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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国秘史全文阅读

作者:周安宇     辰国秘史txt下载     辰国秘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辰国秘史全文阅读

第一章·序(上)

    戊城盘踞姑洗山脚下地势最高的一片福地,面前林钟河缓缓流过,风水极佳。辰国王宫央日宫位于戊城内城之北,外面层层建筑,深深掩住了央日宫。

    央日宫紫金阁内。

    一紫衣男子背手而立,白发如瀑,发尾处随意绑了一绑,他身后跪着一位年轻人,相貌俊朗,眼如星辰,面带恭敬,一动也不动。

    “明日我就离开戊城,再也不会回来了。”紫衣男子转过身,赫然是一张年轻端正的面孔,衬着他满头华发,莫名有股仙气,“我已上报陛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辰国的国师。”

    年轻人跪在地上,磕一个头,道:“谨遵师命。”

    “百崖,你要记住,两百年后,辰国必有大劫。这个劫,需要百年的精心谋划才能渡过。我用血浮屠给你百年性命,从明日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辰国渡劫。”紫衣男子笑道,“我相信你,你是我亲自挑选,亲自培养的人,我相信,两百年后,辰国定能更加强盛。”

    年轻人又磕头,道:“谨遵——师命。”

    一。

    戊城是辰国都城,分内外两城,内城是辰国王宫和王爷侯爷开府建牙的地方,辰灵王之后,辰国二品大员的府邸也建到了内城。外城则是老百姓住的地方,不像其他国家户归户,市归市,而是市户交错,不少人家楼下就是店铺,热闹非凡。

    外城最大的一条街叫东城巷,今儿天气好,我约了何允晟去东城巷子夜楼听曲儿,没曾想才和何允晟走出内城,脚还没踏上东城巷的青石板,就遇到了外出抓药回来得孙雨霁。

    孙雨霁一手提着药,一手叉着腰,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何允晟,看得我俩浑身发毛。

    “雨、雨霁啊,你抓药这么快就回来啦?”我极其不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彧蓝,我没记错的话,相爷是要你今儿在家抄完一百遍论语才能出门吧?”孙雨霁一步步走近,我一步步后退,推到内城门口,不甘心再退,就把何允晟拉到我面前,妄图挡住孙雨霁。

    我扯了扯何允晟腰带上的荷包,何允晟心领神会,拦住孙雨霁道:“干什么呐孙雨霁,少恐吓彧蓝,他堂堂丞相之子,还要你说教?”

    孙雨霁笑了笑:“刚好我要替相爷去一趟侯府,顺便去和侯爷汇报一下你的近况,也是可以的。”

    何允晟一听他爹立刻蔫了,反躲到我后面,把我推出去。

    “又想去子夜楼听曲儿?还是去杜家酒馆喝酒?还是去西桥街买画儿?”孙雨霁和我鼻子对鼻子质问我,我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孙雨霁拉上我就往内城走,“跟我回家!”

    何允晟立刻让开了道,装作在看风景,想等我和孙雨霁走了自己去子夜楼。

    谁知孙雨霁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回头对何允晟说:“我回家送了药就去侯府,你回不回去?”

    何允晟笑容僵了,撒腿就跑:“我这就回去,回去泡茶等着你!”

    我闷闷地跟在孙雨霁后面,对着她后背做鬼脸。想我堂堂丞相之子,每天被这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跑,着实丢人。但是孙雨霁背后势力是我爹,我确实不敢对她怎么样。

    我爹是当今丞相,有九个孩子,我就是最小的那个。我娘是我爹的正妻,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既是嫡子,又是老幺,从小到大,相府里从我爹开始往下所有人都对我百般宠爱,直到孙雨霁来我家为止。

    孙雨霁是我爹故交,太医院首席孙傲的女儿。辰国自古太医院就是孙、王、陈三足鼎立,三家你争我斗数百年,陈家是辰国的大族,族里有卖房地产的、有在江湖里行走的,五十年前辰武王嫌陈家势力太大,就把陈家在太医院里的势力拔除了,就剩下孙家和王家相互制衡。有时候孙家占上风,有时候王家占上风。武王执政末期,王家势力减弱,逐渐被孙家压倒,难以翻身。

    武王驾崩后平王继位,孙家在太医院权势过大,惹了平王忌惮,平王六年,平王借故将孙家满门抄斩,只有刚好替她爹来我家问候的孙雨霁,和她在银缸城姥姥家的哥哥孙雨霆躲过一劫。也许是高高在上的平王最后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我爹在朝堂上不停地磕头的缘故,平王放过了幸存的孙雨霁兄妹。突逢巨变的孙雨霆性情大变,说什么也不肯跟着我爹派去的人回戊城,我爹只好把他交给他姥姥家抚养,让孙雨霁住进了我家。

    孙雨霁长我一岁,但孙雨霁经历过家族巨变,比同龄人都成熟了不少,更何况是从小长在温室里的我。孙雨霁是孙叔叔最小的女儿,性子沉静,非常聪明,那年我六岁,我的哥哥姐姐都是五岁就上了学堂,因我贪玩,我奶奶宠着,就一直拖着没上。刚好孙雨霁来了,我爹就让她陪着我上学堂,顺便监督我。

    在学堂,我和孙雨霁遇到了以八岁高龄上学堂的侯爷之子何允晟。何允晟和我一样,性子野,过了年纪才上学堂,何允晟比我还贪玩,上学第一天就翘课,最后孙雨霁不知道从哪里把他抓了回来,从此以后何允晟见到孙雨霁都怕。

    辰国当今是平王当政,有辅王宋氏,侯爷何氏。何家是辰国唯一的诸侯,享有侯爷的尊贵待遇,手里握着辰国三大印之一的侯印,却没有任何实权。何家的用处就是打仗的时候替辰王赴前线督战,饥荒的时候替辰王赴灾区赈灾,并且何家人官职不能高于正三品,而且都得外放,全面打压何家的权力。

    即使是这样,何家依然是辰国唯一的侯爵,唯一流有皇族血脉的外姓家族,何允晟的母亲静安公主,是当今平王的妹妹,而何老侯爷十个孩子里只有何允晟一个男孩儿,无论官宦子弟,还是平民百姓,都对他礼敬三分。

    但是孙雨霁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我和何允晟性子顽劣,臭味相投,联手起来那是打遍学堂无敌手,闹得先生苦不堪言,只有孙雨霁能够管教我们一些,老侯爷那儿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是见到孙雨霁对我的威慑之后,叮嘱她要好好约束着我,从功课到平时活动,都被她管着。久而久之,府里下人见到孙雨霁也毕恭毕敬,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我一直有种错觉,孙雨霁是我爹给我们家找的童养媳。

    二。

    我家只有一个人能让孙雨霁从冷面小阎王变成玉面小姑娘,那个人就是我三哥周彧青。我大哥二哥早殇,三哥就成了长子,加上三哥从小乖巧伶俐,十八岁便是甄英考试辰王钦点的榜眼,顺利地进入礼部做官,礼貌懂事、玉树临风,和我完全不同。

    孙雨霁对三哥的感情始于一场大火。

    北塔路末端伸向姑洗山,有座小破庙,据说时常闹鬼,有天夜里,我和何允晟兴起非要试胆,从小就寸步不离我的孙雨霁自然也要跟去,我三哥不放心我们三个,也跟着去了。

    我们四个人四根火把,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庙里。

    庙里空荡荡的,虽是夏天,穿堂风一吹还是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整个庙里空无一人,只有蜘蛛网挂着,佛像也残破不堪,蜡烛烧了一半,也很久没有再烧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什么啊,根本就没有鬼嘛。”何允晟道,“没劲,彧蓝,我们走吧。”

    我们四人正准备往回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窝老鼠来。孙雨霁最怕老鼠,吓得尖叫连连,何允晟没看清什么东西窜出来,被孙雨霁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以为有鬼,也开始嚷嚷起来。混乱之中,孙雨霁的火把掉了,掉在破庙的一堆茅草上,夏天天干物燥,立刻窜出了火苗。庙里的经幡也着上了,火势立刻大起来,烧得小庙通红。

    何允晟从小习武,有些功夫在身上,拽起我就窜了出去,结果是他稳稳落地,我摔了个狗啃泥。何允晟还要进去救我三哥和孙雨霁,我就打算去找水,没等何允晟做好一个帅气的起飞姿势,三哥就拉着孙雨霁冒着大火从里面跑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喘气。

    何允晟见人已经出来了,就开始跑到街上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小庙走水啦!快来救火呀!”

    我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孙雨霁,凑近看却见她脸通红,手还紧紧攥在我三哥手里。当时的我年仅十岁,连看《西游记》的戏折子里女儿国的情节都会羞得满脸通红,天真地以为孙雨霁的脸是叫火烧的。我伸手去拉孙雨霁,孙雨霁没理我,三哥站起来拉起她,她才站起来,低着头也不看我,我心说这个没良心的,我好心扶她,她却不理我。

    三哥先问了孙雨霁情况,又来仔细看我有没有受伤,这时喊了老半天的何允晟跑回来,道:“放心吧,我动作可快了,彧蓝没事儿。”

    我撩起被烧焦的下衣摆给何允晟看,何允晟摸摸鼻子道:“呃,失误,失误。”

    等火灭了,我们四个才灰头土脸地走回相府,我和何允晟走前面,三哥和孙雨霁走后面。我夜盲,夜里看不清东西,只听得回头看了一眼的何允晟趴在我耳旁说:“孙雨霁也不小了,彧青哥哥怎么还拉着她的手,哼。”

    那天回去,我和三哥结结实实挨了顿打,孙雨霁也被禁足半个月,何允晟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后来上学堂,他都不敢坐着,睡觉也是趴着的。

    回想起四年前的惨痛经历,我觉得屁股好像又疼了,跟在孙雨霁后面,我寻思着她要是把我溜出门的事情和我爹说,又该是一顿打。

    走着走着,后面有人叫我。

    “老九。”

    我一听是三哥的声音,仿佛遇到了救星。

    “三哥!”我一下子扑到三哥怀里,然后躲到三哥身后。三哥看到孙雨霁,也和她打招呼道:“雨霁。”

    孙雨霁浑身一僵,非常不自然地笑了,道:“彧青哥哥…”

    “三哥,孙雨霁又欺负我。”我躲在三哥身后抱怨。

    “雨霁不会欺负你,定是你又跑出去玩了。”三哥笑道,“一百遍论语抄完了没?”

    “没呢,我昨儿手都抄断了,才抄了二十遍,觉也没睡好,黑眼圈儿都有了。”我凑到三哥跟前让他看,他忍着笑意打量了我一番,道:“是有黑眼圈儿了,真叫三哥心疼,回去我帮你抄一些,你不要叫爹知道。”

    我一声欢呼,偷偷瞄了一眼孙雨霁,孙雨霁突然扭扭捏捏地小声说:“我…我也帮你抄。”

    “什么?我听不见。”我笑嘻嘻拉她过来到三哥身边,“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也帮你抄!”孙雨霁对着我耳朵大声说,刚好前面就是相府大门,她转身就小跑进去了,留下我捂着耳朵大叫,三哥无奈地摇摇头,笑着也走了进去。

    因着早朝之后,我爹一般会留下来单独给平王上报情况,还会去国师那儿拜访拜访,或者找哪家大人喝喝酒,谈谈公事,回家一般都是晚饭时分,所以我们还有一下午的时间来抄完剩下的论语。我四姐因着某些缘故从不在家住,五哥是个傻子,除去他俩,三哥、六姐、七哥、八姐、孙雨霁和我,我们一人一张桌子,开始忙起来。

    平心而论,我爹长得就很好看,我爹的老婆们长得自然也不差,除了我娘,长得最好看的就是五哥的娘亲上官姨娘。上官姨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上官家是羽州的家族,辰国东哨羽州,四季如春,莺歌燕语,养出来的人也格外水灵,因此我五哥也是生得星眉朗目,满眼的山明水秀,听说五哥小时候是出了名的神童,三岁背千家诗,七岁作帝都赋,可是他十岁的时候,因为一次事故,成了傻子。

    从小,全家人就数五哥最喜欢粘着我,无论我吃饭写字,五哥都会趴在边上看着,甚至我爹罚跪,五哥也会跪在一旁陪着我。所以虽然五哥痴傻,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哥哥。

    本来我是不让五哥进书房的,他看见什么都好奇,会往嘴里塞,有次吃得满嘴是墨,谁知这回小厮竟让他进来了,趁我们不注意,他拿起砚台就往嘴里塞。

    “彧白,这个不可以吃。”三哥见状立刻把砚台拿过来,“来人,带五爷出去。”

    五哥撅起嘴十分不乐意,抱着桌子腿不放手:“不吃了,不吃,不出去。”

    我一见五哥这样立刻心软,就道:“三哥,让五哥留在这儿吧,五哥不会再乱吃东西了,对不对?”我看向五哥,五哥立刻捣蒜似的点头,三哥笑了,挥挥手也就让小厮下去了。

    最后总算是交了差,虽然字迹大多不同,尤其是孙雨霁公正的楷书和我潦草的行书形成鲜明对比,但我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让我跪着训了会儿话也就让我睡觉去了。

    我出来之后孙雨霁还和我说:“还好相爷没有追究我们帮你抄书的事情,不然我们也免不了被罚,你倒是无所谓,彧青哥哥还有工作呢…”

    我被她气笑了,不过也逐渐明白了,孙雨霁对三哥那懵懂的怀春之心。说来也奇,我三哥二十四岁了还未成亲,这在辰国非常少见;确也是我们家门槛太高,找了不少姑娘,要么三哥不满意,要么我三哥无所谓,我爹不满意。这正巧孙雨霁喜欢我三哥,我觉着我三哥也蛮喜欢孙雨霁的,我爹也很喜欢孙雨霁,我就想着,要是孙雨霁就嫁给我三哥,那是很可能的。

    这么一想我就怕了起来,辰国有句话叫长嫂如母,孙雨霁打小就压我一头,要是她当了我嫂子,不得管我到老?

    这个设想太恐怖了,以至于一直是我小时候的心病,后来我才知道,我在杞人忧天。因为后来,孙雨霁对我三哥的感情无疾而终,也灭于一场大火。

    我十五岁那年元宵,放烟花时相府走水,当时我爹正在宴请宾客,吓得大家都忙往外跑,何允晟见色忘友,拉上刑部尚书的女儿就跑了,我知道他靠不住,下意识抓起孙雨霁的手就往外跑,跑得我们俩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咳嗽,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看见我三哥,抱着一个姑娘跑了出来。

    孙雨霁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愣愣看着三哥放下那个姑娘,然后关切地对她问候。

    我看着孙雨霁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忙道:“你知道我三哥对谁都很好的,也不一定就是喜欢那个姑娘的,你先别难过。”

    孙雨霁咬着嘴唇不说话,我见她不回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急得口不择言:“那个姑娘好像是你师父连太医的女儿?你放心好了,我们肯定挺你的,毕竟有个先来后到不是?而且我爹那么疼你…”

    孙雨霁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转头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在瞎说什么呀,我一句话都听不懂。”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跑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疼又无奈,我刚刚明明看到她因为不住地呼吸想克制自己而吐出的白气,为什么她就这么犟呢,就不肯示弱呢?

第一章·序(下)

    三。

    相府的火虽不严重,却惹怒了我爹,一阵雷霆的惩罚过后,相府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一天,刚好是爹休息的日子,我也不用上学堂,就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才起,想起每日例行要给爹请早安,就梳洗了一下带着小厮秋茗去了爹的书房。

    走到书房门口,我让秋茗先听一下我爹的心情如何,再进去通报,秋茗凑近听了一会儿,立刻退步到我耳旁道:“小九爷,里面好像在谈事情,您不方便进去。”

    一听里面在谈我不方便听的事我就来劲了,问:“在谈什么?”

    “好像在谈三爷的婚事。”秋茗如实道。

    “婚事?我三哥?”我又惊又喜,“是不是给我三哥和孙雨霁说亲呐?”

    秋茗面露难色地摇摇头:“里面坐的,好像不是孙小姐。”

    我心下吃惊,立刻叫秋茗去通报,秋茗不肯,被我一脚踹了进去,秋茗撞开门刚好趴在门槛上,立刻道:“老爷,小九爷来请安了。”

    我跟在秋茗后面探头一瞧,书房里坐着我爹、我三哥四姐还有我三哥的母亲青竹姨娘,还有太医院的连太医,坐在连太医边上的,赫然是那天三哥从火里抱出来的姑娘。

    孙雨霁打小有志学医,爹就让她一直跟着连太医学,而现在看到坐在这儿的连太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受到了背叛一般,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

    “这都几时了,来请早安呢还是午安啊。”爹斜睨了我一眼,“你又踹秋茗,每次都这样,有没有个主子的样子。”

    “彧蓝还小嘛。”青竹姨娘立刻出来护着我,冲我招手,“来,彧蓝,坐到姨娘这儿来。”

    我冲我三哥做了个鬼脸,三哥一脸莫名其妙,我走到青竹姨娘和四姐中间坐下,秋茗也关上门赶紧站到我身后伺候。

    我四姐因为一些原因向来不在家住,这会儿居然回家了,我悄悄问四姐:“四姐,你怎么回来了?”

    四姐也和我玩起了咬耳朵的游戏,端起茶,用茶盖挡住嘴,悄悄和我说:“不还是为了三哥的婚事嘛。”

    “这唱的哪出啊?三哥要娶连太医的女儿?”我觉得我的表情可能过于狰狞,忙拿一个点心装作要吃的样子挡住。

    “是啊,都谈了好久了,爹好像早就中意连太医家的女儿,上次元宵宴会也有意让他俩挨着坐,我听老六说,现在家里有个病啊痛的,都叫连太医来看了,这不就是要结亲家嘛。”四姐喝下一口茶,道。

    “可是连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甚至不是戊城本地的家族,连太医也是前几年才刚刚进的太医院,要不是爹关照,他现在在太医院顶多是个打下手的。”我撇撇嘴,这位连小姐看上去确实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但是孙雨霁毕竟是曾经显赫的孙家出来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骄傲的气质,再者论家世,也是孙雨霁更佳,我怎么想,都觉得连小姐配不上我哥。

    四姐瞥了我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为什么爹选的不是孙雨霁?确实,雨霁这孩子在我们家也有十年了,但是孙家十年前经历过什么你是知道的,爹之所以选择连佩兰,就是因为她家世干净,孙家一除,等于是陛下拔掉了我们家在太医院的势力,而这前朝后宫,都和太医院密切相关,爹需要扶持新的势力,连太医想当太医多年都没有成功,是爹帮他走进了太医院,爹对他来讲是恩人,他自然会死心塌地为爹办事,如果有一门亲事,那这关系就更密切了。”

    我听得头疼:“你别跟我扯这朝堂不朝堂的,我听着烦,你是说三哥这是政治联姻?”

    “你可以这么理解。”四姐悄悄看了看青竹姨娘,确认她没有在看我们这边,又道,“连太医日后一定是太医院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女儿给我们周家长子当媳妇儿,也配得上啊。”

    “可孙雨霁祖上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关键人物…”我一激动,差点把杯盖碰掉,四姐忙接了一下,道:“小祖宗,你闹什么?孙雨霁现在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罪臣之后,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给我们家当长媳?你不乐意瞧,就出去,别在这儿闹,到时候连太医走了你免不了又挨爹一顿打。”

    我只好压下火气,去看三哥。三哥一直都是微笑着,不时点点头,说几句话,没什么变化,似乎他对这桩婚事也没有异议。三哥能成家,青竹姨娘自然是开心的,我爹也开心,那个连佩兰连小姐,似乎对我三哥也很满意,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开心。

    整个屋子,就我对这桩婚事有意见,点心吃到嘴里也觉得难以下咽。

    等他们聊完,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饭桌上孙雨霁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我也被她传染得闷闷不乐,六姐给我夹菜,我又夹到孙雨霁碗里,孙雨霁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

    那时我就觉得,真不公平,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开心,就让孙雨霁一个人伤心。我一边扒饭,把孙雨霁平日里对我的管束都抛到爪哇国去了,我现在只觉得,这个姑娘,七岁起就寄人篱下,又聪明又稳重,真不该被这样对待。

    很快,几个月后,三哥就成亲了。

    那天风和日丽,云也卷得特别好看,像新娘子身上的嫁衣一样好看。我不知道那天孙雨霁是怎么度过的,但我想她永远都会记着这一天,记着这一天的风,这一天的太阳,这一天,她的彧青哥哥,抱着另一个姑娘,走过了牌坊。

    大婚后不久,孙雨霁就提出要搬出去,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不止我,家里上下都很震惊。孙雨霁平日在家经常帮下人看病,给我的姨娘们熬美颜粥,和我们一群小的一起玩,我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每天揪着我温习功课,习惯她每天逼着我喝一些难喝的中药…她突然说要走,怎么能说要走呢?

    孙雨霁和我爹说话的时候我不在,听三哥说,孙雨霁是这么说的,说周家十年的养育之恩她永世不忘,现在她也长大了,也学了医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不想再麻烦我们,她想自己找个房子搬出去住。

    我听了生气:“再麻烦也麻烦十年了,还能怎么麻烦?我们什么时候嫌她麻烦过?怎么就想着要搬出去呢?”

