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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菜叶全文阅读

作者:宝瓶斋     金枝菜叶txt下载     金枝菜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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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祈雨之功

    三月的汴京,本应该是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胜景。

    今年的时节,却是不妙。自打去年冬天起,雨雪就少,交春之后,汴京方圆数百里更是滴雨未下,这冬春连旱,使得农田龟裂,湖塘干涸。甚至连一些从不断水的深井也见了底。百姓莫说耕种,便是饮水也困难起来。

    三月十七这天一大早,十里八乡的村民,便各自结伴,寻往汴京城大相国寺来。原来这日,大相国寺主持慧有大师受钦命祈雨。杨得广便是这人群中的一个。杨得广今年二十有二。是汴京城南六里乡人。他娘一直是大相国寺的信众,本想亲身前来。还是杨得广怕人太多,老太太腿脚也不灵便,尽力劝阻下来。这会他混迹在人群里,踮起脚尖也不过看到祭坛一角,那中间高台上,只隐约看到摆着香案,至于香案上的东西,则一概看不清。祭坛周围一丈皆围着玄色帷幕。帷幕外层还有汴京府尹派出的差役维持着秩序,靠近祭坛的则是宫里派来的各项执事,太监与侍卫。场面宏大。

    眼看吉时已近,忽听一阵喧嚷,不多时,果然见到平日里甚少露面的慧有大师,身着大红金丝袈裟,在两排中年僧众的引领下,登上了祭坛高台。

    杨得广听得旁边有位中年大叔道:“看到慧有大师这身袈裟没?这是皇上亲赐,胡大学士亲至大相国寺颁旨。闭关多年的大师这才接旨出关的。”

    另一小伙子接道:“慧有大师常年不理俗务,料想,必定是佛法高深了。只不知有几分把握?”

    头先那位中年人连忙打断道:“噤声!心诚则灵。”

    那小伙子知机连忙闭口。

    这时已近午时,春天的太阳虽不太毒辣。却禁不住这里人多。杨得广觉得热得有点透不过气来。这慧有大师不愧是有德高僧,端坐高台之上,面对香案,安然打坐。混不觉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和头顶上的大太阳。

    须臾,大相国寺的钟声当当的响彻寺庙。接着便听那台下传来一声:“吉时已到,万民叩拜!”呼啦啦人群立刻跪地叩拜,杨得广随众跪下,少顷,便听自祭坛上传来庄严的读经之声。伴着噔噔的木鱼,现场本来嗡嗡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这来大相国寺的民众,虽有几个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大多数还是诚心祈雨的。中原自乱而治,不过区区十几年。远谈不上物阜民丰,这田里的庄稼,关系到苍生社稷,偏偏无论是水利还是民生,都在战乱受过大创。修养十几年,这才刚刚有点起色,万万经不起大旱大涝的。每个人自然都舍不得如今的温饱生活。

    杨得广家里人口简单,上有高堂老母,自己娶了媳妇郑氏。还没有子女。全家拢共也只有一亩丰田一亩薄地。平素里,若是风调雨顺,倒也够了。遇上这样的年景,却也是愁白了头。他跪在人群里,心里也一直默念着上苍保佑的话。

    大相国寺地势东高西低,寺东两里一座矮丘之上,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此时树下站着两个道人。头一个鹤发高冠,一身深蓝的道袍一尘不染,看着远处大相国寺的场景,一言不发。落后他半步的,则是一个青年道士,远没有老道人沉稳,不时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朝前眺望。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终于忍耐不住,凑到老道人身边问道:“师傅,您看,慧有大师能祈得雨来吗?”

    老道人头也不回斥道:“清远,你这性子得改改了!虽说佛道不同源,至少《六洞抱藏》你也是深习的。若这么容易能祈得雨来,还用如此劳师动众,等到了皇上下旨,慧有才出面吗?佛家一向自诩慈悲为怀,能结万千善缘之事,早都做了。”

    那名唤清远的小道士也不以为意,吐了吐舌头觍颜奉承道:“师傅,倘若您出面,把握自然比慧有大师大。”

    老道人似乎对弟子的马屁无动于衷,只淡淡的说道:“驱云布雨,乃干动天机的禁法。天下不是没有能人,但谁又有十足把握?虽然我们道家颇有几手术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看慧有选在今天,便知他是有几分真本事。不过在我看来,虽然今日是最近最适合的一天,但是慧有想要祈雨成功,也只在五五之数。”

    清远听得此言,不再追问,只默默细算今日的六壬黄道,又抬头四顾望气。果然发现有几分雨相,只是不大明显。

    老道也不去管他,只静观其变。他浸淫五行神算六十载,也算其中翘楚。只昨夜一卦,却是乱象纷陈,天机混乱。这才动了心思来细看个究竟。

    且说祭坛高台之上,慧有大师正独自端坐案前,双眉紧皱。他面前香案之上,两侧供着佛门七珍八宝,正中间摆着大相国寺镇寺之宝——龙象钵盂。钵盂内盛着天地净水。钵盂之后,还有香烛供果,烟火缭绕,慧有想起前几日接到圣旨的情景,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拿一世英明做赌注,佛家不比道家,固然出世,却不是闲云野鹤。大相国寺历经数朝,历代高僧辈出。平日里善名卓著,表率一方。至于祈雨……慧有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人力有限,天道无情。只能借势为之。这几日夜观星象,也只有今天,或有几分希望。

    祈雨的仪式仍在继续,无论是端坐高台的慧有,抑或跪伏在地的万民,还是置身事外的老道,都在等待中疑惑。每个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像静止了一般。

    杨得广是常年耕种的壮劳力,即便如此,要保持着虔诚的跪姿,他都已经觉得腰酸背痛起来。突然杨得广觉得耳朵上一凉,他内心禁不住狂喜,难道这是真的下雨了?老天并没有给大家迷茫的时间,转瞬之间,已经有噼噼啪啪的豆大雨点落了下来。

    慧有含笑不语。

    老道瞠目结舌。

    万民呼天拜地。

    清远小道早已经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挠挠头问道:“师傅,慧有大师这是什么神技?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老道叹了一口气:“不是什么神技,运道而已。”

    雨越来越大,他俩身后的榕树即使茂密,也遮挡不住,从树叶间淅淅沥沥洒下雨滴来。

    陡然,天地之间,一束密集而耀眼的白光照射下来,直指祭坛。老道本有些散漫的眼光顿时再也转不开,掐指细算。竟然一分道理也算不出来。

    祭坛之上,本来内心得意的慧有更是惊诧万分,他面前的香案正中,供奉天地圣水的钵盂里,此刻沟通天地的白光正在其中。他定眼看去,只见一个三寸大小,细致而微的赤裸少女,正闭目悬浮。慧有内心已如惊涛骇浪一般,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来历诡异的少女,并非人身,而是一缕阴灵。但此刻天光白日,此处佛门禁地,此时阳气鼎盛。

    她……究竟是怎么来的?

    那奇异白光来得突然,散去却慢。迷蒙之间,一缕缕渐渐变幻。那些本在叩谢上苍的黎民,见到此等神迹,自然是更加虔诚,一个个拜服不已。那奉命维持秩序的衙役,还有宫中派来的执事,太监,连同侍卫,在这等天降神迹面前,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均混同拜成一团。就连平时练到心如止水的大相国寺僧众,也红光满面,手中木鱼敲得更急。

    慧有一瞬间就做了一个决定。他忙起身上前,取过佛门七珍之一的琉璃玉盘,颤抖的将龙象钵盂盖住。说也奇怪,那贯通天地的白光看上去那么威势,竟然没有一丝力量。钵盂盖住的刹那,顷刻就消散无踪。

    慧有不欲久留,上前将盖着琉璃玉盘的龙象钵盂郑重捧了,便起身离坛。早有知眼色的太监高声喊道:“礼毕,万民恭送!”台下众人都不知底细。只道是慧有大师神通广大,更添了万分崇敬。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恭送慧有大师。现场竟然没有一人嫌雨大,到处透着喜意。杨得广也夹杂在人群里叩头不止,一想到今年收成有望,也咧嘴笑了起来,只觉得没有白辛苦一场。

    榕树下的清远已经禁不住大雨,举起衣袖遮住头顶道:“师傅,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老道本在沉吟,听到他问起。才回过神来。这老道人一双神眼,自不比那些凡夫俗子,早就看出了些眉目。此事太过神异,在场诸人恐怕只有慧有跟自己明了。为今之计,不弄个清楚明白,老道如何肯罢休。只是佛道不同流。这样贸然找上门去。慧有必定不肯透露分毫的。老道想起师弟的出云观,离此不远,心下有了计较,好好打听一下慧有的底细。至于那个阴灵……也不知慧有是要做什么手脚,这样急切掩盖?老道不欲多言,扬手便带着清远飘然而去。

二、前因后果

    慧有大师端坐在禅房内,默然无语。随侍的沙弥都被他遣走,此刻禅房里只有弥散的檀香,隐隐流动。待将心经反复持诵十遍,慧有方才定下心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龙象钵盂,盖在钵盂上的琉璃玉盘隐有光芒。他走上前去,伸手将琉璃玉盘挪开,那三寸阴灵仍旧闭目悬浮,恍如无知无觉。那女子面相普通,眉间微皱,神情似有惊恐,不甘,又有彷徨,无措。

    想到今日之雨,与眼前这阴灵大有关联。慧有心底自有感激之意。只是,这等不入轮回的阴灵,倘若平素遇见,若是本分的。少不得超度一番,送其转世。若是作恶的,施展佛法打散,也算一桩功德。但慧有大师觉得,此女白日自天而降,非同寻常,总要问个明白才好。转身取出珍重收藏的黑漆木匣,双手合什,默默祝祷,这才开匣拿出一粒晶莹剔透的指骨舍利来。这颗舍利,乃是大相国寺前代高僧化解所遗,珍贵非常。

    待慧有大师将舍利投入钵盂之中,钵盂内天地净水映衬得舍利更加光洁无瑕,舍利也透出一缕精纯的光辉,那三寸阴灵似乎得了臂助,不再痛苦,眉间舒展开来。又过了半柱香,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慧有盘坐蒲团之上,静静看着。问道:“你是何人,从何而来?”

    那阴灵睁大眼睛,显出疑惑表情。反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慧有木然道:“此间是大相国寺,我是主持慧有。”

    阴灵恍然有悟:“片场整理好了?你是哪个组的演员?”

    慧有听不明白,摇了摇头道:“贫僧不知你所言为何物,你已身死,可还记得前世之事?”

    那阴灵这才注意到自己只有几厘米高,身上竟然是透明,惊恐之下尖叫问道:“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慧有点点头。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阴灵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直觉眼前这个和尚似乎是个好人,咬了咬嘴唇回答道:“我,我叫……袁梦。”

    “你从何而来?”慧有沉声问道。

    “北京。”袁梦还有些迷糊,顺口答道。

    慧有一愣:“北京是哪里?”

    袁梦想想也不确定北京那时候叫什么,便说:“北京就是……燕京,幽州。现在是什么朝代?”

    慧有回答道:“大梁。”

    袁梦搜索着记忆里的历史知识,问:“梁?难道是南北朝?”

    慧有摇头道:“非也。南北朝乃隋唐之前。此时,宋室南渡已近二十年。”

    袁梦有些泄气,追问道:“南宋?那北方是金国?”

    慧有耐心道:“金国与蒙古在关外对峙。如今华夏北方,是齐梁陈三国。”

    ……这什么跟什么?袁梦错乱了。

    慧有见她一脸迷惑,便细述了如今之世:“自打宋室南渡,元蒙兴起,引得夺了中原的金人北归关外,北方自东往西,便被几家势力瓜分成三份。燕云齐鲁被原北宋大将顾岭占据,定都齐州(今济南)自称东齐。巴蜀之地,则被当地最大的地主陈家霸占,定都成都,国号为陈。而两者之间的广袤中原之地,反而是草莽出身的周元通以梁国之名建立起了政权。都城就在北宋旧都汴京(今开封)。

    加上积弱难返的南宋。华夏之地成了宋齐梁陈,四朝并立的局面。宋齐陈三国分据三方,各有天险可拒,唯独梁国,陷入四战之地。幸好梁国开国雄主周元通是天纵之才,厉兵秣马,合纵连横,将这局面稳住。更兼有中央腹地,四通八达的地利,鼓励商业。一时之间,也恢复了昔日北宋的几分繁华。如今所处的大相国寺,便是在大梁都城汴京城内。”

    听完老和尚絮絮叨叨一番话,袁梦稍微消化。顿时觉得头大如斗。历史不同了。自己现在是个鬼。天下还有比这更乱的事情吗?自己只是打个杂跑个腿,竟然也掉到历史隧道里。

    慧有见她一片茫然,也无反应。只好继续道:“今日你来,冥冥中自有天意,且为我大梁,为大相国寺,为我解了好大一场劫难。我且暂时不问你由来,只问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是个鬼啊,还能有什么打算。袁梦只觉得欲哭无泪。

    慧有继续道:“若你想入轮回,我自当亲自主持,为你设水陆道场,送你一程。至于托生何处,是人是畜,只看你前世因果,我亦无能为力。若你想……”说到此处,慧有停顿一下。

    袁梦仿佛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忙说道:“我想活!”

    慧有低声道:“我也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通。不过借尸还魂,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借尸还魂?袁梦蒙了。

    慧有道:“我也不瞒你,今日之雨,或与你有关。此等功德,已经远不止救人一命。是你自己,挣得一分生机。我和大相国寺都承你之情,必将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雨?”袁梦还没理清头绪。

    “你来之时,大雨滂沱。而汴京方圆已经数月无雨了。我承钦命,登台祈雨。或许你是无心之举,却成就了一场拯救万民的大功德。”

    还好还好,老和尚要报恩。袁梦觉得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连忙问道:“大师,马上帮我还魂吧。”

    慧有苦笑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借尸还魂乃是一项禁法,且本身并不光明。若非酬你之恩。老衲绝不会做。即便如此,找到适合的托身,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以你的情形,男身不可托,老弱不可托,穷困你必不愿托。托身后,若经历太深者,你难自圆其说。若因病而死者,你难逃宿命。简而言之,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女婴,受了惊吓或者神魂本就衰弱而死,但身体健康,这样的托身才最是适合不过。”

    袁梦顿时觉得希望渺茫,泄气道:“这么苛刻的条件,又不能千挑万选,又没有百度搜索,怎么可能找得到?”

