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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天机全文阅读

作者:飞天     敦煌天机txt下载     敦煌天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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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挽救大宋国脉的道术伏笔(1

    九月十五之夜,月圆如银镜,戈壁沙如雪。

    中军大帐之内,四个人各自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暖炉,兀自冷得寒颤连连。大帐中已经连点了四个炭炉,木炭熊熊燃烧,火光逼人双眼,比四角满堂红架子上的四支牛油蜡烛更亮。

    不是身冷,而是心冷,这才是根本原因。

    “圣上去了三个时辰,还没有回来的信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坐在下位的脸色微黑、颌下短须的人最先沉不住气,略带焦躁地问。

    他对面那个唇下干干净净、眉间阴阳怪气的人冷笑了一下,爱搭不理地说:“等着吧,无端揣摩圣意,显得你心里倒是没什么底了,对吧?”

    黑脸的人有些气恼:“我是……我是惦念圣上安危,再说,金国部队已经打到黄河北了,军机处报告说,他们正在沿河搜集船只,准备渡河南下。这个……”

    “嘘”第三个人睁开了眯缝起来的细长眼睛,“别乱说话,北方太平,老百姓正张灯结彩忙着过年呢,哪里来的金兵渡河之虞?”

    军机处的报告送到四人案头就被截止了,永远不会送到皇上面前去。所以,在皇上的印象中,北方金人虽然悍勇,但却不敢逾越长城,更不要说是黄河天堑了。

    “话是这样说,但事实情况却糟糕到家了啊!”黑脸的人皱着眉苦笑。

    谁都知道,圣上面前永远都要报喜不报忧,否则指不定哪天圣上一不高兴,就把说实话的人拉出去斩了,以免坏了满朝文武的好心情。

    眼下的大宋江山的确岌岌可危,如那黑脸人所说,金人正在集结黄河北岸船只,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放马河南,到开封府里去过年。

    近十年来,天下太平,军队缺乏训练,战斗力十分低下。在金人的骑兵马队冲击下,阵阵溃不成军,只能节节败退。

    “调兵勤王,我半年前就说要从南边调兵勤王,相爷迟迟没下决定,现在再调,只怕已经晚了三秋了。”黑脸的人继续说。

    四人中,他的官职最低,话也最多,对未来局势的担忧也最重。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他们四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被尊称为“四大王”,任何想在仕途上有所晋升的,无论文武,都得先过他们这一关。如今,大难来了,他们不顶着,天下还有谁能顶着?

    “相爷,您说句话呀?”黑脸的人向着一直没开口的金面、蚕眉、狮口、黑须的人求助。

    金面人一直都闭着眼,仿佛已经沉沉睡着。

    其实,其他三人的话他都听到了,三人的心思他也一清二楚。明着,他们请他拿主意,暗地里,他们个个老奸巨猾,想逼着他把个“降”字说出口,做卖国求荣、卖主求荣的活靶子。

    “相爷,说句话吧,要不大家的心就散了。”其他三人一起说。

    金面人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

    “相爷,圣上跟大国师去了那么久都没个回信,这里又是番邦地盘,我们只带三千飞虎军过来,一旦有失,就成了大宋朝的千古罪人了。”黑脸人再催。

    金面人只回了一个字:“等。”

    三人面面相觑,黑脸人又开口:“相爷,等等等,我也知道要等,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大国师率领我们乔装前来,不会是为了欣赏敦煌莫高窟里面的壁画吧?对了,小甜水巷的李姐儿也跟着进去了,说不定还真的就是看画去了!唉,皇上真是心大啊,都到这时候了,还带着李姐儿到处瞎跑……”

    小甜水巷李姐儿是京城中皇上枕边红人,这一次皇上带大国师、李姐儿、四人加三千飞虎军乔装西行,目标直指敦煌莫高窟,的确令人猜不透。

    金面人睁开眼,刚要开口喝斥黑脸人,大帐外蓦然传来嘈杂叫声,打断了四人的交谈。

    有人随即来报:“启禀相爷,天空突发异象,二十八宿大星落地。”

    “去看看!”金面人霍地起身,大步向外走,其余人全都跟在后面。

    大帐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士兵,全都手持戈矛,如临大敌。

    明月正在中天,月华如水银泻地,将临时驻扎的大营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西边五百步之外,就是依着山崖构建的莫高窟洞穴。

    金面人只向莫高窟扫了一眼,视线就被由西天飞坠的七颗大星吸引。

    “西方七星宿?”他在心底里打了个突。

    “呀,南方、东方、北方二十八星宿全都坠了!大凶,大凶,大凶!”黑脸人吃惊地低吼。

    仕途中人,没有不懂星象的,而金面人位极人臣,自然对此研究得更深更透。

    群星拱月是吉象,群星离月则是大凶,预示着国家政权颠覆,天下分崩离析。

    “难道这一次大宋的气数真的尽了?”金面人向空中望。

    圆月已经变成了孤月,视野之内,竟然连一颗伴星都没有。

    月为君,星为臣,这副光景,明显是君失其位、臣子背弃的结局。

    “呀这可如何是好?大国师在莫高窟内,自然看不到星象诡异,需不需要派人去通知他呢?”金面人犹疑起来。

    大洞窟之内共有七人,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脱了龙袍换了青衣小帽的皇上。

    在他身边,一个腰肢纤细如杨柳、体态娇娆如牡丹的女子裹在灰色长袍之内,紧紧依偎着他的胳膊。

    皇上另一边,就是面沉如水的大国师。

    后面四人,身材矫健,神采飞扬,却是宗室第二代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人,全都是二十上下年龄,从五官面色上就能看得出,这是四个既睿智又豁达、既刚烈又沉稳的年轻才俊。

    七个人面对着的,是一幅色彩丰富、笔调洒脱的壁画。画中最惹眼的,就是一个一边起舞一边反弹琵琶的舞姬。

    李姐儿是乐器高手,尤其擅长胡琴、琵琶、羌笛。

    画中人弹琵琶的身法、手法是如此高明,刚刚李姐儿空手比划,学了七八遍,仍然无法完全领悟那反弹琵琶的奥妙。

    “国师,时辰到了吗?”皇上问。

    大国师一直在不停地屈指掐算,就在洞外传来飞虎军士兵们发出惊呼之时,他突然向前,在那舞姬所持的琵琶正中用力一按。

    洞窟中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李姐儿的双脚又软了,身子晃了晃,双臂吊在皇上胳膊上,**了四五声。

    “好了,可以了皇上。”大国师回答。

    “国师,你说的天机,究竟在哪里?”皇上沉声问。

    他虽然半生诗画风流,但祖宗江山面临灭顶之时,他也着急。正是因为大国师说敦煌天机可解汴京之困,他才御驾西来。

    “皇上,请抬头看。”大国师说。

    七人一起仰头,原来黑乎乎的洞窟顶上渐渐泛白,如同暗夜已尽、黎明将来。

    稍候片刻,洞顶竟然变得透明,如同一扇两丈见方的巨大天窗,明月朗星,皆清晰可见。

    “二十八宿飞坠,是何道理?”皇上惊问。

    他自幼痴迷道术,在星宿之象、天文地理方面的研究不输给任何方士。

    “那就是天机。”大国师低声回答,“皇上,您慢慢看,定能窥见天机端倪。妄自泄露天机者,虽永寿而遭天诛。此天机,只有以目观之,以心得之,切勿口宣口传,以避当头横祸。”

    他刚刚在琵琶上猛推一掌,正是开启天机的关键。

    西方七星宿最先落下,皇上的视线被天窗四壁遮住,无法确切知道其落地之处。

    同时,洞窟南壁上有一幅笔触真实细腻的巨画浮现出来。

    皇上善画,也懂画,但却从未见过中原哪一绘画宗派的笔法能画得如此逼真。

    李姐儿不再**,而是捂着嘴骇然叫着:“这不像是画,倒像是……倒像是亲眼看见了那些高的塔!”

    那幅画的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四方锥尖塔,塔下则是满地黄沙。再远处,模模糊糊的,另外分布着十几座同样的塔。

    塔的背后,一轮烈日当空,日光落在塔上,将其映得如同通体黄金打造而成似的。

    “就是那个地方。”大国师说,“西南黄金之国。”

    “那里是大沙漠,人怎样才能生存?”皇上深吸了一口气。

    “要想让大宋江山的种子重新开出花来,就得去那里。”大国师淡淡地说。

    皇上缓缓地转身,看着四个年轻人。

    他的眼神依旧明澈,其中蕴含着柔情无数。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命脉,他才不会大老远到西南戈壁滩这种荒漠来。

    四个年轻人都是赵家宗室二代中的精英,如果不是江山岌岌可危的话,四人将来都能领一方藩镇,为赵家开疆拓土。

    “谁愿意去?”皇上问。

    方脸、直眉、长目、宽肩的年轻人单膝跪地领命:“臣愿往。”

    皇上深感欣慰:“好,从今日起,朕赐姓于你。你记住,出了这洞窟,你就不再姓赵,而是姓云,不再是宗亲赵集,而是平民云集,带我大宋朝最纯粹的女人到那里去,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将来为我赵氏重振国威。”

    宗室二代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木字边,第一个领命的是赵集,其余三个年轻人按照排列次序分别是赵染、赵枪、赵槊。

    “臣领旨,云集谢吾皇万岁万万岁。”云集站起来。

    皇上安排任务时,大国师没有转头,一直向上仰望。

    陡然间,明月中心有一颗小星迸出,绕着月轮飞转一周,起先极亮,耀人双目,之后越来越暗,最终消失无踪。

    “咦?”这一次的变化连大国师也没料到,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同样,对调兵遣将不感兴趣的李姐儿也一直望着那巨窗,自然看到了星月变化。

    “国师,那是什么?是流星吗?”李姐儿问。

    大国师皱着眉,不敢据实回答。

    该种星象变化史上曾经出现过两次,次次都是皇权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的大凶兆。

    第一次,周武王、姜太公从西岐起兵征讨商纣王,兵困朝歌城。商纣王长夜难眠,见天庭小星离月,天明后发现,后宫最宠爱的三个妃子已经改装遁逃,并且窃取了宫中最值钱的夜明珠、长生剑、不死药。

    第二次,安史之乱,唐朝皇帝逃离长安,夜宿马嵬驿,中宵不寐,见天上小星离月,第二日即发生了马嵬驿之变,与最宠爱的杨贵妃阴阳永隔。

    这一次,大国师虽然亲眼得见小星离月,却不敢妄言其中利害。

第2章 引子:挽救大宋国脉的道术伏笔(2

    北方七宿落下时,洞窟北壁上也出现了逼真的图画,却是白山黑水之上的一片参天密林。

    赵槊抢先领命,愿赴东北山水不毛之地。

    皇上赐姓一个电字,赵槊自今日起改名电槊。

    “越看她,怎么就觉着她越看我呢?”李姐儿忽然指着那反弹琵琶图说。

    那幅壁画的绘制手法十分特殊,弹琵琶的舞姬脸部稍稍向外凸出,站在洞窟中的人,无论处于哪个方向,都感觉那舞姬眼波流转,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不看她,又怎么知道她在看你?”皇上微笑起来。

    在美人面前,他永远都是笑容可掬。所以,京城三十六条大小瓦子巷里的姑娘都知道,赵家官人是个天下少有的真男子。

    这本是一句调笑的话,却又让大国师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的道术推测结论中,一入敦煌,步步天机,等进了莫高窟,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玄密,令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放松。

    “皇上莫笑,她不只看我,也在看着您呢!”李姐儿娇滴滴地嗔怪起来。

    她仗着自己得宠,不顾还有另外五人在场,举起双手,扳着皇上的脸,向那反弹琵琶图转过去。

    那一眼,皇上忽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仿佛那舞姬的一双眼睛有着穿透人心的杀伤力,又似是那眼中长出一双无形的手来,扒掉他的帝王龙袍,剖开他的肚子,将那副患得患失、左思右想的心肝摘出来,公之于天下。

    他是皇上,但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公正公平、坦荡无私的人。譬如现在,当他含笑面对每一个人时,心里在盘算什么,谁也猜不透。

    “是不是?她在看着您呢皇上。我刚刚想,如果她是活的,就命人抓进宫去,专门向乐坊的人教授琵琶,一定能够奏出绝世之音。皇上宠幸过的美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是画中得来,流传出去,岂不也是一桩美谈?”李姐儿笑戏谑着。

    最初,皇上只注意到画中人的琵琶绝艺,没有仔细观察其五官长相。这一刻,灯下看美人,顿时觉得,包括李姐儿在内的瓦子巷娼妓及自己的后宫佳丽黯然失色。

    “的确是,如果能带她入宫,那就”皇上点头。

    “不可皇上,不要妄动色念。”大国师立刻断喝一声。

    可惜,皇上已经动了亵渎的念头,也说了轻浮的话,该种下的恶果也早就种下了。

    此刻,皇上眼中,那画中人虽然身着长衣,只露着小臂、双手、小腿、双脚,但却令他联想到了京城瓦子巷里寻不尽、看不完的风月春光。他的半生都在那里度过,舞榭歌台,酒宴欢饮,半夜醒来,总是躺在陌生的衾帐之内,身边躺着陌生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才好!看完了人间风月,要去看天上仙界的美人……”他这样想,渐渐无法控制欲念。

    “皇上,时辰到了,我们出去。”大国师疾声催促。

    皇上从旖旎幻想中惊醒,猛地打了个寒颤:“时辰到了?到了吗?风云雷电四姓,我只赐了‘云、电’,还有‘风、雷’二姓未赐呢?”

    大国师松了口气,至少皇上还记得千里西行的正事。

    他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锦囊,一个沙黄色,一个月白色。

    皇上点点头,赵染、赵枪上前,分别领了沙黄色、月白色的锦囊。

    “沙黄色锦囊向东南,乘船出海,航行七十昼夜抵达连环海岛;月白色锦囊向西北,穿过沙漠草原,翻越两列高山,抵达极寒雪国。”大国师说。

    皇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李姐儿立刻伸手,在皇上胸口轻轻摩挲着。

    “赵染,今日起赐姓为风;赵枪,今日起赐姓为雷。你们四人,合起来就是风云雷电四大家族,朕的天下,将来就是你们的。你们一定记住,炎黄子孙唯我大汉,先祖一条杆棒打下江山,这江山就永远姓赵,是我们赵家的。今日赐你们风云雷电四姓,将来重整河山,你们四大家族仍然姓赵,无论这江山几度易帜,最终尘埃落定,仍是赵氏正统。”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未免有些气短心慌,有一种“末日将近、临死托孤”之感。

    四人一起跪下,齐声谢恩。

    “好,你们先出去,我跟大国师有机密话说。”皇上挥手。

    四人再次谢恩,然后起身,倒退着出去。

    “皇上,他们四人远离京城,定能保留赵氏龙脉,这一点请您放心。这种‘四方长线、弃子保龙’之术得自于陈抟老祖真传,是本派道术中的无上真珠,绝对灵验,铁定奏效。”大国师说。

    陈抟老祖是道家至尊,大宋开国之初,就说过赵氏江山三百年高枕无忧,至今已经应验。

    “国师,你要帮朕保守秘密。”皇上说。

    大国师连连点头:“是是,请皇上放心,一定守口如瓶,等待江山重兴。”

    “保守秘密有好几种方法,但最管用的一种,国师大概也能想到,对不对?”皇上低声问。

    大国师当然知道,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守口如瓶。

    他想到了答案,还没来得及说、来得及问,就觉得后心微寒,接着便是痛。

    洞窟内只有三人,皇上在他面前,后面偷袭的就只能是李姐儿,那个出身于小甜水巷、号称色艺酒三绝的“飞将军”。

    “永远帮朕保守秘密,大宋龙脉光复之日,朕给你立碑,立一面大大的碑。”皇上微笑着说。

    李姐儿绕到皇上身边去,右手中握着的匕首正在淋漓滴血。

    “你死,再为皇上换来三百年江山,这条命也值了,是不是?”李姐儿也在笑。

    大国师无言,那匕首刃上淬了鹤顶红剧毒,转眼之间,他已经浑身僵硬,连骂一声都骂不出口。

    “放心,你那些徒子徒孙、瓦子巷里的红颜知己、乡下的老婆孩儿都已经受到妥善照顾,都在九泉之下、阴曹地府里等着你团圆呢。你这一去,老老小小,又能开辟一片风光大业了。”李姐儿轻叹。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9。这是历史教训,也是皇上保守江山的不二法门。

    李姐儿之所以能力压京城群芳独得皇上宠爱,就是因为她不但能以色相侍奉皇上,而且肯亲力亲为,为皇上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文的武的、善的恶的、干净的龌龊的她都肯干,只要皇上满意就够了。

    大国师倒下,洞窟内忽然间安静下来。

    “这件事做完,皇上就可以安心了。”李姐儿俯身,在大国师的衣襟上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

    头顶的巨窗、两侧的壁画全都暗下去,牛油蜡烛映照下,画中舞姬的脸阴晴不定起来。

    画像再逼真,画中人也不会活起来。

    皇上向前,正对着舞姬。

    “皇上。”李姐儿的手臂从皇上颈后绕过来。

    “你说,如果她活着,会不会泄露朕的天机?”皇上轻轻问。

    李姐儿惶然,抽回手,扑通跪倒:“皇上,您请放心,就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遭拔牙剥皮之刑,我也绝不吐露一个字。”

