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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会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立春午夜,大亨朝江南,苏州城西。
城外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河面中央,水上飘着一艘大船。
这是一艘华丽的画舫,船上建有一座木楼。
楼高三层,飞檐点灯,琉璃瓦上流光,朱红木做雕梁,灯火通明,火光照亮水面,波光粼粼,仿佛天上众星都落在水中。
就连楼上吹来的风中,也满是温暖的气息。
燕山月站在大船甲板上,抬头看着朱楼,忍不住赞叹:“好气派。”
他是苏州城中的秀才,来这里是参加文会的。
不过,燕山月不只是个秀才,他也不只是来参加文会。
算下来,燕山月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他现在已经接受了新的身份,却始终对这个世界留着一份戒心。
因为这似乎是聊斋的世界。
燕山月的祖父是吴门画工,曾经有个南边的秀才叫宁采臣的来买画,有个街坊王七,总说他去崂山学过道术。
桩桩件件,一次还能说是巧合,这么多次,就是实锤了。
既然是聊斋,那就是美艳狐妖夜登门,痴情艳鬼爱书生。
可燕山月却还记得,恶鬼画皮,妖邪吃人。
所以昨天接到文会邀请的时候,燕山月格外留了个心眼。
“立春子时,寒山寺外运河河心,舟上文会,候君驾临”。
燕山月一看这句话,就知道这个所谓的“文会”有问题。
这个时间不过是熟读离骚的货色们:简称……的常规操作,但地点绝对有问题。
寒山寺已经是苏州城外了,运河之上更是阴冷难耐,真要办文会,不去天香楼温香软玉,来城外吹冷风,一看就不是读书人。
所以燕山月确信,这个“文会”就是个骗局。
但他还是来了,因为接到邀请就代表燕山月被狐妖盯上了,根本躲不了。
燕山月想到这里,伸手摸了下胸口。
在他怀中,是一本大德高僧手抄的金刚经,足以保护燕山月,免于妖邪鬼祟的伤害。
其实这金刚经只是暂借。
他察觉到这个世界不对劲之后,也曾经想过找狐妖,拜高人。
毕竟燕山月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身份,也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家人。
那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鬼祟妖邪,自然要有一份自保的能力才行。
当然,别人都觉得燕山月只要听从家里的安排,老老实实考科举,敬鬼神而远之就好。
可燕山月却知道,狐妖最喜欢纠缠他这样的书生,邪祟上门也会挑中无辜之人。
结果真开始找,才发现什么叫“隐世高人”。
道在深山,佛要出家,剑客夜行飞天,狐妖正邪难辨,时隐时现。
到最后,唯一找到的“高人”,居然是个锦衣卫的千户。
在大亨朝,锦衣卫的名声就和“法外狂徒张三”一样,只要有坏事发生又不知道谁干的,说是锦衣卫,肯定人人点头。
不过这位锦衣卫李赤霞,确实是个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剑侠。
他是个有真本事的高人,却因为身份被别人看不起,碰上燕山月这个唯一对他平等相待的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这次燕山月察觉到文会有蹊跷,就去找了李赤霞帮忙。
李赤霞一见燕山月就大惊失色。
因为他在燕山月手中的请柬上嗅到了狐妖的骚气。
燕山月一听就恍然大悟。
这还真是只有狐妖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狐妖变化多端,尤其擅长幻术,喜欢纠缠书生,正邪难辨。
其中善良的,足以被称为狐仙,有饱读诗书的,会教书生怎么写文章,更有美艳的狐妖会找穷困书生相恋,聊斋中有太多是这样缠绵悱恻的故事。
燕山月也曾经想过找个狐妖做师父教自己写文章,这下还真是得偿所愿了。
但就在燕山月喜出望外的时候,李赤霞却一脸阴沉。
他告诉燕山月,这狐气中还有血煞之气。
燕山月一脸茫然。
李赤霞只好开口解释。
人如果被杀死,那凶手身上就会多出一丝血煞之气。
这是一种诡异强大的力量,永远都不会消散。
李赤霞这样的剑客就是靠着血煞之气修行的,绝不会看错。
听到这里,燕山月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
李赤霞面无表情地说出了答案:那狐妖吃过人。
燕山月顿时毛骨悚然。
狐妖作恶最是险恶,幻术无形防不胜防,又像是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曾经有人被狐妖的幻术欺骗,儿子杀了亲生父亲,丈夫杀了挚爱的妻子。
燕山月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他连忙问李赤霞有没有什么办法。
可此时李赤霞居然沉默了。
因为狐妖极为狡猾,最难对付。
李赤霞长叹着说起他曾经帮助书生摆脱狐妖的经历。
那狐妖还没有化形,只靠幻术隐藏,被李赤霞看破,一剑斩了。
可这之后一个月,那书生自杀了。
因为他被狐妖欺骗,已经精神崩溃,无法分辨真假,还以为狐妖未曾离开,绝望中自我了断。
听了这些,燕山月心里一片绝望。
李赤霞告诉燕山月,这次举办文会的狐妖更加狡猾,更加凶恶,更难对付。
燕山月几乎都要麻木了。
但绝望中,他慢慢冷静下来。
既然害怕夜长梦多,那就快刀斩乱麻。
燕山月去参加文会,自己做诱饵,钓出那狐妖,然后李赤霞出手偷袭,一劳永逸。
这不是绝对稳妥的做法,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李赤霞毕竟是快意恩仇的剑侠,既然燕山月一个文弱书生都敢直面狐妖,那李赤霞也就为了整个苏州城唯一的朋友出这一剑。
好在李赤霞也有点身家,他暂借给燕山月一件珍贵的护身法宝防身,让他不会被狐妖的幻术迷惑。
那法宝正是这本金刚经。
事实证明,剑客珍藏的宝物果然厉害,燕山月能看穿大船的幻象,正是靠这经书的力量。
燕山月站在甲板上定睛细看,就看到了一幕让他汗毛倒竖的诡异场景。
在燕山月眼中,眼前的大船不过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虚影,隐藏在后面的本体,其实是一具鱼骨架。
船上华丽的木楼也是假象,本体是一个青黑色的螺蛳壳。
鱼骨惨白枯槁,头尾俱全,鲤鱼形状,背上放着小小螺壳,却变得和大船一样大,漂在水上。
这鱼骨如此巨大,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河面,如果不是现在正是深夜,北上的漕船稀少,恐怕整条运河都要被这一具骨架堵塞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化腐朽为神奇,把鱼骨头变成天下无双的画舫?
这虚影又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燕山月,让他不掉下去?
眼前一幕似真似幻,燕山月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穿越那天,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始终无法相信。
此时,一阵水上寒风吹来,直刺骨髓,让燕山月惊醒。
这都是狐妖的法术,它确实厉害,正因为这样,这次必须将其斩杀。
否则后患无穷。
此刻,一股暖流从胸口流进燕山月身体,上至双眼,燕山月就感觉眼前一切更加清晰,事无巨细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暖流到四肢,就感觉冬天的寒风都没那么要命了。
不过船上也只有燕山月洞若观火看破真相,其他人个个还沉浸在画舫的富贵华丽之中。
文会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参加,甲板上还有其他参加文会的苏州秀才,因为楼门未开,聚集在甲板上。
人人都因水上寒气而瑟瑟发抖,但发抖的程度并不相同。
家境中等如燕山月有棉衣,勉强坚持,好些的有裘衣保暖,从容得多,家境更差的就各不相同,有死要面子穿着单衣脸色铁青的,有衣服里填稻草狼狈不堪的。
但所有人一样的,是头顶代表着秀才身份的头巾。
还有脸上的骄傲与期待。
秀才们都接到了文会的邀请,里面是他们曾经写过最得意的文章,只是多了很多批注。
所有秀才都看得出来,按批注修改之后的文章脱胎换骨,拿来考进士都足够了。
所以这里的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被贵人看中,从此不再是穷酸秀才,而是前途无量的人上人。
然而燕山月并不这么想。
那批注当然是狐妖的手段,甚至可能就是个幻术。
他看着眼前这些秀才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开始想,片刻之后狐妖出现了,这里会有几个人被吓得昏死过去。
但燕山月也没什么心情嘲讽别人。
他也是狐妖看上的猎物。
燕山月在内,这里的秀才都是苏州府最有才华的秀才,举办文会的狐妖简直对苏州,对秀才们了如指掌。
这狐妖不死,被盯上的秀才谁也无法逃脱,永远别想得到安宁。
燕山月不选苟且躲避,而是选冒险一搏,还真是选对了。
就在此时,众人身边的楼上传来一声磬响。
一时间,甲板上人人抬头,鸦雀无声。
在众人瞩目之中,楼门打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请诸位登楼。”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以举人唐辰为首,鱼贯走进楼门。
进去之后众人又是一阵赞叹,这楼中的装饰摆设完全对得起外面的华丽。
顶上灯火明亮,穿过水晶灯饰落下,照在名贵瓷器,书画,各种摆设上面,众人所见,件件都是异宝。
燕山月听着身边人人赞叹,却忍不住表情怪异。
他看得清清楚楚,瓷器玉石是土块破瓦,锦绣书画是蛛网枯草。
看似灯火辉煌,其实月色惨白,看似珠光宝气,其实全是土灰。
相比虚假幻想,真相如此可怜。
燕山月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忍不住心底发毛,连忙加快脚步上楼。
第二章 月中仙
众人在赞叹中登上二楼,然后就发现这里是一个四面敞开的亭台。
可以凭栏望远,运河水面寒烟,天上明月,尽收眼底。
在地上摆着十几个案几,上面有笔墨纸砚,正好在场的所有人每人一个。
虽然四面敞开,但寒风却无法侵入,众人如同身处暖春。
所有人都赞叹不已,这几乎是他们见过最奢豪的文会。
甚至有人都忍不住感慨:“传说有人曾经去过龙宫写文章,恐怕那时候就是如此场景吧。”
听着这感叹,燕山月连忙低头,藏住自己脸上的怪异表情。
这地面是螺蛳壳,地上的案几全是土墩,笔墨纸砚全是枯树枝碎石块,最狠的是墨汁,别人在那儿赞叹“馨香扑鼻,如兰如梅”,燕山月闻到的却是一股刺鼻馊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的马尿,燕山月简直不敢细想。
众人一边赞叹着,一边急匆匆挑个好位置坐下,一片混乱之后,所有人都坐好了。
此时,一个人影才从楼上走了下来。
这是个白衣女子。
她一双眼眸如同含着秋水,眼波流转之间,摄人心魄。
脸上不施粉黛,却依然肌肤胜雪,一头青丝随意披散,脖颈纤细,肩膀上随意披着白纱衣,露出清瘦的锁骨。
纱衣垂落,无法完全遮掩双腿,不但能看出细长的轮廓,更能看到一片露在外面的白玉肌肤,双足指甲艳红,如同红宝石。
一时间,燕山月身边全是倒吸凉气,咽口水的声音。
燕山月听着别人夸张的表现,心情十分复杂。
现在燕山月眼里看到的,只是一只靠后腿直立的白色狐狸而已。
这一幕又诡异,又荒诞,燕山月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但是绝不能被狐妖看出异样,燕山月连忙低头藏住自己的脸。
好在这只白狐并没有注意燕山月。
白衣女子走下楼梯,在众人注目中停下脚步,然后轻轻开口:“妾身辛十一娘。”
“今日文会,只为选出灵秀文章,诗词歌赋策论时文皆可。”
“若有哪位公子写出绝妙好辞,入得仙师法眼,仙师愿意教他科举,送他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这一下,秀才们顿时欣喜若狂。
这文会的组织者原来是个神仙!
