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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骄全文阅读

作者:西木子     步步骄txt下载     步步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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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永安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建邺东城楚王宫北门口儿,停满了载货的马车。车挨一车,直停到顺着北宫门外墙到南宫门。王常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是负责今天下货的主事,天刚破晓就来了。大清早就在那里喊喊叫叫,清点入宫的财帛。

    是的,就是一车车金银宝器。

    一个侍人直嘬牙花子道:“我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多财宝堆起!”

    王常侍道:“这才哪里,还有大半一会才随甄夫人入宫!”

    另外一个侍人插嘴道:“听说甄夫人极为美貌?”

    王常侍眯眼道:“若不是天香国色,岂会让世子念念不忘?”

    这时,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楚王宫堂皇壮观的正门。

    宫门开处,靴声橐橐。

    楚宫侍卫如众星捧月,那人束发金冠,鹤氅皂绦,衬着一张英俊面孔,唇角犹含笑意,满面春风。

    围观百姓推推拥拥,挤得一丝缝地都没。

    “王宫有什么喜事?”

    “听说是世子纳侧夫人了!”

    “不就是纳小吗?这么大阵仗,都要赶上两年前娶世子妃了!”

    “其实这位才该是世子妃……自幼定亲,奈何命运弄人,哎……”

    甄柔一身水红嫁衣端坐在马车里,听不见外面的议论,双手紧攥着一指长的小瓷瓶。

    刚过完年,北方势力最大的军阀曹军,就以十万大军东征徐州。

    曹军能征善战,不到十年,已占据北方绝大部分州郡,只余徐州、豫州、凉州三地,曹军便可统一北方。他们甄家世代居于徐州彭城,领徐州彭城郡、下邳国两地军政,如今曹军已攻下徐州实力最强的军阀,剩下便是他们甄家。

    难道为了求得楚王庇护,就可以抛弃“四世三公”的家族荣誉,不惜送女为妾吗?

    想到这里,甄柔眼里已有屈辱的泪水。

    鼓萧声起,马车驶入楚王宫。

    甄柔深吸口气,竭力将泪水逼回,尔后看向手中的瓷瓶,目光充满了坚毅和决绝。

    须臾,打开瓷瓶,一仰而尽。

    当浓烈苦涩的药味在口腔蔓延时,甄柔被扶进婚房。

    此时已是逢魔时刻,残阳余晖笼罩住楚宫琉瓦上的天空。

    虽然只是纳妾,但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婚姻,还有够他们薛家三十万士兵一年军饷的嫁妆,前来贺喜的宾客自不会少。不过薛钦既然位居世子,宾客闹酒自不敢过于放肆。再说,众人皆知彭城甄女神容仙姿,是楚国世子薛钦的心上人,此时此刻,世子大人的心思怎会在酒上?

    不一时,薛钦推门进来。

    不知可是近乡情怯,叫了一声“柔儿”,便痴了般立在那,满目深情。

    世子位高权重,俊逸非凡,如此痴情缠绵,看得四下宫娥两颊绯红,纷纷低头退了出去,心下却满是羡慕。

    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

    灿烂灯火下,只见一张如玉无暇的绝色美颜,天生的明眸皓齿,艳如霞光万丈,淡如春梅绽雪,既滟潋又清纯,正是说不出的娇容。

    两年未见,心中之人竟出落得这般姝色照人,薛钦衷心为之情动,忍不住高兴道:“柔儿,你终于嫁给我了。”

    青梅竹马,自幼定亲,像长兄一样爱护她的人,更是曾许以一生的良人,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

    虽然已过去两年,想到这些,甄柔心里还是不可抑止一痛,到底年少意气,就忍不住启口怼道:“薛世子,你已娶荆州邓女为妻,而我只是你纳的妾。”

    听到甄柔怨怼的话,薛钦不怒反喜,知道甄柔同样旧情难忘,忙解释道:“我会娶邓氏不过是权宜之计。曹贼近年越发势大,窃取北方之心昭然若揭。我薛家世代占据豫州,如今治所虽迁至扬州,但豫州绝不可失,这才联姻荆州邓家。柔儿,你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这与你今日……”

    “无耻!”甄柔愤然打断道:“为何不说,你这世子之位怎么来的?你会娶邓女,分明就是为了自己!”

    被甄柔一语揭穿,薛钦是面上难堪,但面对从少年时便决定一心呵护的女子,终是不舍苛责,却也不再遮掩,直接说道:“我母亲乃继室,我还有一位原配所出的长兄,若不与邓家联姻,我实难被立为世子。”

    适才情绪过激,药力渐上头来,甄柔闭上眼睛,让自己多清醒一时。

    见状,薛钦以为甄柔开始理解他的难处,不由走上前,温声道:“柔儿,今日委屈你为侧夫人,待他日我登基为帝,必以后位相报。”

    如今还是汉室刘家天下,薛家只是一方异姓藩王,但听到薛钦的大逆之言,甄柔一点也不诧异。十多年前,爆发了一场遍及全国的民变,为平息叛乱,各地拥兵自重,自此军阀割据。早时,一荒地郡守都敢自立为帝,做起那皇帝美梦,何况拥有豫、扬二州及一半荆州的薛家?

    然而药力来势越发凶猛,甄柔已经感到乏力困倦,她忙暗咬舌尖,疼痛刺激得她神台一明,不再置喙薛钦的许诺,睁开眼问道:“我的嫁妆呢?”

    见甄柔态度有些软化,薛钦一喜,坐到床旁,去拉甄柔的手道:“已尽数入世子苑了。”说完又语带愧疚道:“虽将你的嫁妆用做军饷,但他日我必定双倍奉还。”顿了一顿,目光中带着难解的深意,“再则这也会加重你在楚国的声望。”

    甄柔避开薛钦的触碰,面上却虚与委蛇道:“嫁妆里有亡父留与我的几样物什,我想留作念想。”

    不过几样物件,自无不可留,薛钦立即同意道:“我明日就让人给你取来。”

    甄柔望向薛钦道:“我现在就要去。”

    “现在?”薛钦蹙眉。

    甄柔不语,只望着薛钦,目光坚持。

    四目相对,薛钦不由想起幼时的甄柔就气性大,不高兴时非折腾一番,估计这会儿就是想出口气吧,到底也是自己亏欠了她,薛钦终是同意,纵容道:“好,我这就陪你去。”

    她是幺女,又生得比旁人好,自幼百般受宠,性子不免骄纵,每次不高兴置气时,薛钦总是宠溺的看着她,任她赌气任性……那时多好呀……

    可是,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甄柔强制闭眼,不再看薛钦,也不再说话。

    仍是一副拒绝之态,薛钦却看得分明,心下不由欢喜,这便让侍从带路,陪甄柔去放嫁妆的仓库。

    天已擦黑,正是华灯初上。

    拒绝薛钦陪同,叱退宫娥侍人,甄柔独自走进库房。

    扬州富庶,喜好奢靡,楚宫更是如此。

    即使库房,也是雕梁画栋,帐幔绢幕之类陈设应有尽有。

    甄柔四下一看,笑了起来,让楚宫世子苑和她甄家的金银玉器一起陪葬,也是难得。

    端起角落案几上的烛台,从内到外一处一处点火而行。

    锦缎帐幔遇火即燃,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家具、箱笼俱已烧着,转眼已是浓烟滚滚,令人窒息。

    以为甄柔是赌气躲在库房不出,不想在外略等片刻,紧闭的门窗就窜出呛人的黑烟,薛钦大骇,疾步上前一角踢开大门,只见里面烟雾弥漫,火势凶猛,甄柔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柔儿!”薛钦心急如焚,顾不得大火,冲了进去。

    毒药已沁入心肺,甄柔勉强睁眼,看到一脸关切的薛钦,她不由一怔,模糊意识中仿佛回到过去,她虚弱一笑,呢喃低语:“薛郎……”

    薛钦大喜,“我马上救你出去!”说着就要打横抱起甄柔。

    甄柔一个激灵清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推开薛钦,踉跄地往仓库更里面跑去。

    薛钦措不及防被一把推开,但救人心切,也不及思索就要追了进去。只在这时,一群楚宫侍卫冲了进来,拉住薛钦,然后一女子在仓库外伤心欲绝地喊道:“夫君,你这是要我们母子随你而去么……”

    薛钦闻声一怔,停止反抗,任左右侍卫先救他出去。

    “快为孤救人!”到了室外,薛钦双眼赤红,怒吼侍卫入内救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薛钦奋不顾身救自己,甄柔心下微微一动,然而目光触及一旁身怀六甲的华服女子,心中一冷,靠着还未被火舌舔上的箱笼,开口便道:“火是我放的。”

    饶是隐约猜到真相,然亲耳听到甄柔承认,薛钦仍是不可置信,“为什么?你这是要毁了甄家……”一语未完,薛钦大震,满目复杂而失望地望着甄柔,“你想投靠曹军?”说完不等甄柔回应,已痛恨道:“此次领军的是齐侯的第三子曹劲,你难道就不怕甄家重蹈衮州张氏旧路?”