    伴君如伴虎,情再浓,也不能乱了君臣之纲,她有这种自知之明。

    她的惧怕让皇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权力是激发**的**。于是,他们滚在地上,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开始做最不适宜的事。

    啪的一声,烛花爆开,火光一闪,洞窟内所有的景物都跳荡了一下。

    李姐儿仰面向上,眼角余光倏忽瞥见,那反弹琵琶的舞姬似乎动了起来。

    在皇上龙体的碾压之下,她艰难地转头,看着那壁画。

    舞姬的确动了,手指在琵琶上灵巧地拨弄着,快速、敏捷但却无声无息。

    李姐儿是弹琵琶的高手,从对方指尖落下之处,就能感觉到曲调的高低、音符的响落。

    “疯了,疯了,没有一首曲子能到那么高,并且越来越高,直上云霄……再弹下去,弦就要断了!”她想。

    一首完美的琵琶曲子应该是既有舒缓抒情之章,也有穿云裂石之音,高低起伏,弦声百转,即唐人白居易《琵琶行》中“轻拢慢捻抹复挑”之意。像现在这样,舞姬的手指全都在高亢声部挑动,如果真要发声,则每一挑都能刺穿人的耳膜,令人掩耳逃窜。

    “皇上,画中人动起来了。”李姐儿骇然,在皇上耳边低语。

    她不敢大声叫,免得惊动了画中形形**的人物。

    皇上正在情浓之处,把李姐儿的话当成了**,毫不理会。

    画中舞姬突然飞旋起来,舞姿轻妙绝伦,裙裾飘飞如烟。

    李姐儿真的怕了,她觉得那幅画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舞姬一边弹一边向前走,已经离开了画,走到洞窟之内。洞窟内原本静谧,此刻却风声大作,牛油蜡烛的火头全都被那幅画吸着,由笔直向上变成了一边倒。

    她想推开皇上,先逃到洞窟外面去。

    这种动作,却被皇上当成了**之时的欲迎还拒。

    “铿铿铿铿、铿铿锵锵……”琵琶声突然震天响起,把李姐儿的耳朵都震聋了。

    所以接下来的那一刻,她听不到皇帝攻陷城池后激动欢乐的呐喊声。

    皇上翻身落地,李姐儿身上一轻,猛地坐起来。

    那舞姬就在洞窟之中,陡然旋身,反弹琵琶,比在画中时的姿势更曼妙千万倍。

    李姐儿站起来,赤条条的,跟着那飞旋的舞姬向前走。

    此刻,她心里没有任何惊惧,头脑空白一片,轻飘飘地向前走,一直走到画中去。

    皇上分外满足,坚硬冰冷的地面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小甜水巷降服飞将军的时候,就在假山石后面的小凉亭里。虎老,雄风犹在,延续赵氏龙脉,应该不成问题。

    他听不到李姐儿的**声,转头望去,却没看见想象中巫山**之后美人那张分外滋润的脸。

    再起身,洞窟中已经再也寻不见李姐儿,只剩大国师冰冷的尸体。

    天空忽然暗了,一大片云翳移来,遮住了明月。

    所有人静默着,不明白二十八宿飞坠将带来什么样的飞来横祸。

    就在那时,洞窟那边有旗花火箭破空飞起,一连四支,在空中炸开,发出“啪啪啪啪”四声爆响,惊散了敦煌戈壁的冷清之夜。

    “是警讯,是警讯,皇上有难,驰援,驰援!”金面人首先反应过来。

    当他乘着快马赶到莫高窟下时,仰面向上望,赤身**的皇上伏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快救人,快救人,李姐儿被壁画吃了,朕的女人被画吃了!”

    金面人并不清楚这些话的意思,但他看到皇上如此失态时,立刻联想到刚刚的“密云遮月”之天象。

    “大宋的江山,真的完了。”他的心冷冰冰地下坠,涌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第3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1)

    “这座古代建筑终于即将再次焕发生机了!”我站在台阶下向上望,莫高窟外的围栏刚刚整修一新,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油漆味儿。

    我喜欢那种味道,当莫高窟内外都进入了“修旧如旧、修葺一新”的工程阶段时,我就能想象到,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中华文化瑰宝将变得再度年轻,永远屹立于鸣沙山一侧,俯瞰着敦煌戈壁,向游客们述说着古老文明的代代传承。

    我把挎包换到左肩上,迈步上台阶。

    “龙飞,今天要不要到我们这边洞窟来看看?画一画飞天夜叉图?”前面已经上了台阶的宋所长回头调笑。

    “谁也别勾引他了,谁都知道,龙飞只画反弹琵琶图,把那幅画当成自己的梦中情人了。好了好了,大家走快点,趁着上午精力充沛,多画一点,画好一点。”走在另一边的严老师替我打圆场。

    同行的七人一起哈哈大笑,纷纷摇头。

    正如严老师所说,我只画反弹琵琶图上的舞姬。

    作为莫高窟壁画描摹艺术团的成员之一,我根本不理会别人在画什么,只是瞄准了那个舞姬,每周画二十张,痴迷于此,已经两年有余。其他人的画都辗转卖掉,或者被全国各地的画院、美术馆以及私人收藏,而我的画都带回住所去,锁在一个五尺长、两尺宽、三尺深的樟木箱子里。

    对于其他人而言,我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临分开进洞窟的时候,宋所长大声叮嘱:“管理处下了通知,今天有**来的一带一路商业投资旅游团过来参观,大概中午到。这算是半官方的活动,大家不要乱说话,专心干活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所长极嗦,也很胆小,上面一有通知,他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各自的洞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洞窟里开着冷光无影灯,亮度足够,但却不会对壁画的颜料、笔触造成任何光学污染。

    铺开画纸之前,我先戴上了一只棉布口罩。这也是管理处的安排,用意是避免画家们呼出的热气直接扑在画上,改变了洞窟内的湿度,对壁画造成不良影响。

    两年多来,我已经养成了一个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拾起毛笔之前,先用五分钟把舞姬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画过那么多手稿之后,我已经熟知舞姬的身材结构、衣物样式。我甚至觉得,如果给我一把雕刻刀,就能刻一尊栩栩如生的舞姬雕塑出来。

    从记事起,在我记忆的最原始、最深处,似乎总是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大秘密。

    我极力去思索,三年前深秋的某一夜突然顿悟,眼前看到了飞旋着的舞姬,舞到最高明处,旋身游走,琵琶反负背后,十指轮弹,发出铿锵之声。

    那种感觉,就像上天在我的混沌人生之中推开了一扇光明之窗,让我可以眺望过去未来。

    于是,我离开灯红酒绿的港岛江湖,放下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帮派兄弟,义无反顾地奔赴西北敦煌,变成了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师。

    住所樟木箱子之内,除了完成的画作,还有一本自小就留在我身边的泛黄卷边的日记簿。

    “1999之年7月之上,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致使安格鲁莫尔大王为之复活,

    这期间,马尔斯将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这四句话记在日记簿的扉页上,字迹潦草,几不可辨,似乎是某个人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写就的警语。

    我知道那是预言神书《诸世纪》上的著名章节,列于第十卷第七十二篇。该预言曾经于世纪之交给全球各国人民带来极大的困惑,但后来却证明是虚惊一场,所谓“恐怖大王”全都是子虚乌有。

    “为什么要将这些话记录在此,又放在我身边?什么人留下了这些句子,到底是想留给谁看?是留给我的吗?”这已经是我多年来每天早、中、晚必定思考三次的天问。

    尤为奇怪的是,整本册子三十二页,只留着这四句话,其余全是空白。

    “又走神了,想得太远了”我摇头苦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整个上午,都在笔尖与图纸的沙沙摩擦声中过去。画画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知厌烦也不知疲倦,甚至不去想画这舞姬的意义,只是埋头走笔,将自己眼中、脑海中、心中的反弹琵琶图一笔一笔画出来。

    “你还在这里”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没有转头,以前有过很多次同样的情况,那些无知的游客不听导游的约束,四处乱闯,偏离参观路线,跑进这里来,问东问西,摸东摸西。

    我不是导游,也不是管理处的人,所以大多时候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摇头不语,直到那些人以为我是聋子而悻悻然离去。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那女子没有停步,从我身边掠过,扑向那壁画。

    我鼻子里嗅到一股精美绝伦的淡香,又看见那女子的衣着,立刻知道,这不是一名普通的游客。

    那香水名为“蜜丝佛陀黑玫瑰”,属于法国巴黎第一流的调香师私人定制品,除了**,全球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找到。

    我既知道香水的名字,当然也知道定制者是谁。

    那女子身上穿的大衣、脚下穿的高跟皮靴都是淡米色,没有显眼标牌,只是在不起眼处打着一个玫瑰小标。

    那也是巴黎定制品,与香水一样,都属于**一位江湖大佬的私人专属物。

    碰巧,那大佬与我交游甚密,一直把我当好兄弟看,并且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自己帮中。更进一步说,大佬甚至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我,让两人的关系牢不可破。

    “龙飞是个人才,**百年难觅的大才!”不止一次,那位大佬在公开场合如此说。

    如果不来敦煌,此时我或许已经坐上那大佬左膀右臂的位子了。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好了,不要怕,我来看你了……不要怕,我也想你,我也想回去……只是,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那女子的话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举手抚摸那反弹琵琶舞姬的脸。

    “嗯,小姐,这些壁画很脆弱,只能看,不能摸。”我看不下去,只好开口劝阻。

    那女子有着一头金色的披肩波浪长发,她轻轻摇头,那些波浪就微微摆动起来,闪着耀目的金光。

    “你不懂,这不是画,她是人,她不是画。你们都不懂,这里根本就没有画,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活在画里,很多人都活在画里,你们看画,看她,她也在看着你们……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你,你的眼睛里也有她……”女子的话越来越晦涩,如同疯人呓语。

    我放下铅笔,向前走了几步,与那女子并肩而立。

    “小姐,说归说,请退后一点,把手拿开。”我有些不悦。

    莫高窟的壁画是绝世瑰宝,只有真迹,没有副本。所以,管理处的领导才会遍访天下,从各国文物学家那里寻求完整保存壁画的妙方。

    当然,莫高窟的佛经壁画曾在清末遭受浩劫,被称为文物史上的“八国联军之祸”。被盗走、骗走、抢走的壁画流落异国,大部分被外国行家收藏并且妥善珍藏起来了。

    领导出访,既学到保存壁画的知识,又暗中记录壁画下落,等待有一天这一辈人能将莫高窟各大洞窟里的壁画完璧归赵。

    “我说了,这不是画,这是人,这是活的人!”女子锐声反驳。

    我只能伸出右手,托着女子的双腕,把她的十指从壁画上移开。

    壁画的确很脆弱,那些颜料勉强支撑了数百年之后,如今已经变成粘结力极差的干粉块,不必用太大力气摩擦,粉末就一缕一缕簌簌落下。

    即使不为管理处着想,单单是为了自己,我也必须阻止那女子。

    我有自己行走江湖的原则,其中一条就是“绝不对美女用粗”。所以,我这一托,只用了平时十分之一的力气。

    孰料,那女子的身体轻盈到了极点,被我轻轻一托,即踉跄后退,仰面飞跌出去。

    这一变化出乎我的预料,我只顾着回护壁画,完全忘了那江湖大佬最喜欢“楚腰纤细掌中轻”一类的骨感女子了。

    我扭腰俯身,左手去抄那女子的腰身,已然鞭长莫及。

    幸好,洞口人影一闪,一个同样带着香风的女子掠进来,右臂一挽,拥着金发女子的肩,不留痕迹地将她捞起来,一点都不失体面。

    “呀,地上滑,小心了!”女子轻轻笑着,笑声如银铃初振。

    两个女子站定,并排面对我。

    我的视线先被后来的女子吸引,她有着修长黛黑的一双眉,眉峰随着呼吸轻轻颤着,似乎也被刚刚的突发事件惊到了。可是,她五官透露出来的那股勃勃英气,却实在掩盖不住。

    港岛江湖中,女豪侠极多,但我从未见过将豪气、正义、柔情、美貌熔于一炉的女子,此人绝对是我平生所见的第一个。

    那女子极美,五官精致,毫无瑕疵,一看就知道是学识渊博、教养充分的大家之后。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澄澈明溪,又像是幽深古潭,令我猜测不透,却又心生莫名的好感。

    与她的英挺如剑相比,之前那闯进来的女子越显得弱不胜衣,尤其是蛾眉微蹙、双目含怨的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她似乎是琼瑶剧里的宫装人物,只适合生活在古代深宫大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指不沾阳春水,红楼深处绣兰花我无法确切用语言描述她的美貌,只能用“古之深美者”五个字来形容。

    两人同为美人,但站在一起的时候,一是秀树,一是藤萝,对比极为明显,却又各擅胜场。一时之瑜亮,不分高下。

2018:写在《》上传前

    2018:写在《敦煌天机》上传前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好:

    这是一部第一人称长篇中国文化探险题材小说。

    关键词: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宝藏、壁画、兄弟情、古玩、盗宝、盗墓、帮派、丝绸之路、一带一路、埃及、金字塔。

    以“一带一路”为题材,以莫高窟为故事发生的主场景,正面突出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形象。敦煌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而莫高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瑰宝,是中国西部戈壁滩上的明珠。历史上,围绕莫高窟壁画,发生过很多神秘故事,尤其是112窟的“反弹琵琶舞”壁画,更是给人类带来无穷遐想。

    本书的构思紧扣“一带一路”的现实主题,对于莫高窟的存在,从历史和现今两个角度去思索、联想,又查阅了大量敦煌莫高窟的历史文献资料,几经取舍删改,才拟定了现在的大纲。在写作过程中,大纲、细纲都会随时修改,力求故事情节设计环环相扣、接地气、符合年轻读者的阅读习惯,并且融合敦煌、莫高窟、藏地、印度、尼泊尔、外蒙古、俄罗斯、伊拉克、埃及、意大利等国家的玄学文化神秘元素,凸显宏大的世界观、正确的价值观、积极的人生观。

    敦煌莫高窟是一个很好的探险小说题材。

    我相信,随着“一带一路”国家经济战略、文化战略的推广,古老敦煌一定会再次大放异彩,这套以中国传统文化瑰宝为核心内容的书也会成为我写作生涯中的一个高峰。

    千里之行,自今日始。

    再次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好读者,好兄弟们!

    飞天

    于 济南。

第4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2)

    “刚刚失礼了,实在抱歉。”我马上道歉。

    女子摇头:“非也非也,这些壁画的珍贵性毋庸赘言,说是‘国之重宝’也不为过,明小姐的确不该靠得太近去欣赏。阁下身手敏捷,与画师身份格格不入,这才是让人感兴趣的,呵呵呵呵……”

    她这一笑,立刻将剑拔弩张、冰冷僵硬的气氛化解掉。

    我点头,走向画架,重新抄起笔。

    这只是一个插曲,我不愿多说,也没必要多想,更不肯出风头。两个女子都是过客,应该跟我的人生不会发生太多交集。

    “我姓顾,**一带一路参观团的临时客串秘书,主要任务是保护明小姐安全。”那女子说。

    我在记忆里搜寻,顾非**大姓,仅有的几个成名人物都在古玩行里混,与我认识的那位大佬走得并不近。

    再想,第一个进来的女子被称为“明小姐”,于我而言,就更陌生了。

    “嗯。”我点点头,不欲多言。

    “这位兄台,相见即是有缘,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可以吗?明小姐对反弹琵琶图十分痴迷,兄台画的又如此传神,或许大家有某些共同语言可以再多聊一聊不是现在,当然是离开莫高窟之后,不会耽搁兄台太多时间,可否?”那顾小姐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微笑着说。

    “抱歉,我只是个画家,恐怕没有时间,也不感兴趣。”我直截了当地拒绝。

    既然离开港岛来到敦煌,我必定会专心致志地参详反弹琵琶图的奥秘,而不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再次心生波澜。

    “好好,那样,再会了。”顾小姐识趣,立刻收住了话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被两名女子打断的思路重拾起来,笔尖落在纸上。

    在我眼中,反弹琵琶图是动态的,而非死板板的静态画,所以下笔时,脑海中要有清晰的、飞舞的感觉,下笔时线条必须连绵不断,才能笔到意到,画出那个舞姬的神韵来。

    再者,要想画出莫高窟壁画的真意,必须摒弃金钱诱惑,忘掉书画市场上那些蝇营狗苟的交易,完全忽略其经济价值,只追求艺术价值,才能真正地进入壁画的深层次思想,神游物外,下笔如神。

    外面,有人吹响了导游惯用的铁哨。

    “明小姐,外面集合,我们走吧?”顾小姐说。

    那明小姐久未出声,此刻忽然走近我,垂首端详着我已经接近完成的画作。

    “明小姐,该走了”顾小姐再次催促,铁哨声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响着。

    “画,不是这样画的……”明小姐喃喃地说。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既非普通话、港话、广东话、潮汕话,也非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方言土语,而是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书卷气,仿佛饱读诗书一辈子的老学究,即使只是说一个词、一句话,就让人立刻感觉出其文化修养深不可测。

    我端详自己的作品,笔法细致,布局得当,虽然达不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却也中规中矩,能够将舞姬的洒脱舞姿、流畅动作表现出来。

    “给我。”明小姐伸手。

    我打了个愣怔,不知她要什么,稍一思索,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要我手中的绘图铅笔。