    慧有虽不知袁梦口中“百度”为何物,不过大体意思还能明了。便开口安慰道:“有此舍利,可保你三个月平安,若三个月后仍无转机,我必竭力为你超度,送你轮回。”

    袁梦觉得好像前世那些被医生安慰的癌症病人,感觉前路一片黑暗,但她仍不死心,问道:“不知大师准备如何为我寻访托身呢?”

    慧有沉吟道:“贫僧打算派出寺中僧众,在这方圆数十里寻找。”

    袁梦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且不说大相国寺有多少人手,能寻访多大的范围,只这寻访目的倒叫人怀疑。况且那些深宅大户也不是寻常僧众能进的。万一托身一个八辈贫农,长到十几岁未成年就被嫁了。接着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然后苦媳妇熬成黄脸婆。现在所处的可是阶级社会啊!这种不能控制的人生,重活一次不是比起当助理还苦?

    想了想,袁梦开口道:“正如大师所说,这次大雨,解了梁国上下燃眉之急,大相国寺与大师想必声望正隆,若此时,大相国寺愿意义诊赠药,必定很多人会慕名而来。到时候选择范围不是大了许多?况且此举,必将大相国寺与大师的声名推上更高,是彼此双赢的结果。”

    慧有沉默了一会。道:“双赢?……此法可行。”

    袁梦生怕这样还不能达成心愿,便又道:“若大师能请得御医前来坐诊,又放出风去,说最擅长小儿惊风不足之症。想必就是那些达官贵人家眷,也会登门求医。”

    慧有听得此言,不禁讶异。此女心思缜密,如此困境,竟能想到因势利导,借光求生的办法。幸好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光看这份胆气,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踌躇再三,慧有才开口道:“我既开口愿意报你之恩,必定尽力,照你所说去办。只是,这托身之后,你毕竟与常人不同,有了前世宿慧,一言一行,自当谨慎。蒙天机而降,得此机缘,万不可妄动天机才好。”

    袁梦一听,知道老和尚的顾虑,便答应道:“大师放心,我只期望求得一世平安,况且,我身为女子,养在闺阁,只在内堂,绝不会做出任何出格之举。神明在上,袁梦在此铭誓。”

    慧有这才露出欣慰的神情。又细细嘱咐了一番。才将琉璃玉盘盖上,出门安排去了。

    袁梦这时才稍微安下心来。幸亏自己平时陪演员练台词,这半文半白的对白说了不少。不然,说服不了老和尚。哪里有重生的机会呢?

    袁梦正在举棋不定,一时想到新生希望,一时又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既幻想弄个金枝玉叶当当,又担心深宅大院步步惊心。思绪纷乱之时,混不知,这世上,除了慧有,还有一人知道她的底细。

    汴京东城出云观。观主玄虚子,正接了贵客入门。这贵客赫然便是带了清远小道的老道士。

    玄虚子恭敬一揖,轻声笑道:“玄明师兄神龙见首不见尾,什么风将您吹到汴京城来了?”

    玄明老道笑道:“玄虚子果然故弄玄虚,今日汴京城中如此大事,莫非你还不知道吗?”

    玄虚子神情一肃,道:“师弟正想请教,还望师兄指点,请!”说罢扬手一引,将玄明老道师徒二人请进内室。

三、佛明道暗

    待进了静室,玄虚子殷勤劝坐,又亲手把盏斟了杯清茶递给玄明,眼瞄了一下站在玄明身后的清远。玄明会意,便打发清远出去。

    清远心中老大不愿意,又不敢在初次见面的师叔面前放肆,行了个礼便推门而出。门外有两个年幼道童侍立。台阶下还站在一个中年道士。那人见得清远出来。忙上前一步微笑道:“清远师弟这边请,厢房备有茶点,还准备了一件道袍,也好让师弟将湿衣换下。”

    清远连连道谢,也跟对方寒暄起来。几句话的功夫,便知道此人是玄虚子大弟子清河,自幼跟着玄虚子在汴京出云观清修。对着汴京城的事儿必定是个门清。清远便存了心思要找他好好打听一番,言谈间更是热络了几分。

    清河年纪不小,阅历更深。这玄明师伯声名不小,他也愿意多亲近亲近这个新识师弟。宾主之间,气氛十分融洽。

    清远到底年轻,便直奔主题问道:“清河师兄,今日大相国寺祈雨,师兄可去看了?”

    “我随侍师傅在观后高塔远眺了一会。”清河斟酌着答道。

    清远点点头道:“师傅带我在城东小丘远远看着,只是我眼拙,根本没看出个究竟。不知道师兄看出来那慧有大师施展了什么佛法?”

    清河微微皱眉:“玄明师伯道法高深,师弟得其真传,自然比师兄眼光好得多,连师弟也看不透,更何况我了?不过……”

    “不过什么?”清远追问道。

    “我师傅起初断定慧有大师会无功而返,结果你也知道。当时我问起师傅,师傅只说运气。后来沉吟一会方说了件异事。”清河想起师傅当时的震惊,便停下话来。

    “哦。有何异事?”清远忙催促问道。

    清河清了清嗓子,微作神秘道:“师傅说,那道白光,断然不是什么慧有大师佛法灵异,看着倒像是我们道家的接引灵光。”

    “接引灵光?莫不是《七魄灵术》里所记载的魂魄导引之术?听师傅说此术失传已久。是什么人所为?”清远瞠目。

    “可不是,我师傅也在奇怪,还说,如此滔天贯地的威势,实在不像人力所为。师傅师伯现在必定在讨论此事。”清河也想知道,那道白光究竟是什么来历。

    厢房中两个年轻道人还在百思不得其解。静室内玄明已将自己所见细细说完。

    玄虚子道:“师兄神眼,必定是看分明了的。只不知那阴灵是何来历?”

    “这我并不知晓。师弟常年在汴京,慧有这个和尚到底深浅如何?”玄明转移话题反问。

    玄虚子道:“慧有此人常年闭关,轻易不出。我常闻他少年时并不出众,前代大相国寺主持宏法座下几大弟子,例如慧静,慧德,都是佛学渊源,常为人称道之辈。当年宏法大师独独选了木讷的慧有继承衣钵,当时也算一时奇闻。”

    沉思了片刻,玄明才道:“年少聪敏之辈,不见得能执掌门户。照你这么说,慧有此人必定是个小心谨慎之辈。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玄虚子冷笑道:“若今日之前,师兄这么说,我必定无疑。不过今天他如此撞运,莫说守成,大相国寺声望此事过后定会一时无两,独占梁国教派鳌头。”

    见他如此,玄明自然知道这个师弟在汴京并不如意,佛门势大,玄虚独撑门户已是不易,加上如今这一遭,要说心灰意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玄明劝慰道:“师弟不必挂怀,我料今日之事还有后着,你且着人仔细盯着大相国寺,若有举动,立即说予我知。”

    骤闻此话,玄虚子动容道:“还有后着?”

    玄明微笑道:“我若是慧有,趁此天赐良机,怎么也得做些收买人心之事。若他不做,则师弟无须多虑。”

    “这不是不给我们留活路了吗?”玄虚子咬牙道。

    玄明摇摇头道:“我看未必。人家鲜花着锦之时,说不定不小心反给蜜蜂蛰了。我们柳暗花明之际,细细谋划,也难说不会局面一新。”

    玄虚子正色道:“正要仰仗师兄。如今梁国皇帝不事佛道,对于我等也一直听之任之,我本想,若这次大相国寺祈雨不成,此事难免不会落到我出云观身上。到时候我拼了十年功力,也要在此事上力压佛门一头。不想那边先声夺人,若不得师兄在此。我哪里得知其中原委。师兄在此稍坐,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回来。”

    见玄明首肯,玄虚子这才推门出去。他心里清楚,以自己的斤两,是斗不过慧有的。刚才那番话也只是搪塞而已。不过自己这个师兄,却是高人。如今大相国寺在明,出云观在暗。若慧有真拿那个**灵有何图谋,自己有师兄之助,也不会只落得个干看着的下场。

    玄虚这边吩咐了几个机灵道童换做平民服饰,去大相国寺盯着。静室里的玄明却是另一番思量:要说驱邪捉鬼这一套,道家自是拿手。可据他所见白日情形。此女绝非平常阴灵。说不好是个谪仙,最次也是百年修炼的精灵。如此奇货,自然可居。玄明平素虽是闲云野鹤,却也不得不为师门考量。他游历四国,所见甚广。南宋自居正统,却是祖庭也拿不回。可笑的是南宋朝廷口中扬言北伐,官员将领自上而下,却是耽于享乐。况且南宋兵将多为南人,不善弓马,只善舟船。守住长江天险不难,再想重返中原,谈何容易。齐国倒是兵戎鼎盛,但是顾岭此人善于刀兵不善治国。齐地百姓生活困苦。又要北拒关外元蒙与金国的滋扰。料想国运必不久矣。陈国独困巴蜀,民富地险,国主却是目光短浅,不思进取。为了三万两黄金,竟然将荆襄要地放弃。使得梁国不费吹灰之力,占得沃野千里。梁国得到荆襄,努力经营,使得襄阳成为西控巴蜀,东据江汉,南接苗蛮的桥头堡。看来看去,确是梁国有龙兴之像。

    道门自唐朝国主尊崇,达到鼎盛。唐末战乱不休,民生凋敝,一乱就是百年。后来大宋建立,各教稍有兴盛。奈何好景不长,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大宋失了北方屏障,阻不住契丹与金国轮番南下,直至中原又被金人侵占。待到金人北归抗蒙,中原又是一片混乱。此时若有明主,必将开拓一统盛世。道门若想恢复昔日荣光,守住清静无为那套必定不行。如今大相国寺占了先机,玄明自得好一番筹划。只是让人费思量的是,任凭怎的,这个阴灵乃是女身,即便将来有倾国倾城的姿容,或是母仪天下的福分,又能如何?值此乱世,兵戎武力为首,富国强民为辅,方是正道。若想行的是妲己,西施之事,有史为鉴,到底不是那么容易为之。

    慧有大师执掌大相国寺已经三十年,历经战乱。几次危若累卵的局面,凭了他坚忍低调的性子,也都安然度过。即便他曾下跪求恳过金国将军那又如何,只要大相国寺安然无恙,他便没有辜负师傅宏法大师临终所托。不过到底是曾因为奴颜异国而心存愧疚,这也是后来为什么他一直借口闭关,轻易不见人。

    不过自今日起,一切都不同了。

    大相国寺议事厅里鸦雀无声。慧有看着面前众人,面如古井无波,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大相国寺里有的僧众往日只是碍于方丈威严,如今确实是个个眼里恭敬万分。平日里在他闭关的时候代替出面的罗汉堂长老,戒律堂护法等几人,今日也谨守规矩,不敢阳奉阴违。

    待到慧有开口说出义诊赠药的筹划,议事厅的众人皆都面面相觑,罗汉堂长老慧果资历最老,他最先开口赞同:“方丈所言甚是,如今善果已成,再能更进一步。则我大相国寺善名更甚。”

    戒律堂护法慧威平日里没少抬杠,今天也态度直转,连连附和。

    慧有的得意弟子智信看在眼里,内心大快。他知道师父这一招实为妙招。不过若全凭寺里主持这么大一件事,银钱不知要费几何。还没有进项。各人嘴上不说,心里必然顾虑。于是进言道:“今天胡公公回宫之前,是弟子在旁,他请我转告师傅,说师傅佛法精深,救万民于水火。皇上必定重重有赏。我看不如到时候为民请命,朝堂上下必定支持。既不用寺里出钱,还能全了善名。”

    慧有虽然不喜智信如此市侩,但智信毕竟是自己真传弟子,也不好落他面子。只道:“不管宫中赏赐为何,此事我寺便可为之。”

    众人见慧有如此坚持,都不做声。慧有见众人皆不反对,遂命智信牵头,联络汴京城中有名的医馆药铺,联同寺里能医知药的僧众,于五日后,在大相国寺药师佛殿外义诊。

    智信得了如此重任,越过几位前辈,自是高兴,立即将布告拟好,贴在寺门之外。

四、各有计较

    自三月十七日慧有大师登坛祈雨之后,这雨便一直未曾停歇,虽时大时小,却是延绵不绝。

    江河湖泊,池塘家井,处处欣欣向荣。

    两日后,大相国寺正门,正是宝马香车云集,华盖仪仗鼎盛,场面堂皇之极。钦命皇三子豫王殿下亲来宣旨。自梁国立国以来,以皇子身份代天颁旨,规格之高前所未有。

    待正殿香案齐备,阖寺僧众皆跪下领旨。独慧有特赐香草蒲团一个,以示尊荣。

    豫王侧身而立,以示尊佛之意。展开圣旨,娓娓道来。

    这头一项,便是敕封大相国寺为梁国护国圣禅宝刹。

    并封大相国寺主持慧有大师为功德圣法国师。

    余下还有种种赏赐:良田千亩为寺产,着户部与汴京府勘察交付。

    并在寺西拓建至善殿,规模与大相国寺原主殿类。着户部勘验,工部督造。

    又,应大相国寺所请,为显天道善念,着太医院院正,领太医院御医四人,至大相国寺义诊,并赏银千两,以资善举。

    待此圣旨一一道来,跪在地上的众僧皆心神激荡。慧有亦是唏嘘感叹,终于是苦尽甘来。接旨谢恩之时,也忍不住双手微颤。

    豫王双手微扶,微笑道:“国师佛法精深,为民解困。实是我大梁之福。”

    慧有大师谦逊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居功,都是陛下爱民如子,上天垂怜。”

    豫王应慧有之邀在后殿饮了一杯清茶。刚落座便含笑对慧有道:“母后素问大师常年闭关精研佛经,有意召大师到宫中讲经。”

    慧有应道:“幸甚之至。”

    豫王点头道:“待我禀告母后,母后定会欢喜。对了。大师可有制平安符?”

