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堂会审伽利略
乾隆三十八年深秋,北京。
天刚过中午,约摸午时三刻左右,前门外大栅栏有名的韩家胡同口就来了一位右手提一鸟笼,左手捏两核桃的少年。
看这少年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上身穿长袍外罩一对襟马褂,下身穿一青色裤子,头上戴着是旗人特有的皮制马虎帽,脚上穿的是一双皮靴。
不用问,这是旗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少年真就是吃铁杆庄稼的旗人,不过不是满洲八旗的,而是汉军八旗。
要说这少年祖上老太爷可是显赫的很,乃是曾巡抚河南、加兵部尚书衔、授太子太保,授拖沙喇哈番爵(云骑尉),为大清平定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贾汉复贾太保。
只不过贾太保生前再是显赫,如今距离大清入关都过了百年之久,贾家自贾太保以后也没再出什么大人物,所以如今这贾家其实也就京中一普通旗人之家。
一家老小除了领取旗人专有的俸禄口粮外,就靠那云骑尉每年85两的世爵俸禄过活。
这点俸禄口粮在汉军旗人之中可能算好的,但同满蒙旗人相比,那可就是一点也拿不出手了。
谁让汉军八旗大多是后入旗,资历较浅。
虽说如今汉军旗人个个都以旗人为傲为荣,可在满洲蒙古旗人眼里,他们这帮人还是“本系汉人”,如此待遇肯定是不能和满蒙八旗相比的。
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也怪贾家的老太爷贾太保当年实在是太清廉,将一生积蓄全拿出来用于修建书院替朝廷培养人材了,死后根本没什么遗产留给他的子孙,导致贾家一代不如一代,属于典型家道中落的旗人。
更让人发愁的是,贾家的人丁打这少年祖父那辈起,也是越发凋零,到了少年这代贾家第四代男丁竟然就他一个,当真成了贾家的活宝。
一家子就这么一个男丁,贾家上下肯定对这少年无比重视,又是指着少年勤奋学习参加科举,好光宗耀祖重振贾家门楣;
要么就指着少年认真学习骑射,从军报国,于沙场之上再现老太爷的光辉,不说挣个一二三等公,怎么也得替子孙挣个三等哈达哈哈番(轻车都尉),要不然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出旗了。
问题是贾家这位活宝不但文不成、武不就,还沾染了一身京中旗人子弟的坏毛病,成天跟着一帮旗人崽子胡吃海喝,要么就是溜鸟赌钱,成了这一片有名的败家子,生生把他爹贾大全气倒几回。
但这事真不能怪贾六(前面两个姐姐,另有三个哥哥都是出生不久后夭折),要怪就怪这旗人的大气候。
大清入关之后,新生的八旗子弟没了父祖的辛苦,不必再南征北战,除了拿铁杆庄稼外,朝廷隔三差五还发放赏银,那打仗的事又都叫绿营给包办了大半。
久而久之,不管是满洲八旗还是蒙古八旗,包括这汉军八旗的新生一代,那是一代不如一代,每日里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祖宗留下的骑射本事早抛到脑后根去。
急得当今乾隆爷连下多道圣旨,要求八旗子弟必须学习骑射,并且要掌握国语。只是乾隆爷再急,那八旗子弟都百年养成的性子和习惯也不是说改就改的,久而久之,也就不了了之。
贾六这边,皇帝都管不了旗人子弟,况他那一天到晚望子成龙,自个却吃喝嫖赌样样全的老爹。
日子原本就这样过去,可是不出意外的意外来了。
一个后世的灵魂不知怎么的就附到了贾六身上,然后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少爷,老爷可是说了你要再进这等勾栏巷,回去要把你腿打断...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贾六不是一个人来的韩家胡同,还带了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的仆人杨植,这也是他贾家唯一的家生奴,担负贾家保安、保洁外加保姆这“三保”重任。
杨植年纪虽比少爷大,可胆子却很小,加上老爷为了少爷进八大胡同的事都气病好几回,所以在少爷提着鸟笼准备昂首迈进胡同时,还是忍不住劝了句。
“怕什么?只许他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啦!他要是学好的话,给少爷我多省些家产下来,少爷我能穷到只能来这韩家胡同?”
贾六嘴一歪,不管杨植自顾自的就晃进了韩家胡同。
远处的胭脂胡同、石头胡同才是这前门真正的销金窟,上档次的所在。韩家胡同与这两处相比,档次明显不及。
韩家胡同莫听是个胡同,但这胡同真的长,且不是一般的胡同,因为这胡同两侧都是青楼。
只是由于这会是午间,姐儿们都在歇着养精蓄锐,客人们也没哪个白天过来寻乐子的,所以一眼看去胡同内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清净的很。
杨植嘴里嘟囔着万一老爷知道怎么怎么的,脚下却是紧跟着少爷的步伐,并且下意识的就要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知道少爷最喜欢哪家的姑娘。
轻车熟路的到达老地方门口后,杨植便要先进去替少爷问问姐儿醒了没有,却见少爷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恨其不争的摇了摇头:“没前途,脑子成天在想什么。”
“啊?”
在杨植莫名其妙且疑惑的目光中,少爷走到了不远处的聚春楼,这是一座集青楼与戏院为一体的所在。
楼上是姑娘的场所,楼下大堂则搭有戏台,左右以屏风隔了几间名曰官座,是豪客专有座位,也可以理解为VIP席位。官座以外是二三十张八仙桌外加长方凳,这才是供普通客人听戏坐的。
这种集青楼和戏院为一体的场所在八大胡同很是常见,通常都有“站条子”的。
所谓“站条子”就是指那些扮相好的男旦会扮好戏装站在台上供下面的客人品头论足。要是有相识的客人,男旦就会眉眼传情,作姿作态,有时还会直接下去伺候。
最后戏结束了,只要客人舍得花银子,男旦多半就会换了衣服随客人到附近酒楼或下处销魂去。不好这口的则端着茶碗上到楼上,那里自有好姑娘过来服侍。
整个行业如此,没人少见多怪,都习以为常。
这会聚春楼同样也没开业,所以莫说是客人了,就是伙计都不见一个。
贾六进来之后也没急着叫人,而是随意坐下打量戏台。他知道如今京剧尚未诞生,因为四大徽班得乾隆八十大寿才进京,这会北京城流行的戏是高腔和秦腔,同京剧有些相似,但唱腔略有不同。
杨植总算回过神来了,笑道:“少爷你要听戏的话得晚上来,这会人家可不开锣。”
贾六却扭头哂了一口道:“谁说我要听戏?”
“不听戏少爷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植被少爷今天的举动搞得实在是糊涂,隐隐觉得少爷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太后她老人家八十大寿快要到了,咱们身为旗人子弟总得给太后她老人家尽点孝心吧?我寻思找这家戏班子排出戏,好给太后她老人家的大寿添些喜气。”
贾六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为严肃认真。
“啥?”
杨植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自家少爷会排戏?
“你家少爷我可不是一般人,以后跟少爷多学着点,少爷我带你飞。”
贾六鼻腔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本他熬了几个通宵才写成的戏本扔在桌上,一脸得意之色。
“什么?”
杨植定睛一看,只见那册子封面用墨水写着一行大字——《三堂会审伽利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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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禁城的敲门砖
三堂会审?
哪三堂?
分别是红衣枢机主教把持的刑部、紫衣大主教把持的大理寺,以及白衣总主教把持的都察院。
要有人问了,罗马教廷哪来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贾六便回他你去过罗马吗?没去过怎么知道人家没有三法司的。
再看戏词,开场便是气势汹汹的红衣大主教于一通锣鼓后,站在正大光明匾额下唱曰:“乱臣贼子实可恶,不信上帝信科学。三堂会审伽利略,定要扫除日心说!俺,教廷红衣大主教是也!来啊,传罪犯伽利略父女上堂!”
众手持杀威棒的披甲教士顿时齐呼:“威....武!”
接下来便是伽利略父女上堂,见父女二人竟不行礼,红衣大主教立时又怒拍惊堂木,喝道:“大胆伽利略,上得公堂为何不划十字!”
只见那伽利略面无半丝惧色,反而哈哈大笑:“心中有主,不划也罢!”
红衣大主教气极,当下便要动刑,伽利略仍是不惧,当堂吟诗一首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罗马,满城尽是科学家。”
整出戏以罗马教廷三法司会审狂妄自大传播邪说的伽利略父女为主线,再引出布雷诺、哥白尼等西方圣贤,最终带出东方天朝。
此戏最后一幕,便是身披袈裟的大先生布雷诺站在罗马圣山之上远看东方,一旁手拿拂尘的老宗师哥白尼好奇相问所看何处。
但听布雷诺轻叹一声,诵号曰:“哈利路亚!”
尔后方道:“今有伽利略者在阳间著歪书立邪说,蛊惑人心。教廷三堂会审仍不能使其伏法,更不能使其归心,今闻得东方有天朝上国,此国民是良民,君是良君,更有圣母太后老佛爷法力无边,故我等西方教当往东方求见圣母太后老佛爷,再求她老人家施展雷霆大法,救我西方教...”
“可!”
哥白尼听得大是意动,急问:“只我等如何能见圣母太后老佛爷?”
布雷诺郑重答曰:“只需三呼老佛爷吉祥便可!”
幕后于是传来“老佛爷吉祥”群呼声,大幕也于此时缓缓落下,至此,《三堂会审伽利略》剧终。
然审伽利略剧了终,老佛爷大战伽利略这台续集却等着出炉。
这便是贾六的手段了,兵法有云:“欲擒故纵。”
只要这台大戏能于京中引起轰动,不劳贾六毛遂自荐,也会有一帮有心之人为了拍老太太马屁,将此戏引入宫中。
什么都不冲,也得冲那句老佛爷吉祥啊!
如此,老太太能不想听听自家如何普度西方子民,如何为西方教称颂的光辉事迹?
老太太的孝顺儿子乾隆爷能不见见哄得老娘如此开心的好编剧贾六?
到那时,贾六觉得自己想不发达也难。
什么?穿清不造反,菊花套电钻?
你能,你来!
反正贾六把自个闷了好几天,一百八十种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法子都想过,然而再仔细推演,竟是发现没一个行得通。
如今可是乾隆三十八年,清帝国强大着咧,并且乾隆在位到现在清廷也陆续取得平定大小金川的胜利、平定准噶尔部的胜利、平定南疆大小和卓叛乱的胜利,虽然同缅甸的战事清军并未取胜,但缅甸方面也害怕清军再次攻击主动派人议和。
因此尽管八旗子弟腐化得太快,以绿营为主的清军主力还是很强大的,掐灭以贾六为首的农民起义当真是小菜一碟。
在此前提下,贾六不认为自己有把爱新觉罗家掀翻的可能,再说了,他贾六根也不正苗也不红啊。
他爹贾大全的那个云骑尉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靠老太爷贾汉复当汉奸得来的。
反清,贾家虚着呢。
利用好自己旗人身份以及将来要承袭的云骑尉世职,好好的钻营门道争取投机取巧成为乾隆爷的重臣、宠臣才是正道。
人活一世,现实一点总不会有错。
将《三堂会审伽利略》这出戏作为自己迈入大清政坛的敲门砖,贾六是很有信心的,原因无它,乾隆同他娘都是狂热的票友,特别爱听戏的主。
不说乾隆自个曾经编戏改戏,就如今宫中便养着好几百专门唱戏的太监,此外景山后面还住着好几百各地推荐来的江南名伶。
只要皇上同太后说要听戏,顿时就能有十几台大戏等着皇上太后来翻牌。
贾六前世有个电视剧,其中两个格格最爱闹腾的居所漱芳斋就搭有专门戏台,今年已经六十岁的乾隆爷隔三岔五就陪着老娘到漱芳斋听戏。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如今北京城里到处都是戏班子,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爱听戏,这便导致全国各地的戏班子争相向京师涌来,由此才有了二十年后的四大徽班进京,成就中国特有的曲种——京剧。
所以,这戏是绝对有搞头的。
依乾隆对他娘的孝顺劲,马上就要到的太后八十大寿肯定比之前六十、七十大寿还要热闹。
贾六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凭着《三堂会审伽利略》的创新热闹、别具一帜,赢得步入大清政坛的门票。
毕竟,大清朝这会闭着关锁着国,上上下下都喜欢看洋鬼子的笑话。乾隆他娘又八十岁的人了,陡然碰到这么有趣好玩的新戏,能不咧嘴乐?
老太太一乐,可比老头乐要实在的多。
为确保万无一失,贾六还准备在续集《老佛爷吉祥》中引入圣诞老人、丘比特等人物,通过东方化的戏剧性改编演绎,打造出老少通吃全家乐的大欢喜气氛,这样一来老太太不迷得含笑半步颠,就忒对不住贾六同志了。
“少爷,伽利略是谁啊?”
杨植虽是家生子,贾家却送他读过几年私塾,所以认得字。只是少爷写的这台大戏中的人物,他是一个都不认识的,以前也没听少爷说起过啊。
“你不认识他,他认识你就行。”
贾六心中想着正事、大事,没空跟杨植解释,让他到后台看看人戏班子有没有上工,要上工的话就请班主过来。
这可不是贾六摆谱拿架子,而是唱戏的属下九流,拿不上台面的行当。而他贾六公子可是开国贾太保的重孙,等他爹死后就是正五品世袭的云骑尉。
虽说这云骑尉只是清朝给有功之人的世袭爵位,并无实际职务差遣,但再怎么也是正五品的“贵族”,因此贾六必须让下九流的戏班班主过来见他,而不是屁颠屁颠跑去求人家。
真那样做了,反而叫人家班主看轻。
后台那边戏班子还没有上工,但杨植却找到了刚吃完饭的班主。
一听有旗人少爷要见自己,那宋班主不敢怠慢赶紧来了大堂,途中还让人去通知聚春楼的楼主。
第三章 我为大清流过血!
北京城里戏班子都是外地班子,外地班子想在天子脚下谋口饭吃少不得就得拜码头,递贴子,求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罩着,要不然就甭想开锣。
宋班主拜的就是聚春楼的东家桂祥,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旗人实际是个汉人。不过行里都知道桂祥这个东家也就是挂名,真正主事的那位主住在满城,一般人想见上一面都难。
现如今京师但凡能赚钱的行当,基本都有旗人背景,要不然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那两个衙门你就摆不平。
很多汉人于京里做买卖为求个平安,都得托人在满城找关系送出份干股才行。不图别的,就图个心安,生意人谁个想天天被人找茬。天子脚下的店铺要被迫关了门,那损失可大了去了。
前门这块别看龙蛇混杂,却是北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八大胡同中的任何一条胡同都是这年代最繁华的娱乐一条街。
哪朝哪代,娱乐业都是挣大钱的好行当。
近些年随着大量外地戏班子入住前门,那“流量”更是蹭蹭上涨,以致外地进京公干的官员日落之后必须换上便服到前门实地考察一番。
宋班主拜的是桂祥的码头,但三喜班同聚春楼其实属于互惠互利性质。
三喜班给聚春楼带来客源,聚春楼则在这些客源身上进一步发掘,如此戏班子挣钱,聚春楼也挣钱,双方各取所需,合作一个多月下来也是融洽。
其它胡同更大的青楼,合作的戏班子通常都有好几家,天天演不同的戏,始终保持新鲜,去的豪客数量可比来聚春楼的多得多。
这会桂祥不在楼里。
宋班主虽心里有些慌,但想自家班子来京之后不曾得罪过人,过来一瞧那旗人少爷也只主仆二人不像来找麻烦的,心里便定当下来,很是客气的上前询问何事。
“你是班主?”
