢笔水涂的,眼睛像关公,脸像张飞,胸口敞开着,胸前是一只像老鹰一样的蝴蝶……他站在蓝天下,显得英姿勃勃。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我梦见我和我爹牵着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黄颜色的和红颜色的还有白颜色的云彩,一缕一缕地从我们身边飘过,伸出手来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里;远处飞翔着一行一行的大雁,它们默默地飞,没有一丝声响;红彤彤的太阳像锅盖那么大,它就那么静悄悄地悬挂在我们仨的头顶上,一点儿也不刺眼,一点儿也不烫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说,嗨,多么美的景色呀,大远,你快看,多么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旧结巴着,他说,嘿,嘿嘿,嘿……我笑醒了,我以为我会大叫起来:弟兄们,快来看,多么美的景色呀。可是我现,我的脸上满是泪水。

    “杨远,出号!”十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段所在门口喊我。

    “是!”我一个猛子蹦了起来,我知道,我即将被往劳改队服刑了。

    值班室门口站着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警察,见我抱着铺盖来了,冲我点点头:“你叫杨远?”

    我在他三米远的地方蹲下了:“报告政府,我叫杨远。”

    警察笑了:“好嘛,这不也没那么吓人嘛,我还以为流氓集团犯长了俩脑袋呢。”

    我陪他笑了笑:“那个脑袋掉了,这个也快了。”

    警察拉下了脸:“废什么话?进去登记!”

    登记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个警察是入监队的中队长,姓马。

    瞅个机会,我问站在一旁的段所:“所长,你不要我了?”

    段所的口气很无奈:“我倒是想要你,可你这刑期?”

    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段所,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等我出狱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段所盯了我一眼,叹口气不说话了。

    我们一行六个人跟在马队长的身后,像一串用铁丝穿起来的蚂蚱,哆里哆嗦地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警车。

    坐在车里,听着城市里喧闹嘈杂的声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第九章 艰难的申诉

    入监队在一个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黄色楼房。(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文学网)/|\更新快/|\我们一行人跟在马队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楼底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一个相貌凶恶的黑大个儿,马队长冲黑大个打了一个响指:“董启祥,看好了,这都是你的人了。”那个叫董启祥的黑大个咧了咧香肠般厚实的嘴唇,上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按在靠墙的位置蹲好,然后问:“‘二看’的?”大家都没敢说话,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马队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点着我们说:“来吧,一个一个的说。”董启祥掏出烟给马队长点上:“马队,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呢。”马队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忙晕了……那好,我还得去‘一看’呢,登记完了就带他们走。”

    接下来我明白了,这个黑大个也是个犯人,是入监队的“大值星”(犯人头)。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了问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着董启祥上楼的时候,一个拎着水桶下楼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这个人个头很高,长得也很壮实,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认识,我尴尬地笑笑:“是我,你是?”

    那个人好象很吃惊,把眼睛瞪得像铃铛:“真的是你?你不是在看守所干劳动号的吗?”

    董启祥也站住了:“谁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个人抢话说:“大祥,这就是河东的蝴蝶呀,把小广‘干挺’了的那位。”

    董启祥乜了我一眼:“好嘛,我这里还来了个猛将,小杰,你忙你的,呆会儿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杰一把拉过了我的手:“你应该认识我的呀!小杰,南山的,你忘了?咱俩不是还一起砸过吴胖子的吗?”

    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脑子好象被洗过一样,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从我的记忆里剥落了,我含混地点了点头。

    小杰以为我想起来了,显得很兴奋,大声嚷嚷道:“回去等我,一会儿我上来给兄弟接风!”

    这间屋子像一间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后面有一排大铺,铺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董启祥让我们列成一排在黑板前站好了,拍了两下巴掌说:“同犯们,我们中队又来新人了,大家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在心里直想笑,这也欢迎啊?还新人呢,整得跟参军似的。

    “哥们儿,听说过我吗?”吃饭的时候,董启祥大大咧咧地问我。

    “祥哥,”我不想骗他,我真的没听说过,“祥哥,请原谅……”

    “哈哈,这兄弟实在,”董启祥似乎感觉很没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两下,“看来我不如你。”

    我知道,在这里我不能随便说话,弄不好哪句话说不好,容易惹麻烦,我笑道:“哥哥千万别这么说,我还小,刚开始在社会上混,再说,我也就是在我们哪片儿瞎晃,你们这些大哥级的我还没捞着机会接触呢。”这话可能说到点子上了,董启祥噗嗤笑了:“那倒也是,我玩的时候,你还和尿泥玩儿呢。”这话虽然说得不中听,我还是附和地点点头,随口问道:“祥哥以前在哪里打天下?”

    董启祥把饭碗放下,很仔细地把筷子横在碗沿上,眼睛里放出自豪的光芒:“说来话长啊,我从十五岁就在街面上混,港上哪个不知道我龙祥的大号?当年,我孤身一人扛着一把铡刀,追杀韩斜眼他们,他们哪是个儿?十五六条汉子让我撵得像兔子,从南山市场一路杀到海滨公园,光在路上就躺下了七八个!那时候法律松啊,才拘留了我七天。后来我出去了,那帮小子全成了我的手下,大我十几岁的都管我叫大哥,嘿嘿,少年才俊啊咱这是。十六岁那年,我跟一个哥们儿去抢了一个赌场,一个赌棍想跟我毛楞,让我一刀从窗户砍出去了,六楼啊,他直接残废了,我呢?判了两年少管,出来的时候正摊上严打,还没等折腾呢,这不?又进来了,敲诈勒索八年!嘿嘿,这次我是完蛋了,出去就老了,啥也干不动了……”

    “祥哥,你猛,”我肃然起敬,饭也不吃了,“出去以后我跟着你玩儿,咱们重新打天下。”

    “玩儿个屁?我是不敢了,劳改这碗饭不好吃。”董启祥叹口气,重新拿起了饭碗。

    “这倒也是……”我的头皮一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沉默着,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袖子上戴蓝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快!小杰在水房跟人打起来了。”

    董启祥一把拉起了我:“别吃饭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似乎很兴奋:“祥哥,这还了得?需不需要人?”

    董启祥猛地将饭碗砸向了那个喊得最响的人:“都给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场的南面,我们俩跑了几步就到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圈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叫骂声。董启祥做了一个深呼吸,大步冲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想了想,我不能就这么冲进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么我跟着来干什么?那时候,容不得我多想,一边犹豫着还是扒拉开人群闯了进去。小杰的衣服破了,结实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他用脚踩着一个黑瘦的人,一手别着一个胖子,一手指着对面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耗子,别乱来!”那个叫耗子的人划着步,像一位进入状态了的斗牛士,嗷嗷叫着将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杰手上别着的那个跟他同样结实的人,好象不能动弹了,反着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断了!”董启祥上去给了那个人一个“掏腹”,那个人立马佝偻下了,软得像滩鼻涕。董启祥抬起头,冲“斗牛士”咋呼了一声:“耗子,把凶器放下。”耗子一楞:“祥哥,我没行凶……”

    “快放下棍子!”董启祥转身冲看热闹的叫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拿下!”看热闹的一齐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别走,跟我去队部!”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

    一阵哀鸣过后,我看见董启祥站在袅袅上升的尘土里,面带微笑,像打完了蒋门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出一阵欢呼,这些声音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欢娱,和激战过后的无聊。

    小杰嘿嘿笑着招呼我:“蝴蝶,过来搭把手,押着我脚下的这个小子,咱们报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声散开了,董启祥对喊我们来的那个中年人说:“老油子,你别走,跟我一起去作个证。”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个吃饱了的猴子,从我手上抢走了瘦子,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道。

    马队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对老油子说:“欺压新收犯,这是不允许的,把耗子送到医务室去,完事以后让他去严管队。董启祥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出手那么重,你还以为这是在外面啊。”

    小杰插话说:“马队,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不关董启祥的事。”

    马队长瞪了小杰一眼:“这就对了,你去小号呆两天。”

    “啊?凭什么?”小杰的脸有些黄,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煤球去。

    “别叨叨,闹事儿的都得受惩罚,这叫整顿狱内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队上的水谁拉?”小杰冤枉得想哭。

    “杨远,你过来,”马队长指着我对小杰说,“他拉,人家杨远干这活儿比你资格老。”

    小杰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抢我的饭碗。”

    董启祥笑得像一只情的老鼠:“嘿嘿,割肉割了骨头这叫……马队,就这样?”

    马队长一个一个的往外推我们:“都走都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回去老实呆着,不老实马上让你们下队。”

    回去的路上,董启祥忿忿地说:“下队还好了呢,谁愿意呆在入监队?捂得长毛了都。”

    我问董启祥:“下队有什么好处?”

    董启祥说:“纪律松,混好了减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马队看好我了,留在入监队了。”

    “下队快吗?”给小杰收拾铺盖的时候,我小声问小杰。

    “快,在这里‘培训’十几天吧,蝴蝶,等我,咱们应该是一批的。”

    “没问题,”我把铺盖递给他,用力点了一下头,“下队以后见。”

    看着小杰被两个值班的架着往楼下走,我莫名地有些难过,突然想到了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董启祥站在走廊头上的一抹阳光里,大声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我记得,那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在一天过的,这天我们下队了。刚吃过了早饭,马队长来了,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小杰。马队长让大家收拾好铺盖,在走廊上排好了队伍,把小杰推到队伍里,拍了几下巴掌说:“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是你们下队的日子,你们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厂的三大队,那是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属于整个劳改支队最好的大队,你们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受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我的心里轻松极了,终于可以下到队里了,那我就有时间申诉了。前几天,董启祥告诉我,他说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们河东区的,脑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几岁,人也很仗义,尤其难得的是,这伙计因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几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备申诉呢,你去了以后跟他联系联系,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兴许他可以帮你出些好点子……这个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队的吗?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听董启祥的意思,这位胡四很会抓理,像我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能帮我找出不少破绽来。我在脑子里想象出这样一幅图画:精瘦沉稳的胡四叼着烟卷站在我旁边,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沙沙”地写着申诉材料,远处是一行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喳喳喳,喳喳喳……

    “杨远,”马队长讲完了话,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队以后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会上见到你。”

    “放心马队,这个日子不会很远的。”那时候,我心高气盛,我相信自己会很快出狱的。

    “注意,去了以后多给你爹写写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来过?”听他的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爹有可能来过。

    “来过,我让他进来接见接见你,可他不,在警卫室门口蹲了一个下午……”

    “别说了,”我退后两步,闪开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队我就给他写信。”

    等候上车的时候,下雨了,风吹动雨线,乱蓬蓬的像雾。董启祥的脸像鞋底,看不出表情,他木桩般的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好象在说,别难过,咱哥们儿还有机会见面。我们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队的三中队,这是个管后勤的中队,有打扫铁屑的,有维修车床的,有保管仓库的,我被安排在了保养组,就是负责擦床子和定期给床子换机油什么的。中队长姓孙,是个矮墩墩的中年胖子,看上去很憨厚。他给我们训了一通话以后,就把我们带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直接开始干活。我的适用能力很强,三天以后,我就融入了这个新的“家庭”,跟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我盘算好了,等我爹给我捎点东西来,就去找胡四联络一下感情。我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好象总是睡不醒,擦两下床子就打一个哈欠。这天,他又在哈欠连天,我便让他歇着,我自己擦。他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满是油污是手摸了一把脸就走了。吃饭的时候,我出门叫他,他正在门口仰着脸晒太阳,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好象在做着一个有声有色的梦,脸笑得像在水缸里丢了一块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荡,口水老长,都搭拉到了地面上。我没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饭菜搁在他的腿边,用报纸给他盖好了,就在他旁边吃自己的饭。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间是一个栽满花草的花坛,花坛中间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三三两两的犯人坐在花坛沿上低声说话,不时有一两声调笑传过来,显得很无聊。

    我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吗?一种悲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仰天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可能是叹得声音大了点儿,花坛边私语的人停止了说话,一齐向我这边看过来。我现,一个人很慌张地扭过头去。这个人神秘兮兮的干什么呢?我很纳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人想走,迟迟疑疑地往旁边挪动了两下脚步,我看清楚了,他是宋文波。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躲我,不就是因为他交代了我俩偷啤酒的事儿吗?这有什么?那种时候,谁也会这样办的,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文波尴尬地瞄了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我说,好小子,咱们又见面啦。他见我没有火或者当场质问他,红着脸拉我坐下,问我这些年过得咋样,为什么进来的?我简单跟他说了一下,他平静下来,笑着说:“哈,咱们到底还是折腾进来了。当年我是咋说的?我说嘛,就咱们这种玩法,早晚得进监狱……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怎么会为这点小屁事儿进来呢?你冤枉,我就更不用提了,我才偷了废品站几个废电机就判了我三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嘛。可也是,谁叫咱的手脚不干净呢?”

    我揶揄道:“就为这个呀?当初你还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咱俩偷啤酒的事儿了呢。”

    宋文波的脸又红了:“我不该连累你……交代余罪的时候我没顶住。”

    我说:“无所谓,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就别怕人家追究……哎,你怎么真的当起小偷来了?”

    宋文波舔舔嘴唇,表情显得很尴尬:“唉,一时糊涂呗……你还记得魏大郎吗?哦,记得,那就好。这不是魏大郎他娘脑溢血瘫痪了吗?人家他姐姐出嫁不管了,魏大郎没办法就在家照顾他娘。你想想,这几年生产队把地都分给个人了,吃不成大锅饭了,没时间种地,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那天他来找我,我俩喝了点儿酒,这不就犯罪了……他跑了,我判了,可怜他娘啊,唉,他娘可真不容易,一直病拉恹恹的……杨远,还记得魏大郎用自行车带着他娘,把你弟弟撞了的事儿吗?”

    怎么不记得?那年的一天,我吃了晚饭领我弟弟在街上玩儿,前面有个卖糖葫芦的,我就让我弟弟在路边等我,我去给他买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我弟弟躺在地上抹眼泪,一个人在呵斥我弟弟:“小傻瓜,你是个聋子?我打铃铛你没听见吗?”我推了他一把,我说:“你咋呼什么?”他说:“伙计你不知道,我带着我娘去医院看病,这个小傻瓜在前面走,我刹不住车了,就打铃铛,他也不闪……”看着我弟弟满身的尘土,没等他说完,我上去就把他放倒了:“打铃铛算个屁!难道他不闪开你还要把他撞死不成?”他还要犟嘴,几个看热闹的人说:“你把人家小孩撞到了,人家还没找你的事,你反倒叨叨什么?”我弟弟的腿被他的自行车轮胎蹭去了好大的一块皮,我心疼极了,抱起他就往医院跑。上好了药,我让弟弟下来走走看,我弟弟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哥哥,咱们回家。”

    我让他在这里等我,扯身就走,我要去狠狠地揍那个人一顿!在门口,我碰上了他,他的身上背着他娘,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撞了我弟弟的同时,他娘也从车子上摔下来了……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娘本来就有病,我是来医院给我娘看病的……你就别打我了。”

    我帮他把他娘安顿下,抱着我弟弟就走了。我爹听说了这事儿,把我叫到身边唠叨了半宿,他说,凡事你得讲究个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这是不对的,男子汉不能干这样的事情,再说,人家也是个孝子。最后,他说到了林冲:“林冲厉害吧?可他为什么吃了大亏?好端端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他不做,倒跑去梁山做了强盗,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如果当时他忍着……”

    我说:“林冲的故事我知道,高衙内欺负到他家门上了,他就应该报仇。”

    我爹想了想,笑了:“这个比喻不恰当?那我给你说说武松的故事,武松为什么也当了强盗?他哥哥……”

    我打断他:“你还是别给我讲故事了,我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爹说的也有他的道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把给我爹攒的买眼镜的钱给了那个人。

    再后来,我经常跟宋文波一起去医院看望他娘。

    那个人后来跟我和宋文波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就是魏大郎。

    “文波,你一直在一中队吗?”

    “是呀,三个多月了。”

    “你们中队是不是有个叫胡四的?”

    “有啊,那人挺‘鬼’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想认识一下……”

    我俩在这里说着话,门口就有人吆喝了一声:“哪个操的叫杨远?”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冲?我一楞。

第十章 苦涩的劳改生涯

    宋文波拉了我一把:“杨远,这就是胡四。(本书转载文学网.我连忙向他走过去,这家伙端着架子,让我感觉很不塌实,隔着老远我就伸出了手:“四哥,你好。”

    胡四把手里的烟蒂嗖地弹向远处,双手抱着膀子,哈哈大笑:“来了也不拜见拜见你四哥?”

