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何日请长缨TXT下载何日请长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何日请长缨全文阅读

作者:齐橙     何日请长缨txt下载     何日请长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何日请长缨全文阅读

第一章 临危受命

    1994年秋。

    京城三里河,机械部二局。

    “全国的机床行业,已经连续五年大面积亏损,今年上半年的形势更加严峻。咱们机床行业的十八罗汉厂,一半严重亏损,余下的情况也不太好,有些企业靠重点项目订货维持,也仅仅是达到了盈亏大致平衡而已,如果国家订货减少,这些企业会马上转入亏损。生产‘长缨牌’机床的临河第一机床厂过去两年的产值不到从前的一半,现在光是欠银行的贷款就有4000多万。在这个节骨眼上,临一机的领导班子又曝出了集体贪腐的事情,被全部拿下。对于这个情况,老周,你有什么看法?”

    局长谢天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语气低沉地问道。

    坐在谢天成对面的,是二局机电处的处长周衡。他今年54岁,是全局资历最深、年龄最老的处长。谢天成刚到二局工作的时候,周衡就在机电处当副处长,谢天成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科员。如今,谢天成已经当上了局长,周衡却只提了半格,当上了机电处的处长。

    周衡难以得到提拔的原因,在二局里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因为他过于讲究原则,得罪过不少人;有人说是因为他淡泊名利,每次晋升的机会都不去争取;当然还有一些更阴谋论的,就不足为道了。不过,不管是谁,都不认为周衡得不到提拔的原因是他的能力不够,事实上,局领导乃至一些部领导都曾表示过,周衡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干部,头脑清楚,对分管的行业情况了如指掌,尤其是在机床行业里,简直堪称是一部“活字典”。

    周衡对于自己的职务问题也的确毫不在意,看着一个个比自己资历浅得多的干部被提拔上去,成为自己的上级,他没有任何怨言,依然兢兢业业、乐乐呵呵地管着他的一亩三分地。用他自己的话说,当个处长多省心啊,只要埋头干活就行了,天塌下来有局长顶着,自己用不着去琢磨各种麻烦事,这样的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此刻的周衡,还没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逍遥日子已经走到尽头了。听到谢天成向他询问,他只是照着自己知道的情况回答道:“临一机领导班子的事情,是他们咎由自取。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向局里反映过他们的问题,只是……”

    “局里对于你反映的问题是非常重视的。”谢天成赶紧接过话头,解释说:“只是涉及到这样大一家企业的整个领导班子的问题,局里不能不特别谨慎。这一次,组织上能够查出临一机班子的严重问题,也是和你的反映有关系的。”

    周衡不吭声了,谢天成说的也没错。两年前他向局党组反映临一机的问题,也只是从一些印象出发,并没有什么实锤,局里自然不能随便大动干戈。

    谢天成岔开这个小插曲,接着前面自己的话,说道:“局党组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重建临一机的领导班子,恢复生产,尽快实现扭亏。临一机的总工程师,局党组打算调机械设计院的老秦去担任。”

    “秦仲年?”周衡问。

    “对,就是他。”谢天成说。

    周衡点点头:“他水平非常高,当临一机的总工没问题。”

    “总经济师,由部里计财司的宁素云担任。”

    “小宁可是远近闻名的铁算盘,让她去当总经济师,是个不错的安排。”周衡笑道。

    “副厂长的人选,现在也已经有考虑了,就差个掌舵的人。局党组的意思,打算任命一位有经验、有担当的同志到临一机去,厂长和书记一肩挑,把全部责任担负起来。”谢天成说。

    “有经验、有担当,让我想想看,有谁比较合适……”周衡沉吟起来。他想,谢天成跟他谈这个问题,自然是希望他能够给局党组推荐几个合适的人选,以方便领导考察。他对全国的机电行业都颇为了解,认识的人也非常多,要说符合“有经验、有担当”这六个字的,在行业内也有不少,但这些人现在也都在重要的岗位上,管着一方水土,不是轻易能够抽调出来的。

    谢天成看着周衡苦思冥想的样子,笑着提示道:“老周,你糊涂了,这样的人,我身边就有一位啊。”

    “你身边?你是说小吴?”周衡试探着问道。他说的小吴,是指谢天成的秘书吴均,因为只有他才符合“身边”这个界定。吴均的能力倒是不错,人也很机灵,但实在是有点年轻,够不上“有经验”这个要求。

    谢天成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周衡说:“老周,你现在不就在我身边吗?”

    “我?”周衡一愕,他万万没有想到,局领导的考虑居然是让他去担任临一机的厂长兼书记,这实在是一个他觉得不可能出现的选项。

    “临一机的级别是正局吧,我的级别也不够吧?”周衡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

    中国的国有企业也是有级别的,临河第一机床厂是机械部直属企业,厂长是正局级,与谢天成是平级。要严格地算起来,二局并不能算是临一机的上级领导,而只是受机械部的委托对临一机行使领导权而已。

    不过,企业的级别与机关里的级别又有所差异,机关干部调到企业工作,提升半级是惯例,反之,企业干部调到机关工作,就要降半级使用。周衡是个处级干部,如果调到临一机是当个副厂长,是没问题的,直接一步担任厂长,就属于越级提拔了,所以周衡会有此一问。

    谢天成摇摇头,说:“这个不重要,现在搞市场经济,企业迟早是要取消行政级别的。很多部委的企业现在都已经直接下放给地方了。比如说岳亭矿山机械厂,原来是冶金部的企业,副部级,现在下放给岳亭市,岳亭市经委才正处级,你说岳矿机现在是什么级别?”

    “倒也是。”周衡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90年代初,中央提出搞市场经济,很多原来的管理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航天部变成了航天总公司,纺织部成了行业总会,许多原来部委里的企业都被下放到地方去,原来的行政级别肯定是无法维持下去的。临一机原来是正局级不假,但如果持续亏损,最终也可能被下放给其所在的东叶省临河市。临河市自己也就是局级,临一机还想摆原来局级单位的谱?

    “可是,为什么是派我去呢?”周衡甩开级别的问题,转而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局长,你是知道的,我能力不足,年龄也这么大了,局党组把这样一个大厂交给我,不怕我把事情搞砸了?”

    谢天成说:“老周,你这就是谦虚了。整个机械部,谁不知道你老周就是机床行业的活字典,懂技术,懂市场,认识的人也最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责任心,有担当,在临一机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你是担任掌舵者的不二人选啊。”

    “可是,我的性格很容易得罪人啊。”

    “得罪人怕什么?”谢天成说,“实不相瞒,你的这个性格,就是局领导选择你去临一机掌舵的最重要的原因。大家都认为,临一机现在的情况,就是重疴在身,需要下一剂猛药才行。”

    “嘿嘿,原来局领导是把我当成钟馗,让我去打鬼呢。”周衡嘿嘿笑道,表情里多少有几分揶揄的味道。

    “乱世用重典嘛。”谢天成没有纠正周衡的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事实上,在局党组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几位领导的观点也正是如此,认为临一机被原来的一干领导弄得乌烟瘴气,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需要派一个有煞气的人下去,才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周衡不吭声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自己该不该接受这个任务,如果接受了,又该如何下手。对于临一机,他是非常熟悉的,存在哪些方面的问题,他都很清楚。他也深知临一机沦落到严重亏损的状态,与厂领导的能力和品德都有极大的关系,但这么多年下来,积重难返,他周衡接手这家厂子,又有几分翻盘的胜算呢?

    谢天成看出了周衡的迟疑,他说道:“老周,你也不用有思想包袱。你下去以后,尽管大刀阔斧地干,局里会给你撑腰的。你的任务也不重,能够让临一机扭亏,哪怕是略有亏损,至少能够保住这家厂子不破产,近7000工人不下岗,就足够了。局里未来还会再物色人选去替换你,你回来之后,一个副局级待遇是可以保证的。你在临河期间,局里的所有福利,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哈!那我还得感谢局领导对我的照顾了!”周衡被谢天成给说笑了。刚才这会,他还真没想过多少自己的待遇问题,现在听谢天成这样说,似乎下去当几年厂长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差使。他在机械部工作了一辈子,下企业检查工作是家常便饭,但直接管理一家企业还是第一回。趁着退休之前,过一把当厂长的瘾,也算是丰富了一下人生经历了。

    至于说回来之后能够有一个副局级待遇,其实只能算是局领导送的一个顺水人情。因为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以他的资历,在退休前提上半级,也是机关里的惯例了。

    想到此,周衡点点头,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接受了。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局里把企业交给我,就要给我充分的授权,别到时候我推出什么政策,下面的人到局里来告状,局里又拉我的后腿。”

    “绝对不会!”谢天成把胸脯拍得山响,“局里既然派你去,就给你完全的授权,我们局党组,也就保留一个建议权而已。”

    “建议权也不行。”周衡霸道地说,“企业管理,最忌讳鸡一嘴鸭一嘴地瞎掺和。到时候你们说了,我是听还是不听呢?听了,就是干扰我的经营活动。不听,回头你们给我穿个小鞋,我可怎么办?你说过,过几年我还要回来的,我敢得罪你们这些顶头上司吗?”

    你得罪得还少吗?

    谢天成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一句槽,然后说道:“老周,临一机毕竟还是归二局管的企业,我们总不能一点权力都不留吧?”

    “你们可以保留知情权。”周衡说道,“欢迎局领导随时到临一机检查工作,想看什么都行,就是别瞎说话。”

    “好吧。”谢天成决定不和周衡杠下去了,对于这位老处长的倔强,他是非常了解的。

    “除了不许我们瞎说话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比如说,对于局里未来给临一机配备的干部,你有什么要求?”谢天成又问道。

    “能干,没有私心……,嗯,还有,没有裙带。”周衡说。所谓裙带,可别往偏处想了,他只是说不要那些关系户罢了。

    谢天成点点头,说:“那么,你有什么自己比较中意的人选需要带下去吗?”

    “没有。”周衡说。说完,他突然脑子里电光一闪,说道:“你不说我还忘了,真有一个。局党组得把他交给我,要不我就不去临一机了。”

    “谁啊!”

    谢天成吃了一惊,居然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重要到让周衡不惜以拒绝上任相威胁,这是何方神圣。

    “小唐,唐子风。”周衡说道。

    “唐子风?”谢天成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们处前年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唐子风?天天吵吵着说什么要迎风起飞的那个?”

    “他说的是在风口上,连猪都能飞起来,可不是他自己要飞。”周衡解释道。

    “这不是一回事吗?”

    “还是有区别的。”周衡郑重地说,“人家小唐长得可是一表人才,你说他是猪,小心局里那些小姑娘跟你这个大局长抗议呢。”

第二章 迎风飞扬的猪

    “你们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有同学说,今年是公元1994年,恭喜你,答对了!不过,你只答对了一半。我告诉你们,今年不仅是公元1994年,今年还是中国的市场经济元年。大家记住,是元年!

    “什么是市场经济?大家都是大学生,这个问题想必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是,我要说的,和你们老师说的不同。我要说的是,市场经济就是一股来自于大漠的狂风,站在这个风口上,连猪都能迎风飞扬!”

    人民大学教二楼的一间教室里,一位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站在讲台上,正对着一屋子比他更年轻的学生侃侃而谈。天真懵懂的学生们盯着年轻人一张一合的嘴,只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

    在讲台旁边,有一位与演讲者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时而看看讲台上的同伴,时而看看台下的学生,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站在讲台上的这位,正是谢天成与周衡说起的机械部二局机电处科员唐子风,站在讲台边的那位,则是唐子风的大学同宿舍同学王梓杰,他现在的身份是人民大学国管系的专职学生辅导员。

    唐子风和王梓杰都毕业于人民大学,是台下这帮学生的正宗大师兄。在王梓杰的印象中,唐子风在上学的时候只能算是不木讷而已,谈不上是什么活跃人物。没曾想,毕业之后,唐子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非但变得能说会道,而且显示出了非凡的商业天份。

    去年,唐子风找到王梓杰,让他帮忙在学校里找了一群管理学硕士,以千字5元的价格雇他们攒出了一本洋洋200万字的《企业管理知识百科》。可别觉得这个价格太低了,唐子风提出的要求远比稿酬标准更低。他列出了一张知识清单,让硕士们按图索骥,到图书馆去找资料,大多数内容都是直接复印剪贴,充其量是改个标题、加几句导语之类。这种做法,搁在20年后足够惹出几百起版权官司,但在上世纪90年代初,谁会在意这样的事情呢?。

    付出一万元的稿酬之后,唐子风又不知上哪联系到了一家出版社,买了个书号,把书给出版出来了,厚厚的一大本,还是精装,用来砸人比板砖还厉害。在时下一本普通教材定价才几元钱的情况下,唐子风给这本书定了248元的高价,直接把王梓杰吓得差点栽个跟头。

    “你抽疯啊,就这么点剪贴出来的资料,还定这么高的价钱,谁会买?”王梓杰鼓着眼睛质问唐子风。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唐子风在学校里招了十几名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交给他们每人两本书,声明只要他们卖出去,每本交180元钱回来就行,余下的都是学生们的销售提成。

    学生们将信将疑地出门兜售去了,仅仅两天时间,所有的学生都把手上的两本书卖出去了,他们的销售对象清一色都是在京的大国企。

    对于高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来说,唐子风编的这本书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因为书里的那些理论、概念,都是教科书里讲过千百遍的,更何况硕士们抄书的时候难免还有些讹误,诸如“常凯申”之类的笑话随处可见。但对于各单位的领导秘书来说,这样一本书简直就是他们的宝典,足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改革以来,尤其是国家提出市场经济模式以来,各级领导都在大谈更新观念,领导讲话或者交工作汇报的时候,里面没有几个新名词,不加上几句“熊彼特指出”或者“琼-罗宾逊认为”之类的话,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吗?

    可是,在没有度娘的年代里,这种新名词、新概念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秘书也是人,不是人形自走图书馆,领导在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一个新词,回来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如何回答呢?

    就在这个时候,唐子风派出的推销员出现在他们面前,厚厚的一本管理百科,把领导听说以及没有听说过的概念全盘收入,再也不用担心不认识凯恩斯是谁了,我还知道萨缪尔森、哈耶克、约翰-穆勒、波多野……呃,不对,是波士顿矩阵。波士顿耶!矩阵耶!今天就可以写到领导的讲话稿里去,肯定把其他单位的领导都给震了!

    至于说一本书248元,很贵吗?

    能开发票的东西,有谁会嫌贵呢?

    更何况,今天上门来卖书的大学生颇懂一些规矩,开了248元的发票,只收了220元钱就走了,这种书,再来五本十本又有何妨呢?

    卖书的学生们每人都拿到了100元以上的销售提成。在机关干部的月薪不到200元的今天,两天时间就赚到100元,对于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呢?

    还有啥说的,唐师兄,王老师,还有多少书,我们包销了!

    首印的4000册书不到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参与卖书的学生们每人都赚到了好几千元,把从家里穿出来的旧中山装换成了全新的立领夹克衫,进食堂也不再往大窗口挤了,而是成了小炒窗口的常客。

    至于唐子风和王梓杰,收回了足足70万元的书款,扣去出版印刷费用和找人代开发票支付的营业税,每人名下都分到了十多万,立马就成了全班的首富,括号,是并列的。

    没等王梓杰把分到手上的钱捂热,唐子风又生出了新点子。他把两个人的钱凑在一处,用各自父母的身份证,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照唐子风的说法,他自己在部委工作,王梓杰在学校当老师,用自己的名义开公司有诸多不便,借父母的身份证来客串一下,问题就不大了。

    对于不能直接出面办公司这点,王梓杰是十分认同的。上次卖书的那批学生,旷课太多,已经引起了学校的注意。如果让学校知道是他在雇佣这些学生干活,他的这个辅导员还能不能干下去都两说了。

    可是,明明不办公司也能赚到大钱,为什么还要注册公司呢?