    慧有答道:“常日都有供奉在佛前的平安符和如意结。殿下稍等,我这就命人取来。”

    豫王摆手道:“我倒不需要这个。是我侄女儿,我六弟刚得了一个小女儿。总是夜哭不止,白日里只能安睡两三个时辰。请了太医院院正也瞧不出毛病,只说胎里受了惊。如今只拿好药养着。大师若有宁心安神的好法子,我这里替六弟求一个。”

    慧有听了心中一动。也不敢满口答应。只说:“承蒙豫王看得起,改日有暇,我将平安符送到应王府上,也好当面看看情形。”

    豫王起身道谢道:“那就有烦国师了。我这里先代六弟谢过。”

    豫王还要回宫复命,不便多留,便摆驾回宫了。

    慧有一时犹疑,应王之女本是上好托身人选,只是到底干系到天家贵裔,不便行事。踌躇再三,还是决定暗暗瞒下,待开了义诊,细细寻访。最好是寻一家平常富商人家,让她得享一世富贵,也彼此两便。

    这边大相国寺尊荣风光。那边出云观则死气沉沉。玄虚子派去打探的道童回来后,将颁旨场面说得活灵活现,原来他买通一个火工头陀,里面情形一清二楚。那道童又将那寺门外招贴的义诊布告悄悄撕下一张带回。看得玄虚子玄明二人半晌无语。

    玄虚子既羡又气道:“当真好大的脸面!”

    玄明摇头道:“些许赏赐倒不重要。只慧有封了国师,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佩服慧有好算计,明明是沽名钓誉的义诊,时机却拿捏得这般好。”

    玄虚子泄气道:“真是一步之差,步步错。师兄有何妙计?”

    玄明郑重道:“师弟莫急,既然大相国寺要收买人心,必然到时候是场大热闹,我便混进去看看。到时人多事杂,有机可趁。我正愁没法子探探那阴灵的底细,这不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大相国寺要义诊赠药的消息已经满城皆知。各家知名医馆药铺也争先恐后报名参加,生怕留下不义之名。杨得广本是进城到有名医馆慈济堂为老母亲腿疾抓药。见得医馆门外招贴的告示,顿时喜出望外。他跟着村里私塾先生认过两年字,大略的意思都能看懂。杨得广老母亲年轻守寡,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成人,这腿脚的毛病也是年轻时没日没夜做农活落下的病根。奈何他家只是个温饱之家。平日的药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节省下来。杨得广虽然孝顺,但也没法子,让老母亲常常吃上好药。他本是亲眼见过佛法灵异,对慧有大师抱有极大信心。

    这时一个年轻小厮也挤进人群,探头探脑的看着告示,似乎有些疑虑。见杨得广满面喜色,朝他探问道:“这位小哥,这告示里头说得什么?听他们说,大相国寺要开义诊?大相国寺的医术比慈济堂的方大夫还好吗?”

    杨得广点点头道:“慧有大师佛法无边,祈雨的时候天降祥瑞,这可是我亲眼所见。难得大师大发慈悲,我母亲的病可算是有希望了。再说,你看告示里头还说,皇上派太医来大相国寺坐诊,太医的医术那还能有假?”

    那年轻小厮见围观众人都说大相国寺佛法如何灵异,心中更信了几分。朝杨得广谢过,一溜烟跑开了。小厮拐了个弯,到了一个僻静巷口,巷口停着一辆青幔小车。车夫见他回来,便扶起车帘。小厮凑上前去,低声将适才所见一一禀告。那车中坐着一位老年妇人,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有脸面的妈妈。她听罢,低声道:“若慈济堂也参与义诊,可见此事不虚。若不是今日我来抓药,还不知这等好事。可恨平日困在府里,消息都不灵便。我们速速回府,报予夫人知晓。”

    小厮答应一声,跳上车来,与车夫一左一右,驾着马车离去。

    行了半个时辰,马车这才停在城北昭和坊东街陈府的角门外。小厮扶了那老妇下车,门房上老张头笑眯眯迎上来道:“何妈妈辛苦了!木樨姑娘头先还来问过,想是夫人等着急了。”

    那何妈妈神色淡然道:“知道了。”说罢进门朝后宅而去。

    年轻小厮帮着车夫解下马缰,牵马入厩。老张头凑了过来低声道:“柱子,今儿怎么晚回来了?是不是何妈妈带你们逛去了?”

    那名唤柱子的年轻小厮素知这个门房老张头嘴碎好动,不愿意搭理他,只敷衍道:“没有没有。只是抓药。”

    老张头不信:“今日又不逢初一十五,不赶集没庙会的,街上人铁定不多。你诳我呢?”

    柱子越发不耐烦了:“张大叔,您可是跟着少爷打成都来的。少爷的规矩,您是最清楚不过的。莫说我和赶车的刘叔,便是最得夫人重用的何妈妈,也万不敢在外流连的。”

    老张头嘟嘟囔囔道:“这成日价窝在这府里,真真憋气。也是少爷走霉运,给送到这儿来当质子,当初要是求求贵妃娘娘,何至于来这儿受鸟气……”

    老张头话没说完,被柱子一把捂住:“你作死呢!什么话也敢乱说。若真是老糊涂了趁早求个恩典,放了出去。好过连累我们!”

    老张头也知失言。只是他年轻时候就是个浪荡性子,到老了反而活得这般拘束,酒不能喝,门不能出,实在憋坏了。才信口牢骚几句。见没人注意,老张头这才拉过柱子的手,赔笑道:“好柱子,我脑子进水了。刚才说的就当你没听见,回头张叔给你买果子吃。”

    柱子甩开手道:“当我三岁小孩呢?我只求张叔警醒点,别带累了旁人。”

    说罢头也不回,离了马厩,往侧边小门去了。

    老张头看着柱子的背影,啐了一口道:“毛还没长全,倒学着主子的款儿教训起人来了。厨娘的儿子,就会偷吃!”

    柱子不理会那个老蠢货,沿着偏廊,摸到了后厨房。扒门一看,几个厨娘各自忙活。他娘也在,正心不在焉往外头瞅,一眼就看到他小脑袋瓜。他娘使了个眼色,柱子会意,转身溜进了西边角落小柴房。过一会,他娘就来了,怀里还藏着几个点心。

    一见好吃的,柱子笑嘻嘻的抢过,撒娇道:“娘,我可饿坏了!”

    柱子娘宠溺的看着儿子低声道:“府里从不缺下人吃穿,你这是被我惯坏了,吃香了这好点心,那些大厨房捣弄出来的玩意还吃得下?”

    柱子顾不得说,只心满意足的吃着贵人们才能享用的精致点心。柱子娘见他吃得差不多,叮嘱道:“明儿你就别来了。府里有事。”

    一听没得吃了。柱子不愿意,问道:“怎么了?”

    柱子娘道:“小姐恐怕不好,夫人早饭都没吃,还摔了几个碗。这时节,万一不巧给撞见了,遭一顿排揎那是轻的。夫人要是撒气,打死你都没准。你忍个几天吧。”

    娘的话让柱子想起今儿在慈济堂看到的告示,便低声告诉了他娘。柱子娘点点头道:“照你这么说,夫人定会去的。只盼着小姐能好,我们做下人的也不会老提心吊胆。”

    柱子点点头。大相国寺祈雨的事儿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想到要是夫人真带着小姐去大相国寺看诊,自己就可以跟车伺候,去见见世面,也高兴起来。

五、第二个人

    陈府后院正堂里,何妈妈正毕恭毕敬的弯腰向座上一位年轻贵妇禀告:“少夫人,药抓回来了。慈济堂方大夫问了症状,我按少夫人的吩咐,细细说了。方大夫说病症并无变化。仍用了旧方子开药。”

    那贵妇愁眉不展:“都说这慈济堂方大夫是首屈一指的名医。为何我儿总是不见好?”

    何妈妈问道:“小姐又哭闹了?”

    贵妇人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这孩子一时昏睡不醒,一时醒了便哭嚷不止。早上灌药,还差点噎住。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何妈妈大惊:“是哪个这么不经心,可怜小姐这么幼小,受尽病痛,还不好生服侍?”

    贵妇冷冷道:“不就是映红那丫头片子。要不是看在她们一家是礼部遣来伺候的,我不好发作,当时就恨不得一家子撵了出去!”

    何妈妈大恨:“人人都知道她们一家是上头的眼线,安分守己也就罢了,竟然肆无忌惮起来。委屈少夫人跟小姐了。”

    少夫人摇了摇头,铁青着脸道:“我受点委屈算得什么,只可怜我苦命的瑜儿。”说罢忍不住落下泪来。

    何妈妈忙安慰道:“少夫人,今日我探到个消息,或许小姐有救了!”

    少夫人闻言顾不得拭泪,抬头问道:“什么消息?”转而又变了脸色:“你忘了少爷的吩咐了?乱在外头晃悠,是要给少爷招来大祸的!”

    何妈妈一听就吓着了,立马跪下分辨道:“少夫人您是知道我的,平日里最是谨慎小心。今日我本是守着府里规矩,直奔慈济堂去,打算抓了药即回。到了医馆门口,见挤了那么多人,想着反正是抓药撞见的,又不是特意打听。这才派跟车的小厮去探问一下。”

    说罢,仔仔细细的把小厮柱子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少夫人听后有些意动,何妈妈这才小心道:“我听官办送菜入府的车夫们闲谈,城里好多人都亲眼看见祈雨的异象。想着大相国寺的佛法必是精深。小姐的病吃了那么多药也不见好,说不定找大师施佛法安安神,就好起来了。再者说,皇上派了太医坐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昨日少夫人央求少爷请太医,少爷却说不好如此张扬,只请方大夫先看着。便是方大夫,碍着我们的身份,也不愿来得过密,恐怕看病也不经心。现如今心想事成,想来是我们小姐的造化,少夫人还担心什么呢?”

    少夫人有点犹豫:“这去一趟大相国寺难免劳师动众,依着少爷的性子,怕是不得准。”

    何妈妈叹口气道:“少夫人为少爷着想,体谅少爷的不容易,我最是知道的。但这会小姐的病却是不能拖了。万一有个好歹,少夫人您……”

    少夫人红着眼圈道:“妈妈不用说了。我去跟少爷说。你去安排,人不用多,只带稳妥精明能干的几个。一应排场从简,只装作不打眼的平常殷实家眷即可。”

    何妈妈应诺而去。少夫人定了定神,转去东间。里头大丫鬟芙蓉跟木樨正在床边伺候。暖榻上,一个半岁大小的孩子正在昏睡。少夫人倚榻坐下,盯着眼前这个心尖子儿,满眼都是宠怜的母爱。这孩子眉儿弯弯如黛,跟自己十分挂相。鼻梁高挺,却是跟她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在这压抑的质子府里,孩子单纯的笑脸给了她太多的快乐。只可惜,自打上个月孩子得病,就再也没有露过笑脸,成日里或是浑浑噩噩或是哭闹不休。看得她这个做娘的心如刀绞。

    木樨悄悄附耳过来道:“少夫人,厨房做了些冰糖燕窝,女婢叫人盛一碗,您多少用一点。”

    少夫人哪有胃口,轻摇了摇头。

    木樨劝道:“哪怕是为了小姐,您也要顾惜着身体,您要是病倒了。还怎么为小姐操心呢?”

    少夫人皱皱眉,取过碗用了几匙,便再也吃不下去。想起孩子的情形,终于下定决心,吩咐芙蓉木樨好生照看着,起身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一个弱冠青年正伏案写着什么。只是脸上透着不与年纪相符的几分沧桑。此人正是这府里的主人——陈国质子陈洪恺。他出身尊贵,本是陈国大皇子,母亲是姚贵妃,自打陈国李皇后病逝,中宫虚悬,后|宫便以姚贵妃为尊。如今陈国太子乃是李皇后嫡出皇二子陈洪恪,向来得皇帝宠爱。当年陈梁两国为显邦交和睦,互派质子之时,陈洪恺不过十五岁,却是众皇子中最大的。姚贵妃虽然不舍,但她素来是宽厚识大体闻名,临走时只叮嘱他道:“不妄动,不结交,闭门读书,待捱过三年五载,自有团聚之日。”

    如今算来,五年已过,比他小的几个弟弟,都已经封王赐藩,唯独他还在这过着囚徒一般的日子!他知道,父皇母妃都怕他有些念头,这般打算,也免了兄弟萧墙之祸。怪只怪,自己年长,又是庶出,是最令人头疼的皇庶长子!

    陈洪恺停下笔,抬头看着窗外那一块小小的天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若没有长宁的陪伴,还不知道如何难熬呢。陈洪恺的夫人司徒长宁,是已故陈国大学士司徒旭的孙女。当年他赴梁国做质子前,由皇上指婚,匆匆缔结姻缘。不像别的王妃那样风光入嫁皇家,长宁跟自己到梁国一直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甚至到如今也没一个名号。

    半年前孩子的出世,曾经短暂的给质子府带来一些难得的快乐。夫妻二人最喜欢一起逗弄着可爱的女儿,只有那一刻,他们不用担心阴谋算计,不用在意监视窥探。只有那一刻,他们才能真的从心底里笑出声来。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洪恺有些恼怒他的回忆被打断,转头一看,是夫人长宁,脸色才没变坏,温和的问道:“你来了,瑜儿好些了?”

    少夫人摇了摇头,将房门关了,走到案侧,轻声道:“少爷,妾身求您一件事。”

    陈洪恺微微皱眉道:“若是要我相请太医,恐怕不行。前时齐国的质子骑马不慎摔伤,还被训斥不思安分,被勒令禁足……”

    少夫人眼睛一红,摇头道:“我想去大相国寺。”

    陈洪恺不悦:“求神拜佛有什么用,你不看着,难道瑜儿你放心给那些人照料?”

    少夫人急忙将今日何妈妈禀告的事情说予他知。少夫人幽幽道:“我知道少爷苦,万事不由己。但是瑜儿这么小,这么病着不是个办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再说了。我吩咐何妈妈小心准备,到时候混迹在求诊人群里,绝不张扬。”

    陈洪恺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被瑜儿的病扰乱了心绪。平时那么伶俐的一个人,你会不知道?这府里的猫儿出去掉了根毛,别人都会记着上报的。”

    少夫人嘤嘤泣道:“我这真是看病,难不成病了就只能等死?”