    宋文波凑上去打个哈哈:“四哥,他都麻了爪子了,哪顾得上拜见你?”

    胡四瞪了他一眼:“滚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宋文波尴尬地笑了笑:“那你们谈着,我走。”

    胡四把两手抄进裤兜里,冲我摆了一下头:“跟我走。”

    他好象很喜欢玩派头,没办法,这时候我得听他的。

    车间门口是一间散着浓烈霉味的小仓库,里面坐着几个喝茶的犯人,见胡四进来,那几个人站了起来,想给他让个座,胡四回身将我拉进来,冲他们摆摆手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我哥们儿说点要紧的事儿。”

    一个脸上长着一块很大的兰色胎痣的人,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了:“伙计,很面熟嘛,你是?”

    我瞥他一眼,心里紧了一下,这不是青面兽吗?小广的人。

    我装做不认识,一屁股坐在一个沾满油污的凳子上没有说话。

    青面兽不走,摸着下巴在念叨:“谁这是?真他妈面熟……见过面……”

    胡四用门板将他挤了出去,坐在我的对面问我:“带没带判决书?”

    我一下子明白了,胡四对我没有恶意,肯定是董启祥找过他,不然他直接要我的《判决书》干什么?我顾不上想小广的事了,直接从裤兜里掏出了《判决书》:“四哥,判得这么冤枉,我能不上紧?天天带在身上,没事就琢磨这事儿呢。”胡四边看判决书边说:“好嘛,还真有比我冤枉的呢……看看,看看,这句‘威胁客人’,啥叫客人?他没个姓名吗?再看看这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这分明不适用第二款嘛……再看看……好了,你有门儿。”我把《判决书》收起来,急匆匆地问他:“四哥,真的有门儿?”胡四摇摇头,岔开话:“你很不够意思,早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祥哥挺好的吧?”我见他这样,也不好催他了:“挺好,他让我代他问你好呢。”胡四似乎很激动,直点头:“我挺好,我挺好,祥哥人不错,我沾他老光了……他介绍的人,我能不帮吗?”

    告别胡四,我的心情很舒畅,看胡四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觉得他肯定能帮我出不少主意。

    刚走到我和师傅休息的地方,就看见青面兽站在那里跟我师傅说着什么,面色严峻。

    我没有回我师傅那里,直接去找小杰。我预感到这小子可能是在打听我是谁呢,我得事先做好准备,防止他找我的麻烦。小杰正跟几个人蹲在那里闲聊,见我来了,小杰站起来招呼道:“杨远,快过来,伙计们正说着你呢。”

    我把饭盒递给他:“呵呵,说我什么?好话坏话?”

    一个叫小无期的瘦猴子尖着嗓子嚷嚷:“说你砸小广的事儿呢,远哥,你真猛。”

    我瞪了他一眼:“别他妈胡说八道,你娘那个逼才猛呢。”

    小杰接过饭盒边揭盖子边说:“别听他胡说,我们在商量着哥儿几个怎么才能混好了呢。”

    小无期怏怏地叹了一口气:“这人真没意思,来不来的就火。”

    我也觉得刚才这样不好,上去搂了他两把:“别生气,跟你闹玩呢,”说着,把小杰拉到一边,指着青面兽问:“你认不认识那个伙计?”小杰眯着眼睛看了青面兽一会儿,摇摇头:“不认识,他怎么了?”我说:“可能是小广的人。”小杰笑了:“小广的人怎么了?在这里他敢反动,砸货就是了。”

    青面兽还在跟我师傅说着什么,不时点一下头,我估计他知道我是谁了。我拉小杰蹲下,接着说:“我分析,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敢直接动手,但我敢肯定这小子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因为当年我把他也收拾的不轻……那天,我跟金高他们去找小广,小广不在家,我们就在他家等他,没抽完一根烟青面兽就来了。起初他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跟小广是朋友,还跟我好一顿聊家常。因为我老是问小广去了哪里,这小子觉察出来了,想装做上厕所的样子走人,被金高直接砍了一刀,我怕他毛楞,就用刀子顶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了地下,让他带我们去找小广。小广他爹这才知道我是来打架的,抄起拖把就要上来拼命,我让弟兄们把他爹绑了起来,接着问青面兽,青面兽也是一条好汉,扯着嗓子直嚷嚷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用刀把砸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还是不说,正准备砸第二根呢,小广竟然来了,后来就……唉,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你说,他能不记恨我吗?以前在外面他不一定敢去找我,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刚来,人家在这里早打好了根基……”小杰“咳”了一声:“杨远,不是我说你的,你这不是明摆着怕他了吗?操。”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怕他干啥?不怕?可我说这么一大套什么意思?脸通红,眼睛也没处放。见我不说话,小杰又笑了:“咳,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应该害怕的是他才对。”

    “不说这个了,”是啊,我杨远怕过谁?我矜持地一笑,“反正我觉得这事儿没完。”

    “没完才好呢,”小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刚才我跟伙计们正合计着想找个人砸砸,这不现成的人来了?”

    “没事儿砸人干什么?”我有些好奇,小杰这个人很有意思,在入监队打架的时候我就现了。

    “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好玩儿,”小杰抽了抽鼻子,“涮我?你会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砸人是什么意思?”

    “得,你还真是个‘老点’(装憨)呢……要不我给你开开窍儿?你不会是真这么想的吧?”

    “嘿嘿,先说说看。”

    “是这,咱们刚来,依靠什么立自己的‘万儿’?咱一没靠山二没路子,怎么办?这个道理跟混社会一样,那就是‘造’!怎么‘造’?俩字儿砸人,不砸人永远别想出头。砸人也分砸谁呀,砸那些‘逼裂’货色那叫‘傻造’,傻造那叫傻把势,造来造去把自己造臭了,一辈子也别想出这道大墙。砸那些稍微猛点儿又该砸的才行,要砸就砸他个半死,起码要让他一沉到底,见了你连声爷爷都叫不出来才是。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儿?不瞒你说,这招儿兄弟我在王村教养的时候,试过八百回了,回回管用!哈哈哈,你还别瞪眼,这是真的。刚才我跟弟兄们说,咱们就让杨远挑头儿,先竖根‘杆子’再说。”

    “啊?”我让他说得一楞一楞的,“凭我们让我挑头?你自己怎么不挑这个头儿?”

    “客气什么客气?”小杰笑得很下流,“这几年我荒废‘学业’了,没你名气大。”

    “我还是不挑这个头吧,没意思。”

    “真的不挑?那我可挑啦,”小杰啪地一拍床子,“我他妈先砸这个叫青面兽的!”

    我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转头往我师傅那边看去,青面兽已经不在了。

    正四下打量,小无期跑过来小声说:“远哥,刚才我看见老钟煽了你师傅一巴掌。”

    这小子太放肆了,这就开始了?我什么话也没说,撒腿向我师傅那里跑去。

    我师傅正蹲在床子后面抹眼泪,我一把揪起了他:“师傅,刚才那个人打你了?”

    我师傅挣脱开我,把脸转向了一边:“没什么,他就那么个脾气。”

    说着话,小杰也跑了过来:“怎么回事?青面兽人呢?”

    我让小杰别说话,蹲在我师傅对面问:“他到底打没打你?”

    我师傅捡起一块棉纱,慢慢擦着床子,不理我了。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我师傅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挨打,他老实得像我爹,一想起我爹,我的心就像点了一把火,滋拉滋拉地烧。青面兽这小子分明是在挑衅,他明明知道这个人是我杨远的师傅,朝他下手不就是挑明了要跟我玩邪的吗?看来我是真的应该砸他一家伙了。

    我把一横心,拉着小杰就走:“走,咱哥儿俩找他去。”

    我师傅急了,像青蛙跳那样,蹦上来拉住了我:“你回来,我跟你说实话。”

    小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嘛,你徒弟又不是外人。”

    我师傅哭丧着脸说:“老钟那么凶,我哪敢随便惹他?再说,他跟咱中队的大澜是把兄弟……”

    “大澜?”小杰的鼻子快要歪到天上去了,“他算个蛋子?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别这样,”我拉了小杰一把,“随便惹他干什么?这里面又没他什么事儿。”

    “杨远你不知道,我了解大澜,那是个标准的‘二唬头’,在外面见了我一口一个杰哥,在这里倒跟我拿起‘怕头’来了,”小杰的眼睛在充血,“前天跟我打招呼,竟然用踹屁股的方式,你说这不是没有天理了吗?正好,借这事砸操的。”我师傅惊恐地瞟着小杰,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我示意小杰走远点,揽着师傅的腰回了床子。

    我师傅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冲动啊,那个人不是好惹的,是一中队的‘大头皇’,再说,还有大澜呢……你答应我了?好,我说。刚才老钟来问我,你是不是叫蝴蝶?我说,我不知道蝴蝶是谁,我徒弟叫杨远。他说,那就对了,然后就问我,你是为什么事情进来的,我说好象是因为打了人还抢劫什么的。他非问我打了谁不可,我哪里知道你打了谁?就让他自己去问你,他说了好几句你该死了,好象要在这里收拾你,我就劝了他几句,谁知道他二话不说,直接煽了我一巴掌……”我让师傅不要说了,我说:“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没什么,这事儿我来处理。”我师傅说:“现在严打,你可千万别跟他动手,不少人因为这个都加刑了呢。”

    我低着头想了好长时间,心情也稳定了不少,我告诉师傅别为我担心,我不是一个很卤莽的人。然后就对小杰说,你先回去等着,我要调查调查青面兽在这里有什么“把戏”,等我心中有数了,咱哥儿俩再行动。小杰很不情愿地回了自己的床子,临走,朝地下猛地吐了一口痰,这口痰吐得我很难受,我觉得他是在笑话我,杨远,你这个软皮蛋。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那么一阵我很讨厌我自己,这还是我杨远吗?真正的杨远应该立马跳起来,让他尝尝刀子的滋味。我的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那是我的“兵器”战争之神挥过眼前,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皮,脖颈后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大口呼吸着飘满机油味道的空气,大步向门口的小仓库那边走去。

    “呵呵,蝴蝶,你好啊。”没等我推开门,青面兽就打开了门,他似乎知道我会来这里。

    “你好,”我稳住神,冲他笑了笑,“胡四在吗?”

    “他拉饭去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不行吗?”青面兽往里让着我。

    “你能做主吗?”我的血直往头顶上涌,心跳得几乎让我站不住了。

    青面兽笑得很僵硬,他似乎也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呵呵,那得看是什么事儿了。”

    我的胸口堵得厉害,漠然地说:“让我进去跟你说。”

    他有点得寸进尺的放肆,翻个白眼说:“你会有什么事儿?”

    我的脑子麻木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用脚后跟把门关上,顺势倚在了门上。我注意到,这间小小的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有点可怕。那张油忽忽的破沙旁边竖着一根废旧床子上卸下来的丝杠,看到这根丝杠,我断定他早有准备,这根丝杠就是他想“办”我的武器。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看来你小子还嫩了点儿,这么间小鸡窝,你抡得开这么长的家伙嘛。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里就你自己?”他往丝杠旁边移了移:“不可以吗?”我盯着他,目光一丝不动:“你觉得呢?”跟我对视了少顷,他的目光就开始躲闪:“可以啊,咱们早就应该单独聊聊了。”我用舌头绕着牙齿舔,跟人对峙的时候,我喜欢这样,我觉得这个动作像老虎吃人前的姿势:“是吗?”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他的心乱了,他好象要放弃以前的打算。我可不能就这样跟你算了,我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我如果不把他干趴下,他一定会瞧不起我,得机会他会冷不丁给我来上那么一两下子的。这时候也容不得我多想,我害怕他突然袭击,那么主动权就不在我的手里了。我的动作很快,他好象还没笑出第二声来,就被我的双手扳住了下巴噗!我就那么一扭,他当场就软在了地下。我不能让他喊出声音来,一把抓过沙上的一个草垫子就把他的脑袋捂上了,我把全身的力量用在双手上,腾出一个膝盖猛顶他的肚子,没顶几下他就放弃了反抗,身子软成了棉花。

    我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拎到眼前,冷冷地盯着他说:“这就是我杨远的聊天方式,够了吗?”

    他的嘴巴流出了鲜血,眼睛也像条死鱼那样翻白:“打不死我,我会让你好看。”

    说实话,听他这么一说,我彻底的失去了理智,当时杀了他的心都有,我松开手,让他滑到地上,转身摸起了墙角的一个铸铁皮带轮,猛地举过了头顶:“我要砸死你!”我被自己已经变形的嗓音吓着了,脑子蓦然一醒,皮带轮嘭地砸在他的脑袋旁边,火星乱溅。这一次,他好象彻底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哭了,哭得像唱歌:“远哥,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

    我把他拎到沙上坐好,打开门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车间里机声隆隆,我们这边静得像一个荒凉的孤岛。我重新关好了门,坐在他的对面看他。我觉得他像一个皮球,刚才还一拍一蹦的欢着,转瞬就变成了一付皮囊,像是被谁猛然踩了一脚,突然瘪了。屋里的空气仿佛不流动了,窗外的一缕阳光照进来,打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像一堆没有燃烧完的灰烬。他还在哭,哭得很伤心,我怕他感染了我,让我也陪着他哭,那多划不来?我哭的时候能当着你的面吗?我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棉纱,让他擦干净了满脸鼻涕一样的泪水和嘴角上沥青般的血迹,换了一种关心的口吻说:“老钟,别这样,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我杨远走到那里都是狼,我是不会让你这种狗给吓着的,知道吗?”

    青面兽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我知道……远哥,我错了。”

    我踹了他一脚:“别哭了,我问你,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吗?”

    青面兽止住了哭声:“没有,你跟小广的事情本来就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抽出两根烟,一起点了,插在他嘴里一根:“就是嘛,你这不是自找的吗?本来我没打算跟你过不去。”

    “别说了远哥,”青面兽激动起来,“我以为你会找我的麻烦,所以就想先给你来个下马威,谁知道……”

    “算了,没意思,”我想结束了,“记着,一旦我现你有别的想法,我就弄死你,我说到做到。”

    “我明白……”青面兽使劲擦了一把脸,“远哥你还是外面的那个蝴蝶。”

    “明白就好,我来问你,小广怎么样了?”

    “小广上大学去了。”

    “真的?”我大吃一惊,这小子还有这个能耐?

    “真的,他的脑子很大,不混了,拼命地复习功课,去年考上了美术学院。”

    “他还会画画?”我更加吃惊了。

    “是呀,他画得好极了,好象学画的文化课不需要很高的分数……”

    “**,小广是个人物。”我颓然喘了一口粗气,心里感觉很不平衡。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换了个话题。

    “流氓,我打了几次架,”青面兽摇了摇头,“都是搬不上台面的事儿,唉。”

    “几年?”

    “五年,还剩不到三年了,”青面兽又激动起来,“远哥,这次出去我就跟着你玩儿了,别不要我。”

    我笑了笑:“去你的吧,爷们儿不玩儿了,我也要考大学,跟小广弄个同学玩玩。”

    青面兽好象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笑得很是天真:“嘿嘿,好,好。”

    我抽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到他的脖子里,哈哈笑道:“在这里我得跟着你玩儿,答应吗?”

    青面兽边往外扒拉烟蒂边说:“没说的,没说的,大小我也是‘积委会’的人,照顾自家兄弟方便。”

    这话我听着别扭,可又找不出那里不对来,只得讪笑着站起来:“别跟我玩‘二把毛’啊,我的脾气不好。”

    青面兽松了一口气,语气欢快地说:“远哥,不打不成交,以后咱哥俩就是好兄弟。”

    我转回头盯着他看了一阵,冲他呲个牙:“有数就行啊,好好交往着,这没错。”

    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小无期的尖声喊叫:“不好啦,小杰跟大澜火拼啦!”

    我的脑袋直接就变成了木头,心也像插了一根热得快,迅膨胀。

第十一章 申诉成功

    小杰怎么这么冲动呢?你大小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再下手啊。小说ap.文字版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我应不应该冲上去帮他呢?

    来不及多想,小无期就扑过来拉我:“快,两个人都拿着家伙呢。”

    青面兽也冲了出来,他的目光很茫然:“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商量好了?”