    “给我,这样画,人就死了。”明小姐的手仍然伸着,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我是个肤浅的画匠,如宋、严那样,一定会反唇相讥“画岂不就是死的”等等类似的话。这些人之所以沦为画匠,也是生活所迫,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艺术家尊严,绝不容许外行人指指点点。不过,我不是画匠,也不为钱作画,如果别人能在绘画技法上给我以有益的启发,我绝不拒绝。

    “哦,抱歉,兄台,请把笔给明小姐,如果毁了这幅画,值多少钱,我如数奉上。”顾小姐说。

    我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地把铅笔放在明小姐手中。

    即使是这样一个交接铅笔的普通动作,这位明小姐也做得与众不同。

    她只用拇指、食指捏住铅笔尾端,几乎是用了“抢”的动作拿走了铅笔,仿佛我是个传染病患者,不肯通过铅笔跟我有多一秒钟的接触。

    顾小姐苦笑一声,似乎想解释,但最终没有开口。

    “嘘”明小姐将左手的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顾小姐向我使了个眼色,后退三步。

    我会意,也肯给美女面子,跟着她后退三步,把画架、画作全都留给明小姐。

    “不如我们到外面站一下,把明小姐单独留在这里?”顾小姐低声问。

    我有些犹豫,担心这位有些神经质的明小姐再做出一些有损壁画的行为来。要知道,莫高窟管理处为了保护这些古典瑰宝,已经达到了“画在人在,画亡人亡”的严防死守地步,哪怕是某幅壁画掉一抹颜料、少一条壁画,都让管理人员如丧考妣。

    “别担心,我们就站在门口,一有异常,火速来救壁画。”顾小姐优雅地笑起来,直指我的心事。

    与这样善解人意的美女聊天,实在省心,也舒心。

    我随着她向外走,到了洞窟外面的廊道里。

    从我站的地方到明小姐和画架,大约有二十步。的确如顾小姐所说,可以随时返回,推人护画。

    “敦煌是个好地方,古丝绸之路起点,又是当今‘一带一路’经济大计的重要节点。可想而知,数年之后,敦煌必将成为亚洲经济的重镇,重现汉唐时代的大城风采。”顾小姐说。

    我同意她的话,这也正是中国经济界的大人物们早就洞见的事,所以“一带一路”的宏观规划也是震惊世界的壮举,为大国腾飞指明了一条金光大道。

    “敦煌发展,莫高窟这颗戈壁滩上的文化明珠必将贵不可言。兄台能立足此地发展,堪称远见卓识。”顾小姐又说。

    我在敦煌,不为发展,而是为了追寻记忆深处的谜点。这种话,我连孟乔都不会说,遑论顾小姐这样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了。

    “是啊。”我点点头。

    顾小姐又笑了:“兄台真的是惜字如金,正应了昔日那位港岛演艺圈的天王巨星唱过的一首歌的名字《沉默是金》。我们都聊这么久了,兄台还是吝于见告姓氏称呼吗?”

    我有些恍惚,的确如她所言,自从离开港岛,我真是过度沉默了。不但惜字如金,也表情也越来越单调,笑容极少,板脸居多。

    “我姓龙。”我回答。

    顾小姐仰面,无声欢笑。

    这一回合,她胜了,因为我终于在她的诱导下,自报家门。

    “顾倾城。”她向我伸过手来。

    我有些被动,但仍然不卑不亢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龙飞。”

    顾小姐又笑:“与龙先生真是有缘,我猜,龙先生如果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的话,名字一定是‘凤舞’二字,因为我们中国家庭起名字,总是爱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我名倾城,我的兄长即名为‘倾国’,取古人‘倾国倾城’之意。”

    她极善不着痕迹地自嘲,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对“顾倾国”这个名字十分熟悉,那是港岛古玩行业里的十大高手之一,其资产、水平、人气大概排名在十大高手里的第五、六位。

    古玩行业深不可测,比起地产业、造船业、博彩业来说,一夜间暴富的神话层出不穷,而顾倾国就是其中的超级代表之一。

    据称,顾倾国的财富来自于意外发掘到的一座西夏古墓,墓葬品逾千件,每一件都能换到维多利亚港里的一艘中级游艇而绰绰有余。

    当他的可查资产进入古玩行业前十的时候,该古墓中的墓葬品只出售了十分之一。从这个比例可知,他的财富总和远远大于所谓的亚洲首富、东南亚船王、中东油王、阿拉伯王子之类。

    如果眼前这位顾倾城小姐是顾倾国的亲妹妹,其身份地位真的非同一般。

    “失敬,失敬。”我由衷地说。

    顾倾城又笑:“龙先生终于肯说四个字了,刚刚我数过,龙先生说话实在很有意思,有时候一个字,有时候两个字、三个字,现在终于到四个字了前倨后恭,是否因为家兄顾倾国的缘故?昔日古人有‘茶、上茶、上好茶,坐、请坐、请上坐’之典故,今日难道龙先生的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也是引用该典?”

    我本无前倨后恭之意,并且在港岛江湖之中,要想论资排辈,凭的是实力而非财力。顾倾城虽然是一时之风流人物,但比起“名动江湖八百年、铁血暴动霹雳堂、雷家当家人雷动天”这个名头来,还是差了许多。

    雷动天就是始终青睐我的那位江湖大佬,我退出江湖,也就不再需要靠别人罩着,也无需用大佬的名字去压别人了。

    “顾小姐说笑了,我只是沉迷于画技,不愿多开口分心而已。在敦煌有很多古董贩子,凡是提到令兄顾倾国的名字,都恭恭敬敬奉为天人,所以我耳朵里也灌了很多令兄一飞冲天的传奇故事。”我淡淡地说。

    雷动天偶然跟我聊起过,顾氏一族的发迹与江湖上的“盗门十八行”有关。

    “盗门十八行,行行出阎王”那一派干的都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白天黑夜刀头舔血的买卖,神出鬼没,诡谲狡诈,普通江湖人物遇到他们,都只有挨宰送死的份儿。

    雷动天不惧顾倾国,但却不愿轻易招惹“盗门十八行”。

    “谁愿意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去惹那些天王老子都头疼的活阎王呢?龙飞,日后江湖上遇到‘盗门十八行’的人,好说歹说,都躲着走,免得触霉头。”雷动天曾经亲口这么说。

第5章 画里画外三美人(3)

    “家兄那些事,是无知之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已,龙先生不要见笑。”顾倾城笑着回应,转而又问,“刚刚我的问题,龙先生还没有回答?尊驾是不是有弟弟或妹妹名字叫作‘凤舞’呢?”

    我轻轻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是一个人。”

    顾倾城一愕,随即点头:“那样也好,那样也好。”

    行走江湖多年,我只是一个人。

    孟乔是我在孤儿院结识的朋友,她比我大,我一直以“大姐”称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除了孟乔,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个人能跟我平担风雨。

    我和顾倾城谈话期间,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位明小姐的动静。

    她一直在我的画作上涂抹着,拿笔的动作十分怪异,始终用右手拇指、食指捏着铅笔的尾端,跟刚刚接过铅笔的姿势一模一样。

    “嗯,明小姐有轻微的洁癖,并且秉承古训,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她接过铅笔时,才有那样的动作表现,勿怪,勿怪。”顾倾城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再度解我困惑。

    古训的确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诫条,不过早被现代人废弃。就像刚才,明小姐不肯跟我共持一支铅笔超过半秒钟,而顾倾城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

    “那张画,多半是废了!”我有些不悦,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顾倾城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向我:“龙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我有预感,大家肯定还有合作的机会,你说呢?”

    我接过那张雪白色的纸片,见上面用毛笔颜体写着工工整整的“顾倾城”三个字,旁边是电话号码,其余五分之四地方,全都留白。

    “龙先生电话号码呢?可否见告?”她追问。

    我沉吟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她。

    退出江湖之时,我已经划定了自己以后的行事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提我,绝不自夸。

    之前,我是雷动天口中的“未来港岛江湖精英”;之后,我是隐居敦煌的无名画师,虽未更名改姓,但已心如止水。

    啪的一声,明小姐手中的铅笔坠地,摔成了两段。

    “不好”顾倾城反应极快,旋风般一卷,便到了明小姐身边。

    就在那时,明小姐向后一仰,再次跌倒,却正好落在顾倾城臂弯之中。

    我有些惊讶,因为顾倾城两次扶挽明小姐时,都用上了非常高明的中华传统武学。她跨步疾走,用的是上等轻功“燕子三抄水”,高速俯身捞人而劲道拿捏准确,用的是武当太极绵掌,其中又夹杂着大小擒拿手的招式变化。

    她是个女孩子,能将数种武学糅合得不着痕迹,至少要经过十五年左右的苦练才能有所成就。

    看她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向前推算,她竟然是从小就练武,直到现在还勤练不辍。

    “快来帮忙!”顾倾城低呼。

    我没有显露武功,而是大步走过去。

    “帮我把她放平!”顾倾城疾声吩咐。

    地上太凉,这位明小姐的体质不强,如果就地躺下的话,恐怕凉毒入侵,又要滋生其它病症。我一念及此,马上反手脱下外套,里子向下,面子向上,平铺在地上。

    “好!”顾倾城赞了一声,扶着明小姐的肩背,让她平躺在衣服上。接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金属盒子,弹开盒盖,取出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来。

    明小姐的眼睛已经闭上,冗长漆黑的睫毛向下覆盖,在脸上形成了两片小小的阴影。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赞颂古代四大美人的绝妙好词,此时此刻,用在明小姐身上,却也绝不为过。

    我是绝对不轻浮、不轻薄的人,见到明小姐此刻的娇弱模样,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荡了一荡。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握着注射器,左手轻拂明小姐颈后的乱发,右手一落,注射器刺在明小姐的大椎穴上。

    按照人体脉络原理,按压、揉搓大椎穴能够令患者心静、气顺、止烦、去躁。从来没有一本医学书上提到过“大椎穴”可以注射液体以达到某种治疗目的,顾倾城这样做,毫无道理。

    正因如此,我轻轻“咦”了一声。

    我立刻意识到,正是这种无意中的表现,暴露了自己懂得武学、医学的真相。

    “明小姐身患怪疾,必须以怪方医治。抱歉,我应该提前说自己要干什么,大家就有默契了。”顾倾城解释。

    她的观察能力十分锐利,头脑反应速度、语言逻辑安排也是非常迅速,所以我脑中刚刚出现疑点,她就已经开口解答,如同身怀“读心术”的高手一样。

    “是啊,我只是……到底是什么怪病,必须这样治疗?”我含混遮掩自己的失态。

    “不知道,但东南亚第一杏林圣手草菩萨给的方,想必是一定能对症下药的了。”顾倾城回答。

    亚洲人没有不知道草菩萨的,而“东南亚第一杏林圣手”是草菩萨的自谦称呼。公平来讲,他在医学方面的地位极其崇高,比得上昔日的孙思邈、李时珍等等医学至圣,即便是称为“全球第一杏林圣手”也不过誉。

    既然是草菩萨给的药,我无话可说,而明小姐也一定有惊无险。

    我抬头看那幅画,忽然怔住。

    画中仍然是我画的那个反弹琵琶的舞姬,画了那么久,我只要看到她的轮廓中的几笔,就能确定其身份。过去,她是画中人,现在,她却变成了“人”。没错,她的身体具有超强的立体感,凹凸玲珑,生动起伏,似乎揭去这张画纸,就能露出一个活生生的歌舞美人来。

    换句话说,我只画了她的轮廓,而明小姐却又赋予她灵魂,让她脱胎换骨,跃然纸上。

    “这是什么画术?竟然神乎其神到这种地步?”我喃喃低语。

    “明小姐是”

    我立刻举手,打断顾倾城的解释:“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我想到了一些事”

    我的的确确想到了一些事,某些遥远的记忆正因为这幅画而活跃起来,总是模糊的画面已经变得清晰。

    首先,我看到了起舞的人,耳边听到琵琶弹拨之声,鼻子里也闻到了淡雅的檀香气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我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温暖。是的,我是在某个人温暖的怀中,被搂抱着,被宠爱着,身心愉悦,无忧无惧。

    “那一定是……母亲,那一定是我的母亲……只有母亲,才能给我这种温暖。我是孤儿,可即使是孤儿,最初也是有母亲的……”恍惚之间,我向上伸手,只有那样,才能触摸抱着我的那个人的脸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啊是啊,不能突破幻影,又到何处去见真实观想?”抱着我的人轻轻喟叹着。

    她的声音美极了,也柔软极了,让我想到春夜里倏忽开放、猝然长眠的优昙香花。

    我此刻恨不得化身为高保真录音机,将这个声音永远地保留下来。

    “云家的根不能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断了。我一定遵从你的嘱托,让孩子们活着,必须清醒地活着,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活,让他们知道云家的人血脉里流淌着的是……”

    我听不清后面的话,因为抱着我的人正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根本无法再说一个字。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血丝随风飘落,我的额头也感觉到了一阵阵微凉。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铁骑突出,古曲铮铮,反反复复,刀枪齐鸣。那画中,是我大宋千里河山,正统汉室之血脉……云家这杆大旗倒了,前王遗训也就全完了。孩子,我要你一直记住,云家大旗不能倒,不能倒……”又一口血喷出来,抱着我的人倒下,我也被摔出好远。

    我仰面看,恍惚中,一面高大白墙之上横覆着一张连绵不绝的长画。以我现在的见识,只瞥一眼,就知道那是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反映市井生活的天下第一长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反反得正,复化为奇。一切都要向画中寻,画里乾坤千里,人世更迭百代。孩子,记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要让云家的大旗倒了……”那个声音微弱飘忽,奄奄一息。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迫得仰面向上,才不致于当场涕泪横流。

    “龙先生,你没事吧?”顾倾城低声问。

    我站起身,后退三步,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慢慢恢复正常。

    那位明小姐躺在我的衣服上,胸口起伏变得十分平缓,看起来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我没事。”我回答。

    记忆汹涌,如大海下隐藏着的波涛,时不时就要卷上来,让我的心反复遭受重锤猛轰。更可怕的是,记忆都是碎片,无法有秩序地连缀起来,给我一个明确的提示。

    “你脸色很差,要不,我们扶着明小姐出去,晒晒太阳应该会好很多。”顾倾城建议。

    她先在明小姐上唇人中穴的位置按压了四五次,然后才扶着明小姐站起来。

    “能走吗明小姐?洞窟里空气闷,我们出去透透气?”她问。

    明小姐**了一声,头枕着顾倾城的肩,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当下,我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明小姐向外走,暂时把画架丢下。

    “哦,龙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绘画工作。如果需要补偿,请尽管提。”顾倾城满脸歉意地说。

    我摇摇头,没有针对这一话题发表任何意见。

    其他画师到莫高窟来画画,是养家糊口的手段,时间跟金钱直接挂钩,所以对于游客们的任何要求,都会以金钱结算。比如跟游客拍照、给游客画像、带游客参观、给游客讲解等等,少则一两百,多则一两千,都是有偿服务。

    我则不然,来画反弹琵琶图只是一种理清思路、寻找记忆的方式。如果只是为了钱,留在港岛江湖帮雷动天的忙,日进斗金也不是问题。

    出了洞窟,艳阳当头,顾倾城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叠伞,嗒的一声撑开,替明小姐遮在头上。

    她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一种从容不迫、准备充分、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淡定风范,仿佛任何问题都在意料之中,早就未雨绸缪,准备好了一切应对之策。

    明小姐睁开眼,顾倾城立刻取出水壶递过去。

    “我怎么了?又晕倒了吗?”明小姐问。

    顾倾城微笑着回答:“洞窟里空气不流通,正常人都觉得憋闷,更何况你。我上次就说了,你得多多注意饮食健康,把体重先提上来,才能持续调养身体,改掉头晕的**病。”

    明小姐离开了顾倾城的肩,努力站直,小口地喝水。

    一个举着小红旗的中年导游跑过来,刚刚张口,想要斥责顾、明二位擅离队伍,便被顾倾城轻轻嘘了一声,及时阻止。

    “别说话,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下不为例,可以吗?”顾倾城笑着向前,右手一送,一张红色钞票便落在了导游空着的手上。

    导游立刻闭嘴,手腕一翻,钞票装进口袋,随即笑逐颜开:“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说,莫高窟里每一窟壁画都是有来历的,单单是走马观花地看,看不出什么门道。如果由我来担任解说,两位会不虚此行。”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在天下任何华人区都行得通。

    “有龙先生替我们解说,已经足够好了,不敢有劳。”顾倾城彬彬有礼地说。

    那导游横了我一眼,鼻子冷哼了一声,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每次画家担任游客解说的时候,都会遭遇导游们的白眼,因为这样做会抢走了他们的外快收入。

第6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1)

    我淡淡地转过头,环顾莫高窟前的广场。

    随着国家一带一路方针政策的实施,敦煌、莫高窟越来越受到游客、商贾的重视,到这边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至少是三年前的十倍以上,为敦煌当地经济发展注入了无比巨大的动力。

    就在此刻,广场上停着的十几辆旅行大巴上,都挂着“一带一路商务参观访问团”的牌子,而广场四周的彩旗上,也写满了“一带一路、利国利民、发展敦煌、功在千秋”这样的鲜明标语。

    游客增多,对于古老的莫高窟是一种荣耀,同时也带来了难以预估的伤害。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游客不自觉,都会损坏壁画或者雕刻,永远无法弥补。