    “彧蓝,雨霁搬出去也好,至少她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三哥道。

    “三哥!你说什么呢!我从来没把她当外人!”

    “我知道,我知道,彧蓝。”三哥过来摸摸我的背,“但是对雨霁来说,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呀,她长大了,你要尊重她的决定,雨霁是个坚强的姑娘,她没事的。”

    “三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我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拼命眨眼。

    三哥一愣,背过手,道:“雨霁这个姑娘,命里该有更好的人,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三哥顿了顿,“她快走了,你去和她说再见吧。”三哥说完就走了出去,一直都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走进了孙雨霁的房间,孙雨霁正在整理行李,见我来了,停下手,冲我笑道:“太乱了,也没地方让你坐…”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我打断了她的话,可能是我带着哭腔,孙雨霁愣了一下。

    “应该不会了吧。”孙雨霁轻声道,“你好好保重,你打小身子就虚,我给你配的药一定要按时喝,吃过饭再喝,觉得苦就含块儿冰糖;还有前一天要温习功课,不然先生问话你又答不上来;你的书总是乱糟糟的,我都给你理好了,你以后别乱放;还有,玩儿疯了更要披着衣服,不然要着凉;还有,除夕饺子别吃多,每次都积食,又得闹……”

    “好了。”我声音都在抖,“你不能不走吗?为什么一定要走?三哥、三哥我知道他其实是喜欢你的,他和连家只是政治、政治联姻……明明你更喜欢三哥,明明你比她早,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三哥娶的是她?”

    孙雨霁见我说着眼泪往下掉,好像眼眶也红了,道:“彧蓝…感情,从来是没有先来后到的。”

    我见她心意已决,抹抹眼泪道:“那你以后嫁个更好的人,气死我三哥。”

    孙雨霁破涕为笑:“你就喜欢打趣我。”

    见她笑了,我也笑了。我们俩就这样对着笑,笑着笑着,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出来了,孙雨霁一边抹眼泪一边推我出去,直接把门关上了。我背靠在门上,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最终孙雨霁还是走了,而且走得没有消息,我为此抑郁了好些天,何允晟见我消沉,天天带着我逛东城巷,买画买玉听戏听曲,渐渐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十九岁,这年史书上称十九祸乱,朝堂局势大变,我家也是,因为我爹死了。

    我从没想过我爹会死,我从没想过,聪明狡猾如我爹,权倾朝野,也会死。

    我爹死后,辰国最神秘的人物国师突然以平王的名义下了一道旨意,命我接替我爹,任辰国丞相。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我的人生,都会因此而变化,从此我注定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第二章·国医无双(上)

    一。

    平王十九年秋,我爹去世,我继任丞相。

    仵作验尸的结果表明,我爹是中毒身亡,寻遍了医生,他们也说不出来这叫什么毒,说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毒。

    平王十九年,这一年不太平,初春,平王就以卖国的罪名囚禁了暗卫首领范骋愈,范骋愈被关了二十天,看着刑部搜来的证据一言不发,最后被处死。夏末,驻守无忌城的辰国左将军郑凌被害,号令辰国大军的将军令差点被截,好在将军令安全回到了戊城。经调查左将军是被未国组织萨库勒暗杀的。秋收后,我爹又中毒而死。

    我爹死后,相府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按理我已经成了相府的主人,但是我从小就是被宠大的纨绔子弟,对此一窍不通,于是本来已经搬出去住的三哥也搬了回来,暂替我主持相府。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国师为何会选择我来继丞相位。

    不说五哥,三哥十八岁就是平王钦定的榜眼,三年做到了礼部尚书,还兼了嗣子的老师,在朝中一向受好评;我七哥是辰国棋圣,虽然一心浸淫于棋道,可是书读得也比我好;而我,从小就不爱读书,四书五经都没背全,治个家都不行,更别说治国了。

    爹的葬礼之后就是继任典礼。十二国的官僚制度大同小异,而辰国的丞相制度,是十二国里独一无二的。其他国家的丞相都是竞争上岗,只有辰国,丞相是周家世袭的。据说辰国开国君主辰宪王在建国后论功行赏,周家功劳最大,为了宪王的霸业,周家人几乎打光了,只剩下一个小儿子。宪王把他接进宫培养,驾崩前立下祖训,周家丞相之位,不可动摇。辰国建国这么多年,每代君王都谨遵这条祖训。

    给了权力,就要履行责任,周家是开国以来就能住在内城的家族,家教甚严,被管束得也更多,因为丞相的位子铁定是给了我们家,所以我们家除了丞相以外的所有孩子,都只能自谋出路,就算做官,一不能做武官,二官不能高过二品。

    与丞相世袭相似的就是辰祺侯,何家世袭侯爷爵位。在辰国建国初期,宪王封了不少异姓侯和同姓侯,后来的几百年里,为了加固王权,逐一收回了封地,只剩下一早就明哲保身,立誓永不参与国政的辰祺侯一家。何家是辰王的替身,打仗、封禅,或是出使其他国家,一律是辰祺侯来做。而且何家自古就和皇家结亲,生的女孩儿都封了公主,要么和亲嫁了出去,要么被下嫁给有功的人。是以何家虽身份尊贵,却并无实权。

    这些都是我爹死后,我三哥给我恶补的。什么辰国的官僚制度,六部是哪六部,六部尚书、侍郎分别是谁,辰国的官员品级,上朝的礼仪…听得我是头昏脑涨,每次都睡着,每次都被三哥用竹板打手心痛醒。

    我在房里啃书本,五哥也坐在一边陪我,说是陪我,他就是在书房里玩。

    “这个现任的刑部尚书李大人,是前年刚上任的,…彧蓝,彧蓝?”三哥讲着讲着,我又趴了下去,其实也不是困,就是听着腻歪,我就趴下装睡,三哥又去找竹板,我心说完了,又得挨手心儿,赶紧闭上了眼。

    啪。

    清脆的一声响,我却一点儿也不痛。

    “彧白,你做什么?”

    “嘘——”五哥轻声道,“彧蓝,睡觉。”

    “还有三天就是继任大典了,彧蓝马上就要接任爹爹了,可是他还这样…”

    我趴着,感觉五哥抱住了我,“不打紧。彧蓝,乖,可以的。”

    良久,三哥叹了口气,放下了竹板。可能真的因为累了,我就这样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盖在身上的毯子,三哥已经不在了,五哥还趴在桌子上玩我的笔筒,见我醒了,立刻笑了起来,对着我身后道:“冬葵,他醒了。”

    我揉揉眼转身,夫人就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看戏本子,见我醒了,指指桌上的粥,道:“饿了吧,早过了晚饭点,把粥喝了吧。”

    我撇撇嘴:“让厨房再做嘛,晚饭就喝粥吃得饱嘛…”

    夫人把戏本子合上,道:“三哥说了,你背不出继任大典的礼仪,就不能吃东西,这还是我让秋茗偷偷从厨房给你拿的呢,知足吧你。”

    我欲哭无泪,为什么娶了夫人,爹爹死后,我在家里就变成了食物链底端?我不服啊!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孙雨霁,她虽然总是压我一头,但是我被爹罚不许吃饭的时候总会想办法弄东西给我吃。

    夫人见我不说话,道:“回魂!你是不是又在想你那个青梅竹马的那个孙什么来着?”

    “孙雨霁!”五哥笑嘻嘻接口道。

    夫人不知从哪里掏出糖来,递给五哥:“对,孙雨霁,五哥说得好,奖励你。”

    “哪儿跟哪儿啊?孙雨霁四年前就走了好吗?而且到现在也不给我个信儿,肯定早把我忘了;而且孙雨霁喜欢的是我三哥,又不是我。”我喝着粥,看着五哥吃糖,也很想吃。

    “那不碍着你喜欢她呀,再说她是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我是后来的,她对你照顾又无微不至……”

    再让夫人说下去她能说一夜,我放下勺子,走过去一把抱起夫人,道:“你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去睡觉去。”

    夫人皱眉:“周彧蓝!放我下来!”

    我充耳不闻,抱着她一路走回房间,秋茗本来在门口等我,见我抱着夫人进来,以为我们要行什么羞羞的事情,忙关上门离开了。我把夫人放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道:“我去背书了,你先睡吧。”

    “周彧蓝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夫人骂道。

    “夫——人——,从前有个人告诉我,感情是没有先来后到的,我都抱着你过了牌坊,娶你过门儿了,我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以为你说两句情话我就会放过你?”夫人继续骂道。

    我冲她笑笑,转身要走。

    “周彧蓝!”

    我停住,转身问她:“还想骂我?那我等你骂完再走。”

    “把我戏本子给我拿来!”夫人说完扭过头去不看我,逗得我大笑,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推开门才发现秋茗趴在门上偷听,我推门刚好让他摔了个大马趴。见我出来,秋茗忙起身:“九爷,九爷,我错了。”

    我心情好,也就不追究他,道:“跟着我去书房把夫人的戏本子拿回来,再来书房伺候。”

    秋茗忙答应,狗腿地点了盏灯在我前面走着。

    让我万分难过的是,我回去之后发现,剩下的半碗粥,已经让五哥喝了,而且五哥…畏罪潜逃了。

    继任大典很快就来了,我也勉强背完了各项事宜。继任大典自然是礼部,也就是我三哥负责。听我三哥说,这回同时继任的有三个人,一个继任丞相的我,一个是继任暗卫首领的范大人,一个是继任左将军的郑铎翊郑将军。但是暗卫作为宫里的职位,是不会放到明面上来的,所以和我一起参加继任大典的就是死去的郑凌将军的儿子郑铎翊。

    郑家世代驻守辰国西南边陲,护辰国平安。辰国西南紧邻未国,这次暗杀郑将军的也是未国的组织萨库勒,三哥说,兴许是未国已经有了动辰国的心思了。郑将军和我三哥是同年甄英考试的同学,先前经常一起下棋,已经有十年未见。郑将军难得来一趟戊城,三哥天天去拜访他,我感觉自己失宠了。

    继任大典的繁复仪式就不赘述了,整个继任大典,我只记得非要来看这次大典的五哥,在台下,一直冲我挥手冲我笑。我在台上完成仪式,不好回应他,他就一直挥着,直到我拜完辰王,跪在一边领完相印,才朝他方向冲他笑笑,他这才放下手,笑得很开心。

    后来很多很多年过去,那一天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但是五哥的笑,一直印在我心里。

    二。

    一个普通的冬日清早,卯时二刻,秋茗就来叫我起床了。本来早起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给这个早起加一个情景——冬天。戊城偏北,不像江南水乡羽州四季如春,冬天的戊城又干又冷,冷得锋利。

    我睡得迷糊,艰难地睁开眼,看夫人还睡得香甜,先尝试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感受被子外面世界的温度,冻得我立刻把手指蜷缩回来,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冷——”

    秋茗在一旁压低声音说道:“相爷,该起了,三爷早就起了,等你吃早饭呢。”

    我翻了个身背朝他,抱住夫人,嘴上道:“不起,我不起。”

    “相爷,不早啦,再不起三爷该生气了。”秋茗只好耐着性子再劝我一次。

    我还想赖着,夫人推了我一把,口齿不清道:“快滚起上朝去。”

    我只好坐起来,秋茗立刻过来为我披上外衣,并把官服都取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我闭着眼睛穿衣服,穿好里衣,揉揉眼让自己睁开眼睛,看见床头的炉子熄得差不多了,怪不得这么冷,秋茗这个小王八蛋肯定没有好好守夜。又想到天寒露重,也就没有说他。

    等穿好衣服洗漱完,我也差不多清醒了,嘱咐丫鬟把炉子再燃起来让夫人好好睡,就去吃早饭了。

    老祖宗宪王时期留下的规矩,辰国以七天为一个循环,每一、三、五三天是雷打不动的早朝日,除去第七天是规定的休息日,另外三天,如果君主召唤,大臣们也得乖乖进宫。辰时一到,准时开始早朝。像我这种住在内城里的,尚且要卯时就起,住在外城,或者城边上的大人们就很可怜啦,真的是披着星戴着月赶进宫上朝。

    坐在进宫的马车里,我还是哈欠连天,三哥道:“既知道后一天要上早朝,前一天就早些睡,你昨儿几时睡的?又疯玩儿去了?”

    “昨儿不是四姐回家吃饭嘛,高兴嘛,四姐难得回来一趟,就和六姐八姐一起打牌,打着打着就忘了,回房的时候已经子时了。”我作委屈状,打算把锅全部甩给姐姐们。

    三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继任大典也过去快一个月了,你对国事能不能上点儿心?就说上次吧,去户部视察,你居然把户部尚书和侍郎的名字叫错,有这回事儿没有?”

    我撇撇嘴,点头。

    “还有,陛下返下来的六部的折子,你是不是一本也没瞧过?”

    我不好意思地又点点头。

    三哥敲了我一下,吓得我一缩头,三哥皱眉道:“最近寅国来使,我忙得团团转,可没时间再帮你看折子。还有,寅国向来争强好胜,每次来辰国都要求比试,不知道这回他们又想怎么样,这是你上任以来第一件大事,你可得好好办了。”

    我被三哥训得无话可说,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果然,朝堂上寅国使节提出了比试的要求,据说是寅国近年医药发展迅速,而辰国有天下闻名的药都辟州,寅国要求,两国各挑三名医者进行比试。寅国这次是有备而来,连比试的流程都想好了,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以往丞相下了朝之后,都是会被国师叫去聊一会儿的,我爷爷是这样,我爹是这样,而我自然也要这样。

    老实说见国师,我从心底上有些害怕和拒绝。十二个国家各有各的特色,比如巳国产密探,亥国产天才,午国产美女,而辰国呢,产了一个其他国家都没有的,独一无二的,两百年不见老的国师。据说国师是辰国有名的得道仙人紫徽真人的徒弟,少年得道,容颜不老,又因为他是个治国好手,辰睿王就请他做了辰国的国师,在朝政上给辰王一些建议。

    其实我不明白国师为什么两百年来都不推翻辰王,为什么死心塌地地为历代辰王做事。国师深居简出,从来不参加早朝,有什么事儿都是叫大臣去他那儿单独聊。国师也会特别培养人才,比如我爹,年轻时候就是国师的培养对象。

    踏入紫金阁,没人通报,据说国师喜欢一个人,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整个紫金阁,只有国师一个人。紫金阁是央日宫里的一块不太大的地方,远离后宫,远离前朝,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紫金阁外面有两块地,现在是冬天,种的什么我也看不出来。

    我有些好奇,蹲下来研究这块地,正研究着,听到紫金阁里传来清冷但有力量的声音:“别蹲在外面了,进来吧。”

    我应了一声,赶紧走进紫金阁。

    阁里比外面暖和,而且有淡淡的檀香,国师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手撑着,一手拿着书,我来了,他眼睛也不瞟我一眼,淡淡道:“自己找地方坐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国师,继任大典的时候我见过他,坐在平王身侧的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气质孤独,好像一切与他无关。近看了才发现国师真的很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年纪,和我也差不多大,心说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国师放下书,端起茶杯,道:“茶在你手边上,自己倒吧。”我现在哪有心思喝茶?本来就很紧张,再喝茶肯定尿急。但是国师开口,我也不好拒绝,就拿了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装模作样端起来喝。

    别的我不会,装模作样我非常厉害。

    国师似乎看了我一眼,道:“外面种的,是忍冬。”

    忍冬…我以前好像听孙雨霁说过,是种清热解毒,败火的药…难道国师经常上火?我心里不禁浮现出国师一个人在紫金阁里嗑瓜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国师见我笑了,也淡淡笑道:“我找你来,是要和你聊聊医试的事情。太医院会出两个太医,一个是你爹以前推荐的连太医,还有一个是王太医…反正你也不认识。还有一个名额,我希望你能在民间给我找到。”

    我好奇:“为什么要在民间找?都找太医院的不就好了吗?”

    “太医院并不代表辰国医学的最高水平,你也知道,自从陈、王、孙三家被从太医院剔除之后,我们太医院里的太医,多半是各州举荐上来的,或者是国家专门培养的,参加甄英考试考进来的。但是近几年我对太医院的太医质量并不满意。”

    “谁让你们当初把王家和孙家满门抄斩…”我忍不住道。

    国师似乎是料到了我会顶他的话,笑道:“王家和孙家错在不该参与政治,而陈家错在家族威望过高,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明白了。”国师喝了口茶,继续道,“不过我记得,十几年前,孙家还是有漏网之鱼被放过的。”

    我忙点头:“陛下放过了孙雨霁和她哥哥,孙雨霁是在我家长大的。”

    国师没有接我的话,站起来走到书桌前,道:“太医院内部形成党争确实有弊端,但是没有了竞争也就没有了进步,现在太医院,连太医一个人医术超群,其他人呢水平又都差不多,整个太医院有点不思进取。”

    “孙雨霁是连太医的学生,而且她从小就看孙家的医书,连太医都夸她厉害…国师是让我找孙雨霁?”我心想也许这可以给孙家翻案,让孙雨霁当上她从小就想当的太医!

    国师摊开宣纸,在笔筒里找笔,漫不经心和我说:“孙家是被陛下以涉党争谋逆罪名满门抄斩的,你让孙雨霁来代表辰国比赛,不是打陛下的脸么?”

    那你和我说什么?我忍不住对低头挑毛笔的国师吐了个舌头,国师突然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直直朝我飞来,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吓得我愣在原地。

    “别做鬼脸。”国师抬头,淡淡笑道,“我说‘孙雨霁’不能来,没说孙雨霁不能来。你走吧,我要画画了,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

    我刚被国师吓了一跳,又被他下了逐客令,一脸莫名其妙地站起身,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明白了国师的意思。“孙雨霁”是罪臣之后不能来,让孙雨霁换个名字来不就好了吗?我大喜,忙给国师鞠躬:“我明白了,谢谢国师,我这就走。”

    国师在我身后悠悠地说:“你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没规矩,也没什么防备。在别人面前,可不要一股脑什么都往外说了,还有,礼数一定要周全。”

    我听了转身又重新朝国师拜了一拜:“知道了,国师,臣下告退。”

    从紫金阁出来,秋茗已经在马车边上等我了,见我跑来,秋茗忙来扶我:“怎么了相爷,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叫人去找,找孙雨霁。哦,你给刑部李大人传个话,让他在戊城以及周边村镇里找孙雨霁这个人,两天之内必须给我找到。”我一下子踩上马车,“画像咱们家里有,你拿去给他。”

    “相爷,孙小姐都走了四年了,您现在才想起来找她,还让李大人去找…”

    我瞪他:“这是公务,公务!我回去写个条子,盖上相印给他,这是公务!”

    “好,好,公务,公务,那咱回家吗?”

    “现在就回府!”

    “得嘞。”

第二章·国医无双(下)

    三。

    时隔四年再见到孙雨霁,已是另一番景象。太久没见,我们两个相视好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起身走上前,照着她身高比划了一下:“呀,没长高啊。”

    孙雨霁本来一脸严肃,一秒破功,给我肚子上轻轻来了一拳,笑骂:“一边儿去。”

    久违了的孙氏重拳,我也笑了,低下头捏了捏她的脸:“好像瘦了点。”

    孙雨霁一下子打掉我的手,无视疼得直叫唤的我,严肃道:“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你平时也这样去上朝?有你这么个丞相,我真为辰国的未来担心。”

    “做什么呀,四年没见,一来就教训我。”我故作生气,“还不是你,一走就是四年,连信都不写一封,我大婚你不来,我爹葬礼你也不来,你个没良心的。”

    孙雨霁听到我爹,立刻露出了愧疚,声音也软了下来:“周叔叔去世的时候我在辟州,一时间赶不回来,等我回到戊城也晚了。”

    “那你好歹来个信啊,说说你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人欺负你呀,四年居然敢给我音信全无,这回要不是我托了李大人找,我自己可能还找不到你呢。”我得了理,想着多说她两句,以后没机会了。

    “说到这个,你找我做什么?还让刑部的人来找,吓得我以为我犯法了呢。”孙雨霁问我。

    我就把医试这事儿和她说了,孙雨霁肯定想去,但是她开心了几秒又换上了忧虑的表情,道:“我这几年到处行医,确实积累了不少经验,但是我毕竟是罪臣之后,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医术……”

    “我不是说了吗,你换个名字去呗,陛下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叫孙雨霁,还是孙大雪,还是张大雪王大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生怕她拒绝,立刻搬出一大堆理由,“再说了,你从小就跟着连太医学,你的医术连太医也是承认过的,加上你这些年在外行医,肯定进步了不少。”我看她还是犹豫,只好打梦想牌,“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太医,想让孙家重新站回太医院吗?这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彧蓝,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过不去这道坎。”孙雨霁蹙起眉头,“当年平王以参与党争涉谋逆的罪名,将我们家满门抄斩,可是我知道我爹的为人,我爹一心扑在医药上,怎么会参与党争呢?当年孙家的大案分明是个冤案!”