    唐子风在当时给出的回答就是这样一句: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公司的名字是两个人一起讨论出来的,叫做双榆飞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双榆取自于人民大学所在的位置双榆树,飞亥就是飞猪的意思,这其中既有唐子风此前所说的那个意思,还有一层含义就是唐子风和王梓杰二人是同年,都是属猪的。

    公司成立之后,唐子风一下子启动了五本书的写(拼)作(凑)计划,分别是《行政管理干部知识大百科》、《市场经济大百科》、《新企业会计准则1000问》等等,总之,就是瞄准了市场上最热门的话题,不求最好,只求最厚。

    更多的学生被招募过来,成为飞亥公司的销售员。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缺钱。招募这些学生来推销图书,让王梓杰内心的罪恶感稍稍有所削弱,他总是安慰自己说,虽然自己引诱这些学生旷课了,但好歹也是在帮助贫困学生勤工俭学,这也是符合自己这个辅导员身份的。

    每一次招募了新的推销员进来,唐子风都要给他们进行一次宣传鼓动,用唐子风的话说,推销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情,必须先对他们进行洗脑,否则他们遇到挫折就会灰心丧气。此时,唐子风正在做的,就是这种鼓动演讲。

    “同学们,师弟师妹们,市场经济已经来临,在中国,即将涌现出数以万计的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任何一个领域,只要你专注地做下去,就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没错,你们现在还是学生,还不到去创业的时候,但是,你们不想为自己未来的发展做一些准备吗?你们不想去接触一下社会吗?你们不想在自己毕业之前,拥有数万元的存款吗?

    “祝贺你们,机会来了!飞亥公司是一家属于咱们人大学生自己的公司,它的成立,完全是为了帮助你们各位师弟师妹成就自己的市场经济梦想。在过去一年中,已经有22位你们的师兄师姐在公司赚到了5000元以上的提成,其中我们的销售冠军,新闻系的包娜娜师姐,已经赚到了超过2万元!你们想成为这样的富翁富姐吗?”

    “想……”

    台下一位脸涨得通红的小女生情不自禁地低声附和道,说完才发现其他人都没有说话,不由窘得想把脸藏进课桌里去了。

    “说得好!”唐子风却是一眼就盯上了她,“这位是劳人院的彭心怡师妹吧?彭师妹说得非常好,你们大家呢,想成为存款超过2万的富翁吗?”

    “想!”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憋足了劲,大声地喊了出来。人大学生可不知道啥叫怯场,刚才大家没接茬,并不是害羞,只是觉得这样回答问题显得太傻。现在有人带了头,大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平日里,大家或许还算是比较淡定的,被唐子风这一煽动,每个人心里都燃起了小火苗。毕业前存款超过2万,换成谁能不血脉贲张啊!

    “喵的,毕业这两年,老八不会是去参加传销了吧?原来怎么没觉得他这么会忽悠啊!”

    王梓杰看着只差口吐莲花的唐子风,在心里暗暗地想道。

第三章 穿越者的先知先觉

    王梓杰的直觉是对的,此时站在讲台上的唐子风,和当年与他同宿舍的那个唐子风已经完全不同了,在他的身体里,有着一个来自于30年后的灵魂。

    没错,今天的这个唐子风,正是一位穿越者,在他的脑子里,藏着未来30年整个世界的发展历程和人生智慧。

    穿越之前的唐子风,有着一颗从不安份的心。他像古代那位追日的夸父一样,狂热地追赶着市场上的风头,希望自己能够逆风而起,成就一番二马一李般的大事业。可惜的是,他的命运也如夸父一般,始终没追上太阳,却渴死在半路上了。

    他是国内最后一拨参加传销的,刚刚混成一个小头目,就遇到了严打,若非跑得快,这会只是还在什么地方筛沙子。随后,他又揪住了互联网金融的尾巴,成为一家p2p公司的第10086名加盟者,干了没几天,整个行业都爆雷了,把他炸得身无分文。他研究过风水,炒过比特币,拍过搞笑视频,发起过几十种网红商品的众筹,写过几百份花里忽哨的商业计划书……

    他在前一世的最后一次豪赌,就是报名充当了一个地下黑科技项目的志愿者,这个项目的目标是测试一种时光机的可靠性。这一回他成功了,被时光机投送到了1992年的平行世界,成为一名人民大学的应届本科毕业生。顺便说一下,这位毕业生的运气与前一世的唐子风并无二致,他所就读的计划经济学系,在他毕业的第二年就随着市场经济的春风不翼而飞了,这给他的末班车乘车记录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唐子风穿越过来的时候,他的前身已经拿到了机械部的派遣证,被分配到机械部二局机电处工作。对于他们这一届的学生来说,能够留京,而且是进部委工作,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当年的大学生还没有像后世那样贬值,一个正牌大学生分到部委里,踏实工作几年,再稍微有点成就,30岁之前提个副处,40岁之前混个副局,那也是足以光宗耀祖的。

    但作为一名穿越者的唐子风,对这样的一个岗位以及这样的前途并没有太多的期待。正如他向被他忽悠来的师弟师妹们说的那样,90年代初是中国全面进入市场经济的时代,各种束缚创新创业的壁垒都被打破了,而约束和规范市场行为的各种法律准则还没有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时代,这是一个只要敢想敢干就能够一夜暴富的时代。

    举个栗子说吧,后世如过街老鼠一般的传销,在这个年代还是一个褒义词,代表着一种先进的营销模式,受到无数高校营销系教授的吹捧。当唐子风在学术期刊上看到一篇篇介绍和讴歌传销模式的学术文章时,他真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前一世的自己,命怎么这么苦啊!

    不过,感谢上天,感谢黑科技,感谢cctv,我唐子风终于要苦尽甘来了,终于有我唐子风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这是穿越过来的唐子风在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声呐喊。

    虽然知道未来几十年的历史,但辞职下海这种事情,唐子风暂时还是不会干的。部委机关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地方,能够分房,能够提拔,还可以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人,有助于拓展自己的人脉。前一世的他,做砸一个项目就不得不啃上几个月的方便面,连榨菜都买不起正宗涪陵的,只能买培陵的。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有一个铁饭碗的必要性。至少,在他拥有完全的财务自由之前,他是不会考虑辞职一事的。

    好吧,其实他不敢辞职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这一世的亲爹曾经语重心长地教育过他,说如果唐子风敢辞职下海,自己就会亲手把他的几条腿全部打断。亲爹唐林是一位略有点文化的乡下农民,四肢发达,头脑一根筋。在唐子风从前任那里继承过来的记忆中,唐林一向是信奉棍棒出孝子的,唐子风从小到大被揍过的次数比后世被p2p网站骗过的傻子还多……呃,又想起伤心事了。

    唐子风也曾认真地思考过,作为一名穿越者,要不要接受前任的亲爹亲娘亲妹妹以及浩如烟海的七姑八姨。后来他从生物学上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不管他现在的灵魂是谁,至少身体里的基因是这一世的爹娘传承下来的,孝顺爹娘就是尊重基因,尊重基因就是尊重科学。再说,在他回家探亲的时候,爹娘对他的那份宠爱是毫无作伪的,妹妹对他的那份亲昵更是让人无法割舍的,至于七姑八姨,嗯嗯,以后再慢慢梳理吧。

    虽然暂时不打算辞去公职,但唐子风还是一刻也不能等待,马上就启动了自己的赚钱大计。他拉着前任在大学里的死党王梓杰合伙,靠“攒书”赚到了第一桶金。攒书这个点子并不是唐子风发明的,而是他从前世听说过的成功者那里剽窃来的。

    他想好了,自己这辈子,先通过攒书赚一笔快钱,然后进军几个热门行业。有了最初的资本之后,他要买下“非死不可”,雇小扎给自己当马仔。他要入股苹果,走老乔的路,让老乔无路可走。他要和什么拉里-佩奇拜把子,开一家名叫谷哥的网站……,总之,就是后世啥赚钱他就先插进去一脚。前一世的他,屡屡吃啥都赶不上热乎的,到了这一世,他要成为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那个男人!

    “老八,你笑啥呢?”

    王梓杰看着站在讲台上笑得像个弱智儿童一般的唐子风,没好气地问道。刚才接受培(洗)训(脑)的学生已经走光了,唐子风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还站在那里神游天外。

    “嗯?”

    唐子风正想象着站在食物链顶端,手里拿着两块五仁月饼,吃一块扔一块的美好生活,被王梓杰这一嗓子惊醒,才发现自己仍然是在地球上。刚才王梓杰对他的称呼,是照着宿舍里的排行算的,唐子风在宿舍里年龄最小,大学四年都是被人叫着老八过来的。至于王梓杰嘛,嗯嗯,他是老七。

    “老七,我问你,你赚了钱打算干什么?”

    唐子风擦着嘴角的哈喇子,走下讲台,对王梓杰问道。

    “吃!”

    王梓杰的回答简捷明了。

    “如果钱太多,吃不完呢?”

    “娶个老婆,生一堆兔崽子一块吃。”

    “如果加上老婆孩子还吃不完呢?”

    “纳几房妾,生更多的兔崽子来吃。”

    “……”

    唐子风败了。王梓杰说这些还真不是为了跟唐子风抬杠,而是他的心里的确有这样的执念。王梓杰也是农村出身,他老家是东南某沿海地区,这个地区的人一向是信奉多子教的,生得越多越有面子。上大学那会,王梓杰就不止100次地在宿舍里发起过讨论,让大家给他出主意,要如何做才能规避掉国家政策,多生几个孩子。

    “老七,你就没想过要做一家大公司,当个全球首富?”

    “当全球首富有什么好处?能多生孩子吗?”

    “当然呢。当了全球首富,你就可以移民到百慕大去,这样就不用受中国法律管辖,想纳多少个妾就能纳多少个妾。你还可以娶全球各地的老婆,生出一堆不同肤色的兔崽子,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种颜色来一打,岂不美哉?”

    “真的?那咱们就开大公司!”王梓杰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芒。

    这种聊天当然就是舍友之间的瞎扯淡了,唐子风曾经以预测的名义,向王梓杰说起过未来的市场机会,为公司制订了一个几步走的发展战略。对于这个战略,王梓杰的态度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未来的市场真如唐子风所言,那么就照着这个战略做下去,否则,就及时调整。至于说最终目标,二人是存在一些差异的,唐子风想成为全球首富,王梓杰觉得能让自己在京城有房有车就足够了。

    两人出了教学楼,一边向东门走,一边聊着公司的业务问题。唐子风对王梓杰说道:

    “老七,攒书这种事,咱们要抓紧。这种模式别人一看就会,万一做的人多了,咱们就赚不到钱了。”

    王梓杰深有同感:“是啊,我看来帮咱们攒书的那几个研究生就有照着咱们一样做的想法,只是他们现在还没胆。”

    “迟早会有人学样的。”唐子风说。

    “我觉得吧,咱们是不是也该搞点水平高一点的书,让人家没法模仿。”王梓杰献计道。

    唐子风说:“这个想法很好。那么,找选题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你肩上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学霸啊,全班这么多人,就你留校当老师了。”

    “可是……”

    “别可是了,年轻人,多干点活没坏处的,以后你就懂了。”唐子风学着单位上领导们的样子,拍着王梓杰的肩膀,对他说道。

    正聊到此,只听得一阵嘀嘀嘀的声音,从唐子风的腰间传出。唐子风从皮带上摘下自己的汉显寻呼机,按开一看,屏幕上只有五个字:

    处长找,速回。

    “你看,我现在日理万机呢,我们处一刻也离不开我,我能有时间去找什么选题吗?”

    唐子风把寻呼机在王梓杰面前晃了晃,然后便扬长而去了。

    这厮,真是变了!是因为赚了钱,才变得这样牛气,还是他原本就牛气,所以才能赚到钱呢?……呸呸,琢磨他干嘛,自己也赚了钱,是不是该干点什么呢?

    王梓杰站在原地,看着唐子风奔出东门,坐进一辆面的,心里也开始想入非非了。

第四章 人狠话不多

    从人大东门到机械部,9公里的车程,正好卡在“面的”起步价10块钱的范围内。唐子风在机械部门口下了车,扔给司机一张10元的钞票,然后便在司机那仇恨的目光中,大踏步地走进了机械部大楼。

    “小唐出去办事了?”

    “哇,你今天穿得真帅!”

    “咦,小唐的发型是不是换了一个,我觉得你昨天好像不是这个发型的……”

    走在二局的楼道里,迎面而来的是一阵莺莺燕燕的问候。唐子风原本就有几分帅哥天赋,作为一名穿越者,他又有着当年的人所不具备的潇洒气质,一举一动都显得与众不同。比如说,这个年代里国人穿西装已经很寻常了,但大多数人都把西装当成一种很严肃的服装,穿上之后情不自禁地就要端着点架子,而唐子风则能够把西装穿出几分休闲味道,让人一看就觉得眼前一亮。

    当年还没有“颜值即正义”的说法,但唐子风的确成了整个二局全体女性注目的焦点。收发室那些20刚出头的小姑娘自不必说,连资料室的半老徐娘见了他都要忍不住撩上几句。

    唐子风对于这种上世纪的“撩”有着强大的抵抗力,他向每一位问候他的女同事点头微笑,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夸一夸对方的容颜和气色。二局机关里绝大多数女干部的岁数都比唐子风大得多,他也不管人家是什么职务、年龄是不是够当他姑妈,一律以“姐”相称,说50多岁的人看上去像30多岁,说30多岁的人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

    这样嘴上涂蜜的结果,自然是让他在单位里赢得了无数的好评,他要在单位里办点什么事情,比许多呆了十几年的同事还要容易。比如说,他隔三岔五找理由请假出门,换成别人,机电处管劳动纪律的副处长刘燕萍大妈肯定要反复盘问,临了还会给人家一个黑脸,但轮到唐子风头上,刘大妈每次都是高高兴兴的,压根不在乎他是不是假公济私出去赚外快去了。

    因为知道处长找自己,唐子风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来到了周衡的办公室。进门之前,他就把刚才为了应付女同事而堆出来的满脸笑容全收起来了,换成一副正经八百的嘴脸,出现在周衡的面前。

    “你又上哪去了?”

    果然,周衡不是刘燕萍,不会见到唐子风就笑出一脸邪魅。看着唐子风脑门上还残余着的汗珠,周衡皱着眉头质问道。他话里的这个“又”字里带着深深的恶意,因为唐子风上班时候脱岗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每一次他都征得了刘燕萍的同意,还有着过硬的理由,但周衡是不相信这些理由的,因为他既不傻,也不花痴。

    “我回学校了,去查点资料,有些产业政策方面的最新资料,咱们局的资料室里没有,只有人大资料室能找到。”

    唐子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他知道周衡不相信他的解释,他也知道周衡知道他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要掩耳盗铃地解释一次,这是程序问题。

    周衡在机电处颇有一些权威,他平时不太说话,但对工作要求很严格。他的专业水平很高,经验丰富,手下人想糊弄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有些怕他的。唐子风曾对周衡做过一个评价,叫做“社会我周哥,人狠话不多”,他在私底下把这话与几位同事交流过,赢得了同事们的一致认同。

    唐子风是处里少有的不怕周衡的人。他知道周衡脾气虽坏,却并非不讲理,而且对于能耐比自己强的人,一向颇为尊重。唐子风初到机电处的时候,周衡曾考过他一些行业管理方面的问题,唐子风凭着在学校打下的学术功底,加上超越时代30年的见识,每次都回答得非常出色,让周衡叹为观止。

    经过几次交锋之后,周衡对唐子风的态度就变了,脸上虽然还是一副油盐不浸的样子,但唐子风看得出来,这个小老头对自己颇为欣赏,甚至隐隐有些老丈人看女婿的亲切感。嗯嗯,据说周衡的确是有一个小闺女的。

    “我前天让你写的全国机床行业分析报告,你写完没有?”周衡放弃了对唐子风兴师问罪的念头,开始说正事了。

    “基本写完了,再补充两个数据就可以了。处长您如果现在要,我马上给您拿过来。”唐子风说。

    周衡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满意神色。唐子风倒也没给他自己的学历抹黑,每次让他写个什么报告,他总能够完成得又快又好,而且屡屡都会有一些新观点、新思路,让人知道这不是他从其他地方剪贴过来的,而是经过认真思考的。谢天成安排周衡去临一机当厂长,周衡谁都不想带,却专门提出要带唐子风同去,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关于临河第一机床厂,你有什么了解?”周衡直截了当地问道。

    “临河第一机床厂?”唐子风略一迟疑,不知道周衡为什么要单独问起这家企业。不过,领导发问了,他也就得认真回答,他想了几秒钟,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

    “临河第一机床厂,我们俗称为临一机,位于东叶省临河市。临一机成立于1933年,原来是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下属的临河农业机械厂,主要是生产一些简单农具,以及从事进口农业机械的维修。新中国成立后,临河农业机械厂由临河市军管会接管,改为临河机器厂。1953年,临河机械厂划归一机部二局,改名为临河第一机床厂,利用苏联提供的技术,生产‘长缨牌’卧式车床、龙门铣镗床和精密磨床,是咱们国家机床行业的十八罗汉厂之一。”

