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外篇
七月流火,龙行未止
客至
请上水行涧
不问何来不问归去
本店只歇脚不留客
酒菜十文茶水十两
客官若需烦请自取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分六界,四海八荒。
仙界,人界,魔界,魔界之下再分三界——妖,鬼,怪。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算上今日,已是第十日了。
十日阴雨连绵,不见曦月,又正是阴气正重的季节,这……可不是好兆头。
“叩!叩!”
“叩!叩!叩!”
“叩!叩!……”
终于,店中之人不耐其烦,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阿木,开门。”
“是,掌柜。”
一直站在木柜前的灰衣少年明显就是在等那人发话。这不,得了吩咐,便飞快地走到木门前,打开了门上的木栓。
沉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雨水伴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这位客官,小店今日闭业……”
阿木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站在面前之人……
狭长的飞檐下,女子一身红衣而立,身姿窈窕,眉眼含笑。一双飞挑的凤眸似尽收天色。阿木不禁心想:这该是哪里的小狐妖误入了这阴雨连绵的临江城。
“这位小哥,今日天色已晚,雨势未停,奴家欲叨扰一晚。可否?”
女子巧笑着开口询问。声音温软至极,似是三月暖阳拂面,又似九月清风过耳,不过在阿木听来却更似自家掌柜亲手调制的香茗。
“抱歉客官,小店今日闭业……”
阿木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为难之色,实际上,就算今日非闭业之日,店中也是不留客的。
闻言,女子微微一笑,了然地点头,却无离去之意。她的目光落在头顶上木刻的牌匾上。朴实无华的木匾,上书“水行涧”三个大字,竟是一手漂亮的行楷。
“既如此……”
女子话音未落,脚步一抬,身子竟在阿木关门前闪了进来。速度之快,竟令身为异族的阿木都晃了一下眼。
“姑娘!”
阿木急切的呼唤并未阻止女子的脚步。他想拉住女子,却在靠近的那一刻,被一股无名的力量震开数尺。这是……
这时,那位一直端坐在窗前之人终于抬眸看来。竟是一位眉眼如画的少年。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甚佳,一袭白衣加身,不言不语,自有一股仙风韵味在其中。
“阿木,不得无礼。”
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是,掌柜。”
阿木作罢,转身回柜台做事。
少年墨发半挽,手持书卷,那一身仙气似乎驱散了这阴雨连绵下的阴炽。
女子收起手中的竹伞,缓缓走到少年身边,她并不落座,只笑意盈盈地看他。
她不过双十般的模样,眼中却深藏着沧桑,笑意一直未达眼底。那一身红衣招摇,墨发以红绳轻系。倒真像是阿木所想,恐是界下的小狐妖贪玩上界吧。
“这位掌柜,今日天色已晚,奴家欲叨扰一晚,可否?”
只听少年回答:“年方几何?”
“不过双十。”
“姓名何为?”
“鄙姓木,名浅歆,小字……君影。”
“可是临江城之人?”
“非也。”
无论少年问什么,女子都一一作答。
“阿木,取前尘来。”
“是,掌柜。”
少年看着面前女子巧笑的娇颜,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探究之意。待阿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青瓷茶盏行至面前,他拂袖起身,将茶盏递到女子面前。
“请。”
“酒菜十文,茶水十两……掌柜倒也舍得。”
虽是调侃,但女子的动作却不带一丝迟疑,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前尘,味甘。
凡人饮之,三魂失一,七魄失三。
仙魔两界之人皆得永生,百万余年历劫而死,魂归九天,魄堕九重,又何来前尘一说?
“多谢掌柜。”
她依旧笑着,眉眼似月。
少年接过茶盏,随手放在桌上,然后重新坐回桌前,执起桌上的书卷。
“阿木,为木姑娘准备房间,从今日起,她便是我水行涧的伙计。”
“是,掌柜。”
从留客到收伙计,似乎无人觉得匪夷所思。
阿木边上楼边心想,在这临江城待久了,再匪夷所思的时也会变得很平常。
“敢问掌柜尊名?”
“不敢。在下湛空。”
七月流火,龙行未止。
九天六界,临江总之。
初生篇(壹)
城中雨歇,晴光乍现。
日出微曦,辰时已到。
阿木打开水行涧的木门,迎接这初晨的第一缕阳光。
大堂内,一身红衣的女子将一块木牌挂在墙上。
木牌上书“酒菜十文,茶水十两,客官若需,烦请自取。”
同样是漂亮的行楷,只看上一眼,便知是何人所书。
这简陋的小店中,除了那位仙人似的掌柜,断寻不出第二人。
木浅歆举起双臂,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透过微屈的臂弯,她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少年站在楼梯口看着她。
“掌柜,早啊!”
少年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然后抬步下楼。
待他走下来,木浅歆便疑惑地问道:“掌柜,何以茶水这般昂贵?”
湛空站在柜台后,俯首调制着手中的茶引。
闻言,他未抬头,吩咐道。
“同阿木寻套茶具,烫洗出来给我。”
虽说是答非所问,但木浅歆还是照做了。
阿木拿给她的是一套青瓷茶杯,只只如雕如琢,散发着青色的柔和光芒。
木浅歆接过,置在桌上,用滚烫的开水仔细又小心翼翼地清洗,倒是难得地有耐心。
在她身后,湛空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微屈的背脊上,看不出情绪。
约莫两刻钟后,木浅歆端着清洗好的茶具走过来,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抬头对着少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可是干净?”
“……可。”
湛空并未被她灿烂地笑容迷惑,只说了一个字,便专心用方才调制好的茶引泡茶。
只见那双修长的手执起茶夹,将一个个烫洗好的茶具摆放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在茶荷中投入了少量的茶引。
之后便是一步步繁琐又不失优雅的泡茶步骤。那一双白皙手在水光与青色的茶具的映衬下,竟是多了几分旖旎的意味。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的起茶,都令木浅歆感到惊艳。
终于,在木浅歆被一系列技巧弄得眼花缭乱前,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才端起一杯装着琥珀色茶水的茶盏放在她面前。
“尝尝。”
木浅歆不疑有他,端起来细细品抿。
茶水微苦,入口清香,倒是好茶。
“好茶。”
如此想来,便如此说了。
木浅歆将茶盏还给他,目光盈盈地望向他温润的面庞。
“小店的茶水并非常物,自是贵些。左右钱财乃身外之物,倒不如便宜了在下。”
闻言,木浅歆不由忍俊不禁,这小掌柜倒是幽默。
随后,湛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此茶名为初生,乃是我调制的新茶。”
他将面前的茶具一一收起,然后用玉色的小坛子将剩下的茶引装好。
木浅歆自觉接过坛子,转身放在木制的雕花茶架上。
茶架很大,上面摆放着很多精致的小坛子,坛子上挂着木牌,上书茶名,昨日木浅歆喝的前尘便在其中。
“幼儿初生,族亲同庆,殊不知于幼儿来说,生门,便是他来到这世上,所受苦难的第一苦。”
拜别孟婆,一朝入生门。
前尘旧事,悉数皆忘却。
“生门,苦吗?人族百年轮回,前尘忘却,而待来世,他们所期所盼,不就是出入往生?而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永生罢,又怎会觉得苦呢?”
木浅歆不懂,人族既能够轮回轮世,又为何会苦?
“自是苦的。百年轮回,出入往生,也不见得便是他们所期所待。”
湛空从柜后走到窗前,撩起衣摆落座。木浅歆跟在他身后,在他面前的座位上坐下。
“掌柜所言,倒也有理。奴家才疏学浅,倒教掌柜见笑了。”
这时,阿木已从外面将木窗支起。瞬间,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落在桌上,以及桌前人的身上。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温暖的晨曦中,唇角勾起同样温柔的弧度。
初辰无知,世人亦无知。
百世轮回,又是谁之所盼?
不伤不死,不老不灭,又是何人所期?
良久,只闻少年敛眉轻声道:“何言见笑?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是的,不过萍水相逢,互道姓名,来日一别永年,相忘于六界九重。谁又需对谁说一句“见笑”?
约莫午时一刻的时候,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火急火燎地闯进店内。
阿木适时端上一杯碧色的“凉生”,老者似是渴极,接过来便一饮而尽,刹那间浑身舒畅,不由满足的失声喟叹。
“好茶!多谢小二哥!”
这时,阿木笑眯眯的接过空了的茶杯,恭恭敬敬地对老者行了个礼,道:“李大夫折煞小的……倒是小的要谢过李大夫。十两纹银,不二价。”
闻言,那位姓李的老者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银子,递给满面笑容的阿木。
木浅歆坐在柜台后含笑看着面前的闹剧。三分小店,七分温馨。
这便是人族最令仙魔两族羡慕的地方了。
七情六欲,人族俱全。
而魔族少了三分情,仙族偏少了那三分欲。
那老者起身行至窗前,然后神色恭敬地对着面前的白衣少年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掌柜安。老朽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湛空放下手中的茶盏,优雅起身,同样拱手回礼,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
“回见李大夫安。李大夫可是为求茶而来?”
“非也。老朽此番前来,乃是为请掌柜前往城南救一人。”
倒也是有趣,一个大夫,却来请一个茶馆掌柜去救人。
湛空看着李大夫,拂衣淡笑,道。
“李大夫乃我临江城神医,救死扶伤之事,在下自是不及李大夫的。”
闻言,老者不禁深深叹息,若是普通的救死扶伤,倒真不必麻烦水行涧掌柜,但是……
“掌柜折煞老朽也,自是有些死伤是掌柜救得,老朽救不得的。”
李大夫说的隐晦,但意思却不含糊,湛空自然是听得懂的。
“也罢,城南徐家主母月前曾在小店购了些新茶,今日恰好是约定交货的日子,还烦请李大夫同在下走一趟。”
“掌柜客气。”
听到这俩人旁若无人地打哑谜,柜台后的木浅歆不由轻挑柳眉,看着那如玉少年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老者之前只提了一句城南,但湛空却直接说出了城南徐家,其中诡异之处,竟无人深究。
也许,这正是水行涧和湛空神秘且令人尊敬的地方。
木浅歆按照湛空的吩咐,取了茶架最下层的一只玉色小坛,装在一个雕花的木盒中,跟着他和李大夫一起离开水行涧。
阿木被留下看店。
临江城繁华,奇货异物琳琅满目,叫卖声不绝。街上行人如流,其脸上无不洋溢着着幸福的笑容。
人族渺小,他们无法术傍身,亦不得长生不死,百年寿命,好似指尖流沙,仿佛任何微不足道的苦难都能够将他们摧毁殆尽。
而正是这样一个渺小而又脆弱的族群,却能够存于九天六界,媲美仙魔两界,何其顽强?
初生篇(贰)
木浅歆对临江城的街市表现出了极大的乐趣,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两边的商贩小摊上瞟。
见女子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四周,湛空的目光中划过一丝笑意。
罢,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
“可是觉着新奇?临江城尽揽天下奇珍异宝,美景无双。姑娘若觉着有趣,改日在下同姑娘一同赏玩可好?不过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人命关天,烦请姑娘快些。”
少年的声音似珠玉般温润,他眉眼似画,眸色漆黑,俊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似是一笔水墨勾勒的丹青,仙人一样的好看。
但他说出来的话,可是一点都不仙呢!
知道自己这是被嫌弃了,木浅歆也不恼,余光瞥到一旁焦急万分却敢怒不敢言的李大夫,不禁微微一笑。
“奴家晓得。”
竟想不到几百年未曾上界,人族竟出了这般光风霁月的少年,倒还教训上她了!
