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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王爷全文阅读

作者:榎榎     嫁给王爷txt下载     嫁给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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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迎亲| 当老鼠精,能躲洞里躲多久

    庆安十年,金秋九月,风朗天清。

    燕国皇城邑都热闹非凡。

    永安街从东至西整整一条长街被一只浩浩荡荡的迎亲仪队占满。

    长长的队伍犹如一条红龙缓缓往围观人群正中间蜿蜒前进。

    都城的人们都是有见识的,皇亲国戚、高官权臣的迎亲他们也见过不少,但今日这样高调的做派却是令无数人咋舌。

    那见过皇帝迎后的老谏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捋着山羊胡不住感叹:“铺张浪费、奢靡无度!”

    这感叹不为别的!

    只因凡有孩童能上前对着新郎官高声说上一句这亲事的吉利话,都能得到队伍两侧喜娘抓出的一把金瓜子!

    身着金丝流纹大红蟒袍的新郎官骑在高大的乌锦骢上,峨冠博带,轩昂俊朗,眼神凌冽地扫着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位姐,我前些日进城的时候听说有位王爷要娶亲,是这位吧?”一位瘦小的老妇拉了一把隔壁胖妇的袖子问道。

    “是的呢,呐,就是马背上那位了,六王爷。”胖妇手指着新郎的后背回道。

    “可我听说是要娶乡下救他命的那位,今日花轿咋落在这大户人家门口了?”

    “哎哟这位姐,不怪你是外地的,你可不知道,六王爷的救命恩人就是这尚书府家里的大姑娘。听说六王爷当时是在章家的老家被大姑娘救起来了,也是大难不死。”

    “那这章家可算祖上积德了。”

    “呵,积德?我给你讲啊,这六王爷面上看着是好,但里头的心眼长的歪,你以为他这么个岁数没娶亲是怎么?那是因为他是个有旁的爱好的。你不懂?哦,就是那个,喜欢男人。这新娘子进门后生儿育女恐怕无望了,后头还有得哭呢。”

    精心种熟的瓜,这要被糟了。

    胖妇讲话中气十足,一席话生生盖住了街上喜庆的奏乐,完整穿透前后左右两排围观吃瓜人员。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凑过来附和。

    “这位婶子说的对,是祸不是福。章大姑娘那在我们邑都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这一年上门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结果被这六王爷糟蹋,真是作孽啊……”

    “……”

    是了,这位六王爷在这民殷国富的燕国皇城可谓大名鼎鼎,可惜这鼎鼎的名声却不是好名声。

    据说他有两个特色。

    一是残暴不仁,杀虐成性,战场令敌闻风丧胆,坊间相传可止夜啼。

    二是爱好奇葩,多年不好女色,弱冠不娶妻,却素来专夺年轻男子。

    尽管如此,由于他天生生得一副好皮相,不少书商将他写入了话本子。

    将他的绝世无伦之面色和极尽扭曲之心性描绘得淋漓尽致。

    如此一来,不少皇城女子对他可是又爱又恨。

    章府内。

    身着黄罗销金裙、金绣霞帔的章一玥刚梳毕第三妆。

    自是还不知晓自己已被人可怜了一番。

    三次梳妆本是佯装不想嫁,章一玥却觉得侍婢每伺候一次都如同给待宰的羊羔顺毛一般。

    章一玥忐忑不安地坐着,忍不住将六王爷的脸和话本子里描绘的他的各种奇葩爱好回想了一番。

    想来想去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的。

    双脚狠狠地往地上跺了几跺,嘴里呼出一声长叹。

    伺候的下人们彼此悄悄递了个眼色,赶忙退了下去。

    大家心知肚明,摊上这么个名声差的新郎,任谁也平静不了。

    “姑娘,你怎么了?干嘛总叹气啊?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旁人退下后,侍婢芙蓉终究忍不住了。

    急急迈步到章一玥跟前,边去试探她的额头边问道,圆圆的脸蛋上疑惑不解。

    分明是好好的出嫁日子,她家姑娘也不知为何,面上没有往常的笑容。

    眼见新郎官马上要上门了,也瞧不见期盼之情,还神情恹恹地窝在榻上叹气。

    章一玥不看她,推掉迎面来的手,托住腮蹙眉讲道:“芙蓉,我没有生病,不过现在整个心里都是慌慌的,跟飘在天上一样,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我们回程那日他跑来你记得吧?其实那天他就问我愿不愿嫁给他,我一直没有当真。”

    “结果就过两天我们家就接到了赐婚圣旨,怎么就偏偏是我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还有中秋那日,那冰块悄悄把我拉到城楼上给我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完了就消失了这一个多月!”

    “我本来要等他出现问个究竟,谁知道这一出现,我爹就让成婚。”

    “我也不讨厌他,他要有什么奇葩癖好我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早晚也要嫁人的,嫁给他也是我们家高攀。”

    “但是仔细想,当初我可没少欺负他。昨日我说要回府时,他那脸冷得都要掉冰了。”

    ”你说他会不会报复我啊?若是他要报复我,我现在嫁过去不就是老鼠送到猫窝里嘛,哎……”

    芙蓉道:“呃……姑娘,咱们当初救的时候也不清楚他是王爷啊,你不是一直说他是个侍卫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一问章一玥如遭雷击,后悔道:“当初我真不知被哪颗金子闪瞎了自己的狗眼,非得认为他是个侍卫。”

    说着说着,也不知说心虚还是怒气冲上心头!

    章一玥顿时站起了身,凤冠上的珠翠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起身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这么一说,那冰块简直太狗了!每次我说他是侍卫的时候他从没反驳过是不是?”

    “还给我讲是跟随的六王爷,害得我之前悄悄跟他打探六王爷那点事。”

    这么一讲就恐惧了,向当事人打探秘幸岂不是又蠢又尴尬?怪不得那人当时态度奇差。

    章一玥可不敢再惹万般手段的大人物。

    赶紧关照芙蓉道:“等进了王府,我们就当老鼠精,能躲洞里多久就多久,千万不要乱跑撞见什么不该见的。”

    “最好能把我们安排到偏远点的院子,你过会把我的现银全部带着,万一以后用钱。”

    “还有,那些地契也都带着改日送回舅舅家。”

    “还有,王府里的任何人都不要亲近,别被人暗算了。

    “还有……”

    章一玥还要嘱咐点什么,被屋外的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只得作罢。

    喜婆带着一队喜娘进门,笑地不见眼睛。

    甩着手里的红帕子给章一玥见礼:“哎哟,章大姑娘呀,可喜可贺!咱们王爷已经到门口了,来来来,把这盖头盖上,咱们这就去拜别长辈,吉时一到就出发啦!”

    一堆人拱着新娘热热闹闹往外走。

    人堆中间的章一玥思绪翻飞……

第二章 救人| 死马都被救活啦

    数月前,燕南突发动乱,六王爷领军抗敌。

    回程途中却被人追杀至下落不明。

    “六王爷失踪了!”

    消息传回都城,一时间城内等着用最新一波退敌故事来激发创作灵感的作者们慌乱不已,总不好用将将已故之人的名声作文罢。

    皇宫里头那位皇帝陛下本就卧床,闻讯后更是一病不起。

    六王爷的噩耗可谓一声惊雷轰隆隆震荡了燕国上下。

    朝廷沿途翻了整整一月,一无所获。

    边角茶馆里喝茶斗牌的闲汉们都忍不住要对这事感叹几句:

    “这六王爷啊,定是被那荒蛮的黔人分尸解体了。”

    “六王爷虽然凶残,倒是我们燕国栋梁啊。”

    “那可不。说是到了边境五日便退了黔人大军!”

    “咳,真是天妒英才。”

    “这么富贵,儿女都没留一个,惨。”

    “……”

    这消失的六王爷并非如传言所说一命呜呼,而是命大福大被人救了。

    说来也巧,那日他偏偏就昏迷在成州泉溪镇的白云山山脚。

    这山脚下恰恰好住着泉溪镇最出名的一户运势极佳的人家——泉溪镇第一位状元、当朝礼部尚书老家,章家。

    这章家不仅出了状元郎,帮助泉溪镇得了个人杰地灵的名声,那已故的章老爷生前还是成州学府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可以说方圆几十里有出息的儿郎皆或多或少受过他的照应。

    当地的官老爷们即便不是自个受过恩惠,那家里七姑八姨家的人总是曾有求于章老爷的。

    如此一来官官场场都对章家礼敬三分。

    加上章尚书举家皆在皇城,这章宅橙园不过是个空壳子,搜查什么的也就自然被自动忽略了去。

    那日六王爷躺在血泊之中,被一只见树就嗅恨不得每颗树都撒尿圈地的雪犬发现。

    雪犬或许以为天生掉了个难得一见的庞大猎物下来,极度开心,兴奋地无比大声地向自家主人炫耀。

    这才召来正带着侍婢在树林摘樱桃的章一玥。

    章一玥也不是冷漠的人,查看一番见人还活着,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跟侍婢将人拖回了橙园医治。

    章一玥把人安置在三进院,吩咐芙蓉去前院将管家叫进来,再去厨房叫人准备一些清粥。

    见管家一瘸一拐进院,忙走上前讲道:“李叔,我救了一个受伤男子,现在安置在西厢房。”

    “你着个脚程快的人去请谢大夫,就说我上山受了伤破了口子,请他多带些药来。”

    “另外,再准备两身衣裳给人换洗。”

    李管家一瞧,人被安排在章一玥居住的三进院,便猜想主子不想人多口杂生出事端。

    明白了轻重,得了便令马不停蹄去办事。

    章一玥对李管家这种办事利落又拎的清的作风十分喜欢。

    他身体虽是个残疾的,脑子却是非常灵活。

    李管家能来章家有一个故事:

    早年香炉山盘踞一窝极其凶残的山匪,常常下山夺财,成州刺史派兵剿匪数次都无成效。

    无数山下的乡户深受其害,反抗不成惨遭灭门之家不计其数。

    买卖布匹生意的李家便是其中一户。

    章家祖父驱车去府城教课时路见他倒在雪中,将人救起送医,这才保了李管家一命。

    他没有子女亲人,章祖父便将他留于章家,又帮他娶妻成家,这才有了现在李家一家血脉。

    章一玥母亲的陪嫁铺子也交他管理,祖父母去世以后,每年章一玥还从他手里收到不少银两,某种意义上这李管家也算章一玥的半个财神。

    李管家没走多久,昏迷的男人艰难睁开了眼。

    他抬眼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躺在某家的榻上,屋里不奢华却也宽敞明亮,看陈设还是富裕人家。

    他正准备开口说话,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巨痛,令他不禁咬紧牙,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章一玥给他清理腹部、大腿、胳膊上的血口子。

    心下琢磨:“这人是被多少个仇家追杀?伤得如此体无完肤。”

    “幸好这伤口没在俊美的脸上,不然这疤得吓退多少姑娘。”

    瞧人有了动静,章一玥的眉头自然而然就松了几分。

    抬头凑近他的面部,看着他轻快地说道:“哎,你醒啦?醒了就好,我让人请大夫去了,你先忍忍,先不要动,伤口刚止住。”

    “恭喜你死不了啦,捉你去阎王殿的小鬼被我打发走了。”

    男人闻言瞧了瞧她,眼见面前是一张娇美的脸,脸上还带着盈盈一笑,不太适应。

    身体还不太能动,短暂的睁眼就好像用完了男人所有的力气,他鼻腔里只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接着又闭眼休息了。

    章一玥知晓人还很虚弱,也不再讲话打扰他,继续用剪刀轻轻剪开衣裳,跟芙蓉二人把各个伤口周边仔细清洁了一遍。

    不一会谢大夫被管家领进院内。

    他身后提着药箱的白衣男子急急问道:“一玥妹妹哪里受伤?”

    章一玥起身迎出房门。

    一看来人竟是小时候捉鱼抓虾的小伙伴谢二公子,如今又是翩翩公子温润模样,心里顿时亲切友好起来。

    笑着说道:“世安哥哥,你怎么来啦?受伤的不是我,是我在小树林里发现的一个人,看他情况不好才去请的谢伯。”

    又向谢大夫见礼。

    “谢伯,世安哥哥现在身份贵重,我也知道您已经久不问诊。”

    “但这个人浑身是伤,看起来很严重,请他人我又不放心,只能派管家去叨扰您啦。”

    “您反正也被我骗来了,就帮忙进屋瞧瞧吧,人刚刚才醒来,昏迷很久了。”

    谢大夫那张慈眉善目的面上一派淡然,一看就是早已见惯生死。

    八字胡略微动了动,讲道:“玥儿你没事就好,我这就进去看看。”

    讲完抬步进了厢房。

    少顷后,谢大夫经过仔细望闻问切,心里对病情已经了如指掌。

    见病人已睁眼,收回把脉的手,开口道:“阁下这伤口本无大碍,只是中了毒需要好好解决。”

    章一玥看了一眼榻上的病人,心想之前她与他讲话也没得个回复。

    理解他还很虚弱。

    便没等病人回应,问道:“谢伯,他这是中了什么毒?好解吗?”

    谢大夫微微皱眉,摸摸下巴回复:“我观这血色和味道,应是黔地之毒‘雷麻’。”

    “此毒极为猛烈,好在这位公子被玥儿你发现及时。”

    章一玥非常困惑:“可是黔地离这里甚远,他怎么会中黔地之毒?”

    谢大夫见病人不欲讲话,想了想,不便问人隐私。

    便从上伤势上解释:“他的伤口是箭伤,那箭应是带毒的,幸好已经被提早拔掉了,否则留在里面恐怕更为凶险。”

    说着起身去桌边,提笔边写边道:“我年少时随父游医曾遇过此毒,只要处理及时倒也不算十分难解。”

    “这里有两张方子,一张去药店取,另一张只写了几味,这张拿去我家,我夫人会按着拿。”

    “我现在先施针控其一二,稍后制药来敷,内服外用,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之后他的毒可以消除七八,人便能好受许多。”

    章一玥好奇地跟着谢大夫从榻边走到桌前,盯着他在纸上鬼画符一通,又跟着他回榻边施针。

    活脱脱一个小尾巴。

    听这毒不难解,心里一激动就脱口而出:“我就知道谢伯您最有办法啦,您妙手回春,死马都能救活。”

    谢大夫闻言打着哈哈道:“呵呵,玥儿别这么说。”

    谢世安站在一侧,轻轻勾了勾嘴唇。

    榻上的男人一听这神奇的比喻,也不顾谢大夫将他扎成了刺猬,眼含深意直看着章一玥。

    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

    章一玥见他冷冷盯着自己,心道:“咦,这人怎么突然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是因为刚刚自己提了句死不死的?难道忌讳死这个字?”

    忙带着解释的意味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我没有说错啊。”

    “你是不知道当时你那样子,躺地上一动不动,还糊了一脸血,要不是你还在喘气,我们都要吓哭了好吗。”

    “你现在大难不……呃,反正你赶紧闭目养神吧,快转头过去别盯我了,我大发慈悲救你回来的大恩不用你言谢的。”

    站在一旁的谢世安眼见章一玥一通话语逼得对方更抿嘴不言。

    知道她在熟人面前口无遮拦的毛病又犯了,摇摇头笑道:“一玥妹妹,如此说来,你该是上天的菩萨转世来普度众生的吧?”

    章一玥听他玩笑,方才那点被眼神刺出来的烦躁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恢复了松散。

    也回他玩笑,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这位公子你所言不差。一看你啊就是福善之人,独具慧眼。厉害!”

    谢世安道:“你啊你,这嘴才是越来越厉害了。”

    章一玥莞尔一笑道:“连妙笔生花的世安哥哥都夸奖我,我就当自己厉害啦。”

    谢世安也面带微笑:“一玥妹妹你说什么都对。”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直到谢大夫取了针跟着芙蓉出门制药两人才勉强消停。

    椅在榻上的病人经过谢大夫施针好转不少,恢复了一点力气后支起身子半靠床榻。

    刚刚听得这位白衣男子巧妙地帮他转移了话题,清了清嗓子,抬头问道:“阁下是?”声音低沉浑厚。

    谢世安拱手执礼回答:“在下谢世安。我和一玥妹妹一起长大,听闻她受伤,便随家父一起前来查看。”

    “看来阁下已经有所好转了,请安心休养,若还有需要,可让一玥妹妹随时派人过来通知。”

    话毕朝章一玥微微一笑。

    章一玥本就是好奇心极强的人。

    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本想乖乖问的,话到嘴边“公子”二字被她莫名其妙吞了去。

    面前的人顿了顿,回道:“陆泽。”

    谢世安再执礼:“陆公子,幸会。你好生将养,在下告辞。”

    章一玥见谢世安欲走,虽然有些不舍但也不好外露什么情绪,眉眼一弯讲道:“世安哥哥那我送送你吧。”

    随着一袭偏偏白衣和一袭沾了血的淡紫纱裙从厢房退出。

    陆泽觉得鼻尖上血腥味更浓烈了,他本是习惯了这种味道,但今日也不知为何觉得莫名难闻。

    方才人都在屋里的时候有股淡淡的花香飘着倒还没有察觉。

    这下人都走了,寂静的空间里连痛苦都似乎被放大了些。

    谢世安走入院内后瞧章一玥身上不少血渍,驻足停了停。

    讲道:“一玥妹妹休息会,去换身衣裳吧,女儿家的,这一身污垢不好看。”

    章一玥埋头提了提纱裙。

    前后左右往自己身上好好端详了一番,道:“世安哥哥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我沾了这么多呢,嗯,我过会就换,那我就不送你出门了哦。”

    想到似乎殿试快到了,又问他:“你是不是要去邑都准备殿试了?”

    谢世安的声音一贯温和:“正是,三日后启程,此次回家就是跟家人话别,不料听得你受伤,就忍不住过来瞧瞧。”

    章一玥语含笑意道:“世安哥哥挂心啦,不过你也看见啦,我毫发无损,希望那个陆泽也早日康复。我到时候去渡口送你哦!”

    谢世安回她:“如此便多谢一玥妹妹了。”

    章一玥瞧着谢世安所有所思。

    眼前这个熟识的哥哥,不仅学识渊博还是个温和正直之人,若是一朝上榜进朝为官也是万民之福。

    她虽不懂朝政,但也深知良善之人必定比浑噩之官好一万倍。

    但殿试也不容小觑,燕国才华横溢的学子如过江之鲫,谢世安怕也不能掉以轻心。

    谢世安见她蹙眉走神,以为是在担心屋内的病人。

    他见陆泽气质不俗,想了想还是有意要关照几句:“一玥妹妹,可知那位病人是何身份?”

    章一玥啊了一声回神。

    抬头回道:“世安哥哥为什么这么问?我也是刚知道他姓名,不过他既然拿着把剑,应该是习武之人吧。一身黑衣也很特别,莫非是个杀手?”

    谢世安挑明讲道:“此人着的是官靴,恐怕身份不简单。”

    “?”