    十八罗汉厂这个概念,是指建国之初通过新建、改建和扩建形成的18家国有机床骨干企业,这些企业基本构成了新中国机床产业的主要框架。后来,出于战备等方面的需要,十八罗汉厂中的一部分进行了拆分,把主要生产能力转移到西部地区,成立了新的机床厂,而原厂的生产能力相应受到了影响。此外,各部委、各地区也根据需要成立了一些新的机床企业,有些企业的技术水平和生产能力并不亚于十八罗汉厂。这样一来,十八罗汉厂就不再是机床行业里唯一的骨干了,以至到90年代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还会记得这种说法。

    不过,十八罗汉厂早先就是由一机部二局管理的,十八罗汉这种说法,也是二局的老局长许昭坚最早提出来的。顺便说一下,许昭坚早已离休了,但在二局还颇有影响,周衡早年曾经是许昭坚的秘书,算是许老的铁杆心腹。

    在二局领导的眼中,十八罗汉厂就是二局的嫡子,至于其他的机床厂,有些是庶生的,有些是过继过来的,更多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感情上肯定是要差得多的。

    “临一机现在的情况,你了解多少?”周衡继续问道。

    “临一机现在固定资产原值2亿元,现值1亿元左右。占地90万平方米,在职职工6800人,退休职工1200人。拥有主要生产设备1600余台。1992年销售收入7000万元,净亏损约1500万元。1993年的数据……,我没来得及看。”唐子风答道。

    穿越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异常地好,许多数据都能做到过目不忘,也不知道前任的唐子风留下来的先天秉赋,还是黑科技给他这个穿越者送的福利。

    周衡又点了点头,唐子风的回答十分准确,作为一名刚到部里工作两年的大学生,能够把行业里的情况掌握到这个程度,也实在是非常难得了。

    “对于临一机目前的严重亏损,你是怎么看的?”周衡决定好好地考一下唐子风。

    唐子风迟疑了一下,眼珠子左右乱转,那表情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周衡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道:“你坐下说吧。”

    唐子风连一秒钟都没耽搁便坐下了,还好整以暇地了身上的休闲西装,然后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

    “临一机的亏损,并不让人意外。据统计,1993年全国机床行业的亏损面高达60%,十八罗汉厂有一半陷入严重亏损,余下的很多也是狗生……,啊不,是厂生艰难,离亏损也就差临门一脚了。”

    周衡已经把烟拿出来点上了。他倒没有太重的烟瘾,实在是听唐子风说话的时候,他必须有个东西在手里拿着,否则分分钟都想给这小子脸上来几下。好端端地和他探讨企业经营问题,他嘴里怎么就这么多俏皮话呢。

    “这么多机床企业的亏损,原因归结起来不外乎外因和内因两个方面。外因方面,一是国家取消了指令性计划,去年又撤销了物资部,咱们的机床企业是习惯于按国家计划生产的,现在没有了计划,自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生存了。二就是国家为了复关谈判,大幅度降低进口机床关税,进口机床对国产机床的市场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咱们那些企业生产的机床原来是皇帝女儿不愁嫁,自己长得丑,脾气还大。现在从国外进来一大批美女,长得漂亮还有嫁妆,哪个王子瞎了眼才会娶国产公主。”

    唐子风没有任何一点要收敛一下的觉悟,他仿佛又回到了穿越前拿着项目计划书做路演时候的状态。在那个吹牛不用上税的领域里,你不说几句惊世骇俗的话,怎么能吸引到风投的眼球呢?

    周衡的牙都快咬碎了,我承认你说得很对,总结得很好,可我为什么就这么想给你两记耳光呢?

    不生气,我不生气!等到了临一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收拾你这个臭小子!

    周衡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可怜的香烟立马就缩短了一半。

第五章 强拧的瓜不甜但解渴

    “内因方面,问题就更多了。”

    唐子风不知道周衡的心理活动,或者说,就算知道,也懒得去管。他继续说道:

    “首先,我们的企业领导缺乏应对市场竞争的能力,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是缺乏应对市场竞争的意识。他们习惯了国家包管一切的状态,一旦让他们去面对市场竞争,且不说是面对国外企业的竞争,就算是面对乡镇企业,我们这些国企领导也都是战五渣。”

    “战五渣?”周衡投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就是战斗力只有五的渣渣,满分是100哦。”唐子风说。他知道自己的用词会让别人纳闷,但他也懒得去刻意改变自己的用词习惯。不服,你去查我的老底好了,能查出我是个穿越者,我算你牛叉。

    周衡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他把这些话当成了时下年轻人的调侃。他在家里和自己的闺女说话的时候,也经常被对方的用词弄得晕头转向的。

    “嗯,还有呢?”周衡问。

    “企业缺乏技术创新,临一机现有的主要产品,还是50年代从苏联引进的那几种机床,虽然进行了一些改造升级,但进步非常有限。80年代初,二局促成临一机从rb佐久间会社引进数控机床技术,为佐久间会社代工生产几种型号的数控机床,到现在快10年时间了,临一机还停留在代工阶段,没有形成自主技术。”

    “还有呢?”

    “职工人浮于事。我粗略计算过,以临一机现有的生产能力,全厂保留2000名职工就已经足够了,而它现在却有足足6800名职工,还不算1000多名退休职工。这样大的包袱背在身上,怎么可能不亏损?”

    “还有吗?”

    “还有……就是一些自由心证的事情了,不太好说。”唐子风假意支吾起来。

    周衡说:“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不会拿着你说的话去给你定罪。”

    唐子风其实就是在等周衡这句话,他得先让周衡给他发一块免死金牌,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说道:“其他的事情,那就是我觉得临一机的领导班子有问题,厂长、总工、总经济师,有一个算一个,认真查一下,绝对没少从企业捞钱。”

    此言一出,周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点点头,说:“这个也不算是你的自由心证了。上个月,临一机的领导班子已经被集体拿下了,有关的犯罪事实,让人触目惊心。”

    “全部拿下?呵呵,估计有冤的。不过,如果只拿下一半,肯定有漏网的。”唐子风说。

    周衡忽略了唐子风的牢骚,问道:“你觉得,如果临一机换一个新的领导班子,还有救没有?”

    “没戏!”唐子风断然道。

    “没戏?”周衡瞪着唐子风,“你凭什么就觉得没戏呢?”

    “就临一机的情况,除非下猛药,否则换谁去当厂长也没戏。换个正派点的,也就能保证自己清廉而已,不可能让厂子起死回生。再如果换个有私心的,只怕临一机会死得更快。道理很简单,原来的班子好歹已经捞够了,去一个新厂长,肯定捞得比前任更狠,这叫肥猪定律。”唐子风说。

    “唐子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周衡终于忍无可忍了,用力一拍桌子,眉毛都快立起来了。

    唐子风迅速变脸,笑得春光烂漫地说道:“处长,您别生气。我刚才不是说了嘛,这只是我的自由心证。其实,临一机还是有救的,大有前途。比如说,局里如果能派您去当厂长,肯定能一年扭亏,三年盈利,五年灭马屠德……”

    “灭马屠德?”

    “就是灭了马扎克,屠了德马吉。”

    “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周衡冷笑着问道。

    唐子风眼神里透着真诚,拼命点着头说:“那是肯定的,处长出马,一个顶仨,不,是一个顶八!”

    “那么,如果是让你去当厂长呢,一个能顶几个?”周衡问。

    “我?”唐子风一愣,再看周衡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嘲讽的神情,再联想到周衡专门让人打传呼催他回来,却与他聊了半天临一机的事情,难道真的是想让他去临一机当厂长吗?

    换成一个正常人,唐子风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错觉的。临一机是一家部属大型企业,厂长是正局级,再怎么病重乱投医,也不至于找一个大学毕业刚两年的小年轻去当厂长。可唐子风是穿越者啊,想想看,那些穿越到古代去的前辈谁不是十五岁拜将,十八岁封侯,二十二岁已经黄袍加身了。他唐子风如此优秀,如此玉树临风,没准部长看中了自己,直接任命自己去临一机当厂长,也未可知呢?

    “处长,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我……我总觉得自己能力还有点欠缺,怕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如果能让我再锻炼几个月,然后去当厂长,可能更稳妥一些。”唐子风难得地忸怩起来,同时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是应当三辞而就,还是象征性地辞一次就接受了。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也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份职业哦。

    “你想啥呢!”周衡给他浇了一瓢凉水,正色说:“我正式通知你,局党组已经讨论决定了,由我担任临一机的厂长兼书记,给你的任命是临一机的厂长助理,主要是配合我的工作。给你一星期时间准备,这个月25日,咱们一起出发去临河。”

    “不会吧!”唐子风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处长,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我就是一个学经济学出身的,而且学的还是计划经济学,搞企业管理,我真的不行啊。”

    “你的经营眼光非常好,你刚才对临一机的分析也很到位。你说了,临一机的事情,换谁去都没用,只有你去才能让临一机起死回生。”

    “我没这样说……”唐子风欲哭无泪。

    “你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不习惯东叶省的气候。”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原籍就是东叶省屯岭市的?”

    “我在京城读书很多年了,已经不适应了……”

    “那就重新适应吧。”

    “还有,我家里希望我留在京城,如果我回东叶去,我父母会失望的。”

    “你的户口和档案都会留在部里,过几年,等临一机扭亏为盈了,部里还会把你调回来的。”

    “……这事还有商量吗?”

    “没有了,这是局党组的决定!”

    “强拧的瓜不甜。”

    “但是解渴,……对了,这不是你自己经常说的话吗?”

    “子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嘴欠啊!”

    唐子风仰天长叹。

    从周衡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唐子风已经全然没有了此前那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神气,满脸都是落寞之色。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除非他有勇气现在就辞职不干。当然,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周衡告诉他,他这个厂长助理享受企业里的正处级待遇。如果他在临一机的工作出色,未来返回机械部的时候,至少会给一个副处级别,这可是别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熬多长的时间才能得到的。周衡还说,部里对临一机现状的容忍极限也就是三年左右,三年之内,要么是临一机扭亏为盈,周衡和唐子风载誉而归,要么就是临一机破产,他们俩灰溜溜地回来。

    三年时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唐子风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他不愿意离开京城的原因,自然是放不下飞亥公司的那些业务。但他刚才也快速地盘算过,觉得暂时把业务交给王梓杰去做,自己在临河遥控,时不时回来指点一二,也是可以的。临一机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平台不错,自己在临一机当个厂长助理,好好经营一下,说不定也能攒一点人脉,对于未来创业或许也有好处。子不是曾经曰过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知道这个变故是福是祸呢?

    “小唐,听说你要去临河了?”

    “小唐,祝贺高升啊!”

    “小唐,别忘了经常回来看看哦。”

    “以后姐姐我去临河出差,你可别装作不认识姐姐哦……”

    这会工夫,有关局党组要派周衡和唐子风去临河的消息,已经在全局传开了,各种惋惜的、羡慕的、芳心暗许的、幸灾乐祸的问候,充斥了唐子风的耳朵。

    大多数的人并不相信周衡和唐子风到临一机去能够扭转乾坤,最乐观的估计也就是能够减少亏损,把内部管理大致理顺,然后二局就可以把临一机下放给临河市,以便甩掉这个大包袱。这样一来,两个人到临河去也就是呆上一两年,回来各自都能晋升一级职务,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差使了。

    也有人认为,临一机是个烂摊子,周衡是个犟脾气,唐子风又是个绣花枕头,两个人去了没准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到时候二人不用担责任都算是好的,仕途发展肯定是要受影响的。当然,提出这种观点的,都是平时看不惯唐子风那股纨绔习气的人。嗯嗯,他们才不会说自己是嫉妒唐子风的女人缘呢。

    “哼哼,也太小看哥的能耐了!”

    唐子风一边应付着众人的问候,一边在心里想着。好歹自己也有超前30年的见识,当年许多国企脱困的经验和破产的教训,他都是知道的。此去临河,他就算不能让临一机咸鱼翻身,挤进什么五百强之类,达到扭亏的目标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周衡说了,局党组的要求也就是扭亏而已,只要他们俩能够做到,正处不敢说,给唐子风晋升一个副处级别是妥妥的,这也算是少奋斗多少年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不入地狱,谁入!

    唐子风再次找到了要临风飞扬的感觉。

第六章 三资企业

    “呜”

    气笛一声长鸣,从京城开往临河的特快列车缓缓地离开了月台,向着南方疾驰而去。唐子风和周衡二人坐在卧铺车厢走廊一侧的窗口,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低声地聊着未来的工作。

    局党组给了周衡和唐子风一星期的时间做准备。周衡是机电处的老处长,突然调动工作,需要交接的事情很多,而且还要抓紧时间熟悉临一机的有关情况,所以这几天时间差不多都是在忙着这些事。唐子风相比而言就轻松多了,他才到处里工作两年,基本没什么需要交接的,主要精力都在忙自己的私活。

    这几天,他把自己脑子里关于赚钱的想法全面梳理了一遍,写了一份好几十页纸的公司业务规划,交给王梓杰,又逐字逐句地向他进行了讲解,要求王梓杰务必照着规划上的安排去做,别耽误了两个人共同的发财大计。他还再三叮嘱,如果这边业务有什么变化,王梓杰必须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到临河去向他通报,千万不要为了省几个长途电话费而采用写信的方法。他表示,他们俩现在都已经是身家十万以上的有钱人了,足以达到长途电话自由。他买了厚厚一叠200电话卡交到王梓杰的手上,告诉他,有了这玩艺,长途电话也就是3毛钱一分钟,聊上个把两个小时也没啥压力啊。

    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妥当,余下的时间里,他也抽出十几分钟思考了一下自己和周衡到临一机之后的策略,毕竟他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青年嘛。

    此去临一机,周衡是厂长,他只是厂长助理。其实,说厂长助理都是给他脸上贴金了,这只是局里为了安抚他而给的一个职务而已。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周衡的秘书。周衡已是50多岁的人了,能力是没说的,但精力有限,需要有个年轻人帮着跑腿打杂。至于说让唐子风给周衡出谋划策之类的,局领导还真没这个奢望。一个完全没有企业管理经验的小年轻,能玩得转这种几十年的老国企?

    不过,周衡对唐子风的期望却是非常高的。局领导在唐子风身上看到的只是幼稚,再加上一些不着调,周衡却从与唐子风的接触中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闯劲,行事不拘一格,比时下大多数人都更有远见。周衡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临一机的情况可以用“积重难返”这样四个字来表述。要把临一机从泥潭里拉出来,需要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而唐子风,恰恰就是这样一个非常之人。

    按照常理,二局委派周衡到临一机去上任,是需要由上级组织部门派人陪同前往的。周衡拒绝了这种安排,说自己对临一机非常熟悉,自己带着介绍信去上任,也不怕临一机的干部不认账。再说,临一机原来的整个班子都被端了,组织部门兴师动众送他上任,做给谁看呢?

    就这样,到了约定的时候,周衡只带着唐子风上了火车,前往临河。

    “小唐,这几天我思考了一下。你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临一机原有的领导班子涣散,职工人浮于事,产品缺乏竞争力,这都是大问题。那么,你觉得我们到临一机之后,应当从哪开始破局呢?”周衡对唐子风问道。

    “业务!”唐子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所有的事都是闲出来的,只要让大家忙碌起来,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临一机前些年没这么多妖蛾子,这几年业务形势不好,工人一年倒有半年是在家呆着的,各种妖孽的事情就都出来了。”

    “业务?”周衡在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词,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如果厂子业务饱满,很多事情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可是,前任的领导恐怕也知道这一点吧?现在全国机床企业都是停米下锅,大家的业务都不饱和,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把业务做起来呢?”

    唐子风说:“拣到篮里都是菜啊。如果我们就守着原来的几个产品,那肯定是吃不饱的。到了现在这时候,我们就不能挑食了,只要能赚钱的东西,我们都做。就算不能吃饱,起码也混个半饱吧?”