    反弹琵琶舞姬是莫高窟里最出名的壁画之一,可以想象,未来的某一天,这幅壁画也会因人为影响而毁灭,留给后人的,只剩无数复制品。

    “也许到了那时候,我要追寻的,也未见踪影。”每次这样想,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烈火如焚。那样一来,我在港岛失去江湖事业,在敦煌也一无所得,该怎样继续自己的人生。

    “小姐,我是专业导游,比起画家们的讲解来,我说的话才能真正反映莫高窟的全貌。而且,我在敦煌干导游十五年了,我爷爷、我爹都是导游,解放前经常给大军阀、外国文物贩子当导游,知道很多莫高窟的秘密,随便提一个,就能让画家们跌破眼镜片,眼珠子掉到地下……”中年导游虽然拿了顾倾城的钱,却并不准备放弃更多外快。

    敦煌当地的导游都是人精,深谙“港客有钱大方”的真理。所以,他才不惜三寸不烂之舌,要说动顾倾城听故事。

    顾倾城微微皱眉:“莫高窟的故事很多,九成以上都被编纂为民间故事,收入地方志中,从书上、网上都能读到。”

    这是实情,甘肃省**、敦煌市**对于莫高窟的文化开发始于上世界八十年代,单单是“莫高窟民间传说”这种内容的书籍就出版过二十五种,无论是有影的还是没影的、祖传的还是杜撰的,全都大肆搜罗、排布其中。

    可以这么说,现在如果想找到一个文人们没有涉及到的莫高窟传说已经不太可能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画一人、一洞一廊……全都被写过了。就在去年,媒体上传出消息说,有位网络作家将《清明上河图》中每一个人物都考据出来,写成了一本百万字大作,有模有样,十分唬人。立刻,有网络作家飞抵莫高窟,要将所有洞窟、所有壁画、所有人物都查明身份、衍生故事,写一本数百万字的《莫高窟众生相》。

    在我看来,这都是哗众取宠之术,不足道哉。

    就像眼前这中年男导游一样,故作惊人之语,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于顾倾城钱包里的红色钞票。

    “你先听我说一个,再下论断莫高窟能转圈,这故事你听说过吗?”那导游急了,音量不知不觉提高。

    “呵呵。”顾倾城没太听懂这句话,只能报以微笑。

    “在某个对的时机,莫高窟就会旋转一百八十度,脸朝后,背朝前。我爷爷就亲眼见过,千真万确,临死的时候写下了遗嘱,要我爹完成他的遗愿,一定进到莫高窟里面去。那里有拿不完的大宝藏,件件都价值连城,传说中大戈壁滩上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就在那里。”导游生怕钓不到顾倾城这样的大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洞窟外面还有几名游客,都属于此人带队的“一带一路参观考察团”,听导游说得有趣,都向这边靠拢。

    导游压低了声音,一边把名片递向顾倾城手中,一边补充:“想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想了解莫高窟翻转阴阳的内幕,给我打电话。我的时薪是三百元人民币,另外还有车马费三千、茶水费三千。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欢迎随时拨打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他手里的名片虽多,但只给顾倾城一张,将我自动忽略过去了。

    “律忠国?律先生。”顾倾城扫了一眼名片,念了“律忠国”的名字,很明显是念给我听的。

    律姓不常见,据我所知,敦煌这边的律姓全都是过去辽国人的后代,由“耶律”这个复姓衍化而来。

    北宋时代,西北辽国盛极一时,如果不是北宋、金联手的话,辽国依然是北方霸主,对当时的亚洲形势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对,律忠国,就是我。”导游笑嘻嘻地说。

    耶律是当时的契丹国姓,此人名为“忠国”,表面看是报效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则其长辈起名时,未必没有想过大辽复兴、平分天下、精忠报国、耶律中兴的可能性。

    “律先生,有句话,请勿怪我不敬。”顾倾城说。

    律忠国连连点头:“请讲,请讲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倾城没有丝毫沉吟,开门见山地说:“律先生,你刚刚讲的,已经不是民间传说,而是不以事实为依据的纯粹杜撰了。我们都知道,莫高窟依附于鸣沙山而建,当时的土工建筑技术十分落后,不可能做出承载数千吨的轴承来,怎么完成你说的‘旋转一百八十度’这种高难动作?”

    此刻,我们脚下即是莫高窟,如果真的如律忠国所说,莫高窟可以旋转一百八十度的话,我们就变成了面向鸣沙山而背对广场,完全被莫高窟卷进去,就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旋转门那样。

    这种论调极其荒谬,诚如顾倾城所说,隋、唐、宋时期的土木工程技术十分落后,不可能出现这种超前建筑技术。

    导游这种职业十分奇特,完全是靠耍嘴皮子赚钱,所以那些在该行业里混迹了几年、十几年的人都不知不觉变成了“人精”,惯于察言观色,用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做开头,把游客们的好奇心悄然吊起来,然后借机捞钱。

    果不出我所料,当七八名游客围过来的时候,律忠国突然提高了声音,仰面打了个哈哈:“我说的话自然会负责任,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要听后话,下文分解。大家抓紧参观,我们今天的行程比较紧张,看完莫高窟,还有好几个地方等着去呢!”

    看起来,顾倾城应该是个极聪明的人,对导游欲擒故纵的伎俩洞若观火。

    “律先生,当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如果你说的事真的有趣,我愿意付知识产权费。”顾倾城微笑着说。

    律忠国向我扫了一眼,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等一会儿车上说,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听了去。”

    我淡然一笑,后退一大步,以示自己对他所谓的“莫高窟旋转一百八十度”并无兴趣。

    莫高窟的存在,让敦煌戈壁滩闻名全球,如同中国西部的一颗文化明珠,熠熠生辉,百世不衰。正因如此,围绕它产生了太多太多神秘传说,比如律忠国刚刚提到过的“金山银海翡翠宫”。

    这个传说来自于亚洲盗墓集团的情报交易所,据可靠消息称,历史上的某段时期,中原地区的财力达到了一个顶峰值,无论是金银铸造的佛像器物,还是珠宝镶嵌的工艺品,都具有传世价值,放到今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当时有位明君,在两大道术天才的帮助下,提前预料到天下动荡的暗黑时刻,于是便在远离京师的戈壁滩上,修建了一座“金山银海翡翠宫”,将国库中的宝藏陆续储备于此。该朝时,东西方贸易通过古丝绸之路紧密相连,而该宝藏库就建在丝绸之路的起点上,这其实也代表了帝王的“避祸、逃难”的潜意识心理。

    稍稍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该朝到了最后,女皇篡位,日月升空,国家颓败到一塌糊涂之境地,京城几度发生兵乱,皇家宫阙反复易主。于是,“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知情者死的死、逃的逃,藏宝图也遗失于兵荒马乱之中。改朝换代之后,皇上也曾下旨追查该宝藏库的消息,最终不了了之。

    在港岛时,雷动天跟亚洲盗墓集团关系不错,宅中高朋满座,不时有盗墓集团的掮客出入。所以,大部分地下消息都会传入他的耳中。

    凭着霹雳堂的悠久盛名,雷动天的财产和权势已经到达了高位,但人的贪婪天性使然,他每每提到“金山银海翡翠宫”时,还是流露出怅然之情,恨不得据为己有。

    在我眼中,雷动天是个枭雄,如同三国魏王曹孟德,有其优点,也有其不可粉饰的缺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一个江湖人按照正人君子的标准去要求自己,那必定不得善终。从这种意义上说,雷动天是个有缺点的真君子、有优点的真小人。

    亚洲盗墓集团确信甘肃、宁夏、青海甚至是西南藏地、西北新疆一带,确确实实有那么一座“金山银海翡翠宫”存在,只是年代太久,谬误消息太多,所以无法确定其最终下落。

    这位律姓导游的话说得很轻巧,仿佛已经掌握了宝藏库的下落似的。其实,一切不过是耸人听闻的老套路,敦煌旅游线上的所有导游都会用,我实在听得太多了。

    “如此,既然明小姐没事了,就此别过。”我向顾倾城点点头。

    顾倾城也点头:“好,龙先生,我们这个**一带一路旅行团还会在敦煌盘桓几日,希望有机会请你吃饭,以答谢今日相助之情。”

    阳光之下,她的笑容明艳如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神光湛然,让我有怦然心动之感。

    我见过的女孩子中,孟乔的相貌已经很不错,但跟顾倾城相比,却是黯然失色。

    “不客气,再见。”我转过身,准备回洞里去。

    “我来过这地方,我说过,我来过这地方”那位明小姐忽然叫起来。

    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但似乎却又过度地“精神”,近乎有些失控。此刻,她用力抓着顾倾城的手臂,向我们的右上方指着。

第7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2)

    我停住,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壁上有一个树根断掉后的圆形疤痕,直径大约有两尺。

    这疤痕很好解释,一定是若干年前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留下的。树根对于山体有把持巩固的作用,但也会破坏建筑物的根基墙体。所以,在既不影响古树生长,又不破坏建筑物主体的情况下,园林局人员会对其根须进行必要的砍伐修剪,确保两下里和平相处。

    “那只是一截树根。”顾倾城解释。

    “不是,那是一棵帝王血龙木,在那树下站过的,将来必成一代帝王。他,就是他”明小姐向我一指,“他就站在帝王血龙木下,他是未来的帝王。”

    我哑然失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有****,哪有什么帝王?所谓帝王之术、帝王之木、帝王之相等等,不过是算命方士编纂出来骗人的。如果有人真的相信,只怕最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顾倾城却没将这句话视为玩笑,而是笔直地望着我。

    可以想见,如果壁上疤痕处真有一棵树长出来,其树冠、树枝的确在我头顶处。

    帝王血龙木倒也不是明小姐的妄言,印度梵文佛经中的确提到过这个树名,其尊贵程度相当于佛教中的菩提树。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就不朽之名,而印度几大王朝的开国之君则全都在帝王血龙木下登基,还有几位,则是卧榻之侧长出帝王血龙木来。所以,这种树早就被列入上古宝树之一,世所罕见,不可多得。

    “明小姐,你累了。”顾倾城说。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树根的疤痕,而明小姐看到的却是帝王血龙木,只能证明她已经太累了,眼中开始出现了幻觉。

    “走吧,我们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顾倾城搀起了明小姐的左臂。

    “我到过这里见了帝王,还不下跪,那是死罪,要诛灭九族的。”明小姐全力挣扎着。

    她们两人的身体和力气有着明显的差距,按理说,只要顾倾城不有意放手,明小姐是永远挣脱不开的,只能乖乖跟着走。可是,当她挣扎了两下后,竟然摆脱了顾倾城的手,踉踉跄跄向我跑过来。

    “明小姐,当心脚下”顾倾城大叫一声。

    明小姐应声而倒,但不是摔倒,而是“跪倒”。

    “参见王驾千岁,明水袖祝愿王驾千岁身体康泰,喜乐无疆!”她扑下身子,额头触地,向我行叩拜大礼。

    四周的游客全都惊呆了,稍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如同看疯子和醉汉一样。

    顾倾城并未急于跑过来搀扶明小姐,而是站在那里,皱着眉观察我。

    我赶紧弯腰搀扶,捉着明小姐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站定。

    “顾小姐,赶紧带你朋友走吧。如果有时间,请带她去看医生。”我说。

    明小姐这一闹已经吸引了太多游客的注意力,如果再持续下去,管理处的保安人员就要出现了。

    “龙先生,这里面必有蹊跷。”顾倾城沉吟着说。

    我扶着明小姐走过去,把她的手交到顾倾城手中。

    “不管有没有蹊跷,你赶紧带明小姐下去吧,要是游客堵在这里发生了踩踏事故,那就糟了。”我说。

    律忠国也凑过来:“走吧走吧,咱们赶紧下去,别惹出别的事来。你们不要紧,倒时候我挨罚,扣奖金扣提成……”

    顾倾城没有纠缠,马上带明小姐下去。

    游客们显然把刚刚明小姐下跪的一幕当做闹剧,嬉笑了一阵,就缓缓散去了。

    要知道,我现在穿着一身工作服,跟其它洞窟里的画师没有任何区别。在游客眼中,我们这些人是莫高窟的一个组成部分,普普通通,见怪不怪,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

    律忠国刚要跟着走,我立刻拍着肩膀留住他:“喂,律导游,别一天到晚算计港澳台友人们口袋里的钱。他们并非人人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富翁,每一块钱也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跟你我一样。至少,放过刚刚的顾小姐、明小姐,好吗?”

    我不喜欢导游这个群体,但我却尊重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凭着真实能力赚钱的人。只要律忠国不纠缠那位顾小姐,我们之间就相安无事。

    “我挣我的钱,港澳台的友人怎么啦?他们不也是中国人?既然在中国人,那就得人人平等,我骗国内大陆人的钱是钱,骗港澳台友人的钱也是钱。只要是钱就行,我管它是哪里来的?再说了,我不挣钱,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律忠国低声咆哮起来。

    我的右手沿着他的左肩下滑,突地捏住了他的手腕脉门,随即大拇指在上,其它四指在下,逆着关节弯曲的方向发力一拗。

    “哎唷哎唷,疼,疼死我了!”律忠国龇牙咧嘴地大叫。

    “听清了吗?远离顾小姐、明小姐,不要让她们产生旅游之外的任何意外消费。你造的那些‘莫高窟转身、金山银海翡翠宫’之类的谣言骗骗老实人就算了,千万别试图兜售给顾小姐,听清了吗?听懂了吗?”我低声问。

    每问一声,我的手指就增加一分力气,疼得律忠国满头大汗。

    “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骗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哎唷哎唷,轻点,我手脖子快断了!”律忠国弯下腰来**,但又对我大有忌惮,不敢破口大骂。

    “不能骗她们,我就这一点要求,能不能做到?”我再次逼问。

    这是我到敦煌之后第一次武力迫人,为顾倾城开这个戒,值得。

    “我能,我能我能……可我根本就没骗她们,不信你到敦煌旅游圈里打听打听,我律忠国从来不说没谱没影的话,我真是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骗你是乌龟王八蛋!莫高窟……哎唷哎唷,莫高窟真的能转过身来,这是我爷爷、我爹亲口说的,我发誓,我以律家祖宗十八代的牌位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律忠国气急败坏地叫着,连发誓带赌咒。

    一瞥之下,四名黑衣保安正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

    我松开手,律忠国立刻后退,把双臂背到身后去。

    “记住我说的话。”我淡淡地一笑。

    在港岛时,我过了很长一段打打杀杀的日子。铜锣湾、屯门、大澳、九龙塘、尖沙咀、荃湾都留下过大获全胜的回忆,港岛各大势力的打仔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既忌惮,又敬佩。古惑仔的世界里,有胆、有勇、有谋、有义的人最容易上位,简单直接,立竿见影。

    如果没有内心的挣扎与反思,我早就

    “什么事?什么事?”四名保安赶到,小头目揪着律忠国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

    保安与导游也有矛盾,但那是小事,不是因为争钱,就是因为斗气。

    “没事,没事。”我替律忠国打圆场。

    这件事到此为止,没必要让莫高窟管理处的保安们再插手了。

    律忠国挣脱那小头目的手:“干什么干什么?要打人还是怎的?我刚刚跟这位先生交流壁画知识,正谈得兴起,你们这些黑皮狗瞎汪汪什么?”