那要是真能得到他的帮助,就一定能考上进士。
对于寒窗十年的这些秀才而言,这是无法抗拒的甜蜜毒药。
不过秀才中间的燕山月却内心毫无波动。
狐妖自称仙人,这都是多少故事里说过的老套路了。
眼前看到的怪异情景已经够多了,燕山月不想再浪费时间,以免节外生枝,早点把自称仙人的狐妖叫出来,让李赤霞出手。
于是燕山月对着辛十一娘拱手开口。
“这位仙子,在文会开始之前,可否让我们见一眼这位仙师呢?”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神仙中人,实在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仙颜,还请仙子通融一下……”
辛十一娘看着燕山月皱眉,但此时别的秀才也开口帮腔,一时间人人恳求,只是和燕山月截然相反,他们是真心想一睹仙颜。
最终,辛十一娘还是无奈地点了头:“仙师本应在诸位写好文章之后现身点评,但现在诸位公子盛情难却,我就提前将仙师请来吧。”
说完,辛十一娘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嘴边吹响。
笛声清越,排云直上九霄。
燕山月和秀才们看着辛十一娘,一脸茫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就在此时,他们突然感觉眼前一亮。
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真的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天空落下,照亮四周,如同白昼。
燕山月有点茫然地抬头,他记得很清楚,上船之前看到的还是苍白的半个月亮。
可一抬头,燕山月就发现,天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圆,月光洒落,照得整个大船纤毫毕见,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银光。
不止是燕山月,船上所有的秀才们都发出了惊叹。
就在此时,燕山月抬头看着月亮,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那月亮好像在变大。
燕山月摇摇头,觉得这肯定是错觉。
可是他定睛再看,却发现月亮真的在越变越大。
而且这变化越来越快,短短片刻,月亮就从指甲盖大小变成了一个瓷盘那么大。
此时月亮上阴影十分清晰,燕山月顿时觉得明暗的形状好像不对,似乎能看出隐约的人形。
就在燕山月要定睛细看的时候,月亮已经变成了吃饭的圆桌那么大,此时月中阴影的形状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长须道人端坐在中间,两边站着两只丹顶鹤,似乎正展翅引吭高歌。
秀才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仙人!”
燕山月忍不住心惊胆战。
哪怕这是装神弄鬼,那也有真神真鬼一半的真本事了。
终于,月亮轻轻落在了楼中,这轮白玉盘已经变成了一人半高,里面的道人和仙鹤都和真的大小一样。
此时,两只仙鹤从月亮中走出,它们展开双翅,然后就身体变化,最后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披着鹤羽大氅的童子。
他们一个手捧白瓷瓶,以杨柳枝在月亮前洒水,一个手持拂尘,轻轻在地上扫过。
等到地面一尘不染,那端坐的道士才走下月亮,来到众人中间。
“贫道,南山公。”
一时间所有秀才都拜倒在地,心悦诚服:这仙人的出现方式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就连燕山月都愣在当场。
因为他眼中,这个仙人居然真是人形,不是狐狸。
燕山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连忙抬手揉了揉,定睛再看,看了半天,才看出端倪。
只见那道士左右的两个童子,其实就是两只灰色大老鼠。
燕山月连忙低头,掩饰住脸上厌恶惊恐的表情。
“仙人”南山公显然只想着做正事,他面无表情地挥手:“今日是文会,请诸位下笔。”
说完南山公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秀才们连忙低头研墨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燕山月也跟着低头,做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研墨,而是右手藏在背后,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枚铜钱扔了出去。
只见这铜钱落在甲板上,却悄无声息:因为在落地之前的一瞬间,铜钱上长出了两只脚,仿佛一个小人一样,撒开脚丫就狂奔出去。
只是没有丝毫脚步声,就像是鬼在走路一样。
这就是燕山月和李赤霞约好的联络信号,现在这位剑客已经在运河岸边等着了,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等他到了,就是这狐妖的死期。
在那之前,燕山月只需要装模作样拖延时间就好。
这铜钱一路狂奔,仿佛能无视重力一样,踩着地板冲到木楼外侧,又踩着外墙垂直向上,一路爬到楼顶,最后落在了一个人手中。
这人身材高大,却缩在楼顶,脸上络腮胡,双眼如同鹰隼,无比明亮。
正是燕山月的帮手,李赤霞。
李赤霞随手收起铜钱,却并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大船,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燕山月根本不知道他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怪物。
在李赤霞这个剑客的眼中,整艘大船已经被拖进了一团漆黑的迷雾之中。
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无尽的妖气笼罩着整片天地。
而楼中的狐妖南山公,就是妖气的中心。
那仿佛一只深色章鱼张牙舞爪,又像是一团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烧。
南山公是李赤霞见过最可怕的狐妖,那妖气落在他身上,仿佛沉重钢铁,又带来针刺般的剧痛。
没有修为的人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受到的伤害更甚。
如果这南山公不分心,李赤霞根本不敢出手。
可他根本不知道燕山月能不能撑到狐妖分心的时候。
……
与此同时,燕山月落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水调歌头”。
然后就是一首熟记于心的千古名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首词写下来,酣畅淋漓,词中意境悠远,对人生的慨叹,对命运坎坷的豁达,尽在。
写完了,燕山月提起笔,在心里松了口气。
既然狐妖想要“灵秀文章”,那燕山月就给他最厉害的。
无论狐妖多厉害,只要看到这首词,也一定会震撼得走不动路。
到时候李赤霞出手偷袭,肯定能一剑封喉。
片刻之后,大多秀才都停笔了。
他们也都清楚,这种时候写策论或者科举的时文,肯定是写多错多,要有灵秀气,还是诗词歌赋更可靠。
然后南山公一挥手,众人面前案几上的纸就无风飘了起来,凌空飞到他面前。
秀才们个个凝神屏息,死死盯着南山公。
片刻之后,南山公一挥手,所有纸张散落地面。
然后他无比失望地仰天长叹:“无一可取之处……”
“八股害人不浅。”
所有的秀才都愣住了。
燕山月也是一脸诧异。
但和其他人不同,燕山月根本不觉得自己交上去的这首词不够格。
最麻烦的是,李赤霞可能已经到了,这时候一定要做点什么转移狐妖的注意力。
在所有秀才黯然神伤,没心情说话的时候,燕山月咬牙站了起来。
他对着南山公拱拱手:“仙师,水调歌头一篇,绝不是无一可取之处。”
此话一出,秀才们顿时人人侧目,他们根本不敢想,居然有人敢当面得罪仙师。
燕山月其实心里也十分心虚,可他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
果然,南山公一听这话,就脸色一沉。
他一挥大袖,散落一地的纸张中就有一张飞起落在他手中,南山公提着这张纸放在燕山月面前,毫无仙人作派地怒吼一声:“就是你写的水调歌头啊?”
“如此千古名篇,你是怎么内心毫无波动地写出来的?”
“你没有心吗!”
第三章 画中剑
燕山月顿时无言以对。
真要说内心毫无波动倒也不至于,但也绝对达不到原作者那种真情实感。
这位南山公明明是个狐妖,居然还真在乎文章。
南山公显然心情很不好,他指着纸上的字继续咆哮:“你看看这些字,跟木头一样!这是有心的人能写出来的吗?”
燕山月干笑两声。
想考科举的人写出来的字都是呆板的,因为考科举,不犯错才是第一位的。
不过在追求灵秀气的时候,这就很致命了。
想通了这些,燕山月也就拱拱手准备坐下。
他倒是还想帮李赤霞创造机会,可再站着就太可疑了。
要是狐妖看出来,就全完了。
但就在此时,眼前的狐妖做了一件燕山月根本没料到的事情。
南山公低头凑到燕山月面前,露出一个黑色尖尖鼻子,像是什么兽类一样抽抽鼻子。
这一幕实在太吓人了,哪怕一转眼就变回去了,燕山月也绝对不会看错。
他顿时心里一惊,害怕眼前这狐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而此时,南山公也点点头:“找到了。”
语气中满是贪婪狂喜。
此刻的狐妖南山公简直欣喜若狂。
几天前,他心血来潮,察觉到大亨朝南方有大灾祸将要降临。
这是妖的天赋能力,每当大灾来临之前,鸟兽总能在人之前察觉,它们修炼成妖,这能力就变得更加敏锐。
南山公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准备趁灾祸降临之前,到苏州城狠狠搜刮一次书生们的灵气。
天下有邪就有正,狐妖平日并不敢这么做,因为会引来正派神佛剑客追杀,可现在大灾祸将近,正派来不及找到南山公,就要去对付那大灾了。
可是没想到,如此百年难遇的机会,南山公找来苏州城最有前途的十几个秀才,居然一个都写不出有灵气的文章,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但没想到,转眼间南山公就在这个燕山月怀中看到了苦苦寻求的灵气。
那是一团透明清亮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来自燕山月怀中,直直冲上一丈高。
在南山公以古炼气士术法洗练上百年的法眼之中,世界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但这一团灵气所至之处,仿佛清泉冲入泥泞,带来一片纯净清澈。
南山公活了几百年都没见过这种程度的灵气,简直喜出望外。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借着这灵气修炼,修为一日千里,从此为所欲为……
更何况,这灵气的来源更是一个强大的异宝,如果能从这个秀才手里抢过来,今天就能为所欲为。
想来这秀才毫无修为,肯定不是异宝的主人,这宝物简直唾手可得。
想到这里,南山公毫不犹豫地对着燕山月的怀中伸手:“好浓烈的灵气!”
燕山月连忙后退。
他怀中不正是护身的宝物金刚经。
这狐妖果然察觉到了什么。
燕山月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李赤霞怎么还没来。
但就在此时,南山公像是意识到自己强抢太不像仙人,于是后退一步。
他高深莫测地淡然一笑:“秀才怀中有宝,何必秘不示人,还请取出一观。”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秀才都好奇地抬头看着燕山月。
燕山月站在原地,暗自咬牙。
金刚经他绝不能交出去。
就在此时,燕山月突然想到,他怀中还有一件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拖延一下时间。
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燕山月自己从怀中取出一张画。
这是名满苏州的吴门画工燕家唯一嫡子燕山月,一生中唯一的画作。
但当时燕山月自己都不知道在画什么,就是一幅涂鸦。
这肯定不是狐妖口中的宝物,但燕山月就当它是。
“仙师,这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说着,燕山月展开画轴,自己先看了一眼。
这一眼,燕山月就被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在自己在精疲力竭之中随手发泄,居然画出了一幅有点好看的画。
宣纸上纯粹以墨色渲染,浓淡之中,画出地上大河奇峰,天上雷云滚滚。
但偏偏在这一幅黑云压城的场景中,云开一线,有一道阳光如同长剑刺下。
明明只是一幅水墨画,燕山月居然从中看出了光线刺眼的感觉。
“我有这么厉害?”
自从画好之后燕山月自己就再没有看过这幅画,因为这幅画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占据了这个世界燕山月的身体,虽然融合了两人的记忆,但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燕山月了。
这幅画就是在记忆融合时画的,笔端全是发泄,发泄两个世界,两个灵魂的冲突带来的无尽痛苦。
所以燕山月虽然一直带在身边,却从未看过一眼。
现在看这一眼,好像真能暂时顶替金刚经,糊弄一下狐妖。
但燕山月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南山公就已经毫无仙人气度地凑到画前面,一张垂涎欲滴的脸几乎就要贴在画上了。
“好灵气,好灵气!”
“笔法尚不完美,但有开天辟地之新奇,尤其画中情感,简直是打碎心魂,付之笔端,呕心沥血,呕心沥血啊!”
燕山月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在心里点点头。
这狐妖只看了一眼就几乎还原出了当时燕山月的状态,确实有眼力。
不过燕山月还是不明白,这跟灵气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怎么这画和真正的法宝金刚经放在一起,狐妖却说这画是宝物。
“仙师,这画上真的有灵气?就算有,对仙师又有什么用呢?”
南山公抬头大笑几声,再也没有之前的故作高深,一脸贪婪地看着燕山月手中的画,语气中满是炫耀。
“你们这些凡人,当然用不上了。”
“但对修仙,有大用!”