贾六将放在桌上的鸟笼子往边上挪了挪,顺手又将两颗核桃揣进兜,然后将他熬了几夜的心血朝班主面前一推,翘着二郎腿道:“小爷我自个编了出戏,劳烦班主瞧瞧,看看能不能给排排。”
“排戏?”
宋班主有些诧异,眼面前这旗人公子哥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怎么看都似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种人能编出戏来?
心下怀疑,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嘴里“哎哎,好好”的就把桌上的戏本拿到手,瞧了下戏名叫什么三堂会审伽利略,也是一头雾水不晓得这伽利略是哪朝的忠臣义士。
打开戏本仔细瞧起来,先前脸上倒没什么异样,渐渐的却是眉头紧锁,原因是这出戏讲的内容他闻所未闻,内中人物也是听都没听过,实是不知道这旗人公子哥搁哪听来的故事,胡编乱造弄成戏本的。
“这位公子爷,您这出三堂会审戏是好戏,这唱词也不错,瞧着倒是热闹的很,只是...只是我三喜班是个小班子,这真要承了公子爷的戏,要是演砸了怕坏了公子爷的心情,砸了公子爷的名头...”
宋班主不想接这出乱七八糟的戏,但对方毕竟是旗人,他也不好直接回了,便委婉表示他家班子水平有限,想请贾六另请高明。
“甭在这跟小爷废话,说吧,多少银子你才肯排这出戏!”
贾六前世可是单位专门负责接待来访群众的,看人看事特别准。打这班主说头一句时就知道他什么心思,因此懒得跟这班主废话,直接询问多少钱能干。
对于现在的贾六而言,时间才是金钱。
而金钱对于他而言,却是一堆粪土。
虽然,他贾家如今也缺粪土。
但能用粪土解决的事情,多尿两泡、多蹲两次总能凑一凑。
一句话,开价。
人公子哥话说到这份上,宋班主即便真心瞧不上这乱七八糟的三堂会审戏,也要本着生意人的本份开价。开什么价是一回事,这要是连价都不开,那就是成心瞧不起人,要得罪人的。
“公子爷真瞧得起我这班子,非要让我们排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至少得三百两银子。”
宋班主开出的这个价码是建立在他不想接这台戏基础上的,因为他认为三喜班要是照这戏本上的内容去演,多半是要砸名声的。
“什么?三百两!你还不如抢去呢!”
身为主人的贾六还没表示,作为仆人的杨植已经气得不行了。
他跟老爷、少爷在这前门进进出出多少次,大戏小戏不知听了多少台,哪里不知道这帮下九流的行情。搁正常情况下,有什么新戏本面市,戏班子都是主动抢着排且还要倒给钱的!
少爷这情况特殊,毕竟没有名气,让人戏班子抢着倒给钱不现实,但也不至于要三百两啊!
他在大堂听戏坐半天,嗑几碗瓜子,伙计也不过才收他五个大子。
“少爷,我们去别家,这班主心黑的了,甭跟他废话!”气不打一处来的杨植拎起少爷的鸟笼就要走。
贾六这边也气,班主是有些不厚道,来前他可是打听过京中戏班行情,估摸请他们排出戏顶天一百多两便能成,但这班主开口就是三百两,比之市场价翻了一倍,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很。
要知道他爹贾大全那个世袭云骑尉一年俸禄才85两,他贾家每年从旗里领的俸禄口粮合一起也才二十多两,这要是答应给三百两,就意味着他贾家得三年不吃不喝了。
贾六真要答应,回头他爹贾大全知道能活活掐死他。
就是一百多两其实也够呛,因为贾六身上根本没钱。
他是计划跟两个出嫁的姐姐一人借二十两,再把他爹的云骑尉牌牌偷出来到钱庄抵押借上一百两,这么的将迈入大清政坛的启动资金给凑上。
抵押云骑尉的牌子从钱庄借钱不是贾六首创,而是他爹贾大全年轻时的创意,如今已经是旗人家庭普遍现象。
好比贾家这个云骑尉的牌子朝廷一年给发85两俸禄,拿到钱庄借100两,钱庄不可能不借,因为他们知道牌子主家不可能为了100两就把每年铁打不动的85两扔河里的。
所以对于钱庄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种事在满八旗当中也多的是,好多人家的子弟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坐吃山空的,怎么可能没个青黄不接的时候。
同样是旗人,满八旗比汉八旗高贵,可他满八旗又分上三旗、下五旗,八旗上百万人,可不是家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的。
破落户有的是。
从工程定项到资金落实,一切都在贾六掌握之中
等戏排了,轰动了,进宫了,老太太乐了,乾隆爷召见了,还怕还不了钱庄这一百两小钱?
想法是好的,两个姐姐待贾六也是真好,不怕她们不借。
问题是人家班主现在要的是三百两,贾六到哪弄?
计划中的银子全部到位,他也差了一半呢。
宋班主见这旗人公子哥闷声不语,也怕对方多想完了给自己惹麻烦,便解释他们戏班连伙计打杂的一共有六十多号人,要是接了这三审伽利略的戏,戏班子上下就都得动起来。
但是每天的正常剧目演出又不能停,所以只能抽空来排。这样一来戏班子上下肯定有怨言,他虽是班主也不能强迫人家排戏,因此到头来还是得用钱来解决。且这出三审大戏又突出一个热闹,戏本最后还画了不少新行头,这些都要花钱添置。最终算下来,银子不老少的。
另外一个原因宋班主没好意思讲,那就是这三审什么的戏既然排了肯定就得上演,问题是这乱七八糟的东西能有客人花钱看?
到时肯定要亏,这部分亏损的钱自然不能让他们三喜班来担。
“公子爷要真心想叫三喜班来排这出戏,小人也给句实底,最少也得二百六十两。”
宋班主自个给降了四十两,却不是想做成这桩买卖,而是变相给眼前这位旗人公子哥一个台阶。
“少爷,走吧,太贵了。”
别说二百六十两了,就是二十六两,杨植都不愿意,谁知道少爷今儿是抽了什么疯,好端端的要排什么大戏...
少爷那边却是放下了二郎腿,轻叩桌面,身子朝前去了去,问那班主:“没的商量?”
宋班主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这旗人公子哥家中肯定不怎么显贵,因此多半拿不出这笔银子,所以还是赶紧走人的好,别耽搁他忙正事。
不想,面前这位旗人公子哥却是起身站起,然后丢下一句话:“二百六十两就二百六十两,你等着,明儿我就拿银子过来,到时你们给我好生排戏,小爷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贾六拿起自己的心血大作转身便出了聚春楼。
杨植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一路上却是喋喋不休。
“少爷,咱还是别排了吧,二百六十两呢,到哪弄这笔银子去?”
“少爷,家里面可是没什么值钱东西变卖了,能卖的早被你偷着卖了...”
“少爷,少爷,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
杨植说什么,贾六一句没听得进,他这会满脑子就是银子的事。
二百六十两其实还是贵了,但物有所值,一想到老太太乐了后的高额回报,贾六砸锅卖铁也要把这笔投资给落实。
怎么落实法?
云骑尉外加旗人身份,跟钱庄借二百两是没有问题,大不了利息高点。钱庄要是不借的话,贾六还有后手,那就是把家里被他爹败光后仅剩的几十亩田契偷一些出来抵押。
反正不管如何,这银子必须要想办法凑起来。
代价嘛,大不了被贾大全再揍一顿。
退一万步讲,贾大全死后贾家的所有东西都是他贾六的,如今不过是提前透支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路,当真是归心似箭(偷心似箭)。
贾家是汉军旗人,因此住在满城,也就是从前明朝的内城。
大清建国后将北京内城改做满城,除了旗人和官员,外城的汉人可是不能入内的。被发现了重则杀头,轻则也是要流放宁古塔或西北苦寒之地的。
贾家隶属汉军正蓝旗,所以同满洲正蓝旗、蒙古正蓝旗一样都是在崇文门内那一片居域居住。
由于贾家老太爷贾太保是朝中重臣的缘故,贾家的院子其实地理环境还不错,是紧邻满洲正蓝旗的西柳胡同。
进了胡同到了家门口,杨植还在那苦口婆心劝说少爷别干蠢事,把个贾六听的脑袋都大了,没好气的瞪了眼杨植道:“你不跟老家伙说,他天天喝得醉熏熏的怎会晓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贾六两手负在身后,看着贾家这唯一的奴才语重心长道:“栓柱,你啊眼光要放长远些,如今我是少爷,将来呢?”
栓柱是杨植的小名。
“将来?少爷当然就是老爷喽。”
杨植的回答让贾六很是满意,正要指明老爷的性质和重要性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紧闭的院门被人拉开,一个胖乎乎的老头满脸急慌的出现在贾六的视线中。
老头正是他爹贾大全。
没等贾六开口问他爹着急火了的干什么去,他爹就一把上前抓住自己的好儿子,不由分说就往胡同口外拉。
这把贾六弄懵了,一边挣脱贾大全一边气道:“老家伙,你拉我干什么?”
“跟爹去都统衙门!”
同宝贝好儿子斗了好几年,也气晕过好几次的贾大全,这次竟是没有破口就骂“小兔崽子”,然后甩两个耳光下来,而是同天塌下来般火冒金星似的拽着儿子就往胡同外跑。
“去都统衙门干什么,我不去,我还有事呢,要去你自个去...”
贾六可不想错过去贾大全房间翻箱倒柜的大好机会,极力挣脱这位歪的不能再歪的“上梁”。
前身沾染的坏毛病除了同当下旗人子弟只知享乐的大环境有关,同这位上梁不正的老子也脱不了干系。
“你小子有个屁事!别犟着了,出大事了,赶紧跟爹走,迟了就完了!”
贾大全虽然胖,可身子早被酒色给腐蚀的差不多,跑了这么点距离就已经是气喘吁吁。
“出什么事了?”
贾六意识到可能真有事情发生,要不然油壶倒了也不会扶的贾大全不会这么着急惊慌。
“都统衙门把咱家列在出旗名单了,你不跟爹去衙门闹,明儿咱们就是乡下的汉人了!”
贾大全急得拿起手中的世袭云骑尉的铁牌就朝脑门拍了一下,“我贾家可是功臣之后,老太爷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你爷、你爹我也为大清流过血,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咱贾家!”
声音悲呛,就差嚎哭。
“叭!”
贾六手中的鸟笼在他爹大全的余音中轰然落地。
啥玩意?
说好的八旗子弟与国同休的呢!
第四章 我是旗人我骄傲
贾家的老太爷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是一点不假的,要不然贾家也不会蒙恩抬旗,从低等的汉人摇身一变成为光宗耀祖的旗人。
这年头,汉人变旗人什么性质?
祖坟冒青烟!
额头通天,鼻孔朝天咧!
只是贾大全说他同爷爷贾祖旺为大清流过血,贾六表示此事有待商榷。
由于贾祖旺在贾六出生前就光荣驾鹤西游,所以关于贾祖旺的一切事迹贾六都是听贾大全说的。
其中经常被贾大全拿出来反复提及的,就是贾祖旺在和通泊之战的英雄事迹。
和通泊之战发生在雍正九年,清廷决议出动北、西两路大军堵御准噶尔军,北路军的统帅就是有名的靖边大将军傅尔丹。出兵圣旨一下,京师八旗兵就抽调8000人归傅尔丹指挥。
当时抽调汉军旗2000人,其中就有继承老爹贾汉复世袭云骑尉的贾祖旺。也因了这个云骑尉的世爵,贾祖旺还担任了四品副参领一职。
结果这一仗清军大败,很多满洲将领因为无法突围自杀,京师八旗同车骑营等损失惨重。在一些将领护卫的拼死保护下,傅尔丹才侥幸突围捡回一条命。
据贾大全说,贾祖旺当年为了保护大将军傅尔丹冲出重围,带着几十名汉军勇士与数十倍于己的准噶尔人殊死搏斗,最后部下全部战死,他本人也重伤昏迷不醒。
准噶尔人退走后,赶来的奉天八旗兵在死人堆中找到了尚有一息之存的贾祖旺,后经全力救治方才没有殉国。回到北京后,大将军傅尔丹还特意前来探望贾祖旺,整个西柳胡同都轰动的很。
这是贾大全说的。
一直以来,贾六对此事深信不疑,直到两年多前在一次汉军旗子弟的聚会中,他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的确,贾祖旺参加了和通泊之战,只是战场表现同他告诉儿子的完全不一样。
当时准噶尔人调集重兵冲击傅尔丹的中军大营,除傅尔丹亲自领着清军反击外,还有树红纛的科尔沁兵,树白纛的土默特兵也在同准噶尔人血战。
然而清准双方都在浴血厮杀时,清军阵中突然有人惊慌大叫说土默特人败了,结果引发清军阵脚大乱,准噶尔人抓住时机一举攻破清军大营。
此役,傅尔丹所领北路军计有京师八旗兵8000,车骑营兵9000,奉天等处八旗兵8000余,连同随军民夫有三万多人,结果战后仅余2000人,堪称雍正年间最大的败仗。
战后,傅尔丹一方面上疏请罪,一方面也在调查是谁在阵中乱呼导致大军失利,并发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只是死难清军实在太多,当时又那么混乱谁知道是谁喊的?此事便无法彻查,最后只能当那个乱喊的家伙死在了和通泊。
直到乾隆二十三年也就是贾祖旺去世那年,曾同贾祖旺一起参加北路军的旗人、也是贾家远亲的马庆祥在一次酒后对人说,当年那个在和通泊乱喊导致大军溃败的就是刚刚见阎王的贾祖旺。
贾祖旺为什么这样做?
真不是故意的,实是当时被准噶尔人的攻势给吓坏了,不知道是脑子不做主还是真看见土默特人的白纛倒了,随口就那么一叫。
回过神来贾祖旺才晓得坏了事,吓得直哆嗦,连步子都走不动,最后还是马庆祥拉着他跟着溃军一起逃出去的。
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贾祖旺为了堵马庆祥的嘴,将自家六十亩良田都转给了马家。
拿人手短,加上也是亲戚,马庆祥便没向都统衙门告发贾祖旺。这么多年过去,也一直是守口如瓶,直到贾祖旺去世。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马庆祥的孙子马文武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在贾六向人吹嘘他爷爷当年如何如何勇猛时,马文武“噗嗤”一声将听到的另一个版本当众说了出来。
为此,绝不相信爷爷竟是如此不堪的贾六还和马文武打了一架。
现在的贾六认为马文武说的可能是事实,若贾祖旺真如贾大全所言无比英勇,被救出后怎么可能不给晋升反而连副参领都给夺了,此后也再也没有出征过?