    小头目怒喝一声,四个人把律忠国团团围住。

    当然,敦煌导游是一家,此刻莫高窟内外至少有十几个旅行团在游览,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名以上的导游在场。律忠国吵嚷了几声“保安打人”之后,立刻有带着其它旅行团的导游冲过来支援。

    我没有继续卷入,而是选择了回洞。

    市井小民为了蝇营狗苟而战,最终结果,只会推搡,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殴斗事件。这跟港岛的帮派之战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后者却是实实在在地拔刀砍人,生死须臾之间。

    回到洞窟里,我发现宋所长正站在我的画架前。

    他看得非常入神,直到我走到面前才醒觉。

    “这个……龙飞,你今天画的这幅画真是……真是有点意思。几天没在一起切磋,你的画技进步太大了……”宋所长似乎有些慌乱,匆忙用闲话掩饰。

    那幅画,我只打了底稿,涂抹阴影、构造对比、深化肌肉、描摹眼睛的是那神秘而古怪的明小姐。

    她向我叩拜时,曾自称为“明水袖”,看来这三个字是她的全名。

    “宋所长过奖了。”我说。

    顾倾城与明水袖的出现十分突兀,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启迪。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愿跟任何人过多地提及她们。

    “这张画真是不错,越看越有意思。咱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我还没收藏你一张画呢!不如,这张就送给我吧,做个纪念?”宋所长问。

    画师都是心口如一、不善掩饰的,宋所长说是“做个纪念”,实际他的贪婪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由此我断定,这幅画一定大有价值。

    “宋所长,不要急。今天这张就算了,我明天再画一幅好的给你。这张画下笔有点匆忙,人物结构不够好。”我说。

    宋所长急了:“不不,这张很好,这张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就把它卷起来带走”

    说着,他开始拿开画板四周的夹子,准备取画。

    我上前一步,单手搭住宋所长的右手手背,态度坚决地说:“不,宋所长,你没听明白,这张画既不出售,也不送人。君子不夺他人所爱,宋所长是君子,想必不会让我为难吧?”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明水袖的涂抹,这幅画并不会引起宋所长的觊觎。我敏锐地感觉到,一定是画中的某些元素触动了他。

第8章 金山银海翡翠宫(3)

    “龙飞,别误会,别误会,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宋所长讪讪地收手,“哦对了,出去吃饭吧,到午饭时间了。”

    他向后退,我也就势笑起来,大家都给对方面子,点到为止。

    宋所长并非任何官方机构的人,只是年轻时做过一个私人性质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故此所有人都称之为“所长”,以示尊重。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研究所存活了不到三年,就因为无钱、无房、无项目而自动注销了。

    “好,先吃饭,你先请。”我按住画架,向宋所长颔首。

    他迈着小碎步走出去,洞窟内又只剩下我。

    我细观那幅画,明水袖用了很原始的乱披风技法画画,把毛笔国画的技法借鉴过来,一笔连着一笔,密不透风一样,等于是把我画的东西全都描摹覆盖了一遍,突出了双倍质感。

    舞姬之所以传神,是因为明水袖画出了她内心的**,使她的眼睛里有了神光。

    看明水袖的年龄,三十岁也不到,怎么能在画技上超过我这么多?或者换句话说,是她对于人生、男女、情感、贪欲的理解超过了我,才能透过这幅画做了深刻的阐释。

    我把画卷起来,放进纸壳硬筒里,准备下午收工时带回家。

    “龙飞,吃饭去,吃饭去!”满头白发的严老师出现在洞窟外。

    我把硬筒放进背包,拎着包出来。

    严老师是个很和善的长者,初到敦煌时,他给了我很大帮助。能够加入画师团,也是因为有他大力推荐。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肯给面子。

    “龙飞,广场北边才开了一家山东饺子馆,我请你吃,尝尝我家乡的美味。”严老师笑着说。

    他脸上的皱纹极多、极深,即使是开怀大笑时,那些皱纹也仍然紧缩在一起,仿佛永远都拂之不去的过往苦难。

    “好,严老师,我请你。”我说。

    严老师大笑着摇头:“吃我们山东人的饭,怎么能让你请?我请,绝对我请。”

    山东人好客,严老师虽然清贫,但却没把这个优良传统给丢了。

    我们下了阶梯,径直向北,到了那家名为“青州人家”的饺子馆。青州是山东乃至长江以北书画底蕴最高的城市,没有之一。所以,那里每年的书画展不计其数,画术宗派、画技高手不计其数,俨然有“全国第一书画之城”的风范气度。

    虽然不是专业画家,但我之前没少从严老师口中听到青州书画的丰功伟业,佩服之至。

    刚刚,我向广场上巡视了几次,确信顾倾城乘坐的大巴车已经离去。

    “不知何时江湖再见?”一丝怅惘涌上心头,一小半是因为明水袖的画,一大半则是因为顾倾城的笑。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虽然顾倾城的外表没有倾国倾城之美,但她整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谈举止、综合素质却叫人过目难忘。

    近年来,亚姐、港姐的竞选热度锐减,就是因为所选出来的各路佳丽素质每况愈下,令广大选民、市民不服。试想一下,如果顾倾城这样的女孩子登上亚姐、港姐的竞选舞台,定能横扫各路佳丽,连夺桂冠。

    “来来,龙飞,快进来,快进来!”严老师挑开蓝布花门帘,以半个主人的姿态,邀我进屋。

    我快步进去,店堂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而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菜肉水饺的香气,令人顿时有了大大的食欲。

    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一位三十出头、风韵十足的老板娘,一双丹凤眼斜斜挑起,含着淡淡的笑意,竟有古书中“勾魂夺魄”的意味。

    “严大师,请进请进,一号雅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老板娘微笑着走出柜台,亲自在前面带路。

    我发现,老板娘一开口,严老师脸上的所有皱纹就都展开了,仿佛老板娘是一只上好的熨斗,只一拂,就熨平了严老师心里、脸上的所有苦涩。

    严老师显得十分兴奋,这在平时非常少见。至少在我看来,当这个已经接近六十岁的老画师进入莫高窟时,总是表现得沉稳有余而灵活不足,仿佛肩上承载着太多太多苦难。

    现在,在这个山东水饺店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放开了自己。

    在老板娘带领下,我们在走廊尽头右拐,进了一个单间。

    敦煌一带的饮食、装饰习惯偏于粗犷,即使是所谓的单间,也布置得简陋无比,只有一桌、四椅,还有一个木制的衣帽架。唯一有点颜色的,就是白墙上挂着的一幅工笔小画。

    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出那是严老师的作品。

    在画师团中,严老师最爱临摹壁画中的飞天。这幅小画的内容正是飞天汇聚、举手散花,铅笔打完底稿后,又用彩色颜料精致勾勒轮廓,再用水彩均匀涂抹不同的色块。这种综合技法也是严老师相当自傲的画术之一,据他自己说,是从藏地唐卡艺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四份饺子,荤素各半,另外再来四个小菜。酒来半斤散酒就好了。记账,月底一起结。”严老师大声吩咐。

    老板娘低眉顺眼,连连点头,给足了严老师面子。

    “老板娘,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画师团里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个,也是我的好兄弟,姓龙,单字名飞。以后,他来这里吃饭,记得也挂我的帐,最后一起结。”严老师豪气干云地介绍。

    我礼貌地向老板娘点了点头,并不开口,以免抢了严老师的戏。

    “好好,严大师的朋友,肯定也就是我们小店的贵客,欢迎,欢迎欢迎。严大师,千万不要提结账不结账的事,一点点小钱而已,请老乡吃饭是完全应该的,是我们小店的荣幸。好了,两位先坐,酒菜水饺马上就来。”老板娘得体地回应着。

    在我看来,这个女子端的不俗。

    刚刚,她在前面走,我已经默默观察过。她走路时的步幅相当标准,即使到了拐弯处,两脚距离仍然保持在一尺半左右,没有出现任何慌乱。只有久经操练的士兵才会做到这一点,或者退一步说,只有在部队里服过役的人才有这种下意识的走路强迫症。

    我也观察过老板娘的双手,十指修长,指甲圆润,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

    按照常规,凡是开饭馆的老板娘都是文武双全,里外操持,红案白案、刷锅做饭、擦桌扫地、结账算账,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天天手中有活,根本来不及打理皮肤,十指应该相当粗糙才对。

    还有,此人说话不疾不徐,每一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对严老师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不过分亲近也不故意疏远。这都是一个大将之才的特有表现,表面看来,与顾倾城相比也不遑多让。

    如此大才,怎么可能在一家小小的山东饺子馆当老板娘?

    正如我看到顾倾城时想到的:“如此大才,怎能沦为明水袖的私人助理?”

    老板娘退出去,又帮忙把门带上。

    “怎么样?”严老师笑眯眯地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是问店里的服务质量吗?还没吃,怎么评价?”

    严老师急了,在我肩头上一推:“你呀,我是问,老板娘长得怎么样?”

    我不想扫严老师的兴,于是便轻轻点头:“的确不错。”

    严老师只是个画家,或者说是画匠,对于江湖上的险恶门道一窍不通,只看老板娘长相俊美,却完全忘记了“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训。

    如果因为这样而着了别人的道,那也只能是自认倒霉了。

    “龙飞,叫你来吃饭,一个是介绍我老乡给你认识,以后多来捧场,另一个,我还有事求你呢!”严老师说。

    我有些意外,大家认识了一段时间了,我始终游离于画师团之外,极少求人,更极少被人求。

    “请讲,严老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我点头回应。

    严老师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兄弟你是个好说话的人。是这样,小杜就是刚刚的老板娘,她想进莫高窟看看,好好地开开眼,如果兄弟你同意,下午的时候,就带她进去看看,怎么样?”

    我越发奇怪:“严老师,你这话好没道理。你的朋友要进洞窟去参观,何必专程求我带她?你自己带或者跟宋所长打个招呼,让她进去自由参观就是,这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普通游客到了莫高窟,必须遵从导游的安排,按照开放次序参观。如果遇到某些洞窟正在修缮、清理,管理处就会提前知会导游,跳过那些洞窟。若是游客们非要指名参观某个洞窟、某幅壁画,也可以在博物馆那边的声光模拟莫高窟内景的观影室里获得真实观感,免得留下遗憾。

    如严老师所说,他想带朋友参观的话,总会得到管理处那边某种心照不宣的优待,任意参观,门票全免,并且参观次序不受任何限制。这种事,画师团的人以前都做过,并且将其发展为一种灰色收入生意,每个月都会做几次。

    “这个,这个……”严老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小杜要看反弹琵琶图,你是专画这个的,比我在行。她想向你多请教一些关于莫高窟古舞的事,这部分内容,我完全是外行。兄弟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答应哥哥我,顺带手行个方便,怎么样?”

    我虽然觉得严老师说的理由有些牵强,但整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只不过是顺手推舟帮个小忙,绝对没问题。

    “好,严老师,既然你发话了,我照办就是。吃完饭,我就带你朋友进去。唯一遗憾的是,我对反弹琵琶图的理解也很肤浅,恐怕不能给她帮助,请勿见怪。”我说。

    这是实情,敦煌莫高窟里的每一幅壁画都年代久远,其所代表的意义连那些专业的史学家、考古学家、文物专家、文化学者都无法一一阐明,就更不要说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了。

    严老师大喜:“好好,你答应就好,其它事,都好说。”

    他起身出去,半分钟后就带着老板娘回来。

    “小杜,龙飞已经答应,下午就带你过去。我早说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严老师拍着胸脯说。

    “那太好了,多谢龙先生。”老板娘向我弯腰行礼。

    我笑着摇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谢严老师。”

    从严老师看着老板娘的眼神可知,他已经春心萌发。

    中年人的爱情犹如着火的老木楼,一着起来就别想扑灭了,一烧就烧个一干二净,什么都剩不下。

    我不希望严老师被人骗或者利用,但此刻,他肯定听不进别人的任何劝告,已经被迟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龙先生,我和我的一个朋友都喜欢跳民族舞,对于反弹琵琶图的舞姬十分钦敬,视为心中偶像。所以,我们准备了几样供品,想到洞窟里拜一拜。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不会烧香点火,给您添麻烦。您看,方便吗?”老板娘又开口。

    她的眼神十分平静,就算刚刚向我行礼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惊喜,似乎算准了我会答应。

    现在,她既提出“多一个人去”,又说要摆供品礼拜,都完全超出了“参观”的范畴。

    “好,如果管理处的人有异议,我相信严老师、宋所长都会想办法疏通,必定能满足你的心愿。”我说。

    洞窟内除了壁画,其余没有任何具备盗窃价值的物品。就算老板娘想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可能有下手目标。

    上世纪初,外国文物贩子曾经采取“胶布粘取”的方式带走了一部分壁画,但其结果,却只是损人不利己,白白浪费了人力物力财力,粘走的壁画也都毁了,变成了无法复原的颜料垃圾。

    事实证明,壁画无法盗取,除非连整块墙壁都切割下来,然后使用重型卡车运走。

    当然,这计划理论上可行,实际中却无法操作。

    莫高窟管理处的人早就设计出数十种防盗措施,编织成天罗地网,杜绝了所有文物盗窃者钻空子的可能性。

    “龙飞,只是进去看看,没事。再说了,现在莫高窟里除了壁画还剩什么?那些值钱的经卷、文物早在解放前就被八国列强和内奸家贼偷了个干干净净,此刻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海外的私人博物馆里。我们中国人的地方,中国人却还得拿钱买票才能进去参观,岂不是笑话?”严老师的声音瞬间提高。

    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所提问题,是中国大陆所有风景点共同面临的难点。所以说,国家**十八大之后,很多城市的景区免费向市民开放,该政策已经大大地温暖了人心,是老百姓最需要的福利之一。

    莫高窟这边无法免费参观有其客观理由,要解决这问题也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第9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1)

    我刚刚想阻止严老师叫嚷,老板娘已经笑着按住了严老师的肩膀:“严大师,还没喝酒你就已经醉了?”

    严老师像冰块,而老板娘却像火炉,他的硬脾气到了老板娘这里,瞬间就化成了凉水和粉末,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好,我刚刚说的是醉话,不算数。好了。小杜,快去拿酒,我跟龙飞喝个痛快!”严老师笑着说。

    敦煌散酒是西部一绝,完全是取材于天然粮食,精心发酵过滤而成,对人体百利而无一害。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始终惦记着老板娘说过的另外一个人。老板娘不会惹事,但另外一个人就不好保证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几次提问,都被严老师打断。

    他已经开始憧憬今后与老板娘比翼双飞、鸳鸯交颈的美好时光,不时提到“结婚、办手续、买房”之类的词汇,完全是一幅迫不及待的样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微笑倾听,任由他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直到吃完饭,我也没找到机会问那个人是谁。

    严老师喝了不少酒,颧骨通红,印堂发亮,眼珠子也红通通的。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去现场干活了,因为画师团跟管理处签过合同,不得在洞窟内喝酒吸烟,更不准酒后进入作业区,以免造成意外。

    “我带你们去,让严老师在这里休息。”我告诉老板娘。

    老板娘依旧淡定:“好,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五分钟就到。”

    我有种直觉,老板娘的真正目的绝对不是看反弹琵琶舞,而是另有所图,所谓看画,只是借口。

    退出江湖、离开港岛、隐居敦煌、潜心作画之后,我已经跟从前的打打杀杀划清了界限。如果老板娘是我从前的仇敌派来清账的,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我走出门,站在广场上等着。

    远望莫高窟,越发觉得它透着十足的神秘,仿佛历史给现代人留下的一颗程序彩蛋,要靠后人去挖掘、解构、编译、剖析,才能找到正确开启彩蛋的方法。

    “龙先生,我朋友来了。”老板娘走过来。

    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制风衣,下摆深垂,一直落至脚踝。皮风衣上有风帽,将她的头发密密地遮住,脸上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墨镜,除了小巧挺直的鼻梁,她的身体几乎全部掩盖起来。

    “小姐,这位是龙先生。”老板娘介绍。

    那女子挺直了腰,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开口。

    老板娘的精明干练让我吃惊,而此人的冷漠傲岸、不苟言笑更是让我始料未及。

    “走吧,龙先生。”老板娘说。

    我不再多想,也没有多说话,立刻转身,走向莫高窟。

    如往常一样,上午画师团的人到得很齐,中午有嗜酒的,喝得忘乎所以,下午就不再过来,索性一觉睡到天黑。一个好画家必定会有其不健康的作息、饮食习惯,看看严老师就全明白了。

    我带着两人进了莫高窟,路上没有遇见保安盘查,顺利地到了112窟。

    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希望再见到顾倾城与明水袖,听听她们对反弹琵琶图的看法。尤其是明水袖,我总觉得,她知道很多112窟里的秘密。

    怔了几秒钟,我又想到了律忠国说过的“金山银海翡翠宫”,马上向身边的老板娘跟另外一个女子望去。如果她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宝藏,那可就想得太遥远了。

    那女孩子给我以极冷、极傲慢的感觉,仿佛是一尊活动的冰雕。

    我按了按背包里的画,下意识地将面前的两个人跟顾倾城、明水袖做比较。

    那女孩子看得极为专注,隔着墨镜,我都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奕奕神采。

    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游客到过112窟参观,但除了赞美,似乎也没改变这洞窟里的任何东西。

    女孩子忽然举手,向老板娘做了个手势。

    老板娘向我转身:“龙先生,据严大师说,您差不多已经在这里画了三年反弹琵琶图,必定有一些心得,能否讲一些给我们听?”