接下来,南山公就说了一大段秀才们嗤之以鼻,但燕山月却很感兴趣的话。
天下间修行解脱的方法有两种,靠灵气修行的仙人,靠愿心修行的神佛。
灵气聚集的地方在名山洞天,所以仙人隐居,愿心来自凡人的祈愿,所以神佛需要信众。
但洞天福地本就稀少,上千年来早就被大派占光了。
后来的修行者只好自己寻找灵气的来源,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还真让他们找到了。
那就是人的创造。
“琴棋书画诗酒茶,金玉陶瓷名剑,凡是精巧技艺与一片真心融汇,就能凭空生出灵气,凝聚在造物之中。”
“强者绝世异宝,弱者也是一份灵气来源。”
虽然无法和天地间灵气奔涌汇聚的洞天福地相比,但积少成多,一样能供养出真仙。
这就是南山公举办文会,找来这些秀才的原因。
燕山月顿时明白了,这也是狐妖喜欢纠缠书生的原因。
南山公刚才说的什么仙人靠灵气修行,恐怕是狐妖靠灵气修行,因为书生的文章有灵气,所以狐妖才会纠缠他们。
在场的秀才们恍然大悟,却又十分失望。
说到底,这里所有人的文章诗词都没能凝聚灵气,只有燕山月这幅画有灵气,那众人为之不惜午夜来参加文会的目的:考上进士的希望,自然全部落空。
也就燕山月还有一丝希望,如果他将这幅画献给南山公的话。
想到这里,秀才们的目光顿时集中在燕山月身上。
那目光中有羡慕,也有嫉妒,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根锥子,简直要把燕山月刺穿。
燕山月却完全顾不上别人,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南山公:“这是我的画,和文会没关系,还请仙师还给我……”
南山公轻蔑一笑:“秀才,谁说这画和文会没关系。”
燕山月一听就心里一沉,他连忙后退一步,就要收起画卷。
但还是晚了一步,南山公抬手抓住了燕山月的手腕:“秀才,这画你还想收回去?”
燕山月皱眉:“这是我的画。”
南山公仰头一笑,身上再无一丝仙灵之气,双眼狭长,鼻子前突,缩手缩脚,凭空矮了一头,活脱脱一只大狐狸,手指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扣住画轴,声音尖细。
“秀才,画就留下吧。”
“我用个救命的消息和你换。”
说着南山公把一张狐狸脸凑到燕山月面前,一个黑色狐狸鼻子,都快顶到燕山月鼻尖了,一股狐狸的骚味直冲燕山月头顶。
“一月之后,惊蛰之日,大洪水顺江而下,半个天下化为泽国,人尽为鱼鳖。”
说着南山公手上一用力,就把画轴从燕山月手中抢了过去。
“秀才,趁现在,逃命去吧!”
“哈哈哈哈!”
南山公状若癫狂,终于彻底露出了本相,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是一只扮作人形的狐妖。
众秀才一时无不侧目,个个惊慌失措,有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的,有落荒而逃打翻了案几的。
燕山月暗自咬牙,心里不断抱怨着自己的无力,还有迟到的李赤霞。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着南山公伸手:“把画还我!”
此话一出,南山公无动于衷,但那幅画上却突然出现了异象。
一道阳光仿佛穿透画里画外虚实边界,直直落在南山公左眼上。
仿佛被光线刺痛眼睛,南山公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但他嘴里喊的却是:“好剑气!”
燕山月无比诧异地一看,却发现南山公左眼血肉模糊,已经瞎了。
这一道画上射出的光,居然真是一道剑气!
第四章 原形毕露
南山公重伤剧痛之下,右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中画自然飘落。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如电闪过,直奔狐妖南山公咽喉,与此同时,一声雷鸣般的怒吼从燕山月身后传来。
“妖邪受死!”
燕山月顿时惊喜地笑了。
援兵终于到了。
狐妖南山公低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抬起毛茸茸的前爪,伸出一根铁钩一样的利爪,挡住那道白光。
两者相撞,发出金铁敲击的清脆响声。
燕山月连忙低头伸手一把抢过画卷,急忙向后退开。
与此同时,一个大胡子壮汉从燕山月身边冲出,直奔狐妖而去。
此人身穿一身深青色锦衣,手提一柄百炼绣春刀,正是一位锦衣卫。
刚才的白光就是出自他手。
这位正是燕山月苦等的援兵,锦衣卫千户李赤霞。
李赤霞冲到狐妖面前,当头一刀斩下。
狐妖抬起另一只前爪,挡住这柄长刀,口吐人言:“飞剑化气,白光献头,剑侠的手段……多管闲事!”
此话一出,李赤霞顿时感觉手上压力倍增,忍不住闷哼一声。
但就在此时,燕山月冲了上来。
他手持画卷对准狐妖,一边看着身边正犹豫要不要冲上来的辛十一娘和两个童子,一边大吼:“吃我一剑!”
与此同时,燕山月在心里祈求,求这幅画如他所愿,再来一道剑气。
其实燕山月还没想清楚刚才的剑气到底为什么出现,但眼看着李赤霞暂时没办法解决狐妖,只好硬撑着上来帮忙。
不然要是辛十一娘上来,两个狐妖一起出手,那李赤霞就肯定要输了。
到那时,燕山月没了帮手,也跑不了。
幸运的是,这幅画真的随燕山月心意而动,射出一道犀利剑气。
这个瞬间,狐妖南山公发出一声惊恐的咆哮。
他两只爪子一边挡着飞剑,一边挡着绣春刀,现在根本腾不出手。
但南山公为了活下去还是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他张开大嘴,吐出一个银色光团。
一时间银光遍洒,燕山月都感觉夜空中又升起了一轮满月。
但这光团一出现就撞上画中剑气,一触即溃,被从中洞穿。
剑气势如破竹,更进一步,刺穿狐妖咽喉。
一剑封喉。
狐妖颓然倒地,就此死去。
燕山月这才放下手中画卷,长出了口气。
从李赤霞出手到现在,燕山月的心就随着局面变化七上八下,这下才终于安安稳稳地放回去。
与此同时,李赤霞转身,对着燕山月一笑:“果然邪不压正,老弟你还真赌赢了。”
燕山月无奈地摇摇头:“这里还有一个狐妖呢。”
说着他和李赤霞一起转身。
然而两人一转过来,就只看到一只白色狐狸冲天而起,像是鱼游水中一般,摇摇荡荡,飞上天空。
两只老鼠抓着狐狸的尾巴,三只妖物越飞越快,转眼间就化为一点,消失在夜空之上。
燕山月抬头看着这一幕,一直到月亮边那个黑点彻底消失,才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没胆子的小妖而已。”
李赤霞却皱眉跺脚:“唉,狐狸老鼠就是胆小,也不来决一死战。”
燕山月无奈地苦笑:“李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艘船是狐妖用法术变的。”
李赤霞一听这话就脸色大变。
“不好!”
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
燕山月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大船果然因为狐妖死去而变回本相,众人脚下顿时没了支撑,直直落下。
除了燕山月,在场的秀才们也接连下落。
此时,李赤霞连忙伸手抓住正在半空的狐妖尸体,然后另一只手抓住燕山月肩膀,一踩水面,跳上旁边一条小船。
李赤霞之前正是划着这艘小船来到大船边的。
然而燕山月两人落在船上的同时,大船上剩下的十几个秀才全落进水里了。
燕山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是冬天,这下秀才们要倒霉了。
李赤霞皱着眉头一把抓起船桨,就划向岸边。
他手上动作也并不快,但小船却如同闪电,转眼间就到了岸边。
上岸之后,燕山月才刚下小船,就看到一道白光飞到一棵枯树前,绕树三匝,枯树就断成几截掉在地上。
然后李赤霞手里扔出一点火星落在枯木上,一团火焰就冲天而起。
此时,燕山月才走到篝火边。
李赤霞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晦气,我这药酒攒了好久,这下全都要落在别人嘴里了!”
说完他自己先凑到葫芦口边痛饮一口,然后把葫芦扔给燕山月,转身划着船又去往河面中央。
片刻之后,李赤霞就带着落水的秀才们回来了。
燕山月连忙上前帮忙,给每个人都喂了药酒,然后七零八落地摆在篝火边。
有内外两种保暖的方法,这些秀才算是安全了。
直到此时,燕山月才和李赤霞坐在篝火边,松了口气。
李赤霞将葫芦高高举起,把嘴凑到葫芦嘴旁边,等了半天,却一滴酒都没有落下来。
他不甘地叹了口气,放下葫芦。
燕山月忍不住笑笑:“这狐妖身上说不定有什么宝物,可以勉强补偿一下损失,要不找找看?”
李赤霞顿时忍不住一笑:“那还用说,我费尽力气把狐妖尸体捞上来就是为了这个。”
说着他拿起了地上狐妖尸体边一枚正散发光芒的珠子。
正是那枚被燕山月画上剑气洞穿的光团。
现在原本如同满月的光辉已经收敛,光团变成珠子,看上去就像是莹润的白玉,只是中间一道剑痕十分刺眼。
李赤霞把珠子放在眼前,透过中间的剑痕看着内部:“这就是狐妖的内丹了。”
“刚才我在船边就觉得这妖邪修为高深,无法正面相抗,一拖再拖,等到老弟你手里那个法宝伤了他才敢出剑。”
“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看了狐妖。”
李赤霞指着剑痕给燕山月解释。
狐妖内丹中间会有年轮一样的痕迹,百年一道,这一枚内丹数下来共有七道,这狐妖已经有七百年的修为了。
狐妖五百年化形成人,算下来,这南山公第一次化形的时候应该是两百年前,居然还是大亨朝刚建立的年代,真是积年老妖。
狐妖混迹人间这么久,堪称老奸巨猾,才能想出用文会做陷阱的诡计。
不过既然狐妖已经被斩杀,那内丹的厉害就只剩下好处了。
这内丹中凝聚着狐妖修炼的精华,修行者炼化之后收为己用,大有裨益。
第五章 四世同堂
李赤霞拿着妖丹,看着燕山月欲言又止。
燕山月笑笑:“这就当做李大哥救我一命的谢礼吧。”
虽然狐妖最后是死于燕山月手中画卷上的剑气,可燕山月心里很清楚,没有李赤霞帮忙,狐妖哪怕不杀了燕山月,至少也能逃走。
再说燕山月没有修为,想炼化狐妖内丹也做不到。
听到这句话,李赤霞也干脆点头:“你手里有那幅剑气犀利的画,足够自保,又要考科举,倒也没必要分心修炼。”
燕山月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次碰上狐妖之前,燕山月都以为有事找李赤霞帮忙就好,可李赤霞都说了连他都不是南山公的对手。
天外有天,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比南山公更厉害的妖邪。
不早做准备,真碰上了,后悔就晚了。
这么想着,燕山月从怀中掏出那幅画卷。
“李大哥,你能看出上面的灵气吗?”
这画确实厉害,狐妖南山公应该没说谎。
既然这样,关于灵气的那一段说法应该也是真的。
李赤霞无奈地摇头。
“狐妖关于灵气的说法应该是真的。”
“但望气之术,是仙门正道才有的手段,我只是个剑客,看不出来。”
燕山月有些失望。
他其实想的是,靠着找到灵气,来找到更多隐藏起来的宝物:像画卷一样强大的异宝。
只要宝物够多,再厉害的妖邪都不怕。
可惜,世上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想到这里,燕山月自嘲一笑,收起画卷。
不过他也没有放弃,这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此时,李赤霞收起妖丹,伸手从地上抓起狐妖南山公的尸体,准备到一边找个地方埋了。
但他刚要站起来,狐妖尸体上就掉下来一个绿色的金属盒子。
燕山月和李赤霞一起低头:“这是个什么?”
这东西形状怪异,似乎是青铜器物,打开盖子一看,内外分为两层,像是一个方盒子套着一个方盒子。
燕山月看了半天才隐约看出来这是什么。
“冰鉴……”
李赤霞一脸茫然:“什么?”
燕山月小心地打开内部小盒子的盖子,随口回答:“用冰块冰酒的青铜器……是个古物。”
李赤霞一听就摇头:“冰块难找,这东西没什么用。”
燕山月点点头,这东西确实华而不实。
李赤霞看着燕山月,笑着开口:“老弟你住在城东,正好找个贵人,把这东西卖个好价钱,请我畅快喝一次如何?”