——
城南徐家是书香世家。徐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
这一任的徐家家主,年逾不惑,主母却一无所出。几年来,烧香拜佛,访医问药,从未间断。
许是苍天有眼,年前时,主母好不容易被诊出喜脉,徐府上下欢喜一片。可如今主母怀孕七月有余,却好几次差点休克,母子难安。
偌大的府邸气派十足,府门外悬挂着一块烫金匾额,上书“徐府”二字,笔锋凌厉,气势磅礴,倒不像是一介书生写出来的字。
李大夫请门外的侍卫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三人便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一踏进徐府大门,木浅歆的神色便不由得微妙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去看身边少年的脸色,却发现他亦是皱着俊眉。
果不其然,她没有感觉错,此府中有低阶魔物的气息。
三人被下人领至一处精致的院落时停下了脚步,还未抬脚踏入那镂空的月亮门,便闻得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震撼之余,不免齐齐歪了歪身形。
“啊!!……好痛!……”
“……夫人,再忍忍……”
“……”
院中痛呼声,安抚声不绝,那领路的下人后撤两步,对三人拱手行礼,道。“我家家主与主母就在此处,有劳各位。小人告退。”
三人亦回礼。
下人离开后,湛空等人便又由另一位童子引着,进入了主屋。
由于主母是女眷,故并未让他们直接进内室,而是等候在外间。
不一会儿,一位眉目儒雅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自内室走出,而内室中的痛呼声依旧令人揪心。
男子一袭蓝色衣衫,身形略显消瘦,然风度甚佳。
“徐某见过李大夫,掌柜,及……这位姑娘。”
“徐先生不必多礼。”
徐家名下的书院遍及临江城,逢人见了都不免恭敬的唤一声先生。
湛空让木浅歆将手里的雕花木盒交给徐先生,而后淡笑道。
“此乃贵夫人在小店所购新茶,今日听闻李大夫言及夫人病情,多有不忍,故带新进小奴前来探望,还望先生莫嫌我二人叨扰才是。”
“不敢不敢!掌柜肯屈尊前来,实乃敝府荣幸,怎言叨扰?”
徐先生受宠若惊,面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是这般恭敬非常。木浅歆觉着着实有趣。
“徐先生,还是让掌柜看看夫人吧!”
李大夫急切地道。
“是!是!……掌柜请……”
徐先生闻言忙请湛空前往内室。听着内室中女子因痛苦而变了调的尖叫声,脸上又是一阵扭曲的心疼。
然而湛空却没有动作,而是淡淡地瞥了木浅歆一眼,道。
“你去。”
“……掌柜,奴家不谙医理。”
“知道了,去吧。”
湛空道。
木浅歆扯着唇角笑了笑,然后木着一张脸掀帘走进内室。
室内,徐先生和李大夫面面相觑,但碍于湛空的面子,还是没有说什么。
内室静雅,窗前置着一个精致的梳妆台,上面摆满女儿家喜爱的饰品,但屋内还挂着一些字画和刀弩之物。
木浅歆行至床前,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可以依稀看到床上妇人因痛楚不断扭动的身体。
“奴家乃水行涧伙计,见过徐夫人。”
无人回应,耳畔所及,皆为痛吟之声。
木浅歆皱眉,目光淡淡扫过房间内的每一处角落。
十月怀胎,虽说受累,但也不至于如此痛苦难当,除非……
木浅歆的目光重新落回床上,一边唇角轻轻勾起,眸中却一片冰冷。
“奴家想为夫人切脉,还请夫人恩准。”
半晌,只闻得床上之人淡淡的应了一声,那一声夹杂在痛苦的呻吟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木浅歆目光微沉,轻撩裙摆坐在床边,右手两指迅速按上徐夫人的脉搏,指尖轻捻间,一道赤色的光芒便悄然闪进她的体内。
她乃魔族之人,哪会切什么脉啊!只是为了借此来探查徐夫人身上有无异物罢了。
之前在院中感受到的魔物气息绝对不是幻觉,但这房中却并无魔物的存在。只有一种可能,魔物附在了活人身上。
那道赤色的光芒自徐夫人的腕处游走过手臂,胸腹,到达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时,一团黑雾缓缓显现。之后,赤色光芒与黑雾纠缠在一起,并且隐隐有吞噬黑雾的趋势。
就在这时,那黑雾似是受不了赤色光芒的吞噬,竟费力脱离了徐夫人的身体,迅速飞出帏帐,在房间里四下逃窜。
木浅歆看着那黑雾在屋里横冲直撞,然后自敞开的窗户逃走了。
她并不打算去追它。这样的低阶魔物,她还不放在眼里。
木浅歆放开徐夫人的手腕,缓缓站起身,声线平淡地道。
“夫人体质偏寒,本受孕不易,如今胎位不稳,恐临盆难矣。”
徐夫人还是痛苦地呻吟,一句话都说不出。
虽说那黑雾已被木浅歆逼离体外,但这几月来的折磨,还是有够她受一会儿的。
“夫人,胎儿于腹中受苦,莫说临盆之时母子难安,便是您平安将他诞下,此子亦非死即痴……您不若早做打算……”
木浅歆确实不会什么岐黄之术,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总之一句话,这个孩子,留不得。
魔物这种东西,人族向来是沾不得的,而这位徐夫人却让魔物在腹中与胎儿日夜相处七月有余,想必她的孩子,已然是个死物了。
然而,听到木浅歆的话,一直痛吟不止的徐夫人竟一把掀开层层叠叠的帷幔,厉声朝木浅歆嘶吼起来。
“你走!……谁都不准动我的孩子!……”
徐夫人这一吼,可谓是中气十足,惊的外间的男子相继走进,皆是一脸的忧心之状。
“夫人!”
初生篇(叁)
那位徐先生一看到自己夫人露在外面满是汗水的面庞,忙快步上前将木浅歆推开,把人搂在怀里,脸上满是焦急。
“夫人……”
身怀六甲的夫人虚弱地被自己夫君搂在怀里柔声安抚。
反观木浅歆,冷不防被男子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忽然后腰处抚上一只温热的手掌,木浅歆下意识地侧首,看到的便是少年温润如玉的侧颜。
湛空帮木浅歆稳住身形后,便撤了手掌。他站在她身侧,宛如谪仙。
“多谢掌柜。”
含笑的语气,却无端令人生寒。此时的木浅歆无疑是生气的。她恼怒于徐先生的态度。
人族,原不过就是如此自私自利,曲直不辩罢。
那位徐夫人靠在丈夫身上,额头上不断滴落豆大的汗珠,可见刚才一番动作下来,她也是备受折磨。
“夫君,让他们走……不准,不准伤害我的孩子……”
看,人族多可笑。
“好!全凭夫人所言……来人,送客!”
木浅歆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冷笑不止。
身怀六甲的徐夫人被木浅歆三言两语气的差点昏厥。之后,湛空二人便被“客气”地请出了徐府。
湛空与木浅歆并肩走在热闹非凡的街市上,经过方才那一番周折,木浅歆也没了赏玩的心情。
女子一身红衣妖娆,眉眼精致,她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年,眸中却一片冰冷。
“今日之事,奴家可是让掌柜失了面子?”
想来水行涧掌柜湛空在临江城也算是颇负盛名,以前定是没有被人赶出府门的,今日倒是因她破了这个戒。
“并非颜面问题,而是今日你不该同徐夫人说那样的话。”
湛空的言语间并无苛责。
“怎样的话?奴家所言,可有半分错处?”
“并无。”
湛空回答。
“那为何说不得?”
木浅歆脸上的笑意全无,眸中尽显冷然。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为何所有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并非说不得,而是身处人界,本该如此。”
湛空神色如常,倒也不恼,淡淡的眸光变得有些恍然。
曾几何,他也如同她一般不谙世事,于这繁华的人世间格格不入,受尽苦难。
“于人族而言,子嗣极为重要,血亲骨肉难以割舍。方才,你可想劝说徐夫人放弃腹中胎儿?……稚子无辜,何况尚在腹中……”
“可那胎儿在母体中饱受折磨,即使侥幸生下来,亦非死即痴……”
木浅歆不明白。
“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会有办法的。”
看到湛空唇角的淡笑,木浅歆忽然明白到,也许徐夫人也知道自己腹中胎儿的情况,之所以那般反应,只因那是她辛辛苦苦怀胎数月孕育的孩儿。
也许人族的母亲皆是那般坚强伟大。
思及此,木浅歆重新柔和了眉眼,唇角带着暖若初阳的笑容,柔和的阳光落在她如血的红衣上,美得不可方物。
美人一笑,以倾城。
这好看的小东西莫不真是自魔界跑出来的小狐妖?
湛空心中思及万千,脸上却毫不显露。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卖声。
“小公子,为您的阿姐卖串糖葫芦吧?”
二人皆是一怔。
最先有动作的还是木浅歆。
她浅笑着回身,抬手从那叫卖人扛着的草垛子上拿下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艳红晶亮的糖葫芦被她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她拿起一串在白衣少年面前挑逗似的晃来晃去。
“可想吃?唤声‘阿姐’便给你吃。”
湛空直接无视她,伸手从腰间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那叫卖人,而后拉起木浅歆向前走去。
“不必找了。”
那叫卖人得了便宜,乐的喜笑颜开,便顺口说了一句“谢小公子赏!您阿姐若吃的开心,还请再来啊!”
本是一句奉承之言,为招揽生意罢了。但前方的少年听后却一下子冷了脸,顿时停下脚步,迅速走回去,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摊开在那叫卖人面,冷冷地道:“找钱!”
“……”
看到那叫卖人迅速垮下来的笑脸,木浅歆笑得眉眼弯弯。如此小气的掌柜,果然是极可爱的。
那叫卖人自是后悔不已的,直到湛空他们再次走出很远的距离,还能够听到他小声的抱怨。
前方,少年面无表情地将找回的银子塞回腰间。这一幕落在木浅歆眼中,不由又引的她勾唇轻笑。
“掌柜看起来未及弱冠,至多十七岁,而奴家已是双十之龄,唤声‘阿姐’不为过吧?何故这般小气?”
闻言,湛空难得的冷笑一声,却是并未回话。
未及弱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说出本仙的道龄来,看吓不死你!
“掌柜啊,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送子观……”
声音戛然而止。
女子抓着一串糖葫芦毫无预兆地送进了少年正张开的嘴里。
看着少年眼中难得的错愕,她竟是,笑弯了眉眼。
——
徐家乃书香世家,而徐家主母却是武将之后,性行刚烈,为人强硬。
“林家世代从军,满门忠烈。徐家主母林雅清,乃是林家如今唯一的嫡系血脉。”
两年前,林家家主以年迈为由,上书致士乞休,而后举家迁往家乡云州。在那之后,国主曾几度降旨云州,请林老再度出仕,皆被婉拒。
听到这里,木浅歆的神色变了一下,有些凝重。
她知道于人族而言,家族功名意味着什么,可林老却毅然放弃了一切,举家返乡,实是令人费解。
木浅歆和湛空走进了肃穆庄严的送子观。
自院门至大堂,一路上都有穿着灰色道服的小观士手持拂尘向他们行礼。
道馆并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观里的那些送子观音像倒是极尽逼真。
走进大堂,一脸悲天悯人的观音像静静地立在堂内的金座上。在她的脚下,众多渴求子嗣的信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
看到二人进来,守在金台旁的一位小观士走上前,将签筒递到二人面前,笑容慈悲。
“二位施主可是前来求子?”
“……”
闻言,木浅歆看了一眼身侧与自己一般身量,面容尚且青涩的少年,忽然有些不厚道的笑了。
“小师傅觉着,我二人像夫妻?”
“施主说的哪里话,敝观名为求子观,若二位不是夫妻,又怎会来此?”
小师傅面不改色的笑道。看了一眼一身白衣,面色温润的湛空,忍不住心下叹息,这般如玉的小公子,竟娶了这么一位年岁大且难生育的妻子……
感觉到小师傅落在身上的视线越发诡异,湛空面色一沉,抬手扣住木浅歆的手腕,抬步往外走去。木浅歆也没有反抗,任他带她离开。反正目的达到了,她就顺从他一下下好了。
唉!原来这女子是这小公子的童养媳啊!难怪身子不好难生育,定是吃了些苦头的。
内心戏过于丰富的小观士暗叹一声,转身将签筒放回金台。
走出道观的时候,木浅歆还在笑,她将娇颜凑到少年面前,满目戏谑地唤了一声。
“夫君?”