    “一玥妹妹总之万事小心为上。”

    “知道啦!你不用担心,他是谁无所谓,等他病好自行离开就行了。”

    两人讲话声音本不大,可陆泽素来练武耳力极佳。

    两人对话被他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早日康复”“杀手”“官靴”“殿试”几个关键词已经让他对二人有些了然。

    暗自欣赏谢世安独具慧眼,又想到被那位柔柔弱弱的陌生女子给予了许多救助和关怀,心里不免泛起一丝暖意。

    活着也挺好。

    章一玥送走谢世安转身正欲朝自己房内走,一声极其响亮的“姐!你怎么浑身是血?”划空而来。

    划破橙园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宁静。

第三章 宝剑|一没得过银票的乞丐

    听闻如此洪亮的声音,章一玥立刻辩出又是那个草包表弟。

    连转身的动力都没有,慵懒地说道:“我现在去换个衣裳,你自个玩会。”

    草包三步并两步窜到章一玥跟前嚷道:“哎,姐,你别这样,好歹回答我啊,你这是受伤了?”

    又跟看物件一样围绕章一玥一圈。

    “看起来不像啊,这血哪里来的?你杀猪了?”

    章一玥抬手往他头上狠狠拍了下,反正这人皮实拍不出什么毛病。

    没好气地嫌弃道:“杀你个头!你怎么又来了?”

    草包不知从哪儿突然弄来一根草叼在嘴里,抱着双臂歪着头,吊儿郎当含糊不清道:“想你了呗!”

    章一玥一听这话假的够直接,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看他。

    “想我?你倒说说看你想我什么?是我家的饭菜还是我的荷包?

    前天才给你的银子花完了?你买的宝剑呢?

    我还等着瞻仰你提剑一蹦八尺高的英勇身姿呢!什么时候给我瞧瞧?”

    草包这下收回了那只斜伸出的狗腿,面带怒色:“那王二哄我玩呢,我银子都带了,就给我看一把破剑!

    柄都长锈了,定是哪个坟头里挖出来的破烂陪葬玩意,还哄我说什么贡品。

    呸!当我他妈眼瞎呢!狗日的!”

    章一玥双目嫌弃。

    “在我面前你这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

    “呸呸呸!姐,我这不是说顺嘴了嘛,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你大人有大量,别骂我了哈?”

    章一玥纡尊降贵瞧了他一眼。

    这天生就透着蠢的脸十几年里被人骗的次数数不胜数,糟蹋的钱财不计其数,更是恨铁不成钢:“猪脑子也不想想,贡品还能落在我们这乡下地方?

    你别到处动歪心思了,李暮斌答应我帮你寻把好剑,你就等他消息吧,没事好好练练身手别跟王二张三的乱晃。

    对了,前天说回去跟你师傅道歉,道了吗?”

    欣然接受猪脑子称呼的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回道:“道了道了,我把你赏的那壶明州老窖送他,你没见那龟儿的样子,嘴都要咧上天了。哎……

    他也就那点屁本事,连我都打不过,还指望我能学个什么玩意?也不知道我爹哪里寻来的,比我还草包。”

    突地想起他姐还提了一句李暮斌,眼里大放金光:“哎,姐,李大公子真帮我找?那真是太好了!下次去邑都我请他好好喝他一次!”

    “少说废话,李暮斌也是你能随便招惹的?好了,别在我眼前晃,我去换个衣裳,你别跟着了。”

    章一玥懒得理他,快步走进房内。

    有个大喇叭在,要想耳根子清净那是异想天开。

    章一玥衣裳刚穿到一半,就听到门外那货嗓子里发出的吼叫:“哎!芙蓉你站住!你抬的什么好东西?不是给我姐的吗,你往厢房那边去干嘛?”

    “表大公子,你、你怎么来了?你这从廊里突然窜出来真是吓死我了。”

    “大公子就大公子,说了多少次别加什么表,那是我亲姐,别喊的如此生分。你这盘子里什么玩意我瞧瞧?哎?怎么是粥?”

    “是是是,就是粥而已,姑娘吩咐厨房做的,表大公子吃饭了吗?今天厨房里王婆婆煮了很多好吃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章一玥一听芙蓉在找理由打发他,立马反应过来厢房还有个人!

    心想千万别被这货乱吼乱叫嚷得世人皆知,连忙慌慌忙忙扯起衣裳。

    不巧谢大夫这个时候提药进了院子,表大公子这一看,又是药又是粥的,不得了了,他姐又没生病,这不是明摆着房里藏了个病人嘛!

    于是闷头也不吭声,心里盘算着乱七八糟的上不得台面的鬼主意。

    章一玥小跑出去还是晚了一步,谢大夫没等院里被人拦住的芙蓉直奔进了厢房。大夫嘛总是最紧张病人的。

    表大公子见谢大夫进门,随即狗皮膏药贴了过去。

    芙蓉见章一玥跑出来,只能眼含委屈喊了声“姑娘”,章一玥无奈,轻轻拍拍她的手臂:“端进去吧。”

    果不其然,兜不住话的草包一见二人进门,立刻展示了没带脑子的功能。

    “姐,你这藏了个男人?我说芙蓉鬼鬼祟祟的,原来是这事瞒着不让我知道呢。姐,这是我姐夫?姐夫,我……”

    章一玥一听他越说越离谱,慌忙打断他,怒声道:“黄立超,你给我闭嘴!”

    边说边抬手往那蠢脑门上狠狠拍了一阵,这次她用足了力气,拍得自个的手都麻了。

    “啊!姐!疼疼疼!别打我了,我不说话了,啊!!!”黄立超被打到抱头鼠窜。

    谢大夫被吵得哭笑不得,打圆场慢悠悠解释道:“黄公子,这位是章姑娘今日救回来的病人,你少说几句,我这还要给人伤口敷药,你那边坐坐吧。”

    章一玥立刻补了一句“还不快去!”,恨不得他马上消失。

    被所有人嫌弃的黄立超只得悻悻地拖着他重达千金的贵腿往窗边椅子挪过去。

    事实证明,旋转起来的陀螺是不会轻易停止的。

    “卧槽!这剑好啊!我勒个去!这才叫宝剑!!!姐,我看看啊!”

    椅子还没坐热乎,黄立超就又闹腾着站起来了,举着桌上的兵器前前后后端详,将剑鞘开开合合弄出许多尖锐的动静。

    被“姐夫”的陆泽这下不得不看向动他东西的人了:十几岁的身板还算结实,一看是练过武的,只是还没练成型,若要成才还得好好训练一番。

    一张脸的气质却奇怪地跟大嗓子截然不同,不仅面目清秀,细看还跟章一玥眉眼几分相似,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十足动人。

    章一玥头皮发麻,一波胡闹刚平一波又起。

    看表弟对着人家的剑眼冒精光,活脱脱就是一没得过银票的乞丐。

    心道:“外祖母没被他活活气死,果真是意志坚强!”转头看陆泽神色复杂打量着表弟,估计他也跟自己一样,心里一口气都快顺不上了。

    为了收拾这无比丢人的烂摊子,帮那闯祸的挽回一丝丝不值钱的颜面,章一玥绕过屏风走到榻边硬着头皮讲道:“陆泽,你别介意啊,我弟弟没有坏心,他历来就对剑器感兴趣,做梦都要找个称心的。你的剑他就是看看,过会我就让他好好放下。”

    心道:“他要是敢抢你的剑,我保证打断他的腿,让二舅彻底断他钱财,让他真正乞讨去。”

    “是是是!我就看看,就看看!”

    所幸“乞丐”一反常态配合了一次,赐予了屋内一干人来之不易的安静。

    陆泽那把剑不过是随手从库里取的,由于它轻便这次外出才带了,铸件的材料不算特别优质,但胜在工艺完美。

    陆泽见她表弟爱不释手,又听闻章一玥一番细心解释,心想若是个值得的人这剑赏了出去也没什么。

    对章一玥道:“无妨,他喜欢可以先拿去试试。”

    章一玥还来不及婉拒,表弟闻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

    “当真?那我出门试试,我去让那王二那帮土包子好好开开眼长长见识!谢谢啊姐夫!我这就走了!晚饭记得给我留点啊姐!”

    说完便风一般刮了出去。

    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姐夫”!章一玥尴尬无比,怔在原地,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到底该向谁解释,双手在袖笼里握紧了一次又一次。

    乞丐已经跑得没影,陆泽垂着眸,谢大夫也专注地处理着伤口。

    章一玥干脆掩耳盗铃地就当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紧绷着脸等着厢房里完事,心里咬牙切齿骂了一通那诲人不倦的蠢货。

    直到天色黑尽出门炫耀的人才红光满面回来,饿成狗熊的他先去厨房找了吃的胡乱扒拉进肚子,吃完就进院找他“日思夜想”千百遍的“亲姐”。

    章一玥一听院子门口破嗓子喊出的“姐”就想捂耳朵,人已经来了,轻易甩脱就不妄想了,现下被他发现了一个宝物,估计不在橙园折腾个几日这草包是不会罢休的。

    既然如此,好好敲打清楚了,也免再闹出笑话来。

    等人进了屋子,章一玥坐在桌旁正声吩咐他:“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讲。”

    “姐,你别这么严肃,我看着怕怕的……哎,我都坐着了,你别踢我啊!我今天出门没闯祸,别人都问我剑哪儿弄来的,我也没说姐夫的。”

    “我再给你讲清楚,首先那不是你姐夫,你那破嘴别再不把门乱说,我还没仪亲,你别坏了章家的名声,我可还有几个妹妹要嫁人。”

    “还有,那个我救的人身份不简单,你没事别去招惹他。”

    “另外,出了这门绝对不要提我救人的事,就当这事不存在。”

    “以上三点你给我记牢了,但凡犯任何一点,二舅那边我会’特别’替你说话。”

    被聪明的表姐一把捏住了七寸,黄立超不敢做任何挣扎,立马蹭地一下站起,声如洪钟地保证道:“好好好,不喊姐夫了,绝对不乱说!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不招惹他!”

    章一玥凤眼看了他一会,心想这人除了嘴碎一点本质上也不烂,取来管家早先备好的衣物和一束橙花,说句“你跟我去把剑还给他”便领着黄立超走出房门。

    进门见陆泽已经直直坐在榻边,一副准备下地的姿态。

    章一玥对他的恢复速度十分惊讶,人还可以这么快从濒临死亡恢复到生机勃勃?

    思绪还没有飘太远,一句自来熟的话就将她拉了回来:“姐夫,啊不对,呸呸呸瞧我这嘴,哥,你起了?”

    章一玥再教育道:“谁是你哥?陆公子。”

    黄立超立刻改口:“陆大哥,你起了?”

    怎么叫都带几分江湖气息。

    章一玥撇见他一身被剪得破破烂烂的衣服,直接忽略掉表弟那句无关痛痒的问候,将手里的衣物递出去。

    “陆泽,我给你准备了几身换洗衣裳,你试试看,若是不合身明日再改就行。”

    陆泽接了过去,没想到还是不逊于宫里的极上品的绸缎,对章一玥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猜测。

    自以为很真诚但外人听起来极其冰冷地说了句“多谢”。

    章一玥心道:“陆泽这人是冰块吗,大半天就说了几句话,连道谢都如此不咸不淡。罢了罢了,他竟然康复地这么快,估计也快走了,不跟他计较了。”

    随即安排下去:“小超,你来给他换,热水在净房已经准备好了,陆公子要是能走,你就扶他去那边;要是走不了,你给他提过来。你会吧?不会就把管家给我叫进来。”

    黄立超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会啊!我最会伺候人了!姐你放心吧,陆大哥这身子就交给我了哈!”

    章一玥也不理他那饱含歧意的废话,盯着他再次威胁道:“你动作轻些,他受着伤,不比你皮糙肉厚,一定记住水要避开所有伤口。你要是有半点马虎,你那手指头干脆别要了,反正也不干好事。”

    “你怎么还拿着别人的东西?给我。”

    章一玥一把把剑夺来,放到窗边桌上。

    又把花插入花瓶,走回来给陆泽讲:“我给你放了点橙花在屋里,这香明心净气有助睡眠的,明天再给你换新的。”

    心里嫌弃地想着:“这屋里这么重血腥味,再不来点香味,还能住人吗?”

    天色已晚,章一玥不便过多停留,说完让二人好好休息就走了。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人只要松懈下来就更觉疲惫。

    活这么久没操过心的章一玥今日可谓殚精竭虑,她忍不住连连打了数个呵欠,迷迷糊糊由着芙蓉伺候洗漱,然后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幸好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否则第二日绝不会一夜无梦睡到日上三竿。

第四章 娘亲|一点虚无缥缈的愧疚之感

    章一玥半个月来第一次在橙园体会到非自然醒的痛苦。

    屋外吵吵嚷嚷,她支起身子揉着眼十分没好气的问芙蓉“外头怎么回事?”

    芙蓉如实交代:“姑娘,是表大公子在练剑,我已经提醒他好几次了,可是他听不进去啊。还有,那个,那个,院里的梨树有几枝也被他踩断了,我请他下来他也不听……”

    章一玥的瞌睡被这一句话彻底吃干净,“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急急慌慌地穿衣洗漱完就出门收拾那罪魁祸首。

    房门打开一看,那满嘴喊着“师傅,我这样跳对吧?”“哈哈哈哈,原来我还能跳这么高的!”“师傅你太他妈有办法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牛逼”的猴子就在院西的梨树上上下翻腾。

    昨日章一玥那“我还等着瞻仰你提剑一蹦八尺高的英勇身姿”果真一语成谶。

    梨树下,陆泽笔直地站立着,如同没有受伤一般。

    黄立超完全沉浸在兴奋里,把寄人篱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倒是陆泽发现人已经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抬手在嘴边猛咳了几声,试图提醒树上的猴子赶紧下来领罪。

    无奈收效甚微。

    “师傅你倒是说句话啊?师傅?”半响后,没收到任何回应的黄立超终于发现树下站在陆泽身边抬头盯着他的人,惨叫一声:“啊!姐!你怎么起了?”

    这下他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不灵光的脑子还在犹豫不决地思考该怎么办,章一玥柔软却透着杀气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到那长期左耳进右耳出的物体里:“姓黄的,你当是在谁家撒野呢?”

    “我、我、我……”黄立超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章一玥不急不忙地盯了会那折断的几个树枝,看了看地上滚落的半生不熟的青梨,蹙眉冷冷说道:“我数三声,你若不下来……”

    黄立超心中那满满的求生欲促使他狠心打断了章一玥:“姐!我这就下来,你不用数了!真的!马上!你往旁边去点啊,小心我撞到你。”

    章一玥本就一口气堵在心口,再听他张口就来的拙劣借口,更是火冒三丈。

    但她素来懂得忍耐,越是气急败坏越是表面平静,她身子不动半分,眼神冰凉地瞧着那树上还在作妖的。

    黄立超这时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的想到,从小到大他所有的小心思被表姐瞧的一干二净,只要她真的生气,随便一出手,没有一次他能讨到好,顿时如霜打的茄子焉了下来,不敢再发出一声声响,乖乖跳下树,全程被他姐冷脸盯着,最终选择心怀一丝侥幸地默默往陆泽身后躲。

    眼尾发红的章一玥顺势瞧了眼陆泽。

    陆泽面无表情,事不关已地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子已经成了黄立超的天然人盾,彻彻底底将那怂包挡了个精光。

    章一玥也不发怒,抬眸平平淡淡地讲道:“这位如今是我弟弟的师傅?您要不要先休息会?大病初愈第二日就如此含辛茹苦,会不会太劳累?

    话里句句替陆泽着想,但这语气哪有半点关心?

    一股凉风吹透两个男人的脊背。

    陆泽略微思忖了一会,选择妥协,手抵唇清咳了一声,沉声一句“好”,往章一玥身侧挪了一步。

    被挡住的阴影彻底暴露在阳光底下,逃无所逃。

    大难临头的时候总有些人愚蠢地选择破罐子破摔。

    黄立超就是如此愚蠢,可他又没本事摔出个什么,没胆量撕破脸,只得怂怂地说道:“姐,我不就抖掉几个梨子,至于这样嘛,我现在还没有练好,等我练好了,上这树绝对一个果子都不掉。”

    他不理解章一玥的愤怒从何而来,就这么一点小事,他姐脸黑沉地能拧下水来。

    只有贴心的侍婢瞧的出来,章一玥这并不是愤怒,而是伤心至极,闷声不语睫羽微颤定是忍着没有哭而已。

    芙蓉上前扶住章一玥的手臂,伤怀地说道:“表大公子,这梨树是我们夫人在姑娘出生那年种的,本来有两棵的,呐,对面,后来枯掉了改种了石榴,现在橙园就剩这么一棵树是夫人栽的了。梨子我们姑娘不稀罕,邑都多的是,就是这梨树姑娘爱惜,每年专门请人春秋来悉心打理,生怕再枯了,毕竟也十六年了,你这生生踩断了这么些,我又拦不住你,若是姑娘再不起来你看这树得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而且,今日还是夫人的生辰。”

    “啊?这是姑妈种的?姐,这我确实不知道啊,这么多年也没人给我讲过。”

    黄立超难得一见正声讲话,又想到什么,画蛇添足补了一句,“怪不得这结的梨子又脆有甜。”

    章一玥本来听完芙蓉一番话心尖就忍不住颤抖,再听他补了这么一句,想想平常念在他是娘那边的亲人对他也算有求必应,连章府那几个同一个爹生出来的小的她都没有如此真情实感地照拂,如今这喝水的忘了挖井人不说,还在埋没这源泉,更是悲从心来。

    章一玥感觉自己实在快忍不住了,趁自己还能正常讲话,冷声说道:“平常你从不跪她,今日你就跪这梨树下当孝敬了,踩断的三枝树枝,你跪够三个时辰再起来。”

    侧身过去眼泪已充盈满眼眶,连声音都有点颤抖,“再多说一句话,就按掉的果子数量给我跪。”

    身着素衣的少女双肩微抖,背影落寞,缓缓走回房,连芙蓉都被留在了门外。

    这头不敢再兴风作浪的黄立超乖乖朝树干跪了下去,凭他在黄家祠堂的多年经验,罚跪本是小菜一碟,这事唯一麻烦之处的就是十分无聊,他又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

    原先在黄家祠堂平常帮他偷奸耍滑的小厮暗地里还会给帮衬,要么给他弄些小玩意放手里玩着,要么弄点吃的偷偷塞给他,一场罚跪下来玩了吃了就差喝了,倒也不难捱。

    如今大喇喇跪在章家院里,周边都是下人倒不怕笑话,可这些人全听一个人的话——罚他下跪的主使——就有点尴尬了,毫无疑问,谁敢违抗她,下场一定比他更惨。

    “咦?这不是有一个不是章家人嘛!!!”黄立超锈了十几年的脑子灵光一闪。

    陆泽还在抬头看树,就听得身侧传来压地极低的声音,“师傅,师傅”,转头看了一眼,地上一个跟章家雪犬一样的眼神可怜地盯着他。

    他也不讲话,神情冷漠地看着可怜虫。

    今早他按平常时辰醒来发现自己身子已经恢复不少,服了芙蓉送来的朝食和药,没等谢大夫来自己亲车熟路地将伤口涂好,就出来在院里转悠。

    谁知遇到同样早起的黄立超,眼冒金光缠着他好一顿询问。

    “陆大哥,你剑都这么好,你功夫肯定厉害吧?”