燕山月忍不住一笑,然后点头答应。
然后他慢悠悠地说起另一件事情:“那个艄公抓住了吗?”
李赤霞一脸茫然:“艄公?”
燕山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怪我,忘了早点提醒你。”
正月初八半夜子时,在苏州城外,运河边上摇船的艄公,要是没问题,根本不可能。
说不定他就是狐妖的同伙,知道些什么。
李赤霞剑客做派,遇事先动手,想不到也正常。
“这下我怎么确定,狐妖说的大洪水是真是假……”
李赤霞听到燕山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你还真信?”
这么大的事情张口就来,狐妖肯定是骗人的。
燕山月也这么想,可他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狐妖当然可能说谎,但当时一切都在掌握,又意外得到了画卷这样的异宝,说不定得意忘形之下,这是句真话呢。
只是原本燕山月要问艄公来确认,现在就只好去想别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燕山月摇摇头,站起来:“太晚了,你连夜把这些秀才们送回去吧,我自己回家。”
李赤霞皱眉:“还是我带你快点,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燕山月干笑一声:“不用了。”
其实他是怕晕。
曾经李千户带着燕山月赶路,速度确实惊人,但那时李千户用的是剑侠的提纵术,忽上忽下,燕山月跟晕船一样,胆汁都吐出来了。
从那次以后,燕山月再也不敢让李千户带着他赶路了。
不给李赤霞再说话的机会,燕山月摆摆手,提起冰鉴,转身朝着苏州城走去。
只留下李赤霞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老鹰捉小鸡一样从地上提起三个秀才放在背上,准备上路。
……
摸黑走了很长一段,燕山月终于望见了城门,前面路边就有一点灯火。
他看到了希望,加快脚步,到了灯火前面,却忍不住诧异地开口。
“木头哥?”
这灯光是有人打着灯笼出城,等在城外。
而这人正是燕山月口中的木头哥,他的义兄,画匠刘木头。
刘木头一看到燕山月就松了口气:“幸好找到你了,快回去吧。”
“师父都快急死了。”
燕山月无奈地苦笑一声,跟着刘木头朝着城中走去。
虽然大亨朝晚上应该有宵禁,不过这里是距离京城很远的南方,早就没那么严格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整个苏州城,走过几十座小桥,才终于回到了城东的文昌街,燕家的画店。
走进后院,一进门就迎面撞上一个长须中年人。
燕山月连忙低头:“爹。”
这中年人就是燕山月的父亲,刘木头的师父燕岩。
燕岩一看到燕山月就吹胡子瞪眼:“你说你,半夜出门,这都快天亮了才回来,你是不是去城西的天香楼了?”
燕山月连忙拱手求饶:“不是不是,我是去参加文会!”
“爹,声音小点,别把爷爷吵醒了……”
然而这话已经晚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干咳传来,然后一个白胡子老头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正房大门,来到三人面前。
这位正是燕山月的爷爷,那个故事里的吴门画工。
他一开口,就是对着燕岩狂喷口水:“谁允许你这么对我的乖孙说话的?”
“去天香楼又怎么了?又不是去不起!”
燕岩面对父亲,也只能低头老老实实听着。
燕山月一脸无奈,连忙阻止:“爷爷,声音小点!别把金宝吵醒了!”
然而这话还是晚了,东厢房里面传来一声嘹亮的小孩哭声,然后就是烛火被点亮,整个院子都亮起来。
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年轻小媳妇,三个女主人一起冲进房间,喂奶换尿布,忙忙乱乱。
燕山月彻底放弃了。
这下一家子全醒了。
虽然只是画店的后院,却挤着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人,燕山月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义兄刘木头夫妻两人,还有他们两岁的儿子金宝。
这一家子挤在一起热热闹闹,个个对燕山月真心相待。
燕山月来到这个世界能安下心,大半是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还有小半就是因为这一家子的亲情。
一直过了很久,院子里才安静下来,把祖父和父亲劝回屋子,燕山月才走进西厢房自己的房间。
随手把画卷和冰鉴放在桌上,燕山月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
其实这是第一次,他面对真正的妖魔鬼怪。
虽然之前认识了李赤霞,知道了世上有隐世高手,但燕山月从未想过,妖邪鬼祟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毕竟大亨朝现在还是盛世,各路妖邪都只能蛰伏在暗处。
燕山月有点害怕,又无比好奇。
不知道这大亨朝朝堂昏昏,江湖幽幽中,藏着多少狐妖鬼怪,又藏着多少画卷一样的异宝。
燕山月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六章 冰中道法
第二天。
清晨,燕家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正房里的桌子旁边,一起吃早饭。
桌上是四个盘子,里面分别是梅干菜,萝卜干,豆腐乳,咸鱼干。
众人各自举着一个装满米粥的大碗,呼噜呼噜吸溜米粥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滚烫的米粥下肚,热气顿时从肚子里升起,就算门外是冬日的寒风,也能抵挡。
燕山月感受着热气冲上头顶,额头热汗渗出,昨夜晚睡的头疼都好了不少。
家里辈分最高的老画工在咸鱼碟子里挑挑拣拣,夹起最大的一条放进燕山月的碗里,三位女主人一起围着两岁的金宝,把滚烫的米粥吹到温热,再喂进他嘴里。
闹哄哄地吃完了早饭,收拾好碗筷,燕山月祖孙几个人坐在桌边,听爷爷老画工安排今天的行程。
苏州城北边有位致仕荣休的大人盖了座道观供奉吕祖,正殿刚刚盖好,今天画工燕家就要出动去那里干活。
祖父画工要为神像上色,父亲燕岩画八仙过海的壁画,刘木头雕版,准备印道观开门的传单。
至于燕山月,留守画店。
不过现在才是大年初九,哪会有顾客冒着寒风出来买画,所以燕山月还可以睡个回笼觉,等到吃过午饭再开门不迟。
说到这里,父亲燕岩一脸严肃地看着燕山月:“你别睡懒觉,趁早上好好读书用功!”
燕山月连忙点头。
可是他刚一低头,祖父老画工就已经张嘴开始对燕岩喷口水了:“读书读书,读个屁!”
燕山月连忙开口劝架。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画工和燕岩父子俩,对燕山月的未来一直有不同的期待。
燕岩总希望燕山月考上进士做官,自己人上人享福,燕家也能扬眉吐气。
老画工却对燕山月没什么要求,燕家够有钱,燕山月就算做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家里也能养他一辈子,非要找事做,也可以学家传的画画吗。
偏偏现在燕山月换了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觉得还是该好好努把力,考个进士。
于是觉得孙子被儿子蛊惑,不亲自己了的老画工就格外暴躁,有机会就要狠狠收拾一顿儿子。
好说歹说用赶着上工的理由劝住了老画工,燕山月把三人送出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书桌边,燕山月长出了口气,拿过一本时文集萃,翻开看了一眼,却又合上了。
他心神不宁,看不下去。
昨夜的经历可以说惊心动魄,偏偏狐妖死前留下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预言。
可燕山月又没有修为,什么都做不了。
越担心就越无力,这简直就是折磨。
燕山月站起来看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雨吧。
他又低下头,就看到了放在桌边的冰鉴。
这满身铜绿的古董也许真能卖个好价钱,可惜钱买不来安全,挡不了灾劫。
燕山月苦笑着随手打开冰鉴,然后突然愣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冰鉴中有一块冰。
这里可是终年没有一场雪的苏州,房间里更是有取暖的火盆,就算拿着冰块进来,过不了多久就化了。
可冰鉴里真的是一块冰。
平平整整,晶莹透亮,仿佛一大块水晶。
燕山月取出冰鉴里面装酒的小匣子,然后伸手放在冰上。
一碰到冰块,他就收回了手指。
燕山月握拳将指尖藏在手心,心里又诧异,又茫然。
这真的是一块冰,冰凉刺骨的那种。
燕山月忍不住开始想,这冰鉴是狐妖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说不定真是个宝物。
想到这里,他随手掏出一块手帕,垫在手上,把冰块从冰鉴里面取了出来。
然后随手把冰块放在桌上,低头盯着冰鉴细看。
这是个方形的青铜器,以燕山月浅薄的眼光,只能看出来四足上的神兽纹饰是饕餮纹,他主要盯着看的是内壁,说不定上面会有铭文。
可是看来看去,什么都没有。
燕山月不信邪,他现在就觉得这冰鉴说不定是个异宝,怎么可能随便放弃。
可是翻来覆去,上下左右都看遍了,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铭文,连看得懂的花纹都没有一个。
燕山月无奈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了口气。
也许就和那幅有剑气的画一样吧,这种宝物,如果不是它的主人,那就只有修行之人才能辨认和使用。
白白浪费了早上半个时辰。
燕山月苦笑着摇摇头,然后伸手把冰鉴的盖子盖上。
这一转头,他突然看到了之前放在桌上的冰块。
燕山月随手拿起冰块,想着扔掉算了,可站起来却突然觉得不对。
这都半个时辰了,这冰块怎么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桌上也没有水痕,这都不是冰块了,简直就是水晶。
燕山月顿时觉得不对,将冰块放在眼前细看。
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来点东西。
透过冰块的景物是扭曲的,就好像是把凹透镜和凸透镜拼在一起,而且有一定规律。
燕山月越看越觉得冰块内藏乾坤,想了想,干脆关上门窗,只留一道小缝,把冰块架在这唯一的光源前面。
摆好了之后一转身,燕山月就看到正对着房门的墙壁上出现了一片光亮汇聚成的图案。
显然,是冰块折射扭曲了光线,明暗有了变化,才有了这副景象。
图案中是一个道人端坐,胸腹上画着经脉流动的路线,而在他旁边,是连片的篆字。
最上面是三个大字。
“搜气术……”
燕山月一看就知道自己破解了冰鉴的秘密,他连忙走到墙壁前面细看。
这篆字记载的是一种名为搜气术的古炼气士道法,燕山月篆字认得不全,连蒙带猜,也能懂个大概。
这搜气术能收集各种散碎的灵气为己所用,是炼气士独创的秘法,强就强在不挑食,如同饕餮,来者不拒。
燕山月越看越认真,都快趴在墙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具体怎么修炼。
就在此时,燕山月突然感觉一股力量冲进自己胸口,然后向下来到丹田,仿佛一个漩涡,停在那里开始旋转。
燕山月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浑身力量都被漩涡吸干了。
那简直就像是溺水了,身体无比沉重,甚至都根本无法呼吸。
燕山月顿时大惊失色。
他顾不上疑惑,想都不想,就朝着床头伸手,抓起了藏在枕头下的藏剑画。
第七章 开辟丹田
一碰到画,燕山月就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接触画卷的手指冲进身体,一路直奔腹部丹田的漩涡而去。
气息冲进漩涡,仿佛瞬间一顿饱餐,燕山月顿时感觉好多了。
他像是溺水之人爬上岸一样,瘫倒在地,半天都一动不动,只是喘着粗气,感受着漩涡中一股强大的力量静静旋转。
过了很久,燕山月才爬起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知半解,恐怕只有看懂墙壁上所有的篆字才能搞清楚。
燕山月走出房间,到祖父的书房拿出一本篆字全解,回到自己房间。
这本书是吴门画工画画时用的工具书之一,燕山月认识的小半篆字都是从上面学的。
之前是看到冰块藏着道术太兴奋,完全舍不得离开,现在燕山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靠着这本书翻译,把墙上的所有文字看懂了。
此时,燕山月才明白自己刚才有多危险。
搜气术可以搜集零散的灵气,储存在丹田的漩涡之中,可燕山月原本是没有修为的:所以刚才搜气术临时打通了燕山月的丹田。
这个过程需要灵气,否则丹田开辟到一半停下来,燕山月就必死无疑。
好在藏剑画上的灵气足够。
开辟丹田的过程已经完成了,因为年纪太大,经脉闭塞而不能修炼的燕山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道法,属于自己的第一道灵气。
以后他只需要用搜气术搜集足够的灵气,丹田中的漩涡就可以从头开辟经脉,总有一天,燕山月可以拥有一套最适合修炼的经脉。
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怎么“搜”。
燕山月现在拥有了一股特殊的感官,类似于触觉,对灵气的存在十分敏感。
正是这个感官让刚才的他本能地找到了藏剑画。
从此之后,燕山月只要靠近一定范围,就能感知到灵气,只要触碰到灵气的来源,就能吸收灵气。
当然,现在燕山月附近全是浑浊沉重的感觉:这代表着附近没有灵气。
除了藏剑画上传来一丝清凉舒适。
虽然刚才燕山月从画中吸走了不少灵气,但画还在,灵气就源源不断。
搜气术不是竭泽而渔,藏剑画这样能不断产生灵气的宝物本身,比灵气珍贵得多,因此搜气术只取灵气,而不伤害到本体。
不过积攒到能让燕山月再吸一次,恐怕需要很久了。
但总归是个开始。
燕山月把所有文字抄了下来,抄完的时候,冰块也融化到一半,很快就只剩一滩清水了。
这是炼气士的手段,确实十分神奇。
燕山月都忍不住开始期待,哪天自己是不是也能制造这么神奇的东西。
坐在桌边,燕山月伸手摸了下冰鉴。
这个古董上面没有一丝灵气,看来它上面唯一的好东西就是这搜气术,不过也已经进了燕山月的体内。
现在冰鉴上什么都不剩了。
事实证明,这狐妖珍而重之带在身边的东西,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宝物,但现在这宝物也只剩下个无用的空壳。
燕山月想了想,拿着冰鉴走出房间。
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个上午了,画店该开门了。
要是没什么顾客,这条街上就有卖古董的店铺,燕山月准备把冰鉴卖个好价钱,改天请李赤霞喝酒。
现在算下来,昨夜李赤霞的仗义出手,给燕山月带来的收获实在太丰厚了。
打开店门,燕山月坐在柜台后面,随手把冰鉴放在手边。
这种时候多半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道街上的古董店开没开。
可就在此时,燕山月却听到了脚步声。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
“燕贤弟,你果然也起晚了!”