湛空默默地回了她一个刀眼。
“莫瞪!莫瞪!一瞪眼就不仙了!”
木浅歆嘴上不停,可劲的调戏某仙儿一样的掌柜。心下不住暗爽,劣根尽现。
湛空却不理她,只淡淡的道。
“观内有异,待宵禁之后,再行查探。”
“……喏。”
初生篇(肆)
湛空没有再说话,脸色也平静如常。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的那张笑脸,那声温柔的“夫君”一直在自己脑海里徘徊。
在魔界,妖魔鬼怪四族总之,其中又以魔族最为强大。
人族死后,魂分善恶,善者归天,恶者入地。
在魔界,恶便是恶,不论前世,不论来生。像林家这样世代为将,浴血疆场,在一定意义上算是杀孽重重,他们死后,魂归地府。
“如是说,林家满门忠烈,死后却不得超生?林老弃职还乡,亦是为祖先积德积善?”
“诚然。林家子嗣尽绝,唯一的嫡女在嫁人后,二十多年一无所出,林老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这才出此下策。”
闻言,木浅歆微不可见地皱起柳眉。
不应该的。虽然说她这魔主每日不理政务,只知玩乐,但该知晓的事还是知道的。
恶魂确实归魔界管辖不错,手染鲜血,杀孽重重之人,无论生前善恶,死后魂归地府亦不错。可他们绝对不会对后人造成任何影响!
魔界藏有功过卷,卷上记载各种恶魂生前所作所为,有功即赏,有过即罚,从不逾越。而像林家这样的,应该是记在功卷上的,怎会用得着后人为其积善积德?
木浅歆想着,却没有再说话。
此时月色朦胧,寂静的山林间偶闻得几声飞鸟长鸣。亥时到,宵禁。
月色下,两道矫健的身影自观外进入,然后又绕开巡夜的观士进入大堂。
堂内一片昏暗,只有观音座下的金台前燃着几柄微弱的烛台。
白日里看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此时看来,竟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湛空站在金座前,沉着眸光端详片刻,而后两指捏着一道明黄色的符纸,借着烛台的火光将其点燃,向面前足有两人高的观音像甩去。
只见带着火星的符纸在碰到金色的塑像时,立马化作灰烬落在上面。
“塑像无异。”
那张是引魂符。
“也许不是恶魂作恶呢?”
木浅歆道。
湛空看了她一眼,自觉地后撤一步,淡声道。
“你来。”
……也是真不客气啊!
木浅歆总感觉自己被算计了,这小掌柜是真的学艺不精,看不出作恶的乃是魔物,还是……存心试探她?
不管是什么,木浅歆都没理由装傻。
来就来呗,谁怕谁!
她走到观音像面前,右手举至胸前,两指并拢,立即便有一道赤色的光芒自指尖弹出,直击观音的眉心。
“出来!!”
随着女子的一声厉呵,只见观音庞大的身躯瞬间四分五裂,丝丝黑雾争先恐后,带着凄厉的嘶吼声从里面钻出来。
木浅歆早就被湛空揽着腰拉到了一边。她看着眼前慢慢形成人形的黑雾,眼中划过一丝阴冷。
腌臜东西!
“连修炼都得依附于一座塑像上的低阶魔物,竟还敢害人?”
“如何不敢?”
木浅歆和湛空相视一眼,这魔物竟是能语人言。
面前的黑雾勾勒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看不清五官。
它的声音就像婴孩初语,稚嫩空灵,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阴冷,听起来诡异无比。
湛空不想多说话,一手幻出一把银色的长剑,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跃身劈向那黑雾。
嘶……这孩子还真的是个美仙人啊!
这是木浅歆唯一能想到的。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就在湛空的长剑即将劈到那黑雾时,竟凭空飞来一把弯刀,格开了那一击,然后那黑雾便冲出窗户逃走了。
那弯刀落在地上,玄色的刀身上刻着繁琐的花纹。
看起来,那魔物背后还有人。
木浅歆捡起地上的弯刀,垂眸掩下眼中的异色,问道。
“分头追?”
“嗯。”
两人从寺庙中出来后便分开去追。
木浅歆拿着那把弯刀,沿着刀上留下灵气在黑暗中起起伏伏。
那弯刀是魔界的东西,上面的味道是属于魔界的。
她随着那气息来到一片树林里,周围都是高大的乔木,树影婆娑间,阴气扑面而来。
木浅歆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墨发在晚风中肆意飞舞。
弯刀早就在她手中化为了灰烬。她的掌心中赤色的灵力翻涌着,随时都有可能取人性命。
“八重烈狱的那几只腌臜?好大的狗胆!本座面前也敢放肆!!”
阴冷异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嗜血,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言笑晏晏。
现在的木浅歆完全换了一个人,连那一身红衣都变得妖艳诡异起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四周的树忽然诡异地动了起来,枝干不断伸长,向她击来,密如雨丝的树叶更是如同刀林剑雨般射向她。
“哈!哈!……魔主大人,你不知道那小东西的精血有多美味……”
这是属于孩童的声音。
木浅歆推出手中的灵力将那些树枝击成粉末,然后双手合在身前迅速结印,瞬间,一个巨大的赤色光球炸开在原地。
木浅歆足尖点地,鬼魅似的身影在密如雨丝的树叶中起起伏伏,仿佛在完成一个人的舞曲。
“腌臜东西!”
夜色下,木浅歆眸色赤红,满是阴冷嗜血,她抬手扯下束发的红绳,三千墨发瞬间像逃出禁锢的妖异之物,变得坚不可摧,竟是在随风舞动间挡下了所有的树叶!
“魔主大人,放弃吧!如今你乃人身,灵力足足被封印了一半,你是打不赢我的!”
又是那个声音。
木浅歆一个起落,单膝落在地上,手掌狠狠地击向地面,一双赤色的眸子闪着诡异的血光。
“真以为本座奈何不了你?”
“什么?”
想她君影身为一界之主,从未受过这般挑衅。
这东西仗着她乃人身,不好施展灵力,便有恃无恐。
她倒要让他看看,待在八重烈狱的废物,连她君影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但见血光冲天,树木破裂的声音夹杂着诡异地嘶吼声充斥在林中,惊的群鸟乱飞。
“往哪儿逃?”
待血光慢慢消散,木浅歆眸光一转,右手成爪,身体迅速一动,再回到原地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个浑身漆黑的东西。
她似是嫌弃地将他甩在地上,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他身上,丝毫不管他痛苦的呻吟。
“魔主……魔主大人,饶命……”
“饶命?”木浅歆冷笑。
这时,一位鬼魅似的身影悄悄落在他们身后。
“属下司夜叩见魔主大人……属下来迟……”
“不迟。”
“……是,大人。”
司夜起身,一身黑夜包裹下的身体削瘦颀长,看不清他的面容。
木浅歆不看他,目光冷冷地落在地上的人身上,如同一个死物。
“盗取九幽石,私自上界,桀害人命,妄图挑衅一界之主……看来,你好像十分喜爱八重烈狱,既然如此,那就别出来了。”
“不要……”
不顾他的反抗,女子五指成爪,灵力微泄,瞬间扼住了他的灵脉,然后在他惊恐绝望的声音中……五指合拢,竟是生生捏碎了他的魔丹!
终于没有声音了。
这就是,挑衅本座的下场!
初生篇(伍)
这时,一块泛着蓝色幽光的晶状物从那没了声音的东西身上缓缓脱离。木浅歆微微用力,便将它吸入掌中。
这是九幽石碎片。
木浅歆拿着它把玩了一会,似是觉着无趣,随手扔给了司夜。司夜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
“大人,此次逃出八重烈狱之人共八人,九幽石碎片九块,皆遗失。”
“知道了,之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木浅歆似乎有些不耐,歪了歪身子顺势倚在一边的树干上,慵懒的模样在夜色中自有三分魅色。
司夜道。
“回大人,水行涧掌柜正是凌越上神与弄寒……姑娘之子,湛空仙君。……按着弄寒同大人的关系,他该唤大人一声‘祖奶奶’。”
祖奶奶?
木浅歆脸上的表情一阵惨不忍睹,腿上一软,差点站不稳。
记得之前她又让人叫阿姐,又叫人夫君……万幸,湛空不知道这事。
想她魔主大人待字闺中,云英未嫁,怎么就当上人的祖奶奶了呢?
纠结片刻,木浅歆决定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
“司夜,银魂老头可回来了?”
“回大人,并未。”
木浅歆撇撇嘴,那老头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要不是因为他要用九幽石,她犯得着上界吗?不过就是八重烈狱逃出来的几个腌臜东西,就算有九幽石碎片,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这时,司夜又说道:“大人,您如今幻为人形,定要万分小心。”
“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
司夜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连同木浅歆脚下的那物。
他离开后,木浅歆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红绳,然后开始自己为自己束发。
她心下想着,那小掌柜,居然来头不小,……罢,能护就护着吧。
束好发后,她一掌拍在脑门上,而后封闭五识,身体软软地倒在树下。
也许那时的木浅歆只是想到,若湛空找到自己,见自己毫发无损,会误会,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为何会害怕他误会,又为何那般肯定他会找来。
只是自那以后,她的生命不再孤单,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缘起缘灭,潮涨潮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啊……
为何一向英明神武的魔主大人,装个晕都能被蛇咬了?
木浅歆仰面躺在床上,无语地盯着床顶的帷幔。
不就是装个晕吗?为什么她会蠢到自闭五识?还好咬她的只是一条无毒蛇,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然……
“吱……”
门被人从外面退开,木浅歆侧首去看,只见来人一袭白衣,眉眼如画。
“伤口可还疼?”
“……自是疼的。”
那蛇也着实会咬,一口下去,直接咬上了她的灵脉!若非她自闭五识,五感俱丧,她定会一掌杀死那狠心的畜生。
见她故皱柳眉做矫情状,眼中却是明晃晃的笑意,湛空的眸光闪了闪,倒是没有说什么。
他抬手在她的伤口处探了探,见那紫青色的於伤已渐渐消退,便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他亦不例外,左右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昨夜的那魔物,只是一个低阶魔物,道龄不过几千年,但是……在他身上,有往生咒的痕迹。”
往生咒?
木浅歆一怔,心下疑惑。
“掌柜是说,他是往生咒咒体?他……是何人所下?又是为何?”
往生咒,咒其族人不得往生,后人不得安宁,满族血脉尽绝!乃是极恶毒的咒术。
湛空也是想到了往生咒的恶毒之处,俊眉微微一皱,眸中闪过三分薄凉。
“是国主。下咒之人……是国主。”
人族,真的很奇怪。
木浅歆勾了勾唇,略含讽刺。
如今咒体已除,徐家主母及腹中孩儿已无性命之忧,他们也可松一口气。至于其他的,也无暇顾及。
“下次,小心行事,不可鲁莽。”
“是,奴家晓得。”
木浅歆乖巧地笑道。心下则想着,下次定要好好护着这孩子。
湛空不过问昨夜之事,木浅歆亦聪明地不主动提起,难得地有默契。
木浅歆因伤在房间中休养了大半个月,最后在阿木的不满中,无奈下楼做事。
水行涧的生意一向红火,买茶之人几乎日日都有。
木浅歆坐在柜台前看着阿木收银子收的不亦乐乎,心中忍不住叹息。
可怜见的!到底是何原因,竟令一条千年的灵蟒如此执着于这人族的银钱?
“小二哥,拿三两‘浮生’。”
“好嘞!颜公子稍等。”
阿木乐呵呵地转身去称茶,不一会儿便拿着茶包递给面前的锦衣男子。
“三两‘浮生’,纹银三十两,颜公子您请好。”
“……阿木,贵掌柜是真会做生意!”