如今当事人都去见了阎王爷,离和通泊之战也过去了四十年之久,任何疑问在时间的冲刷下都变得没有疑问。
贾六无意探查贾祖旺的英雄事迹是否掺假,但他很肯定贾大全绝没给大清流过血,哪怕一滴都没有。
因为大全在乾隆二十四年随兆惠出征回部的路上堕马摔断了腿,压根就没去新疆。
这能算为大清流过血?
流过泪差不多!
可不管贾家第二代、第三代有没有替大清流过血、流过泪,就凭老太爷贾汉复的表现,清廷也没道理把功臣之后给撵出旗吧。
失手掉落鸟笼的贾六无形之中有些心慌,没法接受老爹带来的“噩耗”。
无它,旗人身份实在是太重要了!
这个身份可是直接关系贾六能否迈入大清政坛核心的!
尤其是在乾隆朝,这位爷那对汉人可是提防的很,也贼的很,所以乾隆朝的重要官职无一不是满洲、蒙古。
最典型的证据就是乾隆在紫光阁搞的功臣像,前后共有二百五十人,问题是哪个是汉人?
所以,贾家真要出旗成了汉人,于贾六而言他的仕途恐怕还没起步就得夭折,不夭折也是大打折扣。
这能行?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用蜡烛油滴了自己小半柱香后,贾六就明确为自己的未来指明了一个方向——做官,做最大的官!
想要做官,贾家现在的境况肯定对贾六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所以他才想在乾隆他娘八十大寿这件事上做文章,最终《三堂会审伽利略》这出大戏新鲜出炉。
然而,项目还未启动,梦想还没有插上翅膀,根正苗红的出身却要不保,这贾六哪里能忍!
别的不说,就旗人这两个字就比汉人多半个前程呢。
因此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贾六同他爹大全来到了位于东厂胡同的汉军正蓝旗都统衙门。
第五章 皇上是个王八蛋
为何是半信半疑?
汉军出旗是真事,这事打乾隆登基以后就一直在进行。
原因嘛,说白了就是随着三藩造反被平定,满洲在中国的统治彻底稳固,所以从前替满洲打天下的汉军八旗地位随着“和平”到来,渐渐的就变得越来越低,失去了他们存在的价值。
这是表因。
内因则是汉军八旗人口太多,导致清廷财政负担变得极大。
贾六从身边人了解到的信息是雍正年间,汉军及汉军旗人家奴壮丁人口达到了八旗总人口的六成。
也就是说一百万旗人中就有六十万汉军旗人。
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因此雍正年间就有满洲官员上书说再让汉军旗这么无限滋长下去,试问将来之八旗是满蒙之八旗,还是汉军之八旗?
于是,雍正启动军旗改革,准备让人口众多的汉军八旗出旗为百姓,一来减轻财政负担,二来确保八旗根基不会本末倒置。
只是这件事因为雍正的突然死亡搁置了下来,等到乾隆七年才正式宣布除从龙入关的辽东汉军(旗内称旧汉军)不在出旗之列外,其余汉军八旗如入关后归附者,原属三藩所部者都在出旗之列。
此后三十年间,汉军八旗大概每隔三五年就会启动一次出旗,前前后后怕是有二十万人给出了旗,只是出旗的大部分是原属三藩部者,以及那些祖上没有什么军功的普通旗人。
贾家虽然是入关后附者(老太爷贾汉复是明朝淮安副将),但贾老太爷属军功显赫的开国重臣,又有世袭爵位肯定不会在出旗范围。因为功臣之后都能给撵出旗,那未免就太寒人心了,不利八旗稳定。
故而贾六怀疑他爹大全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这才火烧猪屁股,可又怕是真的,只能同他爹赶紧到都统衙门一探究竟。
“老爷,少爷!”
杨植也想跟过去,老爷少爷却跟吃了药似的一溜烟就跑了,无奈只好将地上的鸟笼捡起来,顺便将那颗被少爷踩裂了的核桃捡起剥了吃起来。
“呸!”
才嚼一口就给吐了出来,太特么的苦了。
.......
东厂胡同这地名一听就知道是前朝东厂衙门所在,类似留存前朝印迹的地名还有很多,什么惜薪司胡同、宝钞司胡同的在内城多了去了。
虽说平日里爷俩不对付的很,但在共同利益面前,这对平日谁也看不惯谁的爷儿俩倒是难得的齐心,跟脚底踩了风火轮,屁股点了二踢脚般嗤嗤就到了东厂胡同。
一路上,竟是一句呛话都没有!
结果爷俩到地方后往里一瞧,好家伙,都统衙门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都是那些听到消息知道自己要被赶出去当汉人的旗人来叫委屈讨公道的。
熟人还不少,光贾六认识的就有好几位,平日在街上瞧着了都得打个千,逢年过节还得过去问个安。
都统衙门是什么地方,那是从一品的单位,搁贾六前世妥妥的副部级、军政一体的要害职权衙门,能让旗人这么乱哄哄的闹将?
因此早就有一帮兵丁在衙门外拦着,任凭要出旗的那帮人怎么吵嚷要见都统大人,横竖就是不让进。
许是因为这帮维持秩序的旗兵都是本旗人,因此尽管碍于职责不能让人进去,一个个也是脸上堆笑好言劝说,没哪个二愣子犯浑动手的。
这当口,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贾六爷俩从人群中费力挤到前面,这才发现衙门口旁边摆了几张长桌。长桌后面坐着几个都统衙门下属户口房、档案库、俸饷房、米局的人,不过除了两个七品的正术典科长外,其他人都是衙门抄写管档的笔贴式(类似文员,满、蒙、汉军旗专任)。
贾六以为出旗的事都进入流程了,这帮人是负责发放出旗“补贴”的,但很快就知道他想错了。
长桌后面那帮人跟他前世是同行——专门给群众解释上面政策的。
一帮衙门办事的对来访群众那是一个客气,甭管谁提出什么问题都耐心听着,然后认真记录在册,再告诉人家对他提出的问题十分重视,回头一定专门报给上面研究,然后客气的请人家回去等消息。
要是对方着急不肯回,还要在这嚷着要见管事的,那就回一句大人们这会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也不是你一家子的事,就算给你报了怎么也得有个三五天才能给个准讯吧。
言语间不忘暗示这件事一定当成头等大事办,而且准保有效果,你别在这犯傻,回去等信就是。
闷声发大财,不懂?
真个不懂事在这瞎胡闹,完了上面把你当典型给办了,那就划不来了。
很是亲切的一幕。
贾六对这些个几百年前的同行心生敬意,因为他知道做群众工作不容易,但他也知道都统衙门纯粹在糊弄人。
为啥?
因为负有决定权的满蒙“领导”们一个都没出来,光是帮说话不算数的底层汉军打杂的在这应付已经说明问题了。
早在康熙年间,为了防止汉军旗做大,康熙就规定汉军八旗参领以上缺额者,今后一律从满洲、蒙古调任。
这就使得汉军八旗除了参领以下的官职由汉军旗人担任,上面真正有权力的官职都是满洲、蒙古旗人担任。
现任汉军正蓝旗都统还是个名人,乃是两次参加平准战事,清缅战事,平定大小金川战事的乾隆宠臣海兰察。
同满洲、蒙古八旗都统都是专人专任不同,汉军八旗的都统、副都统都是兼任。所以海兰察除了兼任汉军正蓝旗都统外,还是正红旗蒙古都统,同时也是参赞大臣、领侍卫内大臣。
这么多官加一起,搁贾六眼中那就是副国级的存在。
这种存在,莫说一帮要被赶出满城当汉人的普通旗人,就是贾大全这位世袭云骑尉那也是甭想见到的。
因此,贾六准备先找那帮应付的问问情况,他贾家到底在不在出旗名单,别搞半天他爹贾大全弄了乌龙。
正准备上前就贾家问题咨询时,他爹贾大全就一肚子火的梭哈了。
“姓赵的,谁把我贾家给定在出旗名单中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贾家是功臣之后!你们把功臣之后给撵出旗,小心生儿子没屁眼!...这事你不给个说法,老子我告御状,叫你们吃板子去!...”
贾大全的火暴脾气同他儿子的不学好一样,在汉军正蓝旗都是有名。
赵国栋是户口房的正术长,这是个七品官职,乾隆七年都统衙门改制时新设的官,专门负责各旗户口登记的。
因为同住一片的原因,赵国栋同贾大全认识,对贾家的情况更是了解,当下便站起笑着说道:“大全,你别急啊,这事你听我说...”
贾大全却不给人家说话的机会,在那嚷道:“听,听,听你姥姥个嘴,这事不是你们这帮龟孙子暗中搞鬼,我贾家怎么会在名单上!”
“大全,这事...”
赵国栋犹豫了下正准备拉贾大全到边上悄悄说时,边上俸饷房的一个笔贴式却不高兴的说了句:“贾大全,你少在这埋汰人,你一个贰臣之后不出旗谁出旗?”
“什么?贰臣!”
贾大全叫笔贴式这话说的气不打一处来,把个手中的世袭云骑尉牌子往桌上一拍,跳脚就骂:“你狗日的敢说我贾家是贰臣之后,我看你是活得腻歪了!”
“你嘴巴放干净些,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那笔贴式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年轻人不懂人情世故,很是有点愣头青的望着贾大全。
贾大全怒指那笔贴式:“不是你说的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大全,有话好说,”
赵国栋脸抽了抽,伸手便要拉贾大全,并给年轻人打个眼色示意别说了,可那年轻人却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竟是脚跟脚的回呛了贾大全一句:“是万岁爷说的。”
这话一出,贾大全尚未反应过来,边上的好儿子贾六心肝就不由颤了一下:原来是乾隆这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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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已经签约成功,希望各位贤达能够支持作品争夺新书榜,谢谢。
另征集主角大名,也就是官方用名,俗称学名。
第六章 爱新觉罗大老表
感谢小小霸王别鸡光荣成为本书的榜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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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房内,贾大全爷俩耷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
因为消息十分确凿,他贾家老太爷贾汉复真被当今皇帝钦定为贰臣。
什么是贰臣?
不忠不孝之人呗,也可以用三姓家奴来概括这种人。
当然,民间对这种人有个统一的称呼——汉奸。
管户口房的赵国栋虽是七品小官,但户口房是都统衙门的要紧部门,因此接触的大员很多,如此自是能听到底下人不知道的一些内情。
由于父祖辈同贾家关系不错,又知这爷俩都是浑性子,怕他们胡言乱语惹来大祸,赵国栋特意将贾家父子带到了户口房。
进屋之后还给爷俩一人倒了碗茶,可爷俩这会哪有喝茶的心情,老的耷拉着脑袋,小的也是一脸呆状。
很长时间后,贾大全艰难的咽了咽喉咙,问赵国栋他家老太爷怎么就被皇上给定为了贰臣。
不把这件事弄明白,大全真是死都不甘。
贾六也急啊,好好的旗人身份给夺了不说,那世代相袭的云骑尉转眼也要叫收回,你说这他娘的乾隆办的什么破事!
卸磨杀驴也不带这样的啊。
没了旗人身份,他贾六还审个屁的伽利略,哄个屁的老太太开心!别说八十大寿了,就是八十阴寿也不关他吊事。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一想到自己离大清政坛越来越远,贾六那颗原本骚动的心冷得不是一丁两点,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收拾东西细软跑去找白莲教替天行道,也来一出天父上身,天兄降临。
“这事啊,其实就几天前出的,”
据赵国栋说前几天皇上陪太后看了昆曲《桃花扇》后,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传旨让国史馆准备编纂一本贰臣传,将那些开国之初叛明降清对大清有汗马功劳的汉官重臣们全部定为贰臣。
特别点明以经略表师投顺的洪承畴、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的祖大寿,及冯铨、王铎、金之俊、党崇雅、贾汉复等人。
结果就是本不在出旗名单上的贾家被都统衙门特意放了上去。
“皇上他也太...”
贾大全想说皇上不明事理,不辨曲直,胡搞瞎为,寒功臣子弟之心什么的,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给咽了回去。
跟出旗为汉人相比,押到菜市口砍脑袋可不划算得。
事到如今,赵国栋能说什么,只能劝贾大全接受现实,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出旗。千万别闹,闹下去贾家铁定没好果子吃。
贾大全是真的慌了神,唉声叹气的,他这几十年来除了吃喝嫖赌就没干过正经事,陡然遇到这种大事连个急智都生不出来。
这时,他一向瞧不上的儿子贾六却突然问了一句:“赵叔,是皇上下旨让咱们贾家出旗的?”
赵国栋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贾六又追问:“那是谁将我们贾家放在出旗名单上的?”
兼任汉军正蓝旗都统的海兰察这会随阿桂征讨大金川,所以贾六肯定不是海兰察这个乾隆宠臣给贾家盖的棺材板。
因此只要不是海兰察这个一把手主抓,而是下面办的这事,贾六觉得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贾大全虽是个酒囊饭袋,但也不是傻子,一听儿子这样问顿时明白什么意思,赶紧看向赵国栋:“老赵,是谁跟咱们贾家过不去!”
“这...”
赵国栋有些犹豫,但想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他不说贾家也会通过别的渠道打听,遂朝外面看了下,然后告诉爷俩将贾家放在出旗名单上的是三个月前刚任副都统一职的福长安。
福长安?
贾六听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的,旋即想起来这小子就是传言乾隆私生子福康安的弟弟,也是乾隆朝重臣大学士傅恒的儿子。傅恒的姐姐就是二十年前死掉的乾隆第一任皇后。
“福都统?”
贾大全听了这个人名,本来还有些希望的脸庞变得比刚才更加绝望。
原因是这位福都统出身太过显赫,不仅老爹是大学士,哥哥福康安也是满洲镶黄旗副都统,兄弟二人打小就被皇帝养在宫中,比海兰察这位都统都要得圣眷。
因此真要是福长安将贾家出旗,贾大全觉得这事怕是难翻了。
贾六这边也气,不是气福长安跟他贾家过不去,而是气福长安太过优秀。
想他贾六同样旗人出身,如今除了旗人这个身份外却是一无所有。可人家福长安十四岁就当了蓝翎侍卫,十七岁便升任头等侍卫,如今好像也是十八岁,但人家却是正二品的汉军副都统!
贾六是什么?
马上就要从“贵族”变成“跪族”了!
至于福长安为何跟贾家过不去,贾六猜测肯定是打小在宫中长大的福长安对姑父乾隆心思摸得太准。
乾隆将功臣定为贰臣属实不地道,所以他不可能再亲自传旨让功臣后代出旗,但心里面肯定是对那帮贰臣后代不待见,加上他一心想将汉军全部出旗好让八旗血统纯正化,于是自然便有揣磨上意的好奴才替主子解决这个问题。
福长安再是受宠,他也是奴才。
贾大全这边可没敢嚷着去找福长安,因他知道自己惹不起,而且也未必能见到,但一想出旗的后果也是无法接受,半瘫坐在那跟被人抽了筋似的,嘴里不住呢喃:“怎么办,怎么办...”