    “昨日我可是见过你身板的,筋骨这么铁,平常没有少练吧?”

    “那个你指点指点我啊,好歹也是我姐救了你,啊?”

    平常陆泽最懒得搭理这些无关之人,毕竟要他处理的要事已经够多。

    今日许是由于身体恢复带来的愉悦,加上起床后无所事事,让他没经受住那软磨硬泡,随口指点了几句。

    没想到无缘无故多了一个便宜徒弟,最终还祸从口出。

    生来脸皮厚的黄立超也不管他师傅那个冷脸,继续可怜道:“师傅,你帮我求求情啊,我认跪认罚,可这都大晌午的了,我练了一早上还没有吃早饭呢,现在正是前胸贴后背了。我姐没有说不给我吃饭,你帮我叫那个芙蓉送点吃的吧,我开口她肯定不干。我再不吃,你就会少了一个刚得的得意徒弟了。”

    陆泽本是阅人无数,当下却惊讶于此人的独树一帜,不仅一口三舌还恬不知耻。

    可惜狠心的师傅并没有为“得意徒弟”求什么情,直接转身进了厢房养精蓄锐,刚好一点的身子才经不起太多折腾。

    临近午饭的时辰章一玥带着芙蓉外出了一趟。

    正打着瞌睡跪在地上的黄立超被管家端过来的饭菜香味呼唤醒来,本已经心如死灰认命挨饿的他久旱逢甘露,猛然焕发了勃勃生机,“李叔,我姐让你送的?刚刚她出门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以为我今天要挨一整天饿了,看来我姐还是疼我的。”

    聪明体贴的管家早就从芙蓉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下瞧着那又委屈又不成器的样子,忍不住点拨道:“表大公子,你既然也叫我一声叔,那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你也知道姑娘疼你,我从没见姑娘除了你还疼过哪个兄弟姐妹,章家本来就有几个小主子,从没见她在我们面前提过谁。她是把你当亲弟弟才这般容忍你,但你也不能寒了姑娘的心。”

    “我们夫人走的早,老太爷和老夫人也很早走了,姑娘本身就不容易,去了邑都除了章大人她就孤零零一个人。”

    “这每年好不容易就回来这一个月,跟你聚这么几次,哪次不给你银两礼物的?她图你什么呢?她也不缺什么不是?你别再惹他伤心了。”

    “跪完后你去给姑娘好好道道歉,她最心软了,不到明日这事就忘了。”

    李管家的话醍醐灌顶,猛然浇醒了眼前这本没小章一玥几个月却还混不知懂事的人。

    此生从没有人如此给他讲他“亲姐”的话。

    以前每次惹恼了她,过了几天他厚着脸皮来又能蹭走一批好东西,所以他历来无知无畏。

    当然一个大男人也从没有跟他姐聊过她的喜怒哀乐,反正每次见她都是笑容满面的样子。

    左思右想,浑然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

    连厢房的陆泽闻言都连带着破天荒生出一点飘渺的愧疚之感。

    章一玥外出回来,见那罚跪的耷拉着耳朵汗湿了满背,想想橙园虽凉爽也毕竟正处三伏天,心疼他要是跪出毛病恐怕更要哭爹喊娘一番折腾了,吩咐芙蓉让他起来去沐浴换洗。

    结果芙蓉进屋一脸不相信地回她“表大公子说他定要好好跪满时辰”。

    这小子性子转得如此之快,简直是石破天惊,皮猴投胎转世了!

    章一玥耐心地严阵以待突转性子的黄立超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却不料他认认真真在橙园直挺挺地跪到晚饭。

    不仅如此,夜晚吃饭时还十分识趣的低眉顺眼,默不作声扒拉着饭菜,心虚地直往章一玥脸上瞟。

    章一玥最见不得这平常半个字都兜不住人欲言又止,搁下碗筷柔声说道:“不用道歉了,你跪也跪了,也长了记性,以后照料这棵树的事我交给你,反正你家离这里不远,你没事多过来瞧瞧,怎样?”

    “姐,这肯定没问题!我一定当亲妈把它供着,谁敢坏它一个枝丫我把人砍了!要是长虫了我亲自跳上去捉,哦不,我不跳,我爬,爬好像也不行,我用凳子,桌子,梯子!总之你就放心吧!”果然碎嘴的人饭是塞不住嘴的。

    “噗呲,这倒用不着你来做”章一玥一听乐了,笑出来声,“当成亲妈啊,那二舅妈可怎么办?”

    “总之那棵梨树就是比我亲妈还亲的姑妈本妈。”梨树突然多出的亲儿子亲昵地说到。

    章一玥今早的愤怒和伤怀早被素来懂得消化情绪的自己解决掉了。

    此刻再见跟自己和亲娘长的几分相似的人,心更软了,抬手拍拍这个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弟弟那挂满细伤的手,十分关怀地讲道:“好了,只要你不祸害我就放心了。那树也很多年了,迟早会枯的,只是因为是我娘亲专门为我留的东西我才觉得宝贵而已。今早我罚的厉害了点,你膝盖还疼不疼?要不要给你抹点药?”

    “早习惯了!黄家祠堂我可是常客!”黄立超急急地回道,说完这句又想到姐姐心软,装模作样地撒娇道:“哎哟,姐,还疼,这会儿好疼啊,你不给我揉揉我肯定好不了了。”

    没想到章一玥真伸出手在他膝盖上轻轻揉了起来。

    黄立超男儿钢铁做的心被这亲姐姐的温柔融化了,眼睛里不争气的酸涩起来。

    他怕自己再在他姐面前丢脸哭鼻子,毕竟他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常被姐姐哄的小屁孩了,连忙拉过姐姐的手道:“姐,不用了。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章一玥见他那吊儿郎当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认真神情,有点奇怪,但这话又异常动人地直往她心里钻,声音就更柔软了:“好,姐等你长大。”

    黄立超闻言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说道:“姐,那我回去了,去跟师傅辞个行就走了。初五再见了,你早点来啊!”

    “好,路上小心些,天黑看好路,别摔跟头啦!”

    橙园终于能送走的一尊神愉快地奔到隔壁厢房,如同一个人自说自话一般叽叽咕咕讲了大半天才离去,跪了半天的腿不见任何异常,嘚瑟着出门的架势反而更显身轻如燕。

第五章 送行|平安顺遂,一举夺魁

    转眼三日已过。因着要给谢世安送行,这一日章一玥比以往起的早了许多。

    她神色疲惫地跨出房门,迷糊中觉得似乎有一些刀光剑影在面前晃荡,还以为自己仍旧在做梦,嘴里嘟哝道:“我也不练武啊,怎么梦里还有人给我耍剑?”芙蓉嗤笑一声,“姑娘,你没有做梦,是陆公子在练剑呢,你看,梨树那边。”

    章一玥这才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勉强往院里看去。

    一人手持长剑在挂满果子的梨树下恣意舞动,动作行云流水,晨光正从树顶洒下来赏给一地斑驳光影,一人一剑此刻无比巧妙地融为一体,牵着光线的剑光忽闪半个院子,灵动至极。

    章一玥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情景。

    章家是书香世家,历来秉承“文能兴国”之道教养子女博览群书;黄家一家又是商贾之人,几个舅舅都是从事“人弃我取,人取我予”的活计,只有黄立超勉强算是行武之人,却是那半吊子上不了台面的身手。

    此番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色使她不觉停步观赏了起来。

    真没想到几天前还奄奄一息的人竟然有如此身手,剑舞地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加上那缎面的衣裳汗湿后紧贴着身子,凹凸有致的上身也一览无余。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春风楼’那几个柔弱的小倌,心道:“要是陆泽去春风楼,凭着这优质的长相身材必定当仁不让稳做头牌,还不知道要勾引多少邑都的龌鹾老爷们心甘情愿掏光家底呢。”

    陆泽发现院里多了两位观众,练完一套也没有急着离开去清洁,停在原地转身面向章一玥,稍作颔首就当致礼了。

    章一玥反正也习惯了那张无比高傲的冷脸,非常不计较地走向他,眼神不自觉将胸腹从上至下扫了一道,心想“近看果然是头牌风姿”,仿佛老鸨一般很满意的口吻问道:“你的伤好多了?”

    陆泽因她那毫不掩饰的眼神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加上今日章一玥梳了别致的双环髻,玉颊微粉,美目红唇,还穿了比前几日素衣好看许多的轻纱薄裙,更勾勒出腰身盈盈一握的玲珑身材。

    晨光在她脸上渡了一层光晕,使她本就明媚的面上添了几分柔和之美,此情此境令人宛如微风佛面无比愉悦。

    陆泽心头十分陌生地漏了一拍,但他面上历来不显情绪,表情十分淡然,也不正面对着人,侧了身淡淡回了一个字:“嗯。”

    少女的热脸忽地碰上了一股冷气,心道:“冷冰块,好好跟你讲话,你这什么表情?命还是我给你救的呢,也不知道感谢一句。你不愿多说一字,我也懒得跟你废话”,沉下了笑,学着对方冷冷道:“哦。”

    陆泽对突然的变脸有点莫名其妙,但见她提足欲走,不做思考便急问道:“去哪?”

    章一玥见他面上神色松弛了一些,语气还带有几分真心的求知欲,心想“陆泽平常虽面冷,从他肯教小超功夫看来也不像坏人,他和谢世安也算相识,自古离乡饯行自然越热闹越吉利,若他要去送送也好,不过这人好像对别人的事不怎么感兴趣,先问问看好了。”

    恢复了神情没有什么期待地问道:“我去送谢二公子,你伤重那日来我家那位,还记得吗?他今日离乡去邑都赶考,我去渡口相送,你可想一起去?”

    陆泽倒是出乎人意料地爽快回了一句“好”。

    章一玥一怔,随即讲道:“那你去换洗吧,后门等你。”

    橙园离渡口并不算远,一行三人一狗沿着泉水溪步行前去。

    路上并行时章一玥才发觉身侧的陆泽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之感,跟她这几日梦里压抑的感觉莫名相似,她不觉往芙蓉身边靠了靠,以求拉开二人距离让压迫感小一些。

    陆泽斜眼低眸看着章一玥,自然也发现她这一个微小动作,走出几步后竟也不自觉往她那侧靠近了点。鼻尖那淡淡的香味更浓了一些。

    章一玥那奇特的感觉消失下去后不一会就复原了,心里满腹疑问“当真奇奇怪怪,明明我偏了几步远,走了几步,这距离怎么还是这么近?”

    快到渡口时雪犬一溜烟朝人群跑了去,顾不得芙蓉疾呼“汤圆,你别跑那么快”,屁颠颠停在谢大夫和谢世安身侧摇尾乞怜,一副背弃主子的墙头草模样。

    泉溪镇的位置得天独厚,渡口送客之人不少,泉水溪往南几里即流入泗水,泗水一路往东则五日便能通达燕国皇城邑都。船只中程还能在几大都市靠岸歇脚,无论是补给还是观光都很方便。

    普通人家自不会像章家一般,来往有宽敞的马车接送,去邑都坐船倒是十分便捷的方式。

    章一玥一行人走了过去,和谢家一行人一一见礼。

    等谢世安与谢家一行人拱手话别完成,章一玥取出身带的小荷包递给他,道:“世安哥哥,我为你求了个平安符,愿你此行平安顺遂,一举夺魁!”

    “多谢一玥妹妹,此符我定好好收藏,待我有幸荣登上榜,必定上府告知。”

    谢世安温和地对着章一玥讲完,又朝她身边的陆泽拱手:“在下多谢陆公子相送。”

    “好走。”陆泽手抵唇边清咳一声,冷淡的回道。

    章一玥见他负手而立的身子站的笔直,没有丝毫鞠躬拱手之礼,心生奇怪,“这人怎么看都是一副傲骨,人本就很高,还总是昂着头半垂着眸看人,生生有种居高临下之感。如此清冷无礼,莫非是个武官?改日回邑都问问爹,认不认识他。”

    又想:“万一是个武官,虽然跟爹不怎么相干,但同朝为官最好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姑娘,回吧。”芙蓉见谢世安已经转身,提醒主子道。

    章一玥抬眸见谢世安已经登上船只,朝他要入舱的背影喊道:“世安哥哥,走好啊!一路顺风!我们邑都见啦!”

    谢世安转身笑着朝他们挥挥手,随着帆起迈向了他的远大前程。

    送了谢世安回程路上,章一玥原本还很明朗的心情被一个送别场面蒙上一层阴影——渡口有位挺着肚子的妇人泪眼婆娑地朝着已经远远而去的船只挥舞着柔弱的手臂。

    这不禁让她想起早逝的娘亲,心里不由得冒出一阵感伤。

    她也曾站在这渡口目送父亲吧?

    也曾在这渡口昂首期盼着他荣归吧?

    也曾日夜孤灯挑尽独守空房吧?

    ……

    十七年前章大人还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满腹经纶却名不见经传。

    自从邂逅了隔壁墉和县远近闻名的富商绝色独女黄宛筱后便跟丢了魂一般,日夜为其吟诗作赋,鸿雁传书,使尽浑身解数指望一亲芳泽。

    黄家生意贯穿南北,黄氏虽不曾抛头露面却美誉远播,求亲之人不止外地人士,连众多官场老爷也不在少数。偏偏黄氏看上了章家那位商人眼中“浑身有着读书人的酸腐味”的独子。

    年少的章大人一番苦苦追求,终于换来芳心暗许。从此他的秀美容貌,清高气质,绝佳才华,在她眼里都是点点星辰。

    黄父早年行商途中因意外早逝,黄氏的两位哥哥把唯一的妹妹当成月亮捧在手心里爱护,虽极力劝说她选择忠厚老实的夫君,却也不忍心阻碍她嫁与心爱之人。

    成婚时黄氏的嫁妆堵满整个泉溪镇不宽阔的主街,章家的小院焕然一新成了远近都不可多得的三进大院“橙园”。此名得于院后遍植的橙树,那一大片白白的橙花每到夏日便开得十分浓烈,微风一起,淡雅的清香便随风潜入各个角落,冲散园里本也不多的燥热。

    黄氏生产时不幸亏了身子,生产后不久章大人就中了状元要去邑都就职,随即举家搬迁到皇城。

    黄氏连日奔波不说,还得照顾年幼的幼女,章大人忙于朝政,家里全靠黄氏操持,购置奴仆宅院、安置新家等一应事情全由她带病咬牙坚持才顺利完成。

    章大人虽然一心爱慕过那位原配,却是天生薄情之人,倾心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到邑都不久便与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之女杨氏暗生情愫,章一玥出生不满两年便有了一位长得十分不同的妹妹,随后又多了一位对她而言可有可无的姨娘。

    真真应验了那句“得而不惜不如求而不得”。

    如此,虽有燕国各地最上等的好药吊着,却抵不过有位薄情寡义的夫君背后一刀,如花似锦之年的黄氏最终黯然消逝,只留下不到三岁的章一玥一女。

    章黄两家表面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本不牢靠的关系随着黄氏的病逝戛然而止。

    在黄家要求下,黄氏嫁出去时带的嫁妆、铺子、橙园一应全转给了章一玥名下。不仅如此,章一玥还得了黄家舅舅送的皇城一家商铺,连邑都章府的房契都在她手里握着。

    想想当年新科状元一进皇城就凭家底跟显赫官员做了邻居还成为一时佳话,如今章大人虽然成了大名鼎鼎的礼部尚书,朝廷俸禄还比不上一个女儿的身家,也算几分讽刺。

第六章 身份|水盈盈的眼里水波流转

    人的记忆说来也怪,对伤痛的事记得永远更早更牢更清晰。

    本不该记事的年龄,章一玥却十分清楚地记得唯一一件关于娘亲的事:某日屋里爹娘在她面前争吵,她哭着鼻子伸手使劲拉住爹的袖子,可是她无论多么用尽全力,却怎么也拉不住他要出门的身子,爹挣脱她泛白的小手拂袖而去。

    柔柔弱弱的娘哭倒在门边半天未起,泪水连连的模样十分凄惨。

    等哭够了,娘亲拉着她的手,十分郑重地说:“玥儿,以后嫁人一定不要急,先看清他是否真心于你,切不可轻信于人。”

    那时候章一玥对这一切完全懵懵懂懂,甚至直至今日,十六岁未经情事的她也仍然难以理解。

    十六年的岁月里,泉溪镇的橙园祖父祖母相继去世,邑都的章家有了新的家母,又有了新的姨娘,自然也有一个个相继而来的于她不算什么的弟弟妹妹。

    虽然很多事情她都无所谓,但她心里还是有某些不算光鲜的回忆。

    那些从祖母外祖母舅舅们口中拼凑成的有关父母的一桩桩往事;

    那些娘亲逝世前那认真的叮嘱;

    那些伤害薄情。

    如此这番,对于情爱,张一玥比旁人看的淡一些,所谓的一往情深在她心里深不了几许,一如既往在她这里也往不久。

    她万万不去主动触碰那些或许带来伤害的东西,大抵就是:如果结局可能悲惨,那就不要轻易开始。

    陆泽见她一路沉默不语,不知是否谢世安的离去让她如此感伤,想到她送出去的荷包,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那符哪来的?”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章一玥虚无缥缈的思绪。

    “嗯?”

    章一玥抬头,眼中似有雾起。

    陆泽有点莫名心塞:“平安符。”

    章一玥迅速敛了敛情绪,从回忆里抽身回来,回答他:“哦,这个啊!前日去问香寺里求来的,方圆十里最灵验的寺庙,就在那个山中间,那山名叫香炉山。”手指向一座不远的山。

    “怎知灵验与否?”陆泽一贯冷语道。

    章一玥宽宏大量地认真回道:“我其实也是第一次求啦。我祖母曾说过那里最灵验,我出生那年她去求了一次,结果我爹赶考也中了,我娘生我也平安生下来了,求的平安顺遂除了我娘基本上也都灵验了。”

    经过那日梨树的事陆泽也知晓她娘亲已故,章一玥便也不在他面前隐瞒这些,眼里的寥寥失落一闪而过。

    陆泽没再言语,章一玥想起某个趣事,抬头对着他笑道:“倒是也有特殊的时候哦。我祖母说,我出生后她去给我求弟弟,结果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有了个妹妹,弹指间就有结果的事,陆泽你说这菩萨算灵还是不灵?”

    陆泽一脸茫然。

    芙蓉脸憋得通红,明知章一玥说的是被章祖母拜佛半路捡回家的自己,又不敢回应那灵还是不灵的问题,更不敢对她说的‘妹妹’接嘴,章一玥对她确实亲如姐妹,但主子的真正妹妹还在邑都章府呢。

    章一玥见一向单纯老实的芙蓉被自己一句话憋闷,好像吃了黄连的哑巴,张嘴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她实在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到腰都弯了下去,捂着肚子路也走不动,所幸站在那直直盯着芙蓉瞧。

    她实在已经太久没有开芙蓉的玩笑了!再不调侃都忘了玩笑的美妙滋味了。

    芙蓉最终没有忍住:“姑娘,你又拿我取笑!哼!”