    说起孙家的党争案,我心情也沉重了不少:“是我没考虑好,我先和你道歉。不过雨霁,既然我已经是辰国的丞相,我就答应你,我一定会查出十四年前党争案的真相,只是党争案过去太久,而且我现在分量太轻,要等些时间。”

    孙雨霁沉默了一会儿,松口道:“我答应你,去参加比试。”

    我喜道:“那太好了,不过你得换个名字。还有,这些天就住在相府吧,这么久没见,你不许推托。”

    孙雨霁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见见你娶的夫人。”

    提到夫人我立刻蔫儿了,恹恹道:“我夫人可能不是很想见你。”

    孙雨霁笑了:“我可听说你娶的是吏部尚书姚大人的千金,想必是个知书达礼、聪明可爱的姑娘吧,为什么不见我?”

    我心说辰国醋王、相府第一败家才是形容我夫人的词儿,苦笑道:“我夫人一直觉得咱们俩有一腿。”

    孙雨霁正在喝茶,听到这话,愣是忍住把茶咽下去了,估计喉咙痛得很,咳嗽了几下,孙雨霁眼里忍不住的笑意:“我们俩是有一腿啊。”

    我忙起身去捂孙雨霁的嘴:“姑奶奶,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这时夫人推开门气势汹汹地进来,秋茗跟在后面,一脸“我实在拦不住她”的表情,然后转身就跑出去了,我立刻收回在孙雨霁嘴上的手,背在后面,不自然地笑道:“夫人,你怎么来了,这、这是孙雨霁,就…就我那发小。”

    夫人挑眉:“有一腿,嗯?确实有一腿,嗯?”

    我忙摆手:“没有、没有的事,夫人,你堂堂丞相夫人,学别人偷听墙角,是不是有点跌份儿……”

    孙雨霁放下茶杯,笑道:“都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丞相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我六岁进相府,孤苦伶仃,多亏丞相从小照料,处处帮衬。”

    夫人冷哼了声,道:“好一个从小照料,好一个处处帮衬。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我瞪了孙雨霁一眼:“姑奶奶,你别说了。”又转向夫人笑道,“公事,公事,这不是寅国要比试么,我找雨…孙雨霁来帮忙,她就在咱们家住两天,等比试结束了就走。”

    “你还留她在家住?”夫人挑眉。

    “我回来的时候听秋茗说,我的屋子还和以前一样,你从不让人去动?彧蓝,这么些年谢谢你了。”孙雨霁似乎是来劲了,“很久没回来了,哥哥姐姐和姨娘们我也很想念,我想多住几天。”

    我欲哭无泪:“姑奶奶,你别说啦…”

    孙雨霁说完,说要先去见见青竹姨娘,就出去了。留下我和生气的夫人,我忙拿个点心送到夫人嘴边:“夫人,你别听她乱说,吃个点心消消气,这个紫龙糕可是我特地叫秋茗从玉杏斋买回来的。”夫人瞪我:“紫龙糕吃了不知道要长多少肉,我要是胖了你指不定要嫌弃我,你给我吃这个干什么?”

    我懵了,果然何允晟说得对,一个女人生气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哼,还青竹姨娘,叫得比我都亲热。”夫人恨恨道,我拿着紫龙糕也不知该放还是怎样,夫人看了看我,夺过紫龙糕,一边吃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哼,还想多住几天…”

    我又懵了,不是说不吃吗?果然何允晟说得对,和女人相处就像黑夜里走路,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雨霁走了,夫人也走了,秋茗探出一个头来,叫我:“相爷,相爷。”

    “做什么?”我心情不好,语调不自主高了几分。

    “夫人说,今晚让您睡客房,她要一个人睡。”秋茗小心翼翼道。

    “什么?”我气得扔了一个紫龙糕过去,秋茗灵活地缩回脑袋,然后伸出手捡起紫龙糕,又探出头来对我道:“相爷,不要浪费粮食。”

    “你!”我气不打一处来,秋茗笑了,又缩回脑袋一路小跑走了。

    四。

    这天下了早朝,我照例又去紫金阁找国师,国师这回没在看书,在书桌前画画,见我来了,就放下笔走过来,问:“人找到了?”

    “找到了,在戊城西桥街找到了…孙雪姑娘。”

    “不肯改姓么。”国师笑道,“也没什么打紧的。明日就是比试的日子了,你今儿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我忍不住问:“国师,孙家当年的党争案…”

    国师打断了我:“彧蓝啊,我听说上次羽州牧送来的御墨,陛下赏给了御文王,也赏了你一份?”

    “是。”

    “你改明儿叫人送到我这儿来。”

    “啊,是。”我被国师这一打断,也明白了国师大概不想提这件事。

    “这次比试关乎辰国颜面,我们不能输。如果孙雪表现得好,我希望她能进太医院。”国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橘子来,“这是我的意思,你和她说说。”

    我立刻狗腿地接过橘子,帮国师剥开递给他:“国师,我怕她到宫里来,控制不住自己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国师把橘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我:“彧蓝,有的事,短时间内是不会有结果的,需要很长的等待,或许一年,或许五年,或许十年,但是每件事情终会有一个结果,你站在这个位子上,要有耐心。而且,每件事,就像这橘子一样,有两面。”国师笑道,“也许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上了年纪,总觉得有个什么不舒服,太医院那群太医我不满意,我想找个专门照顾我的人,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是。”我心说您老人家是上了年纪,还上了好大一把年纪呢,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了。

    “我想画画了。”国师此话一出,我已有了经验,立刻行礼走了出来。

    比试那天很快就来了,第一轮寅国提出来的,是考验对药草的掌握,给出一张方子,六个人同时抓,看谁抓药的时间短,三个人时间的总和相比,时间短的获胜。第二轮是我们国家提出来的,是看谁能喂怕苦的孩子喝下中药,看谁花的时间短(我一直觉得这个方案是何允晟提的,是拿来搞笑的,没想到这钟方案也通过了,真不知道是为什么)。第三轮找了六个病人来,看谁能先找出病因,并写好方子,用时最短的那个人所代表的国家胜。

    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个比试就是瞎扯淡的,希望寅国这种争强好胜的风气不要传到辰国来。

    前面两个比试我不再话下,两国堪堪打了个平手,值得一提的是,两轮比赛,孙雨霁都是用时最短的人,我偷偷看平王的表情,她似乎对孙雨霁非常满意。

    到了最后一轮,我只关注着孙雨霁那一组,她的病人说是吃了什么东西,结果腹痛不止,愣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病人哭天抢地。我在下面都替孙雨霁捏把汗。孙雨霁想了想,叫人拿来病人吃过的东西,我在下面看不清,只知道是黑乎乎的一块儿,恶心得不行。

    “这什么玩意儿啊,这东西能吃?”何允晟坐在我边上和我说道。前两天孙雨霁回来,这个人嘴上说着“孙雨霁谁啊我不认识”,现在比我还紧张。

    台上的孙雨霁看了看,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了下去。

    “娘…希匹,她怎么下得去口?”何允晟皱眉。

    我也吓了一跳,当年孙雨霁爱干净到我进她房间前必须沐浴熏香,不许坐她床,不许碰她的书,骑马回来不换衣服敢去见她就往我茶里下毒,说是再犯就让我断子绝孙。那时候觉得孙雨霁的屋子真是比佛祖的莲座还干净,她坐在那里看书一看就一整天,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可以立地成佛,死后火化都会有舍利子。

    看孙雨霁做出这般虐待自己的行为,我和何允晟大为吃惊,再看看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我们俩想想就觉得有些恶心想吐,不想再看。

    结果在我意料之中,孙雨霁赢了。

    整整一个上午,入了冬的戊城,非常冷,我和何允晟一人裹一件貂裘在身上,缩在位子上喝着热茶,烤着火;孙雨霁一个姑娘,只批了件披风,站在台子上,写房子、配药,干净利落绝不含糊。看着台子上站在男人之间略显单薄的孙雨霁,我有点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好多年前相府的那场火,孙雨霁抹了把眼泪就跑开了,我也是看着她的背影。几年过去,孙雨霁显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暗恋我三哥的小姑娘,她真的成长了,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医者。

    平王对孙雨霁大为赞赏,要特聘她为太医,好在孙雨霁没有抗旨,她也没有很兴奋,谢恩退下后,就直接朝我和何允晟这边走过来。

    “你行啊,孙雨…雪,我真是小看你了。”何允晟笑道,“我以后可不敢再惹你了,哪天你给我下药我不得被你毒死。”

    孙雨霁笑道:“我可不想背上谋杀侯爷的罪名。”

    何允晟大笑,问:“你不是最爱干净么?今天那玩意儿你也下得去口?”

    “医者父母心,不痛病人之痛怎么救人?”孙雨霁说得轻描淡写。

    我瞧孙雨霁鼻头都冻红了,就解下貂裘给她披上,孙雨霁道:“别,你夫人知道,你回去又得睡外屋。”

    “那你上次还逗她。”想起上次我还有些无奈,因为孙雨霁的恶作剧,我睡了整整两夜客房。

    “好玩儿呀。”孙雨霁眨眨眼。

    “你放心,既是国师要的你,你日后在太医院肯定节节高升。…就是党争案的事儿,你放下了?”我问。

    孙雨霁想了想,道:“并不是放下了,只是我愿意等,我愿意等到翻案的那一天。”

    “谁给你做了思想工作啊,先前我说那么多都没用。”我打趣道。

    “不告诉你——相爷啊,翻案这事儿就靠你啦,拜托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尽早当好这个丞相,我还指望你呐。”孙雨霁又展现了她的变脸绝技,突然就笑嘻嘻地和我说。

    “那你嫁给他好了,给彧蓝做小妾,每天和冬葵打架,我肯定每天去看。”何允晟调笑道。

    “何允晟!你说什么呢你!”孙雨霁推了一把何允晟,二人打闹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第一次觉得,这个这个六岁就成了孤儿,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一直默默无闻的姑娘,是那么闪亮。

    自古巾帼无数,而今国医无双。

第三章·江山入画(上)

    一。

    辰平王二十年,我当上丞相的第二年,也许是我新官上任,老天爷想考验我,这一年不太平,从初春千里江山图那件事开始。

    二。

    我十八岁那年,娶了我夫人姚冬葵。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我老丈人调度管理朝中官员,是六部尚书里资历最老的一个,生了一窝儿子,就夫人一个女儿,自然是百般宠爱,惯得我夫人向来说一不二,而且最喜欢逛街,还特别败家。光胭脂,同种色号的胭脂她要买齐戊城所有的胭脂店的产品。作为一个进步女性(她自封的),她对于“纳妾”这一辰国男子正常的生活娱乐方式是恨得咬牙切齿,所以我原来娶二十个小老婆的梦想也破灭了。

    夫人身体很好,不想今年东风吹得有些猛,初春,夫人像美人灯一样被吹倒了。我叫秋茗去宫里请太医,秋茗回来和我说,小香公主也病倒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叫去故人阁伺候了,宫里正乱呢。

    我一听是小香公主出了问题,也就打消了找太医的念头。辰国的小香公主韩晨,也算是位传奇人物,我小时候当过几年她的伴读,她从小聪明伶俐,五岁就封了嗣子,小名小香,赐号麟德。这个小名怎么来的不知道,坊间传言公主出生自带香气,民间也就叫她小香公主。

    小香公主病了,自然是以她为先。

    秋茗回府后,我又找了些民间医馆的大夫,他们都说夫人这是肺痨,救不了了,吓得我喝茶的茶杯都摔掉了,他们以为我生气,跪下来不停地磕头。就在这个空当,孙雨霁派人从宫里传了话来:你去瞧陈立夏。

    孙雨霁让我找陈立夏,我刚开始是吓了一跳。太医院三家纷争已久,陈立夏就是最早出局的陈家后人。而且陈立夏这人我知道,他是个江湖中人,虽医术可冠当世,不过他有个规矩,就是以人心换人命,声称救了一个人就是打破了世间的平衡,必须要杀一个人,所以世人都叫他杀医。

    陈立夏要人心,从来没人知道他拿来干嘛,堂堂七尺男人,不至于是画皮里那吃人心的狐妖变的吧,一时杀人如麻,仇家无数。但是陈立夏凭着他那据说能让瞎子看见,能将死人医活的金针绝技,活得好好的,该吃吃该喝喝。

    我小时候家教严,不像何允晟可以习武,还可以混迹江湖,虽没机会接触江湖中人,这些人的事情大多也是从何允晟那里听来的,但是我对江湖里的事情非常向往。辰国有名的诗人黎星说得好,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有一个江湖梦。

    现在有个机会,能让我去见见有名的杀医,我却犹豫了。此时我已经是一国之相,去求陈立夏,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儿。虽然孙雨霁话里说,她以前在外行医的时候和陈立夏交了朋友,她已经派人去和陈立夏打过招呼了,只要我去,他就会医。

    我思来想去,见夫人脸色日渐惨白,还是决定带着秋茗去找陈立夏。

    陈立夏的屋子在僻静的北塔街边缘,说僻静是我抬举,其实就是工部的人新城规划了之后却遗忘了的居民区。他的屋子是竹轩,远远就闻能见药香,栅栏里竹轩外种了不少药草,我和秋茗小心地绕过这规划得不是很工整的田地,踏进竹轩。

    陈立夏坐在烟雾里熬药,面无血色,衣服素得可怕,也不绾发,也不绑,见我来了,放下扇子道:“外面的天南星,没踩着吧。”

    秋茗道:“你这对相爷什么态度…”

    “秋茗。”我心说毕竟是来求人家的,“没踩,都绕过了。”

    “那就好,要是踩坏了我的天南星,仔细我跺了你的脚。”陈立夏毫不在乎地说着威胁我的话,“雨霁和我说了,不过丞相,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我觉着气势上绝不能输,于是学着他的语气道:“我自然知道,我话撂在这儿,你要是治好了我夫人,别说一颗心,就是十颗百颗我都给你;若是治不好,仔细我剜了你这一颗。”

    陈立夏起身熄了炉子,道:“我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你的针呢?”我好奇道。陈立夏的金针绝技,江湖中早就传开了,我瞧他两手空空,就像这屋子的陈设一样。

    “针自然在丞相看不到的地方。”陈立夏道。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屋子里摆设简单得可怕,墙上倒是摆了不少画,画艺精湛,看风格像是辰国著名画师伍墨的作品。但是请伍墨画画,不是一般人家请得起的,何况陈立夏一看就不是个有钱的人。墙的正中央空了很大的一块,显得有些突兀。我心说陈立夏这个人装修品味也不怎么样,画也乱摆。

    在回相府的马车里,我忍不住问起画的事,陈立夏倒是很直接,没有隐瞒:“是伍墨的画,全部都是。”

    “那么多?你买得起那么多伍墨的画,还住在那个破地方?”我问。

    “怎么就不能是我买了那么多伍墨的画,所以只能住在那个破地方了。”陈立夏淡淡道。

    我一想也是在理,坐在一旁给我剥橘子的秋茗听到这里,笑道:“说起伍墨的画,相爷前些日子不是刚买了一幅献给陛下吗?我瞧着那幅是真的好看。”

    “那当然了,那可是我花了三条黄金才买来的,是伍墨画过的最大的一幅画。”我得意道,“陛下非常喜欢,挂在上书房了。”

    “千里江山图?”陈立夏的语气难得有了变化。

    “可不就是《千里江山图》嘛,画的戊城和姑洗山,足有九尺长。”秋茗道,“陈先生也懂画?”

    “略懂。”陈立夏淡淡道。

    到了相府,夫人还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不停地咳嗽。陈立夏先是给夫人把了脉,然后要备上炉子,并要我屏退左右。

    “我用针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相爷如果不放心,可以留下,其他人必须离开。”陈立夏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根针在手上。我心说你脾气还真大,但还是让下人都出去了,连秋茗也赶到门外伺候。

    陈立夏又变出两根针来,我一看并不是金色的,就道:“不是说你用的是金针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用的是金针,不过是世人传的罢了,我一直用的是银针。”陈立夏把针在火上一烫,插入我夫人眉心,动作干脆利落,他不紧不慢道:“我可以救她,也可以杀了她,你信吗。”

    这一出反转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想干什么?!”

    “请相爷帮我个忙。”陈立夏幽幽道。

    “什么忙?陈立夏,你知道你在威胁谁吗?”我看得心里一阵发疼,这下完了,夫人这么爱漂亮,要是留了针眼,她不得气死?还是我劝夫人留点碎发?

    “相爷先答应我。”陈立夏握针的手指捏着针,转了几下。

    “你说!”

    “我要《千里江山图》。”陈立夏道。

    “你疯了吧,《千里江山图》我早就献给陛下了!”

    “而且我要相爷帮我找到伍墨。”

    “你丫有完没完?”

    陈立夏耸耸肩,另一只手的针也放到火上去烫,我立刻服软:“行!我答应你,我答应!”陈立夏另一只手收了回去,我才敢道,“你要那幅画做什么?找伍墨又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道理,相爷不必多问,不过我可以告诉相爷一句话,”陈立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拿回那幅画,伍墨会死。”

    我被他吓了一跳,伍墨这个人我还是熟悉的,伍墨少年成名,经常坐在戊城街头画画,我经常把自己的零花钱拿来请伍墨画画,我十五岁生日,我三哥请伍墨为我画了幅小像,我至今都还存着。

    陈立夏见我不说话,继续道:“刚刚我已经给丞相夫人下了毒,解药,我这里总共只有十颗,若十日内丞相还没有做到,夫人就会死,而且死相很惨。我也形容不来到底有多惨,因为太惨了,无法形容。而且相爷,我配的毒药,无人能解。”

    陈立夏收回针,朝我鞠了一躬,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陈立夏走后我越想越气,寻思着要不找何允晟来逼他说出解药做法,然后杀了他泄气。正在我打算盘的时候,平王突然召我入宫。照理今儿是国休日,能有什么事呢?

    我满腹心事,也没心思坐马车,牵了匹马就向央日宫去了。

第三章·江山入画(中)

    三。

    我到了太一殿门口,小太监一反常态地没有通报,就让我悄悄进去就行。我心说完了,肯定是陛下非常生气。我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太一殿,偷偷看了一眼,龙椅上平王罕见地一脸怒容,国师也在场,还是坐在平王身侧角落的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平王另一边,坐着辅王御文王;地上跪了一大片,刑部尚书李双士大人、暗卫首领范孟秋范大人、九门提督汪晚樱汪大人跪在最前,太医院的太医跪在后面,我正寻思着我该跪在哪儿好,一双手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我被力带着就跪了下来,才发现孙雨霁跪在我边上。

    “你干嘛拉我?”我问。

    “你疯啦,陛下在骂人,你还傻站在那儿。”孙雨霁压低声音骂道。

    “发生什么事了,叫了这么多人来。”我也小声道。

    “前儿不是说公主生病了吗?是中毒导致的。”孙雨霁和我玩起了说悄悄话的游戏。

    我一愣,平日里不都是暗卫保护公主的吗?所谓暗卫,那是辰国开国君主辰宪王缺乏安全感搞出来的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辰王的私人保镖,武功奇高,而且一旦入暗卫,一辈子是暗卫。成为暗卫,意味着要抛弃自己的过往,甚至名字,所以暗卫是没有名字的,按照顺序编号辨人。而且暗卫总共只有十三个,新老更替,数目不变。比如我知道的暗卫,五号是剑术大师,七号蹴鞠踢得非常好,十二号长得很帅。

    我瞧瞧跪在最前面的范孟秋,心说怪不得平王这么生气,因为平王宠公主,拨了三个暗卫时刻保护公主的安全,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公主却中毒了。

    “你刚没来,错过了最精彩的时候,”孙雨霁悄悄道,“一开始陛下先骂范大人说暗卫护卫不力,又骂汪大人这个九门提督手下的御林军都是吃软饭的,连个可疑的人也瞧不见,骂累了,御文王插了句嘴为范大人辩了几句,你也知道范大人是御文王的门生;嘿,陛下不高兴了,又不好直接和御文王翻脸,就把气撒到了太医院身上,说太医院过了这么些天才查出是中毒,说白养了一群太医。歇了会儿,又开始骂李大人。”

    “这明明是后宫的事,关李大人什么事?”我乐了。

    “李大人恰好今天入宫来和陛下禀报刑部事宜,这不赶上了吗?陛下今儿这就像发暗器一样,无差别扫射,懂吧。”孙雨霁此言一出,我总觉得她在幸灾乐祸。

    我望着李大人的背影,心说李大人也真是可怜,每天在刑部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进宫来禀报一次,还遇上这么个大事儿。

    “这样吧,太医院赶紧回去配药,孟秋和晚樱都加强宫内的搜索力度,找到些线索再交给李大人。彧蓝一会儿来我这儿来一下,陛下也累了,今儿就散了吧。”国师看平王骂累了停口了,见势给大伙一个台阶,大家自然就坡滚下:“是。”

    孙雨霁默默看了我一眼,问:“你夫人病怎么样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不是和陈立夏联合起来坑我?!”她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来气。

    退下之后,我和孙雨霁一起去国师的紫金阁,路上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孙雨霁。孙雨霁静静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不知道伍墨和陈立夏是夫妻关系?”