颜无忧咬牙切齿的笑道。给了银子后走到窗前坐下。
“湛空兄,你这小伙计总坑在下银钱,你也不管管。”
闻言,对面的少年抬首淡淡的一笑,道,“阿木并未收错银子。颜兄身为颜家未来的家主,这般小气可不行。”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颜家,颜无忧立马苦了脸。
身为颜家唯一的嫡子,日后定时要继承家业的,可他那可怜的经商天赋实在是……一言难尽。
天知道家里的爷俩有多想把他这个商学白痴塞回他娘亲肚子里再生一次!
颜家乃一方商贾,颜无忧却志在朝堂,于经商之事一窍不通。如今颜无忧年十八,再有两年便可加冠,届时,颜家的重担定会落在他身上。
湛空看到了颜无忧随手放在桌上的折扇,他知道,这是颜无忧最喜欢的一把。
扇面上的山水画以及诗词都是他自己亲手所提。
他想,若非生在颜家,颜无忧定会是临江城极负盛名的风流才子。
只是,终究是事非人愿。
“无忧兄不必苦恼,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富甲一方,唯求不违此心便可。这世上同无忧兄境遇相似之人千万,何人不是在这浮生之中苦中作乐?”
浮生若梦,皆为苦中作乐罢。
听到少年淡若无波的声线,木浅歆忽然心疼了一下。
苦中作乐?凌越上神乃上古神将后人,便是她贵为魔主,也须对其礼让三分。
出身高贵如你,湛空,你何以说出这样的话?
“世上之人,生而分贵贱,此乃天定。依掌柜之言,那些生来便高贵之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亦为苦中作乐?”
“何为尊卑?何为贵贱?人生在世,不过过眼云烟,所谓高处不胜寒,你又如何得知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就是一生欢喜?”
湛空的目光幽远难辨,他的话就像一柄柄利剑,深深刺入木浅歆的心口,然后将那血淋淋的伤口再次揭开。
木浅歆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回话。
颜无忧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非同寻常,不由眯起双眼笑道。
“湛空兄新收的小娘子……脾气可不太好!”
“她并非……”
“湛空兄不必解释,在下都懂。”
“……”
魔主大人:你懂个屁!
初生篇(陆)
湛空有心解释,但是颜无忧不听。
颜无忧笑容灿烂,手拿扇子抵着下巴,道,“听闻湛空兄前几日治好了城南徐家主母的腹痛,徐家此次定是万分感谢湛空兄的……湛空兄,年底徐家长子满月宴,你可不能缺席啊!”
“是徐先生让无忧兄前来劝说?”
湛空一语道破颜无忧的心思,后者抿着双唇,不无尴尬的笑了笑,不敢再多言。
颜无忧一向敬重徐先生,这次定是受他所托,前来劝说湛空赴宴。
湛空与颜无忧私交不错,但这种事,颜无忧一般不会让湛空为难。
“烦请颜公子转告徐先生,令郎满月宴,我家掌柜会出席。”
说话的人是木浅歆,湛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反驳。
“如是,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颜无忧逃一般离开,似是害怕湛空会反悔。
大堂再次安静下来,木浅歆勾唇浅笑,目光落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中的白衣少年俊美而又干净。
“去吧,他们敬你,你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湛空在那浅笑中缓缓敛眉,垂首道。
“好。”
——
在人族,新生婴儿满月之时,其家人会为其大办宴席,意在庆祝此子平安度过夭折期。
记忆中,她好似也参加过这种宴席,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孑然一身。
“魔主奶奶……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怎么会!上君那老不死的封了三界镜,本座一脚就给他踹碎了,反正本座不修,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魔主奶奶威武!”
“那是自然!”
一旁瑟瑟发抖的凌越上神:“……”
曾经,也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自己心爱的夫君一起,在殿门前驻足守望,可如今,都不在了……
“木姑娘……木姑娘,该出发了。”
木浅歆回神,看着眼前少年清隽的容颜,缓缓勾起了一边的唇角。
“走吧。”
二人相继离开,阿木看店。
那年满月宴之后,仙魔两界彻底闹翻,弄寒在仙界的处境越发艰难,即使凌越爱她如命……
在弄寒去世后的很多年里,她都没有勇气去探听凌越父子的消息。
再之后,凌越疯了……
木浅歆单手拎着雕花的木盒,美眸轻转,掩下眼底的哀伤。
“掌柜,你说奴家该给那孩子准备什么礼物呢?”
“不必,我已备下。”湛空道。
二人并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女子红衣耀眼,男子白衣出尘,似极了一对璧人。
木浅歆歪头笑道:“掌柜备下的是掌柜的那一份,奴家的那一份,自然是要自己来备的。”
这还是湛空第一次参加宴席,往常他是不会应允的。更何况,他送出的礼,代表的是水行涧,而非他个人。他湛空带人参加宴席,断没有送两份礼的道理。
只是这话,他无法对女子说出。
二人赶在午时前到达徐府。
当看到林雅清一身紫色罗裙,怀抱婴孩站在徐府门口时,木浅歆不禁恍惚片刻。
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同样一袭紫衫的女子,站在殿门前,满目期许地眺望着远方。似乎只要她再向前走一步,女子便会满目欢喜地扑到她怀里向她撒娇。
“魔主奶奶,您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怎会不来?那是本座最后一次与你相见,怎会呢?
上君那老不死的东西,给魔界递了请帖,却封了三界镜。她为了上界,不得不用魔元将三界镜完全击碎,致使那以后的百年内,她连幻化人形都做不到!
片刻失神后,木浅歆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木盒举至身前,淡笑道。
“恭喜徐大人喜得贵子,此乃我家掌柜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不敢!贵掌柜赏光前来,已是徐某人三生有幸,不敢妄谈笑纳。”
徐先生笑容满面地叫下人接下木浅歆手中的木盒,而后拱手向两人行礼致谢。
二人亦回礼。
这时,林雅清抱着孩子走过来,看着木浅歆的目光竟是满含歉意。
“木姑娘,之前是我失言,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
木浅歆笑着回道。
她知道,当时的林雅清只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本能。
保护孩子,是母亲的本能。
二人被让进府。
宴席开始。
高朋满座,宾主尽欢。
湛空等人被安排在了主桌。颜无忧看到他们时,愣是惊的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半天没喘上气来。
见鬼的!湛空居然真的来了!
桌上的菜肴精致美味,木浅歆却没吃多少,她的目光频频落在徐夫人怀中的婴儿身上,心下有些担心。
这个孩子即使度过了夭折期,日后亦病魔缠身,一生多舛。
“掌柜,之前你说,有法子帮那个孩子……”
木浅歆侧首,小声的向湛空询问。湛空抬眸看她,勾唇笑了笑,眸中划过一丝柔软。
真的是,很善良的一个魔啊。
湛空假装没有看到女子眼中的惊艳,拂袖起身,对着徐氏夫妇遥遥拱手道。
“徐先生,徐夫人,在下还有一份礼物要送于令郎,请奉之。”
闻言,满座哗然,颜无忧又被呛了个半死,咳得面红耳赤。
徐氏夫妇惊慌起身,又惊又喜。
湛空请徐夫人将孩子抱给木浅歆。木浅歆看着被安置在襁褓中,眉眼低垂的婴儿,猛的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湛空,目光中露出少有的迷茫和无措。
无法想象,素来以残暴冷血闻于世的魔主大人,在面对一个初生婴儿时,竟会露出这般神情。
“抱着吧,你不是说想送他一份礼物吗?那就送他一份平安吧。”
湛空淡淡地笑道,转头向徐先生要了一壶热水。
听到湛空的话,木浅歆这才伸手抱紧怀里的孩子。
好小……好软……
木浅歆身体僵硬,任由小孩软软地躺在臂弯里。
徐夫人见此,不禁哑然失笑,主动上前指导她的姿势。
这并不是木浅歆第一次抱孩子,但她依旧表现得手足无措。
婴儿乖巧地偎在木浅歆胸前,眉眼低垂,神色恹恹的模样,木浅歆看得一阵揪心。
这时,徐先生已命人拿来了热水,湛空接来泡了一碗茶,亲自蹲下身子,拿起玉匙将茶水喂进孩子口中。
众宾客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翘首看着这边。
在场之人都知道,自水行涧拿出的茶,绝非凡品,更别说是掌柜亲手所赠。
“此茶名曰‘初生’,幼子出生,大善。愿他日后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多谢掌柜,多谢木姑娘!”
徐氏夫妇连声道谢。
一碗茶见了底,湛空将碗递给下人,却并未起身。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探向婴儿软软地小脸,笑道。
“徐小公子,莫睡了,你爹娘在等你呢!”
湛空逗弄小孩的一句话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婴儿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但是这个孩子命途多舛的一世,便从此开始被改变。
少年目露温柔,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不住逗弄着女子怀里的婴孩。忽然,似是心有灵犀,女子垂眸看向少年,少年亦抬眸看过来,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那一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徐府赴宴之后,湛空和木浅歆悠然走在回水行涧的路上。
夕阳西斜,薄暮正好,两人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木浅歆双手负在身后,有些不自在地侧身看向一边的少年,道。
“说好的奴家自己送,掌柜怎的……”
“应该的。”
湛空并未看她,专心走自己的路。
“你既入我水行涧,便无须为此般琐事忧心。”
顿了顿,又道。
“看得出来吗?徐府门外那块匾额,乃是徐夫人所提。”
“嗯。徐夫人呐,真乃世间女子之典范,性行刚烈,半分不输男儿。”
“你也可以。”
湛空道。
“日后不必以奴家自称……本不是那卑贱之人,又何必自践?”
良久,只闻女子眉眼弯弯地笑道。
“是,浅歆晓得。”
归老篇(壹)
立冬时节,鹅雪纷飞。
银装素裹,人迹难寻。
“雨前龙井,明前龙井……碧螺春……”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完全不同,小小的茶铺里暖意逼人。
大堂中,一位红衣女子坐在桌前,纤细的素手拾起几片茶叶放进一个玉色的坛子中,不一会儿又拿出来,放进了另一只坛子。
茶香沁人,如痴如醉。
木浅歆看着手里碧绿的茶叶,绝美的俏脸上写满纠结。
慢着,这是雨前龙井还是明前龙井来着?
“你方才放进去的是雨前龙井,现在拿在手中的是明前龙井……”
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顿时驱散了初冬的寒冷。
木浅歆身子一僵,一张娇颜上的表情几近扭曲。
这些茶叶真的是……
她不动了,径自半托着脑袋生闷气。
少年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地站在桌前,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片嫩绿的茶叶,看也不看,便信手放进了装有碧螺春的坛子中。
依香辨茶,根本无须思考。
“又将茶架打翻了?阿木呢?”
“楼上睡觉呢。”
湛空了然一笑,明白为何打扫大堂这种事会由木浅歆来做。
阿木的原身乃是一条千年灵蟒,属蛇科。
蛇这种生物,一到冬天,自然是要……
“每年这个时候,阿木都会冬眠,倒是让你受累了。”
湛空淡笑着在木浅歆对面坐下,主动伸手去分拣桌上乱七八糟的茶叶。
看他这样,木浅歆莫名感到不好意思,但她确实不太了解茶叶的种类,也就不好意思再添乱了,只坐在一边看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飞快地穿梭在一片嫩绿中。
她忽然想到,湛空的道龄只有七万多岁。
司夜说,他在四万岁的时候就已经飞升仙君,获得了下界历练的资格,而这一历练,便是三万多年。
阿木才一千多岁,那么没有阿木在身边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掌柜……水行涧,只有阿木一个伙计吗?”
闻言,湛空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嗯。现在还有你。”
听他说的平淡无奇,木浅歆很想问他,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要怎么在这异世活下来?
四万岁……她四万岁的时候还在缠着父王玩乐,而湛空却……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弄寒去世后,她从来都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他是弄寒唯一的骨血啊!