    曹劲,北方军阀齐侯曹郑之子,母阳平公主,乃当今皇帝胞妹。他的母系血统尊贵,父亲却与宦官同族,甚至认宦官为父。七岁时,阳平公主病逝,他失去正统教养,性格残暴极肖其父。

    永安二十六年,曹劲因不喜继母所定婚事,劫未婚妻送予男奴,另其失贞。手段暴虐,如此对待无辜女子,不耻之处更甚其父。为消众怒,被其父下放边关军营,一年后抗击外寇西羌犯境,率百人追杀西羌王三百里,斩杀于马下,被封平戎将军,因此被其父重用,重回曹军大营。

    七年间,多次杀敌军首领,率军领兵二十余次,为曹军攻占衮州、青州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衮州之战,齐侯曹郑腹背受敌,幸曹劲杀出一条血路,不但救父于危难之中,更为曹军赢得战机攻下衮州,自己却九死一生。齐侯曹郑感念其孝心与军攻,令曹劲领衮州一州之军政,并为其请封衮州牧一职。

    然,曹劲心胸极其狭隘,在衮州兵尽归旗下后,他为报衮州之战受重伤之仇,竟大张旗鼓追责,血洗衮州涉案官吏十七人,家眷三百二十余口。

    甄柔会知道这些,乃是衮州毗邻徐州,其边境更是接壤他们甄家所在的彭城郡。有如此猛虎在侧,他们甄家岂敢不时时留意,日子久了,她自然也有耳闻。

    此次曹军攻打徐州,本以为会从他们甄家开始,没想到曹军仍如两年前一样,竟再次从青州大军压境,由北往南一路攻占了徐州琅邪国、东海郡两地。唯一不同的是,两年前曹军败北而归,领军主帅曹勋战死。

    曹勋乃齐侯曹郑长子,与曹劲一母同胞,听闻兄弟感情甚笃。若曹劲真要为兄报仇,再一迁怒,他们甄家……

    甄柔心头一慌,神思不属,呢喃自语道:“竟是曹劲领军……”

    见甄柔走神,薛钦连忙示意侍卫,将甄柔强制救出。

    正当此时,“哐啷”一声,只见横梁从天而降,一道火线隔绝了侍卫营救之路。

    “柔儿!”薛钦撕心裂肺叫道。

    甄柔回神,微微一笑,隔着横在身前的炙人烈火,最后遥望了一眼薛钦,气喘吁吁道:“你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杀曹勋的是徐州刺史陶成,而如今收留陶成的是你们……”说到后来已是虚弱至极,声音低不可闻,眼皮也似千斤重,逐渐睁不开来。

    甄柔也不挣扎,就任由意识模糊下去。

    朦胧间,想到自己饮毒自尽、火烧楚宫,原本只是因为日前,闻幽州牧马纪元主动投诚,曹家在兵不血刃拿下幽州后,念其功仍留马纪元官任原职。是以,她才敢有今日之举,逼家族放弃寻求薛家的庇护,效仿幽州牧马纪元投诚曹家。如此一来,她不用屈辱下嫁,甄家也可以避免与曹军交战,在得以存活之余,最大可能保全实力。

    只是没想到此举,说不定还能投曹劲之好,替他一泄心头杀兄之恨。

    想着,甄柔唇边泛起甜笑,彻底陷入无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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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原来人离世后,是到另外一个世界长眠。www.uu234.net

    还会有意识的做梦。

    梦里,是她喜欢的果香。

    每年农历十月的头一天,是烧火开炉的日子。

    屋子里烧着地龙,又不开窗,香炉燃放的香味让暖气一烘,又沉又闷。

    所以,一到十月,她就让姜媪把香炉收了,换上瓜果,不一会儿就清香满屋。

    阿兄、阿姐却笑她是为了方便自己好吃,若是以往,她少不得要辩解一番,可这会儿闻着一屋子果香,她脑子里全是把它们食入腹中的满足滋味。而且越想越难受,竟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咽唾液。

    难道人死后还会饿?

    甄柔纳罕又玩味的想着,就听到腹内“咕咕”一叫,饥饿感跟着传来。

    不由倒吸口气,她发现所有感官和知觉都活了过来。

    甄柔惊疑不定,试着睁开眼睛,身体却虚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身边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同时有两三个脚步声传来,耳边的哭声也就止了,便听伯母轻声问道:“还没醒吗?”语气似乎有些忧愁,又不一会儿,声音就变成了姜媪的,“婢守了一天,都不见娘子醒来。”说着就哽咽了,原来刚才是姜媪在哭。

    可她不是服毒自尽,然后葬身火海了吗?

    难道薛钦又把她救回来了?

    甄柔努力睁开眼睛,烛光却刺得她甫睁开的双眼干涩发痛,下意识地要避开阖眼,就听得阿姐的声音生气道:“他们薛家太欺负人!若不是叔父舍命相救,楚王早丧命于十多年前的那场民变,更不可能因为平叛有功被封为王爵。可他们倒好,当初说定亲报恩的是他们,如今悔婚的也是他们!”

    伯母适时打断了阿姐的话,“话不可如此说。楚王并未反悔薛世子和阿柔的婚事,只是为薛世子又定了一门亲事。”

    阿姐的声音焦急道:“母亲,您怎么也像父亲那样想!?楚王让薛二郎明年开春先娶荆州邓女,两年后再迎阿柔进门,这比悔婚还难看!”

    阿姐说得过了,伯母喝止道:“阿姚!薛世子上月已被正式册立为楚国世子,注意你的言行。”

    阿姐一向温柔恬雅,两人做姐妹十八年,见阿姐这样激动过,也只有永安三十一年的那个冬天她被贬妻为妾。果不其然,这就听阿姐为她争辩道:“母亲,女儿知道,如今薛家势大,我们不能得罪。可是甄家的百年清誉,也不能如此被践踏。楚国世子侧室,虽然听来不差,但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看来,侧室就是妾,怎能让阿柔去做妾?”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时间沉寂极了,简直针落可闻。

    良久,方又闻得阿姐的声音,她说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若再不应阿柔退婚,怕是要逼死阿柔……”说罢,就是一阵压抑的哭声,有阿姐的,也有姜媪的。

    屋子里再没了其它声响。

    甄柔也不动了,只管躺在枕上望着床顶呆想。

    她发现这是她的闺房,自己正睡在床榻上,屋子里烧了地龙,被褥里放了熏球,暖烘烘的热气直从脚底窜到心窝里,接上心里一阵乱跳,就像火烧一般这是永安三十一年的冬天,初闻薛钦另娶他人,她绝食逼家里退婚……

    这是梦吧!

    只是有点不好,生前那么多美好回忆,偏梦到最难堪的那段……

    还有就是这梦境太过真实了些……

    甄柔极力说服自己,半晌才强自镇定,偏头望了过去。

    床帷迤地,他们的身影清晰映上纱幔。

    白白胖胖的乳娘姜媪,比她大两岁的堂姐甄姚,还有端庄温和的伯母陆氏……

    一眼就怔住了,只觉心里怦怦跳得厉害,似惴惴又茫然。

    脑子里一下就糊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才又有了声音,是陆氏吩咐道:“看看阿柔可退烧了。”

    匍匐跪在榻边的姜媪,啜泣着低应了一声,方起身掀起罗帷,就见甄柔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她不由因喜失声惊道:“娘子醒了!”姜媪于是卷了床幔,让陆氏母女便于看望。

    陆氏也是惊喜,忙是疾步上前,斜着身子坐在榻边上,握着甄柔的手关切道:“我儿终于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声,有什么不舒服,尽管跟伯母说。”陆氏和甄柔说话,将她的手握着时,便觉甄柔手心冰人,因又叹道:“我儿的手怎这般冰凉,得差医再来看下。”

    甄柔却觉得陆氏的手又暖又软,十分熨帖,只是这样真实的温暖触感,让她心下更加惶然,就渗了一身冷汗,苍白的脸上也带出几分呆滞。

    甄姚看得难受,眼泪簌簌落下,待背过身拿手帕把眼泪揩了,才强颜欢笑道:“母亲,阿柔三日未进食了,大夫让服药前用些粥食,女儿先去取了过来。”

    厨房是得了嘱咐的,一直小火熬着稀粥,一会子,就送了吃食来了。期间,甄柔一直一动不动的躺着,陆氏母女和姜媪都尝试和她说话,她就是一声也不吱,便也不再询问。姜媪直接扶着甄柔慢慢坐起来,先给甄柔找了一件棉衣披上,又让侍女拧了棉巾给甄柔擦了一把脸,这才打算服侍甄柔进食。

    陆氏在一边看着,见甄柔全然木头人似的,任她们安排一点反应也无,以为甄柔真有了寻死的念头,心里又惶急又心疼,便嘱咐道:“阿姚,你陪阿柔说话,我去差人再请了大夫来看。”随口寻了个由头,就匆匆避了出去。

    陆氏一走,屋子里便没了束缚,甄姚盛了一碗稀粥,斜身坐到床榻边上,对甄柔劝道:“阿柔,你和长姐同一天生,母亲即便爱屋及乌,对你也是真心疼惜。这会子出去,肯定是寻父亲为你退婚了。所以,先多少用些粥食,稍后才有力气面对父亲。”

    是的,退婚。

    如果真回到三年前,那么退婚迫在眉睫。

    一语唤回甄柔的神志,她的目光渐凝,侧首看向甄姚,心里百感交集,想唤一声“阿姐”,却发现唇干舌燥,是绝食三日脱水的虚弱之症,便也不尝试说话,就点了点头。

    未料会有回应,甄姚大喜过望,忙舀了一口粥,小心翼翼地递到甄柔的嘴边。

    甄柔忍住夺眶的泪,就着勺子吃下一口,香糯温软的粥食霎时在口中四溢,温暖了久未进食的胃。

    甄柔闭上眼睛,感受粥食入胃的温暖,感受着这一刻的真实。

    重生了,她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

第二章 要好

    甄柔毕竟绝食体虚,后来又染上风寒,伤上加伤,把元气损耗了。www.uu234.net于是,用了小半碗稀粥,吃了一挤药,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天还没亮,屏风上的绢面透着暗弱的烛光,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

    昨日的冲击太大,人却是虚弱体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现在难得一个人安静的待着,甄柔便也不唤人,就对着屏风上投映的烛光,躺着呆想。

    重生这件事实在太过玄妙,所以开始静下心时,甄柔脑中还全是对重生的不可思议。过了好半天,等彻底接受了重生的事实,方才欢喜起来,甚至有些兴奋。甄柔认为这是上苍的厚赐,她应该好好把握住机会,让家族从此自立,不再仰他人鼻息。

    甄柔想,如今天下扰乱,盟约信义已是一纸空谈,唯有自强才是根本。

    到底顺风顺水了十八年,这一想就带出千金气性,双手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暗道:薛家就是背信弃义的典型,父亲为救楚王英年早逝太不值得,更可笑伯父还幻想寻求薛家庇护,世代交好、救命之恩、婚姻盟约在天下权势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气过后想到早逝的父亲,甄柔又不免感伤了一阵。

    父亲走时,她才六岁,幼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是母亲常向她忆及父亲。她十岁前的入睡故事,便是父亲当年如何文采风流、英姿飒爽,又是多么宠爱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可惜前世自己终究辜负了父亲……

    不过还好,她重回到了十五岁。

    人生可以重来。

    她要助家族自立,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她要重择一良人,夫妻恩爱到白头,然后一儿一女一个“好”。

    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只听得屋外一阵细碎声响,不一时屋子里也有了动静,片刻脚步声转过屏风。脚步声极轻却十分熟悉,甄柔知道是姜媪进房来看她,便出声道:“醒了,要食稀粥。”

    嗓音还带着沙哑,声气却很足,约莫是汤药见效,开始恢复元气了。

    姜媪不由喜极而泣,又怕被甄柔看到,她觉得甄柔难得打起了精神,再不能让她的哭相败了气氛,忙悄悄地揩了眼泪,又庆幸屋子里还没掌灯,甄柔大约看不见,便放下心来,喜气洋洋的道:“娘子稍等,婢马上准备。”