    我一下子计上心来,从背后一把将他揪了过来:“老钟,你不是说要跟着我玩儿吗?看你的了。”

    青面兽的眼球像是在碗里乱转的色子,急地翻滚:“好好,看我的……看我的。”

    我推着他往人群汇合的地方跑去,我要看看青面兽的表现。

    我师傅见我来了,像玩老鹰捉小鸡游戏那样来回阻挡着我,不让我冲进人群。我刚闪开他,跟我一起下队的几个伙计又上来拦我,我大喊一声闪开!人圈散开,我看见小杰满脸是血,手里提着一个车床上的摇把子大叫着朝大澜的脑袋上抡,大澜光秃秃的脑袋裂开一条血呼啦的大口子,用一个马扎拼命抵挡左右横飞的摇把子,嘴里喊着:“来吧,都别活啦!”青面兽瞅个空挡,拦腰抱住了小杰:“别打啦,你们这是反改造行为……”我一愣,好嘛,这小子拉偏架呢,这不是明摆着让大澜得到喘息的机会,好还手的吗?我也来吧!我甩开阻止我往上冲的师傅他们,一脚踹在正要往上冲的大澜肚子上,大澜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把手扎煞成了一个上吊的姿势:“蝴蝶,你打我?”

    因为刚下队的时候,大澜听说我来了,给我送了两盒烟,还跟我好一顿叙兄弟感情,末了开玩笑说,在这里他照应我,出去以后我照应他,里外都是好弟兄。我也觉得靠上这么一个人停不错的,起码人家是中队的“大值星”,跟他搞好关系没坏处,当时我还跟他聊了不少动感情的话呢,所以他万没想到我会动手打他。可是我跟小杰的关系更近一些,我们的感情不搀假,跟你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我这边还没说话,那边小杰已经把青面兽摔在了地下,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脑袋,青面兽双手抱着脑袋在地下打滚。大澜倒退着,脸色蜡黄,嘴里不停地念叨,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为什么要动手打我?为什么?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着,我想让他从心底里产生畏惧,从而主动放弃反抗,然后由他来跟政府解释刚才生的一切。果然,我没走几步,大澜就沮丧地丢了手里的马扎,把身子一下子倚到了一张床子上,眼睛一闭:“愿意打,你就接着打我。”

    我感觉身后突然没了动静,估计是队长来了,故意大声说:“打什么打?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大澜睁开了眼睛,他笑得很无奈:“蝴蝶,我真服你了……你厉害,你厉害。”

    我继续“点憨”:“你不用解释,打人是政府不允许的,快跟我去队部。”

    大澜把手举得像一个吊在树枝上的猩猩,说话都带了哭腔:“你别过来了,我跟你去队部。”

    我感觉到身后有个队长站着,故意不回头,继续忽悠:“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杨远,向后转!”带工的张队在我身后大声说。

    “队长,你可来了,”我装做如释重负的样子,回身给他来了个立正,“报告政府,我正在制止反改造行为。”

    “好了,我都看见了,你,”张队指指我,又指指大澜、小杰、青面兽,“你、你、你,去队部。”

    路上起风了,风刮起沙土,漫天飞扬,一股旋风将一片黄叶卷到天上,像一只疾飞的鸟儿。

    胡四推着饭车像一个赶集的农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见我被押着走,他突然楞住了。

    我放慢脚步,冲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好象明白了,伸出两根手指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小杰被送去了严管队;大澜和我一起在花坛边面壁;青面兽被他们中队的队长领回去了。小杰走的时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种自制戒具)举得像一门大炮,冲我高声嚷嚷:“哥们儿,一个月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天阴了下来,风刮得更急了,沙子扑打在脸上很疼,像是有无数的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会儿就该下雨了,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我想起一些关于我爹的往事来。

    我妈去世以后,我爹很想念她,就把我姥姥从老家接到了我们家住着。后来我姥姥不愿意回她自己的家了,就跟我爹商量,想把户口迁到我们村。我爹说,恐怕够戗,因为我们也是外来户啊。说是这么说,我爹还是很上紧,整天往公社和姥姥的老家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家就分了一块自留地,在村西头,是很大的一块地。我爹领我去看地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我知道这就证明我姥姥的户口办妥了。我记得,那块地肥沃得很,有着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面种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什么的,收获时节漂亮极了,满眼都是色彩,黄的是油菜花,绿的是黄瓜,红的是西红柿,紫的是茄子……我都说不过来,反正是让你兴奋得想唱歌的那种五颜六色,有个词叫绚丽多彩,大概就是说我家的这块地呢。那时候,我爹经常用手推车推着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干活,他尤其喜欢在天上刮着微风,地里的庄稼、蔬菜,簌簌颤动的时候,带着我俩去看望他地里的伙计们。在我的记忆中,我爹年轻漂亮又快活,他吹着口哨,用脚踢踢这块土,用手捏捏这片叶,不时冲天吆喝两句:咿呀嗨!走过一山哟,又一山喽,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上北京……我和弟弟就穿梭在沟渠边的花草中捉蚂蚱,我弟弟很会干这活儿,一不会就捉满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细细的蒲公英茎给他串起来,我弟弟就摇着蚂蚱串绕着我爹疯跑,风将他的衣服吹起来,令他看上去像一只飞奔在田野上的小鸭子。有时候我爹高兴了,就让我打开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声把青蛙们的叫声压住了,青蛙们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声不吭,就那么趴在沟底或者蔬菜后面犯傻。风刮完了就该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面避雨,我觉得我爹很厉害,他的胳膊就像一只大鹅的翅膀,替我们这两只小鹅遮挡风雨。

    我爹该来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坛边静静地想,他会怎么说我呢?我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呢?我弟弟他还好吗?我算了算,我弟弟也应该有十一岁了,别人像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小学毕业了,可他还呆在家里……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脸淌进了我的嘴巴里,我分不清楚淌进嘴巴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兄弟,想啥呢?”胡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四哥,你来了?”我连忙擦了一把脸,“没啥,跟大澜闹了点儿误会。”

    胡四扫了大澜一眼,冲大澜吹了一声口哨:“澜哥,连你这个级别的也面壁?”

    大澜摇摇头,傻笑一声:“全是误会,老四,你跟蝴蝶解释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胡四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行啊,跟我们队的老鹞子一个德行。”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讪笑道:“四哥,没什么,面一个小时壁就完事了。”

    胡四顿了顿,转身就走:“我帮你写了个东西,面完了壁就来找我。”

    雨下大了,张队在队部门口喊我和大澜:“回车间吧,好好考虑一下,以后不准乱动手。”

    往车间走的路上,大澜说:“蝴蝶,我不知道你跟小杰的关系,很抱歉。”

    我说:“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跟小杰打起来,我不管是吧?”

    大澜悻悻地摇摇头:“反正事儿也过去了,咱们还是别提它了。”

    胡四站在小仓库门口,把我让进去,冲大澜点点头说:“滥哥,都是自家人,别在意。”

    大澜站下了,欲言又止的样子,胡四拍拍他的胳膊,把门带上了。

    我想跟胡四解释一下刚才生的事情,胡四笑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管他,没出大事就好,”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我写的怎么样?好家伙,累得我脑子疼,将来出去了你得好好请我喝上一场,光资料就查了一个多小时呢。”我顾不得多说,连忙展开那张纸,胡四的字写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满了纸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说,先这个案子最大的漏洞在于没有被害人的证人证言,《判决书》上说被害人叫“客人”,那么这个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他的证言?其次是没有作案时的凶器,《判决书》上只是说“杨远掏出凶器”,那么这个凶器在哪里?是否作为呈堂证供?当时在场的饭店老板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码也应该有询问笔录的,可是他们却没有。本案所列的证据全是李俊海的证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某条第某款明确规定,同案被告之间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为证据……我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渐渐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参与了抢劫,那么受害人在哪里?没有受害人就这么判了我,这明显是违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开了一盏灯,亮得让我晕。当时,我想不了许多,一个劲地给胡四敬烟,激动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胡四抽着烟,面相矜持地对我说:“兄弟,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该做的努力你还是得做。”

    我说:“我多抄几份,不停地往法院就是了……”

    胡四打断我:“那还不够,你必须跟李俊海取得联系,让他也写。”

    我皱紧了眉头:“我不想见他,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胡四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不是‘治气’的地方,你跟他有什么利害冲突应该回到社会上去解决,在这里要的是联合起来,想办法早点出去。你想想,你这边申诉了,他那边不知道,将来法院调查的时候,他还是按原来的那样说,一口咬定你参与了,而且,万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这个我不敢说你做的这一切努力还不是白搭?”我的心很乱,搞不清楚胡四说的在不在理,就那么傻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烟。

    胡四也不说话了,在我眼前来回溜达,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沙沙作响。

    闷了好长时间,胡四站住了:“兄弟,你好好想想,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把烟踩灭了,抬头说:“四哥,我听你的,你帮我打听打听李俊海在哪里。”

    胡四嘿嘿地笑了:“这不成问题,哥哥的‘职业’很自由,在哪里我也能找到他。”

    我说:“就这样吧,找到他就让他来见我一面。”

    刚商量好,门就被推开了,张队站在门口呵斥我:“你没事你老是往这里出溜什么?回去。”

    胡四打个哈哈道:“张队,这小子不老实,我帮你教育教育他。”

    张队推了他一把:“你刚好受点了就‘慌慌’上了?少拉拢我们队里的人。”

    站在小仓库门口,张队说:“杨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问这个干什么?我一楞:“张队,你把这事儿告诉我爸爸了?”

    张队笑了:“紧张什么?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回答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茫然地回答:“当老师的。”

    张队把眼睛瞪得像两个鸡蛋:“真的?那他应该是个文明人啊……”

    听这口气,我爹好象办了什么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张队,我爹他怎么了?”

    “怎么了?”张队讪笑着摇摇头,“喝大了,在大门口酒疯呢。”

    “这怎么会?”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也变得蜡黄,“我爹几乎不喝酒!”

    “他喝了,喝得还不少呢,”张队说,“刚才内管队长打来电话,说一个犯人家属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杨远的名字,武警赶他走,他不走,把铁门拍得山响,非要进来见他的儿子,几个人拖他都拖不动他。内管去人了,告诉他今天不是接见的日子,动员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见日再来看儿子,他直接躺地下了,他说,我想我的儿子,我今天非进去看他不可,他身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着要看哥哥……你说,他喝那么多酒干什么?还教师呢。最后我去了,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去。”

    我甩开张队,大步冲进了滂沱的雨线,我大声喊:“爹爹,我对不起你”

    张队冲上来,一跤把我摔在一个水坑里,泥水溅了他一身。

    1986年4月27日,我回家了。记得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风也是那种柔和的黄色。早晨吃过了饭,我跟小杰蹲在监舍的大门口闷头抽烟,内管值班的犯人老苏哗啦了两下铁门,然后冲我勾了勾手指,我迎着他走过去:“苏哥,我要走了,谢谢你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老苏说:“没什么,我还依靠你将来在社会上照顾我呢。”我说:“照顾什么?这个社会变化这么快,出去以后还不知道能混成个什么呢。”老苏笑笑,回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俊海来了,他想见见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我皱了一下眉头:“让他过来吧,我跟他说两句。”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见他?在我申诉的这件事情上,我俩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共同度过了不少艰难岁月呢。记得那天我回监舍以后,趴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测的未来,想到了我爹年轻时候对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无休止地呆在这里,我爹将如何独自承受生活和心理的压力,想到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我爹躺在泥泞的地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爹,爹,你怎么了?那一宿我几乎没有睡觉,手里捏着胡四给我写的申诉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早一天出去,有一刻,我甚至起了越狱这个念头。第二天,我连早饭都没吃,直接去找胡四,催促他赶紧去找李俊海。胡四很办事,中午的时候,风尘仆仆地赶到车间对我说:“找到了,他在四车间干质量监督员,也是个很自由的活儿,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以后,他的眼都绿了,在门口等你呢。”

    见面以后,我俩都很尴尬,他伸出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我说:“免了吧,你还好吧?”

    他递给我一条烟,脸红得像烤虾:“还好,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把烟给他推回去,直接说:“我不想听废话,我的事儿胡四都跟你说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颤抖得像是被火在烧着:“杨远,我一切都听你的,说吧,我能干点儿什么?”

    我把提前抄好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诉他就按这上面说的,你也开始申诉。

    他急地看着材料,看着看着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么?难道你没抢人家“客人”的钱吗?他的哭声让我非常难受,我开始相信武侠小说上说的一种用声音杀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怀疑他练过这种武功。我让他别哭了,我害怕他用哭声把我杀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颤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啥叫“客人”?这样说来,人家根本没报案……我记得那是个南方人,嘿嘿,他们找不着他的。我退后一步,冷冷地说:“回去开始吧。记住,不管找没找到‘客人’,我杨远都没有抢劫。”他好象舍不得让我走,站在那里,用一种怨尤女子那样的目光看我。说来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李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烫,转身就走。

    小杰靠上来递给老苏一根烟,转头怏怏地对我说:“怎么,想你的杂碎哥哥了?”

    我瞪了他一眼:“别这样,杂不杂碎不是在一两件事上就能体现出来的。”

    老苏推着李俊海的后背过来了:“哈哈,把兄弟俩又见面啦。”

    李俊海的眼圈红得像兔子,挂在眼帘下面的一滴泪珠大得像黄豆:“兄弟,恭喜你。”

    我隔着铁棂子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笑道:“俊海,也得谢谢你。”

    “杨远,别记恨我……”李俊海把两条胳膊伸进铁棂子,用力搂了我一下。

    “俊海,不会的,咱们还是好兄弟。”我似乎被他感染了,动情地说。

    “代我问你爹他老人家好,抽空去坟头看看我爹。”李俊海抽回手,哽咽着扭过头去。

    “操。”小杰看不下去了,拉着我就往里走,我听见李俊海“哇”地一声哭了。

    站在出监的大门口,我跟牢友们一一握别,小杰、那五和我师傅都哭了。

    张队握着我的手说:“回去以后好好做人,可千万别让我再在这里碰见你了。”

    话音刚落,铁门外传来林武的声音,林武的身旁还站着笑眯眯的胡四:“杨远哥们儿接你来啦!”

第十二章 走出监狱第一战

    说到这里,杨远惬意地将身子倚到墙上,眯缝着眼睛看我:“兄弟,我的运气还不错吧?”

    “不错,不错,”我连忙附和,“听说那时候不少错判的,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呢。小说ap.文字版”

    “那是,很多人犯迷糊,不相信法律呢。”杨远伸了个懒腰。

    “远哥,接着说,你回家以后又怎么闯荡江湖的?”

    “不是闯荡,那叫活着……”杨远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起来,“一个字,难啊。”

    “谦虚了不是?”我笑道,“你这么猛的人还难‘活着’,我们就更难了。”

    “这就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活得太谨慎了……”

    “谨慎还不好吗?玩大的更精密。”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说的有点多。

    “呵呵,这不?又‘精密’进来了……睡吧,明天给你说点‘拿血管’的。”

    一缕黄色的阳光斜打在灰暗的墙壁上,我觉这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刚吃了早饭,管理员就打开了铁门:“杨远,提审。”

    杨远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把手伸向我:“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

    “又跟我装是不?”管理员横我一眼,“不许扶他,让他自己走。”

    我站着没动,我知道杨远真的是装的,跟我聊往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不时抻胳膊撩腿,麻利得很。杨远见我没动,好象有点上火,拿眼瞪着我,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不听话?我白跟你聊弟兄感情了。管理员进来拽了他一把,催促他往外走,他一个趔趄扑到了铁门上,铁门出一种类似打雷的声音,管理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指我:“你搀着他走吧。”

    杨远一手提着拴脚镣的绳,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沙沙地笑了:“小子,还得听政府的吧?”

    管理员好象不喜欢跟他走在一起,摇着钥匙突突地赶在前面。

    我俩走得很慢,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响,整个走廊被这种声音渲染得更加寂静。

    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车旁站着的一个警察冲杨远笑道:“老杨,还活着?”

    杨远扬了扬手铐,笑得像一只刚踩完母鸡的公鸡:“咳咳,托你的福,活着。”

    警察上来帮我将他架到车上,边赶我走边拍拍他的肩膀:“活不长啦,老朋友。”

    离开很远了,我还能听见杨远在车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不屑。

    车扬起泥浆,状如扬场。我的心空荡荡的,不知道杨远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或许这次回来就要跟我告别了……我站在雨后灿烂的阳光里,难受得直想蹲下来哭上几声。管理员把值班室的墙壁拍得山响:“傻站在那里想什么?进来,问你点事儿。”

    “这两天你跟杨远聊得不错嘛。”管理员的口气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所长,你不是让我多跟他说说话,稳定他的情绪吗?”