    “你说什么?”孙雨霁从小到大总是能一本正经地讲出一些颠覆我世界观的事,“你你你再说一遍?”

    “伍墨和陈立夏是夫妻呀。”孙雨霁耸耸肩,“我在外行医的时候认识的陈立夏,我悄悄告诉你,陈立夏要人心是为了给伍墨治病,你看伍墨是不是一直都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感觉风一吹,伍墨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伍墨好像出生就心脏不太好,小时候有大夫就说不知道能活多少年,陈立夏翻遍了陈家祖传的医书,从《玳瑁诀》里看见可以用古法,以人心入药,但是陈立夏又不会武功,到哪儿去找人心呢?他就想了这么个法子。陈立夏啊,真的是很爱伍墨的。”

    “那他让我帮他找伍墨,肯定是伍墨失踪了啊。”我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他会用冬葵威胁你。”孙雨霁满脸抱歉,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心中的怒火。

    “他一个江湖中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说着说着已经到了紫金阁,我和孙雨霁一起走进去,国师蹲在忍冬边上翻土。虽然不是我第一次瞧见国师在摆弄忍冬了,但是堂堂国师,一身仙气,拿着小铲子在翻土,总觉得很喜感。

    “雨霁进去帮我把药熬上。”国师头也没抬,孙雨霁应了一声,冲我耸耸肩就走进去了。国师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道:“夫人病好了没有?”

    “没呢。”我挑着主要的把事情和国师说了一遍,国师一边听,一边微笑,听我义愤填膺地讲完,道:“《千里江山图》啊,确实画得不错,伍墨也是个人才,找人这件事你可以找李大人帮忙…不过我听到现在,是听出点不对来,不知道你想不想得明白。”

    我听国师这么说,又仔仔细细地把来龙去脉想了一遍,陈立夏让我找伍墨,为什么伍墨会消失?为什么陈立夏又要我拿回《千里江山图》?《千里江山图》和伍墨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陈立夏说拿不回这幅图,伍墨就会死?

    “伍墨和小香公主中毒的事情有关?”我得出这个结论,自己也大吃一惊。

    “八成是这样。”国师笑道,“现在《千里江山图》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公主为什么会中毒,中的什么毒,谁下的毒。我想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也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屋子里飘来药香,国师朝屋里道:“雨霁,药熬上了就出来。”

    孙雨霁应声出来,国师道:“你和彧蓝去吧。”“可是药才熬上呢。”孙雨霁道。国师摆摆手:“熬好了我自己会喝,你先和彧蓝去吧。”孙雨霁一脸迷茫,我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了国师的意思,朝国师行礼,拉上孙雨霁就走。

    孙雨霁一面被我拉着,一面回头朝国师道:“国师,熬一个半时辰,一个半时辰——”

    国师摆摆手:“去吧。”

    孙雨霁一面走一面道:“做什么,走这么快,去哪里?”

    “去上书房。”

    “去上书房?你又不是老师,也不是伴读,更不是伺候的太监,也能进上书房?”

    “有没有听说过,钱是万能的这句话?”

    “不是,去上书房干什么?”

    面对着满脸疑惑的孙雨霁,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看画。”

    四。

    我花了点锱铢(辰国最通用的一种货币)给上书房伺候的小太监,并让他去给我取点水来,就和孙雨霁进去了。上书房的格局,和我当年当伴读的时候格局差不多,没多大变化,正堂,一方木桌上挂的就是陈立夏心心念念的那幅《千里江山图》。

    孙雨霁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问我:“看它做什么?而且你刚刚让小太监打水干嘛?你要在上书房洗脸?”

    这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每次先生提问我回答不出来,孙雨霁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高傲得跟孔雀一样,抬高下巴,用眼神告诉我:快求我告诉你!

    这回轮到我得意了,清了清嗓子,道:“据我所知,最近半年,上书房都是小香公主专用的读书之地,而且半月前,翰林院的林老先生告假,没有给公主上课,公主就申请自学半月。而且我还知道,公主非常喜欢这幅画,每天都会坐在正堂,画下学习。”

    孙雨霁皱眉:“所以呢?”

    “《千里江山图》是伍墨的名作,而伍墨是陈立夏的妻子,你说了他们很恩爱。而小香公主呢恰好非常喜欢这幅画,经常在画下观摩。后来呢,公主就中毒了,恰好呢,伍墨就失踪了,陈立夏就让我拿回这幅画。”我道,“有谁能逃过御林军的防卫,进到宫中,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毒害小香公主?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人不可能,画却有可能。”

    “你说这画有毒?”孙雨霁立刻后退了两步。

    “这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让人去取水了。”正说着,小太监就回来了,取了一盆水来,我摆摆手让他退下,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沾了水,在画的一角抹了抹,我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孙雨霁的反对:“这么名贵的画,你不要命了?”

    手帕上沾上了朱砂的红色,我把手帕递给孙雨霁:“孙太医,你们医生不都是可以用什么银针试毒的?”

    孙雨霁翻了个白眼:“朱砂本来就是有毒的,就算里面没有别的毒,用银针也是会变色的。这种双毒混合的东西,我们太医院有专门的人来判断,我是不会,不过可以拿去太医院。”

    我把手帕丢进水盆里:“那就快点儿吧,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

    我和孙雨霁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太医院,在等待结果出来的时候,孙雨霁问我:“你真的确定是伍墨的画的问题吗?我了解伍墨,我不相信她会害小香公主。”

    “确实没有动机。”我耸耸肩,“但是如果真查出来是画的问题,也很难陷害,毕竟画是伍墨画的,除了她,还有谁能画得出这样的画来?”

    “万一背后是萨库勒搞的鬼,你怎么办?”孙雨霁小心翼翼问。

    我一愣。

    萨库勒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三国之乱留下的祸患。

    说起三国之乱,不知道那是多少人的噩梦。

    先王在时,十二国里的午国、未国和酉国都由于不同原因产生了谋逆叛乱,西南土地顿时乱作一团,有争霸心的几个国家,譬如我们称为战斗民族的巳国也去掺合,造成了一场大灾难。

    未国与辰国西南部接壤,未灵王请先王发兵支援,当时东部天灾,辰国的收成并不好,时任丞相的我爹上书,出兵可以,但是要拿粮食来换,而且,要送质子来。

    于是未景王送来了他五岁的小儿子,舞阳侯应仲卿。

    未国之乱始于外戚,辰**队开到未国,打了半个月,应仲卿的舅舅就暗杀了未景王,做了未国的君主,这下好了,粮食自然是不给了,应仲卿的兄弟姐妹也被挨个杀死,只有他因为在辰国当质子,而躲过一劫。

    未景王朝的遗老和他们的后代在三国之乱后跑到了辰国,成立了组织,叫萨库勒,在未国话里,这是大黑天的意思。他们打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拥立应仲卿杀回去。

    可是不久先王驾崩,平王继位,我出生的那几年,辰国收成不好,辰国没有精力打仗,而且养着这帮人也不好,况且人家自己国家的内政,我们何必掺和呢?而且我们为未国牺牲了那么多人,未国却从未兑现过给我们的承诺,应仲卿自然我们是不会放走的。于是我爹就上书质子不能放,同时除萨库勒。

    后来萨库勒就一直在辰国各地做些小动作,直到左将军郑凌被暗杀,我们才发现这已经成了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而且我一直怀疑,害死我爹的就是萨库勒。

    我神游了一会儿,想到我爹,突然觉得喉咙口干干的。

    “萨库勒啊。”我愣愣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未国的毁约,不会原谅萨库勒在辰国的作为,如果真是萨库勒搞的鬼,我迟早,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第三章·江山入画(下)

    五。

    等待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找人带信给了李双士李大人,让他带人搜查戊城,找出伍墨。我想李大人肯定也很烦我,上次是找孙雨霁,这回是找伍墨,他都要成搜查大队了。

    检查工序复杂,我和孙雨霁足等了一个时辰,等到我俩都饿得饥肠辘辘,才出来一个小太医,说里面除了朱砂,确实还有一种能致病的毒药,而且是挥发性的。

    小太医捧出一个小盘来,上面是一些红色的粉,颜色与朱砂相近。

    “相爷,您闻闻。”

    我也有些好奇,用手扇扇风,一股淡香扑鼻而来,别说,还挺好闻的。

    “这股香味溶在朱砂里,可以使画带香气,但是一般人想不到,这股香气是有毒的。”小太医道,“这是我们蒸干提取出来的毒粉,毒性不强,日积月累才会有所反应,像公主表现出来的胸闷咳嗽,浑身无力。若是时间再久些,就能无声无息的……。”

    小太医话没说下去,但是我和孙雨霁都明白他的意思。孙雨霁仔细观察并嗅了这药,让小太医包了起来,道:“看来你的推测是对的,一切就等找到伍墨,方能水落石出。”

    “我私心也不希望是伍墨做的,不过一切真相还要等到找到伍墨再说。”我收好毒粉,道,“我先回府等李大人的消息,一有新进展我就派人通知你。”

    “去吧,丞相大人,”孙雨霁笑道,“你会做好这件事的。”

    相府。

    我回府就立刻去看了夫人,夫人还是没什么起色,高烧不退,一直都没有醒,急得我在心里一直骂陈立夏,还好这事儿被我封锁了消息,还没传到我老丈人耳朵里去,要是他知道夫人现在是这个样子,肯定得带人来兴师问罪。

    在家里等了一天,李大人才派人传消息来。

    替李大人来传消息的是刑部的新人,据说是轻功超高,追案能力一流的倪酴醚。倪酴醚找到了伍墨,现在李大人已经制服了她,在陈立夏的竹轩门口等我。我一听,立刻牵了匹马。我瞧倪酴醚是两条腿来的,没有坐骑,倪酴醚道:“我飞过去就好。”

    说着,倪酴醚起身就用轻功飞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和秋茗。

    “倪大人的武功…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啊…我天…”秋茗睁着大眼睛望着远方,“还好他是自己人,要是是犯人,谁抓得住他?”

    竹轩。

    我赶到时,李大人已经帮了伍墨在竹轩外面等我了,而且据倪酴醚说,陈立夏竹轩四周都有刑部的埋伏。几年不见伍墨,瞧着脸色又白了一些,甚是虚弱,手上被绳子勒出了红痕,我看着于心不忍,让李大人给她松绑。

    “相爷…”

    “也还没定伍墨就是犯人,绑着她做什么?而且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能做什么?松开松开,人家的手可是画画的,弄坏了你们谁负责?”我说着就示意倪酴醚松绑,倪酴醚看了一眼李大人,李大人在我的注视之下,点了头,倪酴醚才给伍墨松开了手上的绳子,但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伍墨。

    “陈立夏!出来!”我中气十足地朝里面喊了两声,过了一会儿,陈立夏果然出来了。

    陈立夏脸色也不太好,看到伍墨他松了一口气,道:“丞相果然金口玉言。”

    “你先别恭维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给我说说清楚,不然我把你们俩一起做成人桩,立在城门口。”我恶狠狠道。

    辰国最残酷的刑法就是人桩,不过被判此刑的人少之又少,通常是叛国罪,作为一个辰国人,我一直很自豪的就是辰国建国来,从来没人以叛国罪被施以人桩之刑。

    伍墨先前一直没讲话,这时候开口了:“丞相别怪他,只追究我就行了。”

    我笑笑:“我不知道你们夫妻俩玩儿的什么把戏,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画里下毒害公主,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丈夫要以我夫人做要挟。”

    “我并没有要害公主的意思,我原先也不知道画有问题,交上去之后我才知道。”伍墨急道,“画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朱砂。”

    “这我知道,我已经找太医院求证过了。”我让秋茗拿出那包毒粉,“问题是你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出来说清楚?”

    “我画完《千里江山图》身上一直就不舒服,立夏后来给我瞧了,说我中毒了,然后他说大概是我这有香味的朱砂里的毒,我一想不好了,这幅画已经送进了宫,万一宫里哪个贵人也和我一样中毒就不好了,没想到过几天传出来是公主病倒了,而且陛下为此发了好大的气,我就打算去找给我朱砂的人,因为不想连累立夏,我就没和他说。”伍墨朝陈立夏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谁给你的朱砂?”

    “一个叫王溢凉的人。”伍墨淡淡道,“他也是个用毒高手,以前在西桥街开家小药铺,没什么情绪,每天就一个人坐在街口。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认识了,因为他喜欢研究毒物,会向立夏借陈家的书,一来二去也熟了,他有时会带些酒给立夏,也会给我带些颜料。这回的颜料带香味,我起先也很奇怪,他只说是卯国来的新颜料,我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出了事,我再去找他,发现他的铺子已经关了,人也找不到了。”

    “而且我们怀疑,王溢凉是萨库勒的人。”陈立夏道,“不然他没有害公主的动机。”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两个的一面之词?”李大人皱眉,倪酴醚立刻拔出刀,“既找不到王溢凉,这件事就自动归咎为你做的,我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陈立夏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了金针,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我是辰国人,我爱这个国家,也爱公主,我什么罪都可以认,但我不会认这个罪,就算你把我做成人桩立到城门口,我也不会认罪的。”伍墨道。

    伍墨昂着头,维护着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伍墨少年成名,后来有年参加了辰国的甄英考试,难得地中了那年的探花,伍墨却以无心官场的理由拒绝入仕,又回到民间来画画了,到现在,她和陈立夏还住着如此简陋的竹轩,但是内心高贵的人,言行举止永远是高贵的,就像竹轩简陋至此,我头次来的时候,陈立夏还是会泡上一杯干净的热茶。

    双方僵持不下,我看了伍墨良久,松了口气,便道:“我信她。”

    李大人一愣,道:“相爷……”

    “我信她,李大人。”我坚持道,“你派人去找这个王溢凉,再找个人替了伍墨的罪,我拜托你。”

    “相爷,我不能这么做。”

    “李大人。”我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听说当年你只是刑部一个小小的提审,是我爹提拔你做到刑部侍郎,再到刑部尚书的吧。”

    李大人不说话了。

    “今日的事,就按我说的去办。”我努力无视倪酴醚等人眼中的不解,将这个案子,拍定了。

    六。

    后来李大人寻了个倒霉蛋替了伍墨领罪,而《千里江山图》被烧了。

    《千里江山图》,那是一副很长的画卷,伍墨花了很多心血,才画出的画卷。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这幅画是在外城门口被烧的。那天伍墨也在,她看着漫天火光,看着看着就吐出一口血来。

    陈立夏按照约定救了我夫人,并治好了她的病。“日后若丞相有事需要我,我必会来。”言罢,带着伍墨朝我鞠躬,就离开了。

    千里江山,不知道画的谁的江山谁的梦。

    再后来,夫人真的蓄起了额发,挡住了那个针眼。

第四章·换日神盗

    一。

    辰平王二十年的春末,是一个辰国史书必定会大书特书的时节。

    二。

    寒食节将至,何允晟来我家里过寒食,我、夫人和他坐在一桌上吃吃喝喝,打趣打趣,很快过了半个时辰。酒过三巡,我瞧他喝得眼睛都眯缝起来,嘴上也开始扯一些有的没的。秋茗送了新烫好的梨花酒来,夫人起身斟酒,何允晟看了她一眼,道:“我和你说,冬葵,周彧蓝小时候可好玩儿了…”

    我心说何允晟这厮和我一起长大,知道我小时候不少糗事,赶紧捂住夫人的耳朵:“非礼勿听非礼勿听!”转念一想,何允晟大概有事和我说,于是对秋茗道,“更深露重,送夫人回去休息。”

    “这才几时,我哪儿睡得着…”夫人皱眉。

    “你昨儿说看上的桂花阁的胭脂,所有你喜欢的色号,我都给你买一份,还有额黄,我给你买…二十片,你回去休息,好吗?”我笑道。

    夫人一脸不情愿,但是因为我开的条件太过诱人,她不情愿地回去了。自从陈立夏救了她之后,她身体更加好了,精力充沛,白天逛街,晚上还拉着我、六姐八姐打麻将,大概是以毒攻毒起了作用。

    何允晟见夫人和秋茗走远,凑到我身边道:“彧蓝,我和你说件大事儿。”

    以往何允晟每每有“大事”,都是在子夜楼,或者赌场花得没有了钱,又想出去花天酒地,问我借钱,我已有了经验,喝了口酒,干脆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俗不可耐你真的是俗不可耐。”何允晟一副“你这个大俗人我真懒得和你讲话”的样子,完全忘了他先前到底软磨硬泡问我借了多少钱,“你有没有听说,最近戊城出了怪事儿。号称戊城最牢固、最安全的唐氏钱庄失窃了。”

    “唐氏钱庄?是不是就是户部尚书唐大人家的钱庄?唐氏钱庄不是和朝廷有贸易关系的钱庄啊吗?兵部怎么不派人好好守着?…等等,你是不是让我把钱存在那儿来着?!我的钱少了怎么办?!”我拍桌而起。

    “放心,放心,”何允晟用手压在我肩膀上让我坐下,“钱是一分没少,但是唐掌柜高价买的伍墨的画丢了。”何允晟眯起眼道,“而且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据说失窃的地方,小偷很潇洒地写了极乐二字,你说好玩不好玩。”

    “不好玩。”我扁扁嘴,不过听说钱没丢,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别急着下结论啊,还有还有呢。”何允晟挑挑眉,“这小偷啊在戊城连续作案,不少大人都中招了,最诡异的是,连御文王都中招了,御文王很生气,闹到陛下那里,陛下责令李大人七日内必须破案呢。”

    “还敢偷御文王!”我惊讶,“太厉害了!做小偷就是要有点志气,不然算什么好小偷?”我顿时对这个人来了兴趣,调整了姿势,兴致勃勃地看着何允晟,等他继续讲。

    何允晟清了清嗓子,换了个姿势,一脸正经地看着我,“彧蓝。”

    “说!”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兴奋地我。

    他突然笑了,小心翼翼问道:“我家其实也被偷了,你能再借我点钱么?”

    我一下子愣住,骂道:“滚滚滚!送客!”

    把何允晟轰出去之后,我就寻思着,上次李大人帮了我一回,这次要不我也帮帮他?而且这事儿国师一定也会叫我参与,与其明儿早朝之后被留下来交代,不如自己主动去。

    如此想着,我就出了门。

    我还没走到宫门口呢,就看见御文王的车辇来了。

    辰国除了国师,御文王是最难以捉摸的人,我不敢怠慢,下了车给他行礼,御文王见了我,冷笑一声:“原来是仲谋。”

    去年年宴,辰王命礼部尚书——也就是我三哥周彧青出题考众官员,考到我的时候,三哥故意给我放低了难度,问“孔子字什么”,人人都知道是仲尼,偏我和孔子犯冲,我回答了个“仲谋”,后来工部尚书叶书骆替我打圆场,说身为丞相得像孙权一样有勇有谋,所以我才这么说,只是口误。不过这个错误被御文王逮着不放,他干脆也不叫我名字了,成天叫我孙仲谋。

    不过,辰国旅游须知第一条,无论御文王怎么骂你,绝对不要反驳。因为你一旦反驳,御文王会继续反驳你,然后说得你无地自容,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

    我磕头:“是,不知御文王怎么来了。”

    御文王没回答我,又是冷笑一声,走了。

    待他走了我便起来,嘀咕道:“真是奇怪,他不是平日里巴不得不要来宫里么,今儿太阳打南海里升起来了?…是了,御文王家里被偷了,不知道偷的什么东西,御文王这么生气。”

    想着我也赶紧走进了太一殿,果然御文王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刑部尚书李大人已经跪在那儿了,国师不在。坊间传言,御文王和国师合不来,御文王发生了这档子事,国师估计在紫金阁里幸灾乐祸呢。

    “哼,写什么极乐,书读得少不说,字还那么丑。”御文王冷笑,“难道他想模仿‘杀人者武松’?没文化,粗鄙,粗俗,粗略。”

    想必平王先前已经听御文王抱怨不少次了,这会子也很乏,歪在龙椅上,摆摆手道:“总之,李爱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臣领旨。”

    退下后我就去找了李大人,李大人愁眉不展,我笑道:“前儿千里江山图的事儿李大人就忙得焦头烂额了,还没休息多久又来个小偷的事儿,真是辛苦李大人了,能者多劳。”

    “自我上任起,就没个好觉睡,我也习惯了。”李大人笑起来,黑眼圈更深了。

    “辰国境内大小事,都在我管辖范围内,再者上次千里江山图事件,我欠你一个人情,这回我自然是要来帮帮李大人的。”我道,“我家马车就在外面,李大人不如和我一起坐马车去刑部司法衙门吧。”

    李大人想了想,朝我拱手道:“那就辛苦相爷了。”

    刑部。

    李大人把事儿和刑部侍郎说了,刑部侍郎就开始分配任务,分城区搜索。我注意到第一小队的队长是上次见过的倪酴醚,他和队员说了两句,飞身就跳出窗不见了。

    倪酴醾是前年入的刑部,我听说甄英考试的笔试他考的一般,但是他的轻功非常好,据说和辰国目前的轻功第一大盗摘月不相上下。所以破格入了刑部,这几年跟着李大人勤勤恳恳,名气也在百官之间传开了。

    李大人见我看着倪酴醚离开的方向出神,就道:“倪酴醚啊,三国之乱来的辰国,孤身一人,踏实肯干,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我们刑部啊是朝廷有名的单身部,本想着寒食节大家一块儿吃一顿,结果碰上这档子事儿。”

    我闻言忙客套了几句,心说是啊,连寒食节也不让人好好过,知不知道辰国公务员上班很累啊?