“就是真出旗也不会这节骨眼让你们走,总得过了太后八十大寿是吧。你爷俩回去跟家里的人好生议一议,看看这家产怎么个分法,能卖的就趁早卖,千万别拖着,不然到时候那价肯定压得不行...”
赵国栋心眼属实不错,真是替贾家着想。
“赵叔,这事就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贾六还是不甘变成跪族。
“你说这事能有什么法子?”
赵国栋摇摇头,示意贾家这不争气的小子别再胡思乱想,赶紧把爹带回去才是要紧。
“赵叔,你就替我家想想办法吧,只要咱们贾家能留在旗内,我家肯定记您赵叔的好。”
贾六习惯性的要从兜中摸烟,却发现这年头没有华子,兜里也没银子,便赶紧看向失魂落魄的老爹。
别看赵国栋只是都统衙门的小官,可很多时候这种小官能帮人解决很多事,哪怕提点一两句都胜过爷俩把腿跑断。
贾大全一开始没明白儿子的意思,等儿子朝自己挤了几次眼后才恍然大悟,赶紧摸出本来准备晚上去万花楼喝花酒的银子递给赵国栋。
“哎,你这是做什么?收起来收起来,叫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真不要,你大全跟我又不是外人...”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那袋碎银子还是被贾大全硬塞进了赵国栋的“办公桌”抽屉中。
贾六在边上干看着,寻思老赵要还是不给指点,那就再加钱。
“这事闹的,”
赵国栋眉头紧皱,被贾家爷俩缠的没法子,只得说道:“法子我是真的没有,不过你们家不是有两个嫁给宗室的姑奶奶么?要不你爷俩去找找看?要能在宫里递上话,说不准就不必出旗了。”
“对啊!”
贾大全一下来了精神,他贾家大姑奶奶嫁的可是安亲王岳乐的儿子塞楞额为嫡妻,二姑奶奶嫁的是多罗贝勒尚善之子古禄固,也是嫡妻!
所以他贾家是有两家黄带子表亲的!
论起来,他贾家还是内表,爱新觉罗是外表咧。
贾六也是眼前一亮,福长安再得乾隆宠信也是外臣,贾家那几位大老表却是正宗爱新觉罗,老表们真要施以援手,贾家有救,六爷有救啊!
旋即却有些不是滋味,为啥?
同样是旗人,满洲旗人能娶汉军旗的女子,汉军旗人却不能娶满洲女子为妻,他贾六觉得不公平呗。
等六爷将来发达了,无论如何也要讨个爱新觉罗女子做小妾。宗室不行就讨个满洲老姓,钮钴禄和平啥的挺好。
第七章 世风日下人心坏
有两个爱新觉罗表亲在,贾家出旗的事多半能挽回。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只要不出旗当汉人,能保住迈入大清政坛核心起点的这半个前程,贾六可不在乎他贾家老太爷是汉奸还是狗腿,哪怕叫他带人把老太爷坟刨了,重孙子眼都不带眨的。
毕竟,他“本系汉人”。
贾家,不过是个壳。
借壳上市的那个“壳”!
由于对贾家上两代亲戚关系不太了解,尤其是两位姑奶奶家的情况,回去的路上贾六几年来第一次认真向他爹大全讨教。
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原来贾六的爱新觉罗表大爷(表哥)们,那是一个个的顶呱呱。
大姑奶奶贾秀云那头,自打嫁过去后就给丈夫塞愣额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承继奉国将军(正二品)爵位,现任镶黄旗满洲护军统领的色痕图。另一个是得了奉恩将军(正四品)爵位的色克锡。
这会的护军就是原先皇太极时各旗主亲领的摆牙喇亲兵,顺治年间改称护军,成员皆是从八旗满洲、蒙古挑出来的精锐,汉军旗人再是勇猛一个打八个,都没资格被选为护军。
按康熙年间的制度,上三旗的护军专门负责宫城禁卫,下五旗的护军则负责各王公贝勒府。
理论上谁能拉拢上三旗的护军,谁就能决定龙椅归属。
而且护军各旗只有一个统领,所以色痕图这个镶黄旗满洲护军统领的地位和权势非同一般。
弟弟色克锡比哥哥色痕图就差得多了,爵位不如兄长,差事也不如兄长,只在宗人府挂了个闲职。
二姑奶奶贾秀芹那头,自打嫁给多罗贝勒尚善之子古禄固后,前前后后替夫家生了三儿一女。
如今三儿一女都不在了,倒是孙子辈挺多,然而都不怎么出息,属于闲散宗室,只一个孙子嵩椿很出挑。
这个嵩椿比当护军统领的姨大爷色痕图还要牛,曾任镶黄旗满洲领侍卫内大臣、正红旗蒙古都统、内大臣,现在则出任江宁将军一职。前几年还一度担任过宗人府的右宗人,在宗室之中威望很高。
因此,如果嵩椿能替奶奶娘家说几句话,乾隆多半会给个面子,毕竟这位主还是要点脸的。
可惜的是嵩椿这会在南京任江宁将军,属于远水救不了近火,故而贾家爷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大姑奶奶儿子色痕图身上。
去找色痕图之前,贾大全让儿子贾六先去找下二叔贾大忠,事关贾家共同利益,他得让弟弟大忠陪着一起去。
贾家老太爷贾汉复当年生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贾六的爷爷贾祖旺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因此贾汉复留下的世袭云骑尉的爵位就落在了长房这支。乾隆心血不来潮的话,贾大全死后贾六就能光荣上岗,从而正式成为大清朝的四品爵爷。
军中又把这个云骑尉称为“半个前程”。
贾家另外两房也都在旗,但贾大全没想过找他们,原因是他这个长房这么多年来对另外两房没怎么照顾,朝廷的好处也落不到那两房头上,这会出了事要找人家一同讨说法,怎么也说不过去。
旗人间的规矩不管哪家有什么事,也是向来都由长房出面交涉解决,如此贾大全也没必要去找那两房。
“动作快些,让你二叔赶紧过来!”
“嗯哪!”
贾六小时候爱往二叔贾大忠家跑,原因是贾大忠家院子里有棵枣树,那枣特别甜。贾大忠因为连生五个女儿没儿子的缘故,对侄子也是特别喜欢,有什么好东西总是不忘给侄子送一份。
因此叔侄俩关系打小就好。
有一次贾大全酒喝多了猛揍儿子,要不是贾大忠及时赶到,贾大全怕是真能失手把儿子给打死。
贾大忠家离贾大全家不远,只隔了条胡同。
事关贾家命运,贾六认为二叔贾大忠一定会和他们一起去找色痕图,没想到了二叔家把事一说,贾大忠竟摇头说不掺和这事,还说他老早就想出旗了,说什么天天守着那点旗人俸禄口粮实在是没意思的很,一家老小日子过的也艰难,与其这么半死不活的,不如出旗自谋生路。
“回去跟你爹说,别舍不得这个旗人身份...咱们有手有脚的出去干什么不好?非呆在这旗里叫憋死么...”
贾大忠反过来倒是让侄子回去劝他爹别想着找关系、弄门路的,老太爷是忠臣还好,贰臣还好,人都没了大几十年了,有啥打紧的?而且这事是皇帝给定的,能翻案?
“你爹就是舍不得那一年的八十五两银子,他老了,你还年轻,听叔的没错...”
“......”
贾六一时无语,事实上贾大忠说的对,大多数汉军旗人与其守着一年23两的俸禄口粮过日子,这不让干那不让干的,不如出旗各谋出路。
这要搁别的时候,贾六说不定真就“反水”回去做他爹的思想工作,问题是现在他需要自家那半个前程!
他要当官,当大官,就必须在旗!
从二叔那回来把事说了后,贾大全怔了好长时间才说了句:“人各有志,随他去吧。”然后让儿子换身体面的衣服同他一起去找表哥色痕图。
“栓柱,备车!”
怎么也是世袭云骑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还是养了一匹马的。不过没有马夫,还是杨植这个贾家“三太保”兼任的。
想法坚定,意志坚决。
爷俩同心协力,誓要赖在旗中不走。
然而贾六很快发现坐在车厢对面的老爹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好像小媳妇洞过房后头次出来见人,脸色异样,走路都别扭。
贾大全这边是有难言之隐,或者说担心。
自打两位姑奶奶去世后,贾家其实和那两家宗室表亲就不大走动了。不是贾家不愿意和宗室亲近,而是宗室那边不亲近他们。
八旗是很怪的,旗人分满洲、蒙古、汉军三支。在汉人眼里,汉军旗人是高高在上的主,可在满洲、蒙古旗人眼中,汉军旗人那就是八旗最底层的存在,由此形成了一条满洲歧视蒙古、蒙古歧视汉军的“鄙视链”,上下等级森严的很。
然而满洲八旗内部也存在这种“鄙视链”,首先就是满八旗分成了上三旗,下五旗。上三旗的看不起下五旗,上三旗内又分宗室旗人同奴才旗人。
宗室旗人自然是宗室的黄带子、红带子;奴才旗人则是除了宗室旗人以外所有人。
为啥叫奴才旗人?
上三旗是皇帝直领的亲旗,皇帝除了是这大清亿万臣民的天子外,也是上三旗所有旗人的主子,故而上三旗的官员在皇帝面前都是自称奴才,这是一个很亲近并表明显贵身份的称呼。
下五旗的人,包括其他官员要是敢在折子上自称奴才,皇帝肯定甩他两个耳光子。
贾家属于汉军旗人,又是后入关资历较浅,也就是老太爷贾汉复在世时位高权重,这才能让两个女儿嫁到宗室做嫡妻,也让当时并没有什么实权的两位女婿很是巴结。
可人走茶凉的道理,搁哪朝哪代都不过时。
贾汉复死后,由于贾家两位姑奶奶的原因,那两家宗室同贾家这边还能保持正常来往。两位姑奶奶一死,这门亲戚便渐渐的凉了。
更何况贾家两位姑奶奶都是康熙年间去世的,这一眨间就是几十年,还能有多少情份在?
反正贾大全上次见到表哥色痕图,还是八年前他被旗里抽调出征回部那次。
因此贾大全心里犯嘀咕,不晓得他那位当护军统领的表哥还认不认他这个表弟,又是不是肯看在死去母亲的份上帮贾家一把。
一路,当爹的忐忑,当儿子的则是斗志昂扬,满怀憧憬。
随着车轮的滚动声,爷俩很快来到了镶黄旗满洲居住的安定门区域。
大老表色痕图家的宅子以前是明朝一个大学士的,祖上岳乐入关后直接抢来的。
护军统领又是奉恩将军的府邸肯定有门房,见有辆马车在自家府前大门外停了下来,立时就有值守的包衣奴才过来询问,待知竟是老太太娘家的贾大爷同小少爷来拜访主子,一个奴才赶紧进去通报。
“等会见着你大爷,要站有站样,坐有坐样,别吊儿郎当的叫你大爷犯嫌。嗯,另外不该你说话时别插嘴,你大爷是朝中重臣,最是讲究规矩...”
因为担心儿子在见色痕图时表现不好,给那位护军统领留下不好印象,贾大全下车后就开始叮嘱起来。
“爹,知道了,我有分寸。”
贾六闷声应道,他为人处事可比从前那个贾六要老成得多,比眼前面这个爹也稳得多。
所以,该他教训对方才是。
又仔细打量了下儿子的穿戴,再瞧了瞧自个,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后,贾大全先是呼了口气,再是深呼吸一口,便准备同儿子入内见表哥去。
见着色痕图之后怎么说,路上贾大全早就在心里酝酿了好多次,并认为不管两家现在走不走动,还有多少情份,色痕图都不会见死不救,毕竟他身上流着贾家的血。
见爹身子动了,贾六忙跟上,未想父子二人刚上台阶,先前入内通报的奴才就急匆匆的回来,见着贾家爷俩要入内忙伸手拦住,并道:“二位请回吧,我家主子今日不见客。”
啊?
啊!
贾大全的脸唰的一下变老绿。
贾六的脸差不多也是这样。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个外表敢这么不待见大内表!
第八章 贾家还是有贵人
色痕图这个表大爷实在是不厚道。
不管这事能不能帮,又是否能帮成,你总得先见见大表弟同大表侄啊。
哪怕心里不待见这爷俩,总归亲戚一场面上客气一下,然后委婉表示这事不好办,人贾家爷俩能死皮赖脸缠着你么?
结果搞得嫡亲表弟(侄)上门,却连门都不让人家进,属实要遭雷劈。
你色痕图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额娘可是咱老贾家的姑奶奶!
没有我姑,能有你这王八蛋!
在车上做足功课,也将表兄弟会面场景在脑海模拟好几次,并成功制定好几套预案的贾大全,心里那是一个气啊。
他想到了表哥色痕图会因为贾家老太爷叫皇上钦定为贰臣不敢施以援手,为此想到的若干托辞借口,却唯独没想到表哥连门都不让他进。
人,都是有骨气的。
当年贾大全连从马上故意堕下摔断腿的痛苦都能忍受,独不能忍受表哥对他自尊心的伤害。
也就是满洲旗人的丧葬习俗同汉人、汉军旗有很大不同,要不然将来色痕图去见大姑奶奶了,贾大全铁定不给这位大表哥的棺材盖上钉钉子,任谁请都不去!
谁去谁是二娘养的。
贾家人说话,一口唾沫一口钉。
“走,我们回去!”
气愤的贾大全二话不说拉着儿子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色痕图家门口受辱。
贾六能说什么?
表大爷连见都不见,他难道还能拉着他爹跪在人家门口把脑袋磕破?
走吧!
赖这叫人家奴才看笑话不成。
色痕图这个表大爷连见都不肯见,色克锡那个表二爷更是不用想了。
回头那刻,贾六抬头看了眼大门口挂着的灯笼,上面赫然写着“色宅”二字。
到底是爱新觉罗子弟,讲究。
“老爷?”
坐在车上咬指甲玩的杨植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回来,愣了下后赶紧下车扶老爷上车。再瞧少爷一张脸拉得老长,心中嘀咕不知谁把这爷俩气成这德性,顺手将少爷也搀上了车,并问道:“少爷,我们去哪?”
“去哪?”
贾六滞了一下,没好气的一挥手:“回家。”
“噢。”
杨植将车厢门带上便拍了下马屁股,马车轮子顿时向前方滚动。
只是跟来时车速蛮快不同,这回去的车速竟是慢吞吞。
杨植这个车夫也没有坐在前面赶,而是紧跟着马车一路小跑。为了方便还将大长辫子盘在脖间,猛不丁一看跟菜市口砍人脑袋的刽子手差不多。
“怎么回事,这么慢的?”