    我有些惭愧,反复描摹三年,不如明水袖几分钟的随意涂抹,我真的不敢自夸有任何心得可言。

    “抱歉,关于莫高窟的壁画,严老师比我更有发言权,我还是不要误导他人吧。”我说。

    平心而论,当我竭尽全力地描摹反弹琵琶的舞姬时,整个身心都几乎要融入壁画中,仿佛化身为现场观看舞蹈、聆听乐曲的一员。不过,这是心灵的感受,任何一个观看壁画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独特品读,无法统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是吗?这样的话……龙先生,我们都是严老师的朋友,还是不要藏私为好。既然大家有缘在这里见面,不请教几句,未免心有不甘。您说呢?”老板娘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执拗,大有强人所难之势。

    我无奈地摇头:“既然这样,我就姑妄言之,二位爷姑妄听之。按照敦煌史志记载,最初发现反弹琵琶图时,乐工认为,这种弹奏方式极其反常,根本超出了人类肢体掌控范围,奏出的音调想必也不符合格律。之后,终于有人苦练奇技,掌握了要诀,遂将该边弹边舞的技法传播开去。这幅壁画开创了反弹琵琶的先河,将人类音乐家对古舞、古乐的认识再次刷新。”

    那戴墨镜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弹了弹指甲,老板娘会意,立刻接话:“龙先生,刚刚您说的这些,都可以在其它渠道查到。我们想听的是,是您的独到见解。”

    她对那女子十分恭敬,虽然之前说是“朋友”,但眼下来看,实际是主仆关系才对。

    “我的见解”我向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正奇奇,反反复复,既然有反弹琵琶,就会有正弹琵琶。按照古代乐工临席演奏时的规矩,乐器正面一定是对着贵宾的,如果违反,一来贻笑大方,二来会遭到主人的严惩。所以,这个演奏规矩绝不可破。你们看,舞姬琵琶面对壁画之外,就是因为琵琶对着的方向也有客人坐着,她的表演和弹奏不是对着画中人,而是为了画外人。”

    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深刻观感,而非故作惊人之语。

    假如舞姬弹奏时用后背对着席上嘉宾,那她距离鞭笞、杖责、砍头就不远了。要知道,莫高窟壁画的形成年代至少在党项、西夏之前,彼时的国民风气极为剽悍,女子轻贱而男子高贵,奴仆低下而主人倨傲,一旦犯错,不死也要脱层皮。

    于是,我才会得出结论,舞姬并未犯错,而是座上贵客另有其人。

    三年来,我查阅了大量敦煌历史文献,才得出了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

    “哦?是这样?”老板娘愣住。

    看起来,她对壁画的研究也仅仅是止于表面,而没有跨界搜索。

    “小姐?”她向那墨镜女子望过去。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默默地横跨了四步。

    我暗暗赞了一声,因为她抵达的那个位置,正是我揣摩演练了许久才确定的舞姬琵琶正对之处。换句话说,假如舞姬面前有客人,就应该站在彼处。

    画中人、画外人相加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反弹琵琶图。

    我向右侧跨出去,站在与墨镜女子、画中舞姬等距的位置。

    这种情形下,我越发相信,舞姬正在为画外人弹奏。

    墨镜女子无声地摘下了墨镜,双目注定了壁画中的舞姬。

    我只看到她的侧面,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因为她不但态度如冰似雪,而面部的五官也是白到极致,仿佛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极白之中,却又有极黑存在,那就是她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真的美到了极点,当她的侧脸映入我眼中时,我脑海中顾倾城、明水袖的美丽影子瞬间被驱散,只剩这个欺霜赛雪、玉洁冰清的女子。

    我甚至觉得,文学史上任何形容美女的章句在她面前都变成了无用的累赘,素日电视上所见的中外女星亦是黯然失色,无法跟她相比。

    “唔。”女子微微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

    看样子,她十分认同我的分析。

    其实,当我想通这个问题时,另外一个悖论也随之而至洞窟如此狭窄,舞姬的表演难道只为某一个人进行?画面中其他乐工亦是如此?

    我再次环顾洞窟之内,很难想象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刻此处坐着(或者站着)某一个人,正在欣赏反弹琵琶舞。

    历史上对于敦煌记载较多的是党项、西夏统治时期,那时的敦煌有一个从繁华到衰败的过程。等到中原朝代发展至南宋时,敦煌就彻底没落了。

    我的意思是,党项、西夏时期,统治者对于歌舞的需求很低,舞姬们并没有苦练绝技的动力,只是普普通通的挥挥手、扭扭腰、跺跺脚,已经能满足王公、将领、头人的感官需求。

    “这种孤绝艰难的舞蹈,绝非自发产生,而是出于某种严格的要求之下,舞姬惧于权势压迫,才努力苦练而成。”这是我深思后得到的结论。

    “龙先生,请进一步解释,愿闻其详。”老板娘说。

    我叹了口气:“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老板娘有些困惑。

    那女子举手制止老板娘说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等机会聆听龙先生的高见。”老板娘说。

    画架还在墙角,上面夹着一摞厚厚的绘图纸。这才是我的工作,无论外部环境有多复杂,这是唯一不变的追求。

第10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2)

    我不想解释,老板娘是严老师看上的人,跟我没有关系。之所以带她们两个人进来,只不过是给严老师面子。至于我的个人思想境界,连严老师、宋所长等人都无法理解,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人?

    “好了,二位已经参观过反弹琵琶图,如果对其它洞窟里的壁画感兴趣,请自行参观,我要开始工作了。”我淡淡地说。

    老板娘虽美,但却无趣。

    人的五官相貌与内心世界并非永远成正比,老板娘的状况与严老师有几分相似,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午后时分,莫高窟里游客稀少。所以,就算她们两个到处参观,保安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板娘讪笑:“龙先生在下逐客令吗?这可不太友好啊”

    我走到角落里去拿画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之所以说是“异响”,是因为那声音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莫高窟的洞窟里。

    我猛地抬头,又瞬间闭上眼睛,全力搜寻那异响的来处。

    那声音是“异响”也非“异响”,而是一声琵琶弹拨的动静,只有一响,只有一声,仿佛乐工的指甲无意中撩到了丝弦,发出了仓促而无调的一声。

    这洞窟中有琵琶,但琵琶却在壁画里那舞姬的手中。

    既然是画,何来乐声?

    我静默了至少十几秒钟,那声音却渺然无踪,再没响起。

    “小姐”那老板娘又开口,但随即被冷傲的女子打断。

    “噤声。”这次,那女子说了两个字。

    她的声音虽低,声线却动听到极致,比起高保真音响里的无损音乐来更加悦耳。正是因为这声线的吸引,我下意识地向她望去。

    恰巧,她也向我望来,点漆一般的眸子乌亮亮的,仿佛会说话一般。

    洞窟里亮着灯,外面的亮光也漫进来,弄得洞窟里半明半暗。

    我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讯息她也听到了异响。

    不约而同的,我们两个同一时间起动,滑向冷光灯,两个人的右手同时点在开关上。我的手指先到,嗒的一声,灯光熄灭。

    女子的手指后至,落在我的指背上,冰凉,滑腻,如玉工打磨千遍的玉雕之手。

    “有声音,再听听。”我说。

    “唔。”她只用一个字回应。

    我们停止移动,保持着指尖按在开关的姿势,确保洞窟里一切人为的声音全都暂停。

    洞外栏杆上有鸦雀在跳跃,偶尔轻啄木屑,有时又发出几声无意义的聒噪。稍远一些,广场上有人声,也有车子来去声。再远一些,鸣沙山的风声高低飘忽,上下翻飞。

    心静了,听得也就远了,但我的耳朵搜索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一声玄奇诡异的琵琶声。当然,广场上的纪念品商店里也卖琵琶,也能出声,只不过那些劣质的仿制品工艺质量差到惨不忍睹,所发出的声音也呕哑嘲哳,简直是对人耳的恶性折磨。

    最后,我没能再度听见琵琶声,只听到了三个人的心跳。

    老板娘的心跳最沉重,也最急促,每分钟至少在九十次以上。我的心跳很平稳,每分钟为七十次左右。第三种心跳当然是属于那女子的,每分钟竟然只有三十余次,悠长舒缓,几不可闻。

    只有深谙印度瑜伽功里的“龟息之术”,才能像她那样,自如地控制心跳呼吸,达到有意识的“禅定”状态。她的年龄只有二十出头,满打满算,修炼瑜伽术的时间长度不超过二十年,却能达到这种印度瑜伽高僧才有的深度、高度、精度,真的匪夷所思。

    最后,女子无声地移开了手指。

    “你先出去吧,不要让闲人进来。”她再次开口。

    老板娘会意,立刻蹑足出洞。

    现在,洞中只剩两个人。当我刻意控制呼吸时,心跳也锐减至每分钟四十次。

    “不必强求,耳力不可达之处,心力取而代之。”她说。

    话虽短,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深奥。要知道,耳力的最高境界是西藏密宗里的“天耳通”,即中国远古神话中的“顺风耳”。心力的最高境界则是密宗的“天心通”,一心有识,天下皆知,万事万物,尽在一拳所握之中。

    “受教了。”我诚恳地说。

    人的天赋高低不同,我自己达不到的奇术境界,对方未必达不到。

    “我能感受到,遥远的舞台……**肃穆的聚会,在场的都是大人物。只有最好的舞蹈、器乐、美酒、美食,才能配得上他们。在那种场合下,有乐工奏出‘只应天上有’的曲调,舞者展示人间无法目睹的反弹琵琶奇技……那种境界距离我们的世界不只是物理距离的远近,而且是精神境界的巨大高差……所以这音乐声,正如李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我们只能听到,却永远无法解释它从哪里来……”女子幽幽地说。

    昔日读李太白《望庐山瀑布》时,我就有种感受,李太白一定是在庐山有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感受,才思如泉涌,写下了千古无双的“银河落九天”之句。

    “那样的话,永远都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了。”我轻叹一声。

    女子所说,已经到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

    她说,我听,如此而已。正如西方佛祖掂花微笑而独独迦叶顿悟那样,法不传六耳,唯止于此。

    我的感受不如她强烈,可是那突如其来的琵琶声却刀刻斧凿一样留在我脑海中。

    “听诊器。”

    “听诊器”我们又在同一时间说了另外一种工具,证明思维速度、考虑方向完全一致。

    听诊器是数个世纪以来医学界最伟大的发明,如果导管足够长的话,我们就能排除心跳杂音,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聆听到112窟里的所有细微动静。

    “你也怀疑,乐声来自画中?”她问。

    近在咫尺之间,她眸子里射出的寒光令我眉心一凉,而这句话的意义则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炸开了我长久以来心底的困惑。

    我一直都觉得,反弹琵琶图不只是壁画,而是远古之人带给现代人的一种无言警示。

    “不好说,如果只是怀疑而不能求证,怀疑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回答。

    虽然哲学辩证法上提倡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要证明“画中琵琶声”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停了一停,那女子忽然指向我肩上的挎包:“那里面装着什么?刚刚你一直很小心地按着它,难道里面有宝贝?”

    她的动作极快,只是一指一问的空档,已经挥手摘走了挎包。

    我猝不及防,竟然来不及闪避。

    当然,挎包里除了那幅画,并没有特别之物,这也是我无需发力闪避的原因。

    她将挎包拎在手中,却不冒然打开,而是冷静地观察我的表情。

    “没什么,多心了。”我淡然回答。

    奇怪的是,她没有打开包,向前伸手,又把挎包还给我。

    我愣了一愣,摇头苦笑一声,拿回了自己的挎包。

    女子戴上墨镜,大步向外走,竟然不告而别。

    “喂”我颇感意外,忍不住向她的背影叫了一声。

    老板娘出现在洞口,那女子稍停,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飘然离去。

    “小姐说,多谢引路之情,他日再见,必当还报。”老板娘说。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女孩子的漂亮程度与高傲成正比,而刚刚这女孩子不但极其冷傲,而且思维敏捷、身手不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神秘气氛。

    “不谢,不谢,要谢就谢谢严老师好了。”我调整情绪,目送老板娘离去,心里暗自担心,真不知道严老师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了这种神秘人物,日后说不定要有**烦了。

    我摆好画架,削好了铅笔,开始下午的工作。

    那挎包一直都挂在画架侧面的挂钩上,这也是我的日常习惯。刚刚女孩子摘走挎包后,我亲眼所见,她连挎包上的拉链都没碰,所以潜意识中,明水袖改动过的那幅画仍在包里。

    工作至下午四点时,宋所长在洞外吹响了集合哨。

    我扳开夹子,把完成的画取下来,然后打开挎包,准备将画放进去。猛地,我打了个愣,因为挎包里空空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可能!”我把挎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不得不相信,画和卷纸筒都不见了。

    那女孩子弹指间偷走了我的画,如同变戏法一样,不露出丝毫破绽。这种神乎其神的奇技,连港岛最老到的惯偷都自叹弗如。

    “幸好只是一幅画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我叹了口气,收拾挎包,走出了112窟。

    再次见到宋所长的时候,他已经忘掉了上午讨画不成的尴尬,像平常一样,跟我嘻嘻哈哈打招呼。

    我们一起到了莫高窟前的广场上,搭乘通往敦煌城里的公交车回去。

    “龙飞,怎么没见严老师?中午的时候,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宋所长问。

    我在老板娘和那个女孩子手上吃了哑巴亏,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不知道,严老师中午喝多了,下午没进洞窟去。”

    宋所长皱眉:“这老严,越来越没有组织纪律性了。下次再组画师团,可得仔细甄选甄选,这样散漫成性的人,一个都不能要。”

    车还没来,大家凑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今天,我听两个导游在一起瞎聊,其中一个说莫高窟里真的藏着‘金山银海翡翠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里面不仅仅有金银财宝,还有皇帝的龙袍和龙脉。据说,只要穿上龙袍、踏上龙背,就是未来的天下之王。”一个画家说。

    这些话,想必都是那个姓律的导游嘟囔出来的。

    中国古代朝代更替频繁,武力强推、血染宫苑的惨剧不止一次发生,而且情节近乎雷同。在每一个盛世,天下宝藏都会集中于皇家国库之中,等到**颓废、政权岌岌可危时,皇帝就会下令将国库之内的宝物藏起来,或运送至深山大泽,或深埋于九地之下。据合理推算,这些宝物仅有十分之一被挖掘出来,剩余九成,仍旧埋在地底,不见天日,因线索中断而永远湮没于历史的荒草废墟之中。

    “错,导游共说了两句话,不是一句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老局。”另一个人纠正,“前一句是宝藏,后一句却是指长生。无数寻宝者踏遍地球,想要的不就是这两样东西吗?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藏在莫高窟的话,看起来这里没有几天宁静日子了。”另一个人说。

    “那有什么呢?我们画家就是凭着一支笔、一卷纸打天下,世界大乱、乾坤逆转也跟我们关系不大。真正的艺术家,根本不惧怕任何强权乱世,只要固守自我就是了。”又有一个人说。

    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果遇见真正的江湖高手,那么根本来不及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早就被敌人一刀两断了。

第11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3)

    我向北边望,饺子馆被第一排商店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到。既然严老师没回来,此刻一定还在店里酣睡,在梦中与巫山神女共赴**之地。

    很明显,我在敦煌只是暂住,与身边这些人毫无可比性。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我虽然已经退出了港岛江湖,但却无法摆脱“江湖人”的标签。那标签一旦烙上,终生都拂之不去。

    “龙飞,今天艳福不浅啊!我注意到,上午、下午都有美女陪伴在你左右,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有了艳遇,小伙子整个人都精神了,大家看是不是啊?”有人开始调侃我。

    我仍像平时一样,对于别人说出的任何提及我的话,都只报以一笑。说得越少,发难的人就越觉得没意思,自然而然就闭嘴了。

    “对了,我刚刚提到那个导游说的话,他后面还说了几句,大意是要跟到酒店里去,把这个大秘密卖给港岛来的女富豪。我看他也是想钱想疯了,就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消息,就能卖几百万?财迷心窍了,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一群人的话题又转回到律忠国身上。

    律忠国的确很贪婪,我注意到,上午他看着顾倾城时,眼睛里似乎要伸出两只小手来,把顾倾城、明水袖挎包里的钱一下子捞过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敦煌,人人应该收起私心杂念,多做有益于国家法制、社会公德的好事,而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潦草应付,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味争名逐利,一个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几百万?哈哈哈哈……”有人大笑,“这导游真是脑洞大开,贪心到了极点!”

    我相信,顾倾城对律忠国说的话很感兴趣。当后者提到“金山银海翡翠宫”时,顾倾城的眼睛很明显就亮了一亮。

    在全国的任何景区,导游和游客之间的关系都很微妙,时而亲密,时而敌对。关键是,导游界的某些害群之马已经将这个行业的名声败坏透了。在游客心里,导游就是帮着当地骗子捞钱的,出门在外,除了看风景,更重要的是看好自己的钱包。

    嘎吱一声,一辆黑色吉普车在我们的右方刹住,一个脸上架着好莱坞大墨镜、脖子上系着雅皮士花格丝巾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力向我招手。

    我一眼认出,那是律忠国,只不过换掉了导游工作服,穿上了本地少见的潮装。

    “是那个导游,是那个导游……”刚刚聊天的人窃窃私语,顺便把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我。

    我迟疑了一下,律忠国已经大叫起来:“那个谁……是姓龙的先生吗?请过来,有好生意跟你谈!”

    一边叫,他还一边猛烈挥手,但偏偏不肯从车子里走出来。

    “龙飞,叫你呢。”宋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无奈,只好走向车子。

    “龙先生,上车,上车,快上车!”律忠国一叠连声地催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去哪里?”我问。

    “去见港岛来的顾小姐,谈大生意、好生意!”律忠国有着莫名的兴奋,每说一句话,双手就在方向盘上用力拍一下,害得吉普车的车身也滑稽地上下颤抖一次。

    “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我冷冷地说。

    律忠国摇头:“不是感兴趣不感兴趣的问题,所有交易,白给你抽一成。听懂了吧?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就算有一成的抽水,也足够你卖半年画了吧?现在敦煌城里的房子才多少钱一平米?我让你白抽一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你不赶紧谢谢我,还犹豫什么呢?”