湛空自然不知道对面女子心里想了这么多,他唇角勾着一抹淡笑,清致淡雅。
其实,往年打扫大堂这种事,他都是留在来年给阿木做的。不过,每日看着她因打翻茶架而愁眉苦脸的模样,感觉还不错。
待少年抬头来看的时候,木浅歆已经隐藏起眼中的愧怍,唇角扬起笑意。
茶叶被很快整理好放回茶架。
湛空上楼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下来,而后在木浅歆诧异的目光中,将其披在她的肩上。
“待会儿带你上山,穿暖乎些,莫染了风寒。”
“那你呢?”
“我不必。”
木浅歆看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白衣,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温暖的狐裘披风,最终没有说什么。
少年抬起修长的手指凑近她的下颔处,将两根细细的绳子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们挨得极近,木浅歆甚至可以感受到少年温暖的呼吸落在自己面容上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他,不料他正打完结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不免尴尬,但谁也不想先移开目光,只好僵持着。
怎么说呢?
在魔主大人近百万年的生命中,都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和一个小孩子在这大眼瞪小眼,这是一界之主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唉,还真别说,她君影还真做了。
木浅歆僵着身体站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柔软的披风,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要笑不笑的,对面的少年唇角含笑看她,身子一动不动,她也不动。
虽然她已经快被这暧昧的气氛逼疯了。
明明想逃的要命,却还是倔强地盯着他,不肯认输,湛空觉得这样的木浅歆,真是……太可爱了!
他忽然玩性大发,有心逗逗眼前可爱的女子,索性上前一步,单手扣住她纤细的腰,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薄唇轻轻印在她的……眉心间……
几乎是同时,两人的身体猛的一颤,湛空主动后撤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你,你……”
温热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眉宇间,滚烫,撩人。
很清浅的一个吻,没有旁的意思,也没有任何欲念。
可是哪怕是没有任何欲念的触碰,发生在他二人之间,也着实过于亲密了点。
木浅歆渐渐皱起了眉头,这样不好。
space]
良久,木浅歆深吸一口气,淡声道。
“以后,莫要如此。”
“我……”
“对别人,也莫要如此。”
她就像一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
湛空晃神片刻,然后缓缓点头。
“走吧。”
其实,他想说,他会负责,即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他也……想负责。
只是,她好像不需要。
木浅歆,你到底是谁?
湛空将免客牌挂在门外,然后和木浅歆一起走进茫茫的大雪之中。
临江城的冬天是一个圣洁的世界,美丽而又令人绝望。
“掌柜,我们此去多久?”
“不知。”
“去做何?”
“斩妖魔,护一方百姓。”
“若为妖魔所杀……”
“……如此,也好。”
与临江城紧邻的,是一座古老的山脉,此山名为“魔域山脉”。在魔域山脉上,有大片绵延起伏的森林。
在临江城人来看,魔域山脉是一方禁地,它代表着邪恶与恐怖,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有一个少年,在每年万物俱簌的时候,来此地诛妖除魔,护一方百姓。
大雪茫茫,入目皆为苍白,枯枝独木为银装所裹,苍白绝望。
“此地有妖,名曰‘雪龙’。此妖仅在冬季出没,且繁衍速度极快。雪龙体型偏小,不过数尺,然而生有利爪,毒液,通身雪白,形似幼龙。”
湛空轻声向木浅歆解说道。
木浅歆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她知道雪龙,在魔界,她管那畜生叫“白眼龙”,缘何?养不熟呗!
雪龙亦属龙科类生物,细算起来,与他们玄龙一族也算是沾亲带故,奈何这畜生天生凶残,且无法修炼灵性,即使修炼上千年乃至上万年,亦无法幻化人形,心智更不及人族的万分之一,故他们在魔族十分不受待见,只能寄存于这魔域山脉。
木浅歆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试探道:“掌柜,我听说,雪龙一族一生无法修炼灵性,即使修炼万年也只为延长寿命,可对?”
“对,也不对。”
湛空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木浅歆不解,正要再问,风雪却愈演愈烈,一阵寒风袭来,将她的疑惑堵在心口。
“当心。”
归老篇(贰)
湛空忽然倾身上前,将木浅歆挡在身后,右手凭空幻化出一把银色的长剑,剑尖直指前方。
木浅歆被他完全挡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少年挡在她身前的身体并不算强壮,但这个绝对保护的姿势却轻易触碰到了她内心的柔软。
自此父王走了以后,还没人这么保护过她……
也是,谁会想不开去保护她一个人见人恨的大魔头呢?而且,她也不需要谁来保护。
在他们的对面,赫然是五六头一丈高的雪龙。
雪龙头生犄角,身后生龙尾,一双铜铃般的绿瞳紧紧盯着眼前可口的猎物,张大的大口中隐隐可见黑色的涎水……
几百年没见了,这类畜生真是越长越丑了!
木浅歆暗自吐槽一句,然后从湛空身后出来,随手甩出一道赤色的光刃,跃身上前与一头雪龙纠缠在一起。
见她脱离了自己的保护范围,湛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俊眉,却也没说什么,将手中的剑握紧,跃身迎上扑过来的雪龙。
木浅歆被两头雪龙包围,手上不断甩着赤色的光刃,脸上的表情有一些不耐烦。
赤色的光刃落在雪龙身上划出小小的伤口,黑色的血液立马流了出来,随着它移动的动作不断滴落在雪地中,玷污了这片圣洁。
娘的!疯子!这畜生就是疯子!连条狗都不如!
木浅歆半跪在地上,单手撑着地,目光阴森地扫过身旁围着她打转的两头雪龙,忽然怒从中来,第一次觉得这畜生这么……烦人!
这几头雪龙都是千年以上的,已经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弄死的年纪了,它们虽然不能修炼灵性,但身体却会随着修炼提高攻击力和抵御力,……可是,那并不是什么法术或灵力,而是……本能!
本能的攻击和抵御,不知道用法术保护自己,不知道屈服,不知道是敌是友,哪怕是受伤了,也不会逃跑,就像一个麻木的物件一样,不知痛楚,不知疲倦,直至……死亡。
湛空那边的情况不比木浅歆好多少。他将银剑刺入了一头雪龙的腹部,然后借着力狠狠地将它踹出几丈远,只见那畜生腹部黑色的血潺潺地流出来,但是它在地上挣了挣,竟是再次爬了起来,面目狰狞地向湛空走来。
湛空看着周围的雪龙皱眉,这么多年了,这东西还是这么难缠。以前来此,很少碰到的,这次怎么……
这边的湛空还在和雪龙纠缠,那边的木浅歆已经火大了。
木浅歆一跃数丈甩开雪龙的纠缠来到湛空的身边,脸上的表情十分烦躁。
“掌柜,火缚咒。”
闻言,湛空看了她一眼,点头。
手执银剑的少年墨发飞扬,在几头雪龙间飞速穿梭,几乎与这圣洁的世界相融。
木浅歆身体再次跃起,双手合在胸前迅速结咒,心念一动,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咒印中,然后重重地向下方击下。
“阳为火,木为缚,阳木为君开,邪火为君燃!”
霎那间,熊熊烈火在茫茫大雪中肆意燃烧,只闻得刺耳的兽物嘶鸣回响在山林间。
圣洁与脏污,邪恶与正义在这片无际的苍茫中混淆了界限,落雪三千,无问东西。
这一刻,木浅歆忽然不想动了,仰面望着落下来的雪花,任由身体失了灵力的支撑,向下坠去……
灵力耗尽了啊!怎么可能呢!只是因为化成人形,自封了大半灵力罢了……只是,好累啊!
木浅歆紧闭着双眼,耳边狂风呼啸,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从空中自由落下。
她忽然想到,下面那位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在想什么?他会接住自己吗?
“你怎的如此愚笨?”
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身体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感,而是陷入了一片柔软之中……
木浅歆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自由落体,而是……坐在一只……白虎身上?
她确实没有看错,这就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白虎。它飞快截住了她坠落的身体,而后稳稳地将她放在地上。
远处的熊熊烈火依旧在燃烧,而在眼前,通体雪白的白虎威风凛凛,一双淡色的虎瞳不怒自威。
“掌柜?”
木浅歆仰头看着它,神色隐隐带着激动,语气试探着道。。
“掌柜?”
“嗯。”
依旧是好听的少年音。
白虎微微俯身,竟是要变回人形。木浅歆连忙出声阻止。
“且慢且慢!……掌柜,麻烦你翻个身先。”
这是白虎啊!
早就知道凌越上神乃上古四大神将之一的白虎神将后人,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白虎一族的完全形态。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她又怎会放弃这大好时机?
湛空不明所以,却还是乖巧的依言就地一滚,四只巨大的爪子收了爪锋朝天,露出一片柔软的腹部。
看着白虎优雅又可爱的动作,木浅歆不由一阵眼热。
身随心动,她一跃而起,虎扑到白虎身上,正好落在那柔软的腹部。
“哈哈哈……”
女子在白虎柔软的腹部边放声朗笑,边像个孩子一样在上面打滚,玩的不亦乐乎。
“……”
听到女子清朗的笑声,湛空一阵无语,他好似被戏弄了。
“下来。”
“不要,再玩会儿!”
木浅歆的身子陷在一片温暖柔软之中,她一会儿再腹部打滚,一会儿跳起来去摸那粉红色的肉垫,小脸被折腾地红扑扑的。
湛空被折腾地没脾气了,也不再同她讲话,只乖乖躺好,任她玩闹。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那被烈火燃尽的雪龙残骸上,也落在湛空淡色的虎眸之中。
今年的冬天,貌似没有往年那般寒冷……
少年轻拂去衣上雪花,缓缓站起身,依旧面如冠玉,墨发如瀑,白衣如雪。
木浅歆一身红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清冷的面容,忽然悲从中来,脸上的笑容蓦然淡了几分。
白虎一族属猫科,幼虎与一般奶猫无异,此般可爱又粘人的小东西,自然应被其母亲自小抱在怀里百般宠爱,可是,湛空却自幼母丧父癫……
之前湛空给木浅歆的披风已不知所向,好在木浅歆有灵力护体,并未表现出受冷的样子,但湛空看到她落满雪花的肩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雪龙修炼,一般无须依靠外物,按理说不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们今日碰到的那几头,感觉他们异常地……狂躁?
木浅歆也感觉出来了。雪龙一族虽然愚笨,但好在安分,修炼的时候就喜欢找个犄角旮旯窝着,一般不伤人,所以她才任由他们繁衍生息。
“难道说,有人在背后操控?”
如果是这样,那就糟糕了。
“掌柜,你以前,可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湛空微微摇头,他每年都会入山,从未见过如此暴躁的雪龙,而且数量如此之多,雪龙可不是什么群居生物,并不是说不需要,而是他们根本没那个概念,亦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谁是他们的同类。
想不通,索性放过这茬。
归老篇(叁)
湛空和木浅歆继续往山里走。斩妖除魔。
无法想象,她君影作为一界之主,乃是这六界最招人恨的魔头,现在居然跟着一个小仙尊做这种事!
要是让上君那老东西知道了,怕是会狠狠的嘲笑她吧。
木浅歆边跟在湛空身后走,边找话聊。
“掌柜,此地的妖魔厉害吗?”
“厉不厉害都没关系,我只杀恶妖,恶魔。”
湛空淡声道。
听到这话,木浅歆忽然有些想笑,善恶?这孩子居然在说善恶?
不过木浅歆并不打算打击小孩的自信心。
嗯……在仙界,不对,应该是在六界之内,都很少见这样单纯天真的孩子。
善恶?谁又说的准呢?
没有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湛空忽然回头,正好撞入一双含笑的水眸中。那笑像一把小小钩子,划得他心口发痒。
“很天真,很蠢,对不对?”
木浅歆没有回话,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淡了下来。
少年转回身继续走路,背脊挺立,白衣飘飘,端的是芝兰玉树。
“可是不这么想的话,那该活的有多恶心啊。”
善恶不分,曲直不辨,恶心。
“每个人都是这么活的,善恶,有那么重要吗,”
湛空道:“重要。”
倒是个倔强地孩子。
木浅歆哑然失笑,罢了,毕竟是个孩子,想当年弄寒那死丫头不是也一天天地将善恶挂在嘴边吗?可是后来呢?