    “你是说,我们可以开拓其他的业务?”周衡明白唐子风的意思了,“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唐子风把手一摊,说:“我对工业一窍不通,哪能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处长,……啊不,厂长,你不是老机床口的吗,这方面你有经验啊。”

    周衡果真陷入了沉思,嘴里还在颠三倒四地念叨着:“龙门铣镗床……压力机床……磨床,能磨点什么呢……”

    “老周,我说你就别费劲了,等到了厂里再说吧。”唐子风大大喇喇地打断了周衡的遐思。他对周衡的称呼一向挺乱,有时候叫处长,有时候叫领导,遇到周衡心情比较好的时候,他便会称一句老周,甚至周老爷子。如今,两个人被一同派往临一机,以后恐怕就得相濡以沫了,唐子风对周衡的称谓,也就变得更随便了。

    周衡被唐子风一句话唤醒,笑了笑,说:“也对,厂里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呢,现在想再多也是徒劳。等到了厂里,和原来的厂领导、中层干部一起商议商议,没准就有想法了。”

    “就是嘛,现在操这个心干什么。对了,老周,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带了面包、榨菜,还有火腿肠,要不一块吃点?”唐子风说。

    周衡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老伴也给我准备了吃的。我现在不想吃,先上床去休息一会,等晚些时候再吃东西吧。”

    “嗯嗯,您先休息吧,这几天,您也够辛苦的。”唐子风说。

    周衡的铺位是在中铺,他脱了鞋,爬上自己的铺位,又脱了外衣,躺下去,顺手把外衣盖在了身上,看那样子是真的打算睡一小会了。这几天,他也的确是够累的,除了要交接和熟悉未来的工作之外,还要安排家里的事情,以及与一些老朋友、老同事告别,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了。

    唐子风从行李架上拿下来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些吃食,摆在小桌子上,准备用餐。这时候,睡在周衡下铺的一位40岁上下的汉子把头凑了过来,笑着说道:“小伙子,我这里有一只烧鸡,是刚才过商都站的时候买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咱们一块分分?”

    唐子风一愣,心道这位仁兄倒是自来熟,凭空就这样上来搭讪了。他扭头看了一眼那汉子对面的铺位,倒也明白了。对面那铺位上,躺着的是一位少妇,脸上的粉足有半尺厚,眼神里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汉子躺她对面,估计也是觉得压力山大,所以才会来找唐子风聊天。

    这个年代坐火车,与陌生人搭讪是必备技能。全国铁路大提速之前,随便一段行程便是十几二十个小时,又没有手机之类的东西提供娱乐,与邻座聊天打牌就成了唯一的消遣方式。刚才唐子风和周衡两个人在谈事,那汉子估计也不便插话,现在看到周衡上床睡觉去了,唐子风一个人坐在旁边吃东西,汉子便凑上来了。

    对于汉子的搭讪,唐子风并不排斥。他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对汉子说:“老哥,坐过来吧。我这里有些火腿肠,咱们一块吃吧。”

    汉子一看就是常年坐火车的,听唐子风这样一说,便立即离开自己的铺位,坐了过来。他拿着装了烧鸡的塑料袋,用力一掰,把一只烧鸡掰成了两份,然后递到唐子风的面前,说道:“来来来,见面是缘,别客气。”

    唐子风从塑料袋里拿了半片烧鸡出来,放在自己的饭盒里,又递了两根火腿肠给那汉子。汉子接过来,也放在自己面前。两个人稍稍谦让了几句,便各自吃开了,一边吃一边聊起了闲天。

    “老弟,上哪去?”汉子问道。他刚才称呼唐子风为小伙子,但听唐子风反称他为老哥,便迅速把称谓改成了老弟,显得更为亲热的样子。

    “临河,你呢?”

    “我也到临河。你是到京城出差回来?”汉子问。他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唐子风原籍是东叶省的,说话带着几分东叶口音,所以汉子会误以为他是在临河工作的。

    唐子风摇摇头:“我原来在京城读书,现在分到临河工作去了。”

    “是吗?”汉子问,“你分到临河什么单位工作?”

    “临一机,你知道吗?”

    “临一机?”汉子脸上有惊奇之色,“你怎么会分到临一机工作呢?”

    “怎么,不行?”唐子风笑道。

    汉子摇头道:“太不行了!现在临一机人心思动,有本事的都在往外调,你怎么还会往临一机分啊?”

    唐子风问:“怎么,你对临一机很了解?”

    汉子道:“肯定啊!因为我就是临一机的。我跟你说,你是不是在京城呆的时候太久了,不知道临一机是怎么回事。过去临一机在整个临河市,不,就算在整个东叶省,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大学毕业想分进去可太难了。可现在不行了,你没听人说吗,现在临一机就是一家三资企业。”

    “三资企业?”唐子风诧异道,“临一机不是国企吗,怎么会是三资企业呢?”

    汉子颇为自己卖的关子感到得意,他说道:“临一机这几年连续亏损,亏了银行好几千万。我们工资发不出来,厂长去找银行贷款,银行都不肯贷给我们。我们厂的工人去年总共只发了三次工资,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三资企业。”

    “我晕!”

    唐子风笑倒,原来是这么个三资企业,谁说中国老百姓缺乏幽默感来着。

第七章 吃香喝辣

    汉子卖弄了一下小聪明,感觉很有成就感。他扔下啃得像狗啃过一样的鸡架子,把油渍麻花的手在垫桌子的旧报纸上蹭了蹭,然后掏出一盒烟,向唐子风示意了一下。

    唐子风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汉子也不勉强,自己抽出一支烟,按打火机点燃,美美地抽了一口,把烟雾喷出老远。唐子风偷眼看了一下旁边下铺那位粉妆少妇,发现她的脸隔着粉都能看出墨绿色了。

    汉子才不在乎别人的不满,这年代抽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无权干涉。他喷了两口烟,然后问道:“老弟,你到临一机,给你安排在哪个部门了?我跟你说,这部门和部门可不一样,别看全厂工人一年才发三次工资,有的好部门,人家可还是能够吃香喝辣的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唐子风来了兴趣,“老哥,你跟我说说,哪些部门能够吃香喝辣的,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我安排过去。”

    “哈哈,那就要看你的关系硬不硬了。”汉子笑道,他伸出一个手指头,说:“第一,最好的部门当然就是采购部,全厂的设备、原材料、配件,还有什么包装材料、建筑材料之类,都要由他们负责采购。人家随便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回扣,就够整个部门天天过年了。采购部的部长,老范,去年在乡下老家盖了一幢别墅,在临河市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120平米的商品房,你想想,这钱哪来的?”

    “我听人说过这个人,他不是已经被抓了吗?”唐子风说。他这几天也少做功课,知道这一次临一机有十几位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都因为贪腐被抓了,汉子说的这位老范,就是其中之一,涉案金额颇为惊人。

    “抓是抓了。”汉子略有些窘,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他是被抓了,可采购部谁没吃过回扣,还能把大家都抓了?老范进去以后,采购部的福利不像过去那么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其他部门,还是要强得多。”

    “嗯嗯,这是一个部门,还有吗?”唐子风问。

    “第二就是基建处了,你懂的。”汉子向唐子风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唐子风点点头,即便到了后世,基建也是一个贪腐的重灾区,临一机自然也不能免俗。他还知道,临一机的基建处长这一回也落马了,涉案金额足够他把牢底坐穿。

    “第三嘛,就得算是销售部了。不过,销售部的情况有点不同,基本上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汉子说。

    唐子风说:“我怎么听说,临一机这两年的销售情况很糟糕啊。这么糟糕的销售情况,销售部也能捞到油水?”

    汉子冷笑道:“销售情况糟糕,那是全厂的事情。对于销售部来说,糟糕不糟糕,他们都有搞钱的办法。我跟你说,临一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销售部那帮人责任也不小。我给你讲个最简单的,比如说,你是推销员,听说有家厂子想要五台卧式车床,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签单,回来让厂里生产啊。”唐子风说。

    汉子笑着说:“你这就没经验了不是。我告诉你,你应该拿两台回厂里来生产,把另外三台转给私人老板去生产。你不知道,临河市有几十家私营机床厂,你把业务介绍给这些私人老板,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拿出5%给你作为回扣。一台机床往少里说,也有个五六千块吧?5%就是300,三台就是小1000块钱,抵得上大半年的工资了。”

    “还能这样?”唐子风有些惊愕了,自己在前一世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像这样吃里爬外的事情,是各单位都不能忍的,在临一机怎么就成了常态了。他想了想,问道:“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不把五台机床都交给私人老板呢?那不是能拿更多回扣?”

    汉子说:“这就是老弟你没经验了。你把五台机床都拿给私人老板,厂里一台都没有,你怎么去报销差旅费?怎么报出差补助?2台机床能拿600块钱的回扣,可在厂里报差旅费,还可以找点发票,说是给客户送礼花的钱,报个千儿八百块很容易啊。”

    “我明白了。”唐子风点了点头。这个情况对于他和周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销售部里充斥着这样的白眼狼,企业的业务能够做起来才是怪事。看起来,到厂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顿销售部了。可是,如何整顿呢?

    唐子风想了几秒钟,脑子里有几个模糊的想法,一时也没必要去深入琢磨。他对汉子问道:“刚才你说了采购部、基建处和销售部,还有其他什么部门是比较好的呢?”

    “其他的嘛,大家就都差不多了。”汉子说,“只要你不是去车间,在机关里基本工资还是能够保证的。各部门都有个小金库,隔三岔五能发点福利,只是不如过去了。”

    “车间是什么情况?”唐子风顺着汉子的话头问道。

    “没活路!”汉子斩钉截铁地说,“车间里也就是车间主任、车间会计啥的,能给自己报点票,把欠的工资补上。普通工人那是啥都没有,一年发三次工资,根本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怎么办?”唐子风问。

    “自己出去找食啊!”汉子说,“我刚才不是说临河有几十家私营机床厂吗,里面一半的工人都是我们临一机的,有些人甚至带着厂里的工具和材料去打工。这样的事情,领导也知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自己吃肉,总不能让别人连汤都喝不上吧?”

    “那么,老哥你是哪个部门的?”唐子风笑着问。

    那汉子也笑道:“我是技术部的,我这个的部门最没用,一没权,二没钱,就应了古人那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叫韩伟昌,是技术部工艺科的副科长,你到厂里以后,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可以到技术部去找我。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也有张老面子,帮你解决点小问题还是可以的。对了,老弟,你怎么称呼?”

    “我叫唐子风,人民大学毕业的。”

    “人民大学?了不起,了不起!”韩伟昌翘起一个拇指,赞了一句,然后用手指指周衡的铺位,低声问道:“上面那个,是你爸爸?”

    “不是不是!”唐子风连声否认,心中也不免佩服韩伟昌的想象力。唐子风与周衡是一起的,韩伟昌刚才就已经看到了。唐子风说自己是到临一机去工作的,韩伟昌觉得,周衡这个岁数,不可能也是去临一机工作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即周衡是唐子风的长辈,此行是陪孩子去报道的。

    唐子风当然也不便说周衡是临一机即将上任的厂长,估计这样一说,韩伟昌就吓得啥话也不敢说了。他发现韩伟昌是个挺话唠的人,对临一机的情况非常了解,正打算从他嘴里多掏一点东西出来。于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是我的一个长辈……,对了,韩科长,你是到京城出差回来吗?”

    韩伟昌摇摇头:“现在还有什么差可出的。实不相瞒,唐老弟,我也是去干私活的。”

    “干私活?”

    “是啊。”韩伟昌理直气壮地说,“厂里什么福利都发不出,光靠几个死工资,让我们怎么活?我在外面还有一些朋友,可以给我介绍一些事情做。前两天,我刚去了一趟黄阳省,给那边一家企业修了一台机床。”

    “哦,想必收获颇丰吧?”唐子风问道。

    “没有没有!”韩伟昌矢口否认,但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却暴露了真相。

    “真的没有?”唐子风笑着问。

    “也就是赚几包烟钱。”韩伟昌谦虚地说,随即又换了一副愤愤然的嘴脸,说:“现在物价涨得多厉害啊,这钱还能叫钱吗?我家里有两个小孩,一个16岁,一个14岁,都是能吃的时候。我不出去干点私活赚点钱,怎么养得活他们。”

    接下来的话题,便转到了有关物价之类的内容上。1994年前后是改革以来物价上涨最快的几个年份,随便几个人凑在一起,三句话必有两句是抱怨物价的。

    周衡在铺位上躺了个把小时便下来了,坐在韩伟昌的铺位上,加入了聊天。其实,刚才他在上面也没睡着,唐子风与韩伟昌的交谈,他都听见了。此时,他便照着唐子风编出来的说法,声称自己是唐子风的叔叔,此行是送侄子去上班的,还假意拜托韩伟昌多多关照唐子风。

    韩伟昌连声应允,把胸脯拍得山响。周衡有意把话头再引回临一机的情况,韩伟昌见周衡岁数比较大,觉得自己与周衡应当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倒也是知无不言,又曝了厂里的不少黑料,听得周衡一肚子郁闷。

    火车在次日一早抵达了临河车站。几个人收拾起行李准备下车,韩伟昌热情地说道:“小唐,老周,你们先别急着去坐公交车,我到车站找找,看看有没有回厂里去的顺路车,咱们一起搭车回去。咦,你们看,那个就是我们厂的厂办副主任,叫张建阳,他到这里来,肯定是来接什么领导。不过,他的车咱们是搭不上的……,嗯,他好像上车来了,莫非他要接的领导也在我们这节车厢?”

    果然,一个身材不高,看上去极其干练的中年人带着两个壮实的小伙子,逆着下车的乘客,从车门挤进来,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下车的乘客一个个对他们仨怒目而视,那带头的中年人却毫不在意,只顾一边走一边踮着脚尖向车厢深处张望。

    当他的目光扫到周衡时,脸上瞬间就溢满了笑意。他加快了脚步向这边挤过来,同时扬起手大声地喊道:“周厂长,你们站着别动,等我过来接你们!”

    “周厂长?”韩伟昌顺着张建阳的目光,把头转向了周衡,嘴张得老大:

    “老周……,啊不不不,周厂长,你就是部里派下来的新厂长?”

第八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关于部里要派新厂长下来的事情,在临一机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韩伟昌也是知道的。他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位看上去挺低调的半大老头,居然会是传说中的新厂长。在一刹那间,他把自己此前与周衡、唐子风说过的话全部回顾了一遍,不觉后背全湿了。喵呀,自己这张破嘴到底说了些什么呀,在新厂长面前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回厂之后,被枪毙20分钟也不为过了吧?

    周衡看出了韩伟昌的窘迫,其实他早就知道一旦自己的身份曝光,韩伟昌是会被吓出毛病来的。他伸手拍了拍韩伟昌的肩膀,笑着说道:“老韩,不好意思,这一路上也没来得及跟你做个自我介绍。不过,你介绍的那些机床知识,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回厂子以后,我要正式拜你为师呢。”

    “机床知识,我没说呀……”韩伟昌一怔之下,看到张建阳已经挤到了他们面前,便明白了周衡这番话的意思。周衡分明是在说,他不会把韩伟昌说的话在其他场合说出来,没人会知道韩伟昌已经稀里糊涂地把厂里的各种猫腻都在新厂长面前抖了个干净。

    不过,韩伟昌也知道,让周衡这样替他保密,不是没有代价的,那就是他韩伟昌日后就得绑在周衡的战车上了。

    唉,我这张嘴!

    韩伟昌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可当着张建阳的面,他还得强装笑脸,对周衡尴尬地笑道:“周厂长,瞧您这说的,您是大领导,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工艺员而已,哪敢给您当老师啊。”

    张建阳这时候也看见了韩伟昌,不过他也只是敷衍地向韩伟昌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周衡身上了,他热情说道:“周厂长,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车上很辛苦吧?怎么,局里没安排人送你们一块过来吗?”

    周衡是二局分管机电企业的老处长,到临一机检查工作也有十几次了,所以与张建阳早就认识。他伸出手,与张建阳握了一下,说:“谢局长本来说要亲自陪我们一起过来的,被我拦住了。我说现在厂子的经营状况不理想,一地鸡毛的,让局领导下来检查也不好意思。我还说,等咱们厂扭亏为盈,再请各位局领导过来,给有功之臣披红挂彩,开庆功会。”

    “是的是的!”张建阳点头不迭,又恭维说:“有您给我们掌舵,我想我们厂扭亏为盈是指日可待的。对了,这位就是唐厂助吧?听说是人民大学的高材生,果然是年轻有为,还长得一表人才,啧啧啧!”