燕山月一听这声音就笑了,果然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书生。
“祝兄,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门了?”
这胖书生名叫祝连山,其父是洞庭商会中有名的大豪商,从小养尊处优,又好吃懒做,所以养得又白又胖,能不去官学的时候顶着寒风出门确实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燕山月转念一想,就发现昨夜自己好像在南山公的假船上见过祝连山。
这个念头刚出现,燕山月就诧异地看到,祝连山身边还有另一个秀才。
瘦弱,面色苍白,不那么眼熟,但燕山月还是记得他的名字。
“文凤鸣……文兄好。”
他们三人都是在苏州府官学上学的秀才,相互之间都认识。
但燕山月和祝连山能说到一起,算是朋友,这位文凤鸣却性格孤僻,仅限于认识而已。
燕山月站起来绕过柜台来到店里,对着这位文凤鸣拱手行礼。
文凤鸣连忙拱手还礼,刚把手抬起来,就发出一声咳嗽。
此时,燕山月已经猜到这两人是为什么而来了。
昨夜这位文凤鸣也在船上。
燕山月没猜错。
祝连山笑着对燕山月开口:“燕贤弟,昨夜你是不是……也出城了?”
祝连山和文凤鸣两人确实是因为昨夜的事情来找燕山月的。
他们昨夜上船之后就被狐妖的幻术欺骗,神志不清,后来落水就昏了过去,李赤霞动作很快,醒来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躺在自家门口了。
这一段时间里的记忆要么模糊不清,要么就干脆没有。
在仅有的模糊印象中,只有大船的华丽,仙人的神妙,还有燕山月也在船上,还敢和仙人顶嘴。
祝连山和文凤鸣醒来之后仔细想过,就觉得昨夜碰上的不一定是仙人,也有可能是狐妖。
所以他们来找同样在船上的燕山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山月听完了只是苦笑。
他倒是可以和盘托出,然后就会被嘲笑居然编造这样荒谬的假话:锦衣卫里没好人,正常人都知道的。
可要是不说李赤霞,就只能说一段漏洞百出的废话了。
最终,燕山月还是决定糊弄过去算了。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城外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了……”
这话虽然是编造的,可又和祝连山文凤鸣的经历一模一样,两人一听就信了。
祝连山失望地叹了口气:“总觉得我们能回来是有高人相助,可惜不能当面拜谢。”
当然他心里想的是,能不能见识一下高人的神奇。
昨夜船上的仙人……或者狐妖,手段十分玄奇,哪怕记忆已经模糊,这一份赞叹却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了。
不过既然问不出来,也就没必要再问了:这两人也就记得一个燕山月,想找别人也无从找起。
燕山月请两人到店面后面坐下,上了热茶,一起说说闲话。
祝连山和文凤鸣也没有拒绝,他们本就无事可做,又忍不住想要一起回忆一下昨夜。
富家公子祝连山显然对神神鬼鬼的事情很感兴趣,他猜测昨夜三人碰上的是狐妖,跟着又说起,近来苏州城中发生的各种怪事。
第八章 冬日蝉鸣
“城南米店街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蝉鸣,那里干活搬米的苦力都被吓死了……”
“这几天每天黄昏都有老鼠从城西出城,守城的士兵拿刀砍,根本砍不中,简直就是滑稽戏……”
“天香楼后面的园子关门了,据说有大人物要来,真是怪了,这个时节怎么会……”
“城北新建的道观就快完成了,不过重要的不是道观,是里面住的四位女冠,青衣凌风,萧萧肃肃,真是冰肌玉骨仙人之姿,好像是叫,暗香,隐君,潇湘,凌霜,真是见一面就死不足惜了……”
说到这里祝连山眉飞色舞,原形毕露:“连名字都这么好听,也不知道这道观是谁要建的,也不知道这四位神仙的师父是哪路真人……”
燕山月忍不住笑了。
城北,不就是今天他祖父父亲兄长去干活的道观吗。
暗香是梅花,隐君是兰花,因为兰花在深山,有香气无艳丽花瓣,所以是隐逸君子,潇湘是竹子,凌霜是秋天开花的菊,四个名字凑成梅兰竹菊,取名字的水平确实不错。
这自然是因为,取名字的是修建这道观的那位大人物,那四位女道士恐怕全是他的女儿。
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哪路真人了。
不过看祝连山这样子,燕山月也不说破,反正等道观修好开门的时候,大家都会知道的。
要是祝连山那时候还有勇气追求四位神仙,燕山月在精神上支持他。
而且燕山月更在意的是城南米店街的蝉鸣。
蝉在夏秋活动,现在却是冬天。
这个传言却不可能是假的,米店街很热闹:沟通大亨朝南北的大动脉,运河在苏州的码头就在城南,而运河运送最多的正是大米。
米店街工作的苦力有好几百人,一直到子时都不休息,不可能听错。
所以就和拿到文会请柬的时候一样,燕山月嗅到了妖气。
不过和行事缜密手段高明的狐妖相比,露出马脚搞得流言跑遍全城的小妖实力就差远了。
燕山月越想越觉得,这不正是他想要的机会吗?
南山公口中那个大灾祸的预言一直困扰着燕山月,可到现在为止,一点证据没有,依然真假难辨。
说不定这个小妖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里,燕山月就决定下午找时间去看看。
三人说说笑笑,哪怕话不多的文凤鸣也偶有妙语,相谈甚欢,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候。
燕山月邀请两人去吃午饭,但祝连山和文凤鸣都拒绝了。
祝连山说得直白,他家里的厨子很有水准,又贴心,别人家的饭都吃不习惯。
至于文凤鸣则是家里已经留饭了。
燕山月倒也不怎么失望,送两人出门。
在门口,祝连山摆摆手就朝着南边走了:他和家住城北的文凤鸣不顺路。
然后文凤鸣却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请柬。
“这是苏州府学政公子唐辰举行文会的请帖,在明天晚上,我沾染风寒,不敢晚上出门,燕贤弟你替我去吧。”
说着文凤鸣把请柬交给燕山月。
燕山月有点诧异。
苏州府学政对于秀才们而言,可是县官不如现管的大官,那位唐辰公子更是厉害,二十岁的举人,几乎板上钉钉能中进士,在苏州算是顶尖的大才子。
文凤鸣这人性格孤僻,时间都用在读书上面,文采是很好的,能被唐辰看上也不奇怪。
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要把这么珍贵的机会让给燕山月。
“不好吧……”
燕山月笑着摆摆手:“机会难得,文兄坚持坚持,我给你找个暖手的香炉……”
他说着就要转身回店里取香炉,可文凤鸣出声阻止了燕山月。
“不用了。”
“就当做感谢昨夜救命之恩。”
文凤鸣说着咳嗽了一声:“我体弱多病,昨夜落水,要是没有人救,肯定早就死了。”
“燕贤弟,你就拿着吧。”
燕山月无奈地转身。
文凤鸣很固执,这一点燕山月早就见识过。
燕山月点点头,接过请柬:“那就……多谢了。”
文凤鸣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拱手告别。
……
回到店里,燕山月就听到后院传来母亲叫他吃饭的声音,他连忙关上店门,走进后院。
午饭十分丰盛,龙井虾仁,东坡肉,鱼头豆腐汤,炒梅干菜,大米饭管够。
燕家虽然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人,看上去不怎么大富大贵,可家财万贯绝对是有的,这样丰盛的午餐天天都有。
不过今天祖父父亲都不在,给燕山月碗里夹菜的就变成了祖母,她精挑细选,从茶叶里挑虾仁,挑开肉皮把瘦的夹出来,满满地堆在燕山月碗里。
燕山月虽然无奈,却来者不拒。
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午饭,燕山月对祖母开口:“奶奶,我下午去城南看看。”
燕山月的母亲一听就皱眉:“那里乱糟糟的……”
然而就在此时,祖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燕山月的母亲顿时沉默了。
祖母看着燕山月笑笑:“去吧,天黑前回来。”
燕山月点点头,然后就转身走出了正房。
在自己的书房收拾一下,将藏剑画拿过来。
燕山月能感受到画上的灵气有所恢复,但依然十分微弱。
这是现在他手中最大的依仗,甚至超过了丹田的漩涡。
燕山月想了想,稳妥起见,还是试试画中剑气有没有被影响。
他将画塞进怀里,走出房间,从侧门出了后院,来到院子后面。
此时出现在燕山月面前的就是一条小河。
苏州城中河道密布,如同一张大网,隔着两三条街就会有一条小河。
这里是画店所在文昌街的后面,住户稀少,十分冷清,正适合燕山月测试剑气。
他走到河边展开画卷对准水面,心里默念一句“吃我一剑”。
只见画中一道清亮白光射出,如同笔直的闪电,落入水中。
这道白光速度太快,水面上甚至都没有一点水花,只能看到一串细密白色泡沫贯穿河水,无比深入。
燕山月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收起画卷。
看来搜气术确实“只取灵气,不伤本体”。
有这画卷防身,燕山月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城南米店街走一趟了。
第九章 金蝉
苏州城南米店街,整条街边都是招旗招牌。
寒风吹过,旗幡翻飞如同蝴蝶,露出上面的大字:张记王记李记白脂记,赵记崔记罗记富贵记,粳米精米珍珠米,糯米香米长贡米。
拉米的马车踩着的的声跑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溅起的灰尘全是白色的米粉碎屑。
时间虽然年关已过,店中米正式从新米变成了陈米,但街上客人依然络绎不绝。
如今天下太平,江南富庶,只看这一条街道上的行人,就足以证明。
燕山月就是行人之一。
不过他不是为买米而来。
在街道拐角看看四周,燕山月走到一个蹲在路边的搬运苦力面前,对他拱拱手:“这位大哥……”
苦力抬头看着燕山月,咧嘴一笑:“当不起,秀才老爷有事?”