两人走到了森林深处,四周落雪的枯木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姿态也是多种多样,很是诡异。
“啊!……救命!”
忽闻一声呼救声,两人神色一凝,只见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头雪龙,而在它脚下苦苦挣扎的是……一个少年!
一柄银剑瞬间飞出,直直刺进那雪龙的心口,将它击开数丈。少年立马就地一滚,逃到安全区域。
雪龙受了一剑,绿眸狠狠地盯着两人,爪子在雪地上扒拉了几下,然后转身……跑,跑了?
“……”
木浅歆有些无语,就这样跑了?
雪龙跑了,木浅歆和湛空的视线自然落在雪地中抱着身体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
少年身上的灰色衣衫上沾了血,头发脏乱,脸埋在臂弯中看不清神色,不过看他颤动身体也知道,他一定是吓到了。
两人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的人,木浅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湛空却蹲下身子,抬手触上少年的肩膀。
“莫怕,你可是临江城之人?”
木浅歆看到湛空触到少年肩膀的那只手中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心下一笑,点头赞赏,不算太笨,还知道试探一下。
“……您,道长……仙人……您是从临江城来的?”
少年抬头,声音依旧惊慌不已,脸上脏兮兮的,但看得出,他有一副好相貌。
待湛空点头后,他一把抓住湛空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哭腔。
“道长,您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这里有妖怪,他们要吃我,他们把我抓到这里来要吃我!……”
“你,先起来……”
湛空神色为难,扶着他的手臂想要拉他起来,但刚动了一下,手臂就被木浅歆抓住,然后他就被她拉着后退了几步,与那少年隔开了一段距离。
“掌柜,小心些。”
湛空回头看她,神色疑惑,“他是人。”
“我知道。”
木浅歆看了他一眼,笑道,眼底却一片冰冷,目光冷冷地投向那眸光如水的少年。
“掌柜,别管了。”
她单手扣着他的手便走,但他却纹丝不动,眉宇间隐隐含着淡薄。
他慢慢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扳开女子扣着他手的手指,动作很温柔,但却坚定不已。
那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木浅歆看着他走回去,看着他将少年扶起来,看着他对他温声询问,眸中划过一丝嘲讽,不过却没有再出声阻止。
得,自作多情。
方才那种蠢事干一次就能让她后悔一辈子,怎么可能再干一次?
少年的腿受了点伤,看那样子是走不了了,湛空想了想,蹲下身子将他背起来。
少年受宠若惊,忙说不必,但湛空的态度却很坚定。
“别乱动。”
少年果然不动了,乖乖趴在他背上,低低说了一声“谢谢道长。”
路过木浅歆的时候,湛空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木浅歆耸耸肩,跟上。
其实在魔域山脉中,雪龙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妖物,值得忌惮的是狼妖和以人的精元为食的魔物。
在这魔域山脉中,多的是妖魔鬼怪,仙族的结界对这片地方根本不管用,妖魔可以自由出入山脉,所以每年湛空来这里,其实斩杀不了多少魔物,顶多起个结界的作用,也就确保没有魔物跑出去。
这不,几人现在就碰到了一头狼妖和一个张牙舞爪的低阶魔物。
那狼妖人面狼身,竟是一位美貌女子的模样,在她身旁,通体漆黑的魔物张着血盆大口,隐隐可见尖尖的獠牙。
“呦,小道长,姑娘,这是要回家吗?”
那狼妖竟能语人言,看得出是上了年纪的。
“道长救命……就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她还要吃我!道长快杀了她!杀了她!”
那少年在湛空背上惊恐地大喊大叫。他一喊,对面的狼妖便咯咯地笑个不停,尖利的女声带着些许的阴冷。
“小东西,还敢跑?看老娘不撕了你!”
说着狼身就冲着这边奔来。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湛空却已经将背上的少年推到了木浅歆的怀里,抽出剑迎上狼妖。
“救命!救命!”
木浅歆看着抓着自己袖子不放的少年,眼中满是不耐,她嫌弃地推开他,抬步向前走去。
“待着别动。”
麻烦死了!
木浅歆迎上那魔物,看出这是一头灰色的独角兽,它灰色的胡子几乎垂到了腹部,黑色的瞳孔中似乎闪着一丝血光。
这头独角兽老了,道龄应该在万年以上,它快要死了。
“呦!想干嘛呀!”
木浅歆一个跃身,躲开独角兽探向自己灵脉的爪子,眸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可恶!”
“身为魔兽一族,不潜心修炼以待飞升,竟想着伤人害命!该杀!”
木浅歆一掌拍在独角兽腹部,将他击倒在地。
“你懂什么!”
沙哑的声音如同一个枯槁的老人,独角兽再次跃起,夹杂着风雪的黑雾席卷着天地,就像一张黑色的大口,吞噬着一切。
木浅歆站在黑雾中间,看着上方独角兽狰狞地面容,冷冷地勾唇一笑。
然后她就看到一柄银剑穿过独角兽的身体,然后……黑雾消失了。
归老篇(肆)
差一点,还差一点,这独角兽就能飞升了……可是他的道龄不允许他继续修炼,只好走捷径。
木浅歆回头,正好看到湛空召回银剑,在他的脚下是一头狼的尸体,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木浅歆想朝他笑一下,但笑容刚绽到一半,便僵在了脸上。
“掌柜!小心身后!”
闻声,湛空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放大的笑脸……
“魔主大人!好久不见啊!”
木浅歆一双墨瞳已然变得血红,手上也幻化出一条赤色的长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少年如花的笑颜,眼底压抑着极致的愤怒。
少年枯瘦的手扼着湛空的灵脉,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弯刀,刀尖直指湛空的后心。
“魔主大人,我需要你的帮忙,不然,我就杀了这小仙君!”
木浅歆看了湛空一眼,只见他脸上并未慌乱,倒是望着她的目光中有几分……愧疚?
愧疚个屁啊!又不是你的错,真是个傻仙!
“你想要什么?”
少年显然就是八重炼狱中逃出来的魔怪,他身上定是有九幽石碎片,才没有暴露身份。
“我需要大人的一甲子灵力,我要飞升!我要成仙!我要长生不老!”
少年显然有些癫狂,边笑边说,连眸子都变得通红。
“一甲子?你确定?”
木浅歆忽然笑了,但笑意却不达眼底,从八重炼狱出来的东西,果然大胆的很。
“本座怕你受不起呢!”
一句本座,表明她已经不准备隐藏身份。
湛空看着她眼中的血红,指尖微微颤了颤,她竟是魔主……
“少废话!我已经受够了!受够在魔界暗无天日的日子了!我要飞升!我要做人上人!……你快传灵力!快!”
“不要!……”
“不要?”
少年制着湛空的手又紧了几分,几乎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他。
他在湛空耳边恶狠狠的说道:“你凭什么说不要!我在八重炼狱待了十万年!每天过着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已经修炼了十五万年了,却还是没法飞升,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那个魔鬼,她关了我十万年!十万年!”
“好了!”
眼看着少年因激动手抖的越来越厉害,木浅歆还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给湛空来个对心穿。
“本座答应你便是。”
木浅歆抬手在自己身上点了点,然后抬手扯下束发的红绳。墨发散下来的那一刻,她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那张笑起来十分明艳的面庞也逐渐变了样……
墨发飞扬,红衣似血,面色苍白,赤瞳红唇。
女子眼角微微勾起,端的是风情冷艳。
这不是木浅歆,而是魔主君影。
“你……你想干什么?”
君影的气势大开,那股嗜血的气息直逼得人发疯。
少年的手在抖,他在害怕,害怕这个女人。
“不是要本座一甲子的灵力吗?”
君影勾唇一笑,苍白修长的纤手优雅地捏了一个诀,汹涌的灵力瞬间涌出指尖,指向前方。
“接好了,一丝一毫都不准浪费。”
一道赤色的灵力如同灵蛇一般飞舞着,瞬间没入少年的眉心。
他能感受到那汹涌澎湃的力量,那是灵力……是力量,是他毕生都无法拥有的力量……
“哈哈哈!我可以飞升了!……”
少年周身的气息在发生变化,他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那源源不断的赤色灵力。
君影看着他,唇角的笑容满含讽刺。
天道是个好东西啊!他会让你知道,就算你拥有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你也依旧是个任人拿捏得废物。
这时,天空中的云忽然翻涌了起来,连风雪都似乎停住了。
只见一道金色的光芒照在少年身上,他的身体在金色的光芒中缓缓上升,这是要……飞升了!
魔族亦可飞升成仙,只要灵力达到天道的要求。
但是但凡灵力庞大的魔族都不会蠢到去跻身仙界,而是选择留在魔界。像魔主座下的四大护法和十地王等人,在魔界供职有什么不好?
“嗯?要去哪儿啊?不是说一甲子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湛空早已退开少年身边,他看着对面女子狂娟的笑容,默默垂下双眸。
那把弯刀早就掉到了地上,君邪捡起来拿在手上细细把玩。
她抬头看着空中的少年,唇角勾起,手中的灵力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少年的身体,仿佛无穷无尽。
“说好的,一分都不准浪费。”
“你……”
人族和魔族的飞升乃是登足仙途的第一步,所以没人能够打扰破坏,这是六界的规矩,就算是魔主也不能破坏。
索性,君影也不准备打扰他,她只是应他要求,为他输送灵力。
“够了!够了!……你快住手!”
“住手?你想的倒美!”
她就像一朵盛开在暗狱的曼陀沙华,喜怒嗔痴,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令人疯狂的气息。
少年的表情十分痛苦,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显然是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
灵力的输入还在继续,而飞升的时间已经过了,眼看着那金色的光芒慢慢黯淡,最后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
“不要……不要!……”
少年被狠狠地摔在雪地上,崩溃地嘶声大吼,眼中是扭曲的疯狂。
为什么啊?他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到最后却还是一无所有!
“君影!……你这个魔鬼!”
这时,木浅歆终于收回了灵力,听着少年的谩骂,竟是慢慢勾起了唇角。
她缓缓走了过来。早就说了,一甲子的灵力,她给得起,就怕他受不住。
木浅歆手里拿着那把弯刀,刀面寒冷透亮,上面刻着古朴的花纹。
她把刀放在地上,然后单手扼住少年的后颈,强迫他低头看着刀面。
“看到了吗?你是一个人,是一个活了十五万年的人!从人界到魔界,你贪心不足,不愿入轮回,只想长生……
十万年前,你设计勾引地王,趁机杀了他,噬其灵力以求飞升,本座将你打入八重炼狱。如今,你盗取九幽石碎片,妄图将本座的灵力化为己用,……你好好看看,这张脸,十五万年了,你自己看着不害怕吗!”
刀面上映出的是一张几近扭曲的脸,那是被欲望腐蚀了的面容。
少年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只是……只是想活着……
这有什么错?
归老篇(伍)
一个东西从他的身侧掉出来,木浅歆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九幽石碎片。
木浅歆站起身,垂眸看他。
“……自己回魔界,找到孟婆,该做的做一遍,给本座滚进轮回去!”
少年的身体还在颤抖,但眼神却清明了不少,他转了个方向对着木浅歆跪下,深深地伏拜。
“谢魔主大人恕罪。”
“滚吧!滚吧!”
木浅歆不耐烦地摆手,然后少年拿了那把弯刀,便化作一缕青烟离开了。
飞雪茫茫,尽数落在苍茫的大地上。他与她,竟是咫尺天涯。
湛空看着女子的容颜,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在她面前,他算什么?
木浅歆重新束好发,恢复了那副无害的容颜,回身对着被飞雪覆盖的少年微微一笑,道。
“可是吓到了?”