心灵受到极大打击的贾大全在车内兀自生着表哥闷气,很快就感觉到车子慢得跟蜗牛一样,遂有些生气的从窗户中探出脑袋问了句。
“老爷,咱家大黑打秋上就一直掉膘,刚才来时就跑快了,这会可不能再快了,要不然大黑怕撑不住...”
杨植这个家生子体力倒是好,马喘他没喘,说话都不带停顿的。
得,也不用解释了。
贾大全将脑袋缩回车厢,这马掉膘关谁的事?还不是关他这个主人的事。
别人家养马一天草料、豆料能喂好几钱银子,他家呢?能省就省,能不喂就不喂,光想马儿跑,不想马儿吃饱。
结果就是平时不烧香,临了抱佛脚,这不扯淡么。
贾六偷偷给老子翻了个白眼,这主也就是他这具身体的亲爹,要不然半夜就掐死,明早给发丧,后天就把牌子给捧了。
无他,实在是太败家。
贾六他娘于氏就是活活叫丈夫气死的。
贾家爷俩干仗,老子叫儿子气晕几回这事,胡同里的人都说是贾大全的现世报。
色痕图家其实离皇城已经不远,最多也就二三里地,奈何就贾家父子如今这身份和窘境,他俩可没进皇城的胆,也没那资格。
大黑跑得再慢,总也把主人父子给拉了回来。
路过东厂胡同那片时,贾六看到还有好多人在那闹腾,看光景天不黑下去那帮家伙不会散场。
可能这些闹腾的旗人中会有幸运儿因为各种原因(关系)成功保留旗籍,但大多数人还是会乖乖出旗,所以眼前的闹腾景像只能算是这帮人在重新成为汉人之前的最后宣泄。
等到自家西柳胡同口时,同样也是聚了不少人。
这边一堆,那边一堆,都是接到通知要出旗的在那抱团叫冤叫屈的。不过任他们怎么叫喊诉苦,上面管事的也不会听到。当然,也有如二叔贾大忠一样想得开的旗人在那小声商议出旗后的事。
不少同贾大全相识的旗人都跟车上爷俩打招呼,贾家老太爷叫当今万岁爷给定为贰臣的事早就传遍旗里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的就是这种事。
别看大多人的样子都是在替贾家鸣不平,觉得惋惜不公,因为人贾家是功臣之后不比他们这帮祖上没啥军功的。
实际上贾六却知道这帮人九成都是幸灾乐祸。
人性嘛,本坏。
自己混得再差,也见不得别人好,反而更乐于见到比自己混得还不如,或者即将不如的。
贾大全这边哪有心思同那帮人多说话,匆匆应付几句就让杨植将车赶进院子,然后让他马上去请大女婿、二女婿过来。
贾六奇怪道:“爹,你把姐姐姐夫都喊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不跟你姐姐姐夫说,跟谁说?唉,也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出旗名单。”
贾大全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岳父。每回两个女婿上门,他这个老丈人都会把女婿灌倒。
因此贾六记忆中最多的一幕就是贾大全光着膀子、盘着辫子,左手扶大女婿,右手搀二女婿,一口一个哥俩好。要不是两个闺女死命拉着拦着,两女婿就得跟老丈人去青楼了。
贾家是旗人,嫁女儿肯定也是嫁旗人。
贾六大姐贾娟嫁的是汉军正红旗一户姓王的人家。大姐夫叫王志安,祖上是明朝军头左良玉的部下,后来随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被编进了汉军旗。
不过同祖上习武不同,王志安选择从文,打小就念书,可惜的是接连参加了几次科举但都没有中榜。
八旗子弟是可以参加科举的,康熙年间将全国省份划为大、中、小三等,各省科举录取名额比例分别按这三个等级制度施行,其中云南、广西、贵州三省为小省,大概每一百个士子录取三人。
旗人子弟科举录取名额便是参照小省,不过因为旗人子弟考科举的不多,因此实际上录取率非常高。
王志安今年已经三十出头,倒霉催的连考几次都不中,按理说当息了科举入仕的心思,托关系在旗里找个事做,可这位大姐夫却是迂腐的很,死活非说自己是当文官的料,因此怎么也不肯放弃科举之路。
没办法,贾六大姐只能一边照顾家里,一边节衣缩食的支持丈夫科举。为此,贾大全这个当爹的也没少贴补大闺女。
相比大姐贾娟,二姐贾兰嫁的还算不错,丈夫就是本旗的,姓高名德禄。祖上就是曾在江西死守赣州,大败原先是清军后来又叛清归明李成栋的高进库。
高家祖上不像贾家那位老太爷清廉奉公,因此给后人留下不少财富。高德禄的爷爷同父亲又以旗人的身份在外城放利子,所以高家日子十分富裕,属汉军旗人中的“土豪”。当年也正是因为看中高家有钱,贾大全才把闺女嫁过去的。
大概天快要黑的时候,贾娟、贾兰两口子就各自乘着马车来到了娘家。
两位姑奶奶(旗人称出嫁的闺女都叫姑奶奶)事先已从杨植那里知道了娘家要被出旗的事,所以一进院子就急慌的找老爹。
贾大全却没急着回答女儿女婿,而是先问他们两家要不要出旗,待听到否定的回答后,贾大全一直紧绷的面皮不由舒松了下来。
“姐,姐夫,你们坐。”
贾六这个小舅子很是勤快的搬了几只凳子过来。
大姐贾娟坐下后有些气道:“好好的,咱老太爷怎么就成了贰臣?”
这事她真想不明白,路上就问过丈夫贰臣是什么意思,结果丈夫给出的回答是奸臣叛徒。这可把贾娟气的,直发牢骚说老太爷明明是大清的忠臣、功臣,怎么就是奸臣叛徒了。
这世间黑白还要不要了,哪有这么血口喷人的。
王志安听妻子发半天牢骚,最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来,说:“老太爷是明朝的奸臣叛徒。”
这话把贾娟滞了半天。
王志安坐下后因为性子迂腐,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没吭声。
二女婿高德禄先开口问了老丈人同小舅子去表大爷色痕图家的详细情况,待知道这两位连门都没进,高德禄张了张嘴愣是没说话。
贾娟同她爹贾大全一样也是个急性子暴脾气,桌子一拍道:“姑奶奶那头的人不肯帮忙,咱们就再找别人。我就不信了,这八旗里就没个能替咱们贾家说句公道话的!”
“找谁?”
王志安拽了下妻子,摇了摇头,道:“定老太爷是贰臣的可是皇上,谁敢跟皇上对着干?”
丈夫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贾娟更气:“皇上也不能不讲理啊!”
王志安嘟囔道:“皇上不讲理,你能怎么办?”
是啊,皇上不讲理能怎么办?
贾大全同贾六都是脑壳大,贾家这事连身为镶黄旗满洲护军统领的色痕图都不敢沾惹,这八旗还有谁敢替他们贾家说话?
“总要试试,咱们想办法找人就是,万一找对人呢。”贾娟嘴里是这么说,心里也虚,因为她爹同兄弟那倒霉样似在说没用的,没用的。
王志安闷声道:“我是找不到人的。”
贾大全也没指望这个书呆子大女婿,侧脸看向二女婿高德禄。高家的人际关系可比如今的贾家强,这也是他把两个女婿找来的原因。
见老丈人盯着自己看,高德禄赶紧说道:“这事是得找人,还得能在皇上身边说上话的,不然找谁都白搭。”
贾六二姐贾兰问丈夫:“你们家有谁能在皇上身边说上话?”
“我们家是没人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但我倒是认识一人,要是这人肯帮忙,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高德禄想都没想就说了这事,看来路上就把能帮上忙的人过滤了一遍。
“谁?”
贾家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
“就是刑部尚书英廉的孙女婿,”
高德禄提醒妻子,“你忘了,就是冯格格嫁的那个和珅。”
第九章 不懂就问好贾六
冯格格姓冯,名霁雯。
“格格”并非专指皇室公主和宗室的郡君、县君什么的,而是旗人对旗内没出阁的闺女通称。
当然,仅限满洲八旗,也就是旗内常说的“贵女”。
冯格格是现任刑部尚书兼办户部侍郎、正黄旗满洲都统,充《四库全书》馆副总裁的英廉孙女,这个出身当然配得上贵女了。
问题是她爷爷叫英廉,孙女怎么姓了冯?
原因也简单,英廉祖上就是汉人,乃是太祖皇帝创业之时便在旗内充任旗鼓人的老包衣,后来太宗皇帝特意恩赏抬入的满洲正黄旗。这资历,比后入关从龙编为汉军旗的贾家那是高得去了,很多蒙八旗高官都比不上。
如英廉这种祖上是真汉人抬入满旗的其实有很多,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子孙后代只有女性可以冠祖上老姓,男性起名却必须同满洲一样绝不冠汉姓。
因为,他们是以真满洲自居的,如此一来,这些人的名字听上去同真满是一模一样。
当然,贾六不关心这个冯格格姓冯还是姓英,他关心的是那个叫和珅的人。
二姐夫刚把这个人名说出的时候,贾六的屁股就一下悬空了,耳朵也是无声的陡然一竖,双目炯炯有神。
好在,瞳孔没有放大。
“哎呀,好,好!”
贾大全也是一下激动起来,英尚书那是什么人?听说马上要当议政大臣了,这种大人物要是能替贾家美言两句,贾家这事不就迎刃而解了。过于激动,却没注意听他二女婿说的是认识英尚书的孙女婿和珅,而不是认识英尚书本人。
还是当闺女的知道自家老爹的心思,贾兰当时就给他爹泼了一盆冷水:“爹,你女婿认识的不是英尚书,是他孙女婿和珅。”
“啊?”
贾大全愣了一下,旋即咧嘴一乐道:“这不一样嘛。”
是没两样,爷爷同孙女婿不是外人。
贾兰懒得跟她解释,有些担心问丈夫高德禄道:“那个和珅能帮咱家的忙?”
“要搁从前可能帮不上,现如今怕是有点用。”
高德禄告诉妻子还有老丈人他们,这个和珅自打娶了英尚书的孙女后就时来运转,先是在宫中銮仪卫当差,如今在英尚书的运作下改在粘杆处当值了。
“粘杆处啊!”
贾大全的眼睛一下直了,大女婿王志安也是一脸羡慕,为啥?
粘杆处是宫中专门负责护卫皇帝的侍卫处,里面的人虽不说天天能见着皇帝,但隔三岔五肯定能在皇帝边上露个脸的。
而且这粘杆处权力也大的很,听人说同前朝的锦衣卫差不多,厉害着咧。里面的侍卫又分一等、二等、三等及蓝翎侍卫,不仅品级都很高,放出外差都能当实权的总兵提督。
可以说能入粘杆处当值,是旗人做梦都盼望的好事。
可惜的是,这个好地方跟汉军旗没关系。
“二姐夫,这个和珅同你关系很好吗?”
贾六不关心粘杆处,他关心的是高德禄是不是真能请动和珅,别闹半天这和珅同他表大爷色痕图一样连门子都不让人进。
“怎么说呢?要没我高家,他和珅怕是没有今日。”别的高德禄不肯保证,但和珅这里他却是笃定的。
原来和绅的父亲是原福建都统常保,不过常保死的早也死的突然,生前又没给家里攒下多少家产,因此常保一死和珅家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日子虽不是太不堪,但也十分窘迫,不得不一次次跟亲朋借钱。
后来和珅稍大后知道自家有十五顷地在父亲生前的部下赖五手中,便同仆人刘全去找赖五讨要,以此来维持家中以及兄弟俩进学开销。
没想这个赖五却是翻脸不认人,不仅私吞和珅家的地,还花钱买通都统衙门把地契直接过到了名下。
无权无势、年纪又小的和珅拿赖五没办法,只得再次跟在外任河道总督的外祖父嘉谟借银子。
结果被借烦了的外祖父嘉谟认为和珅肯定是个纨绔子弟,不然何以开销这么大的,于是断然拒绝。
走投无路的和珅实在是没地方借钱了,只得想到借利子这条路,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在外城放利子的高家开的当行。
说明来意后,起初高家负责放利子的管事不肯借银子给和珅,因为他觉得这小子虽是旗人,但父母都死了,家中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用于抵押,所以拿什么还钱?
正把人往外推时,高德禄的父亲高文举不知怎么来了,第一眼就觉得长相眉清目秀的少年和珅给人的感觉特别好,而且也是特别让人亲近信任的那种。
待管事把事一说,向来吝啬的高文举竟是破天荒的不要利息借给和珅三百两,并要和珅安生进学,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他。
“这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贾兰奇怪,她那公公可是猪肉过手都要留层油的主,怎的会对那和珅这么好的。
高德禄笑道:“那会你还没进门呢。”
有了高家的资助和珅才得以解决家中的困境,后来他那外祖父嘉谟也知道外孙不是纨绔子弟,特地托人又送来几百两,如此才让和珅兄弟俩得以继续完成在咸安官学的学业。
“...要说和珅这孩子是真不错,比咱们六子强多了。”
高德禄说这话不是故意贬低他那旗内有名的败家小舅子,实是真觉得和珅厉害。
“你姐夫说了玩呢,别往心里去。”
贾兰这个当姐姐的得照顾些兄弟,贾六肩膀耸了耸,腆腆一笑,表示不介意。这会他对和珅同志的过去贼感兴趣。
据高德禄说,咸安官学大部分学生都是八旗的纨绔子弟,整日沉迷于吃喝玩乐,倚仗家中权势不将老师放在眼中,独和珅例外,不仅认真读书也尊敬师长,特别是对担任官学老师的吴省兰、吴省钦兄弟特别敬重。
结果有次名满天下的袁枚来京拜访吴省兰兄弟,问官学有什么好的读书苗子,吴省兰二话不说就推荐了和珅。袁枚起初还不信,等亲自见了和珅考校一番后也是赞不绝口,还给和珅送了首诗。
听到这里,贾六暗叹:果然人生不是靠自己,而是靠贵人啊。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有袁枚这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夸赞,和珅的名字肯定会传进某些大人物的耳中。
时任直隶总督的英廉就是其中之一。
英廉官当得很大,可膝下儿女都早逝,就一个孙女霁雯在。
疼爱孙女的英廉一心想为孙女找个好丈夫,那种真正年轻有为的而不是旗人中的纨绔子弟。
听袁枚说有个叫和珅的少年不错,英廉顿时就上了心,特意在一次上京时专门去了趟咸安官学,一瞧果如袁枚所说,这和珅不仅长得好看,才学也是旗人子弟中的翘楚,当下拍板做主将孙女冯霁雯许给和珅为妻。
再后来通过英廉的关系,和珅在銮仪卫得了个差事。銮仪卫负责皇帝仪卫排列等事,所以和珅其实就是给皇帝抬轿子的轿夫。
不是英廉没尽心,实是和珅是下五旗的正红旗出身,打顺治起就规定下五旗子弟只能当王府护卫,根本不可能同上三旗子弟一样入值护军侍卫。
现在和珅能当给皇帝抬轿子的轿夫,已然是英廉发动一切人脉的结果了。去年,在英廉的费心操作下,和珅终是得到一个在粘杆处当差的机会。
这里,离皇帝已经极近了,此也是英廉费尽周章的原因。
无它,就是想让孙女婿离皇帝近,这样才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故而高德禄说贾家这事和珅能帮上忙,就算和珅帮不上忙,他总有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吧。
这帮粘杆处的侍卫能量大着呢。
事情很快就确定了,贾大全决定明天就让二女婿陪着去找和珅。他想的更多,即使和珅帮不上忙,但只要能通过和珅与比他表哥英痕图还要官大的英尚书接上线,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越想越是高兴,于是肚子一拍留两女婿吃饭。
贾娟、贾兰姐妹俩便去厨房弄些酒菜,杨植帮着烧锅打下手。
高德禄陪着老丈人在那继续说和珅的事,贾六却把他大姐夫王志安拉到一边,道:“姐夫,问你个事。”
王志安好奇道:“什么事?”