燕山月笑笑:“我听说这条街上有怪事?半夜蝉叫什么的。”
苦力一听就夸张地一拍大腿:“这你可是问对人了,我刘三耳力最好,整条街都知道,最先听到那知了叫唤的人就是我!”
说着这刘三就站了起来,拉着燕山月朝米店街另一头走去。
两人从来来去去的拉米马车边经过,来到街道尽头,路边一棵大杨树下面。
这里刚好是个墙角,杨树一挡,一般人从街上走过,还真不会注意到这里。
刘三停下脚步,指指树下:“声音就是这里传出来的。”
燕山月低头,全力用搜气术感受四周的灵气。
在搜气术的感觉中,没有灵气的地方就被浊气笼罩,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类似于无法呼吸。
而灵气带来的感觉就像是清新空气,十分明显。
很快,燕山月就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气息。
那毫无疑问是一股灵气,只是感觉和画上的灵气又有一丝不同。
不过有什么不一样也无所谓。
确定有灵气就行了。
燕山月收起心思,抬头对刘三拱拱手:“谢谢刘大哥,我就是想见识见识而已。”
刘三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对燕山月摆摆手,转身就走:“到地方就行,我还要干活,掌柜看不到我要骂人的。”
说着刘三就自顾自离开了。
燕山月站在原地,忍不住一笑,这一下倒是方便了他,不用再想支开刘三的借口。
搜气术能找到的灵气,来源必定是藏剑画一样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藏在地下,肯定有蹊跷。
现在看来,有可能是小妖躲在地下,手里有宝物。
这下小妖的威胁上升一层,要小心了。
当然,画中剑气足以应付。
燕山月这么想着,从怀中掏出画卷。
然后蹲下,开始挖土。
虽然这么做有点狼狈,但燕山月也没有什么秀才要注意身份的想法。
不过他一伸手,就发现这块地面根本不用挖。
冬天的树下,杂草枯死,根部连成一片,将土壤缠在里面,结成一块。
燕山月本来只是想要拔起枯草,没想到却连着下面的土壤也拉了起来。
这一整块土壤就像是一个盖子,被提起来,就露出了下面隐藏的一个空洞。
燕山月一看到空洞里面,就愣了一下。
这土坑里是一个露天的微缩佛寺。
地面平整,四面坑壁组成一个正圆,靠着坑避端正摆着一个小小的黄金佛像。
从佛像向两边沿坑壁看过去,全是在土块上浮雕出的佛像,菩萨罗汉,天女神兽,祥云遍地,衣带飘舞。
而在土坑正中央,摆着一枚金丝缠绕成的金蝉,脑袋正对着金色佛像,就好像金蝉在低头拜佛一样。
一看到金蝉,燕山月的目光就被定住了。
这简直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以细细金线缠绕,组成金蝉的身体,无论背上纹路还是头部双眼都栩栩如生,甚至脚上尖刺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但这些和金蝉的双翼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以细细金线作为脉络,撑起轮廓,以极细的金线组成翅膀。
那金线细得几乎无法以肉眼看到,只能看到隐约金光闪烁,看上去简直就和真蝉的翅膀一样是透明的,只是翅膀反射着金光而已。
如此手艺,简直巧夺天工。
燕山月心里满是赞叹,但很快还是回过神来。
事情有点奇怪。
没有小妖,没有危险。
燕山月伸出左手拿起佛像,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劲。
真要没有危险,这两件金灿灿的东西还能留给他?
苏州城里有不少天不怕地不怕的闲汉,听到点风声就像飞蝗一样群聚而至,挖地三尺,啥宝贝也别想留下。
就在燕山月这么想的时候,佛像突然开口说话了。
“秀才,人要懂得敬畏,老衲将这金光寺藏在地下是为了不受打扰,能静心参禅,你不要乱动寺中东西,把我放回去吧。”
燕山月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佛像嘴唇开合,从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嘴型都对得上,简直惊呆了。
难怪别人没把这金佛偷走。
燕山月回过神来,低头沉吟。
这么看来,眼前就是一位附身在佛像上的佛门高人了。
佛门有舍弃肉身,灵魂解脱的法门,说不定眼前这位就是用那法门变成了元神。
既然如此,那先礼貌恭敬,问几句话再说。
当然,不能放松警惕,画中剑气还是要随时准备。
燕山月右手依然抓着画卷,左手将佛像放回土坑里,然后弯腰对着佛像拱拱手:“这位高僧?罗汉?”
佛像的语气明显变得开心起来:“老衲修为不到,不敢称罗汉。”
燕山月点头,那就是该叫高僧了,他连忙恭恭敬敬地低头,然后问出了一个问题。
“高僧可知道,惊蛰日将要到来的灾劫吗?”
没想到此话一出,佛像就大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是哪家道门仙家的弟子吗?”
“道友,你带我走吧!”
燕山月愣住了。
这高僧气派消失得也太快了,甚至让人感觉有点滑稽。
可燕山月却笑不出来。
因为这佛像的话中,暗藏的意思是,那大灾是真的!
燕山月呆呆地直起腰,站在树下,茫然无言。
他一直想要的答案,是那大灾根本不会来,狐妖南山公只是在故弄玄虚。
可最后,答案居然正好相反。
大洪水顺江而下,对苏州城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道友?”
此时,佛像开口,将燕山月惊醒。
“你家师长应该已经选好去哪儿躲避了吧?你带上我啊。”
燕山月深吸了口气。
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他低头对着佛像开口:“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灾劫从何而起?怎么阻止?”
佛像干笑两声:“其实我也不知道。”
燕山月有点不耐烦了。
“那你知道什么?”
佛像只好无奈地从头解释。
“我名为了知,本体是……”
这位高僧了知,本体是一只蝉,也就是一只知了。
大约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女子,将一枚金蝉埋在杨树下。
这金蝉做工巧夺天工,自然生出灵气,吸引了树上的一只蝉。
这只蝉就是了知,那年冬天寿终正寝,灵魂却靠着金蝉上的灵气帮助,留在金蝉上面,从此成了一只奇怪的妖。
成妖的了知懵懵懂懂,但本性不坏,毕竟蝉天生弱小,不会害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知只记得杨树叶子长了又落,落了又长,街上人群来来去去,闲言碎语,终于,他修炼出了灵智。
了知听着行人们的交谈,最后给自己选了个光明的未来:修佛。
第十章 预知
蝉,与禅同音,佛门觉得灵魂最终要从肉体中解脱,蝉蜕与此同理。
所以人人都说蝉妖天生适合修炼佛法。
这其实是一知半解的市井传言,可那时候了知什么都不懂,听到人人都这么说,就深信不疑。
他偷偷找来一个别人丢掉的鎏金佛像,放在自己藏身的树下土坑中,日夜参拜,把土坑建成有模有样的佛寺,潜心修炼。
就这样到了今天。
听到这里燕山月在心里忍不住一笑,原来刚才金佛开口是了知的幻术,它的本体是那个金蝉才对。
而了知关于灾劫的了解,是来自自身的天赋妖力。
自从成妖之后,了知就有了预知危险的能力。
有句话叫做“金风未动蝉先觉”,古书里面把这叫做“物理”,就是事物本身的性质,妖物的能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基本上都是从本体继承来的。
几天前,了知预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现在他已经是妖,知道得更清楚。
应该是惊蛰日,神君渡劫,天劫为大洪水,顺江而下,席卷大地。
除此之外,了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妖的天赋能力,极限也只能到这种程度而已。
燕山月听到这里,一脸失望。
知道大洪水是神君渡劫,又有什么用呢?
他确实可以带着了知逃走。
可然后呢?
了知是个蝉妖,有个土坑藏身就行。
可燕山月是人。
他不可能放弃家庭,这一大家子背井离乡,去往北方,水土不服,风俗不习惯,找不到谋生的行当。
大亨朝南北相差巨大,京城一直要靠着运河从南方运送米粮,才能养活百官皇帝,要是没了南方,肯定要天下大乱,刀兵四起。
到那时候,北方会面对比水灾更可怕的兵灾,一样无处可躲。
说白了,天翻地覆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安全的角落。
逃,是没用的。
唯一的办法,只有阻止水灾。
可是这太难了。
燕山月心中无比沉重。
阻止水灾,岂不是等于阻止神君渡劫,那怎么可能。
只是渡劫就能引来如此恐怖灾祸的神君,也不知道实力多么深不可测,燕山月根本不是对手。
更不用说,神君是谁,现在何方,这些燕山月都一无所知。
天要塌下来,燕山月却顶不住。
想来想去,只能多叫帮手,或者找个撑天拄地的高个子。
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燕山月绝不能放弃。
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江湖之大,卧虎藏龙,一定能找到帮手。
燕山月冷静下来,对了知开口:“了知大师,你有没有认识的高僧罗汉,愿意出手帮忙的?”
了知尴尬一笑。
他还真不认识。
这倒不是了知没机会,而是他不愿意。
曾经了知偷偷拜见过寒山寺中的一个小沙弥,向他问怎么修行佛法,问清楚了才知道,妖天生不适合修炼佛法。
因为妖和仙道一样,靠灵气修行。
而神佛修行,靠愿心。
佛门故事里常有高僧立下宏愿,达成之后立地成佛,就是打磨修炼自己的愿心,从中获取力量。
人们拜佛就是献出自己的愿心,所以神佛需要信众,但仙人不需要。
了知这个蝉妖,自己存在的根基都是金蝉上的灵气,修愿心真是舍近求远,事倍功半。
但是佛门也有大妖被度化的传说,实际上也有菩萨真佛收了强大妖兽做坐骑。
实际上,那些妖兽确实是屈居人下,只能做个坐骑了。
他们皈依佛门,身上灵气就被洗去,等于变成空壳,内部填充的其实是真佛菩萨的佛门力量,虽然还不能完全说是傀儡,但也已经是奴仆了。
了知明白了这些之后,哪里还敢认识什么高僧。
“再说高僧才不阻止灾劫呢,等灾劫来了再显圣救人,才能收割大批愿心哦……”
令人失望的消息够多了,燕山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背靠着杨树坐下,长叹了口气:“所以你故意搞出怪异,就是想引真正的修行者来,带你逃走?”
了知干笑着解释了几句。
其实他一开始就是着急,如此大祸临头,压抑不住本能,开始发出蝉鸣,后来才想到可以找人帮忙。
说完了知又不忘催着燕山月带他向北方逃离。
燕山月沉默以对。
他都想清楚了,还逃什么逃。
燕山月低头看着土坑中的佛像和金蝉,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们做个交易吧。”
了知干笑着拒绝,他现在只想着逃命,完全没有什么交易的兴趣。
燕山月却毫不理会,一边蹲下身体对着金蝉伸手,一边自顾自地说出了交易的内容。
“我保你免于灭顶之灾,你为我做事。”
了知愣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一个字都不用改,就已经是那些真佛菩萨收大妖的说辞。
了知在狂怒中爆发了:“小辈猖狂!”
一声蝉鸣和一团金光同时爆发,像是一场爆炸,朝着四面扩散。
然而了知的爆发还是晚了。
此时燕山月已经抓住了金蝉。
与此同时,他运起搜气术。
丹田中漩涡开始旋转,金蝉上的灵气根本没有抵挡之力,尽数被吸入漩涡之中,简直像是吸气一样简单。
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感涌上心头,让燕山月忍不住满足地长出口气。
然后他才被了知的惨叫惊醒。
“什么?我的灵气!”