    说到死字,夫妻俩都难受至极。陈洪恺咬了咬嘴唇道:“这事还是明着来好,我写个条子,你叫陆管家送到礼部,求见卢侍郎。多带些银子打点上下。”

    大相国寺上下正为义诊之事忙活,慧有大师也应邀去往应王府里。应王为显礼遇,特遣了王府车驾前来迎接。隐在人群中的玄明嘴角一丝冷笑。他今日换了平常百姓服饰,到大相国寺来探看一番。正巧遇见慧有出寺。眼见是个难得的机会,玄明便混在信众里,随人流进入了寺里。他假做拜佛,实则细看周遭。果然如今大相国寺烈火烹油,僧众不免得意忘形,大意了很多。来此之前,玄虚子便细细向玄明介绍了大相国寺的环境:除了藏经阁通常把手严密,前殿,塔林,膳堂这几处游客众多外,后殿常年闲人免入。玄明认清路径,一路遮遮掩掩,略辨形势,便猜出东侧院应该是有身份的高僧居所。正巧,前殿烧香的信徒太多,正殿执事从东侧院又抽调走几个杂役。如今这院子里外不过三个小沙弥。玄明隐在菩提树后,仔细观察了顿饭工夫,便轻轻巧巧避过那几个小沙弥,闪身进了正室。

    袁梦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这两天来,她待在这巴掌大的钵盂里,实在有些气闷。偏偏是个阴灵,不饿不冷。得了舍利之助,精神旺盛,连瞌睡都没有。她只好仔细考虑如今的处境,偏偏外在信息量实在太少。自己能控制的成分几乎没有,如今之计,只能全靠老和尚的善心,实在不够靠谱。

    正当袁梦辨不清白日黑夜的度过两天之后,琉璃玉盘被人揭开了。袁梦想都没想就开口道:“大师,找到没有?”

    定睛一看,对方赫然竟然是个年逾古稀的男子。这是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二个人。那男子一双眼睛深邃不已,盯着袁梦仔细看来。袁梦顿时觉得一股凉意,心中害怕得很:这人到底是谁?和尚哪里去了?

六、装神弄鬼

    大相国寺,方丈慧有的居室内。一人一鬼正大眼对小眼。

    玄明心底暗呼:当真看不透!

    袁梦心里打鼓:该怎么应对!

    玄明突然退后半步,低头作了一揖。轻声道:“在下老君门徒,茅山教下,道号玄明。今日冒昧乔装相见,实因情非得已。不知……这个,小姐如何称呼?”

    起初听到这老人是个道士,袁梦还吓了一跳。在她的认知里,道士不就是抓鬼的吗?不过见其态度恭敬,反倒放下心来。正所谓,给了梯子就往上爬,既然这老道这么客气,危险暂时是没有。如今弄不清情形,不妨拿足姿态,套他几句。袁梦斟酌了片刻,打了个马虎眼,轻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见袁梦这般镇定,玄明倒是踌躇起来。明知自己这样的举动恐怕难得信任,玄明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日大相国寺祈雨,世人皆道是慧有的功劳,在场却只有我一人看清,此雨分明是小姐带来。我猜小姐自天而降,必有来头。不知可有何事用得着我教的吗?”

    袁梦听了心里一乐,这道士敢情是把自己当高人了。念头一转,如今只单靠一个慧有老和尚,许多事都不放心,何不试探这老道士一把?寻思了一会道:“你可心诚?”

    玄明也是摄于天威,先入为主有了判断,一心认为袁梦高深,打了几十年的狐狸,倒被兔子骗了。

    玄明道:“不敢有欺。”

    袁梦干脆信口开河:“不错,此雨乃我所带来,以解苍生苦难,成大功德。如今我要托身一回,重历人世。慧有因我得了俗世功名,彼将助我寻得托身庐舍。”

    玄明似乎有点意外,眼珠一转,便开口告状道:“小姐恐怕所托非人了,慧有沽名钓誉之徒,得了如此好处,不思报恩,只急于收买人心。如今正筹谋着义诊施药,这大相国寺人人忙乎,哪里有为小姐寻找庐舍呢?”

    袁梦听了之后心头大定:看来这个慧有倒是一个实诚的人。

    玄明哪里知道义诊的主意本就是袁梦想出来的。见袁梦没有什么不满,又不说话,暗自着急。只得低声道:“小姐今生功德加身,智珠在握,不知可有为托身之后做个打算?大相国寺名不副实,慧有此人也愚笨不堪,若小姐愿意,老道愿做个红尘指引人,扶助小姐拜在老君门下,以小姐资质禀赋,前途不可限量!我教亦可兴盛!”

    袁梦一愣,这老道士登堂入室,说话又绕这么大一圈,就是想收自己做徒弟?我才不要做道姑!袁梦心里一阵别扭。没作多想别拒绝了:“我今生不为修行。”

    玄明一听此言,反倒眼睛一亮:“恕老道冒昧,如今天下四分,逢此乱世,人心所向,必是中华一统。老道游历四方,略有所得,天降小姐于此,可是关乎江山气运?”

    袁梦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发虚:这下吹大发了,江山气运都来了。不想在这事儿上与他纠缠,就冷冷警告道:“妄干天机者死。

    玄明更加以为自己猜中,又接连试探了几个问题。被袁梦太极拳一阵乱舞,统统用“天机”回避开来。玄明愈发觉得高深莫测,难以推敲。只此处不可久留,转而语气里透着巴结:“小姐托身之事,切不可任由慧有摆布,贫道回去,必将为小姐筹划。”

    袁梦觉得引入竞争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方面慧有纯粹报恩,心地或许是好的,但是两者没有利益关系,这对于来自现代的袁梦来说,总觉得有点没谱。另一方面这老道玄明却是明显有所求,只差没赤裸裸的说出彼此利用的关系。从利益角度考虑倒是更符合现代观点。有了共同利益才能合作。不过袁梦心虚的是,自己啥能力没有,将来兑现不了诺言,那可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不过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先稳住他还是有必要的,袁梦镇定道:“相见即是有缘。若有所得,不妨再来一叙。且去吧。”

    玄明见袁梦话虽模棱两可,到底没有拒绝,自己也算小有收获。便将琉璃玉盘仍旧盖好,其余痕迹抹去,匆匆去了。

    袁梦只觉得心累,装神弄鬼这一套还真是个技术活。幸好自己在剧组混了这么久,“演技”还不错。一想到自己本来就是鬼,不禁好笑。多亏了袁梦是天生乐天派,否则这样的处境,哪能这么从容?其实袁梦心里也暗自警醒,又多一个人知道自己底细,还不知道有没有没露面的牛鬼蛇神,跑来找她?托身之前,实际上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赶快把这事定下来才好。

    应王府里,慧有正在后院特辟静室里等待着为应王幼女施平安咒,混不知自己房里进了“偷儿”。这将来的小郡主才八个月大,是应王宠妾所出,应王爱屋及乌,对这庶生小女儿倒是有几分关切。应王年纪不大,妻妾却多。慧有自是晓得,这样的帝王之家,暗里的勾当不知道有多少。

    待乳母将小孩抱来,慧有一看便知,这孩子体弱不假,但是绝不正常。的确有邪祟缠身之相。慧有话到嘴边又咽下,谁知道这里头牵扯着哪些人?一个庶生女儿,又不是儿子,有什么值得算计,不外乎就是争宠吃醋那些破事。

    应王见慧有欲言又止,便将乳母下人一体打发了出去。低声问道:“国师,晴儿可有不妥?”

    慧有摇了摇头道:“并无什么不妥。的确是如太医所言,先天弱了些,神魂有些不稳。待我施了平安咒,再在房里布置一番,自有效验。”

    应王犹疑道:“当真?”

    慧有点了点头:“太医的药也要继续用着。双管齐下,当是无碍的。不过,令爱年幼体弱,王爷也要多加派些人手伺候才好。”

    应王听了此话,脸色顿时铁青。果然这里头有门道。不过此事关于王府体面,万不可外传,国师倒是会做人。应王遂点了点头道:“有劳国师了!有请国师妙手。”

    慧有略作一礼,便由管家领路,去施法布置了。一路上奴仆侍婢来往不绝。游廊花园美不胜收。慧有一边走一边想:表面看着,这王府是人间富贵窟,其实,不知有多少枉死游魂埋骨地下。看来当初自己决定瞒下是正确的,她要是真落到这府里,也许还没长大就稀里糊涂的没了。

    玄明回到出云观的时候,天色还早。他默默盘算了一路,回来就进了玄虚子的居室。玄虚子见他神情严肃,有些不安,问道:“师兄辛苦,今日如何?”

    玄明抬头笑了笑道:“今日进了大相国寺,只大概看看环境罢了。慧有应邀到应王府去了。也不知道他将那阴灵收藏在何处。我怕打草惊蛇,不敢妄动。”

    玄虚子听了难掩失望之色。

    玄明只作未见,低声道:“你可知慧有到应王府何事?”

    玄虚子点头道:“我听闻,应王有一个庶出幼女,身体不好,太医诊治也不见效,恐怕是想走走佛门的那套。慧有这边刚被封为国师,立马就有人来捧了。”

    玄明心里立刻明悟了,看来慧有不仅真的帮她找托身,还找到王府里去了。想了想,玄明装作不经意问:“应王是哪宫所出?”

    玄虚子意兴阑珊道:“应王是祥嫔所出,排行第六。”

    玄明追问道:“这样说来,他母亲位份并不高,应王可有过人之处?”

    玄虚子摇头道:“应王一直平平,没听说过什么。”

    玄明沉吟不语。玄虚子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师兄怎么突然对这么个闲散王爷感兴趣了?”

    玄明摇头道:“我对应王没什么兴趣,只是看慧有行事,心中警醒,问问你罢了。照你所说,应王当是寻常。你且说说,如今梁国的皇子中,出色的有哪几个?”

    玄虚子道:“梁国太子虽然人才平庸,但是胜在谨慎。占了大义。除他之外,豫王因为文武双全,行事干练的原因,也很受今上重视。还有一个襄王,虽然年纪还小,但他的母亲穆妃甚得宠爱,人也聪敏,随侍在皇上的身边时间最多。”

    玄明想起自己心中猜想,只觉得慧有使的是大大的昏招。这闲散王爷家里的庶女,将来的指望是看得着的。顶多不过是嫁个文臣武将,被送去和番都有可能。到底是眼光差,以为生在帝王家是造化。照玄明所想,最好便是找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嫡女,这样的人家,将来才是有可能出皇后的。

    玄明见玄虚子无精打采,便与他商量道:“我初来梁国,不比你对汴京熟悉。你且给我列一个细表。将这汴京城里,各个高门大户情形写来。最好是家族成员,信奉什么,行事做派,彼此关系都一一详尽些。尤其是三种:一种是稍有根基的清流人家,祖上或者如今家里有大学士,文坛领袖,讲究诗书传家的。这第二种就是如今得圣眷的勋贵人家,且要行事谨慎守礼,能百年不倒的。这第三种嘛,就是外戚,比如出了穆妃的穆家,也要家教严苛,不能恃宠而骄的。”

七、王府逃奴

    玄虚子听师兄说得这么慎重详细,不再无精打采,疑惑道:“此事难倒是不难,只是有些烦杂,不知师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玄明微笑道:“不过是想着熟悉了解,好为你在汴京打开局面。如今我们想要后发制人,须做好万全准备。记住要快,最好明日便整理出来。我好早做计较。”说罢轻拍了拍玄虚子得肩膀微叹道:“有些事,我们须看得长远些。”

    玄虚子不知玄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见玄明似乎胸有成竹,暗自懊恼,原想搬来师兄这座大山跟佛门斗一斗,却不料被他反客为主,只是此时骑虎难下,得罪了玄明,日后在佛门面前实在缺了点底气。只好心不甘情不愿被支使,转头整理去了。

    玄明捋了捋胡须,心头暗道:要想别人下注,总得有拿得出手的赌注才行。

    小道士清远今日得了师傅吩咐,不用随侍。闲来无事,便应了清河之约,去汴京城里逛逛。清远年纪虽轻,却是自小跟着师傅游历四方,也曾赏过名山大川,也曾到过琼崖海角,算是眼界不小。说到这些都城,济州平平不提也罢,奢靡的南宋都城临安,与繁花似锦的陈国都城成都,清远都是见识过的。但是走在汴京的街道之上,清远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国都气象,相比之下,临安成都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论起庄重大气,威严堂皇却不能与本是前宋帝都的汴京相提并论。

    清河今日做个东道,带着清远出门。两人为免拘束,各自挑了件普通长衫,散了道髻,做了读书人打扮。先是去了崇仁坊逛了逛集市,又到柳河边吃了点小吃。路过旧戏楼子,清远还饶有兴趣的看了会杂耍。清河年长稳重,这些地方也来过,倒还罢了。清远平时跟着师傅,尽拣荒郊野地里去,偶尔进了城,也被师傅拘束得紧。如今像是羁鸟脱了樊笼,很是自得其乐。眼见到了午时,两人也走得累了。清河便引着清远进了东大街口的大丰阁。这大丰阁乃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地段不消说,经营也颇有章法。光菜单上的菜名就有两百多道,各地美食均是高价请了当地有名的大厨掌勺制作。一楼大堂常年设一说书档口,请的是城里有名的刘快嘴。楼上都是隔音的雅座,扶窗远眺,汴京风物尽收眼底。确实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好地方,所以这大丰阁生意很是兴隆。

    清河清远刚一进门,就听到刘快嘴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仔细一听分明,两人脸上都不太好看。原来刘快嘴把慧有大师登坛祈雨一事编成传奇,大肆渲染。一时说到慧有大师登坛做法,如何天地色变。大师佛法无边,如何气贯山河。直把慧有大师夸成个神佛转世,古今未有。添油加醋不少,穿凿附会连连。

    清河怕清远年少义气,对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匆匆上了二楼。

    师兄弟二人进了雅座,脸色都没转换过来。小二小心翼翼地沏了茶。不知这两位客官为什么黑着脸,巴结着生怕触了霉头:“两位客官是先歇息一会喝杯茶,还是点菜?”

    清河见清远撇开脸看着窗外,便做主点了几个有名的招牌菜打发了小二出去。待门一关,外头的声音听不到了。清远才转过头对着门冷哼道:“愚民!欺世盗名的秃驴!”