    姜媪既是甄柔的乳母,又是甄柔院子的掌事,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安排妥当。

    冬日昼迟,窗户上还只是透了灰青色的一片光。

    姜媪让侍女掌了灯,屋子里通亮如白昼。

    甄柔体虚不便起身,姜媪就服侍甄柔榻上盥洗,身后立了两个侍女,一个捧脸盆,一个拿面巾。正在这时,阿玉和一个侍女提了食盒进来,姜媪便道:“先把稀粥盛出来凉一凉,方便娘子食用。”

    阿玉领侍女应了一声,依言而行。

    昨天精力不济顾不过来,现在看到阿玉,甄柔十分高兴。

    阿玉长她一岁,是母亲偶然买下的女奴。

    永安十七年那场民变,不仅让汉天子大权旁落,造成今日军阀割据的后果,也让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又时逢全国大旱,颗粒不收而赋税不减,各州郡的叫花子像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似的,一家一窝一群满是沿街乞讨的难民。

    阿玉和她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们最好的去处便是卖身为奴。

    但是,阿玉的父亲在逃难时瘸了腿,阿玉又才七岁,像他们父女这样的老弱病残,根本不会有人买回家,毕竟时下粮**贵,而人命不值钱。没过多久,阿玉的父亲就为保护阿玉而亡,阿玉正无助守着她的父亲时,遇上正要回娘家散心的母亲,母亲想到自己一双同样失孤的儿女,便为阿玉安葬了她的父亲,带阿玉回了家。后来见阿玉虽然瘦小,但长得十分秀气,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看而知,是个冰雪聪明的女童,于是取名“阿玉”,当做了她的侍女,也算多一个玩伴。

    出嫁薛家时,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便将姜媪留在母亲身边,又为了以防伯父猜疑,只好带了阿玉一起出嫁。前世,她一把火是烧得痛快,被留下的阿玉怕是……

    甄柔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叫道:“阿玉!”

    声音突兀,饱含感情。

    阿玉闻声抬头,诧异道:“娘子,有事吩咐婢子?”

    甄柔一怔,见阿玉正在用小几布食,她将面巾递给姜媪,掩饰道:“躺得难受,我要起身用食。”

    姜媪见甄柔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一张丰润的鹅蛋脸,竟短短几日迅速得消瘦了下去,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不过眼睛却极为明亮,一望而知,精气神正在逐渐恢复,便点头附和道:“久卧病榻,不免沾染秽气,能起身还是起身为好。”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甄柔就只穿了一件旧棉的夹衣,跽坐到屏风外的几案前。

    阿玉揭开食盒时,早有一阵粳米香味,袭人鼻端。这会儿见案上除了一罐子热腾腾的稀粥外,还有一碟子核仁拌豆干,一碟子什锦酱菜,一碟子香软酥糕。粥米清香,小菜咸鲜,看得甄柔更是食指大动。

    绝食了几日,又病了一场,甄柔口中实在寡淡,扶起箸子,就先夹了两片豆干食入,酸咸入味,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核仁拌豆干。姜媪在下首看着,不由唠叨道:“知道娘子口里寡淡,才让备了两样小菜。可是您人才好些了,尽吃那些冷拌的,仔细伤了胃。”

    甄柔只好用了一口稀粥,待一碗食完,才笑眯眯的说道:“姜媪你且放心,我还有大事要做,不会伤着自己身子。”

    姜媪与阿玉对坐下首,闻言不由互看了一眼,眼里都是惊疑,不约而同想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和家主硬碰?

    甄柔在上首看得清楚,知道姜媪她们担心什么,前世自己就是仗着在家中得宠,以为生病就会得到怜惜,从而让伯父妥协为她退婚,如今再也不会做这等傻事。

    她要好起来,要爱惜身子,要长命百岁,看着家族延续,自己儿孙满堂。

    这般想着,甄柔不由伸碗递给姜媪,道:“再盛一碗。”

    这些年,姜媪是将甄柔和薛钦的小女儿来往看在眼里,见甄柔这般反常,认为是另外一种情伤状态,不由劝道:“娘子你才恢复食欲,一时不宜进食过多,等过些时辰再用可好?”

    甄柔摸了摸小腹,确实已经饱腹了,正要点头同意,厚棉帘子从外掀起,一个侍女垫脚进来,在屋中间匍匐跪下,禀告道:“家主、主母、二娘子来看您了。”

第三章 糟糕

    彭城甄氏是大汉名门,自甄柔的祖父起,上数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甄家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称。www.uu234.net甄家这一代的家主是甄志谦,甄柔的嫡亲伯父,早年任博士祭酒,后退居故乡彭城,出任彭城郡守。

    甄志谦在朝为官时,主管太学教育,推崇孔子的“不学礼,无以立”,为人最是尊制守礼。是以,即便有妻女相随,也不会入侄女闺房。

    甄柔知道甄志谦这点,便对传话的侍女道:“告诉伯父,我已起身,稍后便到厅堂拜见。”

    侍女领话而去。

    甄柔对甄志谦送她为妾仍旧无法释怀,但是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将甄志谦当作父亲看待,长年累月的孺慕之情,让她无法有任何怠慢之举。于是传话侍女一离开,甄柔便立即更衣梳妆,就要匆匆赶去。

    甄家的第宅连栋数百,甄柔是嫡出的女公子,自分了一个二重院落,而厅堂就在第一进院子的三间北房里。

    已经立冬,外面虽未落雪,却是寒气深重。

    甄柔病体未愈,甫踏出居室,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姜媪见状,关切道:“娘子,还是带件大氅吧。”

    甄柔摇头,下颌向正前方的厅堂扬了扬道:“无妨,不足百步而已。”说罢拾阶而下,兀自穿过连廊,就往厅堂而去。

    姜媪无法,只得和阿玉赶紧跟上。

    到了堂下,闻得侍立在外的侍女扬声通传“三娘子到!”,甄柔这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不甘,踏上东阶的步子就跟着收回,暗恼自己太没气性。想多耽搁一会再进,无奈已经通传过了,而另外一个通传侍女更是掀起帘子,只等她入内。

    甄柔咬了咬唇,登上东阶,脱履上堂。

    此时天已大亮,天光透过明瓦照射进来,为厅堂添了一线敞亮。

    厅堂内,甄志谦已经在上首正中端坐。

    甄柔看了一眼,徐步走到堂中,便要揖礼拜见,陆氏抢先阻止道:“阿柔,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必多礼。”话音未落,甄姚已经离席走过来,心切地拉住甄柔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见甄柔比起昨日精神了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汤药见效了,阿妹看着好了许多。”

    因有甄志谦在上首看着,甄柔便只笑了笑,没有与甄姚多言。

    见甄柔仍旧沉默,甄姚心下明白,拉着甄柔到右侧坐下时,背对着上首的父母捏了捏甄柔的手,无声说了两字。

    放心?

    甄柔诧异扬眉。

    甄姚回以眨眼一笑,尔后回席坐下。

    甄柔明悟过来,看着跽坐在对面的甄姚,不由晃了晃神。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简单的相信,直到被送去薛家之前,才知道甄志谦根本为替她退婚。

    然而,这些无法向甄姚相告,甄柔只能再次报以一笑。

    陆氏跽坐在甄志谦左侧,同样高居上首,正好将姐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心口顿时溢满满足。

    甄柔殊色照人,甄姚虽略逊一二,却也是清丽无双。两姐妹相依一起,仿佛夏日荷塘新生的一株并蒂莲,集莲荷之精华于一身,犹让人生生移不开双眼,这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娇儿。

    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

    娇容映朝霞,青州醉玲珑。

    自两年前,甄姚的及笄之礼后,这一首歌谣便不胫而走,两姐妹的美貌也广为流传,名满东部各大州郡。然,无论时下局势如何,天下之大总不乏好事者追根究底,不久姐妹均已定婚一事也被众所皆知。

    如今便是退婚薛钦,甄柔的后续婚事怕也颇有困难,不过总算不用委屈为妾了。

    想到与丈夫彻夜商谈的结果,陆氏心头一松,又疼惜甄柔婚事多折,不由怜爱道:“姜媪差人禀告,你今日一醒来便要用食。我儿可还有什么想入口的?虽是入冬食材短缺,但伯母定会差人采办妥当。”

    陆氏的一番慈母心肠,甄柔有感五内,心下不觉一暖,下意识便撒娇道:“伯母做的鱼羹最是适口!”

    终于听到甄柔提要求,她真是怕了甄柔这几日了无生气的样子,陆氏这便立马答应了。一时厅堂内气氛转好,陆氏见机说道:“夫君,您昨夜担心了一宿未眠,不是有许多话要对阿柔说吗?”

    昨夜陆氏在他耳边叙谈了一宿,甄姚也一再哀求于他,母女的话都不离甄柔如何病弱,眼前乍一见甄柔果真脸无血色,身体消瘦,不免也生了一丝心疼,对甄柔的忤逆行为和不懂家族难处的怒火不觉一熄。这时见陆氏给他递话来,甄志谦便顺势接口道:“阿柔,伯父知你心中委屈,我何尝不恼他们?可是阿柔,你委实不该拿自己身体当儿戏!可知你的伯母和阿姐为了你整日寝食难安吗?”

    甄柔无言以对,咬唇深深垂眸。

    今年农历八月,甄柔才满的十五岁,又生得骨骼纤细,看起来本就单薄。近来先是绝食,接着受寒发烧,一来二去的折腾,少女的圆润没了,娇小的身量在这时一看,便越发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垂头敛眸,一副俯首帖耳受训的样子,看得人不觉心怜。

    陆氏母女心中不忍,双双望向甄志谦。

    甄志谦不由一叹,怅道:“罢了,你知错便是。”一语叹完,终是说到今日正题,“你两个多月前,才行了及笄之礼,如今风头还未散。为了不让你的婚事变故再节外生枝,我这才隐瞒下来。思及年关将近,你母亲不日将归,我本欲那时再予告知。”

    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乃汉室刘家宗女,为徐州下邳国第二代藩王刘冒之妹。今年她的及笄之礼,便由外祖母下邳太后为她主持。外祖母下邳太后年事已高,也不知可是路上劳顿,从彭城回到下邳国后不到旬日竟病倒了,母亲曲阳翁主愧疚难安之下,于是前往下邳王宫侍疾。

    想到母亲,甄柔眼里一热。

    甄志谦看了一笑,续道:“且大郎又是你的嫡亲兄长,有道是长兄为父,我思索一番,决定明日就差人送信让他们回来,即便你非退婚不可,也当亲自告知他们。”

    此话已然露出退婚之意,陆氏母女听得一喜,纷纷含笑看向甄柔。

    甄柔则是心下一沉,暗道糟糕!