蝉妖了知从诞生以来,就没碰上过这么可怕的事情,他赖以存在的金蝉灵气居然被吸了个一干二净。
燕山月并不在意,只是冷冷开口:“你依附于灵气,如果灵气真的消失了,你无法继续存在。”
听到这话,了知一愣:“还真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
燕山月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搜气术只取灵气不伤本体,确实神奇。
燕山月看着眼前的金蝉,再一次为工匠技巧的高明赞叹不已。
从现在开始,他要把这金蝉带在身边。
了知自然万分不愿,他现在只想逃离南方,躲开灾劫,而且燕山月的态度太粗暴了。
燕山月却不在意,他已经想清楚了,既然下决心寻找帮手化解水灾,那就干脆点开始行动。
了知的天赋能力,是一件好用的工具,金蝉也是新的灵气来源。
想要找到帮手,燕山月必须用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力量。
他没有拿走金佛,用土块盖上坑洞,然后转身走出角落。
此时了知还在燕山月手中喋喋不休,但燕山月毫不理会。
离开米店街,燕山月继续向着南边走去,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过一座石桥,来到城墙下面,就是运河码头。
第十一章 凶兆连连
相比米店街,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因为大年初九,漕运都停了。
燕山月一言不发地走着,了知话都翻来覆去说光了,想用幻术,却又已经没有灵气可用。
最终,了知还是屈服了。
他长叹一声,开口答应了燕山月的交易。
不过马上,了知又补上条件。
“你说过的,保我免于灭顶之灾!”
燕山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了知明明是个蝉妖,但却完全没有狐妖南山公那样的霸气狠辣,倒像是个性格懦弱的普通人。
“你认真帮我做事,我自然会保护你。”
交易就这么达成了。
不过了知提前提醒燕山月,他的能力也就是能预测吉凶,本质上是很被动的,而且很多时候危险也不一定有预兆。
如果了知没注意到,那燕山月不能怪他。
燕山月自然答应。
他需要了知帮忙,这些条件都可以忍。
两人说好的时候,燕山月也正好走进了码头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来这里,是来找李赤霞。
既然要为了阻止水灾寻找帮手,那第一个当然就是李赤霞。
李赤霞是锦衣卫,当然不是自己选的,他是世袭千户,代代相传子承父业,想不干也不行。
这个千户属于运河南卫所,因此驻地就在苏州城的运河码头旁边。
当然,所谓的“千户”现在也只剩一户了。
燕山月来到小巷里面,停在一扇破烂的木门前面。
这扇门高大宽敞,十分气派,门楣用的更是上好的松木,显然当初十分显赫,可惜辉煌早已过去,现在腐朽不堪,门扇上更是有个大洞,谁也拦不住。
这就是剑客李赤霞的家。
燕山月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此时,一直喋喋不休的了知突然安静下来。
燕山月一愣,然后就听到了一声蝉鸣。
这蝉鸣当然是了知叫出来的。
叫完之后他语气惊恐地连声大叫:“别进去别进去!”
“这宅院里有大凶!”
燕山月若有所思。
他带着了知,除了把灵气来源金蝉留在身边之外,就是想利用了知预测吉凶的能力。
现在看来,了知对这能力的掌握并不自如,更像是一个有大凶就发出蝉鸣的警钟。
不过燕山月很奇怪的是,李赤霞的家里他来过不少次,怎么会突然就有大凶之兆。
一边把画卷拿在手上,燕山月一边看看左右,想着要不要翻墙进去看看。
其实此刻他心里有点害怕,但又实在担心李赤霞。
这是阻止洪灾能找到的第一个帮手,没了他,燕山月根本不知道怎么继续。
没想到此时,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李赤霞。
燕山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李大哥,你这是要出门?”
李赤霞却面无表情地摇头,他也不开口,只是转身回到院子里。
燕山月有点茫然,也不知道李赤霞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好像心情不好。
而且了知此时也突然陷入沉默。
事情好像不妙,燕山月心里又慢慢开始担心,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收起画卷,上前走进院子。
“怎么了?有事发生?”
就在此时,又一声响亮的蝉鸣爆发。
了知的声音都在颤抖,几乎小得听不见:“你不该进院子的……”
燕山月更疑惑了。
李赤霞就在面前,大凶的提醒却一次次响起,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看李赤霞阴沉的样子,恐怕真是有很不好的事情。
想到这里,燕山月心里一沉。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李赤霞怎么像是对外界毫无兴趣一样,对如此明显的蝉鸣不闻不问呢。
这院子四面是和平常一样的破败场景,可现在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让人觉得已经掉进了虎穴,忍不住想要转身逃走。
但燕山月没有逃。
燕山月加快脚步,上前追着李赤霞走进院子北边的正房。
“怎么了,有什么麻烦的事情,李大哥但说无妨,能帮我一定帮。”
可就在燕山月跨进房门的瞬间,了知又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蝉鸣。
声响在房间里回荡,无比响亮,简直可以和寒山寺里面子时的钟声相比。
燕山月被吓了一大跳。
了知噤若寒蝉沉默不语,可燕山月明白,这次应该是他不该进这房间。
可这房间里有什么大凶之物,如此危险?
李赤霞不还站在面前。
燕山月心里疑惑和恐惧交织,一时茫然。
就在此时,李赤霞终于停下脚步,站在房间中央转身。
燕山月刚要开口问问题,了知就发出一声大吼。
“小心!”
这声喊叫充满了恐惧,了知的嗓音都在颤抖。
燕山月顿时一惊,然后他就发现,李赤霞抬起了右手,五指并拢,正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过来。
这看上去简直就像李赤霞把右手当成了一柄匕首,要刺进燕山月的心脏。
其实不是好像,本来就是。
李赤霞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几乎瞬间,燕山月就感觉胸口皮肤上传来刺痛。
那是指尖已经刺进了皮肉。
此时燕山月终于在惊恐中完全明白了之前三次蝉鸣预示的大凶到底是什么。
原来眼前的李赤霞已经性情大变,要取燕山月的性命。
燕山月几乎是纯粹靠着本能,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画卷对准了李赤霞。
他根本来不及开口,心念所至,一道剑气就从画卷中暴射而出,直刺李赤霞咽喉。
然后在燕山月反应过来之前,一剑封喉。
李赤霞手上的力道瞬间消失了。
他的指尖停在燕山月胸口,然后无力垂下。
燕山月这才反应过来,他无视了胸口伤口传来的剧痛,忍不住朝着李赤霞伸手:“李大哥……你……”
此时的燕山月心里无比复杂。
他居然亲手杀了李赤霞。
这是燕山月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修行者,第一个能放开顾忌,说说心里大逆不道想法的朋友。
燕山月觉得自己应该悲伤,或者后悔,但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只有茫然。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此时,燕山月突然发现,眼前的李赤霞有问题。
他咽喉的伤口中,流出的液体是绿色的。
这一幕如此荒谬,燕山月甚至忍不住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他反复再看,那液体还是绿色。
第十二章 画皮
此时李赤霞已经无力倒在地上,咽喉处伤口不断涌出绿色的液体,在地上蔓延。
到了现在,燕山月看得十分清楚,这就不是鲜血,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搜气术的感知像潮水般传来。
伴随着绿色液体蔓延,一股无比浑浊,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也步步逼近。
燕山月实在无法忍受,一退再退,最终走出房间,站在冬天并不热烈的阳光下面,才终于感觉轻松很多。
他这才长出了口气,心神不宁地问了知,是不是知道什么。
了知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了,可他的语气里依然满是畏惧。
“那是……鬼吧?”
燕山月顿时后背发凉。
这个世界,当然是有鬼的。
可李赤霞难道已经变成鬼了吗?
又是多强的妖邪,能杀死李赤霞?
越想越害怕,燕山月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必要害怕,无论这个鬼从何而来,有多可怕,但也没能挡下画中一剑。
那个鬼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燕山月松了口气。
他这才鼓起勇气,又上前准备回到房间。
可燕山月刚到门口,就听到了无比怪异的声音。
首先是一声宣纸或者布帛被撕扯开的声音,然后是某个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听上去无比像是人的身体。
了知已经吓得彻底没声音了,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一样。
燕山月心里越来越觉得自己陷入了某个诡异的漩涡之中,随时会撞上什么恐怖的东西。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手握着画卷,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门。
一进门,燕山月就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地上有一滩绿色液体,液体中是一具形状怪异的骨架。
那骨架的躯干看上去像人,可头颅上獠牙如同刀剑,就像是头虎狼,四肢的末端是乌黑发亮,如同生铁铸成的爪子,又长又尖,如同匕首。
骨骼接触到绿色液体的地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融化,很快,地上就只剩下獠牙和尖爪了。
燕山月看着这一幕,搜气术的感知中四周满是令人窒息的浑浊。
他心里又厌恶,又茫然。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没有人可以回答。
然后燕山月就注意到了原本被压在骨骼下面,伴随着骨骼融化露出来的东西。
一张土黄色的纸,上面好像画着人的脸。
燕山月心里一动,向前一步低头细看。
这一看,他顿时心里一惊。
因为地上这张纸,颜色太像是人的皮肤了,而且并不平整,凹凸起伏之间,就像是一张被扒下来的人皮一样。
而画着的人脸也隐约可以辨认,浓眉大眼,粗豪的络腮胡,正是李赤霞。
燕山月强忍着厌恶低头伸手,拨开地上的“纸”,然后终于确信,这就是李赤霞。
他心里瞬间闪过一个熟悉的故事。
“画皮……”
这样的话,好像从进门开始发生的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了知预见的大凶之兆,是这个夺命的画皮鬼怪。
燕山月看到的李赤霞性情大变,是画皮鬼怪为了不露破绽做的伪装。
李赤霞对燕山月出手,其实是画皮鬼怪鬼爪掏心,痛下杀手。
好在燕山月一直没有放下警惕心,才用画中剑气先手反杀。
燕山月翻动画皮,就看到背部有一个裂口,再想想画皮鬼怪非人般高大的骨架,也想明白了门口听到的那声音。
应该是画皮鬼死去,维持伪装的力量消散,身体恢复原状,过于高大,撑破了画皮,掉在地上。
事实也正是如此。
想清楚了之后,燕山月就迫切地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李赤霞还活着吗?
他确信画皮鬼怪不是李赤霞的冤魂,但亲近之人的偷袭最难提防,也不知道李赤霞是不是已经遇害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最坏的情况,燕山月至少要帮李赤霞入土为安。
他皱眉绕过地上的一滩绿水,开始在房间里面寻找线索。
没想到马上燕山月就看到了房间正面桌子上的一封信。
上面正是五个大字:“燕贤弟亲启”。
燕山月忍不住苦笑。
从走进李家院门起,他接连碰上诡异的事情,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居然连摆在面前,这么显眼的东西都没注意到。
燕山月拿起信封打开,就看到了李赤霞端正苍劲的字迹。
“水灾是真,贤弟务必不要追查,有急事到天香楼找我。”
短短几句,燕山月一眼扫过,心里十分复杂。
这真不好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大水灾是真,燕山月早就从了知这里确定了。
李赤霞在不在天香楼也是无法说清的事情。
有可能是李赤霞离开之后画皮鬼怪才来,也有可能,画皮鬼怪赶在了李赤霞前面。
而且李赤霞让燕山月不要追查水灾的事情,简直就好像追查的话,会引来危险一样。
比如……
画皮鬼怪。
燕山月越想越觉得很可能就是这样。
否则画皮鬼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李赤霞家里。
可这样一来,不但李赤霞有生命危险,燕山月要寻找阻止水灾的帮手,也就多了一个巨大的阻碍。
甚至燕山月心里隐隐觉得,恐怕这事情的根源,就在于神君。
那个强大到极限,渡劫就能引来滔天大祸的神君。
可这才过了一天而已。
从昨夜子时,狐妖南山公说出大灾祸的预言,燕山月确定这个消息只用了一天。
李赤霞哪怕比他更快,也快不了多少,这画皮鬼怪来得何其速也!