    说完甩开了她的手臂,也不等章一玥和陆泽,气呼呼就往橙园跑。

    见她这一跑,汤圆风一般跟着跑远去。

    “你跑那么快小心摔跤哦!汤圆,你个大叛徒!”章一玥指着狗尾巴喊道。

    适才笑出的眼泪挂在眼角,此刻眼里既噙着得意又噙着欢乐,水盈盈的眼里水波流转,娇俏的笑容美丽至极。

    看得人心下一颤。

    陆泽撇开盯着章一玥的眼睛,道:“改日求个。”

    “你可是想求个平安符?”

    “嗯。”

    “也是,你整日提刀弄枪的,也危险。”

    “……”

    章一玥接着又道:“下月初五我要去外祖母家,就在香炉山前面。

    我也要去求签的,你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吧!

    但是我要在外祖母家呆两日,你身体恐怕不好骑马也不好自己走回来吧?那你到时候在寺里等马车回来接你。”

    陆泽想起前日黄立超的话,回答她:“你表弟邀请我去参加你外祖母的寿宴,我没有拒绝。”

    章一玥惊得都要掉下巴了,很没有礼貌地脱口而出:“他邀请你干嘛?”

    心想:“外祖母的寿宴本是家宴,哪有邀请一个不想干的外人的道理?那小子抽的哪门子的风,做事怎么这么糊涂。”

    陆泽对她的反应本就有所准备,一本正经地答道:“说是要将我这个师傅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那晚黄立超说的是:“师傅,初五我祖母生辰,我姐要来我家,你要不要也来?

    你要是来的话,我爹和我大伯见我姐带个如此俊美的男人来,不知道要怎么拷问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窘迫的样子,我真的特别期待,嘿嘿嘿嘿!

    你不知道她在我家都是横着走的,就是掉一根不该掉的头发丝,我家都要翻个底朝天给她找回来。

    师傅你来吧!徒儿在家恭候你大驾光临。”

    陆泽那时鬼迷了心窍,不知是想要配合黄立超也希望“看她窘迫”,还是听了那句“我姐带个男人”,就答应了他的邀约。

    章一玥不知暗地里自己已经被人卖了,还好心提醒陆泽道:“你真的要做他师傅?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会被气死的!

    他从小到大不知换多少个了,没有一个熬过半年,我每次回来他的师傅都是不一样的,要么就是被他打走,要么就是被他气走。

    你不想少活几年,我劝你就最好别应他。”

    陆泽毫不谦虚地讲道:“他恐怕没那个本事。”

    章一玥一时竟无言以对。

    陆泽其实对章一玥的身份早已猜到七七八八,当朝为官姓章的不多,趁着她提到就顺势问道:“你不住这里?”

    章一玥历来不喜欢东诓西骗那一套,待人诚挚,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想着顺便也将之前她猜测的身份进行确认。

    “嗯,我平常不住这里,每年只回来一次,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你若在朝当值或许见过。”

    陆泽也不说假话:“见过。”

    既然他如此直接,章一玥也就不想瞎猜了。

    “那你是武官?”

    “不是。”

    “那你在宫里当值?”

    “不是。”

    “在哪里当值?”

    “王府。”

    “王府会武功的,那不就是侍卫么?”

    “……”

    “你在哪个王府当差?”

    “六王爷府。”

    “好吧。啊???六王爷?那不是话本里那个……”

    “嗯?”

    “没事没事,呵呵呵呵呵,幸好你不算年轻,你辛苦了……据说你主子不太好伺候……”

    “此话从何说起?”

    “你没有看过你家王爷的话本子?”

    “没有。”

    “哦,那没事了,呵呵呵呵……”

    章一玥再也不想在不熟的人面前继续关于那个奇葩人物的话题了,虽然话本子通常真真假假的事情很多,但每一本都那么说他,想必也有几分真实。

    她急忙生硬的转移起话题:“啊,终于到家了,好累好渴,我先去厨房转转啊。”

    章一玥又一想:“反正确认好他是侍卫身份了,那就不用怎么隐藏了,对外直说是爹的同僚借宿就行了。”

    心下轻松许多,本提早走了两步的她转身讲道:“对了,你要无聊可以去我家书房,那里有我收集的各类话本子,不过或许你不感兴趣。我祖父有很多藏书,你可以去翻翻看,好多游记都非常有趣!”说话间一副十分向往的神情。

    “好。”陆泽惜字如金。

    是夜,百肃具静。

    橙园上空一闪黑影悄无声音地没入三进院的西厢房。

    暗卫墨风一行人经过几日搜寻终于按照暗记的提示找到了自家王爷。

    “主子,属下来迟!”

    “来了就好。小七平安回城了?”

    “是,已经送七爷回府!白云山的尸体也处理干净,山后官道也已清理。抓到一活口,正压在刑庭司。”

    “可有查到什么?”

    “人还未松口,但此次黔人突袭似与三爷有关。”

    “哦?”

    “此行人所用箭器来自城南‘冶玄坊’,坊主乃明州王刺史夫人姜氏之兄,乃三爷侧妃母舅。”

    “让魏鹏派人监视‘冶玄坊’,若有异常速来报。监视明州进出货物,重车务必重视。”

    “是!”

    “放出风声,本王在黔地一役中受袭重伤,下落不明。七弟处多安排些暗卫,告知他近期不准离开邑都。”

    “是!主子身子?”

    “无碍,当日被人救的及时。”

    “是否需要备礼给施救之人?”

    “暂时不用。对了,初五前备一个不显眼的生辰礼,一位老妇人。”

    “是!”

    “退下吧,橙园暗卫墨雨一人即可,其他人都撤回去。”

    “遵命,属下告退!”

第七章 求签|择一佳婿许一人终老

    黄家外祖母生辰那日,章一玥一行人坐上马车先去问香寺。

    芙蓉看着对面阖眼抱臂端坐的陆泽,悄悄俯在章一玥耳边说道:“姑娘,侍卫也需要平安符吗?他不能保护自己吗?”

    章一玥把声音压地极低,自以为只够主仆二人听见:“许是身手还差些火候,求个符更稳妥。”

    芙蓉想起那日他通身血污的模样,讲道:“姑娘说的是,我们救他时他伤那么重,一般身手好的都是打赢的,只有身手不好才被人打。”

    章一玥纠正道:“那日他受伤应该不是由于身手差,是因为中了毒。不过可能六王爷的仇家多,侍卫去求个平安符也情有可原。”

    芙蓉讲道:“哦哦这样子的,还是姑娘你懂的多。问香寺到了,你当心脚下。”

    陆泽不懂女儿家最喜欢三三两两聚一起聊天的爱好,也从未听闻有人当面议论自己,别说当面了王府里就是背地里敢议论他的也少不得一顿鞭笞。

    现在再听二人口口声声说他是侍卫,一种十分陌生和奇特感受爬上心头:二十几年天潢贵胄的身份,竟然生生被施救者直接忽略了!

    其实也不怪章一玥有此误解。

    一来,他当日浑身是血躺在树根边,毫无皇家光环,二人半扶半拖艰难地将他弄回家,一身衣裳又是血又是土,非常狼狈,没人想得到这样的脏污身子跟王爷沾得了边;

    二来,章一玥救他纯粹就是好心,对她而言救了谁都无所谓,哪怕经过谢世安提醒知道他在朝为官,她也既不指望获得什么回报,也不希望有更多牵扯。

    三来,章一玥也不是一个给自己没事找事的人,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极了,凡是需要大量费脑子的无关紧要的事她根本不愿参与。

    这下不被人承认身份的六王爷真正流落了民间,算是彻底体会到了没有那层天生光芒的平凡人的生活,打破了无数人生第一次。

    从未进寺庙祈福的事马上要去做了,过会还要参加平民老百姓的寿宴,悲惨的是,自己赏脸,对方说不定还不大稀罕。

    可是要他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好像也奇妙地有些不愿,似乎这种没有过多尊卑的生活也有一番特别滋味。

    章一玥见他今日剑眉紧蹙,不怎么有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愁苦,面上好像挂了一层寒冰比往日更冷,以为他身子经过车马劳累旧伤复发了,饱含担忧地问道:“陆泽,你身子不舒服吗?这石阶足有一百八十八阶,你如果伤复发了就不要勉强,我帮你去求个签下来就行了。”

    陆泽侧头看了她一眼,答完“没有,多虑了”便负手在背三步并两步往上走去。待人走到最高处的石阶上,章一玥他们还在半中间石阶上小步小步往上抬。

    章一玥惊讶于他的阔步,心想“人高腿长就是有优势”,停下歇脚时无意间抬头,就见陆泽笔直的身子站在那俯视而下,晃眼一看宛如一尊神。

    夏日艰难地攀爬终于结束了,尽管他们今日早早就出发,可还是早不过升起的太阳。

    最受不了热的章一玥到达大殿外时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双颊微红。

    芙蓉一边给她摇着扇子一边帮她沾掉细汗,心疼地讲道:“姑娘,下次我来就行了,你别再在这么热的天里折腾了,当心回去病了。”

    章一玥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贵了?平常只是懒得动而已。好了,不用扇了,我们进去吧。”

    进殿后章一玥先选择去摇了个签,陆泽见状也依葫芦画瓢摇了一只。待二人将签递过去后,大师双手合十作揖问道:“二位施主所为何求?”

    章一玥怡声下气恭谨地回答:“大师有礼,信女求个姻缘。”心想:“李暮瑶已经及笄,离开邑都时她家里已经有人去说亲,先替她求个好姻缘。”

    陆泽抬眸斜视了一眼章一玥,道:“同是。”

    章一玥赫然道:“哎,你不求平安了?”陆泽则闷声不语。

    大师慈眉善目地慢慢道:“二位的签均是上上签。佛主保佑,姻缘天注定,二位施主命定之人早已出现,不必再求。”

    章一玥见大师直接讲自己了,赶紧解释道:“大师误会了,信女并非为自己所求,实乃知晓本寺灵光,替密友所求。

    此签当真上上签?那我先替密友拜谢大师良言。万望佛主念信女虔诚,能佑她择一佳婿,许她一人终老。

    若她能得偿所愿,信女改日定来还愿,为佛主重塑金身。”

    大师超凡脱俗的眼神落在章一玥面上,讲道:“阿弥陀佛,施主有心。签乃确是上佳,施主所愿之人必定姻缘尊贵美满。

    但‘许一人终老’之事,恕老衲直言,红尘男儿能行其者寥寥无几,此事非我佛可渡矣。”

    章一玥被一语点醒,眉眼一弯回道:“大师所言甚是,那就许她择一佳婿吧,其他的不强求。”

    目之所及,岂有从一而终之人?这道理连出家之人都懂,她还妄想着现实如话本子荒谬不成?没有期待就是最好的状态。

    方丈递给二人签文,一揖再道:“施主是明镜之人,难得有人如此通透。凡事心诚则灵。老衲愿二位心明镜宽,长乐未央,平安顺遂!”

    章一玥不再那么拘谨道:“谢大师良言啦!”

    陆泽则难得礼貌地道:“多谢。”

    出殿后,章一玥眉开眼笑地将李暮瑶的签文纸用小荷包收了起来。陆泽见状思索半天终究开口:“你帮我也收起来吧。”

    章一玥见他没有地方收就答应了:“好,那我先给你收起来,改天也寻一个小荷包装了给你吧,反正芙蓉绣的多。”

    陆泽问道:“这些不是你做的?”

    章一玥道:“当然不是啦!我最讨厌刺绣了。但是我祖母手艺好的不得了,以前让我跟她学,学了几个月我都没有一点长进,她看到我的三脚猫功夫可生气啦。

    我祖父劝了好久,说我本来就不是那块料她非要将我熬成绣娘,最后她不得不放过我。我在邑都也不上这个课,从来不绣东西。”

    陆泽终于弄清楚谢世安那日拿的也是此种荷包,也不知道为何会有点欣慰。他不擅长对这种女孩家的事搭话,听完章一玥的话也就闭嘴不言了。

    章一玥瞧他一眼,心下十分好奇面前这个冰块今日居然去求姻缘,问道:“陆泽你今年几岁?”

    冰块看了她一眼道:“二十有二。”

    章一玥道:“哦,弱冠过了这么久,是该着急娶妻了,也难怪你连平安都不求了。你还骗我要来求个平安符,原来你心里偷偷摸摸有打算呀!你早说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陆泽没好气地说道:“没大没小。”他也是魔怔了,谁知她说求姻缘自己就跟着求了。

    章一玥满脸认真的朝陆泽说道:“你别这么说,我是比你年小,但我天生早知你信不信?我懂得比他人多。

    我看你年岁不小还未娶妻,你必有什么不足之处。

    你若他日有所思之人,我可以帮你的哦!看在我救了你命的份上,我不介意再帮你一次啦。到时候找我帮忙不要犹豫,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心里得意洋洋地道:“话本子看的那么多,当然知道那些情情爱爱的手段,书里如何打动女儿家芳心的招数那可是数不胜数,诸如制造机会巧遇、假借借物还物私交、携密友出游邂逅等等,虽没有真正做过,但书里都有描绘,照样实施起来应是不难的。”

    陆泽看见章一玥那一脸自以为是的样子,冷冰冰地道:“不劳费心。”

    章一玥一听这话心里的八卦之火立刻熊熊燃烧:“你有喜欢的人啦?”

    陆泽斜睨着她,赏了她一个极其冰凉的眼神。

    章一玥心里一抖:“难道他在鄙视我打探他私隐?本来也不算熟识,这么一问显得自己多么想知道一样,哎呀,关我什么事,懒得理”

    随即潇洒地说道:“我不问啦不问啦,你别不好意思,抱歉,是我逾越了,我不问你了,祝你们姻缘美满啊。”

    说完也不等陆泽回应,肉眼可见心情十分美好地往寺门口轻快地走去。

    章一玥三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黄家一家大小如同迎接贵宾一般全站在豪气的院门口等着,这场景章一玥早已经习惯,倒是看得陆泽有点恍惚。

    他若上别人家的府门,人家也得这样迎接,个个还得跪着认真磕头,不过那多半是迫于权势不得不做出来的恭迎罢了,如今沾了身旁章一玥的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真心实意地被期待,一行人的表情不是低眉垂眼而是昂首翘盼,说不出的暖心。

    章一玥一下车便非常不大家闺秀地朝众人跑去,提着裙子边跑边欢快地喊道:“外婆,我来啦!”芙蓉见状忙跟着跑了上去。

    戴着抹额穿着金丝大褂的黄老夫人红光满面的脸上笑开了花,提着拐杖在地上敲了两敲,着急道:“别跑,别跑,当心摔咯!”微驼的背顿时直立了三分,身边黄大舅赶紧扶住了她的手臂以免她往后倒了。

    黄立超发现二人身后顿足未前的陆泽,眼冒金光高喊着“师傅你来啦!”,一溜烟从人群里往章一玥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章一玥也不管他,向人群一一见礼:“大舅、大舅妈好,二舅、二舅妈好,二舅妈您当心着身子,表姐好,舅姨娘好,表弟们也好啊,黄老二你别往后躲了我已经看见你啦!外婆,你们怎么又迎出来了?天热,走,快进去吧!”

    老夫人拍拍她扶上胳膊的手缓缓说道:“前几日你过来时你舅舅们都不在,这下总算凑齐人了,都想早点见到玥儿你,所以就都出来等着了,热着了吧?”

    章一玥忙道:“没有没有,我刚刚去问香寺给外婆您祈了个福这才来的,所以有点汗,外婆您晓得的,那石阶真是诚意十足呢。”老夫人这下笑得更开心了:“玥儿最是有孝心。”

    似乎比去年更胖的二舅哈哈了两声,也夸奖道:“玥儿长高了,越发漂亮了!我瞧着比小妹还好看!”。

    他从马车一到就诧异地看到了先下车的陆泽,此刻不客气地盯着他,问章一玥道:“那位是谁?”

    章一玥见陆泽已经被黄立超缠住,正昂首挺胸长腿大步往这边走来。

    等人走近身边后正声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皇城当值的皇家侍卫,与父亲相识,这几日路过泉溪镇,由于受了些轻伤便在橙园安顿几日。”

    又特意转向二舅道:“二舅,陆大人身手不凡,如今更是纡尊降贵好意收了小超做徒弟,今日小超特意请上门请二舅认识,怎么,他没给二舅讲吗?前日已经在橙园学了几个非常厉害的招式了呢。”

    说完瞟了陆泽身侧的不靠谱少年一眼。

    黄二舅随着她的眼神望去,声色俱厉道:“这混小子一天瞎跑,不见人影。”又对着混小子厉声发话道,“你还不给老子滚过来,既然请了师傅来,上屋里去好好给老子敬茶拜师!”

    黄家几辈为商,不仅与不少官老爷打过交道,三教九流人士也都见识不少,黄二舅向来爽快耿直,黄大舅与其截然不同最是心细如尘,二人一向配合地天衣无缝。

    听了章一玥的话,黄大舅忙过来请人:“陆大人,请尊驾移步舍内。”又吩咐后排奴婢准备敬茶一事。

    二舅收了不友善的神色带着一贯三分江湖气的口吻伸手请道:“有请!”

    陆泽则一手负在背后一手伸手不客气地回礼:“请。”

    几个男人先进了门,章一玥扶着外祖母跟着往里慢慢走着,几个舅妈和小辈也都陆续进去。

    只有狡猾的黄立超还愣在原地没回过神,心想:“这、这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师傅不是姐带来的吗?我爹他们怎么不为难我姐,连问都不问一句?这怎么成了我请的了?这重点不对啊……”

    身边小厮见他摇头晃脑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疑惑地问道:“大公子,咱们不进吗?表大姑娘他们已经进去了。”黄立超这才遗憾又粗鲁地道:“走走走,哎,你急个屁啊你!”