第四章 寻兄

    原来今晨轻晓,甄柔睡在枕上呆想时,便愁前世甄志谦就欺骗她已退婚,这世自己是不会再相信了,可是甄志谦君子之范太过深入人心,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竟然阳奉阴违。www.uu234.net所以沉思一番,便打算去下邳国寻阿兄,先斩后奏把婚退了。

    如果召了阿兄回来,在甄志谦眼皮底下,那还如何退婚?

    这岂不是糟糕。

    甄柔心里着急,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担心被甄志谦洞悉想法,到时不是把她禁足家中,就是把阿兄召回来拿话稳住,然后向前世一样告诉大家,他已经去信把婚退了。甄柔定了定心神,让自己别乱了阵脚。

    只在这时,脑筋一动,计上心头。

    甄柔用鼻腔“哼”了一声,状若不信道:“若真心愿为侄女舍弃薛家势力,就当立即把婚退了!”说完担心不够,又出言讽刺道:“伯父何必拿话哄骗侄女。待母亲和阿兄回来再告知退婚之事,这一来二去的推脱,侄女委实看不出伯父有退婚之意!”

    到底是第一次这样作势,甄柔心头不免怦怦直跳,不过当话说到后面,她只剩了满腹憋气。

    她觉得前世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前世,她也是绝食后一场低烧醒来,甄志谦便答应为她退婚。

    可她竟蠢到得了准话,也不去弄清事情真伪,便兀自沉浸在薛钦背情弃爱的小女儿忧愁之中。

    病情和心情有关,她一味的哀情感伤,拖拖沓沓缠绵病榻一月之久。陆氏为此担心却拿她无法,只好不再顾忌母亲会两头为难既要侍疾外祖母下邳太后,又要忧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情殇病榻,还是给母亲捎去了信函相告。

    母亲匆忙赶回来见她这样,自是极为难受。到底母女连心,在母亲悉心照料之下,又半月她总算好转,愿意也可以下床。后来年一过,母亲便带她住到乡下的庄园里散心。而阿兄也因为担心她,听甄志谦作保已退婚了,虽是恨薛家的背信弃义,但奈何形势不比人,阿兄只能咬牙忍了,便也不再过问退婚,甚至因为愧疚不能为她讨回公道,暂放了下邳国的军政民务,随母亲一起陪她在庄园散心。

    半年后,曹军从青州入境,第一次攻打徐州,齐侯长子曹勋战死,曹军败北而归。

    时隔一年多后,曹军再次从青州入境攻打徐州,徐州刺史陶成战败,弃逃家眷投奔薛家。

    然后就是薛家来使持着婚书到彭城,她被甄志谦送给薛钦为妾,缔结盟约。

    那时,所有人才知道甄志谦并未写退婚书,可是再想反对已经迟了,曹军兵临城下,甄家之力根本无法抵抗,只能寻求薛家庇护。幸在这时闻幽州牧马纪元投诚之事,他们兄妹两便想效仿,这样既可以不用依靠薛家,又能保全住家族,却不想甄志谦根本不听,直接让人软禁了阿兄。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甄志谦为何这样做。

    分明有保全甄家之法,却一定要同薛家结盟,与曹军决一死战。

    难道是为了占有整个徐州?

    还是因为薛钦向他许诺了什么?

    ……

    甄柔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现在她只想顺利退婚,与薛家彻底划清关系,然后为至亲保住甄家。

    是以,接触到陆氏和甄姚不解而又失望的目光时,甄柔的双手在袖中暗握成拳,告诉自己以后她们会明白的,她执意退婚,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阻止甄志谦幻想结盟薛家,就可以和曹军十万大军对抗。

    如此一想,就不在纠结于此,无视投来的目光,只昂首与甄志谦对视,目光不逊。

    “阿柔!”陆氏忍不住低斥,她不明白甄柔这次病后怎会这般不听教,甄志谦身为一家之长已经退步,甄柔怎么还是步步紧逼!

    甄柔不愿意和陆氏起争执,直接断言道:“若伯父不愿意代为退婚,侄女去找嫡亲长兄退婚便是!”

    一个“代”字,就是指甄志谦无权为她婚事做决断,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然而,这话委实过了,不免伤了亲情,但甄柔现在要的就是与甄志谦势同水火,于是不管不顾地说完,更是看也不看震怒的甄志谦,猛地起身便要扬长而去,但是刚一站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头牵着脚,站立不住,要栽下去。

    姜媪和阿玉留在庭院候立,厅堂里只有他们四人。

    甄柔发怒,事起突然,无人来得及帮扶,竟是硬生生地一头栽了下去。

    铺地方砖坚硬,虽然地上已累席三重,但猛地一栽下去,摔得委实不会轻,发出“咚”地一声响。

    甄姚离得最近,就在对面跽坐,率先疾步奔至,扶起甄柔焦急道:“阿柔,你没事吧!?”

    甄志谦、陆氏夫妇随即奔走过来,陆氏跪坐到一旁,半抱住甄姚上身,揽入怀中心疼道:“怎这般心急,万事好商量!这下可是摔着了?”一边说一边又让甄姚唤人。

    甄柔一直娇养闺阁,最是怕疼,前世也是惧火烧,才事前先服了毒药,让自己无知无觉地走了。这会儿一摔,加上发烧四肢本就酸痛无力,身上确实更加痛了,又被一贯疼爱自己如亲女的陆氏拦在怀中,娇性子不免上来,竟是生出了委屈,索性借着这股委屈,痛快地闹一场,闹得她能顺利去寻阿兄。

    “伯母……我要我的母亲……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和阿兄……让阿兄到建邺退婚……”甄柔摔倒了也不起身,就伏在陆氏的怀中大声哭泣,把前世一个人无助服毒药的害怕迷茫哭出来,把被视为父亲的人背叛舍弃的伤心哭出来。

    陆氏看着怀中哭得似孩童般的甄柔,心揪了起来,忍不住也簌簌落泪,望向丈夫企求道:“夫君,您既已同意为阿柔退婚,就别再等了!薛家的信使还没走,现在把退婚书写了,让他带走……看阿柔这样,我这心……”

    话未说完,陆氏已是泣不成声。

    陆氏是伤心,甄志谦却是又惊又怒,且惊大于怒,他知道甄柔一贯视他为父,所以根本没想到甄柔会眼下撇清关系,并且生了去下邳国寻大郎的念头,这可万不能行。甄志谦心中担心,面上却是无奈一叹,应了老妻的请求,道:“罢了,我今日就写了退婚书,把阿柔的婚退了。”

    闻言,甄柔不着痕迹地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隔着朦胧眼泪去窥甄志谦。她看见甄志谦果然神情凝重,似在思量,心里失望,让自己不要再抱希望,她该认清她这位伯父了。

    “伯父,您说真的?”掩下心中的千思万绪,甄柔抬起头来望向甄志谦,目光惊喜又充满孺慕之情。

    看着甄柔的神情,甄志谦心下一松,宠溺地摇头道:“你呀!伯父难道还会骗你?今日就为你退婚!”

    还是记忆中的语气,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为什么人长大之后会遇到这么多的不同,为什么有一天她会戴上面具和至亲相处?

    甄柔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掩埋,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她只似难为情地伏入陆氏怀中,带着哭泣后的浓重鼻音说道:“伯母,我想母亲了,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

    到底不放心甄柔去下邳国,陆氏还未回应,甄志谦已蹙眉道:“怎么还要去下邳国?”声音不觉严厉,察觉不对,顿了一顿,又转圜道:“不日就是十一月了,曲阳翁主和大郎最多一个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到时你们母女便可相见,何必再舟车劳顿的折腾。”

    甄柔在陆氏怀中瓮声瓮气道:“他薛二郎成了世子,我甄柔却成了下堂妇,我才不要在彭城被人笑话。”

    这话正中甄志谦下怀,他笑道:“看来及笄礼后成大人了,知道好面子了。放心,伯父会将消息隐瞒下来,不让人谈及此事。”

    甄柔却不依道:“我不管,我就要去下邳国!”

    甄志谦无奈,陆氏只好从旁劝道:“你尚未病愈,眼看就要下雪了,委实不宜再出远门。”

    看来只能动之以情了,甄柔抬起头看着陆氏,回忆着前世离家避到庄园的心情,似真非假地轻声说道:“伯母,家里都是他的影子,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您让我去外祖母那里小住一下吧,等心不疼了,我就回来了。”

    陆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是女子,她知道情之一字有多伤,尤其是甄柔又是青春少艾之际,这时的男女之情比人生任何阶段都看得重,不由替甄柔请求道:“夫君,让阿柔去下邳国散散心吧。”

    甄志谦是一个文人,年轻时也擅写诗文,对少年之情心有感悟,心中已然信了甄柔的话,又念及薛钦再三请求顾好甄柔,便只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去是可以,但等身子养好了再走。”

    寻兄的目的终于达成,甄柔心中一喜。

    这一世,她定要先退婚。

第五章 小沛

    风寒在人身起初之时,症状表现为乏力嗜睡,甄柔哭过一场耗神一场,回到居室吃了一剂汤药,就又睡了过去。一枕酣眠,睡到次日天明,身子竟好了大半,难怪彭城医长和下邳国的医工长,都曾说过睡眠补元气。倒也不是一直睡,中途迷迷糊糊的,被唤醒过两三次,不是食粥便是吃药,她虽困却极是配合,只想病愈早日启程。

    陆氏她们见甄柔恢复神速,惊喜之余,只当是甄志谦写了退婚书,甄柔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

    又过两日,医长照常过来看诊时,便道甄柔已经完全康复。

    甄柔立马向陆氏提出第二天就走,陆氏不放心,认为当再精心调养几日,甄柔实在等不得了,便道:“伯母,再过几日就当下雪了,走到半路上,万一大雪封路,那才是进退维谷。”陆氏知道甄柔说的是实情,便不再阻止。

    一声雄鸡报晓,划过冬夜长空,转眼到了次日。

    甄柔心切,天还未亮就起身收拾。

    如此,有甄柔一个劲的催促,姜媪便是昨日下午已收整行李,还是忙不迭叫了八个奴隶,赶着六辆马拉辎车起箱装运。

    甄柔见姜媪开始安排了,这才放心去拜别甄志谦和陆氏夫妇。

    知道甄柔要来拜见,夫妇俩已一人居上首当中,一人居上首左侧,等候。甄姚也一早到了。

    出行是一件大事,需要正式拜别,甄柔双手在袖中交叠,双膝跪地,直着上身,头微微一低,揖礼道:“侄女今日将远行,特向伯父、伯母拜别。”

    甄志谦让甄柔起来,沉吟道:“虽然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但年末贼盗猖獗,我让耿奉护送你。”

    陆氏笑道:“阿柔,你伯父委实疼你,耿奉乃你伯父心腹,跟随你伯父十二载,武艺超群。”

    甄姚心思细腻,也察觉甄柔自病愈后,便不大亲近甄志谦。她私下问过一回,甄柔却只说没有,此时听陆氏拉近二人关系,便也从旁帮和道:“阿柔,父亲对你比这般好,我都要吃味了。”

    话都到这份上,甄柔只能附和一笑,只作宽慰陆氏母女之心,道:“侄女也是女儿,且我还是幺女呢!伯父自然要疼我些才行。”虽是学着以往的口气,但是隔阂已在,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

    听到甄柔这样说,陆氏母女果然笑了起来,甄志谦的脸上也不禁漫上笑意。

    一时间,厅堂内言笑晏晏,仿佛阖家欢乐。

    甄柔看着一堂欢笑,心思却早已飞远。

    耿奉,她不但有所闻,而且十分熟悉。

    前世护送她去建业的人,便是耿奉,足以可见甄志谦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如今,甄志谦派耿奉护送她,实在是大材小用,让她委实不得不怀疑,甄志谦此用意到底是护送,还是名为护送实则监视?