    清河叹道:“师弟何必为他们置气,肉眼凡胎知道个什么?还不是听风就是雨?”

    清远道:“我只是不忿罢了。也不知师傅师叔有些什么打算,我多想早早揭发了慧有,看那些和尚张狂什么。”

    清河知道清远有些小孩脾气,相比于这些虚名,道门更看重的是如何确立在国朝的地位。只可惜慧有已经封了国师。道门已处下风,道门要么不动,要么一动就要雷霆一击。他师傅玄虚子很是焦躁。如今只看师伯玄明有何妙法了。

    两人今早出门时本是兴致勃勃,现在都有点意兴阑珊,菜上了之后,也只胡乱动了几筷子,便都没了胃口,两人只倚在窗边没精打采的喝着茶。

    “哎……哎,你干什么,小心点……哎哟!”忽然街上传来一阵高声喧哗。两师兄弟拿眼一瞟,只见一个看着不过十一二岁青衣小帽小厮打扮的少年,在街上逃窜,后头追着四、五个手持棍棒的豪奴。这拨人胡乱冲撞,不时弄翻了小贩的摊子,场面一片混乱。那少年行动极其灵敏,像猴子一样窜高伏低,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清远见他小小年纪倒也难得,很是欣赏。眼看少年就要逃出视线,领头的那个豪奴着急了,大声喝道:“王府缉拿逃奴,捉住的重重有赏!”

    这话一出,街上人群顿时一滞。少年也慌张起来,没跑两步,突然摔了个狗吃屎。这时一只手从侧面伸了出来,将他一把抓住。少年怒目而视,不禁暗暗叫苦。抓住他这人乃是东街一带有名的混混胡三儿。适才便是胡三趁他不备,抽冷子绊倒了他。

    后头几个王府家奴跟了上来,众人摁倒少年,其中一个抽出绳子将少年捆了个结实。胡三儿笑嘻嘻的巴结道:“不知大哥们是哪家府上?”

    那领头豪奴不屑的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掂了掂扔给他,竟是一言不发。几个人拖着捆得像粽子一般的少年转头扬长而去。

    清河自打听见那人自称王府门下,就留了心。而清远对那个少年存了几分欣赏,知道这等逃奴,抓了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清河取出酒菜钱丢在桌上,急匆匆带着清远下楼追了出去。

    好在那拨人拖了个少年,走得不快,清河又是熟知路径的。见他们七拐八绕,越走越偏,决计不是什么王府。二人都存了疑心。

    只追到一座废宅附近,清河见几人大喇喇闯了进去。便招呼清远,两人轻功都不弱,几个纵身,跳上院外的大榕树。定睛看去,果然见那少年被执了双臂硬按着跪在地上。那为首豪奴坐在井栏上,正对那少年骂道:“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吧?害得你家刘爷爷领着弟兄追了那么远。”

    那少年脸涨得通红,瞪着一双眼睛呼呼喘气道:“我一家人有什么错,应王府就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吗?”

    那豪奴听了这话冷笑道:“倒是生了一张利嘴。好叫你死个明白。你姐姐是桓夫人派了在小郡主屋里伺候的。小郡主就是遭了阴私小人的算计,才得的病。王爷吩咐,一应牵连者,不问好歹,一体办了。”

    那少年既惊且怒,他一家都是应王府下等奴仆。只姐姐生得有几分颜色,人又温柔,才被选在王爷宠妾桓夫人屋里伺候。他姐姐人最是老实,说她参与这些阴私之事,他是万万不信的。少年高呼道:“冤枉啊!刘护院,我一家人最是老实巴交,不信您去各处打听打听。”

    那被称作刘护院的豪奴厉声喝道:“闭嘴!你还老实?我看你是想大声引了人来?这里最是偏僻不过。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你是冤也好,怨也好。王爷下令统统办了,就怪不得我了。下辈子投胎仔细些,别又落在下等奴才的肚子里!”

    少年闻言已经绝望。

    几个恶仆拎起少年,就要往井里丢。清远早听得怒火中烧,取了几根粗枝,扬手就如几把出鞘短剑,分取那五个恶人。清河见清远已经动手,喝止已然不及。从怀里取出三根金针,全朝那领头的刘护院招呼。

    那几人浑没想到会有人偷袭,四个恶仆应声而倒。那刘护院倒是有点功夫,一个鹞子翻身避过清远的树枝,还没来得及再有反应,突然觉得背心一痛,栽倒在地,清河三根金针赫然针针刺穴,入肉三分。

    少年滚到在地,险死还生,一时呆了。清远已经跳进院子,上前解了捆他的绳子,问道:“你怎么样?”

    少年尚未答话。清河已经在外叫道:“师弟,换个地方说话。走!”

    清远会意,将少年夹在腋下,出门会和了清河,匆匆去了。

    往荒郊野地跑了小半个时辰,清河才停了下来。清远见这地方是个破庙,蛛网满布,可见久不来人,遂放下少年。清河看着清远笑道:“我还怕师弟嫉恶如仇,真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会惹下麻烦。没想到师弟年纪轻轻,功夫就这么俊,那一手五星连珠点穴而不伤人,很是精彩。”

    清远谦虚道:“若不是师兄老道,出手制住了那个护院,我们可能就会露了痕迹了。”

    清河见清远刚才手法不俗,这会带个人跑了这么久,仍旧气息匀停,暗暗称奇。心道,玄明师伯这一派果然高深莫测。

    清远不知清河还在估量他的功夫,倒是很关心这个少年人。蹲下身来问道:“你还好吧?”

八、月下即景

    八、月下即景

    那少年已经回过神来,知道眼前这两位是自己救命恩人,连忙跪下泣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子没事。”

    清远见他身世可怜,年纪又小。有些触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咬了咬嘴唇答道:“回恩人的话,小子叫做邓厚,原先在府里,大家都叫我‘猴儿’。”

    清远想起他敏捷的身手,笑了笑道:“这名儿倒是有几分贴切。”不过现在人已经救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清远一时没了主意,拿眼去看清河。

    清河略想了想,这才问道:“适才你们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将来作何打算?”

    邓厚想到,自己一出身便是应王府家生的奴才,父母都是再老实本分不过的,虽然受着主子和其他奴才们的欺负,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岂料祸从天降,今日王府刘护院带人跑来恶狠狠就要拿人,连个说法也没有。他老子知道事情不好,死命抱住恶徒大腿,叫他快逃。他这才靠着身手灵便,个子矮小,爬墙跑了出来。刚才听那刘护院话里意思,父母姐姐怕是已经遭了毒手。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算是再伶俐,又能知道个什么?清河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邓厚再也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清河眉头一皱,喝止道:“别哭了。小心招了人来。”

    邓厚不敢大哭,只低声抽搐不止。

    清远上前安慰道:“我料你平时也是个聪敏的孩子,如今情势,我不说你也清楚。这汴京你是待不了了。今日那些人未必敢实情上报,为求免责,可能还会遮掩一番。你只要离开此地,再不回来,应当没事。”说罢从怀里掏出钱袋,整个塞在邓厚手中道:“你拿这些钱做盘缠南下,去宋国也好,去陈国也罢。先逃得这条命吧。”

    邓厚止住了哭,心里十分感激。但又想到逃了出去,自己年纪这么小,又能做什么呢。突然向着清远磕头,边磕边哭诉:“恩人,你是好人,求你收留了我吧。我做牛做马也愿意。”

    清远一时为难。清河在旁冷声道:“你得罪了王府,我们平头百姓怎敢收留?”

    邓厚愣了愣,心里越发发苦。清远终是不忍心,起身低声与清河商量道:“这孩子确实可怜。师兄可否能给他寻个出处?”

    清河本不愿惹这种事。但今日是他带人出门,清远这又是头一次求他,也不好拒绝,想了想道:“襄阳往西,达县以东,有个牛头驿,这地方是梁陈两国交界一带,素无人管。如今两国修好多年,也不会有战事。那里因交通两国货物,颇为繁华,人多,活儿也不少。我见你还算壮实,本本分分找份活计糊口不难。”

    邓厚死命将清河的话记住。虽然有了希望,但这千里迢迢,想来也是害怕。转念想到王府权势滔天,自己何时才有报仇的一天,脸上又现出暴戾之色。

    清远一直盯着邓厚看,见他如此,微叹了一口气道:“猴儿,我知你一家血海深仇,叫你忘记实不可能。但你此刻对抗王府,无疑蚍蜉撼大树。记着,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邓厚脸色软化下来,眼中露出一片迷茫,喃喃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清远取出一本小册,递给邓厚道:“你小小年纪,出门在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见你行动敏捷,在武艺上有些天赋。这本《五行拳谱》是我小时候练过的。就送给你吧,你坚持习练,等略有小成,等闲几个壮汉近不了你的身,自保是无虞的了。”

    邓厚不大好意思道:“恩人,我……不识字……”

    清远微笑道:“无妨,这是我小时候师傅手绘的,那时候我也不认识几个字。”说罢翻开来,果然里面全是一个个小人,姿势各异,看得出画图之人十分用心。清远道:“虽然我已经无须习练,但一直带在身边,感怀师恩。如今我将他送予你,你须答应,不得恃此为恶!也不能轻易在人前显露。”

    邓厚认真点头道:“我发誓,除非报仇和自保,绝不使用恩人的拳法。”

    清远点点头道:“天快黑了。你赶紧出城,到城外歇一晚。明早找辆马车,远远去了。”

    邓厚知道逃命要紧,又磕了一个头,道:“两位恩人尊姓大名?猴儿一辈子感念两位的恩德。”

    清河连忙阻止道:“师弟不可露了痕迹。”

    清远笑了笑道:“无妨,我是孤儿,没有姓。叫做清远。这位是我师兄。”

    邓厚知道那中年道人不想说,也没有追问,只牢牢记住清远的名字和两人的样貌,重重向二人磕了三个响头。咬咬牙,起身匆匆往西城门去了。

    清河见时候不早,催促清远回转出云观。

    清远看着那个矮小的背影,或许是身世相近,或许是一见投缘,心里也觉得有些怅然。

    出云观客房里,清远原原本本向师傅玄明交代了今天见闻。玄明听到他们救人一节,微微皱了眉头,仔细问过,确定二人都没有与王府的人朝面,才颔首不语。

    清远见师傅玄明并未指责自己莽撞,放下心来。想了想低头道:“师傅,还有一桩事。我把你给我画的《五行拳谱》送给了那个孩子。”

    玄明听得一愣,奇道:“给了就给了,那也不是什么秘籍。无所谓外传不外传。我只奇怪,那入门的拳法,你怎么现在还带在身上?”

    清远微微脸红道:“那是师傅第一次教我武艺,又是花了好多功夫亲手画的。我舍不得丢了。”

    玄明一愣,心里很是安慰:这徒弟人虽不稳重,心思确是单纯实在。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瞒他,将自己去大相国寺见袁梦一事说了。清远仔细听着,很是慎重。

    玄明道:“这事千头万绪,还不好办。你师叔那边我也没说。你知道就行了,管好那张嘴。”

    清远点点头道:“师傅放心。我晓得。只是……那个**灵,真是关乎人间气运吗?”

    玄明道:“这种事,天下谁能断定呢?我也不是瞎猜。她的由来,我亲眼所见,却没法算出。如今梁国,佛门都得了她的好处,这是事实。我们已经落于人后,还不抓住机会赌上一把,将来岂不后悔?”

    清远无言反驳。这一刻,他才发现,还是以前跟着师傅云游四海的日子,来得更舒心一些。自从到了汴京城,师傅整日为了这些事殚精竭虑,远不似从前那般从容自在了。

    玄明无瑕想别的,只暗自思量,如何将袁梦拉拢过来,助他道门气运。

    窗外,多日的雨已经停了。但是这场雨,带给这里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

    雨后的天空澄清如镜,天边一角,渐缺的月亮升起来了。

    慧有回到大相国寺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他看见智信为了明天义诊专门开辟出的场地,已经整好。条案桌椅,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各位太医,名医的起居坐卧,饮食,陪同的僧众名单,也列了单子出来,十分用心。

    慧有满意的点点头,智信办事妥当,为人也越来越圆融,不负自己多年的栽培。从前因为自己在寺里受到多方掣肘,连带智信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如今,自己已经功成名就,言出法随。是时候培养他传承自己的衣钵,将大相国寺百年声名发扬下去。若明日义诊办得妥当,也算智信头一次人前长脸。只不知,明日的义诊,来人多不多,可有适合她的托身庐舍呢?想到这里,慧有又觉得有些私利太甚,忙口念阿弥陀佛,安慰自己,就权当是“双赢”的善举吧。

    汴京城外的六里村东头,杨得广半夜醒来见母亲房里还点着灯,便推门进去。杨老妈妈还在挑灯绣着一副《大慈大悲咒》全文挂件。杨得广催促道:“母亲,早点歇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大相国寺看病呢。您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往后时日还多,慢慢绣就好了。”杨老妈妈叹口气道:“原还打算明天就献给慧有大师,到底上了年纪,不中用了。”知道看病要紧,听了儿子的劝,收拾收拾吹灯歇下了。

    陈府后院的东侧房里,少夫人司徒长宁正温柔的哼着小曲,哄着她宝贝女儿睡觉。陆管家三百两花出去,终于换来了好消息。卢侍郎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他的随侍师爷告诉陆管家:“你们悄悄去,悄悄回。事发了礼部兜着,你们抵死不认便是。”

    陈洪恺夫妻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孩子似乎知道好歹,虽还有些不安稳,但醒来吵闹的次数少了,晚上明显安静多了。月光轻柔的映在长宁的脸上,模糊了她因为操心而苍白的容颜,加上带着希望的微微笑意,十分静美。

    明月当空,暗夜中灯火渐灭,有多少人,今夜会带着希望与笑脸入睡呢?

九、早起看诊

    汴京南门的城门司拢共有二十个人,平日里都是五个一班,专管城门开启关闭,路引查验等些许小事。这天刚蒙蒙亮,南门城门司管头的李宏就被外头嗡嗡的声音吵醒了。他刚坐起来,就听平日最咋呼的王豹在外头喊:“头儿,你快来看看,城外头不知是怎么了!”李宏一个机灵醒了睡意,披起衣衫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城门司的营房。

    王豹见他出来,上前急道:“头儿,这离开城门的时辰还早,我听得外头声响不对,开了窥口瞅了一眼,这城外乌压压好多的人!”