第八章 家宴|关爱可怜虫

    正厅里置了冰十分凉爽,一行人进了厅后燥热的感受消弭了许多。

    侍婢有条不紊地上茶上点心,舅妈们伺候小的、拉着家常。

    两个舅舅由于许久没见章一玥先陪她聊了好一会话,问了她许多在章府的方方面面情况,尤其是旁敲侧击地打探她有没有受丁点委屈,跟嫁出去的爱女一般,若是被欺负了,娘家马上操家伙上门那种架势。

    知晓她在章府的日子过的舒坦,舅舅们的语气才放松不少。

    章一玥欢喜舅舅的贴心问候,兴致勃勃地问他们给她讲天南地北遇到的趣事,听说大舅这次出门去燕南寻了好些黔国的新鲜玩意,已经派人送到章府上,整个人更是乐不可支。

    被无意间忽略掉的陆泽自有一番气场地端坐在椅上,低垂着双眸一声不吭,耳听八方地吸收着对面几人的谈话内容。

    黄立超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他一旁,想找他师傅讲讲话,又惧怕长辈们冷不丁赏他一顿骂,只能看会章一玥那边又看看陆泽,看完陆泽再看回去。

    和章一玥聊完后,黄家二舅安排黄立超当众向陆泽下跪敬茶拜师。

    又从二舅妈手里接过一个十分精致的雕花木盒奉上,对陆泽说道:“陆大人,您屈驾收小犬为徒,那老夫冒昧认您为我们黄家半个兄弟。您在皇家当值定是见闻广博,我们黄家是贩夫俗子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这一点薄礼还请不要嫌弃。”一番话讲地诚挚又得体。

    陆泽没有料到黄家会如此重视这拜师的事情,本以为随便教个几招打发打发就算了,也没有想真给那小子当师傅。

    可今日章一玥一番言辞让他本就难以推脱,如今一看黄家如此翘首以待黄立超学有所成之事,心知黄家对其寄予厚望,想想真收他为徒了,带回去练个几年也不亏黄家什么,而且凭自己的身份黄立超不委屈,便欣然接受了这事。

    侧身接过黄二舅的礼物,讲道:“黄二爷客气,陆泽虚长黄公子几岁,他虽称我师傅,实则也是平辈之人,这几日我在橙园章姑娘多有照拂,请黄二爷视我为晚辈即可。多谢赠礼。”

    黄二舅瞧他一番话既客气又不自谦,再见他人长得气质不俗,举止更是十分高傲,猜测到并非普通之人。

    如今黄立超能够误打误撞结识,也算幸事。心想哪怕是个侍卫,定也在高位,自是不敢怠慢。

    章一玥瞧见那礼物不俗,忍不住好奇心地问道:“二舅,你送的什么?盒子好看。”

    黄二舅道:“是今年茶园新产的第一道叶青茶‘致静’,不多,就这么一些。”

    章一玥看二舅这是下了血本,立刻朝着黄立超吩咐道:“小超你别再游手偷闲了,趁你师傅还在橙园,每日过来好好学几招,也不枉费二舅如此破费。”

    黄立超温顺地道:“知道啦姐!我跟你回去,我就住橙园吧!”

    章一玥娴熟又直白地怼了回去:“别别别,千万别,你还是每日去半天吧,要不然我会被你吵死的。”

    黄立超委屈道:“姐,你别嫌弃我啊,我师傅还在这呢。”

    章一玥道:“你师傅在就不能说你了?你师傅在更该好好管教你,对吧,陆……陆大人?”

    屋里众人一听姐弟二人这一来一往地吵吵囔囔,忍不住都哈哈笑了起来,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道:

    “小超听你姐的!”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找个有本事的师傅,你好好学。”

    “前个师傅昨日请辞,那脸上淤青淤青的,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可不是嘛老爷,前几个也是被气走的,你说这皮孩子哪里学的这些‘本事’?”

    “玥儿,你多管管他,就你说的话这个混小子还能听得进去几句。”

    “陆大人若这孩子偷奸耍滑,您不要顾忌,该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若是他冲撞您,还请不要介怀,这孩子天生爱闯祸。”

    连陆泽都不得不应付统一阵营的人们,答道:“好。”

    黄立超被众人围攻了一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极了,假装很生气地找了个椅子狠狠坐了上去,怒道:“你们怎么都听我姐的!”,大家都知道他一贯脸皮厚的性子,没人再继续搭理他。

    黄家老夫人的寿宴正如章一玥所言只是个家宴。

    原因自然不是财大气粗的黄家办不起大宴,而是老夫人念在已故小女也就是章一玥母亲的生辰就在前几天,实在没有心思怎么大肆庆祝,每年也就全家人聚在一起自己过过,非常低调,却也不失家庭温馨。

    黄家人丁不算兴旺,除了黄老夫人,也就章一玥的两位舅舅一家。

    两个舅舅也都是专一之人。

    大舅本是只娶了大舅妈一人,无奈多年只生有一个表姐,迫于老夫人压力后来娶了一个姨娘,这才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小表弟,大舅妈也是温和性子,对姨娘亲如姐妹、对二子视如己出,一家人和和睦睦地也过的相安无事。

    二舅家则只有黄立超一位表弟,不过好在今年二舅妈又好运气地怀上了,大夫说还是双生子。黄老夫人今年生辰的笑容自然比去年多了好些。

    午宴开始前黄老夫人坐在正厅主位接受众人祝福,一家大大小小都备了礼物,连五岁的黄老二都捏了个憨态可掬的似佛非佛的彩泥娃娃送去。

    今年章一玥挑了一副特制的含香玉枕,精致的枕头由略有弧度的玉石制成,外有上好刺绣金丝锦面,内有淡淡的植物香料,是为助眠的好物件。

    陆泽见众人都送完毕了,也走过去礼貌地递出备好的礼物,是一个上好的御赐青玉手镯。

    老夫人举起来直道“破费了陆大人,老生受之有愧”,绝佳的玉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几个舅妈也都上去观看了一番。

    好东西黄家有不少,如此美玉倒是不可多见。章一玥心里疑惑地想:“他这几日都病着呆在橙园,哪里弄来的这玉镯子?要说去买的,泉溪镇虽然商业繁荣,但这等好玉镇上也难买到。”

    少顷后宴席准备完毕,众人移步至桌边。一家上下也就十来个主子,加上黄家向来不怎么重男女大防,一家人便齐齐美美坐在一个大圆桌旁。

    陆泽是外宾,被请至黄老夫人旁的主位,章一玥按往常一样紧挨着二舅坐下,身旁的黄立超一贯模样,拉着她讲了好些他的猪朋好友们最近闹出的笑话,那些奇葩的经历逗得章一玥捂嘴笑得前俯后仰。

    席开,一左一右两位舅舅举杯同祝黄老夫人康健,众人再举杯祝愿一番,便开始自顾自夹菜用膳了。

    章一玥这边,黄立超和二舅往她碗里不住塞好吃的,老夫人那边,大舅也都关怀备至,其他人更是热热闹闹自己照顾自己。

    只有陆泽那头稍微冷清,他恰恰坐在老夫人和黄家二舅中间,老夫人不会给他夹菜,黄二舅只顾着章一玥,明明是满桌最尊贵的身份,今日却没被任何人特殊照顾。

    陆泽心里五味杂陈。

    第一次参加这种家宴,围绕在桌间的欢声笑语与他往日吃饭时截然不同,普通家庭的快乐冲击着他的脑子,原来饭还可以这样吃,酒还可以这样饮?

    宫里的宴饮往往严肃而沉闷,皇帝陛下例行与大家隔地天高地远,官员间虚情假意你来我往地遥祝,场中所谓的凤歌鸾舞一成不变地华丽无聊。

    想想那种每人一方小桌的冷清,与这种众人围坐,毫不客气地彼此夹菜、倒酒,简直云泥之别。

    酒过三巡,陆泽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有种想成家的感觉。

    若是也能有个家如现下这般和乐,也会比如今的王府更有乐趣。若是选一个人于身边共饮,似乎那个有点吵闹的章一玥也不错。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抬眸盯着正在倒酒的她看。

    见她笑盈盈地先给食物塞满嘴的黄立超倒了一杯,听黄立超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姐这酒特好喝一点不辣你试试”,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小点,尝了口,辣地直往舌头上扇风,拧着黄立超胳膊道:“哎呀,我又上了你的当了!”,然后转身过来给黄家二舅的杯里倒满酒。

    章一玥一抬头便见到陆泽盯着自己的深邃目光,有点莫名其妙。

    她垂眸思考了会,再抬眼时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经消失,对方正举着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这才想起今日宴席他似乎饮了不少酒,却从未动筷。

    心想“难道第一次来黄家认生不习惯了?毕竟自己的徒弟隔的老远,旁边又是辈分最高的外祖母。也没人跟他聊天,虽然他也不爱讲话,但在陌生人家估计也难免不自在。”

    如此一想章一玥便动了“照顾照顾那个可怜虫”的打算。

    叫来身后的侍婢讲道:“你把中间那只福猪分割下,给每人碗里都放些,还有那个羊排就酒最好,给他们饮酒的盘子里多搁两只。”

    黄家大舅也察觉了陆泽的低调,问道:“陆大人,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陆泽回道:“没有,味道极佳。”

    黄家大舅道:“那您多用些。老二,给陆大人布些菜过去。”

    陆泽的拒绝还未出口,黄家二舅的菜已经一筷接一筷神速送到了跟前,加上章一玥吩咐侍婢送来的猪肉羊肉,一时间满碗满盘堆起了小山。

    陆泽有点空洞的心也不知是被情感还是被饭菜顿时填地满满当当。

    午宴毕后是戏台表演。

    为了都坐在正中间看戏,观众们如去年一样,老夫人和老一辈坐第一排,年少一辈坐第二排,要避免后排被前排挡住,前后两排间距离还隔的老远。

    章一玥去的时候,就只剩了后排中间和最旁各一个位置。她反正对看戏也不算很有兴趣,便挑了最旁那个坐了。这样一来,她旁边坐着陆泽,陆泽再旁是最喜欢黏着人的黄立超,中间空了座位,再过去就是表姐了。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穆桂英挂帅、七仙女下凡这种老掉牙却深受老夫人喜欢的曲子,章一玥本就起的早,听着听着便去和周公见面去了。

    她的头小鸡啄米往前点了一阵,又回来左右倒了倒,最终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支撑物依靠了下去。迷糊中有人先推了她的头一把,她睁开没有聚焦的眼,没有瞧真切,就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隔壁椅子的扶手上,准确说是趴在扶手上垫的软和的腰枕上,这个腰枕每个椅子均有配备,而明显她自己的还在。也就是说她侵占了别人的领地。

    陆泽和黄立超已经不知所踪。好在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她熬了不多会也就解脱了。

    晚上无非就是和中午一样的围坐吃饭,看响彻云霄的烟花燃放,和祖母院里乘乘凉数数星星,然后愉快的一个庆生日就过去了。

第九章 产妇|怕很多东西

    由于实在好奇,回程路上章一玥问道:“陆泽,你送我外祖母的生辰礼物看起来不太普通,你哪里买的?”

    陆泽在安排墨风时就心知总要过她这一关,回道:“并非我买,是御赐之物,我出发前主子临时赏的就随身带着了,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章一玥没忍住问道:“你主子赏你镯子干嘛?你一个大男人。”

    陆泽闻言淡淡地回道:“不知。主子赏什么,便拿什么。”

    章一玥想想这话也对,平常她自个赏赐也不会问对方你要什么啊,嘟哝了一句“那幸好你当时受伤没有给压碎了”,也就放过了这个问题。

    陆泽见她已经相信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从袖笼里拿出黄家二舅赠的拜师礼放在膝上。

    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几近透明的纸袋包装好的一些茶尖,正想着这茶形状甚小时,一头乌发带着一阵香味扑了过来。

    章一玥的头凑近他面前的盒子,盯着里面也没有抬头,讲道:“今年果然产的不多啊。”

    陆泽不习惯这种距离,不着痕迹将身子往后仰了一点,问道:“这是?”

    章一玥退身回坐,缓缓解释道:

    “这是叶青茶最好的等级‘致静’。‘叶青’不是我们燕国所出,是西域高山的品种,我外祖父早年行商时带回来的。此茶就是在当地也十分鲜少,外公花了大价钱买了两株小苗,连树带土运回来的。”

    “这货啊特别娇气,比女人还女人,因为说是高山寒冷,全程周边还得捂些冰块,一路走一路都要去买冰,好不容易运回来,种下去还枯死了一株。现在这唯一的一株在‘茶意园’最高的地方种着,平常得要冰水浇灌,专门有一人伺候呢。”

    “采茶也很麻烦,采了后也得用冰袋包着,不然它就要死不活地很快焉了。直到烘茶那个环节,都是边烘干边灌凉风。反正十分麻烦就是啦!”

    “每年采的第一道叫‘致静’,第二道叫‘致心’。然后就不能采啦!又得等它第二年再艰难地发芽。不管第一还是第二道,都采不了太多。”

    “不过,我小时候去看过这茶树的,茶花特别白,特别香,花小小的,跟它的叶子一样。”

    “你回去泡茶的时候记得用雪水哦,雪水泡出的味道才更美。”

    章一玥一番长篇论阔讲完,陆泽淡淡嗯了一声。

    她心想:“这下他总明白这么小小一点茶尖是‘千金难求’了吧”,趁机要求道:“陆泽,这点‘致静’连我都两年没喝到了,二舅是把我今年的那份都给你了。‘致心’是喝不到的,每年要孝敬商行的大客户。

    你看在好歹我还救了你,你好好教我弟啊,他没有什么本事,整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也就对武刀弄枪有点兴趣。”

    陆泽应道:“这有何难”。

    再想起之前他的想法,让他去影卫司或是御林军里随便一个地方呆一阵必定进步神速,便问章一玥:“若是带去邑都训练,你认为如何?”

    章一玥想了想,回道:“现下还不行,我二舅妈还怀着身孕,大舅二舅常年在外,若是家里有什么事,他在家里还能应付的,他虽然爱鬼混,但除了在我这,从来不外宿,等我二舅妈生产后再看情况吧。陆泽,你有地方送他训练吗?你是要他带回六王爷府上吗?”

    陆泽发现她讲到后两句的时候神情有些奇怪,问道:“有何不妥?”

    章一玥也不能直接讲“表弟还是个长得看得过去的男子,又年轻活泼,六王爷那点爱好,若送他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只能尴尬地说道:“呵呵呵呵,没有,没有不妥,呃,只是毕竟在王府嘛,我弟的性子你也看到了,莽撞的很又脏话连篇,不太适合在那里吧,若是哪天不小心冲撞了高贵的王爷,我担心他没命回来了啊。你还是把他放在离你家王爷远远的地方吧!啊?总可以的吧?”

    陆泽心道:“冲撞?你们俩冲撞的还少吗?若真计较,哪有你担心的份,早受罚了”,面上不露声色地端详了会章一玥,最终勉强说道:“到时再说。”

    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章一玥真要发问,就听得黄立超的大嗓门嚷道:“姐,姐,这地上有个女的,你来看看啊!”

    章一玥闻言起身,芙蓉掀开车帘先下车再转身回来扶着她下去。送他们回去的黄立超此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埋着头弓着身子往路心看着,章一玥连忙走过去随他视线往地上瞧。

    这不是渡口那孕妇吗?

    章一玥见她眼微睁,还有意识,忙躬身去扶她,问道:“这位夫人,您没事吧?怎么摔倒了?”

    妇人未顺着章一玥和芙蓉伸出的手起来,而是虚弱地讲道:“我摔了一跤,怕是要生产了,姑、姑娘,能否请您帮忙送我回去?”

    章一玥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下有血,赶紧问了她家地址并遣身侧二人将她抚上马车。吩咐黄立超道:“小超,你骑马快去请个大夫到人家里去等着,我们直接去她家。”

    本就不算宽的马车坐了四人已经比较紧凑,加上妇人已经坐不住必须要躺着,一半多的座位便留给了她,其他三人只得努力挤挤。

    章一玥如肉夹饼一般被芙蓉和陆泽牢牢挤在了中间。

    芙蓉见她家姑娘被挤得紧紧贴着陆泽,要下车步行回去,被章一玥阻止道:“你别步行,太慢了,过会我们送人回家,还不知道她家里什么情况,若是她需要人帮忙伺候,我一个人恐怕是没办法的。再说,我心里还有点怕,你陪着我吧,挤挤就挤挤啦。”最后一句话怕妇人听见,她说的极小声。

    被紧紧贴着的陆泽挪了挪身子想给她留更多的空间,却毫无作用,一边胳膊已经挤在车壁,退无可退。

    比平常快不少的马车颠簸着终于驶到泉溪镇,到镇口时芙蓉立刻下车找人打听住最近的稳婆,直接往稳婆家去请人。

    章一玥本要让陆泽先回橙园,被他拒绝了,说是等会守门口,有什么需要还能帮忙,多一个人在章一玥也不那么慌乱,也就随便他。

    将临产的妇人扶到榻上后,屋内唯一陪她的章一玥道:“夫人,您别紧张,我已经派人请了大夫和稳婆,过会他们就到了的。我没有经验,您看我现在需要帮您做什么?”

    产妇的额头渗出许多虚汗,整个白嫩的面部和颈脖全被汗湿,听了章一玥的安排挤出一丝力气,说道:“姑娘,有件事需要麻烦您,我那边第一格抽屉里有个腰牌和一封信,您帮我拿着手中,若是我今日出现什么意外,麻烦您派人送去沧州州府处报个信,我夫君还得过几日才能回来。”

    章一玥忙取出她讲的东西握在手里,安慰道:“东西我一定替您好好收着,您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等您生产完,我马上还您。”

    话音刚落芙蓉领着的稳婆就一起进来了,稳婆看了产妇情况,瞧了章一玥一眼立马认出人,朝她执礼到:“章姑娘,卫家娘子这是要生产了,屋里您在不适合,到外头去吧。”

    芙蓉扶着章一玥走出卧房,章一玥双腿发软,到门口时险些跌倒,还好芙蓉手快拉了她一把。

    待出了门,章一玥道:“芙蓉,你进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家好像没有别人,你尽量帮帮她,我想先回橙园,过会你忙完再回来吧。”

    芙蓉见她脸色苍白,边应她边请求门口的陆泽:“陆大人,麻烦您陪我家姑娘先回去,她身子不好,上下车您扶扶她。”

    马车上刚刚躺过产妇那一侧还有不少血污,章一玥只好还与陆泽坐在一侧,所幸再也不如之前那么拥挤了,二人坐着自在不少。

    陆泽见她脸色不好,手还握着什么东西不住颤抖,问道:“你身体怎么了?手里这是?”

    章一玥其实是瞧那产妇出了很多血而且又给她一番托付吓出的毛病。

    章一玥的娘生产她时就是差点血崩,大夫稳婆用尽了全力使劲了好药才保住了性命,后来两年多她娘都是十分虚弱的样子,最后也是郁郁而终。

    听陆泽问她,她轻抚着自己心口,深吸了几口气,抬头回答道:“我身子没事,刚刚就是看那个夫人的样子心里很怕,还好你刚在外面,我要是一个人在屋里可能会吓死。这两个东西是她让我拿着的,说要是她有意外拿去沧州州府报信。”

    陆泽瞧见那个腰牌,伸手从她手里取来端详了一番,讲道:“这是沧州刺史沈家的腰牌,你看这里刻了‘沈’字,那夫人或许和沈家有关。”

    一句话果然转移了章一玥的注意力,她问道:“那她怎么在我们泉溪镇呢?”话问出后又觉得这问题很笨,陆泽怎么会知道。

    继续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去送谢二公子那天吗?那天其实我就看到这位夫人了,应该就是在送她夫君,她还朝船那边挥了好一会手呢。今天她说她夫君还得过几日才回来,那她平常不是一个人在家里?也满厉害的,要是我一个人在家也会吓死。”

    陆泽听闻她已经说了两次“吓死”了,问她:“那你怕什么?”