    想到这些,甄柔心里有些沉重。

    到送别时,甄姚又想要同去。她和甄柔姐妹关系极好,时常同榻而眠,实是觉得一贯依偎她的阿妹,仿佛一夕之间变得沉默了,虽然相处时依旧活泼爱笑,但她就是感到不对,是以仍旧不放心甄柔独行。

    甄柔劝道:“阿姐,你明年九月便要嫁往长安,此去一别难再承欢父母膝下,当是多陪伯父伯母。”

    甄姚一向孝顺,一听不免犹豫,陆氏也舍不得亲女远行,一时众人相劝才是作罢。

    甄姚只好拉着甄柔的的手,依依惜别道:“马车颠簸,你也别心急上路,当以安全为主。还有……”未嘱咐完,一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走了过来,平推手,时揖道:“女公子,一百八十护卫已齐,请启程。”

    甄柔回头一看,便知来人是耿奉,心思不免又沉了沉。

    甄姚却是赧然,她生性腼腆,乍然一见一位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立在跟前,心里便是不自在,正好甄柔也该启程了,终于不再对甄柔殷切叮嘱,只随父母立在府门外,目视甄柔远行。

    正如甄志谦所说,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不过两百里路左右。陆行之程,马最快日行七十里,有车三十里。他们一行人多车多,便是行程慢,十日已足够抵达,若是辛苦赶一下路,四五日也是能达到的。

    下邳国在彭城的东南面,所以一行人出了城,便要沿路向东。

    甄柔一行二百来人的浩荡队伍。当首一辆两匹健马牵引的篷车,后又有七辆马拉车紧跟,再随车一百八十护卫俱为持戈甲士。穿城而过时自是引得城中百姓驻足,或看上一看,或谈论两句。

    甄柔带着姜媪坐车,车厢内的锦毡之上,燃着一个烧得正旺的铜火盆,本该是烘得人暖和惬意,甄柔却只感被烤得一团火在心里烧,根本听不到车外的声音,只愁该如何让耿奉往西北方绕一圈,再去下邳国。

    姜媪却听到外面的议论,不由跟着感叹道:“是呀,眼看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这个时候,也只有行商办年货的出远门了!”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甄柔眼睛顿时一亮,一把拉住坐在右侧的姜媪,惊喜道:“姜媪,你太好了!”

    车厢里本是寂寂无声,甄柔这一咋一呼,吓了姜媪一跳,半晌才回过神,好笑的看着甄柔道:“婢是做了什么?让娘子这般高兴了,说出来也让婢高兴一下。”

    甄柔弯眼一笑,眼里满是狡黠,“姜媪,去下邳国之前,我要去小沛边境赶集!”

    “小沛?”姜媪大吃一惊,旋即不迭摇头,白胖的脸上满是不赞同,“哪里没市,怎偏要去小沛。那里可不好!”说着又苦口婆心的劝道:“几年前,小沛就被曹军给夺了,再不是豫州的地界了,去不得!”

    就是因为小沛被曹军夺了,她才要去小沛。

    不然怎么向曹劲偷风报信徐州太守陶成已经和薛家暗中结盟了?

第六章 想到

    甄柔打定主意,必须去小沛一趟。顶 点 X 23 U S

    永安三十二年的正月还没出,曹军就声东击西攻打徐州,却不知从何处走漏风声,徐州太守陶成早与薛家结盟,合力派兵埋伏于徐州东北第一郡琅琊国,击退曹军,斩杀曹勋。

    如今已是农历十月底了,不出三个月就要大战,期间又隔了一个新年,再不报信怕是晚了。

    而且难得知道这样一个先机,甄柔不愿意放弃,也不管姜媪如何劝告,甫一出彭城,趁着中途停路休憩的当头,让阿玉找了耿奉过来,道是她要去小沛赶市,为母亲和阿兄购置新年贺礼。

    耿奉自不同意,以路远行程不够拒绝。

    甄柔从未想过耿奉会立马答应,她只计较着耿奉此行目的,可能是以防她让阿兄退婚,于是掂量着这一点,坐在车厢里继续道:“耿奉,我告诉你,我此行是为了散心,现在我就是要去小沛散心。”说着似忘了按剑峙立车外的耿奉,她只作恶声恶气状,兀自咬牙恨道:“看一下让薛二郎颜面尽失的小沛!”

    男子一贯厌恶女子嫉恨情绪,耿奉更是如此,在车外一听,便不由皱眉,腹诽道:“女公子美则美矣,心性却是骄纵好妒,亏得楚国世子如此看重,还牵连他陪这小儿折腾!”压下心中厌恶,仍然劝道:“小沛已经被齐侯从楚王手中所夺,主公又一向与齐侯无来往,女公子再去小沛招摇过市……”

    听到“招摇过市”一词,甄柔一把推开车窗,打断耿奉的话道:“什么楚王、齐侯,我只知道小沛是我大汉王土,姓刘!我有何不可去?”

    说话间,甄柔已不觉生怒,她虽有故意激耿奉,但他二人却有主仆之分,然耿奉的话哪有半分敬意?

    她虽不是甄志谦亲女,但甄志谦无子,早些年也纳过姬妾,却并无子嗣诞下,如今已到天命之年,已然歇下求子之心。如此一来,她阿兄便是甄家下任家主。不看生面看佛门,耿奉都不当对她无礼,竟还说出“招摇过市”这等话来,到底可有将她阿兄当作少主?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甄柔压了压怒气,望着耿奉哼道:“伯父派你护送我,虽也有保护之意,但也交代你看着我,以防我让阿兄去建业闹事吧?”

    先听甄柔所言,以为甄柔已察觉出什么,心下一惊,听到后来方知,甄柔以为他监视是为此,耿奉不由松了口气。

    甄柔一直盯着耿奉,她清楚地捕捉到,在她说话的时候,耿奉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心中底气不觉一足,续道:“彭城位于下邳和小沛之间,这一来一回,等我再到下邳,已是十一月中旬,待不了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哪还有时间唆使阿兄去闹。你说去一趟小沛可好?”

    说完,甄柔已是气焰全无,只含笑看着耿奉,静候回应。

    一软一硬间,已攻下心防,耿奉平推手,揖礼应道:“稍后启程,便让护卫前往小沛。”言毕惊觉自己竟应了甄柔,疑虑当从心头起,顿时目光如炬看向甄柔,见甄柔含笑回望,俨然一派闺阁无邪少女,端是一弱质女流之辈,只道甄柔是阴差阳错才说出这一番话,而自己也确实为了便于向主公复命,方才应下。

    如是一行辚辚车马,北上向小沛而去。

    一路北行,朔风强劲,草木枯萎。甄柔所在的车厢内,却是温暖如春。她伏在姜媪胖嘟嘟的双腿上,闭眼假寐。看上去是那般惬意,但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迷茫。她发现自重生以来,诸多事都与前世看到的不同,曾以为和伯父一家亲如骨肉,似乎也只是她的想当然了。

    突然地,甄柔觉得这次小沛之行,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她不但要将这个军情告到曹劲处,还要让曹劲从此记住阿兄。

    那么,又该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呢?

    甄柔在姜媪的腿上,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出神的望着车顶。

    ……

    彭城至小沛,与往下邳的距离相近。甄柔虽是心切,却因要防耿奉,只得按捺焦急,不时催促而行,终于在第四日深夜,抵达小沛界外的一个驿。此驿是官驿,属彭城管辖,耿奉一亮出身份,便被奉为上宾入住。

    安顿妥当,姜媪安排侍人提了热水,灌满大澡木桶,供甄柔沐浴洁身。

    甄柔早不耐路上尘土,泡了个全身发红,香汗淋漓,才觉舒坦的起身,然后换上柔软的宽大布衣而眠。

    周身舒泰之下,本该一枕酣眠,甄柔却没了睡意。

    望着榻前的铜人油灯,心中涌上了纷杂心思。

    小沛,原豫州沛国下辖县,位于彭城西北部,处于兖州、豫州、徐州三州交界之地。如今虽让齐侯巧令名目夺取,但到底是大汉刘室的王土,庶人工商、世族大夫皆可往来,到时装作商队人马或地方乡绅便罢。然则,这却是入小沛容易,用阿兄名义报信难。

    一宿无话。

    次日起身,果不其然,耿奉让她扮作乡绅家的公子入市,他则带了十个甲士充作家仆。

    甄柔自不反对,只要求带上姜媪和阿玉,这便一行十余人去了小沛。

    汉太祖高皇帝是小沛人,小沛一直被大汉刘室认为是“龙飞之地”,逾上百年的发展,人口繁衍近乎十万众,已达整个沛国人口一半之众。又处三州交界之地,自各地军阀割据以来,不觉已成为三州商队交易之所,商市发达。

    只在这时,市楼上的鼓“咚”地一声响,形形色色的人便如潮水般向沛市涌去。

    甄柔一行人也被人群涌入市内,还不及四下一看,一队持戈甲士列队巡街走来。

    自是曹军!