    接下来几天,戊城各大官员家里持续失窃。每次刑部的人赶到时,那贼都已经留下他那潇洒的极乐二字逃之夭夭。这追来赶去的游戏,他与刑部一玩就是半个月。

    而李大人差点愁成小老头。

    “每次都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实在想不通。”李大人皱眉道,“倪酴醚轻功那么好,怎么会抓不到那个贼?难道是大盗摘月?”

    “李大人莫急。”我道,“摘月向来是不喜欢来戊城的,一般都在他故乡废丘城附近活动,而且摘月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辰国大盗摘月,虽说是盗,却盗亦有道,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再说。

    “怎么不急?陛下先前定的十日,已拖到半月,再不破案,我头上这顶帽子怕是保不住了。”李大人道,“不过我叫人去取了留在现场的墨样来,翰林院刘大人说是羽州墨,但是羽州墨虽名贵,用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贼还用羽州墨,挺有情调。”我来了兴趣,我打小喜欢古玩字画,觉得甄英考试还不如研究金石古玩来得快活。小时候我和何允晟偷了钱去东市买画,我买画像和戏本子,他什么都买,也悄悄买过春宫,还逼着我和他一起看,说是犯罪也要一起犯。

    “羽州墨有御墨,也有寻常人家用的墨,御墨也是有区分的,这我还是认得的,不如拿来我瞧瞧。”我想了想,道。李大人以一副怀疑的眼神看看我,不过料想我纨绔之名早传遍辰国,李大人估计也有耳闻,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叫人取了墨样来给我。

    我取了墨,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有檀香,“这是前儿献给羽州进贡的御墨,陛下赏了御文王一份,赏了我一份,我那份给了国师。陛下喜欢檀香,所以进贡给陛下的御墨就做成了带檀香的味道,这是陛下专用的,不会有第二个人敢用,既然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贼偷来的。”我看了看拓下来的贼的字样,叹气道,“这么好的墨,写这么难看的字,可惜了。”

    “闻闻就能闻出来?”李大人对此深表怀疑。

    “我小时候还吃过墨呢…”我笑笑,小时候进贡御用的羽州墨还很少,那时候我们都买卯国出口的兔城墨,兔城墨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只是后来兔城打仗,兔城不再产墨,这才名贵起来,为了买一块兔城墨,小时候的我把我爹给我的玉卖了买墨,被我爹知道,直接把墨往我嘴里塞,骂我败家子。

    过了两天事情还是没什么眉目,我终于坐不住了,直奔紫金阁去找了国师。紫金阁里熬着药,烟雾缭绕中国师正在嗑瓜子,此番景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国师如此天才,生活竟如此不拘小节…

    国师好像已经知道我会来,招呼我过去嗑瓜子,我坐到国师身边,拿起瓜子,心不在焉。

    “最近好像不开心?”国师不愧是人中龙凤,嗑起瓜子来也是人中龙凤,快准狠,举止优雅,带着一股仙气,“我也纳闷儿呢,这都半个月过去了,刑部还没抓到人,倪酴醚的轻功我是知道的,连他的追不到的人,还有谁能追到?你说呢?”

    国师笑得奇怪,我下意识去揣摩国师刚刚说的话,想了半晌,我突然开窍了:“我知道了!”

    “哎唷,知道就知道,叫这么大声做什么,老人家心脏不好。”国师皱眉,“知道就去吧,改明儿过来给我剥瓜子。”

    “知道了!”

    三。

    是夜,子时刚过。

    我睁开眼睛,见夫人还睡着,悄悄爬起来,给夫人被子上又加了件衣服,穿上大衣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入夜了,我也不想惊动百姓,就没骑马,从相府后门出去,跑着去西市。

    何允晟早在西市口等我了,穿着他风骚的紫貂裘衣,哈着气,冷得直跺脚。见到我,何允晟不满道:“大半夜的,叫我干什么?”

    “老七,和你商量桩买卖,你不是没钱了么,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借你钱。”我怕条件不够,又道,“想借多少借多少。”

    “好好好,有钱一切好说。”何允晟听到钱,眼睛都亮了。

    我给了他一个地址,凑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刚开始一脸不情愿,我只好请钱来说话,从怀里掏出几个金锭递给他,他立刻变了脸色,笑嘻嘻道:“保证完成任务。”

    于是过了一刻钟,我们俩就做贼似的地躲到人家墙角,听里面动静。

    “你先上屋顶,我摔杯子你就下来抓住他。”我道,“一定要抓住了!不能让他逃了!”

    “成,但是你还得借我点钱。”奸商何允晟再次和我确认他的报酬。

    “没问题,还附赠一个女朋友。”我拍拍胸脯保证。

    何允晟点点头,飞身上屋,而且没发出一点声音,伏在屋顶上没动,我仔细瞧竟也看不出来他在上面,心说这货武功果然很高!还装三脚猫功夫骗我!

    我准备了一下情绪,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倪酴醚从里面探出头来。

    “相爷?”他看到我有点惊讶,“更深露重,请丞相里面请。”

    他也没问我为何而来,只是给我倒了茶。我刚坐下,接过茶,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坐下准备和我说话。我接过茶,一口也没喝,就摔在地上。

    “丞相为何…”倪酴醚话还没说完,突然警觉地弯腰一滚,何允晟破顶而入,就着他的方向使劲一偏,速度不比倪酴醾慢,我从来没见过何允晟那么灵活,不过…我好像听见他闪了腰。

    倪酴醚轻功确实不错,不过屋子太小,他没法施展轻功,何允晟的师父毕竟是当年的暗卫首领范骋愈,我相信对付倪酴醚还是绰绰有余的。果然,何允晟二指朝倪酴醚戳去,倪酴醚下意识一躲,何允晟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好了,立刻把他制服了。以防万一,我让何允晟把他绑在柱子上,还把手给绑起来了。据说神盗都有能自己解开绳子的技能,所以我特地从刑部借来了夹手的铁器。

    “你认不认罪?”我坐在椅子上,何允晟站在我后面,特别像黑社会的老大在审问叛徒。

    “我何罪之有?”倪酴醾靠在柱子上,脸上毫不慌张。

    “戊城失窃二十余天,加上御文王的墨,你已犯了死罪。”

    倪酴醚挑挑眉,没有讲话。

    沉默持续了很久,何允晟有些不耐烦,公报私仇地踹了踹他,问:“你到底认不认?”

    “我认。”他突然道,“确实,这二十天,所有的事都是我干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疑问却越来越大:“李大人那么看重你,你踏踏实实跟着他干,俸禄也不低,再过个几年刑部侍郎的位子不就是你的了?你为何要犯这样的罪?”

    “我不为别的。”倪酴醚淡淡道,“我只是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偷。”倪酴醾咧嘴笑,“喜欢看你们被我骗的样子。”

    ……

    我真的没见过这么恶劣的人。

    我和何允晟连夜把他送到了刑部,交给李大人处理。我只知道后来倪酴醚被判了终身监禁,关在辰国最严酷的水牢里,不过刑部一直没问出极乐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东西都回来了,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何允晟狠狠敲诈了我一笔,还要走了我家一个漂亮侍女。

    四。

    辰国的史书上会记下这么一笔,有这么一件奇事,戊城失窃,追捕半个多月也追不到的神盗,其实,就是追捕之人他自己。

    辰国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第五章·金乌屠城

    一。

    平王二十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闹腾了一个春天,立夏刚过,辰国的气温就一路高升,水却不见落下。一天早上起来,秋茗给我穿衣的时候说,今年怕是要大旱了。

    二。

    今年的太阳十分可怕,连天烤着大地。由于太热,我在路上,觉得眼前的空气都扭曲了。每天刚到卯时太阳就出来了,去上早朝连灯也不用掌,下了朝回来刚过辰时,已经是艳阳高照,我坐在马车里,边上放着冰块儿,秋茗给我扇着扇子,我还是觉得自己热得要变成蒸汽飞走了。

    回到相府,家里的情况也非常糟糕。夫人畏暑,七哥身子弱,也受不了烤,因着天气热,六姐八姐都没有食欲,瘦了不少;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五哥,也终日恹恹的,靠在床上一动不动。于是这几日丞相府的冰块成了最大的开销。往年每年冰块都是先往我家送,今年冰块需求量大了,往家里送的冰块也少了,一家子人叫苦不迭。

    这两天我府里已有了不少中暑的,何允晟也难得地好几日不来找我,听说中暑了在家刮痧,不想出门;昨儿我让秋茗上街去杜家酒馆买些酒来,秋茗回来说酒馆关门儿了。宫里的情况就更不好了,小香公主初春身体才好,这会儿又中招了,平王也有些暑气,御文王已经好几次早朝告假不来了,于是早朝就减到了一个礼拜一次。

    我们都盼望着天上赶紧下雨,可是天上这太阳倔强得很,岿然不动,高高地挂着,每天准时在我们头上报道。而且半个月来,连个闷雷都没打过,不见一丝雨飘下来。为了避暑,东西两市大多商家都关门儿了,听说不止是戊城,整个辰国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大旱里,街道上没有人,田里没有农夫,河里没有渔民、没有鱼、也没有水。尽管国家做了很多措施,但是晒死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户部尚书唐大人隔三差五就往我家送人头数。

    我眼瞧着文书在我书桌上越堆越高,狠下心,放开冰块,道:“秋茗,备马,去紫金阁。”

    遇到这样的天灾,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求助国师了。

    紫金阁僻静,加上在宫里,我以为会凉快些,想不到屋里更加热,秋茗在后边给我扇扇子,我还是觉得热,自己又拿了把扇子不停地扇。国师也难得地没有画画,也没有嗑瓜子,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我瞧国师额上也有汗珠,心里暗服国师的淡定,嘴上道:“国师,你看这该怎么办?这样旱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叫礼部准备祭天求雨?”

    “你去问过钦天监了么?”国师没有睁开眼睛,淡淡问道。

    “问了,我问了,钦天监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大旱,辰国上次这样全国面积的大旱还是灵王时候。”我摸了摸茶壶,是凉的,赶紧倒了一杯喝下肚,又倒了一杯。

    “灵王年间…是了,灵王那年春天修了浮屠塔,夏天就大旱了,死了好多人,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那年的热气。”国师睁开眼道。

    “国师,我看您感受到的是今年的热气吧。”我道,“那次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辰国有名的得道仙人紫徽真人听说过么?”国师也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起来。

    “紫徽真人谁不知道?我们从小都是听着紫徽真人的故事长大的,他是睿王年间于姑洗山得道,后来云游四海,留下不少传说。”我一个激灵,“您是说当年是紫徽真人摆平的?”

    “不,当年过了立秋,天就下起了雨,我说紫徽真人的意思是,紫徽真人有个徒弟,叫陈鸾,就住在姑洗山上。”国师也拿起另一只茶壶给自己倒茶,“今年的旱势比当年还猛,祭天求雨是没有用了,而紫徽真人常年在外云游,踪迹难寻,而陈鸾得道多年隐居在姑洗山,现在这个情况只能请她出山了。”

    “紫徽真人还有徒弟?”我犹豫道,“既然隐居多年,陈道长会乐意出山么?”

    “辰国有难,陈鸾身为辰国人,必定会出来相助。”国师语气平淡,却说得斩钉截铁,我怀疑国师当年和这位陈道长有过什么约定。

    “就算陈道长会来帮忙,那我怎么找她呢?”说话间,我又喝掉了几杯水。

    “陈鸾是陈家族人,哪个陈家不用我说了吧,你上次不是送了那个什么陈立夏一个人情么?你叫他去找陈鸾就行了,陈家有人可以找到陈鸾的。”国师眯起眼道。

    我脸上一热,果然千里江山图的事情没有瞒过国师,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我心里又有了疑问,国师久居深宫,从不出门,怎么会什么事都知道?既然国师什么事都知道,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都是吩咐我去做?

    “茶凉,喝多了闹肚子,别喝了。秋茗,给你家主子牵马去。”国师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想睡会儿。”

    我从紫金阁出来就在想陈鸾的事儿,陈氏家族确实是辰国的大族,从建国起就住在辰国,各行人才辈出,医学方面,陈家祖上在太医院,写了不少医书传给后代;经商方面,辰国首富陈寒食就是陈家人,手握戊城六成房产,其余城市的房契更是数不胜数,听说陈寒食在卯国也有房子,还是小别墅;修道方面,我今儿知道有这么个陈鸾道长,心说敢情这些厉害的人物都是亲戚。

    那怎么陈寒食那么有钱,陈立夏就那么穷酸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就到了相府,差人去请陈立夏,自己在府里冰块边扇着扇子等,途中五哥来看了我一次,给了我一根红果冰棍儿。

    过了好一会儿,伙计才领着陈立夏来了,伙计已是满头大汗,陈立夏却一点汗也不出,脸上也没有汗,看得我咋舌。

    “我体寒,不怎么出汗。”看出了我的惊讶,陈立夏解释了一句。

    我心说真是叫人羡慕的体质,抓到府里当制冷机也不错。

    “我有事求你,”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们族里有个得道的高人叫陈鸾,住在姑洗山,国师说你们陈家有人能找到她。现在必须请她出山,你也看到了,再这样下去,辰国要晒死一大半人了。而且伍墨体虚,你熬得过,她熬不过。上次千里江山图事件,你不是说欠我个人情么,这也是救天下人的积德的事儿,就拜托给你了。”

    陈立夏似乎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不过还是应下了,而且办事效率很高。今儿下午他就领着陈鸾来了。陈立夏领着陈鸾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两阵阴风吹来,不自觉抖了一抖。

    先前国师和我说陈鸾陈鸾的,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子,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位陈鸾道长是女的,而且长得很高,确实仙风道骨的,奇怪的是,跟在陈道长后面还有只仙鹤。

    “陈道长,辛苦了…呃?鸟?”

    “失礼了丞相。”陈鸾看了我一眼,对身旁的仙鹤道,“金乌,行礼。”

    那鹤叫了一声,不情愿地冲我低了低头,我总觉得它好像冷笑了一下,一定是我看错了,鸟怎么会笑呢?怎么可能会笑呢?而且这鸟叫什么不好偏偏叫金乌?在辰国,太阳的别称就叫金乌,而天上那个金乌已经快烧死我了。

    “免礼。”我立刻笑脸相迎,示意秋茗上茶,“这鸟懂人话?”

    “不过比平常鸟通点灵性。”陈鸾微微一笑。

    “不愧是道长的鸟。”我立刻拍马屁,那金乌低鸣了一声,对我的赞扬表示不屑。

    话不多说,休息了一会儿,我立刻就带她去了紫金阁。

    我见了国师要行礼,这是辰国的礼数,我没想到的是陈鸾见了国师也行了鞠礼,我有些奇怪,陈鸾和国师非亲非故,而且她隐居姑洗山,也不需要对国师行礼啊。难道国师已经厉害到连隐居的世外高人都要和他行礼的地步了?还是国师和陈鸾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不行了……不能想了……

    国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放在面前,抬起手示意我们起来,标准的教书先生范儿。国师也没有废话,直奔主题:“陈道长有何高见?”

    “不过是旱魃作祟,我可以解决。”陈鸾讲话的时候没有看国师,专心地给鹤梳理羽毛。

    “旱魃?《诗经》里说的长得像小老头的怪物?”我道,“旱魃一出天下旱,我以为只是写写的,难道是真的?”

    不过我转念一想,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我面前好好地坐着吗?国师为何不老不死一直是辰国一个未解之谜。我爹曾经说过,他三岁起就跟着国师,一直到三十三岁,也没有见岁月在国师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国师是睿王年间的人,算算到现在也快两百年了,国师到底是如何保持不老不死的?

    我又看看陈鸾,我查了陈氏族谱,陈鸾是灵王十二年出生的,照理该是陈立夏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姑婆,可是看起来比陈立夏还年轻,不过毕竟陈鸾是得道的人,而且还是紫徽真人的徒弟,这也很正常。

    两个上百年没见老的人在我面前坐着,还有一只听得懂人讲话的仙鹤,我还有什么好怀疑旱魃的真实性的呢?

    “旱魃寻水源,只要将它引出来我就可以抓住它。”陈鸾说得很简单,“请丞相在戊城菜市口为我架台,如何抓捕我自然有数。”

    三。

    陈鸾道长说修台,就必须修台,我即刻就差工部尚书叶书骆去办了。但是要命的事,必须用水来引旱魃。于是叶书骆就运送了大批水源过去,但是戊城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水,调了周边村镇的储水也不够,只能到各个官员家里搬冰块。

    为此,我夫人痛不欲生。

    “彧蓝!你叫叫道长抓我吧!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冬葵,冷静,冷静。”眼看着他们把丞相府的水和冰块运走,夫人气得跳脚,我虽然心里也痛得很,表面还要装出淡定的样子,而被我箍在怀里的夫人还用爪子挠我,让我身心备受折磨。

    “我!要!喝!水!”夫人呐喊,“我!要!冰!块!”

    我拗不过她,就叫住了叶书骆:“书骆,你给我家留点水成吗?”

    工部尚书叶大人看也不看我一眼,“丞相,请以身作则。”然后他手一挥,水都运走了,冰块也运走了。

    “周彧蓝,没有水的爱情不过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没了。”夫人幽怨地看着我。

    我不敢看她,硬着头皮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滚!”

    大动干戈,台子总算是搭好了,水也足够多了。

    知道陈道长要来除旱魃,不少人都拥到菜市口来看热闹,道长以会误伤为理由,让围观人群在台子外二十米让开了一大块空地,都由兵部派人拦着百姓。我因着是朝廷官员,还占了个看热闹的好位置,人海中的空地,只有陈道长和她的金乌。

    金乌站在台子的水池边,喝着我们的救命水,还理了理羽毛,好像在水里照它的样子,臭美得不行,饱受缺水摧残的何允晟见此情景嚷嚷着要吃鸟肉,还好夫人反应快,把手上的银镯子摘下来在他脖子后面刮了两下痧,疼得何允晟直叫唤,不过瞬间出了痧,去了火气的何允晟就安静下来了,夫人却有些嫌弃手中的银镯子了,转手就交给了秋茗。

    我的位子离道长近,迫不及待地问道长:“道长,可以开始了吗?”

    “不急,要有耐心,魃这个等级的僵尸近乎成魔,有些难对付。”陈鸾擦拭着她的剑,对我道。

    “那怎么办?”

    “没事,我对付得来。”陈道长笑笑。

    话音刚落,诡异的鸣叫响起,“它来了。”陈道长突然严肃起来,金乌也飞了过来,仰天长啸。

    伴随着一阵恶臭,从一边飞出一只丑陋的怪物。

    “旱魃。”国师站在高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扇子扇着。

    夫人立刻缩到我怀里:“好丑!真的好丑!”

    菜市口的百姓们都尖叫起来,大家都是饱受缺水摧残,看见旱魃的真容,又恨又怕。

    只见金乌厉声尖叫,飞起来用爪子牢牢勾住旱魃,旱魃怪叫一声,用力挣扎,想要挣脱金乌,却无济于事,金乌的爪子十分用力,旱魃发出阵阵惨叫。

    金乌张开翅膀的时候我不由得惊叹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丫一臭美的仙鹤长得还真好看。

    “你这孽障。”陈道长拔出剑来,念了两句咒语,旱魃四周就起了大火。金乌仍然死死抓住旱魃,好像怕他乱跑伤到百姓,金乌好像并不怕火,在火里烧得它翅膀都呈现金黄色。那火烧着旱魃,旱魃痛苦地惨叫。

    我们都看呆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火足足烧了一刻钟才熄灭。

    “它死了。”陈道长收了剑,给金乌理了理羽毛,我眼尖,发现金乌翅膀尖的羽毛成了金黄色,“日后若是有人死了,坟头不可潮湿,必要干土下葬,不然一百天后必然变成旱魃。”

    我后来回禀了平王,陈道长却什么封赏都没要,带着金乌就回姑洗山里了。

    “辰国命不该绝,我不过是行天命罢了。”陈道长丢下一句神神道道的话就消失了。

    当晚辰国便下起了大雨。先是戊城,然后各地都开始打雷下雨,足下了三天。

    后来辰国百姓感陈道长大义,给她建生祠,连金乌也沾了光。辰王命人用金造金乌雕像立在央日宫门口,后来几十年,辰国再无旱灾。

    四。

    我信道长,愿辰国国祚长久,万寿无疆。

第六章·莫非王土(上)

    一。

    辰平王二十年秋,大旱后难得的好日子,但是辰国的气氛…有些微妙。

    二。

    难得的休息日,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泡开茶,摆开阵势打算和七哥下棋。

    我和七哥正厮杀,夫人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周彧蓝我问你,东城巷拆迁这件事儿你怎么不驳一驳?东城巷的桂花阁,你知道全城的胭脂我就用得惯这一家!现在东城巷要拆,结果掌柜的说再也不开店了!你说怎么办!”