    章一玥极其认真的讲:“怕很多东西啊,比如黑乎乎的屋子,奇怪的声音,长得丑的虫子什么的。你难道没有害怕的事?”

    陆泽想想自己尸山血海都闯过,有什么好怕的,默了默,回答她:“还没有。”

    章一玥满是佩服的眼神看着他,由衷地夸道:“你真厉害呀!”

第十章 沈氏|她不像表面那样大大咧咧

    不到一个时辰芙蓉就回了橙园,迅速清洗一番后去向章一玥汇报沈家娘子的情况。

    章一玥的心情将将才平复了一些,正躺坐在梨树下的摇椅里望着树发呆,见芙蓉迈进院内,急忙直起身问道:“怎么样?生了吗?母子平安吗?”

    芙蓉知她一直担心,赶紧答道:“生了生了,母子平安,生了个胖小子,让我跟姑娘你道谢呢!说是改日就来登门致谢。”

    章一玥想起自己还拿着别人的东西,再说也没有让一个产妇登门的道理。

    对芙蓉讲道:“去取些补品,我去看看她,她家小儿也算跟我有缘,你去取个长命锁来,我记得上次李叔从铺子里取来了一堆首饰和礼品让我带回邑都备用的,好像是有的,你找找,若是没有,再选其他的。”

    芙蓉见她急着出门,又道:“姑娘,她家男人刚刚也回来了,这马上天要黑了,咱们现在这样去会不会不太好?”

    章一玥便问道:“小超呢?没有跟你回来?”

    芙蓉答:“没有,表大公子请了大夫,去了不一会那娘子就生产了,大夫就回去了。表大公子说,总归明日还来橙园跟师傅学武,今日就不来了,让我告诉姑娘一声。”

    章一玥想起陆泽还在厢房,就敲门进去问他:“陆泽,那位沈家娘子生孩子了,芙蓉说她家夫君也回来了,我想去看看她把东西还回去,你能陪我去一趟吧?我大晚上登门不太方便。那位娘子是见过你的,她才刚生产,我带其他男子上门去也不合适。”

    陆泽不懂这些家长里短的应酬,不过听她讲地认真慎重,连请他去的理由也讲的明明白白,似乎生怕他不去一般,便答应了。

    说来也是可笑,堂堂王爷不仅后面要每日教个混小子练武,如今还要当个壮胆的陪人去串门。

    章一玥一行人登门时,沈娘子家的院里已经点了灯,但是院门却已经紧闭着。

    芙蓉敲了门后,她家男人并未立刻开门,而是站在门后沉声问道:“哪位?”

    芙蓉瞧了章一玥一眼,赶忙回答:“齐老爷,我是章家芙蓉,今日齐夫人生产时我在旁边,你见过我的,我家姑娘说要来看看夫人和公子,我们这才上门来。”

    男人先只将门开了一条小细缝,往章一玥他们瞧了一眼,确认是今日那位帮他们忙前忙后的姑娘后才开门迎了上来,道:“芙蓉姑娘,快请进!这位是章姑娘吧?您请!这位?”

    章一玥见他对陆泽有疑问,不等芙蓉解释,立刻回道:“齐老爷,这位是我表哥,今日我们遇到夫人时,他也跟我在一起的,夫人也见过。”

    男人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侧身将一行人请进院内。

    跟随男人带领,章一玥走进今日她已经来过的卧房,屋内的血腥和异味还没有尽数散完,熏地她心中泛起了一阵恶心,但见齐夫人已经支撑着想要坐起,也不顾不得适应这种不适,慌忙疾步上前让她躺下。

    齐老爷扶起自家夫人,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请章一玥在塌旁的凳子坐下。

    章一玥从未见过女子躺在男子怀里,有些害羞,垂眸刚欲转头,便听见齐夫人虚弱地开口道:“章姑娘,真是多谢,今日要不是您,我和衡儿恐怕没命了。”说完将床榻内侧的小婴儿抱起递到她面前请他看。

    她伸头一看,小婴儿安静地睡着,脸皱巴巴的,嘴唇上还粘着吐出的泡泡,包在襁褓内的身子也是小小的,章一玥有些吃惊,原来新生的小孩这么小?而且莫名有点丑丑的。

    原来连名字都有了?章一玥心头有些诧异,随后道:“齐夫人您不必言谢,我们恰好是路过而已,恭喜您和齐老爷喜得贵子。我想也是与衡儿有缘,便送他一只长命锁作为生辰贺礼。”齐家二人收了礼,一阵道谢。

    章一玥想将东西取出递给齐夫人,又不知是不是要先将齐老爷找个借口请出去,而且齐夫人现在还靠在他身上,若是一般的借口请人走也有点牵强。

    思来想去还不知如何是好时,齐夫人似乎看到了她内心的挣扎,说道:“章姑娘您是想将东西还给我,是不是?”

    章一玥一听她挑明了话,立刻从袖笼里取出要归还之物,递了过去,道:“齐夫人请不要怪我多想,您给我物件之时齐老爷不在面前。”

    她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齐老爷,此人看起来年岁约同陆泽一般大,面貌俊美,长相不俗,唯一不足是左侧下巴上有一处显而易见的寸长疤痕。

    从他们进门后,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他家夫人身上,并未看章一玥一眼,而且随着齐夫人讲话,他时而蹙眉时而放松,满脸的情绪都随她而动。

    齐夫人继续道:“章姑娘您心细如尘,谢谢您替我保管,我家夫君是知道这些东西的,只是他今日不在身边,我没有值得托付之人,我怕若是我有个意外……幸好您救了我。我姓沈,您要是愿意,不用夫人夫人的唤我,换一声沈姐姐可好?”

    章一玥便也顺势改口道:“沈姐姐,那您安心养身子,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

    坐回马车中,陆泽先开了口:“你是察觉不妥?”他见她从屋子里出来后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章一玥回答:“我说不出来,总觉得有些奇怪,那位齐老爷对他夫人倒是体贴入微,可是我们也帮助她了,但他对我们莫名其妙地非常警惕。”

    陆泽道:“所以我今日成了你表哥了?”

    章一玥一听,心想难不成他还要为个称呼计较?回答道:“那不是为了少惹是非嘛。怎么?你不会介意一个称呼吧?叫你表哥你也不亏啊,我家没有比我大的哥哥了,便宜你了哦。”

    “便宜我了?皇帝要是知道你自己巴巴地认他当亲戚,估计章家上下都不得安宁。”陆泽心想着。

    又想想她还算聪明的,能看得出那男人的警惕,向她补充道:“那家人瞧着不像久住这里的,两人的气质也不太像居在这种小院子的人。”

    像是被说出了心中所想,章一玥连忙点头肯定:“对对对!而且那位沈姐姐说话也不像我们这里的人,谈吐不俗,是你说的沧州刺史家的人吧?”

    “她给你讲她姓沈了?”陆泽问她。

    “是的,还说让我叫她姐姐,一般人不会认我做妹妹的,你也知道的。”章一玥回答他。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章家有位章尚书如今位高权重,泉溪镇没有敢轻易来攀姐妹的人。

    “嗯,有何打算?”陆泽继续问她。

    “啊?打算?我没有什么打算啊,就这样呗,反正我也不在这里常住,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住这里,我就当作不认识就行了。”章一玥回答道。

    “你怎知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住这里?”陆泽又问。

    “这不简单吗?他们一个奴仆都没有,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托付给第一次见面的我,还能是什么,悄悄藏起来的嘛。不过这事我不要深究了,所以我赶紧走了,我不想了解别人太多私事,累人。”章一玥回答他。

    最后一句话倒是令陆泽有些震惊,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大多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章一玥平常也是如此,对很多事都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偏偏确实是对别人的私事不太上心,要不然这么久她应该早能发现自己不是个侍卫这么简单了。

    平素跟他聊无关痛痒的事,基本不问人私事,连那日求签时就随口问了句“你有喜欢的人了”后面也马上改口说“自己逾矩,不该多问”。

    陆泽虽然平常沉闷,那也是心思深沉之人,作为皇子阅人无数,虽然对女子缺乏了解,也看得出章一玥不像表面那样大大咧咧,但小脑瓜子里具体在想些什么,他却也猜不透。

第十一章 落水|我娶你 我不答应

    三伏天的酷暑真是越来越难耐了。

    虽说橙园比邑都凉爽,但说到底时日也还是在炎夏,接连几日暴晒无风,室外的空气里带着丝丝腻烦闷热的暑气。

    从外祖母家回来后怕热的章一玥已经窝在屋里守了两日冰炉,芙蓉见她百无聊赖,建议她去后山的泉水潭泡泡水解解闷。

    那潭水流自白云山,因着是泉水,不仅冬暖夏凉,水色还十分好看,碧绿幽深。

    潭水四周是章祖父特意种下的竹林,既能遮阳又能将小潭遮蔽起来。

    水源那侧则是一个小瀑布,哗哗的流水声被茂密的竹林制造出浅浅的回声,动听极了。

    章家祖父母还在世时,每年这个时节章一玥都被祖母带来潭里乘凉。

    从小在潭里活动,章一玥也渐渐会了些泅水,虽然不如男子般擅长,但基本游个几小圈还是没问题的,若是游累了,回到入口边的石凳上陪祖母坐下,就可以愉快地等待祖母分食大蜜瓜了。

    那瓜泡在潭水里不一会就冰凉无比,待拿到手里朝着诱人的果肉狠狠咬上一大口,让人极度心满意足。

    章一玥听着树上嘒嘒叫地人心烦的蝉鸣,便决定欣然接受芙蓉的提议今日便去潭里度夏。吩咐好芙蓉去买个大西瓜,换了身轻便的薄纱中衣后,便哼着小曲来到小水潭。

    一见潭水章一玥迫不及待要下水乘凉,脱下鞋袜、扔掉繁琐碍事的外裙就往水里走。

    入水石阶上由于长时间没人踩布上了浅浅一层青苔,光脚本身比穿鞋更容易打滑,章一玥只能高高提起自己的中衣避免遮了脚上视线,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踏步。

    而水潭另一侧的小瀑布旁边,一个男人泅完水不久,上身不着片缕安静地躺在水中恣意享受这汪清凉。

    听见似乎有不同于流水的声响似有似无的飘来,水里的男子慵懒地抬起大半已没入水中的头,极不情愿地往对面瞟了一眼。

    这一瞟可令人目瞪口呆了!

    脱了外裙的章一玥正埋着头试探着往水里来!

    胸部以上部位完全裸|露,手臂和锁骨等地方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修长的脖子弯出好看的弧度,躬身提着的薄裙下方双脚和脚裸已经没入水中,可小腿和膝盖却都外露着,甚至连膝盖上方的肌肤也若隐若现。

    这场面怎么办?

    要不要提醒一下?

    男人手足无措,血脉里热意尴尬地涌动着,燥热从心腔中来,灼烧着四肢和喉头,似乎连冰凉的潭水也浇不灭一团邪火。

    可章一玥对水潭里还有个人毫无知觉,只顾着专心致志抬脚向前。

    终于,潭里一声沉闷的咳嗽打破了水潭两端本就摇摇欲坠的相安无事。

    章一玥闻声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宛如一声惊雷劈来。

    明明先前已经看好了潭里无人,怎此刻突地传来了一个男声?

    惊恐之感顿时蔓延到四肢百骸,章一玥惊慌失措,心间震动,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还来不及抬头细看,腿底就突地一打滑,整个人直愣愣往水里扑去。

    而“吭”地咳了一声的男人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局。

    分明他几斤经挣扎后只想友善提醒下对方:“此处有个男人,你如此装扮最好不要进水”。

    结果却眼睁睁见到章一玥被惊吓到魂飞魄散,犹如不会游泳的一只鸭子,此刻在水里猛烈地扑腾双臂。

    他也无法再思考什么了,先救了人为妙。

    这头章一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进了水,脑子被凉水冻地一片空白。

    也忘了自己会泅水,心头的恐惧和大脑的空白让她无法理性思考,只能本能地在凉水堆里艰难挣扎。

    扑闪着扑闪着,也不知嘴里被猛灌了几口水,呼吸困难脑子沉闷之际,突地一双手从水里伸来……

    软腰被这手扶住了,肩膀也被支住,身子也紧贴着别人从水中逐步直立而起,手臂和锁骨肌肤随风吹来更剧烈的凉意……

    “章一玥!章一玥!”男人急切地喊道。

    “嗯……”章一玥模模糊糊回应着。

    “嗯?”章一玥脑子里突地清明,“有个男人?”

    喉咙里一种不适的感受猛地传来,章一玥不得不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心肝脾肺都被咳得惊天动地,好一会才平息。

    她缓过气后等待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消失,这才勉强昂起湿漉漉的头,尽力睁开那双被水灌得生疼的眼。

    随着视野渐渐自上而下,眼前和心神清晰起来:深如幽潭的双眸、冷冽俊美的面容、端正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下巴……

    不对!我为什么见到那个“春风楼头牌”的赤裸身子?

    “啊——”

    一声尖叫,章一玥突地抬起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双眼。

    还不对!!我这肩膀凉凉的,脖子凉凉的,锁骨凉凉的……没穿外衣!!!

    “啊——”

    又一声尖叫,章一玥放下双手死死捂在自己胸前。

    还是不太对!!!那个男人的手还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腰上!!!

    “你个登徒子!!!”

    这次没有尖叫,章一玥一个用尽全力的响亮的巴掌脱手而出挥在对方脸上。

    陆泽的脑子被拍地一瞬间懵了,他心里不解:刚刚自己分明想都没想一个纵身跃去她跟前,本能地握住了她的腰和肩,本能地将她放进了怀里从水里扶起来。

    她这咳嗽才停,脸才抬起,眸才睁开,怎就先捂了自己的眼?

    而后又抱住自己的胸?

    何故后来又扇了自己这一巴掌?

    ???

    谁都不再开口,怔怔地望着对方。

    竹林随风而来的躁动停止了,水潭被打破的静谧恢复了,时间被谁定了身一般停了下来。

    两颗紧张到奔腾的心,浮在水上,似要突破皮肉跳跃而出。

    ……

    打破平衡的是章一玥脚上猝不及防传来的一阵痛感,她缩了缩身子,疼地闭眼“呲”了一声。

    陆泽这才从懵圈里回神,问道:“怎么了?”

    章一玥不情不愿回句“脚疼”,头也不抬,挣开桎梏住自己的手臂,忍着痛转身就想离开。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陆泽星移电掣地打横抱了起来,离了水又一阵失重,然后就糊里糊涂坐到了潭外大石上。

    一阵风从身边掠过,留下“稍等”二字,见到先前被她甩出的衣裙此刻再次回到自己怀里,章一玥这才回神慌忙穿起衣裳来。

    她正欲俯身提鞋时,那阵风又嗖地刮了回来。

    陆泽已经穿戴整齐,毫不介意地单膝跪地,将章一玥一双小脚抬到腿上帮她穿起了鞋袜。

    这一行为令章一玥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此刻正在发生什么时就要从他手里抽回脚。

    可是陆泽似是命令的冰凉声音大声道:“别动!”,居然将她震慑住了。

    章一玥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陆泽,见他还在滴水的墨发此刻正垂下,衣衫被头发上的水打湿,紧贴着那凹凸有致的地方。

    她想起刚在水里看到的画面,脸羞地通红,立刻别过了眼,任由他帮她穿鞋。

    一切就绪后,陆泽抬头凝视着章一玥,微吐一口气,坚定的语气对章一玥说道:“我负责。”

    章一玥一脸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陆泽说:“我娶你。”

    章一玥:“你娶我?”

    陆泽肯定道:“是。”

    章一玥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地当面求娶,任她对这事再淡然,此刻也有些局促。

    但她并非什么钻牛角尖将清白看得比天高的人,又不是失了清白之身,断然不会因为谁看了她一些身子就要让人娶回去负责。

    立刻拒绝道:“不!我不需要你负什么责,这没旁人,并且我们没有发生什么,刚刚是我反应过度,你不必介怀。”

    陆泽没有料到章一玥拒绝地如此之快,问道:“那你是讨厌我?”

    章一玥一脸疑惑:“你这是什么问题?我为什么讨厌你?”

    陆泽闻言站起身,顷长的身姿异常笔直地站立,通身透出一股难言的压迫之感,似是势在必得地讲道:“那我当你答应了。”

    章一玥一听,什么叫当我答应?赶忙澄清道:“不不不,我没答应!我不讨厌你不代表我要嫁给你,婚姻之事岂是儿戏?你别乱讲了,总之不需要你负责。”

    陆泽还欲开口,见一团雪球摇头摆尾地跑过来,芙蓉也怀抱蜜瓜跟在后面,便也不方便再继续说下去。

    芙蓉发现章一玥身旁站着陆泽,感觉有些奇怪,但她的心思永远在自家主子身上,也就没细看陆泽。

    走近章一玥后见她跟出门时的表情截然不同,面上不似高兴的样子,问道:“姑娘,我把瓜买来了,你怎么没玩水?身体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章一玥在心里对陆泽翻了一个白眼,答道:“没事,就是不小心掉水里了。”

    芙蓉闻言反而不再那么担忧,微笑道:“你本就是来泅水的啊。”

    章一玥并不想解释太多,伸手不太高兴地讲道:“总之一言难尽。我脚崴了,特别疼,扶我回去请大夫吧。”

    陆泽没等芙蓉行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章一玥捞了起来。

    章一玥意识到自己再次躺在了陆泽怀里,羞愤交加,挣扎着想下来自己走。

    陆泽却将搂在她腰腿的力道加大了些,沉声道:“扶好!走回去会更疼。”

    章一玥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他那饱含威严的语气还是被“更疼”吓着了,再想到自己估计也挣不脱,干脆也就放弃了无谓的抗争。

第十二章 脚伤|爱好奇葩的六王爷

    “玥儿,接下来切莫走动,你的脚将养些时日便可康复。但你今日有些寒气入体,未免难受,我还是开个驱寒的方子。切记酷暑不能贪凉,凡事循序渐进啊。”

    被章一玥再次叨扰的谢大夫出现在橙园,老妈子一般对病人嘱咐着。

    “有劳谢伯啦!玥儿会谨记的。”章一玥感激地回道。

    心想:“现在这样恐怕也贪不成什么凉了。”

    之前在水潭边章一玥被陆泽一席话吸引了注意力,除了感到脚疼,并没有怎么思考,现在被谢大夫一提醒才意识到脚伤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

    她本就因怕酷暑才选择每年夏日回凉爽的橙园避暑,现在好了,呆这里也和呆邑都府宅差不多了。

    路走不动,就代表着整日要拘在屋内,大门不能出、后门不能迈,小树林去不了,小水潭泡不了,泉水溪上的日落看不到……

    生活乐趣都成了泡影陡然消失殆尽。

    想到此,章一玥心里泛出一丝酸楚,水盈盈的眸子浸上了委屈。

    转头见到门外还负手而立的罪魁祸首,心里的委屈渐渐变成了愤怒。

    方才陆泽虽然抱她进屋后就识相地退了出去,但竟是全程毫无愧疚之色,不仅一贯高傲的样子,似乎还对她大声吼了一句。

    芙蓉那不知情的还认为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还反过来感谢他把她带回家呢!