    “别激动,我不是在批评你,”管理员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报告所长,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当年多么多么的威猛……”

    “再没别的了?”管理员打断我,眼睛熠熠闪光,“比如策划绑架,组织抢劫运钞车什么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杨远还干过这么大的事情?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麻,声音也变了型:“所长,这些他真的没说,说了我还能不报告政府?我正想逮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呢……所长,相信我,我抓紧时间套他的话,我非让他都说出来不可。”这样说着,我还真起了这个念头,我咽口唾沫接着说,“他很能说,很快我会让他抖搂出来的,到时候……”

    “我相信你,”管理员把他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他没跟阎坤说什么吗?”

    “这我还真没现,”我想了想,“好象昨天阎坤给了他一张纸条,内容我没看到。”

    “哦,”管理员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还有呢?”

    纸条的事情你都不详细问一下?我的脑袋又是一晕,突然意识到阎坤也是他们安排的一根“钉子”。我想,阎坤跟杨远在社会上就有很深的来往,这种时候把他也安排在杨远的隔壁是什么意思?听杨远的意思,杨远根本瞧不起阎坤,也就是说,杨远不会太在意跟阎坤说什么话,这不正是一个很大的缺口吗?想到这里,我的脊背阵阵冷,手哆嗦得几乎捏不住烟了。

    “说话呀,他们还说过什么?”管理员把声音压得很低,让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长,他们经常互相骂些脏话,没有什么内容。”

    “听说杨远把自己的烟也给了阎坤?”

    “是,给了,我看见了。”我估计,阎坤肯定被叫出来过,要不管理员怎么知道这事儿?

    “呵呵,这小子很讲义气嘛,”管理员笑得很暧昧,“他们提到过李俊海了吗?”

    “提到过,”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立功的意思,“阎坤问杨远有什么话要带给李俊海。”

    “杨远是怎么说的?”管理员的眼睛又亮了。

    “杨远说,暂时没有,以后再说。”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杨远真的没说什么。

    “好了,回去吧,”管理员用脚勾开了门,“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出路在哪里……”

    “我自己有数,”我打断他,急急地表白,“这次他回来,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刚回号子坐下,阎坤的尖嗓子就响了起来:“那位兄弟,杨远干什么去了?”

    我实在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我自内心地讨厌他,我稳稳精神,故意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阎坤急了:“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呀。”

    我趴到后窗上,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你娘个逼。”

    我歪坐在一隅,听着窗外逐渐变大了的风声,心里麻簌簌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风掠过树梢,出女人哭那样的声音,秋风可真厉害啊,有势头而且很耐心,一阵一阵地往树梢上扑,我能感觉到树叶被风吹散,呼啦啦漫天飞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孤单地蜷缩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后面,一下一下地舔拭鲜血淋漓的伤口,对自己的犯罪后悔得要死。

    阎坤又在隔壁唱歌了,他唱得很难听,但充满感情:“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洒下一路驼铃声……”唱到最后,他将歌词里面的“战友”唱成了杨远,“杨远啊杨远,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想到杨远,我突然笑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像他那样,一直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老阎,我还没死你这就给我念上经了?”杨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

    “**,这哪是念经?”阎坤的声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是祝酒词啊哥们儿。”

    管理员拍打了两下阎坤的铁门,厉声呵斥:“皮又紧了?要不要我给你松松?”

    杨远哗啦着脚镣,大声笑道:“所长,不用麻烦你了,一会儿就有人来给他松了。”

    阎坤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了一只袜子:“远哥,又玩邪的了?”

    被管理员推进来的杨远冲后窗吹了一声口哨:“别怪我啊老阎,我很靠拢政府的。”

    阎坤刚想说点什么,就被管理员喊住了:“出来,提审!”

    阎坤像公鸡打鸣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那样,嗓子眼出一声“嘎”,接着没了声息。

    管理员嘟嘟囔囔地进去把他扯了出来

    阎坤路过我们门口的时候,沉重地唉了一声,像巨人放屁。

    杨远的脸像突然被一件重物拉了一下,脸彻底变成了驴:“妈的,玩我?你还嫩了点儿。”

    “远哥,又出事儿了?”我心怀忐忑,不敢正眼看他。

    “没事儿,这帮兔崽子想弄死我呢……”杨远苦笑一声,“幸亏哥哥我早有防备。”

    “远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真替你担心。”

    杨远没有接我的茬儿,把脑袋抵在墙角上用力晃了两下,然后用双手猛力搓了一把脸,转回头盯着我傻笑了一下:“呵呵,刚才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在车上我就想,你说我万一见不着你了,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呵呵呵。”

    听了这话,我很受感动,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为我刚才在管理员面前的表现。

    我叹口气,讪笑道:“远哥,你可不能这么想,老天爷不让你走,你想走也走不了。”

    杨远的表情显出很疲惫的样子,蔫蔫地摇了摇头:“死?呵,我还没活够呢。”

    我扶他坐下,点上一根烟给他插到嘴里,坐到他的对面,重新帮他缠脚镣上的布条。他的脚腕子已经被磨得渗出了淡淡的血迹,这些血迹像是一张被水泡过的红纸,看上去是那样的松软与疲惫。他的嘴上叼着烟,眼睛慢慢闭上了,香烟在燃烧着,一缕一缕的兰色轻烟从烟头袅袅上升,迅扭曲,逐渐变幻成了一幅苍白的水墨画,那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烟灰越来越长,他的喘息将长长的烟灰吹得一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了,我知道这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人睡着了。

    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急,哨子般飞越天空。我将烟头轻轻地从他的嘴巴上拿下来,走到窗前丢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乌鸦尖叫着呼啸而过。它们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坟场上曾经见过这样成群的乌鸦,也是呀呀叫着横空乱舞。监狱里的乌鸦也这样,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它们丢下一串串凄厉的嘶叫,高亢又蛮横。我幻想着自己是这群乌鸦里面的一个,煽动有力的翅膀,向天际疾飞而去。

    “兄弟,哭了?”杨远的声音懒洋洋的。

    “远哥,没有,”我连忙擦了一下眼睛,“睡醒了?”

    “没睡,我在想我爹的一些往事。”杨远笑了笑,“过来,继续咱们的故事。”

    窗外,那群自由的乌鸦停止了鸣叫,开始三五成群地扎进云层。

    阎坤回来了,他不停地在隔壁叹气,杨远耸着肩膀听了一阵,嘿嘿笑了。

    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来,大朵的云块似乎要压进窗来。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哗地轻松了一下,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迎上来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丢在地下:“还拿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你可真够过日子的。”

    胡四一脚将我的铺盖踢到墙角:“就是,这东西太晦气,拿回家不吉利。”

    看着静静地躺在尘埃中的铺盖,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一个劲地点头。

    张队走过来拍拍胡四的肩膀,打了一个哈哈:“你行啊,听说混好了?”

    胡四好象很爱干净,退后一步,用手扑拉着张队拍过的地方,讪笑道:“开了个小破餐馆那叫混好了?等着吧,我们哥们儿将来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歪头冲林武摆了摆,“傻楞着干什么?走,去我店里喝点儿,也算是给杨远接个风。”

    刚走了几步,张队追上我,拉着我的手说:“记着,我还是那句话,别再回来了。”

    林武猛推了张队一把:“你叨叨什么?谁还回来?滚蛋。”

    张队似乎不太不适用林武的这种说话方式,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拉着林武就走,走出了很远才听见张队嘟囔了一声:“恶习不改……早晚还得回来。”

    我心想,外面多好啊,回来的那是个半彪子,我又不是。

    走在路上,我很不适用,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甚至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都觉得不可思议,骑车人好象是在忽悠忽悠地飞着。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兴冲冲往前走着的胡四,告诉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现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着说,这时候你家里没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我爹肯定还在学校里上课,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时候,就说过他把我弟弟托付给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两个人互相照应着。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问胡四:“四哥,你很厉害嘛,自己能开饭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这才到哪儿?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想干更大的呢。”

    我很羡慕他,我觉得能做买卖的人都有两下子,笑了笑不说话了。

    林武在一边大声嚷嚷道:“老四是个人物,亲自上街卖包子呢,哈哈,像个民工。”

    胡四摸着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诚还捡过烟头呢,有钱人都是这么混起来的。”

    林武撇着嘴巴揶揄道:“捡烟头的那是李嘉诚?再说,人家李嘉诚还打打杀杀的?”

    胡四拉长了脸:“我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从前都很贫苦。”

    在车上,我的心还在牵挂着我爹和我弟弟,我对胡四说:“你那里有电话吗?”

    胡四说:“没有,打什么电话?你爹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别心事。”

    我说:“怎么安排的?你告诉他我今天出来吗?”

    胡四把脸转向了车窗:“去了你就知道了。”

    胡四的饭馆在一个市场里面,下了车,走几步就到了。

    林武指着一个灰蒙蒙的门头说:“怎么样?食为天餐厅!老四亲自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赖,我记得好象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点儿文化。

    餐厅门口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三三两两的人在闷头吃饭,旁边支着一个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条的工具,一个看样子像是农村来的姑娘在一边炸油条一边招揽生意:“油条,油条,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条啦!”

    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创出名牌来了,还是在油条身上。

    我刚想调侃他几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冲里面一呶嘴:“看看,谁在里面?”

    我一楞,听他这口气,莫非是我爹也在这里?我疾步赶进了餐馆,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着一件崭新的兰色中山装,花白的头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子旁边,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着一锅滚烫的开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几个月不见,他又老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过的胡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劲屏了一下呼吸,稳住脚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没有觉到有人走进来,依旧那么正襟危坐。我喊了一声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识地向我转过头来:“大远,是你吗?”

    “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你怎么了?不认识你儿子了?”

    “儿子,”我爹的身子在我怀里不停地颤抖,“你是我儿子……”

    我拥着他坐下,感觉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软弱得让我很茫然。看着他那只浑浊的眼睛,我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刚才他的举动让我怀疑他的眼神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见东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他笑着打开了我的手:“你想煽我的巴掌?欺负你爹老了是不是?”他又开始絮叨,“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学校教书呢……你是啥时候改判的?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是小胡拉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来了,我让他去车站接你去了……”

    “咳,大爷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门口大声嚷嚷,“你让他去接什么?跑丢了算谁的?”

    “别废话,傻二这不是在这里吗?”胡四推着我弟弟进来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站在门口的弟弟像是一幅帖在玻璃窗上的剪纸。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样的纯净,仿佛一个婴儿满足于得到了一件开心的玩具。我坐着没动,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声让我可以飞起来的“哥哥”。我爹推了我一把:“大远,你怎么不说话?没看见你弟弟来了吗?”

    我弟弟笑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伤心:“你不是我哥哥……”

    我楞住了,怎么回事?他傻得越厉害了吗?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弟弟,你怎么了?”

    “滚开,你这个骗子……”我弟弟很有力气,猛地把我晃倒了。

    “二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胡四煽了我弟弟一巴掌,“他是你哥哥呀。”

    “你别管,”我推开胡四,就那么躺在地下喃喃地说,“都是哥哥不好,难受的话你就打我吧。”

    我弟弟的脸上淌满了眼泪和鼻涕,他瞪着我一声不吭,外面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像一团火球。我坐起来,把脚上的皮鞋脱下来,拿到他的眼前晃着:“弟弟,你看,这是你给我买的皮鞋,我一直穿着呢……你看,一点没破,像新的一样。”

    我爹过来接过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着:“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记着你……”

    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在唱歌:“你骗了我,你说你在北京出差,原来你是在蹲监狱……”

    胡四哦了一声,倚在门框上哈哈大笑:“这叫什么事儿嘛!好了好了,都起来。”

    大约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监狱看我,问起我弟弟,我爹说:“呵呵,那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前一阵我怕他在家闲出毛病来,就去街道福利厂拿了一些做编织袋的材料来家,让他没事拶成编织袋,一来有点儿事情干不烦躁,二来也好补贴家用。这小子很能干,一学就会,一天能出二十多条成品编织袋呢。一条编织袋人家给五分钱,二十条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挣得钱跟我都差不多了。他的钱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攒着,说是等攒够了去北京的车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几天他跟我说,钱攒得差不多了,要走,问我你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说,你在**旁边的一个炼钢厂里当司机,既然你想去见你哥哥,就帮我也攒个车票钱吧,咱们俩一起去。话说过了也就说过了,我也没拿它当回事儿,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当时我就考虑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车站,他手里捏着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正眼巴巴地看着进站口呢……”

    我听得头全竖起来了,心像被一只爪子捏着,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爹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说:“我把他拉回家,就没再让他干活,那几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后,他经常不吃饭,老是拿着你的照片抹眼泪,我说,你哥哥快要回来了,你总是这样,你哥哥知道了也不会乐意的呀。他很听话,不哭了,立逼着我去跟火车站要他的车票钱,后来他拿着这些钱给你去买了一双皮鞋,说要等你回来亲手送给你。”

    我爹走了以后我很难受,回监舍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嘱咐我爹,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攒点钱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学,管怎么说我弟弟在那里也能安稳一些,等我出去以后,我想办法照顾他,我会让他跟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我又请胡四帮我画了一幅肖像画,送给弟弟。画儿里,我还是我,只是穿戴上两样我穿着炼钢工人的衣服,迎着风站在**广场上,挺直腰板,威风凛凛。画儿的下面我写道:都钢铁厂炼钢车间生产标兵杨远留念,1985年1o月1o日。

    那几天一直在下雪,因为天冷,我们车间的床子开动不起来了,大家就留在监舍里学习,不用出工了。我经常趴在走廊头上的铁窗前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我幻想着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我吹到大墙外面,我借着风力一刻不停地往家里飘,在我飘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太阳,那样我就融化掉了,我就变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里也很冷,冷得让我可以飘在弟弟的床头跟他聊上一会儿,直到我弟弟把我认出来为止……这样想着,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不出工就看不到去车间路上的一些风景,下过雪的路上很壮观,到处都是皑皑白雪,粗大的松树被积雪压得喀喀作响。有时候我会爬到树上往外看,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是外面的白里会出现一两点红,那是穿红衣服的女孩翩翩走过。

    一天傍晚,那五来找我,神秘兮兮地问:“蝴蝶,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我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有啊。”

    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岁,胖乎乎,嗓门挺大的?”

    我说:“是啊,你见过他?”

    他告诉我,因为他在车间干开电瓶车的活儿,这几天一直往车间里送机油,送完了就爬到树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现一个小男孩每天中午都会站在外面的一个高坡上,扯着嗓子往里面喊:哥哥哥哥!因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冲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兴奋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见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举着一个纸盒子挥舞,好象说要进来送给他哥哥,我感动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声,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叫什么,就叫哥哥,我要见我的哥哥。我逗他,谁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么?他说,姓大远。我想了想,哪有姓大远的?正想再问他,被张队现了,先是让我面了一阵壁,然后问我跟外面咋呼什么?我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了。张队给内管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计是去找那个小孩去了。后来我仔细一想,不会是杨远吧?也许杨远的小名叫大远呢,就来找你。

    我听得都麻木了,这个小孩绝对是我弟弟!当时我站不起来了,两条腿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搂着那五的脖子去了内管值班室,让老苏给队部打了一个电话。因为那时候我是中队的大值星,接电话的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听我叨叨别的,只是催促我,快说快说,出啥事儿了?我索性不罗嗦了,我大声说我弟弟在哪里?接电话的队长笑了,你在监舍好好等着,张队要带他去看你,杨远,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个晚上,我也没等到我弟弟,张队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给你带来一双皮鞋,现在不让穿,等你出狱的时候我会给你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了,眼泪都没有了。

    “弟弟,哥哥不是劳改犯,”吃饭的时候我强颜欢笑,摸着他的脸说,“我是那里的工人。”

    “就是就是,”我爹也冲他笑,“你哥哥在监狱领着犯人干活儿呢,算是国家干部。”

    “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红,看着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点儿也不傻。”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爹把一个豆大的泪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

第十三章 浪迹江湖

    看样子胡四和林武想把我爹给灌醉了,一个劲地劝他喝酒,我爹很坚决,每当有人给他添酒他便会紧紧地捂住自己的杯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文学网)我估计他们灌我爹的意思是,想让他醉过去,我们好谈点别的事情。于是,我就对我爹说,要不你吃点饭就带我弟弟先回家,我跟哥儿几个再聊聊,聊完了就回去。我爹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不插话就是了,再说,现在你不一定能找着家门口呢,咱们那一片儿全变样了,马路也拓宽了,平房全改成楼房了。我打趣说,那也好找,我到了咱们那边,逢人就打听杨老师家在哪里不就可以了?我爹忽然红了脸,那倒也是……胡四使劲掐了我的大腿一把,站起来说,大爷愿意在这里陪咱们说话是咱哥们儿的荣幸,来,我敬大爷一杯,祝大爷健康长寿。我爹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然后歉疚地对胡四说,小胡我真的不能喝了,我带二子出去遛遛,一会儿再回来跟你们聊。我想这样也好,我刚出来,有很多事情需要跟哥儿几个沟通沟通,他和我弟弟在场确实不太方便,就坐着没有说话。

    我爹刚出门,胡四就叹了一口气:“老爷子不容易啊,酒都不敢多喝。”

    我笑了:“那是,他本来就不大爱喝酒。”

    胡四嘬了一下牙花子:“唉,喝多了跟年轻人一样……记得那次他非要去监狱看你吗?”