    甄柔的心如擂鼓发射,怦怦直跳。

第七章 被拦

    她想到了。

    找小沛的县令不可能,但可以找沛市的市吏。

    小沛乃三州交界之地,各属不同势力,便是市吏这类的小官,也当是经过层层筛选。若得到这样的军报,还不立即呈上去,这边县市吏岂不白任?

    看到沛市巡街甲士,甄柔由此思彼想到办法,顿时心情大好。撩开车左侧的素纱帷幔,对随侍车旁的耿奉道:“我思忖,不能仅与母亲、阿兄购置新年贺礼,自是要给伯父、伯母、阿姐都添上。所以,需去布肆、漆肆、书肆……”只作看不见耿奉越来越黑的脸,甄柔数着手指一肆一顿的逐一列完。

    四方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不便多言泄露身份,耿奉深吸口气,压下心头厌恶,垂首应道:“喏!”

    得到回应,甄柔满意一笑,“有劳。”

    言毕放下帷幔,轻轻吐了一口白雾,她也不想大冬天上市,而且还得轻车简从,坐在车里面,都能感到冷风透过帷幔灌进来。

    甄柔紧了紧身上外罩的狐裘,不再他想,饶有兴致的透过帷幔四下打量。

    她先让耿奉将沛市四禺走过了一遍。见沛市虽只是一县之市,却并不比彭城、下邳等郡国类大市有差,不过是略小了一二罢了,市内列隧近百重,其两侧尽为市物邸舍,端是店铺鳞次栉比,货旗飘摇,十分繁荣。

    一时逛下来,甄柔心中有底,便开始逐店挑选各类物什。贵至各类皮类、或丝锦絮,贫至粗麻布帛,或木竹料;大到席镇凭几,小到履靴袜;反可看可买,是一样不落。如此下来,十名甲士均是双手环抱物货,已见疲乏。

    时至正午,从一家书肆出来,耿奉终于不耐烦道:“女公子,已逛半日,可归?”

    甄柔知道已到耿奉底线,不再刻意刁难,她停在书肆的邸舍门口道:“已经正午,劳众奔走半日,用食后再归。”

    今日挑选出来随行的甲士,都为耿奉看重,知道众甲士必然和他一般,不耐这等奴隶所做之事。又至晌午,列肆间已是饭菜飘香,众甲士素来食量大,想必此时也当饥肠辘辘。出于体恤之下,听到甄柔提议,耿奉不免犹豫。

    甄柔继续劝道:“今半日下来,我胸中之气也出了一半,倒是有几分为难你了。”顿了一顿,方漫不经心道:“这样吧,你带他们进食,我则不进食肆了,让阿玉去简单买一两样与我便是。”

    耿奉犹豫的就是此,既然可以不让甄柔抛头露面,他也能让众甲士进食宽慰一二,心里已经允了七分,却仍旧有几分犹豫,等甄柔再劝说了两句,便不再拒绝。当下找了一家巷子里的食肆,把车和购置的物什,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停放好,就留下四人看护,其余则到食肆轮番进食。

    见状,甄柔心里一喜,面上却是不显,向阿玉吩咐她要的食物,等耿奉放心走进食肆,才忙不迭探出车子帷幔,借着车下姜媪胖乎乎的身体遮挡,将一个掌心大小的漆红锦盒递给阿玉,附耳嘱咐道:“去市楼,交给市吏。小心!”言毕,又叫住要跟上阿玉的甲士,让他去书肆买一块砚回来。

    如是之下,阿玉终于避过耿奉的耳目,向沛市的市楼飞奔而去。

    顾不上车外脸色发白的姜媪,甄柔放下帷幔,坐在车内深深地吐了口气。

    市楼是沛市的治所,位于沛市的正中,有两层楼之高。

    刚才来来回回走了数遍,阿玉应该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吧!

    甄柔心烦意乱的在车里等着,许是心里揣着事,时间便过得慢了,也不知道大约等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二刻钟,阿玉终于提着一份糕点回来。

    阿玉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气喘吁吁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这是您指定要的豆糕。”一面说一面将糕点递上车。

    主仆多年,甄柔立马明白阿玉的意思,惊喜接过糕点,喜道:“阿玉,辛苦了!”

    阿玉摇了摇头,怔怔地立在车下,等待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娘子怎会与齐侯曹家扯上关系?昨夜告诉她和姜媪,今日将有一漆盒需要瞒过耿奉,送到沛市官吏手上,并要告诉接洽之人“此有关军机,必呈报曹劲”。她和姜媪自是震惊,昨日更是彻夜未眠,可娘子道事关甄家前途,她们为仆也只能照办。

    耿奉食罢从食肆出来,就见姜媪和阿玉一起立在车下,脸色似乎有异,尤其是阿玉脸上竟有几分惊慌,他心里立马警觉,走过来问道:“只是为女公子买吃食,为何看起来如此惊慌?”

    耿奉眯眼,目光如炬地迫向阿玉。

    阿玉心慌低头,急中生智道:“婢乃曲阳翁主上市所买,适才见一女童插草标卖身葬母,心有无感罢了,劳大人关心。”说到后来,想到自己身世,心里只念甄柔母女收留之恩,存此生定要结草衔环报之。

    甄柔在车内听见,不由暗赞阿玉聪慧,她这便适时帮口道:“阿玉,你也累了,先和姜媪去进食吧。”

    阿玉如蒙大赦,和姜媪敛衽一礼,便忙进了食肆。

    耿奉无法,却自觉有异,于是待众人休憩停当,立即让一甲士买下一辆小车,将甄柔购置的物什全部拉上,一行十余人便赶紧出了沛市。

    冬日昼短,不过申牌未刻,天幕已经添了一线暗沉。

    一阵北风迎面从车口灌进来,那股冬季特有的清冷凛冽劲儿,让甄柔不禁打个寒噤。

    高坐健马上的耿奉,却让冷风吹得一个抖擞,警觉地扬声指挥队伍,道:“大家快些赶路,估计今晚要下雪!”

    姜媪和阿玉挤一辆小车,众甲士步行。驾者闻声,立马快马加鞭,甲士发足而奔。

    只在这时,轰隆隆一阵马蹄声纷沓而至。

    朔风猎猎,沙尘飞扬。

    透过帷幔,清晰可辨一列黑甲曹军,将他们包抄围住。

    甄柔不由一惊,只听一道年轻却清冷的声音,厉声道:“站住!”

第八章 相遇

    那人一马当先,被数人簇拥着。www.uu234.net

    虽未下马,但一望可知,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

    身披玄色大氅,没有戴武弁,是时下男子当中少有的露髻者。不过乌黑浓密的发际线下,倒是一张英俊刚毅的面孔。人也十分年轻,只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眉宇间却有一种沉雄之气,不怒自威。

    甄柔前世闺阁十八年,能接触的年轻男子不多,除了嫡亲兄长、外家表兄,就是曾经的未婚夫、楚国世子薛钦。几人都是贵族子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此人虽是相貌堂堂,仪容举止却太过随性,想来是行伍出身的寒门子弟,多年历练方有今日领兵之能。

    看来是一个硬茬。

    甄柔咬了一下唇,目光往周边望去,心里越发的发紧。

    这是离小沛的十里地外,离徐州境已在咫尺。此时,空旷的路道上是星罗密布的黑甲曹军,均是身骑战马,腰挎铁剑,杀气深深。一望便知,是一队上过战场的精锐之师,战斗力不俗。他们人马一至,立即形成重重包围列式,队伍整肃,不动已营造出一种紧张肃然的氛围,让人无端心生惶恐。

    一望之下,甄柔手心陡然生汗,认为这是漆盒惹的麻烦。

    也不怪甄柔心有悔意,实在是自曹军夺下小沛后,她就常听阿兄感叹徐州要不太平了,曹军迟早都要攻打过来,而他们甄家十之**会首当其冲。如是之下,甄柔下意识地便将曹军视为嗜血猛兽,而与兽为伍,岂是好相与的?

    都怪自己太心急了,竟然冒险用漆盒装锦囊报信。

    甄柔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甄柔窥视的同时,当首那武官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

    一眼扫过,便将甄柔一行人估量了大概。

    十余来人,当首一辆施以帷幔的简车,当是主家中的女子乘坐。接尾一辆四面敞露的轺车,一白胖仆妇和一年轻侍女挤在一起。再后一装满年货的辎车。三车的两侧是十名布衣男仆徒步跟随,唯当先一中年虬髯汉子骑马。如此看来,仿佛是一乡绅女带家仆上市采购,但是又有哪家的家仆各个目光炯炯有神,行动有速不输兵士?

    疑处如此明显,仅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将注意放在车帷中未露面的女子身上。

    那武官勒缰驱马,缓缓踱向甄柔。

    耿奉不是甄柔,他在军营大帐待过,一眼就认出来人,并不是简单的小沛官兵,极有可能是驻扎在此的曹军。心里早是惶然,暗自后悔不该依了甄柔,又纳闷自己一行人到底如何惹了曹军的眼。不过想到明面上,甄家与曹家尚未正式交锋,便是被识破身份应该也无事,只是少不得要惹上麻烦,到时难以向甄志谦复命。

    如此一想,耿奉心下镇定,但到底希望能蒙混过去,正想着如何开口,便见那武官驱马向甄柔驶去。

    是了,女公子容貌出众,难道是适才在沛市被此人窥去,才引得大队人马来拦他们?

    这可不行!

    耿奉立即策马跟上,出声阻止道:“这位军爷,车内乃是……”

    一语未完,当先两名黑甲铁骑拔剑出鞘,“锵”地一声,双剑相交,寒光凌厉,拦住耿奉的去路。

    耿奉脸色一白,却强制镇定,人虽无法前行,口中却依旧阻止道:“我家女公子已定亲,还望军爷高抬贵手!”

    那武官置若罔闻,继续驱马前行,目光紧锁车子。

    帷幔遮挡,辨不清里面之人,只隐约可见有一女郎端坐其中。

    浓眉微蹙,目光从车辆移向阿玉。

    耿奉以为他的话见效,心下松了一口气。阿玉目光与他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并无邪佞,却犀利如刀刃,凝满肃冷之气,迫得她惊惶呆住。

    那武官却似从中有所判断,猛然回首,大氅一挥,一道剑光惊破长空,耀入甄柔的眼中。

    事起猝然,未及防备,帷幔一剑而斩,无声四散。

    甄柔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剑指鼻端。

    下意识仰头,瞬间,四目相接。

    他立马长剑,她坐于车中,帷幔布片从他们中间飘过,落入尘埃。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武官的嘴角微微下沉,他知道车中是一妙龄女郎,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娇女。

    看上去年纪很小,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已生得十分出色。

    身上罩了一件素白色的皮裘,简单的发髻上仅一根木钗,那样素净的颜色,也让她穿得鲜嫩娇好,一种别样的楚楚风姿,如一枝三月新开的杏花,粉面素白,迎风招展。他虽是见惯了姹紫嫣红的人间美色,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这样的姝色,当是如菟丝花般养在楼台之上,怎会让侍女传递机要!?