    李宏一听,冷汗都冒出来了,这汴京城太平多少年了。无缘无故的,不应该啊。连忙问道:“你可看清了?是些什么人?”

    王豹答道:“太黑了,看不大清,我瞅着,像是平头百姓,只是人太多了。”

    李宏也不多问,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内,从窥口往外一看,乖乖,确实是人山人海。看近处的几个,就是普通的庄稼汉打扮。李宏想了想,开声问道:“城门卯时三刻才开,外头是些什么人?”

    那近处一个青年男子答道:“回军爷的话,我们都是城外的乡邻。今日大相国寺义诊,大家都是带了家中病人去求医的。”

    李宏这才释然,他自然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外头这些乡下人,大多数都是家境贫寒,往日看不起病,吃不起药,这回遇到这件好事,难怪这么积极。

    李宏想了想道:“你去跟其他人说,这开城门的时辰是定了的,在此处耐心等着,不许大声喧哗。待会开城门的时候,排着队一个个来,不准拥挤。否则,为免出乱子,我们城门司可是有权依形势闭门守城的。”

    那人知道厉害,连忙答应,朝后头高声说了。外头的人群也略有骚动。不过大家都是诚心求诊的,听明白之后,自然安静下来,本分的或蹲或站,排成了两列。

    李宏看到外头情形,略放下心来。转身对王豹道:“你去叫醒其他弟兄,分头到其余不当班的人家里,把大家都喊来,人手怕是不够。我去报守备一声。快!”

    王豹领命,与李宏各自去了。

    城外长长的队伍里,杨得广推着一辆板车,也在其中。板车上坐着他腿脚不灵便的老母亲。娘俩摸黑就起来了,六里乡离汴京城也近,原想着,怎么也算来得早的。到城门外才发现,前头已经有几十近百人了。杨得广懊悔道:“早知道这样,昨天就该歇在城里,这城外都这么多人,等我们到了大相国寺,指不定轮不轮得上咱们呢。”

    杨老妈妈安慰他道:“不妨事,我这腿脚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儿不行,明儿再来,不是有五天吗?”

    杨得广点点头道:“娘,你靠着眯一会,起太早了没精神,小心犯了头疼。”

    杨老妈妈知道儿子孝顺,微笑道:“没事。我念念经,求菩萨保佑,也一样安神静心的。”

    城外的队伍还在不断变长。

    城里各处人家也开始亮灯。

    陈府前院,陆管家领着车夫老刘,四个便装护卫,连同上次探得消息的小厮柱子,一起忙活开来。牵马的牵马,套车的套车。陆管家细细叮嘱众人到了外头注意什么,如何低调小心。众人都是选出来比较可靠的,闻言都点头称是。

    陈府内院,大丫鬟木樨正帮少夫人梳妆。或许是心情大好,即便昨晚没睡几个时辰,少夫人脸上依旧有了神采。她轻声道:“只管素净一些,不失礼就好。”木樨应诺,只为长宁清清淡淡敷了些细粉,梳了个最为平常的发髻,再插上一支成色平平的白玉簪。

    芙蓉进了屋,少夫人问道:“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芙蓉问了安,回答道:“都准备好了。少爷吩咐,多带了一百两香油钱,请夫人见机行事。”

    少夫人长宁点点头,便带着芙蓉木樨进屋,将包裹得严严实实,尚在睡梦的宝贝女儿抱起。

    芙蓉木樨小心的搀扶着长宁,出了内院。何妈妈正在门外等着,手里还提着些香烛贡品。一见她们。立即上前小声禀告道:“车马都准备好了。”

    长宁也不多话,点头带着众人分头上了两辆马车,在几个便装护卫的随侍下,怀着希望,坐车出门往大相国寺去了。

    书房里一夜没睡的质子陈洪恺,听着远去的马车渐渐无声,扶了扶额头心道:佛祖保佑,这孩子,能有后福吧。

    出云观的玄明师徒已经用了早饭。玄明拿起玄虚子刚送来的详细列表,认认真真的看着。这里头的资料倒也详尽,只是一路看下来,玄明神色有些不快:清流人家,通常都自视甚高,更鲜有崇道礼佛的。儒生那一套,最是严苛死板。

    这勋贵人家,主子都是刀枪战阵里挣命的,于神佛一事上也不大上心。如此一来,想要跟这些人家拉上关系,怕不是那么容易。最最让玄明失望的是,这里头那些女眷竟然没一个是出云观的香客!实在不知道玄虚子是太无能,还是眼光太差。听玄虚子说起,平素里也有不少善众,如今看来,不过是些士绅商贾之流罢了。想起今日要与清远假扮祖孙,二探大相国寺,该用什么言语去争取她呢?

    卯时三刻已到。

    吱呀——汴京的南城门缓缓打开,已经等了许久排了老长的队伍一下子热络起来。李宏带着他管下所有人,严阵以待。队伍终于缓缓的前进。杨得广推着板车,一步一挪走得焦急。

    汴京城各条大街小巷都人声渐起,惊得早起的鸟儿一时乱飞。平日里习惯这时候起床的人们都错觉今日是不是起来迟了。各处都热闹了许多。

    陈府马车驶过东大街的时候,初生的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柱子坐在马车踏板上,浑然不觉得早晨的冷风,满是好奇的朝前面张望。远远的看见了大相国寺的正门,门外已经停了十几辆车。其中不乏有装饰华丽的,柱子想,这国师太医的名头就是好用。达官贵人们也跑来看义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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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更新量不变,章节增加,每章字数减少。盼读书人收藏推荐。拜谢!

十、门庭若市

    大相国寺门前,一字排开,站着五位知客僧。见得又有一辆马车过来,皆微笑静待。陆管家先自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众僧面前,恭敬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诸位师傅请了。”

    最左侧一僧人上前一步道:“施主免礼!”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马车,心中略作判断,平和道:“贫僧法相,敢问是府上家眷来烧香或是求诊?”

    陆管家连忙答道:“求诊。我家小姐不足半岁,夜哭不止,看过几位有名大夫都不见好,夫人心切,特来求诊太医。”

    法相微微点头问道:“不知是哪家府上?”

    陆管家谨慎答道:“我家主人姓陈,不是汴京本地人。还望师傅慈悲!”说罢从袖子里偷偷递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法相接过,合什一礼道:“贫僧代敝寺谢过陈施主添的香油钱。众生皆得佛祖怜悯,异乡人更是不易。”说罢掏出一个标记‘十五’的竹牌递给陆管家道:“只是今日义诊,病患不少,按先后次序排号等候便是。”

    陆管家接牌谢过。法相遂命小沙弥引导车马停在一旁。才对陆管家道:“因今日人多,方丈恐乱了法度,特地吩咐,若是女眷,引往西殿歇息。家下奴才一律只在寺外等候。”

    陆管家有些迟疑,何妈妈这时已经下车跟来。闻言上前一步道:“方丈想得周到。我家夫人只带两个婢女和我这个老婆子进去即可。”

    法相瞧何妈妈语气谦卑,料想也不是什么大有来头的府邸,便从容道:“如此甚好,请跟我来吧。”

    何妈妈道了一声谢,回身扶着少夫人长宁下了马车。木樨抱着小姐跟着,最末才是提了香烛供品的芙蓉。

    一行人跟着法相进了寺门,转了几个弯,便进了一座偏院,院中一座三门红墙的殿宇,想来就是法相口中的西殿了。这殿宇虽不似主殿那般巍峨壮大,却胜在清静。法相将她们请进一间厢房,施礼告辞道:“夫人在此稍候,义诊辰时中便开始,到时自有执事僧人前来传诊。若有事,便吩咐殿中的小沙弥即可。贫僧尚有职司,少陪了!”说罢转身离去。

    长宁使了一个眼色,何妈妈会意。跟着法相出了房门。又塞了张银票,客气道:“有劳师傅了。这是夫人感激师傅带路的心意。”法相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不好再去打扰夫人休息。这位妈妈代我致意吧。”

    何妈妈笑道:“师傅莫太客气。我家夫人还想拜佛请愿,为我家小姐祈福。不知去哪里方便?”

    法相道:“此殿供奉的正是观音大士,那义诊之地就在药师佛殿外。两处都可。”

    何妈妈谢过,这才低声道:“不瞒法相师傅,我家小姐本是请了汴京城里慈济堂方大夫看了的,只是一直不见好,这次到大相国寺就是想请太医看看。我知道方大夫这次也来坐诊,不知道法相师傅可否行个方便,将我们领到太医案前?”

    法相闻言,思忖片刻道:“这也不难,我知会一声传诊的执事师兄便是。”

    何妈妈听了放下心来,千恩万谢,又郑重将法相送到院门口,正赶上又有女眷进来。就不便再多说,回房去了。

    等到杨得广气喘吁吁推着板车到达大相国寺门口的时候,这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先头五个迎客僧明显是不够用了。寺里又出来几个执事僧维持着秩序。杨得广急忙将板车推到一边,嘱咐母亲在车上等着,自己奋力往里头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眼见知客僧手中号牌不多。杨得广凑近哀求道:“大师慈悲,我娘是大相国寺信众,烧香礼佛一辈子。如今深受腿疾痛苦,给我一个号牌吧。”其中一个知客僧见他孝顺,便给了他一个。其他人越发急了。一拥而上,不多时就把号牌抢光了。杨得广心道好险,翻开手中竹牌一开,竟然是一百八十九号。顿时有几分泄气。

    知客僧法相见号牌已经发完,高声道:“诸位施主,今天已经无号,大家莫要挤了。”

    没领到号牌的诸人都急了,一个个婉转哀求。法相被围得团团转,只得高喊:“大相国寺义诊持续五天,今日真的没有了。就是临时做了号牌给你们,请来的太医名医也诊治不完。大家不要扰了佛门清净地!”

    众人听他口气有些不妙,都不敢再纠缠。法相喘了口气道:“前三十号的先进寺去,自有执事僧引导,其余病患在寺外等候,听叫号进门!无号者散了吧,明日再来。”

    马上就有来得早的,验了号牌进入寺里。其他领了号的就四散在寺外等候。还有些没有领到号的人犹不死心,四下转悠,想要拿钱买号。只是这些百姓,确实是诚心来看诊,真有缺钱的,也不愿在佛前赚这钱,深恐亵渎了佛祖。杨得广回到板车那儿,将号牌给母亲看了,担忧道:“排在最后几个,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诊上。”

    杨母不以为意道:“没事,就是在这大相国寺门口坐一天,沾了菩萨的灵气,人都会好起来的。”

    杨得广无奈道:“看样子,轮到咱们也是快晚饭了。娘,你饿不饿?我去弄点水来,娘子给我们做了饼子,先填吧填吧。”

    杨母怕儿子饿了,点点头,嘱咐他小心些。

    杨得广便取了竹筒,找知客僧要水去了。

    等到玄明带着清远,扮作祖孙俩来到大相国寺外,早已经没了号牌。玄明本扮作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见此情形,心中又急又怒。急的是,进不了寺,就没法混进去找机会游说那阴灵;怒的是,看着这里门庭若市,简直就是一巴掌拍在他道门的脸上。

    清远见事有碍难,心中略想,顿时有了个主意,悄悄在师傅玄明耳边说了,玄明大喜点头。

    只见玄明略作调息,运起内劲,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苍白吓人,嘴唇也发紫,又口吐白沫,眼皮外翻,不省人事。

    清远大哭道:“爷爷,爷爷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周遭的人都看了过来。连门口的知客僧也投了目光过来。清远继续演道:“爷爷,您挺住啊,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大相国寺,您可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一时涕泗横流,哀哭不已。此情此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掉泪。

十一、蒙混过关

    法相看着这情形也怕病人凶险,万一这人病死寺外,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相国寺见死不救,反连累大相国寺声名有损,那就麻烦了。连忙叫人上前,抬了玄明进寺,又对门外等候的众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诸位都见到了,这病人如此凶险,贫僧这里代他家人,请大家行个方便。”

    在场诸人大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再者大相国寺声望正隆,大家有求于他,都不好说什么不愿的话。一个老者便道:“人命事大,先救他自然是应该的,我们等等便是。”众人也都附和。

    法相松了口气,忙命人烧了几大桶茶水,抬了出来,分予等候的众人。

    玄明被几个壮实的武僧抬着,一路朝药师佛殿跑去。清远跟在后头,边跑边看,果然这大相国寺规阵严整,殿宇恢弘,百年声誉名不虚传。

    药师佛殿外的义诊已经开始,十几张医案间隔摆放,诸位太医名医各据一方,每人身边还有一个自己带来的徒弟或者书童。大相国寺也将那些略知药理的僧人派来打下手。慧有大师以国师之尊,也陪在太医院院正薛太医身边。两位德高望重,场面十分肃谨。

    这最先领到号的,大多就是那些坐了马车赶到得早的富贵人家。本有条不紊,各自问诊。陡然见抬进这么个人来,在场的女眷都唬了一跳,忙避过一边。

    太医院院正薛太医见状,皱着眉头走近一看,像是极其凶险。抬头问道:“这位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他家里人呢?”

    清远忙上前一步低头哭道:“大夫,请救救我爷爷。”

    薛太医一把扣住玄明脉门,细细替他诊脉。玄明自是做了翻小动作,用内力将血气引得震荡。薛太医问清远:“令祖是何时发的病?来之前有何症状?”