    我摇摇头:“这事儿还是别提了,都是让我给闹的。”

    胡四瞄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说:“老爷子不教课了。”

    我呆住了:“为什么?他怎么没告诉我?”

    胡四说:“我出来以后经常去看他,起先他也不跟我说实话,后来我觉得他的眼神很差劲,就问他,你这样的眼神还能教课吗?他就说实话了,他说,因为这个,学校不让他教课了,安排在传达室接个电话什么的……他不让我告诉你。”

    我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干咽唾沫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摇头。

    闷了一阵,胡四叮嘱我:“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告诉过你这事儿,老爷子很爱面子的。”

    我按了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吃力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四哥。”

    胡四淡然一笑:“别跟我客气,我还等着你在社会上照应我呢。”

    我回过神来,换个话题问:“四哥,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林武在一旁一惊一乍地说:“还怎么样?没咱哥们儿活的啦!现在的小痞子一个比一个‘诈厉’,以前咱们顶多玩玩棍子菜刀什么的,现在可好,来不来的就动枪!有些家伙还拿手榴弹炸呢……你知道阎八吧?这小子现在可扎煞起来了,走到那里都前呼后拥的,几个跟班的全他妈拿着‘喷子’,一句话不对味儿就开枪,**他妈妈的,跟他妈日本鬼子似的。阎八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什么阎八爷。前几天我碰见他,不等跟他打招呼,这小子就用一根沾着肉沫的牙签点着我的鼻子说,看什么看?不认识你家八爷了?你说这不扯淡吗?以前我在外面混的时候,他是小广的一个提鞋的,见了我都老远的喊林哥呢。”

    我不以为然:“阎八?那不是阎坤吗?真那么厉害?呵呵,那是因为我杨远没在外面的缘故。”

    胡四猛灌了一口酒,拉我一把说:“蝴蝶,所以呢,我们就等你出来了,咱们重新开始。”

    呵呵,他还当真了,我笑话他:“四哥不是不玩社会的吗?怎么也想趟这条浑水?”

    胡四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你错了,在监狱的时候我就想,既然我踏上了这条道儿了……”

    林武啪地一拍桌子:“叨叨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咱哥们儿本来就适合玩这个!”

    看来这两个人是铁了心想走黑道了,这似乎正合我意。在监狱,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盘算过:杨远,你已经踏上一条不属于正常人的路了,将来想要活出个人样儿来,要么找个单位低声下气给人家“扛活”,要么利用自己的长处,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血路来,当黑道老大。前面的那条路根本不适合你,你是个什么人?坐过牢!单位上的人是不会拿你当正常人对待的,你忍气吞声地干上几年也就老了,等你老了再想回到社会上去混,你就等着去死吧。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趁年轻,趁当年的那点余威,继续混……我闭着眼睛想了一阵,喝口酒说:“这样吧,我先在家憋上几天,好好陪陪我爹,这几年把老人家折腾得不轻,再干那些没脑子的事情,对不住他。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工作’,我可把话说好了,打打杀杀的活儿我不干,要干就干点儿‘高智商’的活儿,我记得这话四哥在里面曾经对我说过,呵,是不是四哥?”

    胡四翻了个眼皮,摸着下巴说:“是吗?这话我说过?那是说我自己吧?”

    我觉得他喝得有点多,故意岔话:“开个小饭馆也不错啊,起码比上班强。”

    林武斜眼看着我,不满地嘟囔道:“你还是你吗?嘁。”

    胡四慢条斯理地说:“我的心不在这里……在哪里,你应该知道,我在劳改队跟你说过一万次了。”

    我猛地站起来,笑声震得桌子上的杯盘直哆嗦:“情好吧哥哥,杨远还是杨远!”

    胡四看我的眼神有些慌乱:“喝大了?咋呼什么?你爹还在外面呢。”

    我看到我爹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悠忽不见。

    林武拉我坐下,轻声说:“别嚷嚷,你爹刚才在外面偷听呢。”

    我颓然倒在了椅子上,心里一阵难受,脑子也开始混乱起来,我不知道将来我在外面继续混下去,我爹将会怎样……可我不这样,我的出路在哪里呢?跟你一样,也窝囊上一辈子?大口地抽了一阵烟,我的心像一块正在煅打着的铁,逐渐坚硬我要活出个人样儿来,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胡四和林武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下一步的设想,我就捏着酒杯想自己的心事,我在脑子里想象着,我马上收拢当年的弟兄,以最快的度树立自己的威信,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形成自己的势力,再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将自己能够想到的最坏处境都想到了,甚至做好了将来被人追杀的心理准备。

    那天傍晚的夕阳很好,我跟我爹和我弟弟走在街道上,人整个都被涂成了金色。

    我们没有坐车,就这样溜达在懒洋洋的夕阳里。我弟弟长高了,跟我走在一起差不多到我的肩膀了,我搂着他的脖子,不时往他的脸上吹一口带酒味的气,吹一下他就躲一下,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爹看着我俩,会冷不丁地笑两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爹说的没错,除了我家还住在那幢带院子的平房里以外,旁边全是楼房,要是让我自己回家,还真不一定找到家门呢。我扳着我弟弟的肩膀等我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人从黑影里转出来,轻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蝴蝶。”

    我吃了一惊,猛一回头:“阎坤?”

    “呵呵,是我,”阎坤伸出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我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了呢。”

    “够意思,”我把手抬起来,用手背弹了他的脑门一下,“听说混好了?”

    阎坤往旁边歪了歪脑袋,笑得很尴尬:“远哥真能笑话人,还不是瞎混?”

    我爹把门打开,摘下眼镜往这边凑:“大远,你在跟谁说话?”

    阎坤上前搀着我爹往里走:“大爷,是我,阎八啊。”

    我爹连忙挣开他的手,往里让他:“哦,是小阎,快进来,快进来。”

    阎坤把我爹和我弟弟让到前面,回头对我说:“远哥,还是别进去了,我在外面给你摆了一桌。”

    我冲他的脖子打了一个酒嗝:“不出去了,刚从外面回来。”

    阎坤的脚下像是踩着一个滑板,来回打晃:“还是瞧不起我,别人的酒是酒,我阎八的是毒药?”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瞧不起他,我扶他站稳了,打个哈哈:“我兄弟的酒就是毒药我也喝得下去,可今天我刚出来……”

    阎坤无奈地摊摊手:“怪我啊,请客请晚了,我知道你今天出来的消息已经是下午了。”

    我往院子里拉他:“先进家坐坐,喝酒的机会有的是。”

    阎坤站着不动:“远哥,还有几个弟兄在外面等着,一起进来?”

    我皱了皱眉头:“谁?我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一个黑影晃过来,“我,建云!哈哈,刚才怕吓着老爷子,没敢直接过来,你还好吗?”

    “**,云哥,你怎么也来了?”我过去抱了他一下,“两年多没见着你了。”

    “是啊,本来我想去‘山上’看你来着,派出所不给开证明……”

    “你可别这么说,能给我寄个邮包什么的就够我感动的了,还有谁?一起进来。”

    拐角处呼啦冒出四五个黑影来:“远哥好。”

    门口没有灯光,我看不分明,转身往里走:“哥儿几个进来说话。”

    阎坤边插街门的门闩边笑道:“好嘛,还是人家派头足。”

    我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床头边的鱼缸里没有了游动着的金鱼,鱼缸里插着一把鲜艳的野花,我知道这肯定是我弟弟从很远的野地里给我采来的,心头一热。我把这帮人让进房间,来不及仔细看都是谁,拥着站在过道里的我爹和我弟弟就去了我爹的房间。我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我爹,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爹说:“这是胡四暂时借给我的,两千,以后我会还他的。你先拿着,我估计这几年你不能少跟别人借钱,该还的先还人家,如果剩了,先帮我存着。”

    我爹直往外推我的手:“我借的我还,别人给你的就是你的。”

    我很恼火,猛地给他掖到口袋里:“你不是我爹了?怎么跟外人似的?”

    我爹一楞,他好象想笑又没笑出来,就那么干巴巴地竖在那里,一只脚来回的擦地。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害怕这是不干净的钱呢,我拉拉他的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别担心,你儿子已经长大了。”

    我弟弟跑进里屋,拿着一把钱跑出来:“哥哥,我有钱,比你的还多呢。”

    我抱起他,用力晃了两下:“把你的存起来,将来上学用。”

    我已经有了打算,我要尽快弄到一笔钱,让我弟弟上学去。

    我回来把门掩好,挨个的打量站在我面前的这几个人,除了两个嘴唇上长着黄毛的小孩,那几个都是以前跟我玩过的伙计,一个叫兔子的变化最大,以前瘦得像个猴子,现在竟然壮实得像头狗熊,只不过嘴唇还是那样豁着,留有兔唇手术的痕迹,他拘谨地搓着双手,不停地傻笑。他们全都在笑,眼睛无一例外地放着熠熠的光,这让我想起了一群张着黄嘴巴的小鸟见到衔着食物的老鸟飞回鸟巢时候的神态,脑子里突然像被一根棍子搅了一下:小子们遇到什么困难了吧?一一跟他们握了一下手,我坐到沙上不说话了,我得先来个不动声色,听听他们都想跟我说些什么。沉默了半分钟,阎坤沉不住气了:“远哥,你回来的太是时候了,我们这帮兄弟天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咱们以前的这帮老兄弟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咳,没几句话就开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建云打断阎坤说,“你让蝴蝶先喘口气嘛。”

    “不用喘气,你让他说,”我冲建云摆摆手,“为什么说我回来的是个时候?”

    “远哥,知道海天集贸市场吗?”阎坤把眼瞪得像灯泡,“知道海天路一霸黄胡子吗?”

    “黄胡子?是不是在市场上光膀子卖鱼的黄老二?他也敢号称一霸?”我哧了哧鼻子。

    “哎呀蝴蝶,你可别小看他,”建云插话说,“人家早不卖鱼了,控制整个市场的海货……”

    “下一步他还想抢我的地盘!”阎坤把我的床头柜拍得山响。

    “激动什么?”我扫了他一眼,这小子还是那个做派,就这素质还他妈“阎八爷”?我开始怀疑林武是不是记错人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混成气候?我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告诉我,你盼望我出来就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争地盘是吗?”

    阎坤猛地把刚凑过来的脑袋缩了回去:“不是光为了我自己,钱在你眼里是个王八不成?”

    钱怎么能是王八呢?我需要钱,非常需要,我笑了:“人是王八,钱不是,你先告诉我什么是地盘?”

    阎坤把脑袋冲兔子一晃:“你来告诉远哥,他劳改劳得跟社会脱节了都。”

    兔子磕磕巴巴地说,现在的世道变了,以前打架都是图个痛快,现在不这样了,猛一点儿的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海天集贸市场现在扩建了,成了全市最大的批市场,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黄胡子瞅准机会,拉了一帮兄弟在市场控制了贩海货的,把不听话的都打跑了,连马彬、铁子他们这批老混子都被他们砸得服服帖帖,连管理市场的见了黄胡子都跟孙子似的,凡是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经营海货的,全得听他的……这里面道道很多,反正这几年他了,养了一帮小兄弟,整天在市场上晃荡,见什么拿什么,没人敢吭声。阎坤本来控制服装这一块,互相不招惹,谁知道前天黄胡子找到阎坤家里,跟他说,你走吧,别在这里混了,主动点儿撤退还好看些,等我撵你走就不好看了。阎坤把他送到门口的时候,掏出“喷子”就顶在他的头上,结果他不害怕,双手攥着阎坤的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顶,开枪吧,如果你开枪我就死,如果你不开枪你就走。最后阎坤没敢开枪,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他走到楼下,冲楼上大声喊:限你半个月时间,从我的眼前永远消失!

    “远哥,你都听见了吧?他的眼里还有咱们这帮兄弟吗?”阎坤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你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拼命?”我冷笑一声,心想,你这近乎套得也太下作点儿了吧。

    “错了蝴蝶,”建云连忙插话,“大坤哪敢这样想?就是想让你出出面,黄胡子不是不知道你的来头。”

    “你们都混成大哥了,我出面管个屁用?”我这话说得有点酸楚的感觉。

    “远哥,说实话吧,”阎坤很激动,“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压住他,我的地盘给你一半!”

    “那块地盘?”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批这一块给你,他们的皮你来扒。”阎坤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不说话了,脑子很乱,打从在社会上混,我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抽了半支烟,我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是呀,我一直等待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从刚就业有了混黑道这个念头开始,一直到蜷缩在劳改队大墙里的一幕一幕,过电影般迅穿越我的脑际……干,借这个机会重新站起来!我将手里的烟蒂捻在茶几上:“都回去吧,让我想想,大坤和云哥留下。”

    “杨远,杨远!”我刚说完话,街门就啪啪地响了起来。

    “老天,金高也出来了?”阎坤站了起来,“我去开门。”

    我按住了他,径自来到院子:“金高,是你吗?”

    金高的声音好象驴叫唤:“好兄弟啊,出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开门!”

    月光下的金高冷不丁一看像一条站着的狼,我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金高好象喝酒了,一说话满嘴酒臭:“八天啦,我减了三个月,花子和大昌也回来了……”

    我听见黑影里有人嗷嗷叫,好象在吐酒,拉进金高,冲黑影里喊:“花子,大昌!”

    “哈哈,这不是老金哥哥吗?”阎坤站在屋檐下的灯影里招呼金高。

    “**,阎八,”金高将手里的烟蒂往阎坤的脑袋上一弹,“听说混成八爷了?”

    “别听他们瞎说……金哥啥时候出来的?”阎坤的脸上有点挂不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他妈会说话吗?什么出去进来的?那是?”金高一个趔趄闯进门来,径直走进屋里。

    “远哥,”阎坤怒气冲冲地拽了我一把,“金高再这么没有数,别怪我不认识他啊。”

    “蹬鼻子上脸是不?”我甩开他,用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动他就是动我。”

    金高是牛玉文的表弟,也是我在外面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一年春天,我跟李俊海他们在一家饭店里喝酒,因为那家饭店的厕所太拥挤,我就跑到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撒尿,刚撒到一半,就被人从背后踹了个趔趄,被掉到小腿上的裤子一绊,我直接就趴在了那泡泛着白沫的大尿上。那个人的体格很大,像座铁塔,我知道这肯定是仇家来找我报仇的,爬起来想往饭店里跑我的家伙放在饭店的桌子上。没等迈开腿,手腕子就被那个人别住了,我根本就动弹不了,歪着身子仰着脸跟他往前走,当时的形象难看极了,我估计警察抓小偷也不过如此。我说,你是谁?先撒手,我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那个人不说话,几乎是跑着往路边的一辆大头车边上靠,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看这架势人家这是想绑架我呢。正奋力挣扎着,突然感觉那个人的手上没了力气,他松开了我,用手指着站在对面的金高,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金高的手里攥着一把通红的牛角刀,整个手连同袖口都是红的,我把那个人摔在地下,来不及多想,拉着金高就跑。结果,为这事金高跑到了黑龙江他姨妈家躲了大半年,幸亏那个人没死,要不我们都得遭殃。83年砸小广的时候,又是金高出手最狠,当时我都傻了,生怕他把小广砍死,几乎是抱着他出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俩在打架呢。这种感情,岂是阎坤之流能比的?

    “我知道你们是为一个事进去的,可他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阎坤还在嘟囔。

    “别伤心大坤,金哥没恶意,”我不理他了,冲门口继续喊,“花子,大昌!”

    “来啦”花子的叫声很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花子拜见蝴蝶哥哥!”

    瘦弱的花子拦腰抱着喝得如同烂泥的大昌冲我直咧嘴,黑瞎子一样的大昌几乎要把他压倒了。

    我骂了一声操,回头对阎坤说:“过来搭把手。”

    花子猛地把大昌推给了我,面目紧张地冲阎坤弯下了腰:“八爷,你也在这里?”