    好在低落的情绪不一会就被侍婢的声音打断了:“姑娘,水备好了,我和燕儿扶你去沐浴吧,刚刚只是给你换了衣裳,头发也只是胡乱擦擦,你得去热水里消消寒气,不然恐怕要生病的。”

    “嗯好,走吧。”

    章一玥的语气十分无力,任由他们扶着去往浴房。

    谢大夫忙完临走,见陆泽还直直站在章一玥的房门口,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走近说道:

    “陆公子,我给你复查下身子如何?”

    “有劳。”

    二人走进陆泽住的厢房,谢大夫先检查了一遍陆泽伤口,把完脉后一边将把脉枕放回药盒一边讲道:“陆公子天资异禀,所受之伤已痊愈,毒也已全部消除,可喜可贺。”

    陆泽扣上腰间束带,道:“谢大夫医术精湛。可是曾入朝为官?”

    背着陆泽的谢大夫瞳孔一缩,转身不露声色地问道:“陆公子何出此言?”

    陆泽言简意赅:“黔国与燕国互通不过五年,此前只有朝官奉命方可进入。”

    谢大夫见瞒不过眼前人,缓缓讲道:“陆公子所言不差,老夫是曾在太医院任职。不过那也是十多年前了,后来父亲逝世回乡守孝,加上母亲长期疾病缠身,故而向陛下请辞归了家,弄儿为乐也别有一番滋味。”

    陆泽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谢二公子如此风采卓绝。”

    谢大夫闻言忙道:“陆公子谬赞。”

    陆泽并未再多言,谢大夫思忖片刻,终究忍不住心中所想。

    委婉说道:“恕老夫冒昧,老夫与章大人同庚,章大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夫逾越,对她自是视如爱女珍视。如今橙园无人主事,陆公子若久居橙园恐有诸多不便吧?”

    陆泽因为章一玥拒绝他的事本就有一股怒气憋在心间,此刻又闻谢大夫旁敲侧击地帮她赶人,猜不透是她的授意还是谢大夫的私心。

    以他惯常的冷淡态度,冷静地回道:“谢老爷多虑。

    一则我与章大人熟识,想必若有一日章大人知我居于橙园,定然不会驱客;

    二则我与玥儿虽相识不久,但两情相悦,不日我便会着人去邑都章府提亲,若她应允,我在橙园就不算外人;

    三则我与玥儿虽居于一园但无任何越矩之行,此处并非无人主事,玥儿本就是主人,一众奴仆皆对她爱护有加,定不会眼睁睁见她受人欺负。”

    陆泽极为少说了颇多一番话,话里的信息甚多,且带了几分试探。

    他猜测若谢大夫所言是章一玥授意,按她的脾气,则不需多久她定会跑来跟他理论那莫名其妙的“两情相悦”。

    若她没有找自己,那谢大夫的话就别有所为,与谢世安脱不了干系。

    谢大夫见他如是强硬,丝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话里特意提了“与章大人熟识”及“提亲”之事,心下便有所顾忌,回道:“如此那就权当老夫多嘴了。陆公子,告辞。”

    回程路上谢大夫心里思量:

    “章大人乃礼部尚书,正二品官员,能自视与章大人熟识之人定不会居于其下。

    朝中定无如此年轻的一二品文官。

    若看武官,此人气质脱俗,面貌白净,也并非常年驻守边关一众将领。莫非……

    燕国有四位皇子:太子,三王爷,六王爷,七皇子。太子柔弱,三王爷温和,七皇子尚未及冠。

    如今一看这冷冽气质倒是与传说的杀伐果敢的六王爷几分相似。而及冠尚未娶妻之人,只剩六王爷。”

    想及此,谢大夫摇摇头,心里再一声长叹;“别说眼看章家这位女子对世安并无儿女情谊,就是那姑娘有意,现前这六王爷故意向自己透露身份,又在中间作梗,二子这入朝再求娶之意恐是难成咯……”

    章一玥自是不知陆泽与谢大夫的一番言辞。

    她也是颇为聪敏之人,先前也曾怀疑过陆泽身份,但那次送行谢世安时陆泽与她已经言语一番,她不喜欢徒增烦恼揣摩别人,早接受陆泽的侍卫身份,安然与其处之。

    哪怕那高高在上的气质有点奇特,也当是爱好奇葩的六王爷择了美色之人伺候而已。

    崴脚后章一玥情绪低落,无所事事的她胡乱吃了晚饭就早早躺在床上。

    原本不想往心里装事情的她,今日无端很多情绪堆在心口那里。

    今日她见了他的赤裸身子,还拥抱了他,再怎么话本子经验丰富,甚至连春风楼都偷偷去过,那也毕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回想起自己的脸贴在那里,手臂和腰也被他紧紧抓住,心中的羞赫又蔓延起来。

    但是陆泽又实实在在惊吓到了她,当时落水前后的恐惧都是巨大的,以至于现在想起仍旧十分后怕。

    还有潭边陆泽那些求娶之语,她自未当真,只当他见她彼时十分愤怒他随口安抚而已,但好歹也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当面这样告白,和她与别的男子仪亲见面的恪守礼节的氛围总归不同。

    今日他莫名其妙地对她有些温柔,全然不是平常那冰冷的样子。

    这又让她对没有多少期待的婚姻里的男子有了些要求。

    她本是无所谓的,一直想着找个看得顺眼的普通人得过且过,如今见了别人温柔时的样子,就跟平淡无味的水里放了一点点糖,总是有些甜味的,又觉得似乎嫁个温柔的人也不错。

    如此思绪良多,自然就犹如砧板上之鱼,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直到亥时章一玥才实在困顿勉强入睡。

    梦里的她仿佛又回到祖父母去世那一年。

    那年她才五岁,得知祖母病重,作为独子的章大人带着一家老少回了橙园,大人们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小孩们什么都不懂,到处闹腾。

    只有这两年养在祖父母身边的章一玥望着日夜伴随她的祖母,想再跟躺在床上的她讲讲话,却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眼见着祖母一日不如一日,祖父却出乎意料地神色平静,好像预感到她真的要走了一般,一直默默坐在床边看着她。

    后来祖母去世,先生刚看完出殡日子祖父便倒地不起,当晚也随祖母而去,两人真真成了同生共死之人,出殡的队伍白的刺眼,合葬的坟头又大又圆。

    章一玥其实是不理解自己父亲的,分明祖父是一个如此专一之人,为何教育出的儿子却有这番截然相反的性子?

    西厢房里黑影再次一闪而进。

    墨风进行汇报道:“主子,刑庭司活口已松口,刺杀之人并非黔人,二十人皆是三爷指派。”

    “器具有黔毒。黔地一役是否与三哥有关?”

    “是。黔人此次侵犯,明面上是旱收被逼袭击沧州及明州南部三县粮仓,但若只取粮,每县不需五十货车。而黔人来车三百余,且一百车停于沧州明州交界的马鞍山。”

    “实际目的应是取马鞍山铁矿之铁。马鞍山铁矿属明州统辖?”

    “是,沧州战报一日后才有明州战报,王刺史只报南部二县粮仓被袭,对马鞍山一百车只字未提。

    魏将军查到:与三爷相关的冶铁坊并非仅有皇城邑都的‘冶玄坊’,成州、干州几坊之主均与三爷有些关联。

    而明州近日进城镖局重车陡增,尤以以上三处居多。”

    “父皇已病了一些时日,恐防有变,让魏鹏亲自携我令去兰州领来三万精锐,五千先秘布邑皇城内,余下驻东西郊三十里处,不可暴露。

    另外明州刺史处秘密安排两人,一应从皇城处去的消息必来汇报。”

    “是!”

    “七弟可还安分?”

    “七爷着人问爷何时回去,下月立府需要选定王妃和侧妃,现下皇后已经在收集皇城各家贵女画册。”

    “暂且不回,让他看着办。”

    “是!”

    “给七弟的名册把章尚书大姑娘去掉。”

第十三章 吃蟹|害人精身姿从容优雅

    脚伤之后几日章一玥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极了。

    黄立超按她的叮嘱真的每日定时来半日跟陆泽练武,练完就去她那,跟她再讲讲废话和笑话,逗她乐一乐,除此之外她就没有其他消遣了。

    每日不是坐在屋里,就是坐在檐下,不然就是坐在院子里。总之,如打坐的和尚一般,快把椅子都坐出坑了。

    那日午后陆泽刚从书房出来,见她一个人又坐在檐下茶几边,双手支着下巴神色恹恹地盯着院子。

    汤圆趴在她身旁,狗头耷拉在狗腿上,一人一狗都慵懒不已,便快步走了过去。

    章一玥伤后这几日都没有给他好脸色,见他也不再笑着跟他讲话。

    他听得见黄立超在她跟前大嗓子聊到师傅如何如何时,她一般都是沉默,而不像听到其他话一样会给些回应。

    陆泽最开始是有些后悔的,当日的话有些冒昧,会不会让她以为自己是那种轻易就要娶妻的人。

    连续几日他想跟她说说话,她都有些避而不见,也就只有在院里指导黄立超的时候她还能坐着看会,眼见要练完就立刻让丫鬟扶近房间。

    今日她还在屋外倒是令人意外。

    陆泽走过去坐到小几另一侧,身子照旧笔直,本想跟她说些什么,可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要讲什么话。

    瞧见几上置了茶盘,便抬手倒了两杯茶,给章一玥递了一杯,问道:“你怎么了?”

    章一玥动也没动,未接他递的茶,继续盯着院子,半响才回道:“无趣……”

    她压根不想理他,这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跑来问她。

    陆泽收回茶往自己嘴里送了口,道:“话本子全都看完了?”

    章一玥有些意外,瞟了他一眼。

    “嗯。你怎么知道?”

    “昨日你侍婢来书房寻过。”

    自从知晓他身份那日让他无聊时去祖父书房看书后,章一玥已经听芙蓉讲过好几次在书房门口见到陆侍卫。

    实际上知道他是侍卫后,章一玥也不再向橙园众人隐瞒他,如她在外祖家所言那样,吩咐众人按照父亲的客人处理。

    本来要他搬去前院厢房,陆泽说有伤不便挪动,虽然这个借口有些牵强却也考虑到是个客人没有为难他。

    章一玥昨日遣芙蓉去取书时业已很晚,没有料到他那时还在书房。

    便转头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成天在书房?”

    陆泽见她终于肯看自己,盯着她回道:“习惯了。”

    这下章一玥惊诧了,看着他继续问:“你一个侍卫喜欢看书?”

    陆泽也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回道:“不是,也喜欢练武。只是此处地方有限。”

    这话倒是勾起了章一玥的回忆,记起上次见他在梨树下练剑的样子,动作干净利落,身姿从容优雅,甚是好看。

    章一玥恢复了一点心情,收了支下巴的手。

    面上虽并没有笑,声音却不是那么生硬地问道:“这几日你怎么不练剑了?”

    陆泽一直看着章一玥,对她变得柔和的声音感到一丝欣慰。

    “也练。只是你起的晚。”

    章一玥想了想,若现下百无聊赖之际能每天见一番练剑,倒是跟比看戏更赏心悦目。

    于是便有些期待的说道:“我明日起早些。”

    陆泽没料到她如此说,送到嘴边的茶杯顿了一顿,薄嘴抿了抿才将茶喝了去。

    再看着她说道:“不用。我明日晚些练。等你起了再开始罢。”

    章一玥也有些意外,笑着迅速回道:“好呀!”

    早起章一玥是万万不想的。

    回了橙园最大的好处就是睡到自然醒,过一个月想过的日子。

    在章府虽没有晨昏定省一事,但府里规矩严谨,一日三餐、女红、女学均有时辰,章一玥虽说有些贪恋闲适,却也得秉着章家大姑娘的身份,在府内众人面前一应行事都十分规矩。

    外传章大姑娘端庄娴静、温柔得体,实际也不假,千人千面罢了。

    每一个人看到的别人,十有八九都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样子。

    若是别人先认为你章大姑娘是个不懂规矩的,那你再表现地温柔娴静,也没什么大用。

    陆泽看她又恢复了常态,也跟着弯了唇。

    刚刚她看他的眼神让令他十分欣喜,那水盈盈的眼里似乎泛着星光。

    甜甜的笑容触动着他,似乎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面上的笑容竟不自觉真心了几分。

    章一玥讲完后就伸手去取茶,并未看陆泽那一反常态的脸。

    少顷后芙蓉领着一个怀抱木桶的小厮进院,兴高采烈地朝章一玥喊道:“姑娘,你要的螃蟹来了!快看看!”

    待小厮将木桶抱到近前,章一玥立刻躬身向前揭开木盖,见木桶里面足有十余只肥蟹,她眼神逐渐明亮起来,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问小厮:“这么多呀,都是你捉的?”

    小厮年岁小,看着小主子还有点羞怯,白白嫩嫩的小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答道:“回大姑娘,是的。”

    章一玥见状问他:“我没见过你,你多大了?叫什么?”

    小厮腼腆地答道:“回大姑娘,奴才十岁了,奴才从小爹娘就没了,之前在布庄干活,李管家说芙蓉姐姐需要一个会水的人便让我过来伺候,我叫虎子。”

    章一玥笑了:“长这么白净叫什么虎子?比我当年能干,捉了这么多!”

    旁边的陆泽虽然一直纹丝不动地坐着,但余光却一直瞟着隔壁的动静。

    听到这儿他却动了动,转身盯着章一玥问:“你还会捉蟹?”

    “这有什么难的!”

    章一玥拨弄着木桶里的动物,头也没抬地回道。

    陆泽并不是问她会不会。

    以他的了解,泉溪镇虽不大却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富甲一方,如此地方的大户人家教养出的子女自是金枝玉叶。

    章一玥外祖家也算富贵,章家祖父在府学教书育人,章尚书身在朝政。

    无论她是在泉溪镇还是在邑都成长,都不会被家人允许做下河捉蟹这种事。

    再说她的身姿卓越,平素开朗明媚也不失优雅,去做这种事与他对她的认知有所差别。

    绕是如此,陆泽也没法解释自己的问题,只当自己一时嘴快了,竟与平素的冷静性情相悖,故而只手抵唇轻咳了一声。

    章一玥专注在七上八下爬动的肥蟹身上,脑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真实之意。

    继续讲道:“这泉水溪特别能产蟹,我小时候跟世安哥哥和秋霞姐姐经常去捉,有时候能见到特别小的小蟹从母蟹肚子里往外跑,很好玩!

    我给你讲,螃蟹不用每次都用手的,用绳子绑着诱饵跟鱼一样都能把他们钓起来,这种螃蟹就属于超级笨的。

    世安哥哥还特会抓泥鳅,每次我们都能收获好几条,但是有一次我们看到一条水蛇从石洞里游出来,简直吓死人了,从此我们就不再让他去各个洞旁边了。

    不过前几年秋霞姐姐嫁人了,世安哥哥自从去州府上学就很忙了。”

    说到这里,章一玥眼里突然有些愤然,抿了下唇。

    转向陆泽剜了一眼,恨恨地噌道:“今年要不是你……哼!害人精!”

    陆泽闻言面色一僵。

    “害人精”?

    这是什么形容?

    这二十几年敢当面对他说这话的人不是还未出生便是已经被处理掉了。

    如今她竟然能若无其事如此嘲弄他!

    而可笑的是,自己不可能立刻拍案而起,挑明身份,再赐她个不敬之罪吧?

    谁让命是她救的,上次她说他是侍卫时他也没有反驳。

    想来想去,陆泽只得将放在双膝上的拳头紧了又紧,手背都紧得透白,才勉强将心里的郁结缓解了些。

    章一玥这头,虽然不能亲自去捉两只螃蟹对她而言是有些遗憾,但现下不是已经有个伶俐的小子帮她寻来这么多了吗?

    加上眼前层层叠叠往上爬又落下去的活物十分诱人,那点遗憾片刻就被她抛之于脑后了,面上对陆泽愤然的表情也一瞬即逝。

    抬眼见站她身前与她坐着齐高的小厮,长的好看,做事还机灵,章一玥更是越看越满意。

    开心地说道:“你以后就留我身边,别回布庄了,过会芙蓉同你去跟管家讲。”

    虎子开心地答应道:“好,奴才听大姑娘安排。”

    章一玥侧身对陆泽讲道:“上次说让燕儿伺候你,你不同意,这个虎子先伺候着可以吧?”

    见陆泽点头,又对虎子说道:“换个名字罢,不叫虎子了,这名字跟你太不像啦,叫什么我想想啊……”

    “墨云如何?”陆泽接话道。

    按照风、雨、云、月排,他身边已有墨风和墨雨,若这小子留来伺候,那赏个顺口的名字最好。

    “好,以后你就叫墨云!”

    章一玥也不多想,一个名字而已,墨云不差。

    “谢谢大姑娘赐名!”

    墨云非常开心,脸蛋白里透红甚是可爱。

    惹得章一玥忍不住捏了捏,让他以后在她身边不用拘束。

    一旁的芙蓉见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问章一玥道:“姑娘,这蟹让厨房怎么做啊?”

    章一玥想起小时候,每回捉了蟹三人都是在泉水溪的石头河滩上烤了吃,那滋味竟是比皇城各家宴会各个酒楼做出来的还美味。

    于是眼神里掩不住憧憬,满怀期待地讲道:“今晚搬个火炉到梨树下,我要看着烤!”

    又安排道:“墨云你过会去把这些蟹处理干净了哦,芙蓉记得去煮壶酒。”

    芙蓉看了眼陆泽,心下有点为难。

    “姑娘,你这……”

    章一玥见她看着陆泽支支吾吾,以为她要问陆泽是不是也吃。

    就问陆泽:“陆泽你吃蟹吗?喝酒吗?”

    陆泽回道:“好。”

    “好啦芙蓉,今日我爹跟夫人都不在,没人为难,橙园我说了算!你按我说的做,先扶我去睡会。”

    章一玥一锤定音。

第十四章 醉酒|美男子笑起来真好看

    星辰密布,明月姣姣。

    这几日天气已经凉了些,晚风夹着淡淡橙花香吹散了橙园白日的热意,柔柔地吹到脸上,甚是凉爽。

    挂了烛灯的梨树下,章一玥吩咐过的火炉已经架了起来。

    火红的木炭在圆炉中间拼命燃烧,炉上纵横的铁架上方几只肥蟹正呲啦呲啦冒着油,油滴进炭里,蟹香便被细烟带出来,飘满梨树四周。

    芙蓉给章一玥和陆泽搬来凉椅,伺候章一玥坐下,将取来的食具和温好的酒放在矮桌上,便举着蒲扇去替主子赶细烟。

    墨云蹲在地上,握着短夹往炉上放蟹,一副十分认真乖巧的样子。

    章一玥给自己倒了杯酒愉快地喝了口,十分满意地欣赏着面前忙碌的二人和炉里的东西。

    欣赏了一会之后,身子前倾,伸手就要夹子:“墨云,你给我吧,我来试试!好久没玩了。”

    成功拿到武器后,她嘴角上扬熟练地夹两只已经烤熟的放入食盘,又将几只翻个面,一套程序结束,最后把夹子还给了墨云。

    章一玥问矮桌旁坐姿笔直的男人:“陆泽,你吃过烤螃蟹吗?”