    “夫人——东城巷拆迁是陛下的意思,我哪好驳?御史刘大人上书了两次,被陛下骂了四五天。”我眼中专心棋局,一只手摸摸夫人让她淡定下来,“戊城城市格局好些年没变过了,我瞧着东市格局改改也有好处,你身为丞相夫人,要以身作则,别闹了。”

    “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你会当丞相!”夫人一副“早知你是丞相我就不嫁给你了”的表情。

    “我那时候确实不是丞相。”我赶紧辩解,“那时候咱爹不是还健健康康的嘛——再说你也没告诉我你是吏部尚书姚大人的女儿啊。”

    确实约定娶她前我没和她坦白我是相府的,她也没告诉我她爹是吏部尚书,结果现在我每天都要和老丈人打交道,在平日里还得受老丈人的礼节,实在煎熬。

    “天下的胭脂铺多了去了,不非得要这一家,日后会有好的。”七哥出言相劝,我忙附和。

    正说着,何允晟这厮又来了。秋茗来报告的时候,我心说这王八蛋怎么又来了?能不能消停几天?严重影响了我和夫人的生活质量,只愿啊来个恶婆娘管着他不叫他乱跑。

    “彧蓝!彧蓝!”大老远就听见何允晟叫我名字,“你猜怎么着?叶大人和人吵起来了!”

    “谁?”

    工部叶书骆叶大人,辰国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来不生气,叶家是诗书世家,叶大人的好脾气来自他祖上传下来的书生气。以前我和何允晟打赌,他都说:“你要能和叶大人吵一架,我就再也不问你要钱。”可是我从来没成功过,所以何允晟一直在问我借钱。叶书骆脾气好,性格好,女人喜欢,男人也喜欢…和他共事。能和他吵起来,这个人得有多恶劣啊?

    这种千古罕见的热闹,我怎么会错过?

    棋我也没心思下了,和何允晟马不停蹄赶到事发现场。

    东城巷打戊城建城起,就是最繁华的地方。但是东市位于戊城东部,算不上正统的中心,加上离城外的兵部军营和刑部水牢近,平王决定把城中心移到西桥街那边的西市,东边就扩建军营和水牢。

    东城巷的东市无疑是我童年最喜欢去的地方,这儿有五花八门的店,每年元宵灯会,这儿的灯映得整个戊城彻夜不眠。其实东城巷要拆,我也是很难过。

    我们赶到时,看热闹的百姓已经被官兵驱散,只剩下一些商户在看热闹。

    “哎哟喂,熟面孔。”何允晟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会儿,“二十岁的辰国首富,寒食节生的陈寒食,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啊,啧啧啧。”

    自古官商不分家,小时候陈寒食也来我家玩过,我也算是见过他几面,知道这么个人,但是为了糗何允晟,我立刻说:“戊城还有哪个纨绔子弟敢和您抢名声?”

    何允晟白了我一眼:“还贫,你可想好了,东市一拆,杜家酒馆就得搬,唐掌柜的钱庄也要搬了,还有子夜楼…对啊,彧蓝,子夜楼啊。”

    子夜楼不管是于何允晟、于我还是于戊城人民,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子夜楼是酒楼,辰国有四大酒楼,戊城子夜楼,安澜凤舞楼,长歌留香楼和羽州花满楼。而子夜楼是规模最大的,也是背景最大的。子夜楼的老板,就是我四姐周彧橙。我先前经常提到我四姐因为某些原因不在家住,这就是原因了。

    我四姐生来就不是小女儿心肠,不像我六姐绣功了得,或是八姐以才女名冠戊城,四姐从小就喜欢数字,大些了经常跟着我爹出入宴会,非常会与人打交道。四姐喜欢做生意,就在东城巷买了块地皮,建了子夜楼。刚开始四姐要做生意的这件事,全家上下一致反对。只有我爹说,“你要是真喜欢,不后悔,你就去做吧”。于是四姐就这样走上了老板娘的路。

    后来事实证明,我四姐确实是做生意的料,短短几年,子夜楼就闻名全国,因为这里有最好的歌女、最好的美酒、最好的服务、最好的环境。子夜楼的姑娘们大多是卖艺不卖身,有的是四姐从教坊里挖来的,有的是四姐从路边救来的,其中非常出挑的,得了何允晟青睐的,软青是其中一个。

    软青是子夜楼的戏子,她的真名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从小在落月坊里长大,名字是教坊主取的,听说是味药。软青十三岁的时候就到了子夜楼,但是因为年纪小、常年无依无靠,胆子也小,一直唱些小角色,略施粉黛,也美人注意到她。

    我素爱听戏,何允晟最讨厌咬文嚼字,他肯耐心陪我听戏的原因,就是戏子们长得好看。

    何允晟和我第一次注意到软青,是一出《雷峰塔》,软青唱青蛇,那天刚好是那段青蛇骂许仙的戏,软青唱腔很好,一颦一笑皆有神韵,骂许仙时既有气势,又有小女儿气质,底下一片叫好。何允晟直愣愣盯着她看完,猛一拍桌子和我道:“彧蓝,这姑娘真棒。公子喜欢!”

    我不知道当时的软青哪里触动了何允晟,反正何允晟拿了我的钱袋当晚就去找软青了。第二天我问他要钱袋的时候,他说钱花光了。我没好气地叫他把钱袋子还给我,他想了想:“那个钱袋软青瞧着喜欢,我送她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那钱袋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绣工做的,却是我六姐送我的,为此我好些天没理何允晟。结果有天何允晟怏怏不乐地跑到我家里来,喝了好多酒,说:“我今儿去找软青,她甩脸子给我瞧,气死我了。”

    “怎么,软青的脾气我知道,最温柔顺从的,肯定是你惹了她。”我记着钱袋子的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说着风凉话。

    “我不就是买了软红姑娘两晚上的舞票么,而且也没和软红做什么,只是看她跳舞而已,谁知道软青就生气了。”何允晟苦恼道,“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四姐,哪个女人管过我?真是太可怕了,没想到软青发起脾气来也这么可怕。”

    “先前不还是‘公子喜欢’么?这才几天呢,就烦了?”我嘲讽道。

    “公子风流惯了!”何允晟冲我嚷嚷,“你看看戊城哪个官员不是三妻四妾的?就连你,家里坐着个冬葵,每次去子夜楼还赵师师、云黛、云蔷轮着听戏看舞呢……”

    “你是我大爷行了吧,小声点,叫夫人知道我又得睡客房。”我啐了他一口,“软青就是这个性子,虽然温顺,却有自己的主见,你要再惹她,说不定她改天就碰柱子,死在你面前。”

    何允晟这出事儿之后,我又去子夜楼听戏,软青把钱袋子还给了我,说我四姐说这是我六姐亲手做的,先前是她不懂事,原样奉还。这让我对软青这个戏唱得好,脾性又好的姑娘多了不少好感。只是不爱受管束的何允晟渐渐不再去听软青唱戏,也不去瞧她,任我怎么说都没用。

    有天他被我硬拽着去听戏,这会儿软青已经唱花旦了,我点了一出《桃花扇》,选的李香君骂阮。别说,软青一个小姑娘,每次唱这样的骂戏别有一番风韵,特别好看。没曾想骂完她直接呕出一口血来,观众都以为她是故意的,拍手叫好。

    只有我和何允晟看出软青是真的伤了身子。我正琢磨叫停,先找个大夫给软青看看,我们的何大公子已经一脸阴沉地上台,一把把软青抱了下来,留给我一个背影就走了。这都是后话了。

    何允晟打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了解他的性子,老侯爷七个孩子,只有他一个男孩儿,在脂粉堆里长大的何允晟,打小就多情。早些年老侯爷做主给他娶了前刑部尚书的女儿,何允晟也是没过两天就把她抛到了脑后,就算这回他是在软青身上栽了,我也觉得是因为软青和何允晟自小接触的姑娘不一样。何允晟从没遇见过这种苦出身的,坚强独立,又漂亮又会反驳他的姑娘,他新鲜。我觉得软青是锁不住何允晟的,不过至少,何允晟暂时不会再去寻花问柳了。

    但是软青的身份摆在那儿,何允晟是不可能把她娶回家的。

    “要不带回家当妾,做做家务。或者干脆生米煮成烂稀饭,生个孩子,老侯爷总不至于把软青赶出去吧?”夫人支招。

    “冬葵,原先刑部尚书的女儿你知道吧。”何允晟道,“她嫁到我家也是妾,还有一个辰州牧的侄女,也是妾,刑部尚书,辰国正二品大员,而且是书香世家,家世够好了吧?我爹还是不满意,做不了我的正妻,不要说软青了,除非软青是周彧蓝的妹妹,我爹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我和夫人一想也是,何允晟品行是差,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花心萝卜,但是他品行再差,身份摆在那儿。开什么玩笑,何允晟要是娶个戏子,那是轰动全天下的传闻,何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光。

    “我爸要是知道我喜欢上了一个戏子,一定会打断我的腿。”何允晟痛苦地说。

    “而且,”我尖刻地说,“他还会让你跪到侯府前认错,跪个三天三夜,为你体内流着的何氏血统道歉。”

    “去你奶奶个腿的血统,我妈是当今陛下的姐姐静安公主,可是还是生出了我这么个人,可见何家的血统也没好到哪里去。”何允晟严肃道。

    何允晟想金屋藏娇基本是不可能的,老侯爷的眼线到处都是,在何允晟娶到正妻前他是不会轻易让何允晟做这种事的。藏我这儿更不行,相府人多眼杂,这事儿迟早得捅出去。只有我四姐,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子夜楼是唯一容得下软青的地方。

    而东城巷要拆这件事,四姐也表现出了烦恼,她觉得拆了子夜楼,在西桥街重新建一个子夜楼太难太难,毕竟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子夜楼的格局、建筑都是不可复制的,四姐的态度是,如果东城巷要拆,她就散了子夜楼,出去游历辰国。

    如此一来,别的姑娘不说,软青就没了呆的地方。

    这东城巷要拆,还真是麻烦事一大堆。

    “彧蓝。”何允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警觉道。

    “我们杀了叶大人怎么样?”何允晟一脸认真。

    “那我还是借你钱吧。”杀害朝廷命官,按律要做成人桩,立在城门口,被世人唾弃吐口水,我才不敢。

    “我认真的。”何允晟严肃道,“没了子夜楼我把软青藏哪儿?!”

    “…找杜暮祯啊!”我指了直看热闹的杜暮祯。

    “不行,他巴不得他家酒馆关门,而且他看上软青怎么办?”

    “…找唐掌柜!”我指了另一个看热闹的唐掌柜。

    “软青又不是钱,存钱庄有什么用?而且唐掌柜和我爹有金钱往来你不知道吗?”

    “那找叶大人吧。”我摊手,“反正是他害得子夜楼要关门。”

    “叶大人还单身呢!!!”何允晟猛地拍了我一下。

    “…”我把钱袋子丢给他,“拿上钱赶紧滚。”

    何允晟愣了半晌,居然把钱袋子还给我,二十年了,我认识何允晟二十年了,小时候他是个连半颗糖都要抢走的人,今天居然拒绝了钱,把钱袋子还给了我!

    我还在震惊中,何允晟就道:“彧蓝,我不会轻易放弃软青的。”

    “得了,你见一个爱一个,见一群爱一捆。今天是软青,明儿又是软红软紫软黄了,谁知道你后头还有几个?”

    “管它后头还有几个,今天我就要这一个!”何允晟白我,“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我立刻退了两步,申明了我的立场。

    “好!是兄弟!今晚我买点好酒来你家一醉方休!”何允晟拍拍我的肩膀。

    ……

    所以你根本没有想征求我的意见对吧?

    何允晟欢天喜地地走了,我留在原地,隐约听见叶大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后陈寒食又反驳他:“陛下的祖先当年把这块土地批给了我陈家祖上!要拿走我的地,找最初批给我家的那个王来,不然你叫来军队,我就带领全家死在这里,你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说这有意思,刚想凑上前瞧瞧,秋茗就气喘吁吁地跑来。

    “相爷,您快回去吧,姑爷…姑爷来府里了,说要见您呢。”

    我心一沉,拉下脸来,头也不回地骑上马往家去,连何允晟在后面喊我,我都没有理他。

第六章·莫非王土(下)

    三。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亲,还有什么人让我又恨又怕的话,葛天欹一定是头一个。

    葛天欹并不是我家人——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他是我姑姑的丈夫,也就是我姑父。我爹死前,他俩一人一半分朝堂,我爹主文他主武,管辖辰国所有的武将,葛天欹不会一点儿武功,朝中所有武将却对他心悦诚服,而且葛天欹还作为朝廷的代言人,和江湖人士打着交道。所以就算他称病不理事了快一年,威信不减。

    我爹和葛天欹同年出生,同年被国师选中当弟子,从小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二人都很优秀,亲密无间,甚至结了亲家。入朝后,对方就成了彼此最大的对手,后来两个人跟了不同的主子。在朝堂上,必有党派,有了党派,必有纷争。这也是辰国的制度造成的。辰国最高统治者,自然是平王,在庄王驾崩时睿王年幼,庄王就立了辅政王宋氏,后来宋家一直作为辅政王,袭侯爵,比起何家,宋家在朝堂上有发言权,身份则不如何家尊贵,出于稳固朝局的考虑,历代辰王都有意让宋家和我们家相互制约。

    平王的父亲,也就是辰武王,是位雄才伟略的主子,在位五十年之久,武王驾崩时,比起二十五岁的且是女儿身的平王,三皇子韩苻更符合继承人的条件,至于为什么武王最后会立了平王,据说平王是子凭母贵。平王生母,当今太后,也是武王的王后上官氏,三千宠爱在一身,冠绝后宫。而韩苻的母亲不过是为婕妤,也不受宠爱,虽然生下了在朝中颇负盛名的皇子韩苻,和日后嫁给了何侯爷的静安公主,在宫中仍不受宠。当时好些大臣上书请求武王立韩苻为嗣,武王充耳不闻。导致现在朝中还有很多大臣,心里还是向着韩苻皇叔。也因此平王对韩苻皇叔心存忌惮,虽给了他王爷头衔,领着俸禄,却不给他实权。

    而当今御文王宋孤城,和平王政见素来不合,故与韩苻皇叔交好,而葛天欹,在朝中人眼中,就是“亲宋派”,自然也就和韩苻皇叔和御文王关系好,这和我爹生前的理念大有不同。不过就算这样,我爹早就立好的遗嘱里还是写着,他死后,由葛天欹代为管教我们。

    我不喜欢葛天欹,从小就不喜欢。葛天欹对我的管教比我爹还严,总是没事找事教训我一顿,这回回去肯定要挨骂。

    我回了家,果不其然葛天欹臭着一张脸坐在大堂。

    “又上哪儿野去了?”

    “你好像没有权力过问我的生活。”我冷冷道。

    “叫姑父,彧蓝,我已经教了你十多年了,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你再教二十年我也不会叫的。”我哼了一声。

    “我不介意一直教你。”葛天欹喝了口茶,“叫姑父。”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我烦道,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叫姑父。”他果然是不厌其烦,“这次东城巷的拆迁,陛下命了工部去做,让我做督工,我本想推的,结果陛下不让。”他笑着喝茶,这副做派我最是讨厌,“何允晟在子夜楼养了个戏子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他此言一出,我心里一惊。完了,葛天欹这个人心思我捉摸不透,万一他告诉了老侯爷,何允晟完了,软青也完了。

    葛天欹见我面露惊讶之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也知道了陈寒食这个钉子户的事情,我来呢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干扰这次拆迁,相反,你要帮叶大人,完成这次拆迁。”

    “我不!”我怒道,“你知道东城巷要是拆了,四姐辛辛苦苦建的子夜楼就没有了!”

    “橙儿不做生意也好,女孩子家,早点嫁人算了,子夜楼拆了,让她消停消停。”葛天欹说得云淡风轻,更加拂起了我心中的怒火。

    “四姐为什么不能做生意?为什么女孩子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为什么我得听你的话?”

    “你长这么大,这脾气还是没有改,性子太急,这样不好。”他摇了摇杯子,“关禁闭,这一个礼拜除了上朝,你哪儿也不许去,也不许何允晟进来,你一个人好好悔过。”他看了看我,补充,“我会请范大人调个暗卫过来看着你,你别想走出相府一步,还有——叫姑父。”

    “你不能关我禁闭!”我瞪他。

    “我完全可以,彧蓝,叫姑父,明白吗?你父亲的遗嘱里有写吧?还是要我找人把你父亲的牌位拿过来,你对着牌位出出气好了。”葛天欹笑了起来,“好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葛天欹笑着走了。

    我望着葛天欹的背影,急火攻心,却说不出话来。

    葛天欹关了我的禁闭,我就干脆称病不上朝,这消息传到国师那儿,国师就派了孙雨霁来瞧我。于此夫人很不相宜:“派谁不好干嘛派孙雨霁这个死洁癖?而且我就不乐意孙雨霁来我们家,我才是这儿的主人好吗?”

    我打十岁以后身体就不是很好,孙雨霁给我开的药,我嫌苦,向来不吃,许久不见,孙雨霁给我把了脉,就开始唠叨我,逼我喝药,弄得我苦不堪言。

    “没劳烦您老人家来陪我唠嗑。”我本来就不开心,她唠叨我我更加头疼。

    “我只是觉得这时候有个人和你说说话比较好。”孙雨霁丝毫不介意夫人可能就在门口听着,“我给你带了点新消息。”

    “?”

    “陈寒食和叶大人的战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脸上有点兴奋,“你别说啊,陈寒食这个人是真的狠。昨儿陈寒食雇了一群丐帮的小乞丐去叶大人门口唱莲花落,唱了一个晚上,把叶大人气得一宿没睡,第二天就问我来要消水肿的药,他那眼睛啊,啧啧…”

    莲花落是辰国民歌里的一种小令,三字一句,前后押韵,调子只有一个,不过歌词千变万化。

    自从丐帮壮大起来,这莲花落就成了丐帮的专属歌曲了。

    “陈寒食迫害朝廷命官啊,一帮乞丐在家门口那是什么个情况?丢死个人啊。叶大人干嘛不找李大人出面?”

    “叶大人拉不下脸呗。你又不是不知道,叶大人脸皮薄,陛下在朝堂上夸他一句,他都会脸红。”孙雨霁笑了,“而且近来陛下心情也不大好,叶大人必须把这事儿做好啊。”

    “我近来没上朝,不知道陛下又哪儿不顺心了?”

    “你不知道,前儿暗卫抓了个巳国的细作,这会子正在刑部严刑拷打呢,陛下可生气了。”

    “所以闹得人仰马翻?”我躺在床上看着帘上的金钩,“何允晟呢?”

    “他?他挺好,就是有点穷。”

    孙雨霁成功把我逗乐了。

    “子夜楼非拆不可?”

    “最近叶大人都在忙陈寒食,哪儿有空管子夜楼?不过迟早是要拆的。”孙雨霁忧心忡忡,“而且我瞧葛天欹有复出的意思,他还要一直管着你了。你呢又爱顶他,这要是隔三差五关你禁闭,你又不上朝,这国无丞相怎么办?……哎,虽然你这丞相有和没有一个样。”

    “喂!孙雨霁!我们俩认识十多年了!你就这么对我?!”我嚷嚷,自从上次被葛天欹羞辱之后我的自尊心变得异常脆弱,“你当上太医是不是有我的功劳?!没有我是不是倪酴醚还逍遥法外?!没有我是不是还在大旱?!是不是我发现的画有问题?”

    “首先,我自己得医术好,才能当上太医,其次,你又没什么武功,倪酴醚是何允晟抓的,还有,陈道长是陈立夏请来的吧?那个画倒是有点你的功劳,不过不都是国师给你的提示吗…”

    我被她说得一文不值,干脆不理她。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的。”孙雨霁道,“过了禁闭期你还是去瞧瞧叶大人吧,我真觉得他要疯了。”

    七天一过,我还是去了叶大人府上,然后我目睹了孙雨霁所说的惊人的丐帮合唱莲花落。

    “叶大人叶大人长得帅心肠坏戊城姑娘别嫁他耶耶叶大人叶大人长得帅心肠坏戊城姑娘别嫁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由于笑得太过用力,差点腰肩椎盘突出,然后就被一脸阴沉的叶书骆拉进去了。

    “你先消消气。”我瞧叶书骆两只深深的熊猫眼,出言安慰。

    “他居然要把东城的地挪到西城!这根本不可能!他拥有的明明是东城的地,而且陛下给的标准是补偿金,他却要换地契!”

    “太过分了。”我附和了一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东城巷那么老了,别说他,我也有感情啊。”

    “感情谁没有?但是王有命不得不从啊。”叶书骆一脸无奈。

    “明儿再去和他好好谈谈吧。”我吹了吹茶,道。

    “你一起去。”

    “啊?”

    “我说,丞相,请你和我一起去。”叶书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

    呃,叶大人,你为什么一副我不和你去你就吊死在我面前的表情?