    阎坤鼻孔里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我:“真没想到,远哥还有这样的‘亲戚’。”

    屋里,金高正拿着一把锯短了枪筒的猎枪挥舞着:“你们这帮兔崽子,玩枪很有派是不?”

    我夺下枪,环视四周:“这是谁的?”

    兔子苦笑着接过猎枪:“我的,金哥又喝醉了……”

    阎坤突然大声咋呼道:“兔子,带兄弟们回家!”

    看着阎坤带来的那几个人怏怏地站起来,我压了压手,沉声说:“哥儿几个,今晚咱们说过的事情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一旦我现有人嘴巴不严实,这位兄弟就别在外面混了,都听清楚了吗?”

    那几个人回答得很干脆:“远哥放心,在道儿上混的都知道这个。”

    花子搀着大昌进来了,大昌似乎有点醒酒,冲满屋的人傻笑:“哈哈,都是八爷的人啊……”

    建云从花子手里接过大昌,猛力把他推到床上,掀过被子给他蒙上了脑袋:“睡你的觉。”

    该走的都走了,屋里冷了一阵场,花子好象很敬畏阎坤,一个劲地给他添水。

    建云一旁笑着给金高递烟,金高点着建云的额头说,云哥,以后不许瞧不起花子他们,我们是同案。

    “大坤,我问你,”我把脸凑近了阎坤,“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阎坤直摸脑门,“你带头冲锋,需要钱的时候,全部我出就是了。”

    “你的钱比黄胡子还多吗?”我还在笑。

    “不如他的多……远哥,只要你出面找他,说不定这架还打不起来呢,酒席我摆……”

    “别的我不想听,我只知道替人干活得拿工钱。”

    “远哥,这是替我干活吗?”阎坤的脸涨成了猪肝,“事成以后我不是划地盘给你的吗?”

    “事不成呢?我被黄胡子杀了或者我进监狱了呢?”

    “远哥真能闹,就凭你?嘁。”阎坤的眼球像是被人弹了一下,滴溜溜乱转。

    “不想干了是不?”我把腿架起来,身子仰到沙上,“你走吧。”

    阎坤冲建云惨然一笑:“好嘛,远哥变了,开始跟弟兄们计较钱了。”

    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金高把身下的一个垫子摔向阎坤:“那就对了,没钱你吃你妈的逼?”

    阎坤抱着垫子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先拿多少?”

    “一万。”我说。

    “啊?吃大户啊你?把我卖了也不值一万啊。”阎坤的表情像是要哭。

    “就一万。”我又重复了一遍。

    阎坤把脑袋猛地插到裤裆里,喘气声像一头正在交配的驴。

    我冷眼看着建云,一声不吭。

    建云伸手拍了拍阎坤的肩膀:“咱们走吧,”转头冲我一笑,“蝴蝶,明天我送钱来。”

    我站起来点点头:“就这样,剩下的事情明天再商量。”

    送走阎坤他们,我把事情简单跟金高说了一遍,问他:“想不想跟我一起干?”

    金高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抬起眼皮:“听说黄胡子的势力非同一般。”

    我淡然一笑:“就因为这个,把他砸趴下咱们才能爬得起来。”

    金高的眼球开始聚光:“你有一下子干挺了他的把握?”

    我说:“没有,但我想试试,我记得当年李俊海说过‘富贵险中求’,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

    金高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那就试试!拿到钱,我去一趟东北,弄他几条枪……”

    我打断他:“没有必要,我不想把事儿搞得那么大,也就是说,咱们不能再进去了。”

    花子插话道:“进去又能怎么样?我觉得外面还不如里面舒坦呢。”

    金高踢了他一脚:“那是因为在外面没人重视你,咱们干这事儿就是想以后在外面舒坦起来。”

    我说:“花子,你以后少喝点儿酒,喝多了丢丑,更没人重视了。”

    花子脸红了,点点头过去给大昌掖了掖被子,远远地坐在床边不说话了。

    抽了几根烟,我问金高:“现在跟你一起玩儿的还有哪个比较顶事儿?”

    金高摇摇头:“我也是刚出来,以前的兄弟还没顾得上联系……”

    “那就算了,眼下这事儿也不需要很多人。”

    “万一闹大了呢?”金高有点不放心。

    “那就看咱们怎么玩儿了……”其实,我的心里也没底。

    “派出所那边起码得有人吧?”

    “这你不用担心,胡四有办法,只要别太出格,问题不大。”

    接下来,我跟金高说了一下关于胡四的情况,金高听得直点头:“这是个人物,为人也挺仗义的。”

    我接着说:“所以我说,既然他想跟咱们联手干点事情,咱们应该跟他合作。”

    金高想了一会儿,脸沉了下来:“不过我总觉得他想利用你……”

    我不让他继续说了:“别提什么利不利用的,这世道就这样,这叫互相利用,不是单方面的。你想想,咱们刚出来,俩眼墨黑,要钱钱没有,要人人没有,不这样怎么办?我跟他在监狱也呆了将近两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人不坏,大事没一起办过,可是从小事上看,他是个值得交往的人。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见见他,看看他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一起干这事儿。”

    “听你刚才介绍的胡四,我觉得他不会直接跟黄胡子面对面的干,他是个玩脑子的。”

    “那倒不假,玩脑子好啊,咱们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明天见了他再说吧,”金高打了个哈欠,“别看我粗鲁,看人我是有两下子的。”

    “呵呵,你是貌似忠厚其实奸诈啊,”我笑道,“那就这样,明天早点儿过来找我。”

    金高嘟嘟囔囔地过去推还在呼呼大睡的大昌:“你他妈到哪里都像个死猪一样,起来,过年了,放鞭啦。”

    “蝴蝶,睡了吗?”窗户上有人低声吆喝。

    “谁?”这么晚了,谁还来找我?我一凛。

    “我,建云,”建云把脸贴到玻璃上,“把门打开。”

    建云一进门就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拍在茶几上:“这是一万块,你数数。”

    我示意金高出门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或者偷听,转头问建云:“这么着急?阎八呢?”

    建云不接我的茬儿,摸出烟自己点上,悻悻地说:“你这几年不在社会上,有些事情不理解,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跟阎坤在一起,他的钱也就是我的钱,看样子,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俩,满眼都是钱钱钱……”

    金高回来乜了建云一眼:“云哥,别那么多废话好不好?阎八怎么不来?”

    建云丢给他一根烟:“人家怕你了还不成?你怎么也这样?”

    金高摸了建云的脸一把,干笑两声:“呵呵,云哥恼了……阎八跟你不一样啊,你还是我哥哥。”

    我把信封掖到沙垫子下面,笑得有些尴尬:“不用这么着急啊,阎八不高兴了?”

    建云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油光的手枪,反着把子递给我:“他说,既然你分得这么清,他把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是他赞助你的,新的,从来没用过。他去外地了,等你办好了这件事,他再回来……杨远,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

    “跟咱爷们儿玩造型?”金高把枪拿在手里,拆下弹夹数着子弹,“你回去告诉他,干什么都得守规矩。”

    “大金,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伤心的话了,”建云站起来想走,“你云哥不是膘子。”

    “坐下!”金高猛地将枪筒顶在建云的脑袋上,“我想试试枪好不好使。”

    建云扳着金高的手,把枪筒戳到自己的嘴巴里,拿眼狠狠地瞪着金高。

    我站起来把他们拉开,拍拍建云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先回去,这几天就别来找我了,听我的消息。”

    建云横了金高一眼:“大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以后请你别在我的眼前装大头。”

    金高把脸仰上去,笑得目空一切。

    “蝴蝶,防备着黄胡子点儿,”走到门口,建云轻声说,“他身上老是带着家伙。”

    “放心云哥,杨远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我拥着他往外走,“不过你们还是注意点儿好,在没有我的消息之前,你们都别露面,最好都去外地躲一躲,我怕万一出点别的差错,连累到你们,大家都谨慎点儿好……黄胡子身边的人都是哪里的?”

    “全是海天路的,估计有几个你还认识……”

    “那就好,他天天在市场吗?”

    “天天在那里,他有一间办公室,是一座铁皮房,在鱼市最南面,里面有一部电话……”

    建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的耳朵已经不在听了,我幻想着我坐在黄胡子的办公桌后面,趾高气扬地命令他:滚蛋,别再让我碰见你,见一次打一次,见两次打两次……像是武松对趴在尘埃里的蒋门神训话。关上街门,往回走的路上,我继续幻想,黄胡子招集他手下的弟兄,齐刷刷地跪在我的面前,战战兢兢地嚷嚷,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们以后都听你的,你让干啥我们就干啥……这个镜头又类似鲁智深将泼皮们踢到粪池子以后的场面。坐回沙,我还在幻想,我把我弟弟送到培智小学,我弟弟高兴得直想往天上飞……我爹也不用去学校看传达了,他像个老太爷那样,提着鸟笼在阳光下迈着方步。

    “蝴蝶,今晚我不回家了,咱们再商量商量,这是一场硬仗。”金高将枪把子几乎攥出了水。

    “回你的家,我要跟我弟弟一起睡。”我回过神来,猛推他一把。

    “我不想睡了,”金高的眼睛红得像狼,“说会儿话,说完了你去二子那屋睡就是了。”

    我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你还是那个脾气。”

    大昌突然坐了起来:“我都听见了,远哥,这事儿干不得!”

    “呵呵,原来你没睡啊,”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脖子,“这样可不好,像个奸细。”

    “他就这样,”花子嘿嘿了两声,“这小子装逼装惯了。”

    “对头,他以前就有这个毛病。”我笑笑,“说来听听,这事儿怎么干不得?”

    大昌咽了一口唾沫:“强龙难压地头蛇啊,黄老二在海天路混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原先的弟兄们不是不想吃海天市场这块肥肉,可他们哪个是黄胡子的对手?当年马彬联合铁子他们曾经跟他争过一阵地盘,结果怎么样?全让他砸趴下了,现在马彬连家都不敢回,听说跑到济南开饭店去了。铁子呢?更惨,瘸着一条腿整天在饭店里喝蹭酒,见了黄胡子虚汗淌得像撒尿。蝴蝶,拉倒吧,没有人能够跟黄胡子平起平坐。你回来了,想弄点儿钱,这是好事,可你也得掂量掂量对手是不是?话说白了,你能在市场上钻点小空子,本本分分地捞钱,黄胡子也不敢轻易招惹你,可你主动去惹他,我觉得你得好好想想……”

    “打住打住,”我有点烦躁,“你想说的好象不止这些吧?”

    “远哥,你真的想听实话?”大昌忽地坐直了,“我被他们打怕啦。”

    花子咳了一声,将一个烟盒摔猛地在他的脸上:“闭嘴。”

    金高瞪了花子一眼:“别打岔,让他说。”

    大昌把脑袋凑到灯影下,哆嗦着手扒拉头:“远哥,你看看,这全是让胡东砍的。”

    “胡东?胡东是谁?”我不想看,看了容易窝火。

    “胡汉三,刚起来的孩子,远哥你不认识他,号称黄胡子手下的第一猛将。”花子说。

    “说说,他有多猛?”我把大昌推回座位,问花子。

    花子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海天路人,兄弟三个,老大在胜利油田当工人,老二严打的时候进去了,因为盗窃罪,好象判了不少年。胡东初中毕业以后就在街上混,起先跟着铁子他们在车上掏包,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让铁子砍了一刀,就不跟铁子一起混了,自己在市场里摆了个西瓜摊。黄胡子跟铁子闹起来的时候,他把受了伤躺在医院里的铁子的脚筋挑断了。黄胡子给他一些钱让他在外面躲了一阵,年前回来了,一下子挺起来了,只要是黄胡子想干的人,全是他出面,势头甚至压过了黄胡子,市场和海天路的“小哥”(混混)们,见了他全喊三哥……大昌去年就在海货市上摆摊卖蛤蜊,挺守黄胡子的规矩的,谁知道有一次胡东喝醉了,站在摊子前往大昌的蛤蜊上撒尿,大昌不认识他,就跟他动了手,这小子直接掏出砍刀把大昌砍去了医院,后来大昌去找黄胡子要个说法,黄胡子说,你还是走吧,在哪里也是一样的卖你的蛤蜊。大昌走了,再也没敢回去,本来这事儿就算完了,大昌还嘱咐我,这事儿挺难看的,等金高和杨远出来,千万别声张,没想到前几天我俩又在饭店里碰见了胡东,可能是他听到了我俩在说蝴蝶蝴蝶的,这小子二话没说,抄起一根板凳上来就把大昌砸倒了:孙子,别以为我怕蝴蝶,让他来找我!我拖着大昌就跑,这小子在后面笑弯了腰……本来我们商量好不说这事儿的,事到如今就说了吧。

    “**,”金高的红眼一下子变绿了,“哪里蹦出这么个膘子来?他在哪里?我去把他砸回原形!”

    “别急,”我拉了金高一把,“他天天跟黄胡子在一起吗?”

    “天天,”大昌叹了一口气,“那简直不是人……”

    我垂下脑袋抽了一阵闷烟,起身往我弟弟房间里走:“都睡吧,这事儿明天再说。”

    我爹起床很早,我还在被窝里迷糊着,就被一阵炒菜的香味给熏醒了。我睁开眼,我弟弟胖乎乎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他好象不认识我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口水搭拉成一条亮闪闪的细线,一直拖到我的胸口上。我瞄了窗外一眼,阳光明媚,明媚的阳光把我弟弟照得像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我摸摸他的脑袋,竖起了身子:“看什么看?想吃了我?”

    我弟弟仿佛很害羞,一甩头跳下床去,口水在空中划了一道曲线,像钓鱼的甩了一下渔秆。

    “二子,你哥哥起来了?”我爹在外面说话。

    “起来了……刚才他在做梦,还说梦话来着,他说‘打死你打死你’,不知道要打谁。”

    “你哥哥那是梦见不好好劳动的工人了,要教育教育他。”我爹说着就进来了,步履蹒跚。

    我知道我爹肯定是在担心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慌乱地下了床。

    “远哥,刚才老爷子一直在外面叹气呢。”花子坐在床边轻声说。

    “我知道,”我一把掀开了被子,啪啪地拍还在睡着的金高和大昌,“起来,起来!”

    “别闹,再睡会儿……”金高把被子又拉到头顶。

    “爽给我滚!”我突然上火了,“我要跟我爹吃顿饭,你们都给我滚回自己家去。”

    我爹用围裙擦着手进来了:“大远,别让大家走啊,我做了不少饭呢……”

    金高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边穿衣服边嘟囔:“又给大叔添麻烦了,以后我请大叔下馆子。”

    我爹要过来叠被子,被我拉了出来,我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拉着他的手乱晃。我觉得我爹变化了不少,他似乎在我面前很拘谨,好象我是这个家的家长。我想,或许是他真的感觉自己老了,我做的一切事情他都无力管我了……我的鼻头开始酸,心麻麻的,不知道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安慰他两句?他需要什么样的安慰呢?劝他不要为我担心?可我是他的儿子,他能不担心吗?我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安,把眼镜摘下来,用围裙一扭一扭地擦着,语气很轻快:“儿子,你回来我真高兴。”

    外面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慈祥。

    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了,收音机上才开始广播早间新闻。

    我爹很仔细地听完了新闻,就去自己的屋里拿了备课本,故意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抬腿迈出门去。

    安顿好我弟弟,我们四个人来到了胡四饭店,胡四正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吃啦胡四牌油条啊!”

第十四章 猛龙过江

    胡四见我来了,让旁边的那个姑娘继续招呼客人,一甩头往店里走去。(,)

    金高看着胡四的背影,小声问:“这就是胡四?”

    我点点头,金高讪笑道:“好嘛,卖油条的,长得就像根油条。”

    进到里面的一个单间,我把我带来的朋友跟胡四一一介绍了一番,胡四笑道:“不赖,同案之间能交往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不容易了……在里面,多少同案为了点儿个人利益咬得头破血流的?呵呵,你们行,够哥们儿。”

    “不说这些,”我怕他再叨叨出李俊海的事来,拉他坐下,直奔主题,“有笔买卖不错,过来跟你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直接说,”胡四爽朗地笑着,“前提是我也得有银子赚。”

    “没说的,让你一次赚个饱。”我给他点了根烟,随口问,“林武没来?”

    “他有自己的事情,”胡四眨巴着小眼,笑得很暧昧,“在外面收保护费呢。”

    “保护费?”我不解,“保护谁?”