想到这里,燕山月顿时后背发凉。
他感觉自己已经能隐隐看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笼罩着整个南方。
而在那大网的中心,强大得令人绝望的神君端坐其中,兴风作浪。
距离大洪水到来还有一个月。
燕山月收起这封信塞进怀里,转身长叹了口气。
还有希望。
李赤霞说不定认识什么能对付神君的高人。
他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仔细看了,又离开院子绕到后面看了,四处都找不到李赤霞的尸体。
燕山月回到院子里,依然不放心。
但现在唯一搞清楚李赤霞生死的办法,就只有去天香楼找他了。
想到这里,燕山月心里一动。
明晚唐辰的文会,不就在天香楼吗。
第十三章 炼气
真正的苏州读书人,办文会当然是在天香楼。
燕山月想了想,抬头看一眼天色。
此时已经是傍晚,很快就要天黑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家,天香楼明天晚上再去。
李赤霞的生死是很重要,但燕山月非常担心,是不是已经有画皮鬼怪一样的怪物在天香楼等着了。
唐辰的文会是最好的掩饰,燕山月现在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想清楚之后,燕山月回到院子里。
画皮鬼怪变成的绿色液体已经开始慢慢消失,燕山月也想明白了,鬼本就无形,当然不会留下尸体。
所以鬼怪死去之后,才会融化成绿色液体,而这绿色液体也不会存在多久,最终也要完全消失。
最终留下的只有那张画皮,燕山月也留在原地没动,反正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用,而且只要见到都让会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联想。
燕山月只希望,自己斩杀画皮鬼怪的动作够快,能让幕后黑手来不及接到燕山月出现的消息。
否则追杀恐怕马上就会出现。
走出院子,关上院门离开小巷,来到街道上,燕山月低声对了知开口:“这次你做得不错,下次继续努力。”
了知却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夸奖而高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幽幽开口。
“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不是没有道理的。”
了知非常不愿意看到燕山月这样到处招惹妖邪鬼祟。
这些危险的存在其实也没那么常见,鬼祟不能见阳光,妖邪行踪诡秘,只要不是故意去找,很难碰上。
但真要是去找,它们就会以超出想象的快速,出现在你的面前,然后向你证明为什么它们被人畏惧。
就像现在的燕山月这样。
了知现在跟着燕山月,真要是碰上了难以对付的妖邪鬼祟,燕山月完蛋了,了知也跑不掉。
燕山月听到这句话,无奈地苦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一步踏进了危险的漩涡,可其实一年前确定这里是聊斋世界的时候,燕山月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躲不过妖邪鬼祟。
了知倒躲得够隐秘,可他躲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迎来灭顶之灾,还要靠燕山月救命。
到了现在这一步还想置身事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再说燕山月只是寻找帮手,并不准备自己去对上神君。
他手里不是还有画中剑气,腹中灵气。
那画皮鬼怪够厉害了,也不是燕山月的对手。
走到河边搭上一艘正好路过的乌篷船,燕山月递给船夫四十文钱,从水路回家。
小船在水上晃荡,虽然慢慢悠悠,只比走路快一点,还赶不上小跑,但也比燕山月安步当车快了不少,而且中间不用停顿。
紧赶慢赶,燕山月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到了城东。
从文昌街后面的河边跳上岸,燕山月连忙从侧面小门进了画店的后院。
一进门,燕山月的母亲就冲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没出什么事吧?”
燕山月笑着摇头:“怎么会,就是顺路去找了个朋友,可惜他不在家。”
燕山月母亲并没有放心,一边关上院门,一边絮絮叨叨:“你啊,城南靠近运河,本来就有很多闲汉,那里住的不是商人就是苦力,还有军户,你怎么在那里有什么朋友?”
燕山月只能苦笑。
他的朋友还真是个军户。
好在此时祖母从厨房里出来了。
“你这孩子,说了天黑前回来,怎么晚了?”
燕山月连忙低头:“我知道错了,祖母,是我不小心记错了时间……”
祖母看了燕山月一眼就笑了:“行了,下次不许这样。”
“吃饭吧。”
晚饭依然丰盛,不过吃饭的只有燕山月一个人。
画工燕岩刘木头三个人要干活到很晚才回家,所以晚饭是按时做好,放在火上温着,等他们回来之后再一起吃。
只有燕山月的那一份是祖母提前挑出来摆在木盘里,让他提前吃掉。
理由是吃饭要按点,不然对身体不好。
虽然燕山月奋力抗议,但家里他其实和金宝是一个家庭地位,面对长辈们实在无力。
所以燕山月就只好把木盘端进自己的房间先吃。
晚饭是烂肉面,骨头汤清澈,面条很细,上面摆着大块猪肉,已经炖得十分烂乎,筷子碰一下直颤悠。
画工燕父刘木头三人干的也算是重体力活,十分辛苦,因此晚饭要格外扎实,才能撑得住。
至于为什么没干活的燕山月反而是第一个享受扎实晚饭的人,这就只有祖母知道了。
反正燕山月也不敢问,这个家里也没人敢问。
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面条,燕山月把木盘放回厨房,然后回到房间里,坐在椅子上休息。
他能感觉到丹田处的漩涡鼓胀,应该是积攒了足够的灵气。
搜气术今天吸收了金蝉上面的灵气,那数量不算少,现在应该是消化完成,准备好了。
果然,很快燕山月就感觉一股力量从漩涡中冲出,仿佛一股冰水,朝着胸口蔓延。
这又是一条新的经脉。
刚开始燕山月吸收了藏剑画中的灵气,就开辟了丹田,顺带开辟了一条经脉,现在这是第二条了。
冰凉的感觉走到最后,和之前的经脉尽头连接,组成一个圆环,下面汇合于腹部丹田,上面汇合于头顶。
然后那感觉就消失了。
这条经脉已经打通,漩涡中的力量也消耗殆尽,转而蛰伏。
但这并不是结束。
燕山月能清晰地感觉到,像是堤坝被挖开一样,一股清凉的气息开始在这圆环中流动。
这毫无疑问就是传说中的灵气。
灵气从丹田出现,流过经脉,从中散开,滋润身体,但又从身体中得到新的力量,汇聚于经脉,最终回到丹田。
每转一圈,灵气就增长一丝,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而与此同时,身体也越发强健,精神也更加敏锐,神智更加清醒。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修炼了。
燕山月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心里无比满足。
这就是超脱凡人的过程了,总有一天,他可以像李赤霞一样来去如飞,力大无穷,甚至能比他更强。
有了这样的力量,燕山月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多了不少信心。
对付画皮鬼怪那样的妖邪恶鬼,应该完全不在话下。
反正以现在他的反应速度,绝对来得及使出画中剑气。
第十四章 神灵
燕山月坐在桌边享受着经脉中灵气增长的感觉很久,才终于舍得转移注意力,去做别的事情。
他拿过笔墨纸砚,准备写一首诗。
这是为明天晚上的文会准备的。
像是唐辰这样“正派”读书人举办的文会,主题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时文”,也就是考科举专用的八股文。
但是正式开始之前,还是会比比诗词,这叫文士风流,是必须的暖场戏码。
大亨朝都两百年了,读书人们对科举这种死板的考试方法积攒了足够多的不满,在天高皇帝远,读书人又多的南方,时文写得好只能挣到里子,面子还是要靠诗词来挣。
只可惜燕山月只擅长时文,不擅长诗词。
他的文采不好,但极其擅长应付八股文章,不管要求多么严苛繁多,总能绕开禁忌,写一篇其实毫无内容但绝不犯错的文章。
但诗词不讲规矩,文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憋了半天,憋出来一首平平无奇的立春诗。
“大寒已去冬已逝,暖阳未至意迟迟,天公催促万物起,田间草青似可疑。”
二十几个字写完,燕山月放下手中笔,长出了口气。
这首诗只能说平平无奇,但拿来给文会暖场也足够了。
而且燕山月还有个意外之喜。
刚才憋词的时候,燕山月明显感觉自己的脑力远胜从前,思维敏捷不少。
想来想去,肯定是开始修炼的原因。
这下燕山月达成人生目标:考上进士的希望又大了不少。
燕山月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个来回,心中简直踌躇满志。
就在此时,院门被敲响了。
燕山月走出房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此时天色已暗,半轮苍白月亮已经挂上院子角落的树梢。
应该是画工燕岩刘木头三个人干活回来了。
燕山月打开院门一看,果然如此。
他连忙把三人让进院子,帮着刘木头搬东西,但被拦住了。
此时女主人们也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急匆匆走进厨房,搬出一直热在灶上的晚饭,摆进正房,准备吃晚饭。
燕山月想帮忙,还是被拦住了。
母亲怕他烫到手。
终于开始吃晚饭了,燕山月又被拉到餐桌上,长辈们都让他再吃点。
然而燕山月再也吃不下了,只好落荒而逃。
吃完饭之后,燕岩把燕山月叫进了正房。
然后画工挥挥手,就把燕岩和剩下的其他人赶出了房间。
燕山月一脸诧异地看着祖父吴门画工关上房门,不知道祖父这是怎么了。
画工转身,抬头看着墙壁中央挂着的一幅吕祖画像,长长地叹了口气。
“吕祖显灵了。”
燕山月愣了一下。
吕祖自然就是八仙中的吕洞宾了,别人说这位神仙显灵,燕山月是不信的。
但祖父这么说,燕山月不得不信。
因为这位可是吴门画工啊。
画工一辈子崇敬吕祖,心诚到吕祖化身降临,用仙术教画工画出董娘娘的画像。
后来就是这幅画像让画工得到了皇帝的赏赐,才有了燕家今天的富贵。
祖父一脸感慨地对燕山月说起今天下午,发生在道观里的怪事。
那道观供奉吕祖,塑像就在正殿,画工是全苏州公认画吕祖最好的人,因此被请去给塑像上色。
下午的时候,墙壁上的八仙图已经有了样子,吕岩出去拿颜料,正殿只剩下画工一个人,就在此时,吕祖的塑像开口说话了。
神像所说的话让画工十分惊恐。
一个月后的惊蛰,将会有灭顶之灾席卷南方,苏州全城遭灾,燕家也躲不过去。
这简直就是天降横祸。
画工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他是相信吕祖的。
正因为这样,才格外震惊。
好在此时吕祖开口,说出了一个好消息。
念在画工一生虔诚,吕祖决定救他于水火之中。
说到这里,神像头顶的天花板上,一块木头掉了下来。
这是正殿藻井的一部分,木雕彩绘的荷花白鹤图案中,荷花上的一个莲蓬。
木头莲蓬正好落在画工手中,此时,吕祖塑像又开口了。
这木头中有吕祖的一道法术,可以保护画工。
如果画工想逃,这法术足以救下他全家,如果他碰上了别的麻烦,这法术也可以挡下一次夺命危险。
这话刚说完,还没等画工问清楚细节,燕岩就从外面回来了。
而吕祖神像也恢复沉寂,再也不出声了。
画工知道,吕祖已经离开了。
他站在原地,心情激荡了很久,始终无法恢复冷静。
到后面一直心神不宁,回到家之后也是。
吕祖的预言是真的,画工相信这一点,正因为这样,事情才很麻烦。
燕山月听到这话之后,心里十分复杂。
吕祖显灵这种事,普通人都会觉得新奇,可燕山月已经开始修炼灵气了,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他真的没想到,被奉为正道的神仙,面对这样的大水灾,反应居然就是让崇拜者逃走。
难道他们没想过,可以阻止水灾吗?
燕山月越想越觉得愤怒,他知道祖父一生无限崇拜吕祖,可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吕祖就没想过阻止水灾吗?”
说完燕山月就低头不看祖父的脸,只准备迎接狂怒的风暴。
可没想到画工根本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吕祖是仙,还是神?”
燕山月一脸茫然地抬头:“爷爷,这有什么说法吗?”
画工轻轻一笑:“乖孙啊,你是读书太认真,所以不懂这些。”
然后他就说出了让燕山月刮目相看的一段话。
仙人最怕沾染红尘,因为人总是会为了情感违背天道,仙人长生是因为接近永恒的天道,自然要远离人世。
而为了拯救人命而阻止水灾,就是违逆天道。
至于神明,不过是信众的工具。
信众祈求神明保护他们,那神明就保护他们,可世界上,没有任何信众会祈求神明保护所有人。
所以吕祖无论是仙,还是神,都只有救画工性命的道理,没有阻止水灾的理由。
燕山月听了之后,无奈地沉默了。
他原以为这世界有妖邪鬼祟,凡人还能维持基本的安宁,是因为有真仙神佛保护。
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