    清远信口胡诌道:“爷爷平时身体挺硬朗,昨天突然说心口有些不舒服,当时也没太在意。谁知今天就起不来了。我背着他老人家到了大相国寺门口,那时人还是清醒的,后来听说今日名额已满,爷爷就成这样了。”

    薛太医闻言道:“许是奔波疲敝之下,突然犯了急症。”说罢,在玄明几个穴位轻轻推拿了一会。又取出针囊,在玄明足三里,曲池,风门各扎了一针。玄明怕这大夫弄出个好歹来,见好就收,控制内力将症状慢慢减轻,不一会儿,脸上便现出血色来。众人见这么凶险的急症,薛太医这么轻轻巧巧动几下就有了好转,一时惊叹四起。

    薛太医见效果这么灵验,虽是高兴却也有些奇怪,不过他做太医的向来稳重,此事毕竟拿不准,沉吟道:“如今缓了过来,但也不可以掉以轻心。你先扶你祖父找间静室休息,我这里先开付方子,请这里的师傅帮你抓药煎好,喂老人家喝下,再看看情形。若有不妥,立即来这里叫我。若是病人好转了,也不可轻动,最好今夜宿在寺里,这么大年纪可马虎不得。”

    清远听了正合心意。千恩万谢,与众僧将玄明抬进了侧院的静室。

    慧有一直在旁细心观察,这薛太医果然非同凡响。见状恭维道:“薛太医真是妙手回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活人无数,立下无边功德。”

    薛太医谦逊道:“本是薛某分内事。国师佛法无边,登坛祈雨,救万民于水火。才是我等的表率。”

    众人一时阿谀奉承之词不绝。慧有与薛太医只谦虚推辞。

    经过这么一场小插曲,大家亲眼见太医的医术如此高明,越发心定了。

    不多时,就轮到陈家。何妈妈低声对传诊的执事说了法相的名字,又将手中‘十五’的号牌连同一张银票递给他。这执事自然明白,顺顺当当就把少夫人带到了薛太医案前。

    薛太医见是个这么小的女婴,神色间越发带了慎重。只那孩子并不合作,哭闹不休。薛太医仔仔细细把了一刻钟的脉,又问了症状与从前的医案,这才停下思索。少夫人长宁一边哄着哭闹的女儿,一边满怀希望的看着薛太医。半晌,见太医沉吟不语,有些忐忑,颤着声音问:“太医,我家孩儿如何?”

    薛太医看着少夫人道:“这位夫人,这孩子实则是个不足之症。”

    长宁点点头道:“先头请的大夫,也是这么说。”

    薛太医道:“这孩子身体底子其实倒好,想必府上必定是个殷实人家,坐胎之时,调养还是不错。只是……”

    长宁急道:“只是如何?”

    薛太医叹口气道:“夫人恐怕是一直思虑过甚,精神不足,这孩子胎里便是神思羸弱,出生后,些许惊吓,便经受不住。常常夜哭,也是神思难稳,感觉太过敏锐。孩子一旦休息不好,必定成长也难。长此以往,本来还算壮健的身体,也亏虚了。循环往复,神弱则身疲,身疲则不养。”

    太医这一番话说出来,长宁只觉得心如刀绞:怪只怪瑜儿托生在她肚子里吃得亏。想到夫妻的处境,长宁这些年来,哪一天不是思虑过甚……

    到底说中她的心思,长宁带了几分期冀问:“太医可有法子医治?”

    薛太医道:“从前方大夫给你开的药,是对症的。我只能稍微添减个别药材,效果也有限。还是要娇生惯养些。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给孩子住,伺候的人万分警醒,不让她受到一丝惊吓,能长到三四岁,当是无碍的。”

    长宁闻言大失所望,这与方大夫从前所说,并无两样。

    薛太医见少夫人神色怔忡,轻咳了声道:“夫人带孩子去静室稍候,我斟酌斟酌药方。”

    何妈妈闻言扶起长宁,长宁苦涩作笑道:“多谢薛太医了!”便抱着孩子随执事僧回转了。

    慧有一直在旁静听。心中已经不止转了一回:这孩子倒是合适。看着家境殷实,只不知是个什么出身。且问问薛太医,莫断了人家本有救的一条命。遂开口试探道:“薛太医,依你之见,这孩子可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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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得知身世

    薛太医轻摇了摇头叹道:“难!小儿之症最是繁难。婴儿又不懂道理,最是一味哭闹,声嘶力竭脸红气喘。望气色难见真底,问症状又不通言语。四诊缺了‘望,问’其二,断症已是极难。偏偏年幼体弱,病缓则难愈,病急则难救。药温则不效,药猛则不受。权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慧有闻言心里一阵摇摆,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与袁梦透个底,再做打算。遂托称有事,离开药师殿。

    慧有禅房内,慧有与袁梦默默相对。袁梦知道今日是义诊第一天,恐怕还没有什么好消息。只好安慰自己:不急,会有适合的人的。死都死过了,从前看小说,人家穿越选都没得选,我好在还能选。不过见慧有沉默不语,袁梦有些压抑,问道:“怎么了?”

    慧有道:“今日有一个女婴,倒也适合。”

    袁梦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惊喜道:“真的?”

    慧有将陈府小姐病状说了一番,袁梦听来,确实是之前慧有所说那种状况,魂灵衰弱。袁梦一想到将来可能就要变成那个人,一时又有些迟疑:“大师可知这陈府是什么人家?”

    慧有轻摇摇头道:“不知详细,我适才问了迎客僧,说是异乡人,一直旅居汴京。那陈夫人打扮虽清淡,但自有一股世家千金的气度,打赏起来也颇为丰厚。最重要是,富有而不显露,是个安宁之家的模样。”

    袁梦一时听不出来什么不妥。又不想这么轻易的选定下辈子,真是猴子掰玉米心态。只好说:“劳烦大师仔细打听一番。”

    少夫人长宁回到西殿房中,不禁悲从中来,这一场希望落空,宝贝女儿只怕是……

    何妈妈,以及木樨、芙蓉都十分伤感。一屋子女人悲悲切切,沉默不语。

    忽听门外有人道:“陈夫人,方丈来探视令爱了!”

    屋里众人一愣,何妈妈忙不迭的打门迎了出去。木樨脸露喜色道:“少夫人,慧有方丈可是有德高僧,佛法无边,小姐有希望了!”长宁闻言忍不住朝外望去,只大悲之后,神色仍是怔怔的。

    何妈妈将慧有大师引到上座。,慧有也不推辞,长宁连忙上前施礼,慧有摆手示意无须多礼,扫了一眼在场诸人,便对长宁道:“陈夫人,莫要太过悲伤。薛太医医术高明,他肯开方施药,总是有几分希望。夫人此时正要打起精神,好生为令爱调养。”

    少夫人长宁这种安慰的话听过不少,点点头道:“多谢方丈关心。”

    慧有道:“夫人可是我佛信众?”

    长宁迟疑道:“我虽不便常常到大相国寺礼佛,但是心诚是不假的。”

    她说的是真话,却又害怕不够虔诚,突然跪倒在地,大声道:“求大师慈悲,若是我孩儿这次蒙佛祖垂怜,能渡过此劫,我愿意长年吃斋礼佛,家中供奉佛祖,早拜晚叩。并许下诺言,为佛祖塑金身,为众生做善事。”

    慧有连忙扶起长宁,想了想道:“令爱此病,乃神魂衰弱,药石之效或不足治,我教有一定魂法会,只是所知者少,并不为世间流传。”

    长宁闻言,眼睛一亮,哀求道:“求大师施展佛法,为我儿续命!”

    慧有道:“此事并非那么容易。”

    长宁一听急了,追问道:“不知可有什么碍难,无论财帛牲礼,或是经书香烛,不拘什么,只要大师开口,我愿一力承担!”

    慧有摇头道:“那些都不重要。”说罢抬头瞧了木樨她们几个一眼,长宁醒悟,低声道:“何妈妈,你带她们两个出去,在门外守着。”

    何妈妈不敢怠慢,与木樨芙蓉施礼告退。

    慧有见人都走了,才轻声道:“首先,要夫人将小姐生辰八字,你府上籍贯来历,家中人口一应告予我知。”

    长宁有些犹豫,但一想到,慧有是国师高僧,自己家世瞒不了一世。况且,关系到孩子的性命,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开口道:“国师明鉴,我家夫君……是……是陈国质子!”

    此言一出,慧有心头大惊:只道是个平常富有之家,竟是个这般有来头的。

    长宁继续道:“如今汴京我们府里,只有我夫妻二人,我们离开成都多年,孩子皇……,额,孩子祖父母……均身体康健。我家瑜儿是癸未年十月十八日寅时出生。”

    慧有默然,此事与他设想大相径庭,但话已出口,再来推脱,也不合适。便笑道:“如此,是老衲失礼了。夫人是贵人,小姐更是皇裔。我也不知,此法在如此血脉身上能否奏效……”

    长宁闻言有些焦急道:“国师不要顾虑,我夫妻二人处境,国师想必也清楚。哪里像什么贵人,只可怜瑜儿托生到我家,福分享不到,连性命也因为我这个做娘的困境过虑而命悬一线。如今,只有国师能救她,我求求国师,大发慈悲,大发慈悲啊!”说罢又跪下磕头不止。

    慧有进退两难。只好安抚道:“夫人无须焦急。我看小姐情形暂时还能拖,且先看看薛太医的药,效果如何。实在不行,贫僧再为夫人设法。夫人这两日就暂住寺里吧。”

    长宁大喜,热泪盈眶道:“国师慈悲!他日我夫妻有出头之日,必竭尽所能,报答国师大恩。”

    岂料此话正好说中慧有心事:万一这夫妻二人有出头之日,他们的女儿就一飞冲天,继而影响到天下时势也不无可能。慧有叹了一口气,安慰了少夫人几句,便匆匆告辞而去。

    玄明清远师徒二人蒙混过关,被寺里僧人送进静室休养。清远将小沙弥煎好的药泼在花盆里,见并没有人看管他们这些留宿的病患,便进屋告诉了玄明。玄明点头道:“机会正好,今晚你留在这里随机应变,我去见见那女娃。”

    清远点头道:“师傅千万小心,大相国寺百年声名,或许不是个个都像慧有那般欺世盗名。”

    玄明知徒弟孝顺,老怀安慰道:“为师有分寸,你机灵些,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到东城小丘大榕树那里,离地七尺高处有一隐蔽树洞,为师有些东西留给你。”

十三、玄明自荐

    虽说玄明说得轻松,但是清远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玄明也不让他多言,低声道:“只是防备万一罢了。你不必多想,一动不如一静,我先调息一阵,养精蓄锐以待晚上,你看好门口,警醒些。”

    清远不便多说,走到门边望风去了。

    大相国寺内,义诊还在继续。

    日渐偏西,门外还有不少人在候诊。知客僧见情形,恐怕今日排号之人不能全数看完,便请示了方丈,将愿意留宿寺中的人全接了进来。众百姓虽然等了一天,见大相国寺安排如此周到,也无怨言。等这批人都进了寺里,玄明师徒二人所在的院里人也渐渐多起来。

    清远怕人闯进来,索性端了把凳子坐在门里,隔着门缝朝外观察。

    杨得广带着老母亲也在众人当中,他拿到号牌时,就知道今日恐怕轮不到他们,担心母亲太过疲累,正犹豫要不要找家旅馆歇下,又有些舍不得兜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如今宿在寺里,自是更好,一时忙前忙后,安顿妥帖。

    申时一过,这第一天义诊便结束了。大相国寺将一众名医宿处安排妥当,又有执事僧人往各大夫房里送了精心的斋饭。连宿在寺里的众百姓,也一人准备了一份普通但干净够吃得饭菜。无论医生病人,都十分满意。

    点起油灯,慧有将今日汇总来的医案一一翻看,心头有些无奈。来者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偶尔几家富户官绅,也不是为家里孩子求诊。看来看去,竟是只有那陈国质子家女儿一人适合。好在还有几天,或者尚有其他可选。

    慧有带着几分心事回到了禅房,恍惚之间,也没注意,院子里平日看守的小沙弥也不见踪影。这日全寺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小沙弥以为方丈已经歇息,都躲懒睡觉去了。

    玄明轻车熟路摸到慧有院子里时,比上次还要顺利。确定无人看守,玄明疾若猿猴,几个飞纵,落在慧有门外,悄无声息。正犹豫能不能登堂入室,便听到房里有低低的声音,玄明连忙转到墙角,伏在窗下,打起精神,运起耳力偷听。

    果然,屋子是慧有的声音:“今日才是义诊第一天,虽然没有适合的人选,你也不必着急。且看看明日。”

    玄明仔细一听,又传来那阴灵疑惑的声音:“大师,白日里不是说有位陈府小姐合适的吗?”

    慧有道:“本是合适,不过那位陈夫人跟我透了底细之后,我觉得非常不妥。”

    “有何不妥?”

    慧有斟酌着道:“这个陈家,是个身份极其敏感的人家。而且虽然富贵,却处境极难。我看还是另外寻觅一家富商大户为宜。”

    那阴灵越发奇怪:“既然富贵,为何又处境艰难?大师直言相告才好。”

    慧有也不瞒她,将陈国质子之事一一说了。

    玄明这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义诊,竟还存了寻觅托身的目的。真是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比起自己千头万绪,没有眉目;慧有这招才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从前玄明还小看慧有,如今倒不得不重视起来。

    屋里一僧一鬼都没再说话。

    袁梦此时心中也敲起了小鼓:这慧有分明是怕自己托身权贵,一心一意只想找家富商,好让自己衣食无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居心不良,只是袁梦知道,这古代商人的地位是极其低的,虽然有钱,但是一直被看不起,甚至政治地位还不如农民。虽然自己并不是想要争权夺利,但将来任人鱼肉的生活,也不理想。不过这个陈家是陈国质子,现在确实很惨,但是秦始皇他老爸当年不也是吗?真要是回到了陈国,看着这么多年为国牺牲的份上,再不济也是个安乐王爷吧。想到这里,一时又有些动心。

    突然一阵脚步声,将玄明吓了一跳。一个和尚提着灯笼进了院里,快步走到慧有禅房门口,敲门道:“方丈,出事了!”

    慧有连忙将袁梦存身的钵盂盖好,开门问道:“何事慌慌张?”

    那和尚低声道:“白日里一个收治的病人,病势沉重。有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凶多吉少,如今病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智信师兄怕这人挺不过,叫我来请方丈拿主意,是连夜送出去还是……”

    慧有知道智信怕人死在大相国寺,添出许多手尾,但此时将人送走,也太过不近人情。只好道:“我去看看,你去薛太医房中,请他过去。”

    说罢和那报讯的和尚一起走了。玄明见机不可失,闪身进了禅房。

    袁梦再次看见这个人,仍旧是个平民打扮的道士。玄明恐慧有回来,急忙将自己先前所想说了出来:“我适才在外听到了慧有所言,我觉得小姐可以选择陈国质子府的小姐!”