    后面这番话,他是向唐子风说的。可是,你夸人家一表人才也就罢了,这个“啧啧啧”是什么意思呢?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唐子风分明看到他的嘴角还流出了一丝哈喇子,不禁觉得恶寒了一个。

    心里满是排斥,唐子风却不便表现出来。鉴于对对方的某方面取向缺乏信心,他不敢和对方握手,只能假借从行李架上往下搬行李,把两只手都占上了。

    张建阳看到唐子风手上拿着行李,像是见到什么社会不良现象一般,连声喊道:“哎呀呀,怎么能让唐厂助亲自拿行李呢?小王、小刘,你们快帮周厂长和唐厂助把行李拿上。”

    跟着张建阳一起上车来的那两位小伙子,显然就是负责拿行李的,张建阳甚至没有把他们的姓名向周衡和唐子风做个介绍。这就是传说中的路人甲、npc,以周衡和唐子风的身份,是没必要记住他们的。

    一行人开始下车,韩伟昌落在了最后。唐子风扭头一看,见韩伟昌手里拎了不少东西,而自己却是空着手,便习惯性地伸手替他接过了一个包。这一动作,被正腻在周衡身边问寒问暖的张建阳看见了,他略一迟疑,赶紧伸手过来抢唐子风拿的那个包。唐子风把包攥在手上,笑着说道:“没事,张主任,我年轻,帮韩科长拿点东西,没事的。”

    “呃呃,那怎么合适呢。”张建阳干笑着,这才向韩伟昌打了个招呼:“老韩,这么巧啊,你怎么和周厂长他们碰上了。”

    “是啊,挺巧的。我们聊了一路,我还不知道他们两位就是咱们厂新来的领导呢。”韩伟昌欲盖弥彰地解释道。

    “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张建阳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便又忙着侍候周衡去了。

    众人下了车,一位早已候在车厢门口的少妇迎了上来,与周衡热情地握手问候,还连声道歉,说自己原本也该上车去接新厂长的,无奈下车的人太多,自己挤不上去,实在是失礼云云。张建阳在旁边给唐子风介绍,说这位是厂办的正主任,名叫樊彩虹,与周衡也是认识的。

    一通寒暄过后,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刹车声。唐子风回头一看,刚才帮他们拎行李的小王、小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各开着一辆小轿车过来了,堪堪停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在前面的,是一辆起码有九成新的s级奔驰车,后面一辆稍差一些,是一辆蓝鸟,但看起来也挺新的样子。临一机不愧是临河市曾经的巨无霸企业,接人的小轿车居然可以直接开到月台上来。

    “来来来,周厂长,您请上车。”樊彩虹殷勤地招呼着周衡,张建阳则已经替周衡把奔驰车后排的车门给拉开了。

    唐子风看到,周衡的脸上掠过了一抹不悦的神情,但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向樊、张二人点了点头,便钻进了车里。张建阳替他关上车门,这才回头向唐子风说道:“唐厂助,要不,咱们俩坐后面那辆?”

    “听张主任的。”唐子风爽快地应道。他回过头,正想招呼韩伟昌与他一道坐蓝鸟车回厂,可举目四望,哪里还有老韩的影子。

    张建阳看出了唐子风的意思,笑着说道:“唐厂助是在找老韩吧?他刚才就走了。他就这个脾气,唐厂助不用管他。”

    唐子风说:“嗯嗯,我倒觉得他挺有趣的,在车上跟我们讲了不少临河的风土人情,让我大开眼界呢。”

    “是吗?”张建阳不经意地答道,“他这个人,脑子蛮得转的……,嗯嗯,这是我们东叶的土话,就是说很懂人情世故的意思。”

    唐子风笑着说:“我知道这个说法,其实,我也是东叶人,是屯岭市的。”

    “哦,是吗?那可太好了!”张建阳显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了临河火车站,驶向临河第一机床厂。樊彩虹陪着周衡坐在前一辆车上,具体聊些什么,唐子风也不得而知。张建阳陪唐子风坐在后一辆车上,主要是聊关于气候、学历、婚姻之类的闲话,显得其乐融融的样子。不过,唐子风能够感觉得出,张建阳与他说话只是出于礼节的需要,内心对于他这个年轻的厂长助理恐怕是颇为不屑的。

    汽车开了20来分钟时间,驶进了临一机的厂门。临一机建厂的时候,位置是在临河市的东郊。这几十年,尤其是过去十年,临河市的城区扩展速度极快,已经把临一机包含在建城区之中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临一机已经连续几年严重亏损,连职工工资都无法全额发放,但临一机的厂区看上去还是极为壮观。围墙是用厚实的红砖砌成的,上面半截是镂空的,顶上用瓦片做成了一个小屋顶,有些模仿江南园林的样子。厂门足足有七八十米宽,装着电动的栅栏门,材料应当是不锈钢的,锃明瓦亮,很是气派。

    进了门,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立着十几幢楼房,从楼门口的牌子上可以看出这些楼是分属于不同部门的,其中又尤以厂部的大楼看上去最为豪华。唐子风看到厂部办公楼牌子的时候,前面的车已经从楼门前开过去了,并没有停留的意思。估计是樊彩虹征求过周衡的意见,并不在此停留。

    “我们先去招待所,安排周厂长和你住下。”张建阳向唐子风解释道:“厂里给你们已经安排好了住房。周厂长住的是个大三居,给你安排的是一个大两居,都是带两个卫生间的,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唐子风赶紧摇头。

    “因为接到部里的通知比较晚,给你们的房子刚刚腾出来,还没有粉刷完。家具已经安排去买了,不过具体式样还要等你们来了再定,所以要委屈你们在招待所暂时住几天。”张建阳又说。

    唐子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用不着这样安排,尤其是在临一机已经严重亏损的情况下,还要花钱去粉刷房子、购买新家具,简直就是浪费了。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人家这样安排,是冲着周衡去的,他唐子风不过是捎带着沾点光而已,要拒绝也得是周衡开口,他是没权力说这话的。

    汽车拐了两个弯,停在了一处小楼前。小楼不高,只有三层,看上去似乎有点欧式风格。小楼四周种着四季常绿的香樟树,门口有两个花坛,应时的菊花开得绚烂无比。

    “这就是咱们厂的小招待所,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

    张建阳给唐子风介绍着,然后跳下车,拉开车门,恭敬地请唐子风下车。

第九章 再苦不能苦领导

    临一机有两个招待所。一个是用来接待普通访客的,比如兄弟单位派人过来学习,或者客户企业过来拜访,便可安排在那个招待所住宿。有时候,职工家来了客人,家里住不下,也可以掏钱住那个招待所。那个招待所的条件也不算太差,一个房间四张床,还有吊扇,比市面上普通的旅店要强出不少。

    另外的一个招待所,就是这个所谓的小招待所了。小招待所的前身是50年代建的苏联专家楼,苏联专家撤走后,便改成了小招待所。小招待所不对外营业,是由厂办直接管理的,专门用于接待贵客,包括上级领导或者平级的兄弟单位领导,还有,80年代临一机引进rb的数控机床制造技术,日方派来几位技术人员提供指导,也是住在小招待所的。

    小招待所的条件比大招待所要好到不知哪去了,每个房间都带客厅和卫生间,还有空调、彩电、冰箱等设施,床是颇为高级的席梦思,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小招待所的房间分了不同的档次,除了面积有所差异之外,一些设施也体现出不同。比如说,给周衡安排的房间,客厅里用的是真皮沙发,而给唐子风安排的房间就只有布艺沙发了。这样区分不同档次的原因,并不是招待所的经费不够,不能给每个房间都配真皮沙发,而是每次接待的领导有不同级别,分配房间里必须体现出差异。否则,处长住的房间和局长的一样,处长自然是会很高兴的,局长心里会怎么想呢?

    樊彩虹他们去接周衡和唐子风之前,就给小招待所打过招呼了。见到周衡一行到来,小招街所的全体职工都鸡飞狗跳地忙活起来。所长常关宝拿着钥匙亲自带路,把周衡引导到安排好的房间,打开房门,恭恭敬敬地请周衡进门。房间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热水瓶里灌好了刚烧开的热水,茶几上摆着洗好的水果。周衡刚刚进门,常关宝便一个箭步冲到茶几边,拿起空调的遥控器,然后便傻眼了。

    自己该开冷风还是热风呢?刚查过天气预报,现在室外的气温是24度,领导是会嫌热还是嫌冷呢?

    “周厂长,您看,这个条件还可以吧?”

    樊彩虹请周衡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向周衡问道。

    周衡点点头:“可以。”

    “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暂时没有了。”

    “哦,那好,如果您有啥需要的,随时让老常去办就好了。”樊彩虹指了指常关宝说。常关宝此时还在琢磨空调温度的事情,听樊彩虹说到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是向周衡递去一个呆萌的笑容。

    “嗯。”周衡应了一声,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常关宝不会是前任厂领导的亲戚吧,这么一个智商不到60的人,怎么当上小招主任了?

    樊彩虹注意到了常关宝的掉线状态,她瞪了常关宝一眼,又挥了挥手,常关宝委屈地退了出去。樊彩虹向身子向周衡那边欠了欠,说道:“周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原本,厂里是应当安排一个仪式,欢迎您上任的。可是,您也知道的,厂里原来的领导……,唉,现在只剩下一个副厂长和一个副书记,想搞个欢迎仪式,也搞不起来。”

    “这些都免了。”周衡说,“我是来工作的,以后我们大家就在同一个锅搅勺了,这些客套都没有必要。”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樊彩虹连声说,“那么,您看下一步的工作该怎么安排呢?您什么时候和中层干部见见面呢?”

    “明天上午吧。”周衡说,“你去通知一下,明天所有的厂领导加上各部门的正职,到厂部开会。如果没有正职的,就安排现在负责工作的副职过来。”

    “好的,我马上去通知。”樊彩虹说。

    周衡又交代了几件需要办的事,樊彩虹一一记下。随后,刚刚陪唐子风去看房间的张建阳过来了,樊彩虹便让他向周衡请示有关吃饭、办公室装修等方面的事项。周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得多,说得少,对于张建阳问的问题,他一概表示自己还要再考虑一下才能给张建阳答复。

    张建阳的事情说完,大家就没啥话可说了。周衡以想休息一会为名,把樊彩虹和张建阳二人打发走了。二人前脚刚离开小招待所,周衡便拿起房间的电话机,拨通了唐子风的房间号,让他到自己房间来商讨一下有关事项。

    唐子风住的房间与周衡离得不远,几乎是周衡放下电话的时候,唐子风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他一眼就看到,在周衡房间客厅的茶几上,也放着一个类似的盒子,只是比自己手里的盒子稍小一些。

    “怎么,你也有一份。”周衡夹着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用嘴冲着唐子风手上的盒子示意了一下,问道。

    唐子风在周衡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举着手上的小盒子,嘻嘻笑着说:“西门子s1,单机价格7200,入网费4800,合计12000元。您这个,啧啧啧,爱立信337,单机就要9600,加上入网费,差不多就是15000了。来之前,我想象着临一机应当是一片狼籍,民不聊生。谁想到,光2部手机就是差不多3万块钱,谁说临一机濒临破产的?”

    周衡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冷冷地说道:“你没听人说过吗,再穷不能穷干部,再苦不能苦领导。临一机一年亏损上千万,欠了银行几千万的贷款还不上,可用来拍领导马屁的钱,他们可是毫不吝惜。刚才张建阳向我请示,问我办公室的家具要用什么风格,还留了几张彩页给我看。你看看这些报价单,光一个老板桌就是八千块钱,据说桌面用一块整板做成的,没有一点缝隙。咱们部长都没用过这么豪华的办公桌。”

    “可是,原来的厂长办公室里没有办公家具吗?为什么要买新的。”唐子风诧异地问。

    周衡说:“这也是底下的规矩了。新上任的领导,都不愿意用前任留下的办公室,更不用说前任留下的家具。这些人搞经营不行,搞这种歪门邪道倒是个顶个地有想法。”

    唐子风说:“也就是说,光是为了迎接我们两个人,厂办起码要花10万元。后面还有副厂长、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来了也都得安排吧?这得花多少钱?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成了一家‘三资企业’,厂办怎么还敢这样奢侈浪费?”

    周衡说:“这个道理也很简单。临一机有将近7000职工,还有1000多退休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100多万,一年将近2000万,厂里当然负担不起。而给几个领导谋点福利,充其量也就是几十万,随便在哪挤挤就挤出来了。”

    唐子风说:“从樊彩虹和张建阳的表现来看,他们对于这样做是轻车熟路的,说明此前的领导就是这样要求的。临一机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与领导的这种作风不无关系。”

    “什么不无关系,完全就是因为领导的这种作风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周衡恨恨地说,“昨天在火车上韩伟昌说的那些情况,反映出整个临一机从上到下的风气都已经坏了。从领导到普通职工,都带着一种能捞就捞的心态,甚至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了。那些捞不着的职工,对于这种情况也已经麻木了,他们不是表示愤怒,而是眼红,抱怨自己没有捞钱的机会。一家企业到了这种情况,还谈什么起死回生。”

    “那我们怎么做?”唐子风问。

    周衡说:“必须刹住这股歪风,必须从我们做起。樊彩虹他们安排的这些,如果我们接受了,那我们还有什么脸去说别人?这两部移动电话,我会让张建阳拿回去,退还给邮电局。办公家具不许换,办公室不许装修,还有给我们分配的住房……”

    “这个还是需要的吧?”唐子风赶紧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得有住的地方。住在招待所,不是更费钱吗?”

    “我没说完呢!”周衡粗暴地说,“我没说不住那套房子。我是说,房子里的家具,要一切从简,不许买新的,从仓库里找点旧家具就行了。”

    “厂长英明!”唐子风翘起大拇指,恭维了一句。

    “我警告你……”周衡瞪着眼睛,对唐子风说:“他们肯定还会找各种方法来拉拢腐蚀我们,让我们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对自己不担心,我倒是担心你……”

    唐子风把手按在胸前,说:“我发誓,一定拒腐蚀而不沾,在任何糖衣炮弹面前保持本色,领导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周衡看了看唐子风那装出来的表情,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跟我怎么保证都没用。我是知道的,机关里生活清苦,到下面,有这么多花天酒地的机会,像你这样一个年轻人,要守住底线是很难的,多少年轻干部都是这样被拉下水的。我告诉你,小唐,你的前途还大得很,不要被眼前的这一点蝇头小利所吸引。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不该把你拉到这个泥坑里来。你这个年龄,很容易被花花世界腐蚀的。说实在的,张建阳把这个移动电话送给我的时候,我都有些心动。”

    “心动就留下来呗。”唐子风笑道,没等周衡发飚,他又补充了一句:“大不了咱们按照市价,把钱交给厂里,就算是咱们自己掏钱买的。”

    “胡说八道!”周衡斥道,“你刚才也说了,这一个移动电话就是一万多块钱,凭着你我的工资,能买得起?”

    “唉,周厂长,不,老周,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得先向你坦白一下,省得日后麻烦。”唐子风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周衡说道。

    “什么事情?”周衡问。

    唐子风说:“我要向你汇报一下我的个人财产情况。我现在的个人存款有15万元,如果一切顺利,到明年春节前,这个数字估计会增加到30万元。如果你从什么渠道了解到我很有钱,请你千万相信,这些钱都是通过合法的渠道赚来的。”

    “个人存款15万!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衡惊得香烟都快落到地毯上去了。

第十章 坦白从宽

    关于要不要向周衡坦白自己的身家这件事,唐子风已经想过很长时间了。刚才张建阳在他房间里送给他一部时下价值不菲的西门子手机,还表示手机费是由厂里全部报销的,唐子风便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在周衡面前藏富了,因为临一机所能提供的诱惑实在是太多,自己已经处于瓜田李下的境地了。

    唐子风通过攒书赚了十多万,这些钱不可能全都存在银行里收利息,他是肯定要拿出一些来改善自己的生活的。最起码,他父母还在农村地里刨生活,一年到头苦哈哈地挣不到一千块钱,他这个当人家便宜儿子的,能不拿出一些钱去补贴家里吗?去年他赚到第一笔钱之后,过年回家就交了一万给父亲,让他拿去翻建家里的房子。他还给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给父亲买了手表,给妹妹买了自行车。这些花费,以他一个刚参加工作一年多的机关干部的收入,肯定是无法解释的。

    如果他现在还在二局上班,那么自然不会有人去关注他的收入和支出,因为二局是个清水衙门,就算下属企业偶尔会送点“冰敬”、“炭敬”之类的,落到他这个最下层的科员手里,也不过就是几箱苹果、两条羊腿而已,发不了什么大财。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穿得比别人好一点,吃得比别人好一点,也不会有人往贪腐上去联想。原因很简单,他想贪也没机会啊。

    可现在就不同了,他是部里派到临一机来的厂长助理,是有一些权力的。临一机的风气非常坏,樊彩虹、张建阳他们给新来的领导安排福利,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唐子风相信,如果自己向张建阳暗示一点什么,张建阳肯定会马上给他办到。别看临一机财务账本上空空如也,厂办的小金库还是十分殷实的。

    周衡已经看出了这个问题,并且开始严肃地警告唐子风不得随便伸手。这样一来,如果唐子风表现出一点奢侈消费的样子,或者他的存折无意间被人发现,周衡绝对会认为唐子风手脚不干净,以老爷子的脾气,把他送到哪去喝点免费茶水都是完全可能的。

    考虑再三,唐子风决定要先向周衡做一个财产申报,告诉老爷子,自己是个有钱人,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非常有钱,临一机这点糖衣炮弹是打不垮自己的。他的钱来源正当,经得起审查。周衡也不是刘燕萍那样的碎嘴子,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他是肯定不会把唐子风的事情泄露出去的。

    “……情况就是这样。公司是我同学办的,注册的时候用的是他父亲和我父亲的身份证。他是公司的大股东,我占了一点点股份,主要是因为他要编书,需要我帮他策划。嗯嗯,我那同学上学的时候就不好好学习,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没有我的指点,他是编不出书来的。”

    唐子风把自己与王梓杰合作攒书赚钱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向周衡做了一个通报,把脏水全都泼到王梓杰身上去了,说自己就是一个五好少年,只是出于给同学帮忙的心理,才参与了这件事,然后收了一点点辛苦费。嗯嗯,的确不多,也就是区区十几万而已。

    “真是后生可畏啊!”