    从画家的谈论内容中可知,律忠国想把“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卖给顾倾城,要价几百万。抽水一成,也有几十万,的确能抵得上画家们至少三年的卖画收入。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这么好心?”我淡淡一笑。

    “你这人”律忠国急了,一把推开车门,“如果不是顾小姐点名要你去,我才懒得找你。好了好了,一成抽水,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平心而论,我对“金山银海翡翠宫”也感兴趣。那是一笔大宝藏,而且是埋藏在莫高窟的最重要的秘密,曾经惊动过京城里的高官。刚刚画家们也提到过,该宝藏里不仅仅有金山、银海、翡翠宫,更重要的是后面一句“天长地久不老局”,那可是关系到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的神秘力量。单单是金钱,高官不感兴趣,但一牵扯到“长生”,那就变成了古往今来所有大人物最感兴趣的命题。

    拥有至高权力、绝世财富之后,人的追求只会转向永生。秦始皇开创了“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先河,数千年历史绵延至今,大人物都无法免俗,被秦始皇带上了这条漫无尽头的不归路。

    “谢了朋友,我不感兴趣,你跟顾小姐说一声吧。我是画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画画。”我后退一步,以退为进。

    说是不感兴趣,实际我不仅仅对莫高窟秘密感兴趣,而且对明水袖也感兴趣。她进入112窟之后的自言自语十分晦涩,且又蕴意深奥,像是痴人梦呓,又像是高人破局。如果能进一步从她那里得到讯息,必定对我了解反弹琵琶图有巨大的帮助。

    唯一令我担心的,就是急功近利的律忠国。他眼里只看到钱,这种目光短浅的人往往会坏了大事。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律忠国咬牙切齿地问。

    我不去,自然就会影响他的财路,耽误他从顾倾城那里捞钱,怨不得他发火。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律忠国反手开门,一步跨了出来。

    我们两个的体型有些悬殊,他比我高半头,身体也雄壮不少,体重至少要超过我二十公斤。再说,戈壁滩上的导游们隔三差五就吃烤羊、喝大酒,行事勇猛,性情剽悍,自然不把我这样的外表文质彬彬的画家放在眼里。

    “何必强人所难?”我问。

    打倒他不费力,我只是不想在画家们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在港岛打打杀杀之时,倒在我脚下的跟律忠国类似的莽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代化的城市战斗中,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已经过时,一己之勇、莽汉屠夫毫无价值,只有绝对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带你去挣钱是看得起你,如果不是顾小姐”律忠国捋了捋袖子,气势汹汹地向我冲过来。

    画家们擅长动笔,却不擅动手。更何况,他们绝对不会为了我这个不合群的人出头而得罪当地导游帮派,免得日后遭到报复。

    我连退两步,正在考虑怎样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化解这场危机。就在此时,律忠国的手机响了。

    可笑的是,他的手机铃声是凤凰传奇唱的《我从草原来》,这一点也暴露了他的修养和品位。

    “你等着,我接完电话再收拾你!”律忠国向我指了指,先掏出手机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的表情和声音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顾小姐好,我已经见到龙先生,正在向他传达您的指示。酒店地址已经发给我了?不用不用不用,我们导游最擅长的就是找人。只要是在敦煌露过面的,我们过目不忘,一找一个准。嗯嗯,你问龙先生的态度?他态度很好,一听说您有吩咐,马上欣然而来,满口答应,不用担心,我们一小时后必定到酒店什么?要龙先生接电话?这个……好吧好吧,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知道,虽然都是初次见面,但顾倾城对我的心思了解远远胜于律忠国。

    律忠国先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然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叮嘱:“你必须说愿意去,千万别砸了我的生意。否则的话,我让你走不出敦煌,横尸戈壁,骨肉无存。”

    我冷静地从他手里接过电话,低声问候:“是顾小姐吗?你好。”

    顾倾城的声音清晰传来:“龙先生,我和律导游要做个交易,请您过来当个中人。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这种浑水,但我在敦煌没有朋友熟人,更没有值得性命相托的人。故此,诚邀龙先生光临,帮我这个忙。我看得出,龙先生是个倨傲清高的人,我们不谈钱,只谈朋友之间一见如故的友谊,怎么样?”

    同样一件事,顾倾城的措辞是阳春白雪,而律忠国说的话却是下里巴人,给我的感受有云泥之别。

    “言重了,顾小姐。”我说。

    “告诉她,我们一小时到,一小时就到!”律忠国在我耳边小声怒吼。

    “我们一小时到。”我顺着律忠国的意思说。

    “好好,美酒佳肴已经准备停当,只等龙先生光临。”顾小姐朗朗地笑起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律忠国松了口气,脸上虬结的肌肉也松缓了不少。

    “上车吧,请上车吧。”他退回去,替我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

    我没说什么,回身向宋所长等人挥了挥手,然后上了律忠国的车。

    律忠国发动车子,右转离开广场,驶上了通向敦煌的公路。

    来敦煌三年,我亲眼见证了莫高窟风景区的开发,无论是公路还是两侧绿化带,都按照国际化高标准修建,给司机和游客以全新的体验。

    在我看来,美中不足的是,莫高窟是历史文化古迹,管理处应该在“修旧如旧”方面多下工夫,使它不但在本世纪焕发光彩,现在添加的东西也应该具有更新、更好、更牢固的生命力,不至于比古人留下的遗迹更快地坍塌腐朽。

    “画家这个行业是不是很清闲?”律忠国无话找话。

    我摇摇头,沉默不语。

    通常情况下,当一个人无话找话时,偶尔就会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保持沉默,就是想迫使律忠国露出破绽。

    “我们干导游的,比你们画家挣钱多,可也辛苦得多。在这一行里要想吃得开,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不敢得罪,到哪里都得弯腰低头当孙子……嗨,混社会不容易,你们当画家的整天闷在洞里写写画画,哪里知道江湖上那些糟烂事啊!难,真难,难上加难!”律忠国连连唉声叹气,满脸都是忿忿不平。

第12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1)

    江湖难混,龙蛇掺杂,这是我在孤儿院里时就学习过的早课。不过,龙与蛇最终是有巨大区别的,真正的龙就算屈居九渊之下,待时蓄力,终有腾飞九天之日。至于蛇类,则只能盘踞暗处,与无胆鼠辈为伍,最终暴死长街,无人收尸。

    港岛是全球华人帮会最密集之处,贵为东方之珠,自然成为所有江湖帮派垂涎觊觎之地。

    我相信,只要能在港岛江湖立住脚,那么走到全球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挥拳踢腿,打开另一片崭新天地。

    孟乔随我隐居敦煌,但叱咤江湖之心不息,仍旧以各种通讯方式关注着港岛帮派的情况。

    在她看来,敦煌只不过是我们暂时的落脚点,三五年过去,重回港岛、再度登上华人江湖舞台最亮的中心,才是我们两人真正的宿命。

    律忠国的诉苦不无道理,其实每一个导游为了钱日夜奔走,带着来自全球各地的不同旅行团重复地参观莫高窟,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非但没有乐趣可言,而且会得上厌恶强迫症。我亲眼看见,有些导游把游客们带进莫高窟之后,就靠在外面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地听音乐、看手机,把自己装进封闭的壳子里,完全跟莫高窟的壁画、文化隔绝。

    “这行业真是辛苦。”我回应他。

    律忠国一拍大腿:“是啊是啊,要不说嘛,导游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早想好了,过几年挣上一笔钱,就赶紧转行,干点清闲的生意。不过,干生意也难,还不如我那些朋友们,整天都是无本万利……”

    我无意间注意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白色的三菱越野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的车。

    从两辆车的性能比较,三菱车的司机只要猛踩一下油门,就能轻易地超过我们的车子。这样跟法,一定是另有所图。

    律忠国还算机警,在我发现有车跟踪后的三分钟里,也抬头看着后视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奶奶的,坦克帮这帮家伙,鼻子比土狼还灵,怎么又盯上我了?这可怎么办呢?要坏事!”他嘟囔了两句,斜了我一眼,“哎,待会儿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别说话,别人推你两下骂你两句,千万别还手还嘴,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沉默无语。

    江湖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很多时候,拳头硬就是大哥。老百姓遇到事只能求助于衙门,但大部分当街斗殴都是小事,衙门的人没到,生事者已经一哄而散,老百姓哪里说理去?所以,很多时候,老百姓更愿意忍气吞声,退一步海阔天空,吃点哑巴亏就算了。

    律忠国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变得无比谦卑:“豹哥啊,您有什么吩咐?啊?您的车在后面,好好,我靠边停,靠边停,马上,马上……”

    他靠边停车,立刻开门下去,站在车尾等着。

    三菱车驶近,我回头望去,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反光镜背面、都喷着军事坦克的车标。

    “是坦克帮。”我明白了。

    江湖帮派自古有之,无所谓正邪善恶,只不过是民间自发的团体。善恶二字,全都在于人的内心决断,大帮派有坏人,小帮派也有好人,如此而已。

    在我看来,雷动天的霹雳堂是一个好帮派,从不欺压良善百姓,不涉猎黄赌毒枪四个敏感行业,只做正当生意,偶尔动拳头,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堂口的合法利益。很可惜,在港澳台那边,类似于霹雳堂的好帮派越来越少,多的是和联胜、水房、大圈、太子帮、三联帮、青龙会之类介于正邪之间的帮派,令**、警方、百姓闻之色变,每年都花费大量警力去清剿,闹出不少打打杀杀的新闻事件来。

    说回坦克帮,这是一个脱胎于戈壁采石场闲散游民的民间团体,没有劣迹,也没有善迹,极少出现在警方案情记录中。

    他们的存在,暗中左右了某些事,但表面却低调平和,很少骚扰普通百姓。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一定是选准了目标,如军中坦克般直线攻击,冲锋陷阵。

    坦克帮的明显标志就是三菱车上喷着的坦克图案,而律忠国接电话时叫的“豹哥”,也是坊间传闻中坦克帮的二号人物,原名石山,绰号山豹子,手下人尊称为“豹哥”。

    三菱车的后面车门打开,有人伸出手,一把就将律忠国拎上了车。

    我静静地看着,并不想做报警之类的任何异常动作。光天化日之下,坦克帮不可能杀人越货,况且以律忠国的档次,应该还不至于触怒坦克帮,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在我看来,律忠国只是贪财,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即使他将坑蒙拐骗的目标对准顾倾城,其目标也不过是骗点信息费而已。

    “顾倾城那么好骗吗?”我想起了那个标枪一般挺拔的女孩子,单看她目若朗星、神采奕奕的模样,就知道那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是对江湖险恶懵懂无知的低智商美女。

    将她与律忠国对比,能够上当受骗的,应该是后者才对。

    公路上车辆稀少,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不希望律忠国有事,也不愿卷入任何江湖仇杀事件中,以至于被警方盘问调查,将从前在港岛的历史一并扯出来。

    幸好,五分钟后,律忠国下了车,垂头丧气地向这边走回来。

    上了车,律忠国没有立刻开车,而是仰着头、闭着眼愣了一会儿,猛地骂出一连串敦煌土语脏话。

    三菱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贴着路边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这边的车窗。

    律忠国一惊,马上按了电钮,将我这边的车窗玻璃降下来。

    “豹哥,还有什么吩咐?”他向我这边探过身子,望着车外矫健剽悍的男人。

    那男人的嘴唇很薄,双眼深凹,脸上皮肤黄乎乎的,像是涂了一层蜡。

    “是画家?”他逼视着我。

    我点点头,看他一眼,随即低头,但已经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

    “画家这职业不错,好好画,但是别说话。否则,你这双招子(黑话:眼睛)废了,就什么也画不成了。”他说。

    我又点点头,不再抬头看他。

    “豹哥,我们一定听您吩咐,老老实实闭紧嘴,什么也不说出去。”律忠国赶紧表示。

    豹哥冷笑一声:“律忠国,我刚刚在车上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你什么都不知道,港岛来的旅行团发生任何事,都跟坦克帮扯不上任何关系对吧?”

    “对对,对对对,我没见过豹哥,我们没见过。”律忠国改口,连声答应。

    “滚吧,我给你的钱,分画家一点。江湖规矩,有水大家喝,水过地皮湿。知道吗?”豹哥说。

    “好好,听豹哥的,我给,我给!”律忠国答应着,从外套的左右口袋里各掏出两捆钱来,略一掂量,拿了一捆,扔在我腿上,“一万,豹哥给的茶水费。”

    豹哥骂了一声:“律忠国,你小子够贪的,给你十万,你才拿一万出来?不仗义吧?四万,全给画家,剩下六万,够你吃喝半年了。”

    律忠国犹犹豫豫,攥紧了剩下的钱不肯撒手。

    我把腿上的钱拿起来,放到车子的仪表盘上,低声说:“我不要。”

    豹哥从车窗里钻进半个身子,一把抢走了律忠国手里的钱,又拿起仪表盘上那一捆,一起塞进我怀里。

    “拿着,豹哥给的,没人敢说个不字。”他大声说。

    律忠国满脸的肉都在哆嗦,颤声说:“对……对对,豹哥给的,你就……你就拿着,拿着吧!”

    拿走这些钱,就像从他身上割了一大块肉,疼得他浑身哆嗦。

    我没再拒绝,老老实实坐着。

    “走吧,港岛来的美女们该等急了。”豹哥缩回身去,在车顶上用力拍了两下,发出“嘭嘭”两声巨响。

    律忠国赶紧发动车子,向豹哥道了再见,继续开车上路。

    我从怀里掏出钱,打开车子的工具箱,全都塞进去。

    对于律忠国这类人来说,钱是好东西,是命根子,谁断他的财路,如同杀他父母。可是,对于我来说,钱只是数字,是行走江湖的工具。

    “龙先生,这……这怎么好意思?这是豹哥给你的钱啊?”律忠国有些诧异。

    “不是我的,是你的。他给你这么多钱,一定是要你做很艰难的事吧?我什么力都不出,当然不能拿钱。”我诚恳地说。

    律忠国喜出望外,毕竟四万块钱对一个国内导游来讲,算是不小的数字,在敦煌房地产市场上,足够买到一个四平方的厕所了。

    “我这……不好意思啊龙先生,这些钱你不要我就暂时收着,不过日后豹哥问起来,你得”

    我打断他:“人家问,我就说自己花了。”

    律忠国大笑:“好好,龙先生上道,真是上道,一点就透,够义气!”

    我没有多问一句话,装作一切与己无关的漠然样子,等着律忠国自己开口。

    果然,没过一分钟,他就自言自语:“怎么说呢?十万块钱是不少了,而且是坦克帮白给的,这是给我律忠国大大的面子了,我应该知足才对。可是,他们想绑架顾小姐,要港岛那边的大老板交赎金换人,这事就闹大了,弄不好也会牵连我。十万块,要是被牵连下了大牢,我怎么花这十万块?顾小姐是好人,已经答应给我三百万人民币的信息费十万对三百万,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你说对吧?”

    我有点吃惊,但也是预料之内。像坦克帮那样的江湖帮派,大部分时间是只进不出,不可能毫无来由就大大方方地扔出十万块来。

第13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2)

    “那是犯罪,报警吧?”我问。

    律忠国大摇其头:“不不不,人家的绑架还只停留在计划层面上,又不是真的绑架。这时候报警,警察根本不管,还要怪咱们是报假警。反正,这件事有些棘手,十万块我收了,三百万我也想要,必须得选个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才行。”

    他的贪心再次令我吃惊,拿了坦克帮的十万块,还觊觎着顾倾城答应的三百万,却一点都不考虑这件事的危险性。而且,他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坦克帮的帮凶,一旦酿成大错,那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我觉得”

    我刚开口,就被律忠国打断:“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满口仁义道德的话我也会说,不用你教我。钱是好东西,谁也不会嫌多,是不是?”