    “…好吧。”我想了想,一个激灵,一个主意上了心头,“但是我有个要求。我帮你搞定陈寒食,你帮我留住子夜楼。”

    “这…”

    我笑眯眯看着他,我们俩不说话之后,外面的声音更清楚了。

    “叶大人叶大人长得帅心肠坏…”

    “成交!”叶书骆的表情悲痛欲绝。

    叶大人脸皮薄人又好,我不一样,我脸皮厚如城墙,而且对付纨绔子弟我太有一套了,我可是十多年都在和何允晟斗智斗勇的人。

    为了早日搞定子夜楼的事儿,隔日我就去找了陈寒食。

    “哟,丞相大驾光临。”我怀疑全天下的纨绔子弟对我的态度都是和何允晟学的,陈寒食的做派和语气和何允晟一模一样,招呼下人道,“给丞相看茶。”

    “陈二公子,我来是找你说一说拆迁问题。”

    “可以,可以。”陈寒食微笑,补了一句,“把二字去掉可以吗?”

    我心里一乐,我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陈寒食是家里第二子,自己非常讨厌这个排行,而且这个人胆子其实很小,我爹以前说过,胆子越小的人,越嚣张。不过陈寒食年纪轻轻纵横辰国商界这么多年,必是八面玲珑。

    “好,陈二公子,是这样的…”我看到陈寒食表情立刻阴沉下来,自顾自说得更开心了,“你是真心想要你的房子,还是纯粹为了整叶大人?”

    “丞相,我家那么大的产业,我怎么会有空去整叶大人?”陈寒食立刻申明立场。

    “好的,陈二公子(他听到这里嘴角抽搐了一下,看来是很想揍我),我听说你要辰王祖先来和你说,对吧?要当时把地给你们家的那位辰王让你搬,你才搬,对吧?这简单,我可以满足你。”

    陈寒食闻言差点喷出一口茶:“丞相你没疯吧?”

    “当然了,陈二公子。你记得上次大旱时候陈道长的金乌吧,这个金乌呢,它是非常神奇的神鸟,可以召唤过去的魂灵哦。”我笑着说。

    “你…你别恐吓我,向来只有我恐吓别人!”

    “陈二公子,我这人从来不说假话,你要是有这个需求,我今天就叫人请了陈道长来,叫金乌召唤辰王先祖的灵魂,让你们俩单独相处,好好谈谈,今天谈不拢,我就让他留在你家,每天谈,如何?”我严肃道。

    “…”他沉默了很久没说话。

    过了很久,久到我喝完了一杯茶,又问:“你是真心想要你的房子,还是想整叶大人?”

    面对我的恐吓,陈寒食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道:“我想整叶大人。”

    “很好,陈二公子,谢谢你的配合。”

    “但是,我的房子!”他吼道,“东城巷就这么废了算什么?!”

    “不会的,陈公子(听到这里他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我们都很喜欢东城巷,我可以替叶大人答应你给你一笔可观的赔偿金,然后你可以趁西桥街的集市还没开始造,早点买地皮,等到它开了,再高价卖出去。”

    陈寒食若有所思了很久,抬眼皮看了看我,“成交!”他道,“那我是不是不能再整叶大人了?”

    “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纨绔子弟,但是不能再去麻烦叶大人了。”我诚恳地说,“陈二公子。”

    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我刚刚把葛天欹那一套气人的法子学得炉火纯青。

    又过了一段时间,叶大人断断续续地处理好了拆迁工作。听四姐说,叶大人搬了辆她从没见过的超大车子来,几乎是把整个子夜楼运过去了。据说这是国师的发明,但是如何做到的没人知道,毕竟国师还是那副老样子,每天躲在自己府里研究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葛天欹告诉了老侯爷何允晟和软青的事,这件事让何允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一个月没来找我,我和夫人总算能清净地享受二人世界,当然了每个礼拜葛天欹的定期抽查去掉的话。

    桂花阁还是关门了,夫人伤心了好一阵。

    第二年冬天,西桥街集市正式开启。钱庄还在,酒家还在,子夜楼也还在。

    据说打那以后陈寒食和叶书骆成了朋友,大概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了金乌那段是我瞎编的,而且我也不保证我能不能再说动陈立夏让他去找陈道长,毕竟我听说最近找他看病的人少了,他得不到人心,正暴躁着呢。

    四。

    说起酒家,杜暮祯为自家酒馆还没倒闭这件事,又叹了好几个礼拜的气。

第七章·楼兰新娘(上)

    一。

    辰国酿酒业天下闻名,酒都虞舜,号称是只有你没见过的酒,没有虞舜酿不出的酒。有酒,就有人,有人就有江湖。虞舜也就成了江湖中人最爱去的地方。辰国酿酒的人家很多,不过说起辰国第一的酿酒世家,只有虞舜杜家。

    二。

    何允晟从小被他爹管得很严,越严他越叛逆,偏偏老侯爷把他送去学了武,偏偏拜的还是当时百知录辰国高手榜第二名的暗卫首领范骋愈。何允晟一身功夫,区区侯府根本拦不住他,他成天上街寻花问柳,喝酒消遣。戊城东城巷的杜家酒馆,老板的儿子杜暮祯和何允晟是一路货色。杜暮祯家世殷实,好自由,放荡不羁,抱着“不败光家业不舒服”的心态声色犬马,这样的心态立刻让何允晟把他引为知己。

    杜暮祯出手大方,胆子又大,所以每次夫人带着软青去赌场抓我和何允晟的时候,准能顺便拎回杜暮祯。说起杜暮祯,他家祖上是酒祖杜康,不过杜家之所以成为辰国有名的望族,还在于他们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身份。

    辰国杂七杂八的组织很多,其中有两个级别最高的,一个是受辰王直接管辖的暗卫,还有一个是受国师直接管辖的阎王班子。之所以叫阎王班子,是因为这个组织的人,专门负责收集各种情报,有本国的,也有外国的,有政治的,也有八卦的,详细到每个人都有一本档案,并且按不同机密级别分类,每一本档案,他们自己都叫生死簿,阎王班子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同样秉承着制衡的原则,阎王班子是有两个阎王的,换言之,阎王班子由两个家族组成,一个是殷家,一个是杜家。殷家是我母亲的本家,殷家的阎王也就是我外公,不过在我出生后,外公就辞去了阎王的职位,并且立下殷家后人永远不能进阎王班子的祖训,由此阎王班子就只有杜家一家独大了。换言之,杜家,就是辰王和国师控制乡野的棋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阎王班子的存在,难怪国师对我的事情知根知底。

    杜暮祯他爹呢,就是这一代的阎王,杜家除了卖酒,还有个副业就是搜集情报。而杜暮祯却不学好,整天花天酒地,游戏人间,也是子夜楼的常客,和我四姐玩得很来,毕竟子夜楼的酒水也是他家全包了的。

    花天酒地的杜暮祯,在我眼里,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

    直到有一天,我被狠狠打了脸…

    那天天气晴朗,我和何允晟约好去杜暮祯家里喝酒,然后去赌场,我穿戴好,在家里等何允晟。这回何允晟连马都没有骑,直接轻功飞来我家的,稳稳落在我的房顶,兴奋地对我说:“彧蓝!我你说,杜暮祯有女朋友了!”

    “啥?”

    杜暮祯在各个场合都受姑娘欢迎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长得好看,而且很会说话,子夜楼的软红姑娘就被他迷得不行,每次杜暮祯去看她跳舞连舞票都不用买。辰国百知录公子榜上,杜暮祯已经连续上榜三年,他有了女朋友,戊城多少姑娘的心得碎一地?得知这个惊天八卦,我和何允晟策马赶到西桥街崭新的杜家酒馆,刚到门口,就被姑娘的头饰闪瞎了眼。

    “天宝琉璃玉,西虬香,陀罗饰品,这、这姑娘是楼兰人!”我惊讶道。

    “哇,外国人,杜暮祯口味好独特。”何允晟一听到“楼兰人”这三个字,眼里就发出光来。

    “楼兰人在辰国未免太招摇了些。”我有些忧心,辰国连和邻国也是甚少交流,更别提西域国家了。而且楼兰人在辰国信誉并不好,我心说杜暮祯你就不能让她把头饰拿下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外国人么?

    “你们俩才来啊。”杜暮祯看到我们俩,叫伙计牵了马去,就开始和那姑娘介绍我们,“凤歌,这是周彧蓝,别看他年轻,他可是当朝丞相。这位呢是何允晟,是位侯爷。”

    那叫凤歌的姑娘微微欠身,好像是楼兰的礼数:“相爷、侯爷,我叫凤歌,凤歌笑孔丘的凤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仗,朝辞黄鹤楼。

    李白的诗,我最喜欢这首。

    我心说这楼兰人背诗背得倒不错,说话虽不像辰国的口音,也算是字正腔圆,我顿时对她好感倍生,把刚刚心里的腹诽都丢到一边去了。

    今天杜暮祯要带着凤歌到处转转,不陪我和何允晟去赌场了。少了杜暮祯,我和何允晟意兴阑珊,客套了几句,买了酒便打算走。

    “彧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凤歌有点奇怪。”何允晟悄悄对我说,“是因为她是楼兰人吗?”

    “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吧你,”我笑嘻嘻道,“你别老看人家,仔细软青知道了。”

    “你不提软青会死?”何允晟做出了一个悲壮的表情。

    “不会,但是会很难过。”我笑道。

    我拿了酒刚准备走,杜暮祯就叫住了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这个人吧,直觉特别准,就像每次何允晟冲我皮笑肉不笑,我就知道他要问我借钱了。想起上次何允晟试图把软青藏在我家,害得我被葛天欹教训了一顿,我头皮发麻,拔腿就想跑,但是架不住杜暮祯手长腿长而且眼疾手快一下子拉住了我,提出要我帮他照顾凤歌。

    “彧蓝,你知道的,我爹要是知道凤歌,肯定饶不了我,侯爷那边就不要说了,自身都难保。”说着向何允晟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还是你那儿最安全,相府又大,伙食也好,重点是你家没大人啊,你最大,拜托你了。”

    “…我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娶夫人的时候和她约法三章,第一章就是不能娶小妾,而且我夫人是最爱吃醋的,我要是带个高挑的楼兰人回去,夫人轻则一哭二闹,重则上吊…

    “这样吧,相府今年明年的酒水我都包了。”杜暮祯举起一只手发誓。

    完了,我竟有些动摇了。

    “我家老爷子藏了八十年的花雕,你想要几坛,随便你拿。”杜暮祯举起另外一只手。

    夫人!对不起!!!

    我没想到我周彧蓝还是输给了几坛酒。我带着高挑又漂亮的凤歌回到相府,刚叫秋茗去把客房腾出一间来给凤歌住,五哥就跑来了。

    “彧蓝,彧蓝,女人!女人!”五哥从没见过眼珠子不是黑色的外国人,这会子也很兴奋,他声音太大,吓得我赶紧去捂住他的嘴:“五哥,小声点,小声点。”

    五哥一直比我高些,力气也大,一把推开我,皱眉指着凤歌道:“不喜欢,不喜欢。”

    我抱歉地朝凤歌笑笑,道:“我五哥十岁起就痴傻了,性子又野,他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凤歌莞尔:“有话直说,我倒是觉得很可爱。”

    正说着,夫人就来了。

    “屁个‘曾经沧海难为水’!屁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屁个‘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告诉你周彧蓝那日杏花微雨一开始就他妈全错了!”夫人张牙舞爪,气得朝我大吼。

    “夫人你听我解释啊!!”

    “人都在这儿了你还想解释什么?!”夫人挑眉瞪眼,双手叉腰,吼道。

    “这是杜暮祯的女朋友和我没关系!!”我双手合十向天发誓。

    夫人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道:“你堂堂一个丞相居然和一个卖酒的赌鬼抢老婆?!”

    “不是啊!凤歌你自己和她说!”我赶紧把凤歌推到前面,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去,凤歌好像和我差不多高!天呐!得亏是杜暮祯长得高,换了我我这辈子都不娶外国女人!太打击自尊了!

    凤歌在一旁偷笑:“丞相夫人,我叫凤歌,因为暮祯诸多不便,所以借住在这里,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夫人挑眉看了看我,冷哼一声,在我手上留下一排牙印,扬长而去。

    “丞相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凤歌偷笑。

    “…”我看了看那八十年的花雕,无奈咽下这口气。

    然后凤歌就在我家住下了,不得不说,这严重影响了我和夫人的生活质量。且不说杜暮祯三天两头往我府上跑吧,俨然把这儿当成了约会圣地,每次都借着送酒的名义,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我耽于酒色,连平王都在朝堂上说我,先骂了我一通,然后无奈地让我注意身体。

    何允晟也煞有介事地来看望我,说希望我别把自己身体掏空了。

    我恨不得把他头按到酒缸子里。

    凤歌在我家挺乖,很喜欢在我书房里看我的那些藏书,偶尔还会做家务,吃得也少,与人和善,除了五哥一直很排斥她,经常在我这儿说讨厌凤歌以外,和我家人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关于她的来历,夫人也问过我很多次,不过她闭口不提,毕竟是杜暮祯的媳妇儿,人杜暮祯都没过问,我也就不再问她。

    深秋,天气干燥,晚上的凉风吹得人不由得想钻到被窝里去睡觉,加上新建了西桥街集市一直都很忙,夫人的小嫂子生了孩子,夫人就回家去住段时间,夜晚没有任何活动的我每天都睡得很早。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间一声兵器交锋的脆响震醒了我,我猛地睁眼,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下有一个黑影一下子闪了过去,然后另一个黑影立刻跟了上去,两个人似乎在打,我脑子转得飞快,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屋里打起来?来我屋里的目的是什么?杀我么?为什么要杀我?什么样的人会杀我?如果一个是要来杀我的,另外一个为什么会和他打起来?两个人都是来杀我的,因为利益不均而吵架?还是有一个是救我的?现在我该不该叫?

    我在里屋睡,秋茗应该就在外面,秋茗那儿没声,要么秋茗压根儿没醒,要么就是秋茗已经…思及此,我开始心慌起来。突然其中一个人仿佛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月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眼神太凌厉,吓得我愣在原地,眼睛都不敢眨,他见我醒了,飞身破窗而出,另外一个也飞了出去。这下我才敢叫:“有!刺!客!秋茗!秋茗!有刺客!”

    好在秋茗这小子只是睡得很沉,这会儿被我叫醒,外衣也来不及穿,还没睡醒,拖着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保护丞相——”秋茗声音本就响亮,这一喊不得了了,整个相府都醒了。我赶紧穿衣,走出去道:“把相府所有人都召集到天井去,现在,立刻,马上!”

    “是、是!”秋茗穿上外衣,点了灯出去了。

    我家和何允晟家只隔了一条街,不是面对面,而是背对背,平时如果走大路,就要绕一大圈才能到,而何允晟如果用轻功过来,却很方便。我这儿闹腾得灯火通明,自然也闹醒了向来睡不踏实的何允晟。何允晟翻墙进来,差点被秋茗他们当成刺客用枪猛戳,好在何允晟身手灵活,稳稳落地骂道:“秋茗!连我也不认得了,要死啊!”

    秋茗忙跪下道歉,何允晟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问:“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儿。”我还有些惊魂未定,死气沉沉。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夜盲也看不见,想来是没瞧见刺客的样子。”何允晟道,“还有没有瞧见刺客的人?哪怕是瞧见个身形?”

    八姐的厢房与我最近,这会儿八姐也是惊魂未定,道:“我瞧见了,两个,一个高些,两个都瘦瘦的,蒙着脸,只露出眼睛,一个追,一个赶,跑到后门那边就不见了。”

    “你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做什么?”何允晟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来问我。

    “我房里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而且我府里有守夜打更的人,都没有发现任何人,说明这两个刺客对我府里夜晚的管制了如指掌。”我道。

    “你怀疑是家贼?”何允晟立刻就懂了我的意思,挑眉道,“但是既然照你们说的,那两个刺客武功很高,你召集大家这些时间,他们早也就把夜行服都藏好了,总不至于你要在自己府里挨个房间搜查吧?而且杀你的动机是什么?你在外面招惹什么人了?”

    “净扯淡,我能招惹什么人?”我皱眉,“不查一遍我终究是放不下心。”

    何允晟想了想,拍拍我肩膀道:“明儿你告诉晚樱,让她从御林军里抽一点人出来白天搜一搜,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晚上在你家里外守着。你要实在睡不着,我今儿在这守着你成吧,你安心睡,反正你要上朝我不用,不睡也没事儿。”

    我还是不放心,何允晟好说歹说我才上了床,又想着这两天叫夫人先不要回来了,家里还是有危险因素。还有,还好凤歌没事儿,不过也不见她有什么大的惊吓,过来楼兰来的女子就是与众不同,不过她没受伤,我也好和杜暮祯交待。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何允晟已经靠在床沿睡着了,我笑了,心说还好后半夜没发生什么事儿,不然你睡得这么死,早被刺客一剑砍死啦。我轻手轻脚地下床,吩咐秋茗找人来把何允晟抬到床上去睡,就上朝去了。

第七章·楼兰新娘(中)

    三。

    那次刺客事件之后,九门提督晚樱派了不少人手到我家守着,一连过了好些日子,刺客都没再出现,不过有了这次的事件,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晚樱就专门挑了几个人守在我府里。过了段日子,我就把夫人接回来了。

    一日,我在书房看书,夫人坐在我边上看着戏本子,阳光晒进来,岁月静好。我正沉浸在这美好的安静岁月中,夫人突然道:“你说,她一个楼兰人,得花多少天,才吃的空跑到辰国来?而且杜暮祯到底怎么认识她的?”

    “凤歌都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了,我瞧你们也玩得挺好的,怎么你还在纠结这件事?”我翻了一页书,托着腮笑道。

    “可是五哥让我很奇怪,五哥对谁都笑嘻嘻的,就对凤歌不待见,这很奇怪啊。而且我觉得凤歌一点也不像楼兰人,生活习惯什么的都和咱们没什么区别。”夫人道,“不过我也不是很了解,彧蓝,这方面你知道的比较多,你看看这花纹,在楼兰常见吗?”

    夫人递过来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人还有野兽的花纹。

    “楼兰人的开化程度自然比不上中原,他们就是这种风格,而且凤歌是流浪来的,应该是已经习惯了中原的风俗,并且从凤歌的身高以及眼色来看,是楼兰人没错。”我翻来覆去地看荷包,最后告诉夫人。

    “啊,哦,那可能是我多疑了。——就是,彧蓝,你知道吗,她字写得很好,很漂亮,七哥说是端正的楷书。”

    “说明人家比你爱读书。”我一手环住她,调笑道。

    夫人被我说得没了话,瞪了我一眼,只好作罢。

    我面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存了疑。于是第二天我就去找范大人了,请他调查,过了些天,范孟秋派人来告诉我,是凤歌的身份没问题,她就是楼兰来的流浪者。

    连暗卫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办法,心里有再大的疑问和好奇,也只能当作凤歌就是楼兰来的流浪人了。

    不过每天待在相府里,凤歌也有些乏了,不时就来问我:“丞相,我可以出门吗?”

    “不可以,凤歌,你呆在家里。”我严肃道。

    “我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凤歌保证。

    “你的眼睛一下子就暴露了。”我干脆地拒绝,在辰国,是没有凤歌这样蓝色眼睛的人的。

    凤歌扁扁嘴,回房里和夫人下棋。

    又过了一段日子,刑部李大人派人给我捎话:“倪酴醚找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倪酴醚?我恍惚想起那年春天倪酴醚的事,是了,他承认了自己是萨库勒的人,现在被关在刑部水牢里,终生监禁。不过他为什么要见我?我满腹狐疑,不过我这人好奇心很重,还是决定去一趟。

    秋天水牢已经冰冷无比,我打着哆嗦,看见倪酴醾披着貂裘躺在床上,心说哟,你们囚犯待遇还挺好的,还披着貂裘呢。

    “你找我?”

    “哟,丞相。”倪酴醚斜歪在床上,“有劳你来一趟了。”

    “有事说事。”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怕冷。

    “我呢就是想告诉你,凤歌是巳国派来的细作。”

    我挑挑眉。

    “你别不信啊…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有凤歌这么个人?我告诉你,全天下除了我自己,没人能锁住我,我之所以呆在这水牢里,是因为我觉得这里住着舒服,还不愁吃喝。”然后倪酴醾炫技似的突然出现在水牢外我面前,然后又闪到水牢里,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得意洋洋,“我向你承认了我是萨库勒的事实,所以你必须信我。”

    “既然你是萨库勒的一员,又何必告诉我凤歌是细作?”

    “巳国野蛮,也配享有辰国这块乐土?”倪酴醚大笑,“辰国是要结束在我们手上的,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而且当年三国之乱,巳国也没少插足,趁机还占了酉国大块土地。”

    “萨库勒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摸摸下巴,引导他往我的话题说下去。

    “丞相可记得,那年三国之乱,未国请辰国出兵,结果辰国开了人质的条件?”

    “娘西匹。”我立刻就懂了,骂了一句,“你们现在还做着拥立应仲卿的大梦?”