“就是,就是...”
贾六怎么想也不记得那原话怎么说的,最后一拍脑袋道:“对,那个笼子里的禽兽跑出来把东西损坏了,责任在谁?”
认真讨教的样子中,带了一丝急迫。
第十章 老太爷们来瞧瞧
贾六为何急,因为这个问题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就是和珅。
通过二姐夫高德禄对和珅人生简历的粗略描述,以及这家伙刚刚娶了英廉孙女没多久,贾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会和珅距离成为和中堂还差临门一脚,或者说和中堂正处于人生即将起飞的前夜。
知道这个,贾六要怎么做?
这要不是在乾隆朝,而是搁九八年在杭州碰上一个骨胳清奇的小伙子,又会怎么做?
当然是斩鸡头烧黄纸了,朋友一生一起走,或者扶一把、撑一把、送一把,借君隆运扶摇九重天。
当然,跟和珅拜把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人家毕竟满洲旗人,他贾六却是个马上要出旗的汉军旗人。
身份注定两者不可能有紧密的交往。
但是,贾六可以送和珅一份天大人情,让这位和侍卫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什么人情?
就是刚刚问大姐夫的这个问题。
临门一脚需要的不仅是脚,还有那颗皮球。
乾隆原话说的是什么,贾六还真不记得,但依稀记得这个问题跟禽兽、玉啊盒子什么有关,然后涉及到什么保管人责任。
和珅就是因为答对了乾隆这个问题,才从不起眼的小人物飞黄腾达,成为乾隆中晚期朝堂庞然大物的存在。
现在,贾六就要将这个问题摸透弄清,然后在明日与和珅见面的过程中不经意流露出来。
如此一来,原本和珅凭自己本事的发迹就会变成贾六提点的功劳,而和珅发迹后的升官速度又实在是快得让人目瞪口呆,二十来岁就成为朝堂大员,并将这份权势与富贵一直持续到乾隆见上帝。
换句话说,他贾六同志想要在接下来的乾隆时期做官,做大官,无论他怎么折腾恐怕都达不到和珅的高度。
没法子,谁让人家是真满洲呢。
除非贾六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可以和清廷扳扳手腕,要不然就得老老实实同和珅打好关系,使这位和中堂成为自己往上爬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那么,有什么关系能比让和珅飞黄腾达来得更切实际,更有回报价值呢!
和珅这人,有千般不是,有一点却是不错的,那就是知恩图报。
先前二姐夫高德禄说他爹高文举不知怎么就欣赏和珅,不要利息借了和珅三百两银子,当时贾六就想说这是你高家祖坟冒青烟,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高家几代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不管贾家出旗这件事能不能被阻止,贾六都是要往官场钻营的。是旗人也好,不是旗人也好,就他贾家这现状肯定没法给贾六提供更好的“进步”条件,甚至连官场的门都进不去。
不能当官,他贾六能干什么?
到乡下种地,进城挑大粪?
因此现在拉和珅一把就是拉他贾六自己。反正就一句话,不管以后什么样,先把和珅套住肯定没错。
这边大姐夫第一时间却是没听明白小舅子说什么。
“就是,哎...反正就是圣人说的话...”
贾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乾隆说的原话是什么。这不能怪他,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读过四书五经,所以到哪去回忆跟禽兽有关的圣人言。
“嗯?”
见小舅子脑门汗都要急下来了,王志安也着实有些惊讶,他可是头一次见小舅子这么认真的向人讨教的。
当下也认了真,既是圣人说过的话那他肯定学过,便细细琢磨小舅子所言的禽兽毁坏东西,谁的责任究竟出自哪里。
似是想到什么,却是不敢肯定,便迟疑道:“六子,莫非你说的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哎,对!”
贾六就差抱着大姐夫啃上一通:没错,绝对没错,乾隆说的就是这句话!
欣喜过后,脸上仍是一付虚心讨教的样子:“姐夫,圣人说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这个啊,”
涉及到大姐夫的“专业”领域,那自是头头是道了。
“这话话出自《论语·季氏篇》,意思是圣人将季氏比作虎兕,把颛臾比作龟玉。然后圣人认为季氏攻伐颛臾,就好比虎兕从笼子里跑出来伤人;如果颛臾在鲁国境内被季氏攻灭,就好比龟玉在匣子里被毁坏。”
虎,自是老虎;兕,便是犀牛;柙,关野兽的木笼;椟,乃指匣子。
至于颛臾,则是古国名。
季氏,鲁国也。
说完,王志安悠悠一晃脑门,道:“圣人此言便是说季氏贪暴,其伐颛臾纯属无道。”
“噢,噢,噢。”
贾六一连三个“噢”,心里却想大姐夫这答案跟我要的怎么不一样啊,那啥责任咧?
正疑惑莫不是搞劈岔了,就听大姐夫又是轻咳一声,摸了摸下巴有几个月没剪的胡须,继续说道:“刚才所言乃其一,其二圣人意作为季氏家臣的弟子冉有、季路二人,好比一个是虎兕的看管之人,一个是龟玉的看管之人。那么季氏将伐颛臾,使龟玉毁于椟中,自是辅佐季氏的冉有、季路二人未尽到看管责任。朱文公批注曰:此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
朱文公便是南宋理学大家朱熹。
听了王志安这番解释,贾六由衷说了句:“大姐夫这学问那帮考官是瞎了眼的不录你啊!”
听小舅子说这话,王志安微微摇头,脸上也是有千里马难遇伯乐的落寞。尔后“咦”了一声,很是奇怪的打量了小舅子一眼,问道:“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噢,没什么...”
贾六解释说自己这几天一直在读书,但书中的圣人道理太过晦涩难懂叫他看得实在是头大,又不好意思去打扰姐夫苦学,这不今天刚好姐夫过来就顺便讨教。
“读书好啊,你要是早点读书,早点静下心来,何至于这么大个人还要爹天天为你操心呢。”
虽然心里奇怪这不学好的小舅子怎么就改了性子,但读书总是好事,王志安当然要勉励赞赏几句。
正准备将自己的读书心得同小舅子好生分享一二,屋内传来妻子贾兰的声音:“饭好了,过来吃饭吧。”
“哎!”
贾六哪里真愿意听书呆子大姐夫在这掉书包,赶紧把人拉进去吃饭。
因贾家出旗的事有望挽回,贾大全一高兴就要喝酒。他一喝酒,两个女婿就得跟着倒霉。
贾六贼精,早早把碗中的米饭扒完就找了借口开溜,免得贾大全喝多了又抓着他数落。
出去后跑到厨房,一把拉起正蹲着吃饭的杨植,道:“栓柱,跟我去找东西。”
“找什么啊,少爷?我这吃饭呢...”
杨植放下没吃完的半碗饭,有些不大情愿的跟着少爷去了那间几年来只去过几回的书房。
刚把油灯点起,就听少爷催了:“栓柱,把那本《论语》给我找出来,噢,对,是季氏篇。”
“少爷你要读书么?”
白日里那本《三堂会审伽利略》已经让杨植够吃惊的了,这会还要读《论语》,要不是少爷活蹦乱跳的在眼前站着,栓柱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没法子,只能找。
一通翻箱倒柜,总算是书架角落找到蒙了不少灰的《论语》啥季氏篇来。
“怎么少了一半?”
望着只有上半本却没下半本的书,贾六有些傻眼: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把书给撕了。
片刻后才想起下半本被他当擦屁股纸给撕了。
“你去吃饭吧。”
把杨植哄出去后,贾六抱着这半本季氏篇坐在油灯下很是认真的看了起来。
没办法,就他这半吊子水平想跟和珅这个旗人中的大才子交流,属实有些困难,所以必须得充充电才行。
半本就半本,总比没有的好吧。
那个谁来着,不是半本《论语》治天下的么。
不远处厅里贾大全果然“赖”上两个女婿了,叫嚷着非要爷三一人再来三碗。间歇夹着贾六那两个姐姐的劝说声以及不满声。
贾六这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把圣贤读。
不是单纯读,而是生生的死记硬背,连朱熹的注解都背了,着实受了老大罪。
中途大姐贾娟过来想看看弟弟在干什么,待见弟弟竟然发愤读书,先是发愣,继而竟是眼眶泛红,差点没哭出来。
列祖列宗老太爷们呐,您们来瞧瞧,六子终是肯读书了!
老贾家有指望了,有指望了...
第十一章 早投降不如晚投降
天还没亮,于奋(愤)发读书过程中打了几十个盹的贾六揉了揉迷糊的双眼,朝尚黑着的外面瞧了眼后,一把将那半本《论语》扔进角落里,然后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出门走到厨房将炭炉子上的封门拔下。
贾六要烧些热水洗头,因为他觉得头顶那条不能割的辫子有点脏,而且头皮老是痒,估摸是有虱子,因此必须打理一下好神清气爽的在“和中堂”面前闪亮登场。
坐在小凳子上等着水烧开时,贾六一直在把玩脑后那根辫子,且几次试过用力去拽,结果就是头皮拽得生疼。
本能的厌恶。
凑近鼻子闻,还有股淡淡的味道。
如今旗人的辫子不像从前满洲刚入关那会又小又短(俗称金钱鼠尾),而是略有变化。
首先就是原本在脑后的辫子移到了头顶,其次允许蓄发的面积从原来的辫根扩大到四五个铜钱大小——要是没有辫子的话,看上去就好像头顶长了块牛皮癣或胎记。
蓄发面积稍有扩大,辫子样式还是入关那会的“金钱鼠尾”,不过再也不用“五天一打辫、十天一剃头”,所以演变下来的结果就是辫子变得越来越长。
辫子变长看着比短辫好看些,洗起来却是麻烦,得先将辫子一节一节解开散开,再用水一点一点清洗,整个过程特别麻烦且耗时。
因此走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看到长得快要拖到地上且泛着油光的辫子,走近一闻就是一股让人想要呕吐的酸臭味。
这些,都是贩夫走卒,生活在底层的穷人。
穷人每日为了生计劳累操作,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打理辫子,此外大多数穷人家中不可能有水井,因此城市中就诞生一种行业——水行。
水行跟粪行一样,都是用大车拉着大桶,不过桶中装的是水而矣。穷人家吃水要么辛苦去远地方挑水,要么就是跟水行买水,一般是几个铜子一桶。
买来的水对穷人而言可珍贵着,自是舍不得用来洗澡。久而久之,那辫子就是又长又臭。好多人为了省事,索性将辫子直接系在腰间,别说这样式还方便在腰上挂东西。
“少爷,你这么早就起了?”