    周衡听完唐子风的叙述,沉默许久,最后才长叹了一声。

    唐子风隐瞒了一些细节,但大体的事情是真实的。周衡甚至还曾在谢天成的办公室里看到过那本《企业管理知识百科》,当时还觉得这本书挺不错的,却没想到居然是出自于唐子风之手。早知如此,是不是可以找唐子风打个折呢……,呃,跑题了。

    唐子风介绍攒书的成本和利润,周衡听得很明白,也知道是实情。照唐子风他们那样的销售方法,一年时间每人赚上十几万是完全可能的。社会上有一个“金点子”就能赚大钱的事情,周衡也知道不少,唐子风的成就,在这个年代并不算是很离奇。

    不过,饶是如此,周衡还是感到了震惊,要知道,他作为一名处长,一年的工资也还不到3000元。唐子风只是业余时间干了点私活,一年就赚了十几万,这还了得?

    咦,他似乎也不是仅仅在业余时间干私活吧?他三天两头请假回学校,原来是干这个去了。是不是该让二局把他的工资扣回去呢?

    胡思乱想了一番之后,周衡还是回到了现实里,他笑着说:“小唐,你选择在这个时候跟我交底,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一来,我倒真的可以对你放心了。不过,你可别觉得我会完全不管你,会不会向国家财产伸手,与你有没有钱是无关的。有些人已经贪了很多钱,可照样不收手。临一机原来的班子,不就是这样吗?”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向临一机的财产伸手的。如果您发现我伸手,我任打任罚。”唐子风说。

    周衡这话,也就是例行警告而已。唐子风有钱,的确是可以让他更为放心的。最起码,一个腰缠15万存款的人,肯定要比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更经得起金钱的诱惑。他说:“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不过,不管你个人有多少财产,最起码在未来一年时间里,你还是要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色,否则别人就该有议论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组织去查你赚钱的事情吧?”

    “那是一定的。”唐子风说,同时把恋恋不舍的目光,从他刚才放到茶几上去的那台手机上移开了。

    说实在的,唐子风是真想把这部手机留下,哪怕自己掏12000元补给厂里也行。作为一名穿越者,哪能忍耐没有手机的生活。在京城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与王梓杰去邮电局的手机柜台看过,所以刚才他才能如此流利地把这两台手机的型号、价格说得分毫不差。在京城,他的确不便买手机,因为他不可能带着一台手机去办公室,除非他想被同事们的仇恨淹没,顺便再被上级审查个生不如死。

    这次来临河,他就有点想买个手机了,哪怕是为了方便指导公司那边的业务也行。现在听周衡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依然没到能够露富的时候。

    “我明白了,周厂长,你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回房间把所有的衣服都打上补丁。”唐子风假装严肃地说。

    周衡没有在意唐子风的贫嘴,他说:“小唐,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比我在京城的时候预想的还要复杂得多,也严峻得多。在火车上的时候,你跟我说到了厂里要先把业务抓起来,有了业务一切都好办了。但刚才在车上我向樊彩虹了解了一下厂里的情况,再结合韩伟昌说的情况,还有他们现在这样的安排,我觉得恐怕是要先把厂里的风气扭转过来才行。

    “现在职工普遍对厂领导不信任,人心涣散。虽然上级安排了我们这些人过来,但群众对我们肯定是采取观望态度的。如果我们这些人来了,还和原来的厂长一样,坐着豪华轿车,住着小招待所,手里还拿着最新款的移动电话,大家会怎么想?我们说的话,又怎么会有人听?届时我们就算要推出一些措施,只怕也是阻力重重,最后不了了之。”

    “的确。”唐子风这回再没有调侃的意思了,他认真地说:“企业管理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企业的文化建设。没有健康的企业文化,一个企业就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动力。临一机这么好的基础,还竞争不过周边那些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私营机床企业,说到底就是没有了精神。”

    “你不是学计划经济的吗,怎么还懂企业管理?”周衡没好气地呛了唐子风一句,这就是报复唐子风此前在他面前说的瞎话了。

    唐子风凛然说:“我学计划经济不假,计划经济的本质,就是把整个国家当成一个大企业来管理。企业管理需要文化建设,国家管理同样需要文化建设。苏联为什么垮台了,就是因为它的文化崩溃了。”

    “算你有理。”周衡无语了,这厮实在是太善辩了,那条舌头几乎可以医死人、活白骨。他回到正题上,说:“我有个考虑,咱们俩在招待所最多住两天,就搬到宿舍楼去住,也不允许张建阳他们买什么豪华家具。厂里的豪华轿车,我准备封存起来。这两部移动电话,我也打算让张建阳拿去退掉,把钱还给财务。秦仲年和宁素云他们过几天来报道,也照此办理。”

    “就这样?”唐子风看着周衡问。

    “怎么,不够?”周衡反问道。

    唐子风笑道:“樊彩虹和张建阳对咱们这样殷勤,又是送手机,又是买家具,这是送上门来的人头,咱们为什么不用用呢?”

    “人头?”周衡还是不明白。

    唐子风说:“当年曹操大军缺粮,曹操让仓官王用小斛放粮。士兵不满,曹操便砍了王的头示众,说缺粮的原因就是这小子捣乱,结果大家都觉得曹丞相英明。现在老樊和老张上赶着把人头送过来了,你还犹豫什么?”

第十一章 借人头一用

    “听说了吗,张建阳被撸下去了!”

    “什么,小张子被撸了,谁撸的?”

    “新来的厂长啊!”

    “不会吧,难道是小张子伺候得不够尽心,惹皇上生气了?”

    “哈哈,正好相反,他拍新厂长的马屁拍得太狠了,新厂长不吃这套,直接把他给撸了,让他到服务公司当经理去了。”

    “哇噻,从厂办到服务公司,这可贬到地底下去了。不过,也该,看他一天到晚转着领导屁股后面转,就让人恶心。”

    “老张这人还是不错的,围着领导转也没办法,那是他的工作嘛。不过,咱们的新厂长还真有点新气象,张建阳给他和新来的厂助配了两部大哥大,他愣是没要,让张建阳把大哥大退了,退回来的钱,给退休工人报了3万多块钱的医药费呢。”

    “真的?有这样好事!这样的厂长,可真是不多见了。这么说,咱们厂还有救?”

    “不好说。不过,我听人说,咱们这个新厂长是从部里派下来的,在部里当了20多年的处长,作风挺正派的,有没有本事就不知道了。”

    “有没有本事倒在其次,人品好就行了。像咱们原来那帮兔崽子……”

    张建阳的一颗人头,在临一机激起了无数的浪花。周衡就以这样拉风的方式,点燃了他在临一机的头一把火。

    依着周衡原来的想法,只是要提醒樊彩虹、张建阳他们改变原来的工作作风,不要再给厂领导特殊照顾,下不为例。但唐子风的建议,让周衡觉得眼前一亮。以过分照顾厂领导为名,给张建阳一个严肃处理,虽说对张建阳不公平,但对于平复全厂职工对厂领导的怨念,却是大有好处的。

    选择张建阳而不是樊彩虹下手,也是有考虑的。一方面,买家具、买手机这些事情,都是由张建阳经手的,处分他合情合理。另一方面,新厂长一上任就把厂办的正职给处理了,有点说不过去,副职就是用来扛雷的,张建阳应当也有这个觉悟吧。

    周衡把樊彩虹和张建阳找来,向他们说了这个想法。樊彩虹惊得目瞪口呆,张建阳则顿时就面如死灰,却又不知道如何为自己喊冤。他其实过去就与周衡打过交道,知道周衡是个比较清廉的人,也犹豫过自己这些做法是不是过头了。不过,当时他转念一想,觉得新厂长上任,他宁可做过头,也绝不能让新厂长觉得不如意。好吃好喝地接待着,再送上最时尚的手机,对方就算是不接受,最起码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还能因为这件事而处分自己?

    可谁曾想,周衡偏偏就是这样不识趣。自己做得越多,反而越成了罪过。周衡的道理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厂子的经营状况这么糟糕,你身为厂办副主任,不为厂分忧,不主动监督厂领导的奢侈行为,反而为领导大开方便之门,你这不算是渎职吗?

    “周厂长,小张这也是好心办了错事,我觉得吧,把移动电话退了,对小张做个内部批评,也就可以了。毕竟小张这么多年在工作上也是兢兢业业,这一点周厂长你也是知道的嘛。”樊彩虹在旁边怯怯地打着圆场。她知道周衡的这雷霆一击,离她的俏脸也就差着0.01毫米,她如果敢说得再多,没准就要和张建阳一起度劫了。

    周衡看着张建阳,说:“建阳,这件事,只能是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但现在厂里这个情况,我们做领导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群众对我们的信心。你这样做,其实就是把我这个新厂长架到火上去烤了。如果厂里不能对这种行为做出一个交代,后面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我明白。周厂长,这件事是我考虑欠周了,给厂里和周厂长都添了麻烦,我向您做检讨,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张建阳带着哭腔说道。

    他也是读过三国的人,知道周衡此举是借他的人头来收买人心,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周衡能够这样跟他说话,已经是很客气了。前面的厂领导都已经进去了,他这个厂办副主任哪里会没有一点污点?周衡如果要往深处去追究,真把他的脑袋砍了也不为过。

    对张建阳的处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轻的。除了一个党内警告之外,便是把他贬到厂劳动服务公司当经理去了,而且还保留了他原来的副处级待遇。劳动服务公司最早是厂里用来安置待业青年的机构,管着两家小型的家属工厂以及几个菜场、商店、饭店啥的,算是一个冷板凳。不过,如果你没啥雄心壮志,呆在劳动服务公司当个经理也不错,最起码家里日常的蔬菜副食都可以到治下的小菜场去白拿,也算是一些油水了。

    可是,我还有理想好不好!我今年才38岁,我还想进步呢!

    张建阳在内心绝望地呼喊着。

    张建阳怎么想,周衡是不在乎的。他让张建阳去邮电局退了手机,把退回来的近3万元款项交给财务处,指明用来报销厂里最困难的几十名退休工人的医药费。因为财务上没钱,职工的医药费拖欠非常严重,区区3万元不足以报销这几年欠下的所有医药费。周衡从樊彩虹那里了解到有一些退休老职工家庭生活非常困难,便指定先报销这些人的医药费,其余的稍微拖后一些再说。

    优先报销退休工人的医药费,让大多数人都无话可说。这些退休工人,都是目前在职工人的师父,或者他们的师父的师父,属于工厂里的元老级人物。工厂里素有尊师的传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种说法,在工厂里还是很有市场的。每逢年节,徒弟们都要到曾经的师父那里去走一走,送点礼物啥的,不管你当了多大的官,不敬重师父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些年,社会风气有些变了,人们内心对于师长已经不再那么敬重了。但饶是如此,这种想法也只能藏在心里,在表面上,谁敢说一句老师父不重要?

    此外,老工人一般都比较闲,是厂里各种舆论的传播中心。周衡一上台就帮他们报销了医药费,这些人对周衡肯定是会心存感念的。他们在各种场合宣传这件事,对于周衡在临一机站稳脚跟,也有极大的帮助。

    处分张建阳,给一部分退休工人报销医药费,这两项举措所起到的效果甚至远远超出了周衡和唐子风预先的估计。没有经历过严冬的人,无法体会到春天的温暖。过去几年中,临一机的领导班子只顾自己奢侈**,中层干部各有打算,普通工人完全处于一种爹不亲、娘不爱的状态,只能自己去找出路。

    可现在,来了一个新厂长,上台伊始就把专门舔领导沟腚子的张建阳给贬到服务公司去了,又给生活困难的老退休工人报了医药费,用的还是原本给新厂长配移动电话用的钱,这怎能不让全厂职工的心里暖洋洋的。大多数的工人其实都是很善良的,但凡有人给他们一点阳光,他们就能够灿烂起来。

    接着,周衡又指示要把厂部的几部豪华小轿车全部变卖,收到的钱用于报销更多职工的医药费和其他欠款。这个决策经樊彩虹刻意宣传,在厂里再次掀起一个舆论热潮。借着民意,以及张建阳被贬一事在中层干部心里留下的阴影,周衡要求各部门立即上报小金库情况,并规定小金库自即日起全部封存,其中的资金由厂里统一安排使用。任何部门胆敢顶风作案,私分小金库,厂里将会采取最严厉的手段进行处分,最严重的可以移送司法。

    这些措施相继出台,对于提振民心还真起了挺大的作用。封存小金库一事,对于不少机关干部的利益是一种伤害,但大多数人还是给予了非常谨慎的理解和支持。绝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与企业绑在一起的,企业如果垮了,自己的部门还能存在吗?部门小金库里那点钱,又够干什么用的?

    如果新厂长真的能够革新除敝,让厂子起死回生,那么自己放弃一点从小金库得到的利益,又有何妨呢?想当年厂子经营红火的时候,有什么年终奖、双过半奖,五一国庆啥的,也都有各种名目的补贴,三块五块的,加起来也非常可观。还有,厂里夏天发西瓜,冬天发木炭,过年一人10斤猪肉、20斤鸡蛋,那叫一个爽。有这样的福利,谁又会在乎部门小金库里那点小钱?

    至于说过去就无缘染指小金库的那些人,对于这个政策就更是举双手支持。同一个厂子里的人,说好的同甘共苦呢?早就看不惯机关里那些人私底下分钱了!

    面对着一片好评,周衡心里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现象而已。厂里已经又有两个月没给工人发工资了,不满的情绪正在积蓄。等到大家发现自己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秀”的时候,他们会重新对厂领导失望,并且会掀起新的一轮讨薪运动,让新厂长颜面无存。

    “老韩,周厂长能不能在临一机站住脚,就看咱们此行的成果如何了。如果我们不能把金尧车辆厂欠我们的200万货款要回去,厂子就要彻底完蛋了。”

    千里之外的霞海省金尧市,唐子风拽着韩伟昌从火车上下来,笑呵呵地对他说道。

第十二章 犯不着为公家的事情生气

    临一机连年亏损,已经欠了银行4000多万元,还有欠上游企业的钱,也有几百万。但与此同时,临一机也有近500万的在外欠债未能收回,那是临一机把机床销售给了客户企业,而客户企业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未能支付货款。年复一年,就积下了这么大的数字。

    这样的情况,在时下并不罕见。有时候,甲企业欠了乙企业的钱,乙企业又欠了丙企业的钱,丙企业再反过来欠甲企业的钱,大家的债务互相循环,谁也还不上,这就是所谓的“三角债”问题。三角债现象最严重的时候,有些企业完全不敢通过银行转账,因为只要钱出现在银行,就会被截留下来,用于偿还各种欠款。这些企业销售产品,一律只收现金,采购原材料,同样是背着一包现金去支付,整个生产经营体系简直是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自然经济状况。

    周衡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临一机在外面有几百万应收款,他也早就打了这些应收款的主意。如果能够收回一部分货款,他就能够给全厂职工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工资,这对于缓解全厂职工的困难是非常必要的。唐子风说要优先拓展业务,这个想法当然也不错,但从揽回业务到收到货款,中间起码是两三个月的间隔,嗷嗷待哺的工人们能等得了吗?