    言下之意正中袁梦心思,袁梦迟疑问道:“道长有何高见?”

    玄明答道:“我曾游历陈国,陈国虽说不如梁,齐二国兵力鼎盛,但一直未曾受到战事波及,百姓繁盛,国家富有。如今这位陈国质子,是陈帝长子,他母亲姚贵妃如今是**之冠,又素有贤名。莫看他现在龙困浅水,有朝一日能回到陈国,登临大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之前我看慧有去应王府为应王幼女祈福,还想他是不是有这个打算。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他分明是想让你着落个衣食无忧,倒并没有尽心为你将来打算呢。”

    袁梦本在犹豫,只狠自己资料太少。听到玄明这番话,心思又活动了几分。她也不露神色道:“多谢道长一番话,慧有大师与我,本是因缘际会,如今他操心劳力,为我寻觅托身,你我都看在眼里。只不知道长除了非议之词,还有什么话说?”

    玄明听袁梦语气直指他搬弄是非,并无建树。心中一阵苦涩。只因慧有占了先机,自己在汴京又没有根基,仓促间到哪里找到合适的托身呢?玄明咬咬牙道:“小姐误会我了,我虽没有慧有妙计,诳了这么多人来给小姐选择。但我也有安排,他大相国寺只在汴京城里,慧有封了国师,更是地位尊崇。我见他行事,也只想助小姐托身了事。我却不尽然,老道闲云野鹤,想来小姐托身之后,还有漫漫人生,老道愿意带着弟子,一路保护小姐周全。小姐将来得了正果,只求不要只记着慧有的托身恩情,还要看在我师徒二人一力扶持的份上,助我道门恢复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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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生死皆苦

    袁梦此时倒真看出玄明几分真心来。想到自己凭空多了这么一个眼光如炬,身手不凡的保镖,似乎只有好处。如今玄明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一味拒绝,怕他存了鱼死网破之心。反正是他自己要押宝,袁梦又不曾忽悠他。将来自己托身之后,成人之前,确实也有很多莫测之事。倒不如先答应下来,好安了他的心。

    袁梦这才点头道:“道长诚意我已知晓。此时不知将来。人生之中必定要经历风波坎坷,若道长愿意护我。今后我有能力之时,必定投桃报李。”

    玄明闻言大喜,虽将身卖予此女,却遂了心愿。他如今年事已高,本恐今生再也做不得什么大事。如今自以为看透了天机,才做出这些事情来。玄明无瑕多想,道:“有小姐此言,我就放心了。如今我混在寺里病患之中,暗自观察。若有更好的人选,必定来报予小姐知晓。若小姐选择陈府,慧有施展他佛门神通助小姐托身之时,我必隐在一旁护法。他若不行,我道家引魄归窍还有妙法。”

    袁梦听玄明这般说,想到还有备用医疗方案,心里更是放心不少,便含笑点头。

    玄明不敢久待,做了一礼飘然而去。

    袁梦大派空头承诺,已经没有了起初的惶恐。或许是上一世做小助理做得太过窝火,这一世,既然有得选择,当然尽量要做个人上人。在古代,女人可没什么太多权利,也没有什么值得奋斗的职业上升空间。出身好,那就是女人最大的本钱了。

    玄明回到歇身的院中,因这次得了袁梦的亲口承诺,心头有些欣喜。再者夜深人静,又一路平安,不免稍有大意。只听一个男子喝道:“什么人?”

    玄明闻言一惊,额头冷汗直冒,如今他要存身寺里,尚有许多事情要做,此时万万不可露了行藏。但是若要他暴起伤害无辜灭口,又太过造孽。况且寺里真出了人命,他也没法隐藏下去。白天一场蒙混,玄明心里此时也暗藏侥幸,便低声道:“莫要吵嚷,我是安置在此处的病人。”

    那男子走近来,借着昏暗的月光打量玄明,不由得十分吃惊。原来此人正是杨得广,他白日里在寺前见过这老人犯病,如今活蹦乱跳的突然出现在夜里,十分疑惑。问道:“你白日里病得那么厉害,怎么现在竟然无事了?半夜三更还跑出院子去?”

    玄明知道来人认出自己,不由暗暗叫苦。正想用什么法子掩饰。就见房门一开,清远出了门来。想是听到声音,担心自己。清远视力极好,一眼便瞥见他们二人,连忙上前扶起玄明埋怨道:“爷爷,你起来怎么也不叫我?薛太医说你这病虽然来得快去得快,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定要小心些。白天喝了药一直睡着没吃东西,可是饿了?这里不是我们自己家,是大相国寺的厢房。您在家犯糊涂倒没什么,在这寺里,可不能乱走。”

    玄明心中大定,顺着清远的话道:“是啊是啊。我见你睡得香,就没舍得叫你。想要自己找点东西吃,谁知外头黑咕隆咚的,心里害怕,就回来了。”

    清远听罢转身对杨得广说:“这位兄弟,我爷爷上了年纪,脑子有些混沌,大半夜的出来乱走,都是我的不是。多谢你出言提醒。这么晚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杨得广本就孝顺,见得这一幕,心中的疑虑略微消解。他本不擅言辞,三两句就被清远转移了话题,答道:“我也是带了我娘到大相国寺看病的。今日轮不到,才被知客僧安排宿在寺里。我夜里起来方便,才看见老人家从外头进来。白日里亲眼看到老人家犯病,这会突然见到他如好人一般,有点不敢相信。”

    清远笑道:“莫说你,我起初都不敢相信,要不怎么说是太医呢?扎了几针,又开了药。我爷爷就缓了过来。其实我爷爷这病看着凶险,并不严重。时候不早了,兄弟回去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看诊呢。”说罢也不再理会杨得广信不信,扶了玄明往房里走,边走还边说:“爷爷再不可乱走了,你饿了我给你留着馒头呢。”

    玄明装作有点痴痴呆呆的,只一味说好。

    杨得广虽然还没完全打消疑虑,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明天带母亲看病要紧,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玄明师徒二人进了房间,才松了一口气。玄明见清远机敏沉着,比他这个师傅还强些,十分高兴。两人虽是师徒,年纪相差却如祖孙。玄明想到今日不仅把自己卖予那**灵,还连带徒弟也卖了,实在有些无奈。他师徒一体,脱口而出已经习惯。况且自己年岁已大,若自己一个,也不知道能看顾她几年。将来那女子真有什么造化,清远还年轻,必定能承受好处的。如今清远日臻成熟,脑子也好使,玄明看着也能老怀安慰了。

    何妈妈因少夫人听了慧有大师的安排,要宿在寺里,白日里就带着在外等候的管家侍卫众人回陈府取一应物品。质子陈洪恺听见声响,便出了书房,在厅里召见了何妈妈。听何妈妈说了大概,陈洪恺不禁深深歉疚。原来孩子竟然是受了他们夫妻二人思虑所害。虽则慧有大师答应为孩子做什么法会,陈洪恺仍不大相信。只盘问了何妈妈几次关于薛太医看诊的情形。

    知道夫人决定宿在寺里,何妈妈还有很多事要准备。陈洪恺就没再多说,吩咐她下去了。

    这次到底是要闹得越来越大,事已至此,陈洪恺担心也没有用,只期望真的能有奇迹发生。老天能还他们夫妻一个活蹦乱跳的宝贝女儿,便知足了。

    大相国寺里,那个气若游丝的病人终于没有挺过去。薛太医叹了口气道:“薛某已经尽力了。”病人亲属嚎啕大哭,慧有带领在场众僧,为死者念着往生咒。看着那具尚余体温的尸体被缓缓盖上白布,慧有内心叹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想到那个陈国质子女儿,若是袁梦托身于她,究竟算是生,还是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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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自诩天命

    第二日的义诊仍旧人满为患。慧有见此情形,心知绝不能一一满足。遂选派了五名素习医理的僧人在门外筛选,那些平常头疼脑热,擦伤破皮的,一律在寺外简单处理。真有疑难杂症,才发号排队等候。如此一来,真入寺里看得义诊的人,都是最有需要的。

    慧有眉头微皱,如今这些人,都是穷苦百姓。便是偶尔有那么几个带孩子来看诊的,也是男孩居多。家中本都不宽裕,女孩的安危远不如传宗接代的男孩来得重要。倘若一直如此,只怕除了西殿等候的那位陈国质子千金,再无一人适合。

    慧有满怀心事的回到禅房,揭开琉璃玉盘,顿时大吃一惊。原来那食指大小的指骨舍利,一夜之间,竟然缩小到只有蚕豆大小。袁梦也早觉察到不妥,见慧有开盖,颤声问道:“大师,这是怎么了?大师曾说可护我三十日周全,如今还不到十天……”神情十分紧张。

    慧有也忧心忡忡道:“我也不明究竟。看来不是我高估舍利的功效,就是低估了袁姑娘的来历。我本不愿深解你的身世,只怕自己越陷越深,但是一旦要走下一步,贫僧就是参与了此事,担着责任。盼袁姑娘实情相告才好。”

    袁梦一时哑口无言。该怎么说才好?实情相告?依自己对慧有的了解,一旦他知道自己来自后世,定会十分惊恐,生怕自己会改变历史,干扰了他所畏惧的“天机”。若不说实情,总要编个自圆其说的理由才行。一时想到,如今历史走向已经跟自己所知不同了,那么……索性编个大道理,震住这老和尚再说。

    袁梦沉声道:“事已至此,我就实情相告。大师所知,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大相国寺与大师均无善果!”

    慧有正色道:“贫僧谨记!”

    袁梦开始编剧:“华夏自古以来,均以汉人为正统,虽经数次动乱,异族兴起,均被汉人同化。奈何一饮一啄,均是前缘已定。盛极必衰,也是历史必然。北宋覆灭之后,本应金国与南宋隔大江对峙。然后元蒙兴起,覆灭金国,继而席卷中华至西域广袤大地,乃至更远的地方。此是一场绝大造化,非人力所能阻止。”

    慧有听得脸色苍白道:“那岂不是华夏之邦要落入异族统治?”

    袁梦道:“既对又不对,元蒙兴起于华夏北方,虽是塞外,但自古以来就有犬戎,匈奴,渤海,契丹等各族部落建国。既与中原帝国征战不休,又时而与华夏文明互通有无。虽然彼与我汉人风俗礼仪文字语言皆大相径庭,但自古以来,他们就是生活在这方土地之上。若大师跳脱自己的汉人身份,倒是可以想想,凭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能威服四夷。而这些草原上的民族,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呢?”

    慧有一时冷汗淋淋,无言以对。

    袁梦这才接着道:“如今形势已变,元蒙提早兴起,引得金国警觉,提前北归,双方胶着。华夏才有了喘息之机,只是四下分裂,一旦元蒙吞并金国,必有染指中原的野心。到时候万千铁蹄之下,大师觉得如今宋齐梁陈各国,如何抵挡?”

    慧有不知一问之下,听到如此多的秘闻,一时呆住了。半晌回过神来,急道:“不知姑娘的来意是?”

    袁梦盯着慧有没有说话。

    慧有心中顿时百转千回:是不能再说?还是不必再说?

    良久,袁梦才低声道:“大师与我是天命选中的人,此时不可再犹疑不决,如今舍利保我不住,只能选择那陈国质子女儿了。还请大师立即准备!”

    说完这一大通话,袁梦才松了一口气。她真是逼得没有办法了。倒是玄明老道的态度启发了她,知道古人最是迷信天命这一套。如此一记重锤砸下去,慧有再也没有犹豫的余地。

    慧有素来修炼得圆融的佛心再也守不住了。他脸色苍白,低声道:“如此大事,贫僧就是拼了一死,也是值得的。眼下确实再没有别的人选。我这就去通知陈家人,今晚就行事。姑娘好生休养。今晚定有一场辛苦。”

    袁梦郑重点头。熬了这么久,终于要重生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端着架子骗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心里不知是喜悦还是害怕。

    慧有立即召集僧人们准备定魂法会,寺里人手本就捉襟见肘,众僧都暗自嘀咕:是那孩子撑不下去了?还是那家府里来头大,引得方丈如此重视?

    揣测归揣测,众僧如今摄于慧有威严,并不敢有违。只得各自分派,忙得一塌糊涂。

    有执事僧人到病患暂住的小院,将大相国寺今晚有重要大事,要封闭后殿的消息传达了。并告诫众人,夜里不可外出,不得喧哗。

    那些小老百姓自然不敢违抗,可这事听在玄明的耳朵里,就知道托身之事已定在今晚了。一时心里奇怪,义诊才第二日,为什么这么快就定下。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又有什么变故?

    想起对那阴灵的承诺,不由有些紧张。今次不同往日,后殿守卫必严,自己得想个万全之法。也不知慧有有多大本领,既希望托身之事顺顺利利,又希望慧有不支,自己好显几分本事。

    慧有亲自到了西殿,将此事安排告诉了陈少夫人。长宁一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这几天心情起伏,精神既亢奋又疲累。如今到了这最后一点希望。对她来说,也算是种解脱。即便如此,长宁还是放心不小,低声问道:“国师,此事可有多大把握?”

    慧有沉默。今日之前,他指骨舍利为凭借,还略有些自傲。但如今情形,他心里也有些打鼓。为今之计,也只有竭力一拼,至于成数。约莫七成,已经算高了。

    但此时此刻,慧有要坚定陈少夫人的心,便沉声安慰道:“虽然话不可说满,但老衲颇有信心。”

    长宁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纳头就拜。

    这一刻,即将来临,算计的,筹划的,期待的,各人如同天道之下的一颗颗棋子,落到了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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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更新时间确定不下来。不好意思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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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金枝很艰难,活得菜叶更伟大! 导演助理死而复生,却来到一个不一样的宋朝。 只想坐享个荣华富贵,哪知道面对的却是机谋诡谲? 她自静默向纷华,任随波澜走浮萍。 他日相逢东山下,须知姻缘有前因。 —————————————— 新书《朱庭风华》新鲜发布中,希望新老书友收藏养肥!瓶子拜求推荐票和留言支持! "/>金枝菜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菜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菜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