杨植被厨房的动静惊动,还以为是姑奶奶在做早饭,再一看竟是少爷在那烧水,顿时愣了下。
天地良心,十八年来,这还是少爷头一回自个动手。
“你少爷我读了一晚上书,眼都没合上过,”
贾六对自己认真读书的成就还是很满意的,见水快要开了便吩咐道:“栓柱,你拿个桶来,我要洗头。”
“噢。”
杨植也没多想,昨晚他睡下的时候少爷的确还在那读书咧。真不知自家少爷怎么就变了性子的,不过这样也好,老爷那最少不会再气晕过去。
打着哈欠将壶中热水倒进桶中,试了试水温后杨植才将少爷的辫子放进桶中打湿,之后找了一块皂角捏碎和在手中开始上下搓揉起少爷的辫子。
皂角是一种药材,很早就被用来洗头,因为便宜所以穷人富人都有使用。不过早前贾家用的可是猪苓,那东西洗头效果可比皂角强多了,就是价格比较贵。
除了皂角这种常用洗头物外,穷人还用米汤、草木灰洗头,这两样东西去油污的性能都不错。
一番揉搓清洗后,杨植总算把少爷的辫子给洗干净,又将辫子靠近火炉,这样干的快些。
又过了片刻,觉得少爷辫子干得差不多了,杨植就准备将散开的辫子重新编起来,却听少爷说头上痒痒,叫拿来篦子篦一下。
结果这一篦还真叫篦出两个虱子来,一个肥鼓鼓刚吃饱,一个瘪瘪的才睡醒。
伴随“叭嗒”一声,贾六的指甲盖上除了虱子的残尸,就是他本人的血液。
不知为何,掐死这两只虱子时,贾六觉得特别解压。
辫子重新编好后,杨植又用一小块红布制成的套子将少爷的辫尾好生包了,这样一是避免辫子碰到东西脏了,二是看起来美观。
大姐夫王志安同二姐夫高德禄都叫老丈人“干”倒了,这会都在客房睡着。
贾大全更是在那还呼呼着,嘴角的涎水估计一夜都没干过。
昨天饭桌上贾家人商量的虽是今天去找人家和珅帮忙,但也不可能天刚亮就去,总得过了辰时(八点多)才行。
另外也不能空手去,虽然高德禄说和珅不会在意那些俗礼,但贾大全还是决定买些礼物带上。
老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拎着东西跟空着手去,给人的感觉也会不同,至少觉着“会来事”(懂事)。
这一点,一向瞧不上贾大全的贾六伸双手支持,并说一定要买两坛好酒外加两袋上等的烟叶。
这年头包装好的华子是没有,可旗人大多抽烟,抽的那种用烟袋装的烟叶。
烟酒烟酒,研究研究嘛。
因为天还没大亮,原先的困意自打洗了辫子后竟是无影无踪,没事干的贾六索性洗了米煮起粥来。
未几,听到厨房动静的大姐贾娟过来了,瞧见弟弟竟在那煮粥,立时又是一阵惊讶。惊讶之余当然是心生暖意和欣慰,同时也很是心疼的问弟弟怎么不多睡一会。并说以后可不能再熬夜读书了,小心累着身子。
对大姐贾娟,贾六也是亲近,前身那位其实就是大姐带大的。
母亲走得早,父亲不学好成天鬼混,贾娟这个大姐一直以来充当的就是母亲这个角色,贾六是她带大的,二姐贾兰同样也是如此。
都说慈母多败儿,这慈姐同样也会败弟。
由于贾娟对仅存的这个弟弟太过溺爱,从不舍得打骂,间接也导致贾六成为旗人败家子一员。
很快,二姐贾兰也醒了。
随着天越来越亮,胡同外人来人往的动静越来越大,贾大全这个一家之主也终是晃悠悠的醒了。
二姐夫高德禄其实早就醒了,就是怕冷赖在被窝里没动,等听到院子中老丈人的嗓门,这才穿好衣服过来。
大姐夫王志安是真没醒,他酒量本来就不好,每回陪老丈人喝完之后都得第二天中午才能醒。
对此,贾家众人也是见怪不怪。
吃早饭的时候,听大闺女说这粥是儿子煮的,贾大全也着实是愣了下,看了看自己的“冤家”儿子,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
贾六这边也不在乎贾大全想说什么,吃完之后便同杨植去套车。昨天他可是特意嘱咐杨植多喂些马料的,免得真把家里这唯一的一匹马给废了。
高德禄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擦了把嘴后,道:“爹,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好。”
贾大全看了眼大女婿住的房间,特意叮嘱大闺女把粥热着,免得志安醒来没有现成的热粥喝。
这岳父大人,是真没白当。
哪怕二女婿家比大女婿家有钱,为人也精明能干,在贾大全这个老丈人眼中,两个女婿都是好的。
打家里出来后,贾家众人先是去了离胡同口不远的铺子买礼物,酒跟烟叶肯定都要有,这也是旗人之间走动的必备。另外就是一些点心果子什么的,用大红纸包着绳子一扎,看起来有模有样。
满城的店铺肯定都是旗人开的,而贾家老太爷被皇上定为贰臣,都统衙门又将贾家放在出旗名单上这事早就传遍整个汉军正蓝旗,因此明眼人都知道贾家这是去找门路了。
和珅是满洲正红旗人,他家就住在西直门驴肉胡同。
驴肉胡同这个名称是前明传下来的,顾名思义这地在明朝那会肯定是专门卖驴肉或宰驴的地。
二姐夫高德禄说和珅祖上虽是正红旗满洲,但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后来和珅的二爷爷阿哈顿色在康熙年间出征准噶尔阵亡,因阿哈顿色无子,朝廷这才特赐和珅父亲常保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爵位,也就是三等轻车都尉。
当年开清重臣,如今被乾隆钦定为贰臣之首的洪承畴快七十岁时,才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几次争论给授了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爵,还特别规定只准袭四世。
按制度,洪家如今每年可以得到160两的世爵补贴,比贾家每年多得75两。
仅从世爵补贴比较的话,贾六觉得洪承畴这位开清重臣实在是亏,且洪家那个三等轻车都尉只准袭四世,扳指头算估摸这就是最后一世了,而他贾家却是世袭到底,因此比来比去洪大汉奸都不及贾二汉奸。
当真是早投降不如晚投降。
听说老洪家是被编入汉军镶黄旗的,不知他家有没有接到通知出旗,要是接到就好玩了。
贾六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啊,也是看不得人家好。
驴肉胡同还有正红旗满洲都统衙门在此设立的学舍,是供旗人普通子弟就读的。和珅就读的咸安宫官学却是内务府直属的,学舍在皇城的西华门那边,每年只招不到一百名满洲旗人子弟,教学的先生都是翰林。
某种程度上咸安宫官学相当于后世的清华北大,但比这两家学校还要牛,因为咸安宫官学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替大清帝国培养满洲子弟为官。
和珅能在这里就读,除了他本人的确刻苦用功外,自与其身份有关。
和珅家再没落,父亲常保毕竟是原福建都统,外公嘉谟是现任河道总督。另外和珅的娘死后,常保续娶吏部尚书伍弥泰之女为妻,因此这位伍中堂也算是和珅的外公。
有这么两位外公在,又有世袭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和珅即便拿赖五没有办法,进入咸安宫官学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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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发报纸和中堂
贾家众人到了驴肉胡同所属鸣玉坊大街时,一幕熟悉的画面就呈现在贾六面前了。
只见一大群旗人男子大清早的就泡在茶馆里,喝茶的喝茶,溜鸟的溜鸟,这个爷吉祥那个爷请安的,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笑容,看不出半点祖上的勇武模样。
游手好闲四个字,用来概括眼前的景像,最是恰当不过。
乾隆登基后也意识到旗人腐化问题严重,曾几次下旨将满洲八旗的闲散子弟迁到关外耕屯,以此改变满洲子弟的生活习态。前后持续了几次,但总共也只迁了几千户人家,这一政策便停止了。
原因自是满洲内部反对声音过大。
祖上跟着你爱新觉罗打生打死,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图的这关内汉人江山的花花岁月和好享受!
现如今你爱新觉罗却要将我们赶回关外,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由于满洲八旗内部反对声音过大,乾隆不得已只好将目标完全放在汉军八旗这边,于是便有了这些年的汉军陆续出旗。
这一政策也令得八旗出奇稳定,满洲、蒙古子弟个个拍手称快。
谁让汉军八旗“本系汉人”呢。
贾大全同高德禄他们对于满洲旗人的懒散见怪不怪,汉军旗人也这样,几十年了旗内都这个风气,没啥好说的,并且都认为很正常。
贾六一路走来一路却是用着心。
康熙年间八旗其实就已经废了,不过还有些架子。等到雍正年间尤其是和通泊之战八旗损失惨重后,清廷其实就再也不能一次动员万人以上规模的旗兵作战,大多靠的是绿营及蒙古藩兵。
在战事中起决定作用的则是关外的索伦兵,也就是那个索伦营。太祖太宗那会叫黄羊野人,如今统称索伦。
往往一两千索伦兵就能对战役起到决定性作用,也每每是作为清军尖刀使用。这些年乾隆用兵,常有上谕要求索伦兵未到,不可开战。
说白了,如今的八旗就是汉化的熟女真,而生活在苦寒之地的深山老林,以打猎为生的索伦兵属于不曾汉化的生女真。
野惯了的肯定比享受惯了的能吃苦,也更不怕死。
好比挖矿的那些人,前有东江三矿徒演变的三顺王汉军;后有广西大老表演变的太平军,那战斗力一个个都是嘎嘎的。
前朝戚少保的戚家军,同样也是矿工。
索伦这帮野人同矿工性质差不多。
不过索伦兵数量很少,顶天也就是两三千人,因此贾六寻思哪天把索伦营的兵源给清廷断了,大清帝国再用兵的话就有的笑话看了。
胡思乱想时,贾家众人已经到了和珅家。
和珅家的房子不小,大院子,前后有十间。
不管满洲、蒙古还是汉军,旗人的房子都是入关后清廷给分的。一品能分十四间,二品能分十二间,以此类减。
当然,对于房屋前主人,是不存在任何买卖及补贴的。
一个字,滚。
和珅家早前只有四间房,后来他爹常保因叔叔战死得以袭了个三等轻车都尉爵,这个爵位是从三品,因此当时给分了10间。
到了和珅家院子外,高德禄示意杨植去敲门。
“咚咚”几声后,有人在里面问了:“谁啊?”
高德禄忙上前道:“请问和侍卫在家吗?”
“您是高公子?”
打院里出来一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正是和珅家的管事刘全,相貌看着很忠厚。
之前贾六听二姐夫说过刘全可是忠仆,打老爷常保死后就一直陪着和珅、和琳两兄弟,家里没钱了就同当时还小的少爷和珅一块到处借钱,为此不知挨了多少白眼。
为了让和珅兄弟俩能有个好的环境,刘全更是把早年常保赏给他的地都给卖了。和珅娶了冯格格后,就让刘全正式当他家的管家。
其实不用二姐夫说,贾六也知道这刘全是什么人。这家伙要不是对和珅兄弟俩太忠心,后来也不会跟着得道升天。
“今儿是什么风把高爷给吹来了!您快请里面坐,我去给您泡壶好茶!”刘全当然认得少爷的恩人之子高德禄,一脸的欢天喜地,之后才注意到跟高德禄一起来的贾家爷俩。
高德禄忙将贾家爷俩身份说了,一听是高公子的老丈人和小舅子,刘全也不问别的过来就给打了千。
贾大全心里搁着事,直接问那刘全:“和侍卫在么?”
“老爷昨儿在宫中当值,尚未回来呢...不过等会就该回了。”
别看刘全相貌忠厚,心眼也活着,知道高德禄把老丈人和小舅子带来见自己公子肯定有事,当下也不问什么事,直接就请三人进去坐。
贾家三人自是不拒绝,落座之后就见刘全忙里忙外又是泡茶,又是端来盛放小点心的盘子。又怕客人坐着拘束冷场,站在边上陪着闲聊些市井上的事。
贾六看在眼里,心道难怪刘全后来那么得和珅宠信,除了真的忠心外,这人也是个会办事的。
再想自家栓柱,跟个木头驴似的,鞭子不抽不晓得动。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约摸一柱半香后,贾家三人等侯多时的正主和侍卫终于回来了。
远远听到厅里有人在说话,和珅还好奇是谁,等到瞧见了高德禄立时就高兴的打了招呼。
贾家爷俩也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他们是来求人办事的,而且来人不仅是满洲旗人还是宫中侍卫,身为汉军旗人的爷俩实在是没什么资格摆谱。
只第一眼,贾六就不由给和珅打了个十分的形象分。
因为这和珅的长相已经不能单纯好看二字来形容,而是要用极品二字来形容。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这少年郎君当是天上人,人间哪能有几个。
据野史说乾隆也好男色,却不知道和中堂将来会不会失身。
一番寒暄后,知道老丈人急着的高德禄便将来意给说了。
和珅当时面上虽没有变化,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因为贾家这事他恐怕无能为力。
别看高德禄一口一个和侍卫的叫着他,可和珅心里却清楚的很,他哪是什么侍卫啊,他啊在粘杆处就是个拜唐阿。
什么是拜唐阿?
相当于后世单位看大门的并兼收发报纸的。
第十三章 六爷终于上场了
粘杆处是旗内私下的说法,这地的正式官名叫尚虞备用处。
此处官职从上往下依次是管理大臣、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蓝翎侍卫。管理大臣是正二品,一等侍卫正三品,最低级的蓝翎侍卫是正六品。
蓝翎侍卫以下办事跑腿的按从前的说法叫吏,就是没有品级的办差人员。但这个没有品级的办差人员也分笔贴式同拜唐阿两级。
笔贴式相当于各衙门的书办,专门负责翻译、缮本公文誊抄,属于“笔杆子”。很多满官入仕都是以笔贴式为进身之阶,康雍乾三朝不乏以笔贴式晋身朝廷大员的。
汉军旗那边虽也有笔贴式,但大多没什么晋升前景,能在本旗都统衙门下属的各房、处混个六七品就算顶天了。
如那位指点贾家父子的赵国栋原先就是在都统衙门米局当的笔贴式,后来托人升上来的。
相比笔贴式这个“笔杆子”文职,拜唐阿还要低一级,纯粹就是个跑腿办事的。莫说上面的侍卫了,不入流的笔贴式都能使唤得动他。
也就是说和珅虽从銮仪卫的轿夫转到了粘杆处当值,实际在粘杆处跟门卫保安大叔没什么区别。
高德禄不知道内情,以为和珅进了粘杆处就是当上侍卫,这才一口一个和侍卫的叫着。
不过和珅对这个跑腿差事其实是非常满意的。
一个世袭三等轻车都尉的满洲八旗子弟,何以甘心当个跑腿的?
原因便是在粘杆处当跑腿的比在銮仪卫当轿夫更能接近皇帝。
而且一直以来粘杆处当值的必须是上三旗出身,哪怕笔贴式、拜唐阿都得是上三旗的子弟。
英廉把和珅这个下五旗的孙女婿费尽心思弄进粘杆处,可不是真的想让孙女婿替人跑腿的,而是这地方除了最接近皇帝外,还是个按步就班往上升的好地方。
粘杆处的规矩,一等侍卫出缺必从二等侍卫补,最低的蓝翎侍卫也是从笔贴式捡补,笔贴式则由拜唐阿捡补。所以只要和珅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迟早都能递补当上蓝翎侍卫。
已经病逝的大学士,最受皇帝宠信的傅恒当年就是从蓝翎侍卫一步登天的。
为了孙女婿这个下五旗的能入粘杆处,英廉背地里不知道用了多少人情,又准了多少人情。
只是不管将来怎么样,如今的和珅毕竟只是在粘杆处跑腿,虽说见过皇帝,可压根就没同皇帝说话的机会,你要他怎么帮贾家?
一时厅中有些冷场。
高德禄见状,知道怕是人家和珅也不好办,便说道:“和侍卫,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办,这不除了您我也找不到能帮忙的人...”
“这事先不说,”
不待高德禄把话说完,和珅笑着打断了他,尔后转身问刘全:“夫人可是来过?”
刘全忙道他光顾着陪客人说话还没顾上通知夫人。
“那你还不快去请夫人过来?庆之兄难道是外人!”和珅脸上明显不悦,为刘全怠慢恩人之子不高兴。
“哎,我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刘全不敢耽搁,赶紧到后院去请夫人。
“下人不懂事,倒叫庆之兄,伯父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也是刚到。”
“......”
二十三岁的和珅待人处事真是让贾六刮目相看,今天就算人家和珅说帮不了贾家,他爹大全和二姐夫高德禄包括他自个,也断然不会说人家和珅半句。比起那个连门都不让进的表大爷爱新觉罗色痕图,活该人家和珅能飞黄腾达。
刘全到后院的时候,和珅的夫人冯霁雯正在跟丫鬟绣花,听刘全把事一说,冯霁雯顿时有些好奇问道:“全儿,来的什么人?”
她初嫁过来时按规矩是唤刘全叫管家,可丈夫和珅认为家中除了妻子带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再也没有其他仆人,所以唤刘全叫管家不太妥当,便要妻子唤刘全为“全儿”。
这称呼没什么含义,就是表明在和珅心中刘全不是外人,而是家人。
至于刘全三十多岁的人被二十岁的夫人叫“全儿”,却是再正常不过。
毕竟,主人再小也是主人;奴才再大,也是小人。
“是从前帮过咱家的高老爷家的二公子...”
刘全说了来客身份后,冯霁雯点了点头道:“既是夫君恩人之子便不是外客,我自是要去见下的。”
说完放下手中的女红,同刘全径直来到前厅。
旗人女眷不跟汉人那般讲究,什么非通家之好不能见面。很多旗人家里大小事都是姑奶奶们往来着、安排着的。
“夫君!”
冯霁雯到了前厅后先是给丈夫和珅行了礼,尔后面带微笑的看向客人。
和珅忙在边上介绍,正要妻子给贾大全这个长辈行礼问安时,那贾大全却是赶紧拉着儿子贾六起身,二话不说就朝冯霁雯打了个千,满脸堆笑道:“叩首,请格格的安,祝格格福寿安宁!”