湛空摇头,没有说话。
木浅歆走到他身边,极其自然地抬手拂去他肩头的雪花,叹了一声道。
“你莫怕我,我不会加害于你。”
“我知道。”
湛空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走吧,我们去寻一样东西。”
木浅歆跟上。
“何物?”
“去了便知。”
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木浅歆忽然想到了之前她问他的那个问题。
雪龙一族无法修炼灵性,修炼万年也只为延长寿命。
记得他并未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魔域山脉最深处,有一股来自山顶的灵泉,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灵泉养灵,启明智。
湛空说,雪龙王极有可能就在那里。
“雪龙王年逾百万,单论道龄,他与……魔主大人乃是同辈。”
木浅歆深以为然,记得幼年之时,自己仗着天资过人,没少欺负那倒霉孩子。
湛空带着木浅歆进入一个山洞,洞里有很多冰晶冰柱。木浅歆结了一个明火咒,四周立即变得亮起来。
“通过此寒洞,便至灵泉,你……当心些。”
湛空走在前面,并未回头。
这洞中七拐八绕的路搞的木浅歆头大的厉害,蓦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掌柜,魔界之人也是以灵为力,聚灵为魄。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听到这话,前面的湛空摇了摇头,道:“非也。虽说仙魔两界之人都以灵为力,但仙灵和魔灵还是有区别的,仙灵至阳,魔灵至阴,难以融合,……待会若有不适,定要告知与我。”
木浅歆点头应下,一时间有些羞恼。这么简单的事,她竟是忘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二人才重见天光。
在出来前,木浅歆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她的丹田亦随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竹树环合,白雪覆山丘。
枯松倒挂,灵泉入溪流。
面前的峭壁被白雪覆盖,而在山腰至山底处,垂着一帘银色的瀑布。
瀑布无声,在它下面,是一个十米见方的水池。
湛空走上前,自身后取了竹筒来装池中的灵泉。
“去取几片竹叶。”
“林中寒峭,恐无竹叶。”
湛空答:“会有的。”
木浅歆不再反驳,点头称是,而后转身离开。
虽说灵泉养灵,但四季之时,春夏秋冬乃是人间定律,不得更改。竹树亦为植株,春生夏茂秋去冬绝迹,岂能变更?
木浅歆心中疑惑。但当她走进竹林时,却被眼前的盛景惊住了。
那是怎样顽强的生命?又是怎样坚定的求生欲?
一根根通体碧绿的竹节直入云霄,任大雪覆压,任寒风狂吹,都无法撼动其半分。
木浅歆不只看到了翠竹上的竹叶,更看到了它竹节上新生的嫩芽……
“何人在此?白白扰了本仙祖的清净!”
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木浅歆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了立于远处的绿色身影。
“小小竹仙也敢自称仙祖?尔可知本座是何人?”
木浅歆玩心大起,不料那身着碧罗裳的乌发女童竟折了竹枝向她抽来。
“本仙祖管你是何人!扰了本仙祖的清净,就是尔之罪。”
木浅歆觉得好笑,倒也不介意这小竹仙的放肆。
看着小小的女童在身前挥舞着竹枝,其实并不能伤她分毫。
“那,敢问竹仙,道龄几何?族人几许?”
“哼!告诉尔也无妨!……本仙祖今年恰好三百岁,至于族人……此地之竹,皆为本仙祖族人。”
女童的俏脸上满是傲娇。
原是一只刚修炼成人的竹精,借着这灵泉之灵才堪登仙途。
千万株翠竹,将灵泉之灵集于一株,而得幻化人形。但是也只有这一株,可以继续修炼。
木浅歆知道,眼前的女童是这竹林中唯一的竹仙,她没有族人,没有伙伴,只有无尽的孤独相伴。
“抱歉,在下叨扰。”
良久,木浅歆拱手致歉。
“也……也无事啦!本仙祖宽宏大量,不与尔计较便是。”
女童蓦然红了脸颊,别扭地道。
木浅歆笑,目光中竟是多了几分难得的怜惜。
何为孤独终老?
木浅歆向那小竹仙求了竹叶。那是一把泛着黄的竹叶。
小竹仙说,那是她祖母的叶子,她的祖母只是一株普通的翠竹。
“掌柜,人活多久,才会觉得满足?”
“不知,因人而异吧。”
少年将竹叶放进盛有灵泉的竹筒中,而后催动灵力炼制茶引。
“那于掌柜而言……”
“死生如常。”
也许,她不该和一个少年人谈论这个话题。
木浅歆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白衣少年的动作。
那个少年,是八重烈狱里关押最久的,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么疯狂。
那时他问她,“大人,我什么时候可以飞升?”
她的回答是:“随时。”
很可笑,其实她也不知道怎样来告诉一个迷茫的人他该何去何从,因为她连自己的路都摸不清楚。
约莫半刻钟后,湛空收手,从竹筒中取出大半茶引装进随身携带的茶袋中,然后再次将灵泉装入竹筒中,随手递给了木浅歆。
“尝尝。”
木浅歆接下,仰头喝了一口,只觉竹香四溢,妙不可言。
在茶水入喉的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竹林中的那女童,顿时眼眶生涩,差点落泪。
“如何?”
湛空好像并未看到女子片刻的失态,径自起身拂去衣上雪花。
“甚好。”
木浅歆笑道。
“此茶何名?”
“归老。”
青丝犹问归,暮雪已应老。
归老篇(陆)
忽然,一阵兽物的嘶鸣声传来,尤为刺耳。
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一同朝声源行去。那是雪龙的叫声。
那声音源自于瀑布之后。
湛空带着木浅歆御剑进入瀑布,才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
不同于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面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四周的岩壁上布满了亮晶晶的小飞虫。
山洞的深处是一片裸露的岩石,上面似乎有一白色的物体,由于体型过于庞大,竟不知动弹。
“那便是雪龙王。”
湛空道。心下不由叹息,它果真还在这里,这么多年了,竟是连个位置都没有挪过。
二人上前,看到的便是垂奄的雪龙王,以及它周围的雪龙蛋。
雪龙王就像一个瘫痪在床上的老人一样,庞大的身躯匍匐在岩石上,头顶上长长的犄角几乎要刺入岩壁,那一双浑浊的龙目貌似还有几分生气。
它已经老了,但是这洞中的灵力不断滋养着它苍老的身体,让它还不至于油尽灯枯。
看到雪龙王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木浅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好似和雪狼王一般道龄……
若她君影并非魔主,并非玄龙一族,是否现在的她,也如雪龙王这般丑陋不堪,老的不成人样?
那一刻,木浅歆不禁后脊发寒,她君影,果真是老了。
湛空蹲在雪龙王面前,抬手放在它的龙头上,叹息道:“明明前年,你还不至于如此苍老的……”
“杀了它吧。”
闻言,湛空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他收回手起身,执起剑,聚灵向雪龙王的龙头砍下。
就在龙头脱离龙身的那一刻,木浅歆看到了那双浑浊的龙目中,缓缓滑落了一行清泪。
这是一头修炼了百万余年的雪龙,一生以兽识兽面示人,一生无法幻化人形,拥有人智,可它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落下了只有人族才会拥有的眼泪。“一生修道,换一行清泪,这是雪龙王的无奈。踏足道途,谁又不想云雨天下,一骑绝尘?”
湛空将龙首置于墙角处,而后将那龙身用烈火焚尽。至于那些雪龙蛋,他并不想对其做什么。
“雪龙王,是被其族人遗弃的存在,它活的太久了,没有人记得,更没有人在乎……”
木浅歆的声音极淡,她取下腰间的竹筒,将里面的茶水尽数倒在那巨大的龙头上。
她知道的,即使雪龙一族天生无法修炼灵性,但作为一族之王,雪龙王的灵性依旧比其他族人要高。
那些雪龙蛋,是雪龙王拖着年迈的身体,在每年冬天,离开这寒洞,去山中捡回来的。而在春天来临之际,它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情地离它而去,不再归返。
“掌柜,妖魔可是除尽了?”
二人离开了山洞。
“妖魔,是除不尽的。正邪两立,善恶相合,阴阳互调。我既在此,这些妖魔,又怎能除的尽?”
“善。”
从瀑布出来后,木浅歆的神色也恢复了正常,她看到身边如玉俊郎的少年,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可爱柔软的白虎,顿时心下一痒。
“掌柜,咱们下山?”
“嗯,魔域山脉与临江城时空不同,你我在此不过几个时辰,临江城却已过了多日。”
湛空道。
木浅歆点头,但她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那我们下山时,你可否化为原形……”
湛空凉凉地拿斜眼看她,最后不情不愿地点头。
“可。”
见此,木浅歆趁火打劫道:“那你可否变小一些,就像手掌一般大小……”
“你……莫得寸进尺!”
湛空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危险。很明显,某为老不尊的魔主大人一把捋到了虎须上了。
木浅歆也不尴尬,笑得眉眼弯弯。心中大为遗憾。
这就得寸进尺了?她还准备得寸进丈呢!要不是实在是还要脸,她还想将他打回原形揣怀里走呢!
不过……若是叫湛空知晓了她心中所想,谁将谁打回原形就得两说了。
“喂!”
就在木浅歆和湛空准备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童声。
木浅歆浑身一颤,而后缓缓回身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竹林中的那小竹仙。
“你可是……一去不回?”
“……”
自然是一去不回。
可是面对女童别扭又充满期许的眼神,木浅歆生生咬破了舌尖,却没有将那绝情的话说出口。
也许她并不是误闯竹林的第一人,可她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懂此女童内心孤独的人。
见木浅歆沉默不言,女童的眼睛中失去了那一丝仅有的期望,然而她的小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牵强的笑容。
“无事,很多次了……本仙祖也习惯了。”
“阿竹。”
木浅歆轻声道,缓缓俯身蹲在女童面前,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女童娇嫩的小脸,试图抹去那一抹薄凉。
“阿竹,答应我,无论有多少人成为你生命中的过客,你都要心存善念,要成为受人敬仰的仙……世道无情,莫为世道所伤,……待你飞升之时,我必来贺。”
“此话当真?”
木浅歆笑,“自然。”
自然是,不可当真的。她君影残暴冷血,最是绝情不过。
一边的湛空看着女子绝美的笑颜,眼底掠过一丝柔软。她,和传说中的,真的不一样。
湛空和木浅歆离开了魔域山脉。
站在山脚下,回望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山脉,木浅歆笑得薄凉。
“日后,你真的还会来吗?”
湛空问道。
他知道她是魔主,也知道她停留在人间是因为九幽石,所以,她真的还会回来吗?
“自然不会!”
“那你为何……”
“一句玩笑话而已,何必当真!”
便是一句玩笑话,让一个单纯的幼仙为之努力修炼,而待归期。
木浅歆,你究竟是真的绝情,还是太过于懦弱?
你在怕什么?
“好一句何必当真!在下却是没想到,魔主大人如此绝情,竟也会为一句玩笑话黯然伤神。”
湛空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看着前方女子瞬间变得僵直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不禁微微收紧。
那一刻,女子红衣似血,面容苍白,娇美的侧脸上蓦然划下一滴清泪。
舛病篇(壹)
雨水悄至,万物复苏。
红尘烟雨,何醉相思
他们在魔域山脉中不过待了数日,临江城却已越寒冬。
阿木结束冬眠,水行涧也重新挂牌营业。
一切又好似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在那之后,木浅歆和湛空谁也未提及身份一事。
木浅歆倒是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端着长辈架子,说话也没有之前那般温软,可是每次她想以长辈的身份说教他时,一旁的阿木都是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然后,木浅歆就端不下去了。更何况,她感觉湛空也没有把她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身份当回事……嗯,貌似也不能这么说。
反正那孩子对她还是那个样子,以前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样,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虽说这孩子有点目无尊长的意思,但木浅歆却该死的觉得心安。这么多年了,还第一次有仙界的人听到她的身份没吓到掉头跑的。也是有意思。
雨后天晴,晴光乍现。
木浅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把陈旧的太师椅,随便擦拭了一番后,铺上柔软的狐裘,然后便乐滋滋地搬到店门前晒太阳去了。
阿木见此,不愤地大呼“岂有此理!”