    就这样,周衡在厂里大搞亲民秀的同时,唐子风便奉周衡之命,出门催讨欠款去了。周衡也知道,这种事情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去办,实在有点不靠谱,但他又抽不开身,因为他必须先把厂里的情绪安抚下去才行。唐子风交代的关于攒书的事情,也给了周衡一些小小的信心。既然唐子风是做过业务的,还赚了大钱,没准也能办成一点事情吧?最不济,他也可以先去探探路,递个话啥的,等周衡腾出手来,再亲自出马。

    唐子风要催讨欠款,当然不能一个人去,需要带个拎包的助手。周衡和唐子风刚到临一机,眼前一抹黑,也不知道谁能干不能干。唐子风灵机一动,想起了火车上遇到的韩伟昌,便向周衡提出,自己可以带着韩伟昌一道去。韩伟昌其人有几分机灵劲,同时又是技术人员,遇到一些技术问题还可以应付一下。要知道,唐子风是学经济出身,在技术方面完全就是白痴。

    韩伟昌对于自己被周衡点名成为唐子风的助手感觉很是无奈。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如果新厂长能够在临一机站住脚,甚至做出一些成绩,那么自己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反之,如果新厂长灰溜溜地离开了,他这个被新厂长贴过标签的人,在厂里就真的不好混了。

    “唐厂助,你坑我啊!”

    在前往金尧的火车上,韩伟昌不止一次地对唐子风幽怨地嘟哝着。唐子风明明是陪新厂长到临一机去上任的,却骗他说自己是个新分配过来的大学生,害他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现在唐子风出去催讨欠款,也要把他带上,这是逮着他一点把柄就不放手的节奏吗?

    “老韩,这是周厂长对你的信任,你可别不识好歹哦。”唐子风说。

    “厂里这么多能人,尤其是这事应当是归销售部管的,结果让我一个技术部的人去,你让销售部那帮人怎么看?我可听说了,周厂长在厂里严查小金库,这可是把销售部往死里得罪了。没准销售部的人还以为是我告的密呢。”

    “你敢说不是你告的密?”

    “我……”

    韩伟昌顿时就哑火了。唐子风说得没错,的确是他向周衡告了密,而且人家周衡连老虎凳、辣椒水都没拿出来,他就一点没剩地把临一机的事都给抖出来了。周衡采取雷霆手段,封了各部门的小金库,还让采购部、销售部的人员都停职整顿,严查各种吃里爬外的行为,厂里早就有人议论,说肯定是谁把厂里的事情都泄露给新厂长了,否则新厂长的打击怎么可能这么精准。韩伟昌这些天在厂里走路都鬼鬼祟祟的,看谁的眼光里都觉得充满了恶意,再这样下去,他都打算得个抑郁症啥的了。

    “老韩,你想多了。”唐子风笑嘻嘻地安慰着韩伟昌,“老周到临一机来,是真正打算做点事情的,我有足够的信心,老周能够让临一机起死回生,重振辉煌。到时候,你就是从龙之功,前途一片光明。至于说你向老周告密这事,就算厂里的工人知道了,也会夸你是见义勇为,大义灭亲,谁会责怪你?”

    “唐厂助,你就别说了。”韩伟昌连哭的心都有了,什么见义勇为、大义灭亲,自己完全就是嘴太贱好不好?唐子风说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心痛,索性还是岔开话题。

    “唐厂助,咱们这次到金尧车辆厂,是打算把他们欠咱们的钱全部要回来,还是只打算要一部分啊?”韩伟昌问。

    唐子风说:“当然是全部要回来。咱们厂都已经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向别人放贷?我到销售部查过了,金尧车辆厂欠咱们的钱,最远的已经欠了五年了。我也真是服了你们原来那批厂领导,这么一个买东西不给钱的客户,你们居然还年复一年地给人家生产设备,欠款这样一年一年累积起来,都累积出了200多万,这些厂领导不会是傻子吧?”

    韩伟昌冷笑道:“傻?他们才不傻呢。金车这边欠的是临一机的钱,又不是他马大壮的钱,他着什么急?马大壮的媳妇娘家就在金尧,每次马大壮的媳妇回金尧探亲,不都是金车接待?一趟下来,连吃带拿东西的,也得好几千,马大壮能不给金车面子吗?”

    他说的马大壮,正是刚刚落马的原临一机副厂长,是分管销售工作的。金尧车辆厂是临一机的老客户,每年都要从临一机订购一些机床,金额从十几万到上百万不等。这些年,金车自己的财务状况也不太好,订货之后经常不能及时付款。马大壮以金车是老客户,又是国企,不可能赖账为由,一直容忍金车拖欠货款,甚至在金车欠临一机的货款已经高达近200万的情况下,还向金车发货。这其中,韩伟昌说的原因当然是最重要的,另外一方面就是这些原来的厂领导根本就不关心临一机的死活,偶尔去催讨一次欠款,讨不回来也就算了。

    现在换了周衡当厂长,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能再延续下去的。周衡让销售部给金车发了一个函,表示临一机现在经济状况非常糟糕,希望金车能够及时偿还欠款。同时,他又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了金车的上级部门铁道部,让铁道部方面给金车打了一个招呼。

    金车方面做出了答复,先是强调了一番自己的困难,表示自己也身陷三角债的泥潭,人家也欠了他们很多货款未还,导致他们自己资金也非常紧张,所以才不得不拖欠了临一机的货款。随后,便是声称可以先偿还一部分欠款,余下的随后再分期支付。具体的偿还比例之类,就需要临一机派人过来面商了。

    古今中外,欠钱的都是大爷,讨债的都是孙子。周衡虽然是个强势的人,但钱在人家金车的口袋里,人家不说话,他也掏不出来,所以也只能委曲求全,派了唐子风代表自己,去与金车协调。唐子风临出发前,周衡向他密授了半天的机宜,最后给了一个要求:最好能够把欠债全部要回来,最不济也得拿回50%。如果金车方面愿意归还的欠债不足50%,唐子风就别回来了,在那耗也得把钱耗回来。

    唐子风当然也知道周衡的这个要求只是一种态度,如果他真的要不回50%的欠债,周衡还真的能不让他回来?不过,他还知道一点,周衡放这样的狠话,是因为他的退路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从金车这边拿回来100万元,厂子就真的揭不开锅了,后面的各种措施,都很难出台。

    “全部要回来啊?我看悬。”韩伟昌咂巴着嘴说,“金车是铁道部下属的大企业,排场大得很,平时很强势的,谁的面子也不给。”

    “谁的面子也不给?那他们对马大壮的老婆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又是怎么回事?”唐子风说。

    韩伟昌说:“这个不一样啊。接待马大壮的老婆,那是私事。在私事上,大家都是会互相给面子的。道理也很简单,金车的领导在临河这边也都有个亲戚朋友啥的,同样需要我们临一机帮忙照顾。私人的事情,谁会不尽心去做?我们去讨债,这是公家的事,人家得罪你就得罪你了,你还会为了公家的事情跟他们生气不成?”

    “我太阳的,这是什么逻辑!”

    唐子风怒了。他自忖也不算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但好歹还知道吃人家的饭,就要护着人家的锅。临一机的领导也罢,金车的领导也罢,都是吃公家这碗饭的,居然能够觉得公家的事情不要紧,大家犯不着为了公家的事情去生气。

    “老韩,我跟你说,这回的事,我还就当成私事来办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给不给我这个面子!”唐子风愤愤然地说道。

第十三章 金尧厂准备赖账

    “是临一机的唐厂助和韩科长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哎呀,早听说唐厂助是年轻有为,这一看……,呃,呃,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金尧火车站的月台上,一位举着“欢迎临一机领导”字样牌子的中年人看到向他走过来的唐子风和韩伟昌二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他嘴里喊着“唐厂助”,手却是向韩伟昌伸过去的。在他看来,韩伟昌的年龄才像是厂领导的样子,唐子风显然应当是韩伟昌的跟班。

    这位中年人,正是金尧车辆厂派来迎接唐子风一行的。他叫李全胜,是金车厂办的一个副科级干部。在此前,李全胜与临一机销售部通过电话,对方说自己这边派出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厂长助理,所以李全胜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了“年轻有为”这个词。一看韩伟昌的脸,李全胜觉得似乎也够不上年轻有为这样的评语,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只能接着往下说,补一句名不虚传,就是在给自己圆话了。

    韩伟昌多精明啊,一眼就看出李全胜是摆了乌龙。他连忙放慢了步子,让唐子风走到他的前面,同时向李全胜介绍着:“这位才是我们唐厂助,我是给唐厂助提包的。”

    “呃,这……”李全胜窘了,认错领导这种事情,是非常严重的,这意味着你认为对方长得不像领导,搁了谁也不会乐意。

    如果换成一位与唐子风同样级别的干部,犯这种错倒也无妨,你还能跟我较这个真?问题在于,金车的厂领导对临一机前来讨债一事并不积极,只派了李全胜这样一位副科级干部过来迎接。李全胜知道,像临一机这种企业的厂长助理,一般是正处级甚至副局级,与他的级别有着巨大的落差。他一个小科长,敢说人家长得不像正处级,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

    可是,你也真的不像个正处级干部啊!有你这么年轻的正处吗?

    李全胜在心里愤愤地嘀咕着,同时对唐子风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这就只能说是位置决定想象力了。机械部安排周衡和唐子风前往临一机工作,给周衡的任命是临一机厂长,唐子风作为周衡的助手,自然不能没有个位置,于是就被顺手任命为厂长助理了。至于厂长助理是个什么级别,唐子风的年龄又是否合适担任这个级别,对于一个部委来说,有必要考虑吗?

    基层干部苦哈哈地熬资历,熬到四五十岁才提成一个副科级,也足以让一干同僚羡慕了。但在部委里,副科级几乎就是一个起步的级别。你跟谁讲理去?

    唐子风心里没有这么多小九九,他也没觉得李全胜认错人有什么不妥。听韩伟昌报了他的身份,他便上前一步,向李全胜伸出手,说道:“我是临河第一机床厂厂长助理唐子风,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李全胜,是金车厂办接待科的副科长,是我们刘主任安排我来接唐厂助和韩科长的……”李全胜忙不迭地与唐子风握着手,结结巴巴地报着自己的身份。

    “刘主任是……”唐子风拖了个长腔。

    “是我们厂办副主任刘锋,他是我的直接领导。”李全胜解释道。

    唐子风漠然地点了点头:“了解了。辛苦李科长了。”

    “不辛苦,不辛苦!”李全胜满脸陪笑地说,接着又伸手去帮唐子风接行李,同时招呼着说:“咱们出去吧,小车在外面等着。”

    唐子风把自己的行李交给李全胜,自己帮韩伟昌拎了个包,跟在李全胜的身后出了火车站,来到停车场。

    金车派来接唐子风和韩伟昌的是一辆老掉牙的拉达轿车,车子很小,而且车身的漆皮都掉了不少,看上去很有一些复古工业风的样子。李全胜殷勤地请唐子风坐在副驾位置,这也是一些底层干部的错觉,总觉得副驾是个比较尊贵的位置,应当留给领导。换成稍见过一点世面的干部,就知道大领导都是要坐后排的,前排是秘书或者警卫员的位置。

    不过,唐子风上了车之后,才感觉到李全胜的这个安排也不能算是错误,因为车子实在是太小了,前排副驾好歹还能伸开脚,韩伟昌和李全胜二人坐在后排,就只能半蜷着身子了。

    “李科长,我和韩科长这次来金车的目的,你应该了解吧?不知道你们刘主任打算怎么安排?”

    车开动起来之后,唐子风向李全胜问道,他坐在前排,也懒得回头,就这样看着前面的道路对后排的李全胜说话。

    “刘主任跟我交代过了,说唐厂助和韩科长这次是来商谈货款的事情的。具体怎么安排嘛,刘主任没说,他就是让我先把你们接到厂招待所,再负责你们这几天的吃饭和用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李全胜说。

    “哦。”唐子风淡淡地应了一句,心里对于自己此行的难度已经有数了。

    自己是临一机的厂长助理,也是属于厂领导级别的。对方只派了一个副科长来接站,而且还自称是受厂办副主任的安排,也就是说,金尧的厂长连安排接站都不屑于做。再看前来接站的车,也是如此破旧,唐子风才不相信金车会没有几辆好车呢。金车这样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不重视临一机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给他唐子风一个下马威,以便在后续的谈判中获得心理优势。

    出发前,周衡告诉唐子风,他已经请铁道部的朋友给金车打过招呼,金车这边应当是会给个面子的。另外,金车的厂长宋福来与周衡也是认识的,以往开会的时候碰上还会互相寒暄几句,关系说不上很近,但也算不上太远。照周衡的意思,唐子风与宋福来见面的时候,可以提一下这层关系,拜托宋福来看在周衡初任厂长、百废待兴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可现在看来,周衡的打算是有些过于乐观了。铁道部给金车打过招呼不假,但金车也只是限于愿意与临一机商谈欠债的事,并没有承诺更多。从金车表现出的怠慢来看,他们肯定是想赖账的,至少也要赖掉大部分的欠款。

    后面的事情发展,与唐子风的预计完全一致。

    李全胜在金尧的厂招待所给他们俩开了一个双人房间,然后便带他们去厂里的小食堂用餐。他们仨在小食堂的一角占了一张桌子,李全胜去端了几个菜过来,虽说也是有荤有素,但明显能看出这就是在大锅菜里盛出来的,绝不是单独为他们炒的菜。

    吃饭期间,李全胜只是与唐子风他们聊些金尧的风土人情,还征求了一下他们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有想去周围旅游一下的想法,如果有的话,他可以帮着安排一个车。韩伟昌有些耐不住,问李全胜金车打算何时安排他们与有关领导商谈欠债的事情,李全胜只是搪塞说自己不知情,具体安排要向刘主任请示,请他们二位稍安勿躁。

    吃过饭,李全胜把二人送到招待所门口,约好晚饭的时候再来相邀,然后便匆匆地离开了。韩伟昌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干唾了一口,说道:“我呸!金车这是打算跟咱们耍流氓呢,派了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来糊弄我们。”

    他这样说,其实是把自己也给贬了,因为他在临一机的职位也就是一个副科长而已,还真没有瞧不上李全胜的资本。不过,他是站在唐子风的立场上说这话的,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没事,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唐子风说,“如果催欠款这种事情这么好做,老周也犯不着派我过来了。”

    “是啊是啊,唐厂助是人民大学的高才生,足智多谋,周厂长派你过来,就是觉得你一定能够解决问题的。”韩伟昌送着廉价的恭维。

    唐子风没有在意韩伟昌的垃圾话,他问道:“老韩,你的摄影技术怎么样?”

    “摄影技术?”韩伟昌一愣,不明白唐子风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是懂一点的。我们搞工艺的,有时候也要拍现场工况的照片的,如果拍得不好,回去做工艺设计的时候,就难免要出差错了。”

    “嗬,原来你这还是专业水准呢。”唐子风笑道,“那好啊,这几天,你就给我当专职摄影师吧。”

    “专职摄影师?”韩伟昌更不明白了,“怎么,唐厂助,你真的打算在金尧旅游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就把工艺科的照相机借出来了,那可是正宗的德国卡,好得很呢。”

    “卡就免了。”唐子风说,“一会我们到商场去买个长焦相机,多买几卷胶卷。咱们也没时间去旅游,就在金车的厂子里面,随便拍几张照片留念。对了,我让你拍什么,你就拍什么。”

    “那谈判的事情……”韩伟昌提醒道。

    唐子风说:“人家不跟我们谈,我们有什么办法?这样吧,一会我给老周打个电话,让他打电话和老宋攀攀交情,这种事情,总得他们领导之间协调好才行,是不是?”

第十四章 真是旅游来了

    “他们真是旅游来了?”