    也就这一刹那,他面上那一丝诧异、冒犯交织出的尴尬,已经让一开始的冷硬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的盯在甄柔的脸上,细细打量,似要从甄柔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与此同时,甄柔也盯着对方细细打量,先是估量对方是否因为漆盒追来,如果是,那么又出于何种原因追来呢?是要确认她漆盒中信息的真伪吗?此外,市吏呈上去的漆盒,能辗转到此人手上,且此人能如此迅速率领周边百号铁骑追来,说明身份不低。虽然应该不会是曹劲本人,毕竟公主之子哪会这般随性,同时还出现在这州界小县,但应该能直接与曹劲会面吧?

    甄柔极力的思索着,已然没有一开始的退缩之心,只想再次冒险抓住机会,加重自己和阿兄投诚的筹码。

    然而,甄柔却忘了,在身边之人眼中,她只是一位娇女。

    就在她与这武官对视的须臾之间,周边人已经反应过来,尤以耿奉当先!甄柔余关就瞥见耿奉要不顾危险冲来保护,她只好立即做出判断,忙先声夺人喝道:“放肆!”

    那武官骤然凝目,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已到唇边的责问也随之一止。

    欲要动手的耿奉,乃至手足并用下车要奔来的姜媪和阿玉,齐齐一怔。

    甄柔才不管其它,只色厉内荏道:“你一边营驻军,不收集军机要事,向你的主公上报,拦我等作何!?可知这样大张旗鼓的行事,不是打草惊蛇那些有异动之人,就是暴露传递军报的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深深地看了那武官一眼,方逐一咬字道:“难道你不怕此后再无机要可收,受你主公责罚!”

第九章 甄女

    这犹如训诫的话一出,刹那间众人脸色各异。www.uu234.net

    甄柔却恍若未知,只仰着头,傲然地看着那武官,气焰之高,仿佛一个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儿,其实心里早已不确定起来。

    自己已经说的这样直白,他应该听懂了吧?

    还是他根本不是因为漆盒追过来的,那么自己就是惹祸了……甄柔下意识地瞥向耿奉,就看见耿奉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

    甄柔突然也无所谓了,反正实在脱不了身,大不了就暴露身份,现在他们二家尚未撕破脸,自己自然能全身而退,只是耿奉少不得要担责了,不过,正好报了前世她被押去建业之怒。

    思及此,甄柔澹定下来,无畏从容。

    现在,只需看那武官究竟如何反应,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那武官虽然年轻,但一看就知道是浸淫军中多年,他自然听出甄柔的言下之意。不仅判断出漆盒是出自甄柔之手,甚至看出甄柔一直在防备耿奉,还为耿奉威胁他若他让耿奉知道漆盒之事,以后将不会再向他通风报信。

    然而,那武官生性多疑,虽然见甄柔和耿奉两人,名为主仆,实则一个对下防备一个对上不敬。这怪异之处,倒有几分能从侧面证明,甄柔是真心向他报信,但谁又能知他们主仆不是在做戏?

    不揭穿漆盒一事,他可以答应,但他们的真实身份……

    那武官眼睛一眯,正要说话,身后一道声音阻止道:“将军,且慢!”

    那武官闻声蹙眉,虽不回头,却将剑从甄柔眼前移开,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缓。

    甄柔诧异的看了那武官一眼,旋即闻声望去,只见一人从重重黑骑身后驱马而来。

    那人显然与那武官及一众黑骑不同,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温文尔雅,头着素白巾帻,身披一袭鹤氅,腰间束带挂佩,端是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他驱马到前,见了那武官,先是在马上推手一礼,叫了一声:“将军。”

    那武官蹙着的眉头已松,从容点头,“肖先生,你来了。”

    原来这人是随后才到,难怪如此出众的人物,她方才注意到。

    只是一个区区小沛,怎会一连有两位不俗之人?

    先是通身沉雄之气的英年武官,接着又是俊逸风采的“肖先生”……

    甄柔一边打量一边思忖,不防这位被唤肖先生的人向她望来。

    肖先生观漆盒里留字“甄”,又见甄柔年纪尚小,却生得花容月貌,胸中已然有数。他笑看向甄柔,再次双手平推一礼道:“女公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甄柔这边的众人均是松了口气。

    以女公子尊称,显然是猜测到甄柔身份贵重,应当是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甄柔更是忍不住窃喜,这位肖先生看上去似乎是军师一类的谋士,不定已经看了自己的来信,所以才向自己一行释出善意。

    甄柔颔首,尔后说道:“无碍!只是眼下天将黑,我等还需赶路回家,你的这位同僚却当我等是细作不放。”言毕又担心肖先生稍后说出的话,让漆盒一事被耿奉知道,于是再次暗示的说道:“方才我便道,若这位将军一再大张旗鼓行事,一来惊动真的细作,一来却会将本要通风报信之人,再也不敢相与。”

    从漆盒秘传信息,便已知甄柔不欲让人知道此事,何况眼下话已经说得如此明显,肖先生自然不会露陷,他顺从甄柔的要求,向那武官请求道:“将军,时近年关,不宜再生事端。且这位女公子并无恶意,还请将军三思。”

    那武官显然对肖先生极为看重,也颇为敬重,听到肖先生的请求,他“锵”一声归剑入鞘,沉声命道:“放行!”

    闻声而动。

    众黑甲铁骑迅速整队,立马让出一条通道。

    耿奉见状,虽猜测他们已估量到自己一行人身份,但总算没有当面被揭穿,心中侥幸之余,不敢再多停留,委实那武官冷硬不好相与,唯恐他改变主意,立马让众甲士整队,向徐州境内快马奔回。

    不一时,扬尘滚滚,甄柔一行人消失在远方。

    黑甲铁骑策马回城,那武官与肖先生在城外并驾缓行。

    四野阒然,肖先生蓦然开口,道:“近两年,东部各州郡,都流传一诗‘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这诗中所指的甄氏,便是有‘四世三公’之称的彭州甄氏的二姊妹。传闻两姊妹容貌出众,堪为天姿国色,只可惜两人均已定婚,引无数儿郎叹息!”

    那武官不是议论流言之人,他勒缰立马,直言不讳道:“肖先生想说什么?”

    肖先生也不再左顾言它,正色道:“属下前些时,听闻一则来报,楚王将和荆州牧邓忌结盟,并立继室所出之子薛钦为世子,联姻邓忌之妹。”

    那武官点头道:“若薛、邓两家沆瀣一气,到时我曹家南下不免平添几分难度。”话虽是如此说的,但那武官神色间并不在意。

    肖先生也不接话,只是继续说道:“三公子,可是这新立的楚国世子,其实早与甄氏二女中的妹妹定亲。”

    又是我们曹家,又是三公子,那武官身份已然明了,正是齐侯曹郑的第三子,曹劲。

    也是甄柔以为不会出现在小沛,也不会言行如此随性的公主之子,曹劲。

    此时,曹劲听得肖先生所言,眼底不由掠过一丝诧异。

    肖先生却笑看向曹劲,道:“想必三公子已猜到今日那位女公子,便是彭城甄女。而属下观那女公子最多及笄之年,正好与传闻中的小甄女相符。”顿了一顿,“如今甄家已式微,现任家主甄志谦生性优柔寡断,一向仰楚王鼻息。今日楚王会在婚事上如此欺辱甄家,多少也与甄志谦懦弱有关。而看那小甄女今日所为,却是性子刚烈,颇有胆识,是以属下猜测,小甄女应是不愿再与楚王世子婚配,奈何甄志谦怕得罪楚王不敢退婚,才会有她今日冒险而来。”

    说罢,肖先生又看了曹劲一眼,意味深长的连赞三声,“如此胆识,总算不辱没其祖父甄公当年英明!”

    话已至此,曹劲已然明了肖先生之意,故意反话道:“我看那甄女不是胆识,而是胆大妄为!”说完想到甄柔面对他一剑迫来,不但面不改色,还拿话暗示他,那样菟丝花一般的娇弱,却又是全然相反的刚烈性子,心底隐约是觉有几分不同,但是又觉就女子而言,她太过大胆妄为,旋即便认为自己所言也不算违心。

    肖先生却闻言一叹,继而再次劝道:“属下认为,甄家如今虽然式微,但是世代居徐州彭州,且祖上能人辈出,均为当时大儒,至今都被学子尊崇。且小甄女如今又被悔婚,公子您何不娶之?其背后诸多益处不提,仅徐州全境归心一条,便值公子您娶之。且有这样的如花美眷添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曹劲沉默不语,快马入驰城中。

    是夜,小沛县令宅邸。

    让亲信快马加鞭送漆盒呈于长兄,曹劲浴房洁身入睡。

    方从大澡盆中起身,扯下一旁的布巾草草擦身,换上一袭宽大的布袍要回室休息,门帘突然从外掀开,竟是一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袭红衣纱裙,虽是冬季深夜,却将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妖娆展示。

    姣好的面容,修长的身材,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迷人风采,那是男人一见就为之心动的美艳。

    她缓缓而行到曹劲跟前跪下,轻声道了一句县令安排的,便蛾眉含春,将脸靠近曹劲的大腿间。却不过咫尺之遥,头上陡然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让开!”