    我只好住口,先让他自己考虑。

    现在,我还担心一点,既然明水袖用的香水也跟雷动天有关系,只怕她也是雷动天的人。那么,无论坦克帮和律忠国动了顾倾城还是明水袖,都会触怒雷动天与霹雳堂,最后落得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的下场。

    律忠国不是坏人,如果能帮他一把、救他一命,也算是修造七级浮屠的善事。

    “你说,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是踏踏实实去跟顾小姐见面谈生意,然后现场发生什么事,都装聋作哑,一概不管,怎么样?”律忠国思考良久,才心虚地讪笑着问。

    我叹了口气:“随便你好了,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如果可能,我情愿现在就下车,自己拦过路车回城。”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顾小姐那边,如果你不出现,她根本就不跟我谈龙先生,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律忠国又笑起来。

    我沉默地向前望着,不再开口。

    如律忠国所说,坦克帮想绑架顾倾城勒索赎金,这将是个惊动敦煌的大案要案。一旦案发,坦克帮就会在警方清剿之下无立锥之地。如果顾倾城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整个敦煌的国际形象就会大大受损。此时此刻,我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得行动起来,全力扑灭犯罪,确保顾倾城及一带一路考察团的安全

    我计算过,加上司机,那三菱车上共有五人。即便人数增加两倍,我也能选择合适的地形展开迅猛攻击,几秒钟内解决战斗,将绑架者全部击倒,在罪案发生前悄无声息地解除危机。

    到敦煌以来,我已经做过四次同样的事,两次是中途伏击蝎子帮,破坏了他们行凶报复警察的行动,另外两次是打击敦煌城北的沙霸联合会,逼他们退出城市建设工地,把属于房地产开发商的建材自主权交出来。

    与港岛时做的事相比,我更喜欢现在单枪匹马的行动。在敦煌,我能冲锋在第一线,切实保护老百姓的贴身利益,维护社会和平,这才是一个有能力的江湖人应该做的。

    “到时候,你别说话,就好好听着。对了,我说的‘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跟别人茶余饭后说的不一样。我爷爷告诉我爸爸,我爸爸又告诉了我,我们律家人敢打包票,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就能进入莫高窟后面的‘金山银海翡翠宫’,找到大宝藏。你想想看,顾小姐从港岛来,一定见多识广,怎么会凭着我的几句话就准备砸三百万出来?我们律家的秘密只有高手才能听懂,平时那些盗墓挖坟的、黑吃黑的道上老客、鼠目寸光的文物倒爷们根本听不明白。你想不想听?我免费说给你听听,反正你是画家,又不是行内人,就算听明白了,也根本做不到……”律忠国又开始自言自语。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微微闭上双眼,缩在座位里,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

    “哎,你到底想不想听啊?平时很多人出钱想听都听不着,现在免费给你讲,你好像还不在意,你这人,也就是憋在莫高窟里画画的命!”律忠国沉不住气,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打了个哈欠:“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我困了。”

    律忠国大笑:“你这人,才几点啊就困了?你们这些画家、文人整天就是蔫不拉几、有气无力的,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倒似的。学学我,多吃烤羊肉,多喝烈酒,壮壮胆子,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好了,我说你听,爱听不听,不爱听就一边睡一边听……”

    我点点头,又缩了缩脖子,仍旧一言不发。

    “这件事要从孙殿英挖掘东陵之前砍了我老爷爷的头开始”律忠国说。

    只听这个开头,大概很多人就会哑然失笑。孙殿英在历史上被称为“东陵大盗”,与当年的“窃国大盗”袁世凯齐名,都成了遗臭万年之辈。

    孙殿英盗挖东陵之后获得的绝世珍宝装了满满的七辆军用卡车,这还不包括损毁的古代珍贵字画、瓷瓶、金银贴饰、绸缎、重木制品。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挖掘东陵,自然不可能把远在大西部莫须有的敦煌宝藏放在眼里。

    “我老爷爷是盗墓的,在长安以北、新疆以南小有名气。我们律家的远祖是大辽国皇族耶律氏,正宗正根,血脉嫡传,元代时家里仍然是大族,曾被忽必烈封为千户,有封号,也有封地,家里奴仆如云。到了元末明初,为了避开**迫害,就改姓为律,低调行事,混入民间。我老爷爷的老爷爷……嗨,简单说吧,我家族原来很有钱,最终败落,我老爷爷就凭着识别文物、高来高去的本领做了盗墓贼。在那个时候,盗墓贼在盗门十八行里算是上等人,在江湖上还是很受人尊敬的。孙殿英是东北王张作霖帐下的五虎上将之一,为了筹措军饷招兵买马,想到了盗墓的门道,于是就把我老爷爷请到兵营里去,待为上宾,请老爷爷指路,去挖莫高窟的‘金山银海翡翠宫’。他可不知道,那时候我老爷爷已经被南方革命党招安,列入老同盟会一百单八将之一,之所以同意孙殿英之邀,就是为了混入军营,伺机刺杀东北王张作霖。他那时候为了取信于孙殿英,随身带着一件宝贝,就是被戏曲和评书里提到过很多次的‘柴王爷家丹书铁券护身符’。有了这东西,才能让孙殿英确信莫高窟里有宝藏。哎,这宝贝你知道吧?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带着重家兄弟打天下,登基坐殿之后做了件‘杯酒释兵权’的损事,为了弥补兄弟们,就颁发了这丹书铁券,诏令天下,只要家族中持有这件宝贝,后代无论怎样作奸犯科,全都免死……”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北宋丹书铁券是历史上唯一一种“贵族免死”的护身符,将开国元勋的地位提升至近乎与皇族等高的位置。当年铁面无私的开封府包龙图企图腰斩犯下滔天大罪的元勋之后,也受阻于丹书铁券,只能对罪犯杖责二十后当庭释放。

    后代述说先辈功绩时,大多数会粉饰太平,拔高祖先。东北王当年所作所为,为天下正义之辈不齿,所以老同盟会对其下过“必杀令”。当年,江湖上有“欲杀张作霖,先除五虎将”一说,所以律忠国说的,虽然云山雾罩,但其逻辑性却是没有问题的。

    “孙殿英看了丹书铁券大喜,马上下令兵围莫高窟,同时电告东北王,请他亲自来主持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仪式。战争年代,有钱就有兵,有兵就有势,而东北王与袁世凯一样,都觊觎着皇帝之位。如果拿了莫高窟宝藏,距离其登基梦想也就不远了……”律忠国说到此处,幽幽长叹,“乱世出英雄,那个年代的每一个英雄、枭雄,都想当皇帝、坐天下,都想在历史上留名。哪像现在,太平盛世,人人都想赚大钱过好日子,目标单一,容易多了。”

    我稍稍转身,向他脸上望去。

    此刻,律忠国的表情十分奇特,完全没有担心焦虑,更没有恐惧和忐忑,而是一副“悠悠然心向往之”的模样。

    据我所知,大辽国灭之后,耶律氏的后人曾经几度起兵,要兴复大辽,重新建都西北,与大元朝分庭抗礼。可惜,元朝是世界历史上战斗力最强悍、国力最强盛、杀戮最凶残的一个外族治国时代,耶律氏与汉族相比还算凶悍,但与蒙古族相比,却成了小鸡搏老鹰之势。最终,耶律氏起兵者无一幸免,全遭灭门,剩余子弟,全都隐姓埋名散入民间。

    这不是文学家杜撰,而是史学家UU小说的真实历史,在任何一套宋史、元史、明史中都能查到。

    史料可查,金灭辽后,疯狂报复契丹人,尤其对国姓耶律氏皇族成员实行灭绝制度,仅存的耶律氏后代一部分人接受金国的安排,改姓为移剌;一部分人为了避免战乱,又不甘心金人的安排,自行改为别姓,散居为三部分,一是辽宁阜新叶氏,一是达斡尔族律氏,一是云南保山地区阿姓、莽姓等。

第14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3)

    身为耶律氏的后代,律忠国遥想祖上高踞王位、统治一国的威仪时,也可以做做白日梦,小小地自我陶醉一把,这也是可以想象的。

    正如他所言,英雄出于乱世,到了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再想争霸江湖、分割天下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清秋大梦了。

    “我老爷爷和老同盟会的一百单八将在敦煌城地底布下连环**阵,城外则隐藏了八十门风火大炮。另外,城里城外埋伏了三百刀斧手敢死队、一百神枪手。这已经是当年老同盟会的全部家底,其中还掺杂着不少日本、朝鲜、英国的雇佣兵枪手。所有人孤注一掷,就是为了消灭东北王,替中华民族除害。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次的敦煌行动能成功,也就没有后来一炸天下响的‘皇姑屯事件’了……”律忠国长叹一声,似乎有无尽追悔之意。

    我判断,律忠国之所以絮絮叨叨地先说这些历史,一定别有深意。江湖上发生过的很多故事,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一饮一啄,有来有去。他的老爷爷既然有报国之志,一定也是热血汉子,值得后人钦敬。晚清、民国交替时期,英雄、枭雄难以细辨,最终只能以成败论英雄。就像皇姑屯事件中,被炸上天的东北王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老帅不死,少帅焉能将大好关外拱手送给日本人,以至于最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造成中原局势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非国家**或者其它党派势力的代言人,无意也无必要评判任何历史事件,只想从律忠国口中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下落。

    “显而易见,敦煌伏击战失败了,于是我老爷爷做了孙殿英刀下之鬼,参战的其余二十二名同盟会精英也同时赴难。孙殿英没能获得莫高窟宝藏,才无奈东去,向着东陵下手。当时,他手中只有一份丹书铁券,这东西能证明,莫高窟里的确埋着宝藏。”说到核心问题时,律忠国玩了一招瞒天过海,几句话说完,细节全都略过。

    如果此刻有顾倾城在场,想必她会仔细问个明白,但我的掩饰身份却是画师,一旦追问,引起律忠国的警觉,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你会不会想到,丹书铁券上也有宝藏的线索?也许吧,当年孙殿英得了东陵宝藏,上下打点,也不知道把丹书铁券送给了哪位京城大员,最终下落不明。东陵事件后,南京**在后来几年曾派专员驾临敦煌,对莫高窟再三勘察,看样子是不死心。可惜,孙殿英的刀太快,杀了我老爷爷,也就等于是放过了获得宝藏的唯一机会。”律忠国仍在自言自语。

    很明显,这些资料不值三百万。他只有确切说明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线路,才有可能拿到顾倾城许诺过的巨款。

    更重要的是,一旦坦克帮动手绑架顾倾城,律忠国梦想中的三百万人民币就成了泡影。

    “顾小姐告诉我的地址是春都国际大酒店1808房间,她没跟一带一路考察团同住,而刚刚豹哥也告诉我,已经把1808相邻的两个房间包下来,只要我敲开了顾小姐的门,他们就冲进去动手,把人绑走。这样的话,我岂不就成了绑架的帮凶,把自己也卷进去了?”律忠国嘟囔着,不时地举起手来挠头。

    我不惧怕坦克帮,只是想到了更深的一层,这样一个地方小帮会敢动手绑架港岛来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者,坦克帮的大佬是脑子坏掉了,竟想一口吃个胖子不不,这是不可能的,那些出身于草莽的高手之所以能在江湖倾轧中活下来,不完全是侥幸,而是得益于他们的聪明头脑。我猜,坦克帮后面还有支持者,豹哥之流只不过是糊里糊涂当了个枪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排除脑子里的各种杂念,全神贯注地回想豹哥等人的面部特征,以免在酒店里动手时认错了人。

    我已经决定出手,暂时不管坦克帮的幕后支持者,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车子驶入敦煌,夜幕也跟着降临,带着我们走进了景色如画的敦煌之夜。

    在旅游业的带动下,敦煌近几年大力发展餐饮业和土特产品开发,税收翻倍增长,城市建设日新月异,每年都有十几座高楼大厦竣工,百姓生活也欣欣向荣。

    跟孟乔聊天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提到“太平盛世”这个词,都觉得眼下的生活似乎就是我们想要的,自由自在,舒服闲适,没有任何精神上、金钱上的压力。孟乔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餐桌上向我抱怨,现在活动少、吃得好,旧衣大部分都穿不上,再也无法向友人夸耀自己的杨柳细腰了。

    “江湖征战不息,吾辈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我跟孟乔共同的打算。我们只是在等机会,一个一夜间崛起、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直到驶入春都国际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律忠国都没有想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眉头皱得紧紧的,浑身都紧张得打颤。

    “我们先上去……先上去再说。”他向电梯方向指着。

    如我所料,我们还没走到电梯门前,路上发难的那辆三菱车已经开进来,直接停到了黑乎乎的角落里。

    “走吧,没事,豹哥说了,这次只绑走顾小姐,其他人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律忠国说。

    我面向电梯门,眼角余光扫处,已经把三菱车里坐着的五个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三菱车的车窗玻璃没贴太阳膜,视线非常通透,除了看到他们的脸,我还注意到,后座上的三个人全都低着头,双手垂在腿部,应该是在检查武器。

    电梯门开了,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出来,差点撞到律忠国。

    我们进了电梯,按下十八层的按钮。

    “听天由命吧,我们在这里替顾小姐担心,也可能毫无用处,这些港岛商人神通广大,钱又多,就算被坦克帮敲诈一大笔,在股市上倒倒手就回来了,不是吗?”律忠国在开导我,更像是开导自己。

    我心里有数,只要打倒豹哥等人,幕后指使者就只能走到前台来,自己解决问题。

    电梯在十八层停下,门一开,律忠国就闪出去,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捂着左胸。

    “你没事吧?”我问。

    “胸闷、胸疼,有点想呕吐。不过,我能坚持,我们走吧。豹哥向我保证过,长则一小时,短则半小时就能解决战斗,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就这样。”律忠国摇头,用力抹了把脸,又在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

    我们并肩走到1808房间门口,律忠国按了门铃,等待里面的人开门。

    跟1808房间相邻的是1806和1810两个房间,三个门口两两相距十米左右。

    我暗中计算,确定先攻1806,结束后再去1810。按照普通人的习惯,团队里的领袖更喜欢住房号靠前的房间,所以我判断接下来豹哥会进入1806房间。

    顾倾城亲自来开门,看见我之后,微微一笑:“龙先生能光临,我和律导游的合作就成了一大半。二位请进吧,在下早就等候多时了。”

    我和律忠国进门,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要茶还是咖啡?”顾倾城问。

    律忠国笑着摇头:“顾小姐不必客气,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定下合作事宜,然后再吃吃喝喝吧?”

    顾倾城点头:“也好,也好。”

    律忠国又重复了在车上向我说过的话,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向着顾倾城晃了晃。

    “就这些信息?这些就值三百万?”顾倾城问。

    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知道,律忠国的秘密保留了大部分,说出的都是价值不大、毫无意义的内容。这些当然不值三百万,甚至连十万都不值。

    “钱到手,再说剩下的。”律忠国狡黠地笑起来。

    客厅很宽敞,左右各有一间卧房,都关着门。我猜,那位明水袖小姐应该在其中一间卧房里。

    从顾、明两人的状态分析,与律忠国洽谈交易是顾倾城自己的事,与明水袖无关。

    “要我付三百万,总得拿些真东西出来吧?”顾倾城也笑了。

    这是一笔大生意,他们双方都是行家,全部深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真理。

    律忠国皱眉:“顾小姐,你这样说就没有诚意了。我们家族的秘密很珍贵,如果全都说出来,你却不付款,仍然觉得不值三百万,那我岂不是白白丢了秘密,却一分钱都拿不到?我敢以人格保证,接下来所说的,绝对值三百万真金白银。要不,你先转账给我一半,一百五十万,然后我再说,讲完后,再付一百五十万?”

    顾倾城哈哈一笑:“律导游,实不相瞒,我托朋友调查过你的背景和为人。你这些所谓的秘密也跟旁人说过,刚刚讲过的已经是全部。我甚至听过你讲给旁人听的时候的电话录音,所谓进入‘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密道,其实是被严重堵塞的山体缝隙,可以看成是密道,也可以看成是山体自然裂缝,鬼知道能通向哪里?”

    律忠国脸上变色,愤然离座:“顾小姐,你在戏弄我,对吗?你根本就没想付三百万听秘密,对吗?”

    顾倾城十分冷静,淡定地仰头盯着律忠国:“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时间是金钱,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是谋财害命。我没有戏弄你,只要说清老同盟会一百单八将围攻东北王一役的详情细节,你的账户上就会多三百万,怎么样?”

    那段往事是律忠国家族秘密的核心,也是事关东北王、五虎将、东陵大盗的命运变化的主因。

    很明显,那一役如果以老同盟会取胜结束,慈禧太后栖身的东陵就会完好保存至今,成为与秦始皇墓齐名的两大古代文物封印之地,而不至于只剩今日的乱石残壁。

    律忠国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绕着沙发转了半圈,双手按在沙发靠背上,气咻咻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二位谈的话题比较隐秘,我想暂时出去回避一下,稍后再回来,这样比较妥当。二位说呢?”我也站起来。

    按照时间推断,坦克帮的人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两侧房间,是我展开行动的时候了。

    顾倾城与律忠国都没有开口,两人一坐一站,如同两只斗鸡一般,以目光搏杀,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我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开门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1806房间的门却是虚掩着,坦克帮的人大概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我缓步过去,在门边侧耳谛听,立刻听见了豹哥的声音。

    “再等几分钟,听到律忠国发信号,我们就过去。这一次兄弟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买家说了,定金七位数,要是弄到有价值的线索,至少能给八位数。我山豹子不是小气的人,事成之后,每个兄弟先给十万,然后论功行赏……”

    我不禁怫然,律忠国果然没对我说实话。他上坦克帮的车子后,已经跟豹哥有了约定,到这里来是做坦克帮的内应。那么,他再想敲诈顾倾城三百万或者一百五十万,那就真的太无耻了。

    房间里传来“喀啦、喀啦”的动静,那是短枪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细细听来,现场至少有四支短枪,另外还有人挥舞着短刀、利刃破风之声。

    “不止五个人,应该在八到十个人。四把枪,还有三把刀,如果扣除两名司机和豹哥,还剩七名暴徒。”我暗自计算着,并且依据1808房间里的格局,估算着每一名暴徒所处的位置。

    “豹哥,那女的真值那么多钱?她要真是大富商,身边怎么没跟着保镖呢?”有人问。

    这句话还是有点智商的,港岛商界大佬身边任何时候都不缺保镖。不用说是总资产排名前十位的李嘉诚、李兆基之流,就连那些娱乐圈里的当红炸子鸡戏子们,身边都随时带着四五个彪形大汉。

    这保镖的话也说出了我的疑惑,顾倾城作为古玩大家顾倾国的妹妹,身价不菲,出行时自然应该带着保镖。就算她身怀武功,也不该如此托大。

    “嘿嘿,这事我也想到了,是有点蹊跷。不过,咱们是混江湖的,不是情报机关分析师,没必要想太多,逮到机会干一票大的,能赚多少就赚多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实话告诉你们吧,如果不是背后有大人物支持,咱们坦克帮敢碰港岛来的大富豪吗?现在连卖报纸的老大妈都知道**提出的一带一路政治经济战略是国家重点,谁敢破坏这种大形势,那就是嫌自己活得太滋润了。兄弟们放心干,出了事,后面有大佬撑着。”豹哥踌躇满志地说。

    我不禁无声冷笑,他这些话明显就是蒙骗手下,把所有人当枪头。

    没有任何江湖大佬敢对抗**,更不要说是破坏国家大局。太平盛世当前,任何敢于破坏安定团结的江湖帮派,最后只有树倒猢狲散这一种下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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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4446/ 第一时间欣赏敦煌天机最新章节! 作者:飞天所写的《敦煌天机》为转载作品,敦煌天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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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天机介绍:
月圆之夜,徽宗皇帝携天下第一道术高手秋银蝉赴莫高窟,埋下可保大宋龙脉经靖康之难而不朽的“敦煌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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