    金尧车辆厂厂长办公室,厂长宋福来听着副厂长葛中乐汇报的情况,不由皱起了眉头。

    照着领导的吩咐,办公室副主任刘锋安排李全胜去接待唐子风一行,交代他大面上的礼节要做到,但涉及到欠账方面的事情要一概敷衍。

    铁道部方面的确是给金车打过招呼,说要考虑到兄弟单位的难处,欠了临一机的钱,如果能还就先还一部分吧,人家临一机也不容易,现在职工工资都开不出了。当然,如果有困难的话,那就呵呵呵呵呵了……

    周衡在机械部二局也只是一个处长,所以他在铁道部能找到的人,级别也不算高,给金车打招呼的时候,自然是只能用比较委婉的态度,不可能向金车下命令。对于部里打的招呼,金车方面当然是不能不有所反应的,但要说接一个电话就把200万欠款都给偿还了,金车可没那么傻。

    这年头,钱拿在自己手上才是最好的,凭本事赖到的账,凭什么要还给别人?临一机发不出工资不假,但自己还了它200万,它又能发几个月的工资?银行可比金车有钱多了,临一机活不下去,不会找银行贷款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宋福来吩咐分管采购的副厂长葛中乐,让他和临一机那边接洽一下,把姿态做得高高的,但还钱只能还20万,也就是相当于欠款的10%。对方想要讨到更多的欠款,那就去找更高的部门来向自己打招呼吧。

    葛中乐得到这个授意,便找到厂办副主任刘锋,让他去安排。二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把临一机的人请过来,然后给他们碰一个软钉子,等到他们完全失去希望了,再答应还他们20万,把他们打发走。刘锋在此前的种种安排,都是照着这个方针做的。

    照着葛中乐和刘锋的想法,唐子风一行被晾上几天之后,肯定就要着急了,会上蹿下跳地找关系,同时会在心里降低索款的期望。他们的计划是把对方晾上三到四天,然后再安排谈判,相信这时候谈判的主动权就已经全部握在自己手上了。

    李全胜照这个计划做了,回来汇报说临一机派来的那个极其年轻的厂长助理似乎很不高兴,那个什么韩科长也有些急眼,但都没有说什么狠话。刘锋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满意,让李全胜继续做下去,起码拖上三天时间。

    可谁知道,第二天李全胜回来汇报的情况,就出乎了刘锋的意料。李全胜说,唐子风和韩伟昌两个人没有再向他追问谈判时间的问题,而是扛着一个相机在厂子里到处乱逛,看到点什么都要拍上一张照片,好像对啥都感兴趣的样子。

    “拍照?他们拍什么了?”刘锋诧异地向李全胜求证道。

    “啥都拍,办公楼、礼堂、招待所,大路上也拍,有时候还拍咱们的人上下班。”李全胜说。

    “他们拍这个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李全胜委屈地说。

    从下属那里得不到一个解释,刘锋只能把这个情报汇报给了自己的直接上司,副厂长葛中乐。葛中乐听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继续上报,把这事汇报给了宋福来。

    “咱们有什么怕人拍的东西吗?”宋福来向葛中乐问道。

    葛中乐摇头。每个厂子当然都有一些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是不会摆在明面上的。唐子风和韩伟昌只是在厂区里瞎逛,拍一些大家都看得到的东西,这能对金车产生什么威胁呢?或许,他们真的是报着旅游的心态,在这里苦中作乐,糟蹋胶卷?

    “老葛,你们也别抻着这俩家伙了,抓紧时间和他们谈,让他们带着20万滚蛋吧。昨天,临一机的新厂长周衡也给我打电话了,强调了一大堆困难,让我拉他一把。我琢磨着,是那个小年轻找他告状了。周衡说到这个程度,咱们再这样拖着也不好。”宋福来说。

    葛中乐说:“我怎么听说这个周衡在机械部的时候只是一个处长啊,而且是50多岁的老处长,明显是不得势嘛,他说什么,咱们根本不用在意。”

    宋福来笑着说:“老葛,你有所不知。周衡是个处长不假,但他当年是当过许老的秘书的。我不是给他面子,我这是得给许老面子啊。”

    他说的许老,是二局原来的老局长许昭坚,这可是能够算作新中国工业奠基者之一的人物,在整个工业领域里都是极有威望的。周衡早年的确当过许昭坚的秘书,他如果请许昭坚出面打个招呼,宋福来还真不敢不听。

    “嗯,好吧,那我就让刘锋跟他们联系一下,我亲自和他们谈,一口价,20万,爱要要,不要滚!”葛中乐霸气十足地说道。

    “哈,你个老葛,这种话,你可别一不小心真的说出来了,这会影响我们和兄弟企业的关系的。”宋福来半真半假地警告道。

    葛中乐与唐子风的会面,气氛异常地好,好得让葛中乐都觉得这位年轻厂助就是一个花瓶,智商情商双欠费的那种。在听说唐子风是毕业于人民大学的时候,葛中乐的这种惊讶又甚了几分,他对人民大学可也并不陌生,知道那里的学生都是精英,怎么会出了唐子风这样一个小白呢?

    会面一开始,葛中乐就表示,金车的财务状况非常紧张,今年也是严重亏损的,是看在兄弟单位的情分上,才挤出了20万元,先偿付一部分欠款。至于其他的欠款嘛,金车一定会抓紧时间还上的,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钱要一分一分地还,不可能一蹴而就嘛。

    “葛厂长,您就真的不能给我们再加一点吗?”

    唐子风用一种央求的口吻,第若干次地向葛中乐请求说。

    “这个真的是爱莫能助。”葛中乐说。

    “我们厂现在非常困难,职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工资了。”

    “我们的情况也非常困难,虽说还没有拖欠职工工资,但福利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可这些钱是我们的钱……”

    “我们知道,我们也非常抱歉。可我们银行账上没有钱,你说怎么办?”

    “你们再困难,也比我们强一点吧,毕竟你们是这么大一个厂子……”

    “小唐助理,你没从事过企业管理,不了解情况。我们厂子大不假,可家大业也大,一万多张嘴都要吃饭,这个压力有多大?我们账上现在就只能挤出这20万,小唐助理如果不要,说不定过几天就没有了。”葛中乐威胁说。

    “那……”唐子风看着坐在一旁的韩伟昌,露出一个为难的样子。

    韩伟昌低声说:“唐厂助,我觉得有20万也不错了,咱们先收下吧。葛厂长说得对,万一过几天就没有了呢?”

    “可是,周厂长给我下过死命令,说我如果不能把200万都拿到,就别回去了。”唐子风说。

    “哈!”葛中乐夸张地笑了一声。他看出来了,这俩人是在他面前唱双簧呢,目的不外乎想再多榨出一点钱来。什么不拿到200万就别回去,那你就别回去好了。讨欠款能够全部讨到,你以为你是谁呀!

    “小唐助理,我跟你说,你想把200万都拿到,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想法,那我们就没啥好谈的了,你愿意在金车呆下去,就呆着好了,金车管你们二位的饭。现在我们能拿出来的,就是这20万,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姑恩……呃,我们这里有个姑恩寺,据说香火蛮灵的,你可以去拜一拜看。”

    葛中乐一个“滚”字都已经说出口了,但还是机智地岔开了。他说的姑恩寺还真有其事,但说让唐子风去拜一拜,就是在损人了。

    “老韩,你看……”唐子风的口气里已经流露出了放弃的意思。

    韩伟昌安慰说:“唐助理,你已经尽力了,是金车这边实在没办法,我想周厂长也不会怪你的。”

    “可是,万一周厂长觉得我是态度不够认真,怎么办?”

    “不会的,我可以给你做证,你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对了,葛厂长也可以做证的,是吧?”韩伟昌看向葛中乐,问道。

    葛中乐点点头,随口说道:“没错,唐助理是非常努力的,刚才花了半天时间给我讲你们厂的困难,让我都很感动。只是我们实在有困难,所以才没办法帮助兄弟单位的。”

    “这个……”

    葛中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面前的笔记本一合,站起来,说道:“唐助理,这事就这样了。如果你没别的事情,我这里还有点事,就不留你们多谈了。”

    “要不……”唐子风似乎是被葛中乐的气势吓住了,他也站起来,面有难色地说:“葛厂长,我有两个不成熟的要求,不知道葛厂长能不能满足。”

    “什么要求?”葛中乐问,说完,又补了一句:“如果是要加钱的事情,你就不必再说了。”

    “不是不是。”唐子风连声否认,“其实,我就是想麻烦葛厂长和我握个手,让老韩给我拍张照片,这样回去以后,我就可以向厂里交代了。”

第十五章 相机控

    你是相机控啊!

    葛中乐在心里怒骂道。

    换成其他人,谈判完了说要合个影啥的,也都不算是什么离谱的要求。但葛中乐联想到刘锋向他汇报说唐子风一行这几天天天在厂里拍照,忍不住就有些闹心。不过,听到唐子风这个要求,葛中乐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唐子风此前拍照的用意,估计这小子是想带一堆照片回去交差,证明自己这些天很努力。至于此时要和自己合影,当然也是立此存照的意思了。

    “这个有什么难的。”葛中乐很爽快地走到唐子风这边,伸手与唐子风握手。韩伟昌迅速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台看上去很新很高级的相机,对着二人握手的场景,咔咔咔连按了好几张。

    “你拍这么多干什么?”葛中乐诧异地看着韩伟昌,你又不是新闻记者,拍张照片留个影而已,至于一口气拍好几张吗?胶卷不要钱的?

    韩伟昌没有回答,事实上葛中乐这句话也不算是一个疑问句,他可以认为只是一个质问句,甚至是感叹句,这都是不用回答的。

    葛中乐果然也不在意韩伟昌的回答,他把手抽回来,问唐子风:“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嗯,这件事就可以了。”

    “还有别的事?”葛中乐这才想起来,刚才唐子风说了是有两件事的。

    唐子风忸怩说:“还有一件事,和这件事是一样的。就是我希望能够和宋厂长握一下手,也拍张照片,这样更好交代。”

    “这个就不必要了吧?”葛中乐说。

    唐子风连连地做着打千作揖的样子,说:“这个很必要。葛厂长,你想,我到金车来了这么多天,连宋厂长的面都没见着,回去怎么向我们周厂长汇报?”

    “你就跟你们周厂长说,我们宋厂长去京城开会了,你没见着。”

    “可是我们周厂长刚给我通了电话,说宋厂长就在金尧,他还和宋厂长通过电话呢。”

    “呃……”葛中乐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你只是希望和宋厂长握个手,拍张照,就行了?”

    “我还想向宋厂长反映一下我们的情况。”

    “那绝对不行,宋厂长没空。”

    “五分钟,我只需要五分钟。”唐子风说,“葛厂长,你想,我拿着照片回去,说我见着宋厂长了,可却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厂长能饶得了我吗?”

    葛中乐把牙都快咬碎了。这个年轻厂长助理,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啊!听他的意思,他压根就不在乎能不能讨回欠款,他只是担心自己回去之后会被厂长批评,会影响自己的前途。他用在作秀上的精力,远远多于用在琢磨业务上的精力,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答应给他20万,估计给个3万、5万的,打发一下对方就足够了。

    被唐子风这块牛皮糖粘上,葛中乐也是没办法了。他让唐子风稍等,自己去向宋福来请示,是否愿意接见唐子风。宋福来记起周衡给自己打过的电话,觉得也该有个交代,便指示葛中乐把唐子风一行带过来。

    唐子风与宋福来的见面,同样非常和谐,唐子风甚至表现出了一些谄媚的样子。在五分钟的谈话中,宋福来重申了金车的经济困难,以及与临一机的兄弟感情。唐子风则象征性地说了临一机的困难,请求兄弟单位帮助。这样的交流自然是毫无成果的,五分钟过后,唐子风非常自觉地起身告辞,临走前与宋福来做了一个长时间握手的动作,并让韩伟昌拍照用于存档。

    “这真是一个小滑头!”

    打发走了唐子风一行,宋福来鄙夷地评价说。

    “早知道周衡派来的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们连20万都不用给的,我估计给他10万,他也会高高兴兴地接受的。”葛中乐说。

    宋福来说:“我估计,他就是下来混资历的,临一机是死是活,他才不会关心。这20万,我是看在部里和许老的面子上,和这个小屁孩无关。”

    “是啊,明天我就让刘锋把他们送走,我觉得连礼物都不用给了。”葛中乐说。

    照葛中乐与刘锋原先的计划,送唐子风一行离开的时候,是要给一点当地土特产的,这也是一个礼仪问题。公家的事情,大家可以寸土不让,但私人的好处还是要给一点的,这是规矩。可唐子风的表现,实在是让葛中乐觉得恶心了,当下决定什么礼物也不送,你就带着你那些照片回去好了。

    唐子风和韩伟昌离开葛中乐办公室的时候,信誓旦旦说第二天就启程回临河。葛中乐本着不和小屁孩计较的想法,吩咐刘锋派车送唐子风一行去火车站。谁曾想,当第二天一早刘锋亲自来到招待所,准备把这两个人送走时,唐子风却声称,自己刚刚与厂里通过电话,厂长周衡坚决不答应金车只偿还20万元,如果他们俩不能把200万欠款全部讨回,就不许回临河去。

    “你们昨天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刘锋急眼了。

    唐子风把脖子一梗,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厂长下了死命令,我们俩如果就这样回去,一个处分肯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就被打发到服务公司打扫卫生去了。”

    “200万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别妄想了。”

    “不行,我要求见葛厂长,再不行我就去见宋厂长。”

    “你以为我们厂长那么闲,天天有时间管你们这点破事?”

    “什么叫破事?欠账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我们不是已经答应先还你们20万了吗?剩下的以后再还,又没说不还你们。”

    “可是我们厂长说了,我们这一次必须把钱拿到。”

    “那你们的意思是什么?”

    “你给我们安排见葛厂长。”

    “这不可能。”

    “那我们自己去葛厂长办公室!”

    两方话赶话,不一会就都急了眼了。刘锋撂下狠话,说唐子风他们爱走不走,反正葛中乐是绝对不可能见他们的。唐子风则表示,如果金车不给他们安排,他就要和韩伟昌硬闯厂部办公楼,反正他们也知道葛中乐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刘锋不敢做主,到招待所前台给葛中乐打了一个电话,汇报此事。葛中乐闻听,也是勃然大怒,在电话里咆哮了好几句之后,才吩咐把唐子风一行带过去,他要当面拒绝这两个人的无理要求。

    “葛厂长,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们金车欠临一机多少钱,还与不还,其实与我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是知道的,周厂长和我都是机械部派下来帮助临一机扭亏的。如果在一年之内我们无法完成这个目标,周厂长和我都要被调回去,局领导会给我们俩人一个缺乏能力的评语。周厂长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能不能做出成绩也无所谓。但我唐子风今年才23岁,局里第一次给我派任务,我就做砸了,以后我还有机会吗?”

    唐子风一改头天那淡定无谓的神态,用激动的语气对葛中乐说道。

    葛中乐皱了皱眉头,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唐子风说:“我们厂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工人发工资了,周厂长就等着这笔钱回去发工资,同时也是鼓舞干部职工的信心。如果我不能把这笔钱要回去,周厂长的安排就会落空,临一机就危险了。说白了,我这趟到金尧来,不是为了什么临一机的公事,而是为了我自己和周厂长的前程,这是彻头彻尾的私事。葛厂长,你们厂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的困难,把欠我们的钱都还给我们吗?”

    葛中乐心中冷笑,你和周衡的前程如何,关我们金车屁事?凭这样几句话,就想让我们把200万的欠款都还上,你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别说你一个机械部的小小科员,就算是你的领导周衡,在部里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个处长而已。大家同是工业口的,见面寒暄几句,也就是逢场作戏,不伤害自己的利益的事情,给你们提供一点方便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种一下子拿出200万的事情,周衡那点面子够用吗?

    想到此,他面无表情地说:“唐助理,你刚才说的话是非常错误的。我们都是在为国家工作,我是要对金车的经营负责任的,怎么可能为了你那点彻头彻尾的私事,就损害国家的利益?我看,你的思想觉悟还得再提高一下,我会把你刚才说的话,报告给你们厂领导,让你们厂领导帮助你端正一下思想。”

    唐子风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着葛中乐,说:“老葛,你在我前面装这个样子有意思吗?大家都不傻,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自己知道,我也知道。我刚才跟你说这些,就是不想绕弯子。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敢坏我的前程,就别怪我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我回去就辞职下海,20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你老葛这把岁数了,如果和我这个小年轻拼到两败俱伤,我看你一家老小上哪磕风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617/ 第一时间欣赏何日请长缨最新章节! 作者:齐橙所写的《何日请长缨》为转载作品,何日请长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何日请长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何日请长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何日请长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何日请长缨介绍:
1994年,国内机床产业陷入全面亏损。上级派遣老处长周衡和年轻大学生唐子风前往濒临破产的临河第一机床厂,帮助企业扭亏。经过艰苦努力,临一机涅槃重生,不断做大做强,其生产的“长缨牌”系列机床走进国际舞台,力压群雄,成为一张闪亮的中国名片。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何日请长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何日请长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何日请长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