    胡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我的脑袋一下:“哈哈,你是彻底完蛋了,这是新名词……”

    胡四说,林武拉了一帮兄弟,专门瞅谁家在聚众赌博,然后就带这帮兄弟去人家家里“看场子”。起先是通过熟人,冒充赌博的跟人家一起赌,后来直接亮了身份,告诉人家他们要“抽头”,人家当然不愿意,他们就连唬加诈,甚至把人家的家也砸了。设场子的当然不敢报案,有的就忍了,有的拉人跟他们干了几次,结果都被林武他们给制服了,那些实在不听话的,他们就把公安和联防也搬出来,搅得人家四处躲藏,最后乖乖地让他们抽头。林武他们也很有能力,一般公安抓赌,他们都能够提前得到消息,彼此相安无事,最后设赌局的人还非常需要他们呢……林武说了,将来全市的赌棍都是他的“手下”。

    “武大郎卖烧饼,什么人操什么职业啊,”我笑道,“他就适合干这个,呵呵。”

    “干这个不好吗?比我这个小破饭店可来钱。”胡四摆摆手,“一会儿他就来了,先别管他。”

    我把想砸黄胡子的事情从头到尾对胡四叙说了一遍,末了问:“你有什么想法?”

    胡四摸着下巴沉吟道:“我还真不了解这个人呢,光听说海天路有个叫黄老二的,人挺猛……”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小子总是这样黏黏糊糊的:“四哥,别‘演花’,你就说你想不想参与吧。”

    胡四捻了捻手指,冲我翻了个眼皮:“这倒是个好事儿,可你有这个吗?这年头没这个干啥也不行。”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这个道理我明白,人我有,派出所那边?”

    胡四左右瞅了两眼,我示意金高他们先出去,胡四沉声说:“我有人。”

    我将阎坤给我的信封啪地拍在桌子上:“这是一万。”

    胡四拆开信封,刷刷地扳着那些钱:“阎八这是来不及了啊……行,白道的你交给我就可以了。”

    我把钱分成两半,一半装起来,一半递给他:“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胡四说,干这事儿要的就是一个“经营”,你必须把前后的事情都打算好了,甚至要想到最坏的结局……我说,最坏的结局就是我又进去了,只要我不把他打死,不是还有你这面吗?胡四把眉头皱得像一头大蒜:“你真想下那么黑的手吗?”

    “你不是说要想到最坏的结局吗?这就是最坏的结局。”

    “脑子,脑子啊,”胡四用一根指头戳着太阳穴,摇头晃脑地说,“打,那是万不得已,最好别动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不动手,他肯听话吗?”

    “你有把握一下子就把他砸趴下?万一他反倒把你伤了呢?”

    “不可能,”我的血管开始膨胀,“没有谁能狠过我!这你是知道的。”

    胡四盯着我看了一阵,慢慢站起来,围着桌子来回踱步:“我知道你的魄力,我也知道你办事的分寸,可你想过没有,你总归是将近三年没在社会上混了……这样吧,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要去,我派人好好打听打听这个黄胡子的底细,然后让林武把他的兄弟都拉来,咱们再一起合计合计,你这边的兄弟也找几个,最好找几个管用的,嘴巴又结实的,刚才你带来的那三个人,除了金高,我看那两个都不行,眼珠子直打晃,没开始先想‘尿’……呵呵,别撇嘴啊,你四哥的眼力不会比你差到哪去的。然后呢?我抓紧时间跟我那些‘关系户’联络联络感情,万一这事闹大了,咱们好有个退路。再就是,这事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人家黄胡子能熬到这一步,肯定也不是‘一个眼的逛鱼’,别还没等咱们开始行动,人家先把咱们给干了。”

    说着话,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吵闹声。

    “**,大金!你怎么来了?”是林武的粗门大嗓。

    “林武?我还以为是哪个膘子呢,哈哈!”金高的声音更高。

    “咋呼什么?进来。”我推开门,冲他们勾了勾手。

    林武推着一位娇小的姑娘进来了:“芳子,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蝴蝶,叫远哥。”

    我的眼前一亮,心像过电那样猛抽了一下,不知道因为什么,脸刷地红了。

    那姑娘闪着长长的睫毛,眼睛像两汪幽深的湖水在轻轻荡漾:“远哥好。”

    林武拽了我的袖口一把:“傻了?盯着我妹妹看什么看?”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刚才飘在外面的魂儿一下子回到了身上,我尴尬地一笑:“你妹妹?”

    “我妹妹,”林武拍着那姑娘的肩膀说,“你说,你是不是我妹妹?”

    “谁是你妹妹?”那姑娘扭开林武的手,冲胡四撅起了嘴巴,“四哥,他老是沾我便宜。”

    “当你哥哥就沾便宜啊?”胡四给她让个坐,“芳子,最近忙什么呢?”

    芳子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一下一下地往外掂香烟:“还那样,站街玩儿。”

    金高用胳膊肘拐拐我,伸出舌头冲芳子舔了舔:“哥们儿,美女啊。”

    林武听见了,一把推了金高一个趔趄:“来不及了这是?没看是谁的马子?我林武的韭菜你也敢割?”

    金高顺手抄起一张板凳,作势要打他:“我先把你砸成太监,再研究下一步的事儿……”

    “你们俩认识?”胡四拉住金高,问林武。

    “算是认识吧,在看守所集中号里呆过几天,”林武接过板凳,放在地上坐下了,“能吃着呢这家伙。”

    “谁能吃得过你?”金高憨笑两声,“除了我的馒头没被你抢过,谁没受过你的压迫?”

    芳子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看林武再看看金高,直摇头:“俩狗熊这是。”

    我不敢看芳子了,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胡四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自在,打个哈哈说:“蝴蝶这是感冒了,脸黄眼红身子哆嗦,呵呵……”

    我连忙拦住话头:“四哥,你们谈着,我回家吃药去,还真有点感冒了。”

    林武横着身子挡在门口,不满地说:“怎么,对我有意见啊?我刚来你就想走?”

    我偷眼瞟瞟芳子,芳子正用眼角瞄着我,我的心又抽了一下,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让大家都看出来,我的脸面往哪儿搁?我冲胡四嚷了一声“那件事你跟林武说,我改天再来”,扒拉开林武,逃也似抢出门去。走在路上,金高语气暧昧地问我,哥们儿,看得出来你很紧张嘛……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茬,整个人像是飘在半空,忽悠忽悠地往前飞。莫非这就是在牢里的时候那帮老家伙们经常念叨的“一见钟情”、“春心荡漾”什么的?我很纳闷,这种感觉很奇妙,心痒痒的,脸麻,手心出汗,身体轻得像灰尘……她跟林武是什么关系呢?她说话的语气和她从烟盒里往外掂烟的动作,跟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是那样的不协调,这是为什么?难道她跟我们一样,也是在社会上混的人?这一次,我是彻底的“晕罐儿”了,两年多的劳改生活,让我对女人这个概念模糊得如同云雾,心底慢慢升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我随便找了个饭店,招呼大家坐下,上菜的时候,我对花子和大昌说:“这事儿你俩就不要参与了,回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什么事情也不要打听,知道的多了没啥好处。这事儿一旦成功了,我会给你们找一条好道儿走的。万一失败了,根据情况我会找你们的,兴许我家里的很多事情需要你们帮忙呢。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就是哑巴,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儿。”

    花子很不满意:“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不是说好了同甘共苦的吗?”

    金高用筷子点着他的鼻子说:“花子,好好听蝴蝶的,别犟嘴。”

    花子瞟着大昌说:“大昌,我不去可以,你不去不合适吧?”

    我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别说了,需要你们的时候我会说话的。”

    送走了花子和大昌,我跟金高又商量了一阵,就直接去了海天市场。这里人山人海,我站在人群里像是一滴水突然溶进了大海,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什么时候这里变得如此繁华?海货市在市场的最南端,三条百米长的水泥台上摆满了各色海鲜,人们在这里大呼小叫,绿色的棚子笼罩下,嗡嗡嘤嘤犹如海啸。我们俩像两条泥鳅,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花子说的黄胡子的那个铁皮房。我站在铁皮房的对面,冷眼往里看去,房门虚掩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缭绕的烟雾里坐着不少人,他们好象是在打扑克,不时有尖声喊叫传出来。我问旁边一个卖虾的:“大哥,黄老二今天来没来?”

    那个人似乎很紧张:“兄弟,你可别这样叫他,他听了会不高兴的,叫二爷。”

    我没回头,装做漫不经心:“就是,呵呵,二爷没来吗?”

    那个人扳着我的肩膀,把手伸到我的眼前,手臂弯了一个弯儿:“那不,在那儿喝茶呢。”

    我顺着他的手臂往前看去,一把通红通红的遮阳伞下坐着两个光膀子的人,那个满脸落腮胡子的正是黄胡子。几年没见,他又壮实了不少,一棱一棱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黝黑的光,胸前的那个虎头刺青深藏在他浓密的胸毛里,偶尔吹过的风将他的胸毛掀起来,那只老虎似乎毛了,一扑一扑的像是要跳出来吃人的样子。我拉金高退回人群,找了个黄胡子看不到的地方继续打量他,他好象吃多了,不时打一个饱嗝,他打一次嗝,旁边的那个人就给他递一次茶水,他懒洋洋地啜口水,接着打。不远处的一个马扎上坐着一个穿红色花衬衣的光头,手持一个酒瓶子,边喝酒边四下打量,目光冷峻,看来这个人就是胡东了。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做派,这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主儿,我断定这种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抗砸。

    “大金,看到了吧?”我小声对金高说,“那个留着大胡子的就是黄胡子。”

    “认出来了,”金高的眼睛越来越红,“穿红衣服的应该是胡东吧?”

    “没错,应该是他。”

    “**,整个一个孩子嘛。”

    “我想好了,”我蔑视地笑了笑,“就从胡东开始……”

    “从他开始?哈哈,我明白了,这叫出师有名。”

    胡东好象把那瓶酒喝完了,一下一下地往上抛着空瓶子,黄胡子用手指指他,他坐稳了。

    “这小子还挺会拿架子呢,”金高冲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妈的,我真想这时候就上去把他剁了。”

    “呵呵,你跟他有仇吗?”我拉着他钻出人缝,“不是为了以后过得舒坦点儿,谁理他。”

    “蝴蝶,看样子这小子有点势力,来的那天咱们得带上家伙。”

    “再说吧。”我困了,想回家睡觉。

    顺路给我爹买了几瓶好酒,又给我弟弟买了不少连环画,我告别了金高。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照得我的头皮阵阵痒,像是有许多毛毛虫在乱爬。

    躺在我爹收拾得很干净的床上,芳子的大眼睛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我弟弟流着亮闪闪的口水在翻连环画,哗啦,哗啦。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没有风,淡淡的雾气漂浮在黄色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地融化着。

    海天市场南大门,我和金高站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面色冷峻。

    “蝴蝶,”戴着一付宽边墨镜的林武走了过来,“我的人全来了。”

    “四哥呢?”我保持着平静。

    “也来了,跟孙和平和梁他们一起来的,从北门。”

    “孙和平?梁?干什么的?”我有点恼火,怎么又找不相干的人来呢?

    “你别管了,跟咱们是一路人,无非是职业不同罢了。”

    我心里有数了,这是所谓的“白道”兄弟。

    “刚才我在那边看了,黄胡子和胡东在鱼市上晃荡,其他人全在铁皮房里坐着。”

    “先把铁皮房控制起来,马上。”

    “已经进去了,我在外面看了三分钟,一点声音没有,估计很顺利。”

    “外面呢?”我的手心开始出汗,舌头不由自主地舔起了牙齿。

    “全安排好了,就等你了。”

    “好,”我把脚腕子挨个在地下扭了扭,开始往里走,“按咱们以前商量的办,在我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任何人不许乱动。大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掏枪……就是掏枪了也不要打他的要害,咱们吃不起官司了,明白了吗?”

    晨风拂在我的脸上,让我的脑子异常清醒。“蝴蝶,今后咱们的日子过得好与坏,全在你这一仗上了,第一次亮相如果‘尿’了,再想爬起来基本不太可能。”耳边突然响起胡四那天对我说过的话,浑身热,胸口胀得几乎让我喘不动气了。走到黄胡子的铁皮房旁边,我侧耳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猜想,黄胡子的人也许正被林武的弟兄用枪指着脑袋蹲在地下不敢喘气呢。我现,前几天见过面的几个朋友,三三两两的在周围溜达,我冲林武会心地笑了。金高在一旁不停地念叨,黄胡子呢?黄胡子呢?

    林武靠过来,把嘴巴往不远处的一个鱼摊上一呶:“黄胡子。”

    我看见黄胡子正跟一个卖鱼的在高谈阔论,不时仰起脸哈哈大笑,胡东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我屏了一下呼吸,迎着他阔步走去。

    “二哥,还认识我吗?”我站在黄胡子对面,淡然一笑。

    “咦?面熟……”黄胡子摸了两把头皮,“你是蝴蝶吧?”

    “呵呵,是啊,我是杨远,”我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二哥很忙吗?”

    “不忙不忙,”黄胡子拉着我往外走,“好久没见着你了,哥哥请你吃顿饭,啥时候出来的?”

    走到鱼市尽头的一块空地,我站住了:“饭就不吃了,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黄胡子一楞,他似乎觉察到我的来头不善,摸出烟点上了:“有事儿吗?”

    我也点上一根烟,口气冷漠:“有点事儿。”

    我觉他很紧张,但还是把那个烟圈吐得很漂亮:“有事儿尽管说,二哥能帮上忙的没问题。”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胡东正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这边靠,林武和金高紧贴着他。

    黄胡子好象也看见了这一幕,拔腿往铁皮房里走:“兄弟,进来说话。”

    “不必了,”我拉住了他,“一点小事儿,不用那么隆重。”

    “到底什么事儿?”黄胡子说话的口气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听说,你一个叫胡东的兄弟想干挺了我?”我乜了被金高和林武夹在中间的胡东一眼。

    “不会吧?”黄胡子的脸上显出一丝轻松,“那我可得劝劝他,不尊重大哥嘛。”

    “不劳你的大架了,今天我就当你的面煽他两巴掌,算是我替你教育教育他。”

    黄胡子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有一丝散乱,他似乎是在掂量我的力量,嘴巴上的烟头被他咬得一颤一颤,烟灰掉了一胸脯。我伸出手来,给他拿下烟头丢在地上,烟头在地上幽幽地冒着青烟。他一愣神,冲我傻笑一声,伸出脚,用擦得瓦亮的皮鞋踩住了,鞋底出一声嚼煤渣那样的声音。他好象被我的眼神震慑住了,说话的声音有点变味:“兄弟,你这样有点过了吧?”

    我知道他的脑子已经乱了,转身走到胡东面前:“朋友,你认识我吗?”

    胡东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眼神,眼球骤然没有了凶光,嘴唇哆嗦了几下,一言不。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里露出来的一个乌黑的枪把子,心一提,我不能等他拔出家伙来!容不得多想,我上去就在他的脸上猛击了一拳,他的反应也很迅,身子一扭,一把揪住了我的肩膀,甩着满脸鲜血,抬起膝盖就往我的小腹撞来,我一弯腰,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一贴他的腿弯,身子猛力一扭,他立刻像一只被猎枪击中了的大鸟,嗖地就飘在了半空,转了一个圈儿,扑通砸在了积满海水和淤泥的地上。林武上前一步,迅把他的枪抽出来,大声嚷嚷:“大家快看啊,这个人有枪!”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又呼啦一下散开去。我的手里还在扭着胡东的手腕子,他很有力气,胳膊像一根棍子在我的手里用力扭动,好象要借助我的力量站起来。此刻,我的大脑异常清醒,我知道我应该干点儿什么,我不会让他站起来的,我要一次性把他砸沉了,让他永远记住我,记住他是老鼠我是猫。我用一只脚踩住他的腋窝,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子猛力一拧我几乎听见了骨头在他的肌肉里出的断裂声,但我没有听见他的惨叫,只看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哑巴,脸扭曲得像要吃人。我松开手,用脚一下一下地踢他的脸,血水在晨曦里四散弥漫。

    “蝴蝶,你想干什么?!”黄胡子忽地扑过来。

    “走开,我找的不是你。”我腾出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阻止他继续往前冲。

    “人呢?我的人呢?”黄胡子的脑袋像拨浪鼓那样来回转动。

    “来呀,来打我呀!”我冲黄胡子咆哮一声,像拖死狗那样拖着瘫成烂泥的胡东,大步向前。

    “你要把他弄到哪里去?”黄胡子的声音带了一点哀求。

    “我要为民除害。”我站住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说完继续往前走。

    人群如同被一条船劈开的波浪,哗哗地往两边闪。我尽量把胸脯挺得高一点,脸色冷酷一点,把胡东拖到一个拐角,提着他的腰带把他拎到眼前,用一只手猛击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脸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他脸上喷出的血与墙面上的红色油漆字混杂在一起,让我想到了劳改监舍里血红的警示牌,于是我松开了手,他像一条死蛇,弯曲着倒下了。我掰着手指,蹲在他的头顶上,拍拍他的脸,小声说:“孩子,以后说话的时候,把舌头管好了,再让我听到你还那么‘慌慌’,我就弄死你。”

    胡东的眼睛又开始聚光,他盯着我,目光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黄胡子快步赶了过来,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刮鱼鳞用的刀,我跳起来,猛然现他的刀飞向了天边,金高手里提着一根棍子站在他的身后。黄胡子痛苦地抖动着手腕,转身想去抢那把掉在地上的刀,我猛扑过去,一脚将他踢到一个摊位的台子底下,一把揪住了他的胡子:“不想死就乖乖给我趴着!”