旗人小辈对长辈要三天一请安,五天一打千。请安是小礼,平日平辈间见了面也请。
按理说呢,贾大全不是和珅的小辈,且女婿高德禄同和珅是平辈论交,所以完全不必向和珅的妻子行这大礼。
奈何冯霁雯不止是和珅的妻子,更是朝廷重臣英尚书的孙女,旗人中的贵女,加上有求于人,贾大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了再说。
连带着贾六也不得不跟着打千问安。
“可使不得,哪有长辈给小辈请安的道理,”
冯霁雯身为尚书孙女,肯定是知书达礼,哪敢受丈夫好友岳父的大礼,侧了身子就给避了。
和珅看在眼里,微微点头,自家这妻子属实贤淑良德的很,上前笑着说了几句,将这礼数之事模糊,尔后请贾家爷俩坐下。见茶碗中的茶水怕是冷了,又亲自为爷俩斟满。
举止完全没有满洲旗人子弟的傲慢,让人不生亲近都难。
见过客人后,冯霁雯这个女主人自是以准备可口些的点心为由退了出去,好让丈夫与客人继续说正事。
她嫁给和珅虽说快两年了,但一直不曾有身孕,因此看着仍同姑娘时一般纤细。容貌看着也不曾有半点变化,宛如少女,眉眼间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一颦一颌间带了几分可爱,与和珅这个俊俏郎君在一块,当真是天作之合,羡煞贾六。
冯霁雯转身出去时,贾六更是借着端茶在手的机会朝人家后臀瞄了眼,继而“咕嘟”一口茶,喉咙微动。
“怎这么没规矩?”
儿子喝茶就喝茶吧,偏发出响声,顿时惹得刚才偷偷放了个屁的贾大全不满。
贾六默不作声放下茶碗,看向正同二姐夫高德禄说话的和珅。
“......皇上要国史馆筹备贰臣传记一事,我在宫中也听说了...唉,怎么说呢,至有二姓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
和珅的意思就是皇上所定的那些贰臣,说起来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他们曾经所效忠的君主之过。
高德禄学问有限,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旁边他那小舅子贾六却开口说道:“和侍卫这话说的太对了!我家老太爷被定贰臣一事实属冤枉,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
等了半天,总算叫贾六找到最合适的插入点了。
第十四章 中堂拉兄弟一把
至有二姓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
那些背叛明朝降我大清的官员其实没有什么过错,有过错的是他们曾效忠的明朝皇帝。
和珅这话说的很仗义,也十分通情达理。
贾六什么感想且不提,反正他爹贾大全听了和侍卫这话,那胸口就跟被万春楼的小菊花用舌尖子舔过似的,贼他娘的舒坦。
本来就是嘛,你朱家皇帝要有本事的话,我爷爷他能降大清么!
既然我爷爷降大清没有错,那凭啥说我爷爷是贰臣咧?
要么是皇上不厚道,要么是皇上身边有小人啊!
这人呐在遇上事彷徨无助时,哪怕来人实际帮不上他忙,但只要说的话中他的意,入他的耳,便顿觉这人就是极好极好的。
贾大全现在就是这心态。
可当爹的刚想趁热打铁为老太爷诉个委屈,以增加人家和侍卫对贾家的同情心时,边上的儿子却冒出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来,顿时不高兴的瞪了儿子一眼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贾六心想我几年前就大人了,有什么不能插的。
却是没空跟这傻爹顶嘴,而是很认真的问被他所言吸引过来的和珅:“不知和侍卫可知我所说的话出自何处,又是何人之过错?”
“这...”
和珅虽熟读经典,但忍不丁被人这么一问,一时还真没想起这话出自何处。
“此《论语》季氏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朱文公给出的批注是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所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论责的话当然是看守者的责任。”
贾六说这番话时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尤其是“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这句话。
他也没给和珅多想的时间,因为他知道和珅一定能想到出自何处,也能想到答案是什么,那样的话便突显不出他贾六爷“提点”的重要性。
经贾六这么一提醒,和珅顿时想到了,微一点头,道:“确是出自《论语》季氏篇中的季氏将伐颛臾。”
旋即有些奇怪,不知这位贾公子何以提起圣人之言,这跟他贾家如今面临的困境有什么关系吗?
原本是没有关系的,现在却有关系。
你和珅说贾家老太爷做贰臣不是他的过错,乃是从前效忠的朱明皇帝之过错。
那猛兽从笼中出来把宝玉弄坏了,又是谁的过错?
两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时无形之中有所呼应。
“我家太爷仕清之后忠心耿耿,又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皇上却定我家太爷为贰臣,这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我以为此皇上之错。”
贾六迅速点题,天大人情已经不经意间送给和珅,此时自是不能再多做强调,否则着迹太深也是不好。
这会,得将话题拉回事件本身。
涉及皇帝对错,和珅显然不会随口便言,更加不会附和贾家这位公子,思索一番后道:“我以为皇上之所以要国史馆编撰《贰臣传》,本意还是希望能将这些人仕明及仕本朝诸多事迹据实直书,好崇奖忠贞,风励臣节,如此使我朝子民皆以忠君为己任,而不复其它。”
这是个很狡猾的说法,属于两不得罪。
但有一点还真被和珅说着了,当日乾隆传旨国史馆要定贰臣传时,曾言清初那帮降官“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实是大节有亏。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
意思是尽管如洪承畴等人为大清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甚至大部分人的子孙都在旗内做官,但于这些人本身而言他们在道德上是有亏的。
乾隆本人崇尚儒家学说,儒家学说所提倡的“忠臣不事二主”之说就深得他心,而历朝历代评价人臣的最重要标准就是一个“忠”字。
那日乾隆陪太后看昆曲《桃花扇》,初始对戏中出现的马士英深恶痛绝,待知此人为明朝殉节,为我大清兵生生剥皮于太湖后也是不由感慨进而感动。再想国初那些汉官降臣,虽说于我大清有功,但无一人与“忠”字沾边,心中遂更加不齿。
再三思虑之下,乾隆这才决定着国史馆修撰贰臣名录,意以此教化世道人心,同时进一步缓和大清帝国满汉对立的矛盾。
从汉人的角度出发评判明季以来降清的汉官,在乾隆看来就是教化世道人心的一个好法子。
正所谓使贰臣不能纤微隐饰,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而为大清子民立万世臣子纲常矣!
乾隆定贰臣也好,定三姓也好,贾六都无所谓,他关心的是贾家出旗这件事。因此话锋一转道:“崇奖忠贞,风励臣节自是好事,皇上素来重教化,修文德以怀人...”
恭维了一番乾隆,贾六又道,“我贾家太爷早年确是明臣,这一点我等后人也不否认。然便是我家太爷道德有亏,国史据实直书,我等后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我后人又有何错要使我出旗为民?”
贾六明确指出,贾家自太爷贾汉复以来三代,皆生在大清、死在大清,于旗中矜矜业业,又为大清流过血、流过泪,更有世爵在身,因此不管从哪方面看让他们贾家出旗都毫无道理可言。
“和侍卫可知,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皇上所定贰臣诸家一概出旗,我贾家倒也没什么可说。但有人家出,有人家不出,叫我等又作何想?”
究竟有多少贰臣后代给出了旗,贾六知道个屁,但他眼下要指着和珅帮忙,就得拿这寡不寡、均不均说事。
二姐夫高德禄不住点头道:“对,对,不患寡而患不均,要出旗就一起出,要不出大伙就都不出,光逮着贾家算个什么事?”
和珅未语,具体汉军出旗的事他又哪里知道多少,但贾家人说的也在理,毕竟让功臣之后出旗确是不在理。这功臣之后又要分个三六九等区别对待,那就更有些不像话了。却是不知究竟是谁在主持出旗的事。
正想着,那贾公子又说话了。
“和侍卫,君子有三畏,一为畏天命,二为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而圣人曾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盲人走路不稳不去扶助,跌倒了不去搀扶,那么这种人又怎么指望有人辅助呢。
贾六对和珅说这句话,可是隐藏大恭维之意了。
也符合当前现实,他贾家不就跟那盲人一样?
所以,和中堂你看在党国份上,怎么也得拉兄弟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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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实在不行买个官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
贾大全险些没咦呀出来:这王八玩意什么时候出口成章,晓得圣人的话了!
再瞧人家和侍卫竟是听得很认真,有那么瞬间当真是为自家儿子能跟满洲侍卫对上话高兴。只高兴劲就那么一两个呼吸,胸口就有些生疼起来。
天命跟圣人就算了,他贾大全不敢比。
可王八玩意真个畏大人,昨的这些年净同老子对着干,好几回差点让你爹我去见爷爷咧!
小舅子叭叭的一通圣人言,把个二姐夫高德禄弄得也是吃惊不小。
昨夜与老丈人喝酒,妻子贾兰说小六子在书房用心读书时,高德禄当时还笑话这小子是在装样子给姐姐看。
就自家小舅子那德性,屁股一撅当姐夫的就知道他拉的是硬还是软!
这些年,高德禄也没少跟着在后面替小舅子擦屁股。
所以,他压根不信小舅子会转性上进。
没想隔天就给打了脸,这小舅子还真他娘是转了性,晓得圣人大道理呢!
啧啧...
“圣人也曾说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和珅熟读经典,哪里听不出贾六隐含的恭维甚至巴结之意。但这恭维巴结之意他却是没法接受,因为人家恭维巴结你的前提是你这人有价值,能帮上忙,要不然谁个来恭维巴结你?
然而和珅很清楚,以他拜唐阿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在皇上那边替贾家说话,因此他只能委婉的以圣人言表明他的无能为力,希望对面这位也熟读经典的贾公子能够有所知。
孔老二究竟给道上定了多少规矩?
贾六只不过是临时磨枪读了《论语》季氏篇的半篇而矣,哪里真研究过孔老二的入会手册,因此和珅说的他压根不解其意。
但从和珅神情分析,估计这家伙多半是在推脱,理由是什么不知内情不敢乱言什么的。
但他需要的是和珅能够记住自己,牢牢记住,而并非是强求这位尚没有发达的和中堂一定要帮贾家。
当下微一躬身,回忆了昨夜苦读成果,朗声说道:“圣人也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这话是贾六死背下来的,就是交朋友的讲究。无非正直、诚信、见闻广博的是好友。逢迎谄媚、表面柔顺内心奸诈、花言巧语之辈是狗友。
还是道上朋友好,不必废话,将祖师爷的规矩你一条我一条的一说,大家就心知肚明。
言罢,在老爹和二姐夫不解的目光中,贾六便学那旗舍的先生身子微躬朝和珅拱了拱手。
没有其它的话。
和珅懂。
他明白对方是说即便他和珅不能帮上贾家的忙,对方也愿与其结交,做真心朋友,而非狐朋狗友。
他与高德禄本就平辈论交,高家对他和珅又有大恩,如此高德禄的朋友当然也是他和珅的朋友,况还是高德禄的小舅子。
再者和珅本身便是好学之人,难得高德禄的小舅子同他一样也是好学之人,熟读圣贤之书并以圣贤教诲为做人宗旨,心中当然欢喜,于是很是客气询问贾六的名字。
贾六忙道:“和侍卫叫我东阁好了。”
“东阁”是贾大全请人特意给儿子取的姓名,意儿子将来能入阁拜相做那大学士。
名字绝对是好名字。
大全先前自个嘀咕的名字叫贾正宗。
“东阁贤弟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才!”
和珅并非客套之言,实是真心赞许,眉宇间无丝毫做作虚伪。
贾六看在眼里,当然也是喜在内心。
今儿就算立即出旗,他贾六的一条腿也是迈进了大清帝国的官场,就看将来和珅能拉他多少了。
“和侍卫,我家这事?”
贾大全哪知道儿子打的是将来主意,眼瞧着儿子同和侍卫说半天也没提及出旗正事,心中大急。
高德禄欲言又止。
和珅神情渐渐变得凝重,沉思片刻后终是说道:“不瞒伯父,此事实在是难办,换作是别家的事,我和珅断然不会插手,但庆之兄与我不是外人,我当尽力去想办法。”
和珅没有把话说死,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自己去办,而是准备将此事说于妻子祖父知道,看看祖父能否帮忙。
这也是和珅为人重情义,懂报恩,诚如他所说如果是别人家的事,他和珅是断然不会帮忙的。
“多谢和侍卫,多谢和侍卫!此事若能挽回,我贾家上下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贾大全自是感激不尽,高德禄也是连表谢意。其实翁婿俩心里都清楚,和珅本人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的话还得指着那位英尚书。
贾六突然说道:“既然皇上钦定贰臣乃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那朝廷为何不直接表彰那些明季殉节诸臣呢?想那些殉节明臣虽各为其主,但义烈可嘉,若能褒阐忠良,风示未来,定能使我朝臣民深知皇上教化之心。”
闻言,和珅心中一动。
高德禄看了看外面,太阳已升得老高,忙道:“和侍卫刚刚下值尚未休息,我们且先回去,免得扰了和侍卫休息...”
贾家爷俩当然不好再赖下去,只他们带来的礼物和珅却是怎么也不肯收,甚至都有些急恼。并再三要求贾家众人留下吃午饭,可贾家爷三哪里好意思留下,无奈和珅亲自送贾家爷三到院外。
待爷三马车驰远后和珅方才进院。
夫人冯霁雯过来问丈夫贾家是为什么事来的。
和珅也没有隐瞒,将贾家所求之事说出,冯霁雯听后顿时摇头道:“这事莫说你无能为力,就是你能递上话也不能递,如今旗内谁不知道贰臣一事乃皇上钦定。”
“贰臣一事确是皇上钦定,但皇上并未有旨意让贰臣之后出旗,我寻思这件事未必就没有办法。这样,我去见见玛法,看他老人家有无办法可想。”
“玛法”是满洲旗人对祖父的称呼。
和珅告诉妻子高家对他有大恩,当年若不是高家借于他三百两银子,他恐怕早已从咸安宫官学退学,那样一来就没有今日的和珅,也不会有今天的小夫妻俩。
因此,这件事就算他本人没有办法,也当尽力去想办法。不管成与不成,总要将心意尽到,这样才不会心中愧疚。
和珅有些担心妻子不愿让自己去求玛法帮忙,便道:“阿玛在世时便对我说,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就是要知恩图报,万不可因为利害而毁了名声,只有内心坦荡的人才能为人所尊敬...”
不待丈夫说完,冯霁雯已然打断丈夫,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了,我又没说不让你报恩。正好有些日子未见玛法了,我便与你一同去好了。”
和珅大喜,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下也顾不得一夜当值劳累,叫刘全备车。
另一头,正往回赶的马车上,双手抄在袖中的贾六突然对正在和二姐夫高德禄说话的贾大全道:“爹,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嗯?”
贾大全一愣,转头看向儿子,“什么最坏的打算?”
“怎么?”
二姐夫高德禄也是诧异,不知小舅子想说什么。
贾六松开双手,直接问道:“我们家还有多少钱?”
“你想干什么?”
贾大全本能的眉毛挑了起来,目中满是警惕之意。
“儿子想,如果咱家真没法留在旗内,你就帮我买个官。”
贾六是很认真,很严肃对贾大全提出这个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