    陆泽回道:“没。”

    小时候宫里吃**细,螃蟹的做法虽然很多,但没有烤螃蟹这一道。

    立府后不时出兵征战、巡视全国,时辰有限,自然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

    章一玥瞧着可怜虫,心想:“你真是白活了这二十几年,人没乐趣,连吃东西也没乐趣。”

    “那你岂不是也没剥过?”

    陆泽答:“嗯。”

    这种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是他会做的吗?

    章一玥无奈地撇嘴,心道“那岂不是得我来帮他剥?”

    嘴里说道:“我就剥一次,你看清楚了,好好学哦!”说完就动起了手。

    章一玥往陆泽盘里先是放下一大只被她夹碎剥好的蟹钳,再放下顶尖沾了些豆酱的第二只,然后放下一勺洒了椒盐的蟹腹肉,最后是白花花的第二勺,然后讲道:“你快尝尝,趁热好吃!”

    “好。”

    陆泽回道,并未谦让,径直按她放的顺序依次夹起四小份品尝起来。

    果然味美,未放调料的两份自有清香,沾了酱的两份也别有风味。

    刚出炉的温热让这份口感变得更好。

    而轻柔的声音和她身上自带的那份淡香配合在一起,又将这份感受变得更加弥足珍贵。

    此刻洋溢在陆泽心里的除了舌尖的满足,还有一种被人真心照顾的幸福。

    章一玥见他从容吃了起来,小口小口喝了一些酒,也给自己如上剥了一只。

    刚烤出的蟹是热烫的,指尖被灼了,她便迅速收手放在耳垂消消火。

    炭火光影下如花的容颜渡了似有似无的红晕,她那慢慢剥壳、吃蟹、饮酒的模样都异常认真。

    章一玥吃完放下筷子,微笑着问陆泽:“好吃吗?”给他斟了杯酒。

    “好吃,酒也好喝。”

    陆泽喝了酒微笑着回道,眼里噙着他未觉察的柔情。

    “那给你再留两只?但我不剥了。”章一玥说道。

    她哪给别人剥过蟹,剥刚刚那两只感觉手指要被刺破了。

    “好。”

    陆泽的语气温柔。

    “芙蓉,留两只在这,余下的你和墨云分食了罢,蘸料也都分些去。趁热去吃,凉了味道不同啦!嗯,就这样……”

    章一玥赏着,语气里有些酒意,眼神有点迷离。

    “谢谢大姑娘!”墨云愉快地谢道,小脸上感恩的笑非常纯粹。

    赏赐这些东西对章一玥来说非常平凡。

    但对于卖身的奴仆而言,能遇到真正爱惜他们的主子并不容易,许多奴仆不仅得不到主子照拂,若是遇到狠心的主家轻则打骂重则丢失性命。

    他今天才第一天伺候主子,蹑手蹑脚地做事,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惹怒了她,可她对她亲切的很,让他有种他不敢奢望的那种被姐姐关爱的感觉。

    芙蓉见章一玥话说到后面悄悄打了个酒嗝,她是知道她家姑娘的性子,一沾就醉,偏偏还就喜欢去沾。

    无奈地叮嘱道,“姑娘,你少喝点啊。”

    “知道啦!快去吃吧。”章一玥赶人道。

    奴仆不能和主子同食,两人取了蟹便寻了地方吃。

    陆泽听她把余下的全赏了出去,问道:“你不吃了?可是因为难剥?”

    心想若是因为如此,他不介意剥给她。

    “是难剥,你看我的手指好红好疼……嗝……所以让你好好学,别总让我照顾你”

    章一玥几杯酒下肚,没有忍住一个小小的酒嗝,张着手朝他笑。

    星星点点的笑眸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树下的灯光照到她微微泛红的脸上,让这点撒娇又多了几许娇媚。

    陆泽见她如此,眼光灼灼地看楞了神,心里漏跳了几拍,心底一股燥意传来,面上虽然神色自如,但耳根却侧底红透了。

    他不自觉的很想要用自己的手覆盖住对面举起的那双小手。

    只是还没来得及伸手,章一玥便傻傻一笑放了下去,他这才回神,心里嘲笑自己第二次又要冲动,埋首去拿蟹。

    他正要将剥好的蟹钳往章一玥盘里递,就听她说道:“别给我了,我不贪吃这个。”

    随即举起酒杯又小口喝了酒。

    陆泽收回筷子,问:“你不喜欢?”

    “不是,我自然也是喜欢的,但比起吃蟹我还是更喜欢捉它烤它,因为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自从夫人进门后,我爹更少见我,我不喜邑都,祖父祖母可怜我,劝父亲送我回来,我才能跟他们在一起,但是也就一会会,就一会会,我就又回邑都了。

    我最喜欢的人都在这儿,自然最喜欢做的事也在这儿,最喜欢的东西也在这儿……

    虽然现在每年就回来一月,心里也十分欢喜。

    所以没有不喜欢……”

    章一玥胡乱地说着话,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抬手捂着嘴里一个小小的酒嗝。

    神色一瞬哀伤又一瞬喜悦。

    真是酒壮熊人胆,章一玥也没想到在陆泽面前讲了这么多心里的感受。

    只是他一问,她就忍不住吐露了心声,那些平素里在别人面前无法说出的话,似乎也在夜色掩盖下凭着八分醉意更容易说出来。

    反正陆泽也不爱讲话,她的话她的情绪不会被第三人知晓。

    陆泽默然又温柔地看着她。

    他见过不少将士们、朝臣们晏饮后醉酒的模样。

    有的哭天喊地嚎啕大哭,有的一言不发逢人便揍,有的看谁都是亲人拉着人就要絮絮叨叨恨不能一吐衷肠,有的还会仿若无人放声高歌……

    但凡醉酒皆与平素行径不同,而多数则是令人讨厌的!

    所以他喝酒从来不让自己醉,醉酒的模样丢人。

    女子醉酒的样子他倒是第一次见,只见眼前人儿在影影灼灼的灯光下面颊飞红,嘴唇红润,黑眸中染了几丝迷离,举手投足娇软无力,这模样出人意料可爱极了。

    陆泽心下生出一些异样,眼里的柔情愈发浓重,嘴角抑不住往上扬。

    又想到她说“最喜欢的人在这儿”,脑子里竟浮现出谢世安那副温润如玉的容颜,刚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他的脑子也借着酒意快速的思考着:

    “无论如何回去后就请旨赐婚,连小自己三岁的七弟都早有宠妾,自己去请旨陛下应该不会怎么拒绝。人放在身边再说。”

    “三哥也说要再纳人,现在城中不知多少适龄男儿还等着相看婚配,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尚书之女定是炙手可热。”

    “谢世安非池中之物,一朝高中,按他送别那日‘上府告知’一言,定会登门求娶。”

    “如此一看,若不抓紧时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困扰。上次他在潭边认真地说要娶她,她也未当真,也不知道她是否对自己存心思?”

    “此外,还得找个机会向她表明身份,只愿她不要怪自己隐瞒……”

    陆泽焦头烂额地盘算,从未动过情谊的脑子此刻充斥着各种情绪。

    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态,总觉得先桎梏住她更好。

    他想得入神,只听蹭的一声,抬眼见章一玥已经直直地站了起来。

    嘴里嘟哝着:“我、我去睡了,你慢慢喝……明、明日见……”

    说完便摇摇晃晃准备抬脚,全然已忘了那脚早已受伤。

    眼见她正要往前扑倒,陆泽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的肩膀,章一玥便顺势软乎乎扑在了他硬邦邦的怀里。

    陆泽的身子瞬间紧绷,感受到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发香,这一切都让他内心的燥热愈发浓烈起来。

    院墙上暗处的墨雨见到这一幕,一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主子何曾与人同食替人夹菜?他怎么还会笑的吗?

    历来他都不喜女色,整个王府跟和尚庙一样清一色男子,现下那女子扑进怀里,主子不仅没一把把人推开,那手还扶着人肩膀,看起来一副满足的样子!

    自己还是速速退地远远的罢,千万莫让主子发现自己看到这些秘密,否则操练场的地不够他跑的。

    定了半响陆泽才回神,见芙蓉不知所踪,只得双手将人打横抱起送往屋内。

    怀里软香如玉,陆泽本就笔直的身子此刻更直挺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嘴不知何时早已无声咧开,眉眼都是笑意。

    抬腿向前几步,只觉怀里的人儿动了动,垂眸见她半睁双眼迷离地瞧着他。

    开心地对他细细说着:“你长得真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说完也不管他,像小猫儿一般往他怀里蹭了蹭,满足地闭眼睡去。

    陆泽此刻的心尖似是被羽毛拂了一下,酥酥痒痒极了。

    他把她放在榻上,见她只微微挪动了下,侧身捏住薄裘满足地沉睡,便悄悄退出房间。

    他今日甚是欣喜,连带回屋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再次错过了她期待的陆泽练剑,不过心情却是比前几日明朗了许多。

    芙蓉说昨夜取水回来她已经在榻上睡着了,而且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呢。

    章一玥回想了下自己的梦,给芙蓉分享说:“昨晚我做了个美梦,具体梦见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话本子里一样的美男子冲着我笑,而且笑得好看极了……”

第十五章 回程|跟你共乘一车

    不知不觉已到了章一玥该回邑都的日子。

    尽管离开橙园她心里有诸多不愿,但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章府才是自己的家。

    父女关系虽然淡泊,但父亲也不亏待她这个长女。

    吃穿用度虽不至于奢华,却也不曾由于继母持家有所苛刻,虽然她有自己的产业和收入,但父母关爱给的,跟不给,总是不太一样。此外,也允她每年单独回橙园一月。

    婚事上暂时由她相看,家世只要不是悬殊太大,相信他也会应允。

    继母乃德公侯府之女,性子平顺,虽不喜章一玥,面上行事却也云淡风轻。

    杨姨娘、卫姨娘倒是烈性子,但也还未为难这个嫡出长女。

    对章一玥而言,这个家给她的一应俱全,唯独没有温暖而已。

    她也曾嫉妒地看着父亲背着那些弟弟妹妹满院子开心地跑,也曾无数次幻想要是有个娘好了……

    无数次的适应后,最终也习惯这些日子了。

    有些东西强求不来,就不得不坦然接受。

    现下自己脚也好了,人也要离开了,那个在橙园养伤的陆泽怎么办?

    看他也不像是个病人了,但就是没见他请辞。

    还是过会去问问他,看他怎么打算,若他要留下也无不可,反正橙园平素也有李叔和几个家丁。

    这几日她倒是见过几次他练剑,平素坐在园里乘凉陆泽也会给她斟茶倒水,静静坐在她旁边。

    他的脸上还是一贯清冷的样子,但许是两人已经熟悉多了,回她话的时候倒是偶尔能多出几个字几句话,不光以前那种“嗯”“好”或着一言不发了。

    人面上还是那么冷,却又感觉没那么遥不可及。

    书房内。

    章一玥背着双手一副老先生的模样走来走去,随意浏览着几大排红木书架的书,讲道:“陆泽,后日我要回邑都了。”

    陆泽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

    章一玥转头问他:“你可是要留下来?还是要去别处办事?”

    陆泽从祖父那宽大的书桌上抬头,说道:“我跟你回去。”

    “你跟我回?这里去邑都很便捷啊,你前几日怎么不走?你伤都好这么久了。”

    仗势自己是陆泽的救命恩人,章一玥对他讲话从来没有客客气气。

    “我身无分文。”

    陆泽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还假装露出一份窘迫。

    “我朝官员不是都俸禄挺高吗?你们侍卫不是?六王爷苛待你了?”章一玥问道。

    虽然俸禄由朝廷发,但她早就知道位高权重的主子有权利惩罚下属,这样下属拿到手的俸禄就会变少。

    都说六王爷残暴,没有想到连侍卫的都克扣!

    陆泽显然没有想到她能这样说,神情微微诧异,想了想,讲道:“没有。”

    章一玥的面带愤怒走到书桌前问道:“没有苛待,你怎么连回程的钱都没有?再说当初你人都快死了,还在我这呆了这一个月,六王爷也没派人寻你回去,可见是个冷血无情的。”

    心想一个侍卫再怎么穷也不至于跑腿跑得身无分文吧!

    怪不得这人在橙园蹭吃蹭喝大半月了,估计脸皮薄也不好开口借钱。

    再想起他刚才的窘迫之样,章一玥愤怒的眼神又渐渐转为了同情。

    陆泽则是替自己委屈。

    怎么“身无分文”四个字就能让自己名声扫地,在她这变成“冷酷无情”之人了。

    实际上他也在考虑近日回府的事。

    自从他安排墨风传出自己下落不明的消息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便明显放松许多,很多事已经开始有些苗头,都城的危机即将到来,他还要回去提前部署。

    再则,父皇缠绵病榻已久,近日又有消息说病情日益严重,若不先去要道赐婚旨意,待新帝登基变数则又加一层。

    现下好了,本来他还在计划怎么开口道别,她现在也要回邑都,这不正是瞌睡碰到枕头?

    他必须要说自己没钱,才能明目张胆和她一起走。

    经过昨夜的冷静思考,他大概明白了自己心悦她的心思。

    那日她落水,他脱口而出要娶她时他就有点感觉,自己并不是一时冲动。

    想明白了后,也就不那么茫然了,对历来万事都唾手可得的他而言,想办法将章一玥娶到手是最主要的。

    他有些自己的计划。

    比如先跟章尚书有所接触,然后顺理成章寻得与章一玥正视相见的机会,然后再告知章尚书他的心思。

    若是章尚书首肯,加上章一玥不反对,那赐婚的旨意章家就不会拒绝的,如此他自然能娶到她。

    当然也可以不用旨意,只需章一玥答应就行。

    但皇帝赐婚比普通嫁娶意义更重,嫁娶之仪更是隆重,未曾迎过人又历来高调的他,也想着风风光光迎个王妃。

    无论如何,关键还是得要章一玥接受,怕就怕郎有情妾无意,所以他还得多花点心思接触她,让她心甘情愿托付终身。

    这也是他为何他迟迟没有离开橙园的原因。

    只是现下那章一玥还不认识的“六王爷”的名声也是鼎鼎要紧的,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他就是六王爷,自然不能提前就把好感扼杀了。

    陆泽思考片刻,回章一玥:“呃……也不是,六忘爷是善待下属的,我的银两多,但受伤后就找不见了,许是掉了哪里。

    六王爷派人寻我也需要些时日,毕竟此处不算大地方,所以我这几日才留在此处等着。”

    他继续扯着慌,要不细看说看不出耳尖红红的。

    “那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闲谈莫论人非,是我言语有失。你别告诉六王爷啊,天家我可得罪不起。”

    章一玥惭愧地说道,显然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并且还为自己背后议论人愧疚。

    “六爷不会怪你。”

    陆泽说的十分真心。

    他开心还来不及,那份对六王爷不轻不重的指责原也是替自己不平而已。

    “那就好。那后日我给你备匹马吧。”章一玥计划道。

    “我这几日伤口疼,恐怕经受不住长途骑马。”陆泽得寸进尺地要求道。

    “可我没有多的马车啊……你、你不会要蹭我的马车吧??”

    章一玥瞳孔微张,相信了他伤口疼的话。

    “我占不了多大地方。”

    陆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更进一步,他一个顶俩好吗?

    但呆在马车里才能跟她多接触,而且更有利于他隐蔽行踪,他势在必得。

    章一玥把手中书本往桌边一扔,杏眼瞪着陆泽,咬着唇憋着火气一言不发。

    心里盘算着:人都救了,难道等他骑马复发再救一次?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救他!

    不对,当初看都看到了,总不能不救吧……

    当初就不该心血来潮选那日去什么小树林摘什么樱桃的,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好了,简直是虱子上靴引得一身骚!

    陆泽看着章一玥纠结到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的脸,心下却十分受用。

    当朝虽然民风开化,但没有未婚男女居于一室、同乘一车的。

    他死皮赖脸地要跟她共乘,而她没有立刻拒绝,想来正如她之前所说,她并不讨厌自己。

    虽然她对他更多的心态或许没有情谊,也比直接堵死了那条路好太多了。

    “听说近日松桐山山匪猖獗,烧杀抢掠无事不做,我身手尚可,虽然不便骑马,但可以随时保护你。”

    陆泽残忍地抛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她胆小,就差没再说山匪最喜劫持妙龄少女了。

    章一玥一听果真脸沉了下去,松桐山是回邑都必经之路。

    书房的空气都要凝固了,静地都能听到自己愤怒的心跳声。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最终咬牙切齿吩咐道:“明日跟我去后院摘几框橙子!”心想反正不能让陆泽白白跟着。

    陆泽欣然点点头应了,章一玥话里虽然怒气十足,但对他的要求好歹是同意了的。

    橙子还不到大收的时候,只有树尖的一些和特别向阳的几株上才有熟透的。

    摘橙子这些鸡毛小事本是可以派暮云做的,甚至用个摘果杆就能轻松解决。

    但她今日就是想好好用用这个便宜苦力。

    也顾不上他所谓的“伤口疼”的事了,反正就是得磋磨磋磨他,她心里那口气仿佛才咽的下。

    章一玥还特别关照:“陆泽,你给我好好摘,一个也不能掉地上,绝对绝对不能伤害到我家果树!”

    连芙蓉都看不下去,劝了她几次,“姑娘就放过陆公子吧,好歹人家也是皇家侍卫,你这么折腾他,回头身子有个什么毛病可怎么办?”

    章一玥一句“他自己说自己身手不错的,让他多活动活动筋骨对身子更好”就打发了。

    陆泽哪能不知道章一玥这些花花肠子?

    但他如今乐意被她使唤,不厌其烦跳上一棵又一棵橘子树。

    他的伤早就痊愈了,这些体力活还不及他平常一套剑法的强度。

    见她在树下面带怒意又十分得意地指手画脚,他心里满足极了,这种感觉仿佛他们就是一家人一样。

    想到会是“一家人”,他就觉得心里很满意。

    总之,今日一反常态有些幼稚地操劳橙子的陆泽彻彻底底忘记自己的身份。

    忘了自己是个高位之人,是那个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世人口里“暴虐无道”的六王爷,甚至忘了橙园此刻还有个叫墨雨的十二个时辰都要关注主子动向的暗卫。

    而那个暗卫正在懊悔,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恰巧又一次看到这些乱七八糟不该进自己眼里的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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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王爷介绍:
【娇软美人vs腹肌王爷】
她救了他,却被他骗到了手。嫁给王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嫁给王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嫁给王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