    “兄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黄胡子扎煞着胳膊,想拿最后一把架子。

    “听着,马上从这里给我滚蛋,我不想再在这里看到你,”这个时候我才觉,烟头还叼在我的嘴巴上,我吐出烟头,在他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寒气逼人,“你的场子是我的了。”

    黄胡子的表情很奇怪,紧紧抿着嘴巴,眉头撇成了一个八字。我忽地站起来,将手里的一把乌黑的胡子扬向四周,胡子飘飘洒洒,宛如一团黑雾。闻讯赶来的黄胡子的人哗地散开,互相对望着,好象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黄胡子。我估计是我的气势和黄胡子的惨叫制止了他们的脚步。我挺着胸脯大踏步地往门口走,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的身边:“远哥,上车!”

    坐在花子的摩托车上,我听见后面有人在喊:“谁的枪?把他给我拷起来!”

    摩托车穿行在胡同里,市场和街道上的喧嚣渐渐离我远去,我拍拍花子的肩膀让他拐进一个僻静的楼道。

    “远哥,你还是那么猛啊。”花子的脸色黄,好象刚才我打的人是他。

    “猛吗?”我掏出一根烟,让他给我点上,“我估计他们欺负别人的时候更猛。”

    “那倒也是……”花子的牙齿咯咯响,“四哥让你先别回家,找个地方等他的消息。”

    “怕黄胡子去我抄我的家?哈哈,我已经安排好了……”

    “四哥让你的人走了,他的人在附近‘卧’着。”

    “什么意思?我的人不好使?”我的心里升起一丝不快。

    “他找的是另一种人。”

    我坐在花子的摩托车上接连抽了三根烟,跳下车对花子说:“你回市场看看情况,我在这里等你。”

    花子动摩托车的时候,我叮嘱他:“万一有什么麻烦,别下车。”

    看着花子拐出胡同,我四下看了看,把衣服领子支起来,上了对面的楼,趴在一处窗口上往下看。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个时候我突然变得小心奕奕起来,对周围的人和事充满了警觉。我反复回味着刚才生的一幕,总想找出来哪里办得不妥,想来想去也没理出个头绪来……黄胡子下一步会干点儿什么?他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放弃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基业吗?如果他缓过劲来重新反扑,我该怎么办?继续“干”他,直到让他乖乖地滚蛋为止这是我以前的想法,以前的这个想法,此刻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万一他下了“死把”要跟我纠缠到底呢?我能杀了他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唯一能与他抗衡的是我的勇气和胡四的支援,可他有的是钱,他有很多钱……对!就凭这一点他不敢跟我拼命,因为他的命比我的值钱!我的眼睛开始亮了起来。只要他暂时被我吓懵了,不敢出手,以后就好办了,我敢说不出三个月,他就变成了苍蝇,而我是苍蝇拍。

    花子回来了,他把摩托车直接骑进了楼道,抄着裤兜四处打量。我把脸躲在窗户后面,前后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刚想下楼,感觉肩膀被人抓住了,我的心一紧,下意识地往前一带抓我的那只手,用一个“大背”将那个人摔在脚下,回头查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回过头来,只有脚下的一个垃圾桶骨碌骨碌沿着楼梯往下滚,纸屑飞扬。

    我抬脚想要踢他,那个人一把搂住我已经抬到半空的脚:“别踢啦蝴蝶,是我,那五!”

    我也看清楚了,他真的是那五,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抓我的肩膀干什么?”

    那五委屈得像是要哭:“我那不是想给你来个惊喜嘛……”

    我摇头笑了:“就你这个逼样儿,我惊的哪门子喜嘛,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那五告诉我,他出来三天了,提前了两个月。在家大睡了两天,今天想出门干点“活儿”,刚下楼就碰见我了。你说咱哥们儿是不是有缘分?那五兴奋地说,没想到出来以后第一个碰上的竟然是你,看来我以后得靠你挣碗饭吃了。

    “那好啊,我正缺人手呢,走,我先请你吃顿饭。”我不想听他罗嗦,拉着他往楼下走。

    “好哥哥啊,”那五有点激动,“将近三年没喝酒啦,咱们去哪里?”

    “去胡四饭店。”说着,我又往下瞅了两眼。

    “啊?四哥开饭店了?”那五一惊一乍地嚷嚷,“厉害,厉害,我有地方吃饭了。”

    花子好象等得不耐烦了,一脚一脚地跺地上的一个易拉罐。

    我站在对面楼道里冲他打了一个口哨,花子快步赶了过来:“干什么去了你?”

    我把他拉进来,歉意地笑了笑:“呵呵,去见了一个朋友。”

    那五委委琐琐地哈了一下腰:“花哥好,有年岁没见着你了……”

    花子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你是谁?”

    那五头点得像鸡啄米:“那五,我是那五啊,花哥不认识我,我认识花哥。”

    花子把头转向我:“全撤了,胡东去了医院,被警察押着去的,黄胡子跑了。”

    我舒了一口气:“没碰见咱们的人?”

    花子把我拉到离那五远点的地方:“四哥让林武带着他的人去了黄胡子家,他在饭店等你。”

    “林武去黄胡子家干什么?”我不懂胡四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也不清楚,反正四哥有他的打算。”

    “金高呢?”

    “没看见,你不是说让他完事儿以后去你家的吗?”

    “别让他去了,你赶紧到我家的路口去截住他,然后去胡四那里。”

    胡四饭店门口依然热闹,那个村姑挥舞着一把钞票,嚷得脸红脖子粗:“胡四牌包子啦”

    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人在她旁边起哄:“油条包子还有馅饼面条,都是胡四牌的啦!”

    那五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问我:“现在连小吃都得申请牌照?”

    我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中年人看,管子?他怎么也来了?

    “管子!”我大声吆喝道。

    “哈哈,蝴蝶老弟,”管子憨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好身手啊你。”

    听口气,他好象看见了我砸黄胡子的一幕,我撇开这个话题,问他:“你怎么来了?”

    管子搂着我的肩膀往里走:“哈哈,我怎么不能来?连胡四都得听我的。”

    “你是我爷爷,”胡四从里面走出来,一把推开管子,“干你的活去,呦!这不是那五兄弟吗?”

    “四哥达了,”那五搓着手进来了,“一日不见,如隔那什么……三秋啊。”

    “真正的朋友岂止是三秋!”胡四哈哈大笑,“想死那五兄弟了,快进来。”

    那五有点受宠若惊,点头哈腰:“四哥太客气了,感动,感动……”

    我看着管子的背影,问胡四:“管子怎么也来了?”

    胡四说:“我的老邻居,别小看他,他妹夫是‘六处’的,管用着呢。”

    “咱们的人呢?”我让那五在外面稍等,在里间问胡四。

    “我的人全走了,林武带人在黄胡子家附近埋伏着,他一回家就把他‘拿’到我这里。”

    “拿到你这里?”我一惊,“这么容易还让我在市场里面砸他?”

    “活儿干在黑影里能有效果?”胡四把眼眯成了一条缝,“我以前是怎么说的?杀鸡儆猴。”

    “拿我当枪使?”我淡然一笑。

    “你是我的枪,我也是你的枪,咱们互相使,哈哈。”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了进来,接着听见那五像被夹住的老鼠那样的声音:“二哥,你怎么了?”

    胡四按下了正想站起来的我,把一把闪着寒光的军刺放在我的手上:“坐稳了。”

    门打开了,面如灰土的黄胡子被人架着倚在门框上,脸肿成了一个花气球。

    好,我得继续吓唬他,直到他彻底没了锐气!

    我猛扑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军刺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墙上梆!。

    胡四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手掩着嘴巴,一手将军刺拔了下来,直到这时,黄胡子才出了一声惨叫。

    我接过军刺,在黄胡子的胳膊上擦了两下,放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掂着,慢慢靠近他的脸。

    黄胡子彻底放弃了自尊,“咣”地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我这辈子只跪过一个人,放过我吧,求你了!”

    看着跪在脚下的黄胡子,我坐着没动,心里充满了鄙夷,这样的人怎么能混成市场一霸呢?

    林武站在门口小声对身边的人嘀咕了两句,把门关上,一脚踩住了黄胡子的脖子:“威风哪去了?”

    黄胡子哭了,他哭得像是一个老人在吹唢呐:“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们?为什么……”

    胡四弯腰拿开林武的腿,拖过一张椅子让黄胡子坐下,闷声问:“你说为什么?”

    黄胡子用衬衣下摆包住手,摸着缺了一半胡子的脸,止住了哭声:“大哥,我不认识你。”

    胡四傲慢地仰起了头:“不需要你认识,你只记住一句话就行: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胡子把脸转向了我:“远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我离开市场还不行吗?”

    林武从腋下拿出一个用衣服包着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打开来:“这是什么?”

    黄胡子颓然垂下了脑袋:“我一时糊涂……林子,你知道的,这还是当年光明送给我的呢。”

    “姚光明?他早死了!”林武打开了那包东西,是一把完整的五连猎枪,“你敢杀人吗?”

    “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林子,看在光明的份上,你跟蝴蝶说说……”

    “少他妈提老鹞子!”林武把枪筒猛地戳到黄胡子的腮帮子上,“他要是还活着,我照样剁他!”

    黄胡子不说话了,脸被枪筒顶得歪向了脑后。林武忿忿地说,他带人去了黄胡子家楼下,刚把人散开,黄胡子就冲进来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窜到了楼上,在他家门口“咣咣”地踹门,让他老婆赶紧把枪给他找出来,他要出去杀人。他老婆刚打开门,林武他们就闯进去了。林武在屋里找枪,弟兄们就把黄胡子扭上了车,林武威胁黄胡子他老婆:要想让你男人活着回来就不要报案。等林武包好枪上车的时候,黄胡子已经被弟兄们收拾得像条死鱼,歪在车座上,翻着白眼直倒气。

    我把枪拿在手里把玩着,冷眼看看黄胡子:“二哥,你这一跪可很没面子啊。”

    黄胡子不说话,用一沓餐巾纸紧紧捏着受伤的手掌,像一只被踩瘪了的蛤蟆。

    屋里静得有些怕人,墙面上的一缕阳光慢慢爬到了一个参差的小孔上,小孔的四周点缀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那是刚才黄胡子的手掌留下的痕迹,像一朵枯萎的小花。我的心底蓦然升起一丝怜悯……我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他在这里没有一丝反抗能力,我还折腾他干什么?我在心里对黄胡子说,二哥,对不起,我不这样你是不会放过我的,兄弟也想吃碗饱饭啊。

    “二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别跟我叫板。”我缓和了一下语气。

    “远哥,你放了我吧,我永远不回市场了……”黄胡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有气无力地说。

    “你的摊位怎么处理呢?”胡四也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

    “全归你们,我跟管理市场的办个手续就可以了,我的人也走,房子也给你们。”

    “听说,你的铁皮房里还有一部电话?”我问。

    “有,如果你想要,我去邮电局办个过户手续……”

    “要,钱我可以给你。”我说。

    有人在外面敲门,林武探出头去:“呵呵,大金你跑得挺快嘛。”

    金高用袖口擦着汗进来了:“不快能行吗?好嘛,黄老二也在这里。”

    我把他拉进来,给他让个座,示意他别说话。

    “二哥,”胡四把身子往前靠了靠,“你是个明白人,别的我不想多说,你左右看看,我们这帮刚出来的弟兄哪个比你差?可我们总得有口饭吃吧?那么大个市场不能光你一个人霸占着是吧?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阎八活得也不容易……”胡四瞟我一眼,接着说,“所以我说,怨有头债有主,我们弟兄没有源头也不会直接找你的,这一点你得记清楚了。你想想,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就去挤兑别人,合适吗?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也就无所谓什么家啦业啦的,明跟你说吧,如果你还想跟我们叫劲,你活不过今年的,我们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砸你,就不怕你玩邪的,你才几个人?你才几条枪?我劝你不要有别的想法,赶紧另找个地方过你的日子去,依你的财力,这应该不成问题。”

    “四哥你跟他罗嗦什么?”林武插话道,“他再‘慌慌’直接做了他就是。”

    “我哪敢?”黄胡子的虚汗将他脸上的血污冲出道道白线,“我躲你们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我把抽了一半的烟给他戳到嘴里,“你可以走了。”

    “慢着,”胡四出去一趟,端着一个脸盆进来了,“把脸洗洗,中午在我这里吃顿饭,以后都是好兄弟。”

    黄胡子似乎等不及了,连连摇头:“饭我就不吃了,我得赶紧去医院看看手。”

    胡四冲林武摆了一下头:“让弟兄们陪他去,医药费算咱们的。”

    黄胡子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晃着粘满餐巾纸的手嚷嚷道:“没事了,没事了,我直接回家。”

    胡四给林武使了个眼色,用一条湿毛巾给黄胡子擦了一把脸:“那你就先回去,好好养伤。”

    黄胡子走到门口,回头冲我一笑:“后天我去市场找你,咱们办办交接。”

    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反着手挥挥:“走吧走吧,我等你。”

    “花子呢?”我转头问金高。

    “我让他带弟兄们在你家对面的饭店里吃饭……”

    刚送走黄胡子,一个穿联防队员衣服的人就进来找胡四,胡四出去片刻,笑眯眯地回来了:“呵呵,哥们儿,咱们这一仗干得漂亮啊。那个叫胡东的胳膊上打着石膏去了看守所,走的时候像个死了爹的孩子,直哭,哈哈……估计这小子得进去坐两年牢,私藏枪支不说,听说这小子还有不少别的事儿呢。你家那边也没问题,我的人刚才说,你们家安静得很,老爷子和你弟弟在院子里下象棋,为你弟弟悔棋,老爷子差点儿把一个棋子吞到肚子里,哈哈。我就说嘛,这几个膘子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折腾家里的人。其他的事儿我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了,没人传你……本来嘛,你这是除暴安良。”

    “我估计胡东伤得不轻,派出所那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派人给他送去了医药费,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他那是活该。”

    “呵呵,我是劳改劳怕了啊……”我摇摇头,“我怕再弄个伤害罪。”

    “你以为现在还是严打?没事儿,这种事多了,他们管得过来嘛,小菜一碟。”

    “四哥厉害,办事儿汤水不漏,”我握了握他的手,“以后看我的。”

    “你以为我也想去市场混啊?”胡四乜了我一眼,“我有我的‘事业’。”

    “再说吧,反正有我吃的大虾就没有你喝的虾汤,兄弟我有数。”

    说着话,林武回来了,一样的笑眯眯:“呵呵,咱二哥去医院包扎了一下,直接回家了。”

    林武说,他一直跟着黄胡子,他回家不长时间,他手下的那几个弟兄就气冲冲地上了楼,结果,不到三分钟就全部下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像丢了魂的样子。林武听见一个领头的说,黄胡子白他妈活了,‘死’得不明不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着马彬、铁子他们混呢……林武站出来喊了一声,哥儿几个,一起喝杯酒去?那帮家伙像见了狼的兔子,呼啦一下跑没了。

    喝酒的时候,我把蹲在树阴下看打扑克的那五叫了进来,那五旋即喝成了一滩烂泥。

    管子问我:“你在劳改队里见到过李杂碎吗?”

    见我拉长了脸,胡四用筷子戳了管子一下:“他不愿意提的人,你不要乱提。”

    那五砰地一顿酒杯:“对了,小广大学毕业了,出来的路上我碰见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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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帮大哥之蝴蝶介绍:
我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拎到眼前,冷冷地盯着他说:这就是我杨远的聊天方式,够了吗?。
他的嘴巴流出了鲜血,眼睛也像条死鱼那样翻白:打不死我,我会让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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