对于自家小伙计的不满,湛空边喝茶,边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也是个有勇气的,不知道日后这孩子知晓了那人的身份,会是什么反应?
收到自家掌柜的笑容,阿木无端打了个冷战,眉头一皱,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想法……那位,该不会是未来的老板娘吧?
……
木浅歆仰面躺在柔软的太师椅上,双腿吊儿郎当地挂在一边的扶手上,双手撑在脑后,侧脸沐浴在一片金色中,显得格外柔软。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面而卧女子,周身镀满金色的光晕,自成一道风景。
木浅歆闭着双眼,殊不知在不远处的窗户内,有一双隐含宠溺的墨眸,正在无声地注视着她。
“无忧见过老板娘安!”
“……”
一声温雅的男声打破了这难得的雅致。
木浅歆被那一声“老板娘”惊的差点从太师椅上掉下来!
“颜公子……”
这可真是误会大了……
木浅歆挺身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向一边敞开的窗户望去,看到少年在专心饮茶,并未看向此处,这才长舒一口气,叹道。
“颜公子,掌柜若是听到您的话,是会生气的。”
“言重了,无忧观之,湛空兄甚是欢喜啊!”
颜无忧笑嘻嘻的回了她一句,手上的折扇扇的跟得了羊疯癫一样。
这个结论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木浅歆也没有那个心情恭维。之前也就罢了,可如今湛空已知晓她的身份,又怎会任由他人开这种玩笑。
颜无忧面容清俊,身穿宝蓝色锦袍,一派风度翩翩。
只可惜,是个眼瞎的!什么老板娘!
“无忧兄,别来无恙。”
“湛空兄……”
两个意气少年相互拱手行礼,木浅歆看了一眼头顶上温暖的阳光,只得遗憾地走进店里。
“歆儿,上茶。”
某掌柜风轻云淡地吩咐道。
然后……
阿木摔了两个茶坛……
颜无忧被脚下的椅子绊了个四脚朝天……
木浅歆眼角抽了抽,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可见那两个字的杀伤力之大。
惊悚归惊悚,事情还是要做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阿木俯身去收拾破碎的瓷片,颜无忧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地扶正椅子坐下。
“颜公子请用茶。”木浅歆上了两杯云雾茶。
“多谢老板娘!”
颜无忧一脸夸张的受宠若惊。
“……”
忽然很想把茶泼他脸上怎么办?
木浅歆脸上堆着假笑,牙齿咬的咯咯响。
“颜公子客气,纹银三十两,谢谢。”
“……老板娘,您这就不厚道了……”
“颜公子这是哪里话?您既然唤奴家一声老板娘,奴家自然不能掉了掌柜的面子不是?……纹银三十两,不二价!”
“……”
湛空笑得极淡,看着女子咬牙切齿地从颜无忧手里挖出三十两纹银,眼里有着淡淡的纵容。
魔主……嗯,挺可爱的。
木浅歆把坑来的银子随手扔到柜台上,然后走到店外继续晒太阳,丝毫没有分给某掌柜半分视线。
歆儿……
湛空啊,你到底晓不晓得本座是你祖奶奶啊!
店内,颜无忧捏着自己瘪了一半的钱袋,一张俊脸上止不住怨容满面。
“湛空兄,你与那小娘子可是真心相待?”
湛空不答,只是淡笑着饮茶。
真心与否,于他而言已然不是最重要的。那人生性无情,他便是剖出一颗心给她看,想必她也是不信的。
“无忧兄前来,可是有要事?”
“……”
颜无忧郁闷。
罢,那小娘子面若桃花,唇若啼血,端的一副薄情相,希望湛空兄莫要为其所伤才是。
烟雨红尘,多情且无情。
颜无忧提到了一件怪事。
烟雨阁的落尘姑娘身染重疾,久病难医,请了许多名医医治都无法究其病因,但见美人日渐消残,令人痛心。
“大夫皆道落尘姑娘身体无恙,但她确实不似无恙之人。”
湛空抬眸,道。
“可请过仙师方士?”
“自是请了的。”
颜无忧叹息。鬼神之事,纵使诡异,但也自有几分可取之处。
索性闲来无事,店内生意清闲,湛空便打算去烟雨阁探望一下那位落尘姑娘。
木浅歆听来,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当即便嚷嚷着要跟着去。
“女子逛青楼?成何体统!”颜无忧震惊。
“木浅歆笑意如花,回道:“青楼之内皆为女子,女子如何逛不得?”
“……”
未时一刻,三人来到烟雨阁前。青楼这种地方,做的是夜间营生,白日里是不开正门的。三人便差人通禀了鸨母,从后面进入阁内。
一日为妓,污名伴终身。
这世间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同样是活着,有些人高高在上,有些人却卑微如尘。
对于三人的到来,鸨母还是欢迎的。
“落尘的打小身子就好,很少生病,也很少吃药,我总以为她能够一直这般无病无灾安度一生,熟料……”
说到此处,年及四旬的鸨母忍不住以帕拭泪。
烟雨阁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她亲手从外面带回来的,哪一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看到鸨母眼中情真意切的担忧,木浅歆忍不住动容。
一边的颜无忧微微压低身子,凑过来和木浅歆说悄悄话。
“小娘子,有传言说,落尘姑娘其实是鸨母的亲生女儿……”
“不可能。”
木浅歆也压低声音道,抓起颜无忧的扇子挡在两人面前。
“为何?”
颜无忧不服气。
“要真是亲生女儿,又怎么会让落尘姑娘待在此处?”
“我……”
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的小声争吵,湛空笑了笑,不置可否。
木浅歆被湛空派去为落尘姑娘号脉,其他人则进入了另一间雅间。
“为何是我?”
湛空抬眸看她,倏而一笑,“无他,男女大防罢了。”
舛病篇(贰)
闻言,木浅歆这才想起,在人族,男女大忌,貌似极其重要……那自己之前同他的诸多戏弄,在旁人看来,岂不是……
思及此,忍不住后槽牙疼的厉害。
走之前,木浅歆忽然抓住了湛空的袖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莫饮酒,莫招姑娘,你……”
闻言,湛空神色一怔,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女子拽在袖口的素手。
原来,她也是会主动的。
倒是颜无忧,站在一旁以扇掩面,笑得不见眉眼。
“呦!小娘子这是呷醋呢!湛空兄可得当心了!”
木浅歆眉头微蹙,像是被烫了一下,急忙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少年的神色。
“我只是担心……掌柜,你懂的,对吗?”
其实她也不知道方才自己为何那般做,想来想去,也只有关心晚辈这个说法可以说通,但细细想来,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湛空的眸色深了些许,他微微颔首,笑道:“喏。”
之后,他和颜无忧,鸨母一起进入隔壁的雅间。
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木浅歆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心头酸的厉害。
良久,她自嘲的笑了,一掌拍在额头上,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君影,你想什么呢?那可是弄寒的孩子啊!
木浅歆推门而入。
而在另一边,颜无忧寻了座,随手斟了酒给湛空,笑着调侃道:“湛空兄,小酌怡情,小娘子会理解的。”
湛空淡笑,却不去碰那酒杯。
“她并非呷醋之人,纵我饮酒至大醉,她亦不会多言。方才之言,不过随口关照罢了。”
“那兄台为何……”
颜无忧不解。
为何?自然是为博她心意。
湛空不言,随手拂袖,微微垂首。
那一刻,席卷在墨眸的阴霾,无人得见。
随口关照罢了,可他湛空想要的,决计不仅如此。
当初求子观前的那一声夫君,那一张笑颜,早已被碾碎成泥,揉进了他的骨血之中,自此根深蒂固,万劫不复。
软罗红帐,笑看风尘。
落尘姑娘的房间,触目所及皆为红色。
撩起重重叠叠的帏帐,里面躺着的,是一位眉眼精致的女子,只是此刻她的面容上皆是痛色。
木浅歆行至塌前,微微颔首,道:“奴家见过落尘姑娘安。贵阁妈妈嘱奴家为落尘姑娘看脉。”
听到木浅歆的话,落尘的目光顿时变得非常哀伤,身上雪白的单衣衬得那雪白的面容毫无血色。
“不必……不必劳烦姑娘,落尘身卑命贱,自知时日无多……”
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果然是命不久矣啊!
“姑娘吉人天相,切勿妄自菲薄才是。”
木浅歆笑着坐在床边,探手号上女子的脉搏,有模有样地沉思起来。
吉人天相啊,多讽刺?
一缕灵力走遍女子的周身,木浅歆眸光微闪,收回手,细心地用锦被盖住她微凉的素手。
“姑娘的脉搏,并无异常。”
似是听的多了,落尘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她挣扎着坐起身,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好似花费了她全部的气力。
“咳!……咳咳!”
看到女子眉眼间的痛色,木浅歆的眼中划过一抹不忍。
“落尘姑娘天人之姿,实乃我见犹怜,老天爷也是不忍将你从人世带走的。还请姑娘保重。”
闻言,落尘凄然一笑,连那柔媚婉转的声音也染上几分凄凉。
“劳姑娘惦念,不瞒姑娘,落尘这一生,为父母所弃,为爱人所欺,为世人所唾,幸得妈妈抚育……而今,也不必再拖累于她老人家……”
这是一个为世人遗弃的女子,她一生命途多舛,劣疾缠身,却得不到世人的救赎。
木浅歆不再多言,助她重新躺回床上后,便离开了这个房间,去了隔壁。
方推门而入,鸨母便急急迎了上来,含水的目光令人揪心。
“如何?落尘的顽疾可有医治之法?”
看的出来,眼前的女人是真心关心落尘的病情,在她的心中,那就是她的女儿。
木浅歆心头一酸,唇角扯出一抹笑容,道:“落尘姑娘并非身染顽疾,妈妈大可放心。”
闻言,鸨母眼中一热,年近半百的人,竟是在人前激动地落了泪,口中忍不住喃道:“如此便好……”
压下心中的酸楚,木浅歆走到桌前坐下,看到白衣少年面前的茶盏,脸上多了一些笑意。
“落尘姑娘,是被下了无舛咒。”
无舛咒,是一种并不常见的咒术,也谈不上邪抑或正。
无舛,意味一生无灾无祸。
“但这种咒术最忌情殇,一生无舛,便是断了七情,淡了六欲,若一朝为情所伤,堪比自绝。”
这种咒术本是为保一人平安,可又有谁能够一生绝情绝义?
“妈妈可知落尘姑娘之前所恋何人?”
颜无忧问道。
闻言,鸨母的脸上满是哀戚之色,她看着面前的几人,终是将话说了出来。
原来,落尘在三年前确实爱过一个男子。
那男子姓沈,名轻遥,字远之。
沈轻遥是一位普通的书生,才学非凡,却多次名落孙山,年及弱冠却还未考取任何功名。
三年前的落尘,年芳二八,也曾一笑倾人城,满座红袖招。
他们一个是怀才不遇的失意才子,一个是名满临江城的风韵佳人,自成一段佳话。
可佳人终会衰老,才子也会怀抱新人,功成名就。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沈轻遥弃了落尘,选择了他的庄康大道。
“风花雪月,两厢情愿。落尘姑娘又何必执着于此?”
颜无忧不够理解,不过你情我愿,春风一度之后各谋生路,人之常情罢了,为何女子总是诸多怨恨?实是费解。
“闭嘴!”
木浅歆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满含鄙视。
湛空在一边淡淡地勾唇,拂衣起身,道:“走吧,我们去会一会那位沈大才人。”
“是。”
三年前,沈轻遥登科及第,高中探花郎,一朝风流得意,迎娶了国公侯之女为妻,得以平步青云,官至尚书。
湛空等人来到尚书府时,府内正招了方士驱邪。
下人通禀后,几人被请了进去。
一路上,颜无忧满目艳羡地看着幽致的布置,不禁幻想着来日登科,自己也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