    倪酴醚扬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你爱信不信。”言罢,他闭上眼睛睡觉,也不看我。

    我表面装着不相信,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疑问。夫人拿那个荷包给我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被倪酴醚这么一告知更加确认了。

    楼兰人没有带荷包的传统。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荷包是什么。

    凤歌心思缜密,装束到位,还是棋错一着。

    “对了对了,”倪酴醾翻了个身,睁开一只眼睛看我,“凤歌,巳王座下,第一密探。”

    各国都有些其他国家没有的机关,譬如辰国的暗卫和阎王班子,譬如巳国的密探。巳国人生性外向,很会融入其他国家,巳王就培养了一批密探,专门为她刺探别国的消息,这些密探往往有武功在身,而且易容、诈骗,样样拿手。

    如果凤歌真的是巳国的密探,那么前段日子说抓了巳国的细作,看来巳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打破和辰国多年的盟约,要对辰国下手了。

    但是我现在脑子里想的,居然是我知道了凤歌是巳国的密探,那么我该怎么和杜暮祯交待?

    而且范渊隋当时给我的答复是,凤歌是一个楼兰人,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出了个内奸。

    四。

    我到家的时候,凤歌还在和夫人下棋。夫人下棋一向很烂,没想到凤歌比她还烂。

    “凤歌。”我轻轻叫她。

    凤歌慢慢落子,嗑着瓜子:“丞相?”

    “巳国第一密探?”

    凤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落子,瞬间臭棋变神子,一举翻盘,妙不可言。

    夫人惊讶于棋盘上的变化,更惊讶于我的话。

    “丞相何以看出?”

    “荷包。”我道,“楼兰人不用荷包。”

    “丞相果真和传闻一样,不会当官,倒是很懂些旁门左道。”凤歌嫣然一笑。

    “那日相府的刺客是不是你?你到辰国来又有何居心?”我挡在了夫人的前面,厉声问。

    凤歌挑挑眉:“那日确实是我,我本想到你房里找些东西,没曾想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他大概是以为我要杀你,就对我出手,纠缠打斗之间,想不到你醒了。”

    “那个人又是谁?”

    “哎哟相爷,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我可以确认不是侯爷,那个人用剑,手法凌厉,不是一般的剑客,看来相爷平日里积了德,有人来报恩了。”凤歌笑道。

    我心里也奇怪,第一个反应是倪酴醚,可是我知道倪酴醚虽然轻功了得,却并不会用剑,而且我也没给过他什么恩惠,他更不可能来救我。若是其他人,我也并不认识这样厉害的剑客朋友,那么到底是谁,当初救了我?

    凤歌见我沉默,笑道:“你知道我是巳国密探又怎样?你怎么和暮祯交待?”

    哎哟我去,毕竟是巳王亲自调教的密探,一语中的。

    “实话实说。”我装作非常淡定的样子。

    “那好。”凤歌收了子,“丞相夫人,这局我赢了。”

    夫人一直在我身后发愣,听到凤歌这句话,做了一个我也没想到的举动:她迅速绕到我前面,把手伸向凤歌的眼睛,凤歌飞快一躲,跳出五步开外,自己摘了两片东西下来:“不过是些小把戏。”

    “你果然是假的。”夫人声音居然有些颤抖,“我就知道你是假的!”

    “那又如何?”凤歌淡淡一笑,“你知不知道无所谓,问题是,暮祯知道了,他会信么?”

    “你到底是真心爱暮祯,还只是为了打探辰国消息?”我问。我心说我这儿倒是有一些辰国的折子,为何凤歌偏偏选了杜暮祯?我又一想,虞舜杜氏,阎王班子,我惊到了,也许凤歌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杜暮祯,到我这儿来偷情报不过是顺手的!

    “这很重要吗?”凤歌推开棋盘,坐在椅子上,随意一靠,就是千娇百媚。

    “当然!你不说清楚杜暮祯会拿酒淹了我的丞相府!”

    凤歌想了想:“丞相以为呢?”

    我还没开口,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酒香,连凤歌也向门外望去。

    “哎?怎么了?”夫人不喝酒,所以不得要领。

    “昆仑觞,酒中之王。”我道,“当年大唐天子也只能藏四十坛。”

    “吴道子喝昆仑觞画《地狱变》。”凤歌接口道,“绝世好酒,不愧是杜家,连昆仑觞都能拿得出手。”

    凤歌说着,倏的跳上屋檐消失了,动作快得我还没反应过来,瞬间愣在那里,愣着愣着,何允晟和杜暮祯就进来了。

第七章·楼兰新娘(下)

    五。

    “丞相,今儿我拿了昆仑觞。”看样子杜暮祯今儿心情很好,脸上也是笑容。

    “彧蓝彧蓝,快叫冬葵凤歌一块出来,我好说歹说暮祯才肯拿出这一坛呢。”何允晟兴冲冲地跟在后面,“冬葵在这儿,凤歌呢?”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说,大脑一当机,居然张口就道:“凤歌是巳国的细作。”

    何允晟和杜暮祯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当即立在那里,沉默了几秒,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彧蓝,她可是楼兰人啊哈哈哈哈,你见过眼睛是蓝色的巳国人吗?哈哈哈哈哈…你这个笑话真是太冷了,水平太差,太差。”

    “丞相别开玩笑了,今天是愚人节吗?”

    “我说真的。”我觉得喉咙发痒,“我揭穿了她,然后她逃了。不信…你大可翻遍我相府,而且夫人也看到了。”

    杜暮祯愣住了,心情降到了冰点,脸色变得很差,然后随手把昆仑觞往边上一丢,何允晟眼疾手快地抱住了那坛好酒,嘴里不停嘀咕“这可是八百两雪花银啊,八百两啊…”,然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彧蓝,你快给我说清楚。”

    “是真的。”我面对何允晟轻松多了,“她自己也承认了,而且那天,我府里的刺客就是她!她来翻我的屋子,想找辰国的情报!而且、而且杜暮祯家里干什么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接近杜暮祯就是为了偷情报…”

    “你不是去查过了么?不是真有这个人么?”何允晟继续提问。

    “假身份。看来巳国为她做了万全的准备。”我回答。

    “不会吧…”何允晟看了看怀里的昆仑觞,又看了看愣在原地的杜暮祯,“你…不会要范大人去抓她吧?”

    “不然呢?她是巳国的细作,我是辰国的丞相,不抓她,说得过去么?”

    何允晟低头不说话。

    “不。”杜暮祯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她是巳国细作也好,楼兰女人也罢,我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我早料到他的反应:“暮祯,以你的身份,你不能叛国。”

    “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

    “暮祯,你这么说话太过分了。要不是看在朋友情分上,彧蓝早让范大人把凤歌抓走了…”何允晟作为我青梅竹马,头一次站出来为我说话而不是坑我,我感叹,何允晟终于长大了,终于做了一回正义的伙伴。

    “我这种人,家国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杜暮祯说得满不在乎,“三国之乱?辰巳的盟约?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完全刺激了何允晟,何允晟的叔叔之前就死在三国之乱的战场上。“让我揍他。”何允晟严肃地看向我。

    我们三个人僵持不下,这时候夫人突然说:“你先问问凤歌,她是不是爱你,你再为她背叛全世界。”

    夫人这一问,杜暮祯居然停下来思索。

    我和何允晟不约而同向夫人投去“太赞了”的表情。

    杜暮祯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

    “彧蓝,他把昆仑觞落下了。”

    “你先去找到杜暮祯别让他乱来,我去找凤歌。”

    “就凭你?找凤歌?”何允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自然找不到,但是有人找得到。”我笑笑。

    刑部水牢。

    “你要我去抓凤歌?我?”

    “对,你肯定抓得到她。”

    “我凭什么帮你干活?”

    “你自己说的吧,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你帮我找到凤歌,我抓了她,不就解决了巳国密探的问题了么?你们萨库勒不是可以放心地继续在辰国为所欲为了么?”

    倪酴醚坐了起来,笑道:“相爷,你这是饮鸩止渴啊…有意思,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用萨库勒的人去帮你对付巳国人…而且你不怕我一走了之?”

    “你要走早就走了,还会呆在这儿?”我笑道,“水牢既困不住你,你还留在这儿,必有什么勾当要做,只是我还发现不了,等我发现了,再杀了你也不迟。”

    倪酴醚楞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有趣,有趣,好,我就帮你这个忙,不过等我回来,你要请我喝梨花酒。”我应下了,倪酴醚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愣了半晌,这货的武功,真不是一般高…

    我觉得我离一个合格的丞相越来越远了,称病不上朝,家里藏了个巳国细作,这会儿还用萨库勒的人办事…

    不过我爹经常说的,不管大宛马还是土马,能生出千里马的就是好马,只要结果是好的,谁管他过程怎么样?

    之后,非常守时地,倪酴醚带着凤歌进了水牢,而我先前已经拜托何允晟把杜暮祯也带来了,这会儿关在水牢边上的大木笼里。

    “周彧蓝,你关我干什么?”凤歌表情狰狞,没了先前的傲气和妩媚。

    “叫丞相,凤歌。”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葛天欹那么喜欢说“叫姑父”这几个字了,说出来有种特殊的快感,“你现在就好好理一理你的感情,等你理出来了,我就放你出来。这段时间我不会向杜暮祯提供伙食,你千万不要拖时间,因为杜暮祯他会死的。”

    “周彧蓝,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凤歌恶狠狠道,“等我出去,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我悠悠道:“叫丞相。”

    凤歌坐在水牢的地上,远远地望着我,除了恨意,不知道她的眼里还有什么。

    水牢阴冷,我呆不住,就去给倪酴醚买梨花酒了,顺便去找了何允晟一块来看戏,回到水牢,倪酴醚果然没有离开,却不知道手里如何多了烧鸡,见我拿了酒来,更是开心,大快朵颐。而凤歌还是那副要吃了我的表情,杜暮祯被何允晟抓过来的时候就没吃什么东西,加上水牢里很冷,更是饥寒交迫,脸色惨白。

    “你想明白没有啊?”我隔着水问凤歌,“你快看,杜暮祯快撑不住了。”

    凤歌没理我。

    何允晟对我的方法抱有怀疑:“万一她先妥协,后来又反悔怎么办阿?”

    “不会的,她这种出身的人,不会对生死有什么感觉,如果她不能接受杜暮祯的死,说明她是真有感情。如果这样,我们就让她和杜暮祯离开辰国,再也别回来了。”

    “哇,周彧蓝,你好伟大哦,你是慈善家吗?”

    “当然不是,我虽对凤歌抱有一丝希望和怜悯,但其实我不信她。”我扬眉,“所以我问陈立夏要了蛊。”

    “这么容易?陈立夏的药不是要用人心换的么!你上哪儿找人心去?”何允晟惊讶道。

    “他听说我是拿去折磨人的,可开心了,免费送我的。”

    “…”何允晟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蛊?”

    “子母蛊。我手上的是子蛊,蛊母在陈立夏手上,我已经让倪酴醾在抓凤歌来的时候让她吃下了子蛊,凤歌一旦回报巳王,我立刻让陈立夏捏死母蛊,这样子蛊就会崩溃,然后毒发全身,漂亮的凤歌就会死得很惨。”

    “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回报巳王?”何允晟怀疑道,“巳国和戊城遥遥十万八千里,你以为你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何大公子,虽然我们辰国被巳国安插了细作,还有未国的组织兴风作浪,但是我们也有在巳国安排眼线的好吧?”我白了他一眼,“巳国与辰国有盟约,但是巳国血性,我们不得不防,当然还得留一手了。你怎么这么傻?”

    “你太狠了周彧蓝。”何允晟找不到反驳我的话,只好骂我。

    “要不我明儿给软青送一个?”

    “你敢!”何允晟拔出剑。

    我偷笑。

    六。

    结局还算完美,凤歌承认自己对杜暮祯动了感情,也同意不再回巳国。何允晟找了丐帮让他们在各国造谣“有巳国人死在辰国”,让巳王以为凤歌已死。而杜暮祯捅了这么大篓子之后,在他爹的棍棒底下带着凤歌逃出辰国,说要周游天下。

    酒家就由杜暮祯的弟弟继承了,临走前他又送了我一坛昆仑觞。

    其实我压根就没给凤歌下蛊,陈立夏的蛊确实要用人心换,我去哪儿找人心去?只不过用这个东西牵制她罢了。所有人的信以为真,倒多了道保障。

    凤歌走了之后再没人比夫人下棋下得差,她偶尔还会提起凤歌来。

    凤歌把改变眼色的膜留了下来,并且告诉了夫人使用方法,那天我早上醒来,看见夫人两眼血红的看着我,吓得我差点跌到床下去,而她在床上大笑。

    要是凤歌不是巳国细作,我还是很希望能和她深交的。毕竟天下能说出“吴道子喝昆仑觞画地狱变”的女子,太少了。

    从凤歌的事情开始,我隐隐觉得,辰国的劫要来了。

第八章·天涯花雕(上)

    一。

    杜暮祯还算守信,走之前送了我几坛花雕,送来的时候,已是晚饭后,近来我经常头疼,嗜睡,歪在椅子上就沉沉睡去。

    二。

    辰枰王十七年,我十七岁,在辰国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于是我爹决定给我物色一个媳妇儿。

    我年纪不大,在戊城的名气却很大,不过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说来惭愧,我虽算不上五毒俱全,却也是赌场、子夜楼、杜家酒馆和古玩店的常客,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二十个小老婆,带着她们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生活,姑洗山上就不错,每天喝喝茶,有红袖添香,美哉妙哉。

    虽说我是个官二代(如果不是钱都借给何允晟了我还算是个富二代),我爷爷我爹都是丞相,我外公是当年辰国情报局阎王班子的统领,听说我娘生前又漂亮又知书达礼,但是我既没遗传我外公的武功,也没表现出我爹的神童特质,更没遗传到我娘的好教养。

    但是就拿我说何允晟的话来说吧,我品行再差,身份摆在那儿,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但是也改变不了我是我爹嫡子的事实。在很多大臣眼里,把女儿嫁给我,等于是抱稳了我爹的大腿,听说我爹要给我找媳妇儿,惊动了大半个朝廷。

    当时的九门提督还不是汪晚樱,是她爹。汪大人可能是没有养孩子的福分,生了好多个孩子都夭折了,只有晚樱一个人健健康康地成年了。九门提督管着央日宫的禁卫,和我爹经常打交道,加上小时候我爹也觉得老让孙雨霁跟着我和何允晟两个男孩子跑不好,也经常叫晚樱来家里做客。

    小孩子的友情很容易就建立了,因着晚樱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一眼惊艳,再看沦陷的漂亮,我和何允晟从小都对晚樱特别好。小时候玩过家家,我们俩都抢着当晚樱的夫君,每次都逗得晚樱咯咯笑(孙雨霁一般不参与我们的游戏,都呆在房间里看书)。直到有一天,晚樱告诉我们,她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君,在他们俩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约定日后结为夫妻了。这个消息着实把我和何允晟气得发晕,在见过晚樱那指腹为婚的夫君赵烝然之后,何允晟一直偷偷和我说:“哼,晚樱怎么会喜欢那个小白脸呢。”

    诚然,赵烝然长得眉眼如玉,弱不禁风,所以长大后他成了安澜城的将军,都让我和何允晟非常吃惊,没想到小时候何允晟口中的小白脸,披上战甲竟那么英姿飒爽。

    一日,晚樱来我家借书,我留她在家吃饭,期间晚樱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彧蓝,听说你爹要给你找媳妇儿?”

    “对的。”我哭丧着脸,“要不你为人民除害收了我?”

    晚樱瞪眼,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紫龙糕,塞得我猝不及防。

    “开玩笑,我开玩笑的!”我辛苦地咽下紫龙糕,忙解释,“而且我啊,很怕应付女人的。”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何允晟天天往子夜楼跑,子夜楼虽说姑娘大多卖艺不卖身,也是有那些开放的…”晚樱说着脸就红了,不再说下去。

    “我只是陪他去,我真的不喜欢,那些女人太流氓了,上来就扯我衣服。”我别扭地转过脸,“还拉着我要我扯她们的衣服,太流氓了。”

    晚樱看了我三秒之后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周彧蓝你怎么这么逗……”

    笑够了,晚樱道:“我倒是认识一个姑娘,也许你会喜欢。”我还是兴致缺缺,老实说,我家里的姑娘,孙雨霁成天管着我;我八姐喜欢文学,每天不是在房间里写着什么东西,就是在花园里对月吟诗,我大半夜起来小解每次都被她吓得半死;六姐喜欢做女红,也很规矩,有些刻板;四姐常年不在家,满眼钱啊钱啊钱啊,搞得我对女人有莫名的恐惧。而晚樱自顾自说得兴起,“身家也算配得上你,是吏部尚书的女儿,而且啊,吏部尚书姚大人就她一个女儿,打小就培养的。”

    我冷淡地应付了一句。我最讨厌那种所谓的大家闺秀,看《列女传》的那种,想要亲她的时候她还会一本正经告诉我:这样有违妇德,夫君请别这样。这种老婆能要吗?!

    我的抗议自然效果甚微,阻止不了我爹为我娶媳妇儿的决心。这年我生辰那天,父亲为我大摆宴席,而且今年宴请的都是各位官员的千金,我爹还让我改日进宫去见见公主。我这才觉得,我爹一定是有意撮合我和公主,才让我当公主的伴读的…

    只有何允晟乐得开心,在我的生日宴会上物色中意的女子,我也不管他,又怕他祸害人家姑娘,就让晚樱看着他点儿。而我意兴阑珊,寻了个由头回卧房。

    “喂,问一下出口在哪里?”走过花园,一个素衣女子把我拦下,“丞相府太大了,这么大的房子是给人住的吗?是养象的吧…”

    “你是谁?”我皱眉。

    “噢噢噢,我我是跟着爸爸来送肉的,听说今天丞相儿子生日,丞相大摆宴席,家里人手不够,我来帮忙。”姑娘转转眼珠子,道,“你又是哪个公子哥?”

    “放肆。”我淡淡看了她一眼,“这是相府,由得你撒野?你父亲是哪一个?”

    “这个这个…”她眼珠子转得飞快,“有猫!有猫啊!”她瞪着眼睛指向我身后,叫得非常夸张。

    我心里狂笑,小丫头,跟我玩儿这套,我毫不动摇:“你父亲是哪一个?”

    “看,有只黑猫跑过来了!!”她尖叫,“快让开!”

    “你父亲是哪一个?”

    我正逼问她,一只黑猫从我脸边蹿过,猫爪划过我的脸,估计留了一个够何允晟和晚樱嘲笑我三年的痕迹。跳到姑娘脚下,好像在冲我冷笑。

    “你看,我说了有黑猫。”姑娘扁扁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门在哪儿?”

    “你…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我气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抱起猫拔腿就跑,东钻西钻不知道哪儿去了。

    恰好何允晟和晚樱跑出来找我,听到我喊立刻赶了过来。晚樱一见我就问:“彧蓝?你脸上怎么了?”

    晚樱眼神太好,吓得我立刻捂住脸:“噢,有点上火牙龈肿了。”

    “牙龈肿了你捂着颧骨干嘛,你牙龈长眼睛下?”晚樱抱着格物致知的精神对我发表疑问。

    “转移了,上火转移了!”

    没等晚樱质疑我“上了火气能不能转移”,何允晟一下子扒开我的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彧蓝你好丑!!哈哈哈哈哈跟个傻子似的!”

    晚樱故作生气道:“你怎么还说风凉话!”然后笑着看着我,温柔地摸摸我,“被谁挠的,好红啊,还是哪个小姑娘用胭脂画上去的?”

    我气急,丢下他们走了,就听见他们在后面笑了好久,估计牙齿都笑掉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爹知道我被猫抓了,赶紧找来太医给我诊治,无奈那黑猫实在太厉害,这个疤一直消不掉,我已经到了会注意自己外表的年纪,心想我这张长得还算好看的脸算是毁了,要是再碰见这个姑娘,我抽死她丫的。

    三。

    多亏了那个姑娘,我的生日宴草草收场,我也没找到一个心仪的姑娘,搞了半天,我的大事还没着落,何允晟倒是又看上了两个在宴会上的姑娘,经常找她们出来喝茶。

    每次我照镜子看见脸上的痕迹,就又想起那个姑娘,想起她转眼珠子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是恨还是什么,总是不知不觉浮现出她得意的脸。

    因为脸上有伤,晚樱安排的我和吏部尚书女儿的见面也就搁浅了,不过我对父亲的说辞是,晚樱为我介绍了吏部尚书的女儿,我们见过面了,我瞧着还不错,想相处看看。我爹大为欣喜,也很满意吏部尚书的家世,还给我支招讨女孩子欢心。

    没有了爹的催促,我也算过了段清闲日子,不过有句古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后来和何允晟外出骑马,居然又碰见了那个姑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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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国秘史介绍:
从前有块土地上,有十二个国家,它们并立而存,你争我斗,永不停息。 我叫周彧蓝,我是辰国人,我要讲的故事很长,因为这是我的一生。辰国秘史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辰国秘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辰国秘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