    声音波澜不惊,不见丝毫欲、念。

    “三公子……”红衣女郎犹自不信,错愕的跪坐在地上,痴痴的唤着。

    曹劲视若无睹,径自扬长而去。

    夜阑人静,独自抱剑而眠。

    阖眼,耳边骤然响起肖先生白日所言,脑海中浮现出甄柔娇嫩的容颜……猛地,他一下坐起下榻,也不顾时下跽坐之仪,就大马金刀的坐到案前,拿起案上已冷却的水壶,猛然灌入口中,让冷水在这冬夜浇灭一切火焰……

第十章 抵达

    徐州这一年的雪来得悄无声,是在后半夜落下的。风却来得十分猛烈,一夜都在“呼呼”叫嚣,扫着庭院的树梢,发出刺耳的呜鸣声。不过甄柔睡得倒极是安稳,也不知是白日里太过惊心动魄,还是重生以来总算做了一件事,一倒上榻,不一会儿就酣眠起来。

    一枕天明。

    阿玉打了洗脸水进来,和姜媪闲起家常,甄柔才惊讶道:“昨夜风大吗?我怎么没听见。倒是今早起来,觉得比往日冷些了。”说着就往暖烘烘的被子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

    阿玉闻言一愣,连搅帕子的动作都停了,半晌才说道:“还是娘子沉得住气。不像婢,昨日在小沛被那武官吓得,一宿梦魇。”说时脸都白了。

    姜媪从衣桁上取了曲裾过来,正好听到阿玉的话,也不由得感叹甄柔心宽。

    昨日之前,她委实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娘子,竟然这般大胆。许是及笄之后,人长大了吧。不过再来几回,她可是受不得了。而且如今的世道,不是每次都能像这次一样,有惊无险的过去。

    姜媪仍旧心有余悸,几乎一闭上眼睛,就是甄柔被剑指的场景。

    姜媪抚了抚胸口,捧着曲裾来到榻前,忧愁道:“及笄之后,娘子就是大人了。娘子这次让婢们做的事,自然有您的道理,婢和阿玉不会过问。但是以后还请娘子多以自身安危着想,不然曲阳翁主该多担心。”

    知道这次确实吓到姜媪她们了,也多亏她们一心一意的相随,甄柔心里面有几分愧疚。她掀开被褥坐起,挽住姜媪的一只胳膊,像幼时一样把头枕在上面,撒娇道:“姜媪,让你担心了。”

    甄柔没有多说其它,只轻轻地枕在乳母身旁,因为她心里知道,从她重生回来,决定要助家族自立,未来便会有更多大胆而冒险的举动。

    姜媪的心却一下柔软了,她生过一个女孩,却没有立住,甄柔便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她年轻时服侍曲阳翁主,现在服侍甄柔,她只盼在自己有生之年,能继续服侍大甄柔的孩子,一生便也算是圆满安稳了。她温柔的看着甄柔,爱怜道:“娘子,婢知道您懂事贴心。不过一会儿可得好生和耿大人说话,他毕竟是家主的人。”

    昨日一回驿舍,耿奉就拿甄志谦压她,话里话外都是她闯了大祸,暗示她后面要安分。不过自己目的已达成,让耿奉挤兑几句也无妨,而且现在她也只想早日抵达下邳,让阿兄为她退婚,自不会再与耿奉有任何矛盾。

    甄柔正要点头应下,突然就了一个喷嚏。

    姜媪赶紧抖开衣服,为甄柔披上,口中也“哎呀”一声,念道:“这炭火烧了一宿,这会早灭了,驿舍屋子又简陋,没有烧地龙,这大清早可是把娘子冷着了,怪婢光顾着说话去了!”

    阿玉跟着说道:“而且还下了一宿的雪,可不是冷么!”

    甄柔眼睛一亮,惊喜地一下站了起来,一面任姜媪为她穿衣,一面叠声问道:“下雪了?下得大么?下了一宿,应该积雪了吧!”

    姜媪笑道:“徐州年年下雪,娘子怎么还看不腻。”

    阿玉也道:“雪一下起来,路就不好走了。”

    也是……

    雪一下起来,他们路上就不好走了……万一再遇上大雪封路,那就糟了……

    甄柔的兴致一下没了,只得道:“那我们收拾快些,早些上路,多赶些路也好。”

    甄柔的话传到耿奉那,正好与耿奉不谋而合,众人囫囵了一个早饭,便匆匆上路。

    落雪的头一天,还只是雪珠儿,走过的官道上还能露出黄土来,就像是泼了面粉一样,薄薄的撒了一层轻白。到了第二天,雪就下得大了,漫漫扬扬的大雪,一团团一片片落下,四处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的大雪一天接一天下着,每日早起上路便要扫雪,到了傍晚入驿休憩时,一字排开的几辆车格外显眼,车盖上的积雪都有一尺厚了。好在没有大雪封路,旬日之后,甄柔一行冲风冒雪,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下邳。

    这时,下邳国的城门已关,一般是不许人再进出,甄柔显然不在此列。

    甄柔的母舅是下邳王,胞兄是下邳国之相。

    这下邳国的相,相当于一郡的郡守,掌下邳国辖下十六县的军政民务,比之空有名头的下邳王更有实权。

    耿奉才向城门兵递了通牒,被迎进了城门不过片刻,便见八名骑兵簇拥着一人驾马,疾驰过来。

    雪夜已深,万籁俱寂。

    远远只闻马蹄声飞踏,待列队近到跟前,才借着月色看清来人。

    只见为首那人端是姿质雍容,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玄色貂皮大氅,头戴玉冠,通身的富贵气派。

    耿奉认出来人,这位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正是他们甄家的少主,甄明廷。

    耿奉立马从马鞍上跳下来,迎上去便推手拜道:“大公子。”

    甄明廷心切甄柔,挥手免了耿奉的礼,就径自驱马到车队当头。

    甫一勒缰立马,车窗被急切推开,接着便是甄柔喜极而泣的一声“阿兄!”

    再世为人,终于见到至亲兄长了。

    甄柔忍不住激动,喜气洋洋地望着甄明廷。

    被自己从小呵护的阿妹这样看着,还能如何置气?

    甄明廷满腹的怒火和焦急,便被浇熄了一大半,本打算一见面就劈头盖脸的狠狠教训一顿,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他盯了甄柔半晌,才严厉说道:“你胆子太大,闹脾气要来下邳算了,我和母亲等了你好几日却不见人。我忙差人一驿一驿去打探,可好你居然跑去了小沛!”

    甄柔也内疚让母亲和阿兄操心,可是她也是迫不得已,又无法向阿兄说明,不免委屈的看着甄明廷,“阿兄,我也不想的……”

    竟然还委屈上了,甄明廷语塞了一下,才道:“母亲在我的宅邸等你,回去再和你说!”

第十一章 退婚

    一路无话,回到甄明廷的宅邸。www.uu234.net

    正院的厅堂。

    檐下风吹灯摇,大雪漫天。门窗紧闭。厅堂内灯火煌煌,堂中一尊青铜兽型火炉里,木炭燃烧得正旺。

    曲阳翁主坐在铺了莞席的上首,面前一方长案,甄明廷和甄柔一起跽坐在对案。

    厅堂内只有他们母子三人,所以交谈无须顾忌。

    曲阳翁主是一位三十八岁的美妇人,但见她云髻雾鬟,蛾眉淡扫,虽然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十分简约,却掩不住那一身皇室宗女特有的雍容华贵之气。只是此时,她满面怒容,一双和甄柔相似的美眸,射出凌厉的冷芒,道:“……所以你执意来下邳,是因为甄志谦不肯退婚?”

    话音甫落,甄明廷蹙眉道:“伯父最疼阿柔,怎会让阿柔受如此屈辱?”他转头看向甄柔,“阿柔,伯父来信说了,他已写了退婚书交给楚国来使。不过……”

    话锋陡然一转,甄明廷一拳捶上长案,咬牙切齿道:“薛家也欺人太甚!”

    果然如此。

    阿兄虽然和母亲一样护她,却对甄志谦极为信从,根本不相信甄志谦会骗他。

    不过也不怪阿兄,自己前世又何尝不是呢?

    甄柔深深垂眸,掩去对阿兄盲目信从的无奈心绪,只让自己沉浸在前世阿兄和母亲双双被软禁,自己当时那种害怕、无助、愤怒,更甚至服毒自尽的恐惧情绪中。

    是了,还有薛钦背情弃爱的恨意里……

    甄柔闭眼回忆道:“母亲、阿兄,你们应该知道,我恨薛二郎娶他人,所以我绝食哭闹过,后来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昏睡了一天一夜。”

    甄柔是农历八月生的。自从她与薛钦订婚后,每年农历八月,薛钦都要来彭城小住二月。起初是楚王为报救命之恩,方让薛钦年年过来。经年累月下来,两人互生爱慕,薛钦来得更频繁了。

    他们作为母亲和兄长,是一路看着甄柔情窦初开,与薛钦互许终身。

    可谁能想到,似情根深种的薛钦有一天会这样?

    即便是他们,想到薛钦往年对甄柔的细心呵护,至今都难以相信他会另娶他人。

    何况是甄柔本人呢?

    甄明廷顿时眼睛喷火,双手狠狠握拳,才能让自己强忍下来。

    曲阳翁主眼中的怒火却是一熄,深深的悔意和自责漫上。她悔恨自己看走了眼,任由二人亲近,才让小女儿情伤至此。不过她一向好强,即使在儿女面前也一贯如此,于是闭上眼睛,掩去这一刻的脆弱。

    甄柔知道她的话,会让母亲和阿兄难受,可是她没办法,她不知道如何劝阿兄违逆甄志谦,只有让阿兄心疼她,为了让她安心,亲自前往建业退婚。

    “……昏迷这两天,我做了一个梦……”甄柔将前世的遭遇化作梦境逐一道来,“……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母亲和阿兄怜惜我,一直在庄园里陪我……三年后,齐侯之子曹劲攻打徐州时,才知道伯父并未写退婚书,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后来伯父将阿兄和母亲软禁了,我被耿奉送去到了建业楚王宫,与薛钦为妾。”

    说到这里,甄柔停了一停,神情似有惧怕。

    甄明廷着急问道:“然后呢?”

    虽然仍旧难以相信甄志谦会欺瞒他们,但以他对甄柔的了解,甄柔对薛钦用情至深,且甄柔看上去倒是娇弱乖巧,其实是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极有可能情殇之后大病一场,就长时间的缠绵病榻。

    眼下听甄柔说起她生病、庄园避世的种种,甄明廷不由得竟也被代入了进去,认为甄柔极有可能那样,便不禁心切知道甄柔后面的选择。

    果然如他所料,就听甄柔说道:“被抬进楚王宫为妾那日,我一把火烧了宫苑,然后自己也葬身……”

    “好了,阿柔,别说了!”一语未完,曲阳翁主骤然打断。

    语气严厉,甄柔下意识睁眼,才发现自己竟是泪流满面。

    原来,她是这样害怕死亡,她害怕再一次服毒自尽,然后葬身火海。

    “阿娘!”看着对案而坐的曲阳翁主,甄柔突然叫了一声,便是绕过长案,一下扑进了曲阳翁主的怀里。

    曲阳翁主固然性子骄傲,但是面对怀中放声大哭的幼女,她也只是一位心疼女儿的母亲。

    “好了,阿柔,别哭了。”同样的话,再次说出,却只有温柔软意。

    母亲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似乎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曲阳翁主的怀抱,终归不是陆氏可以比的,甄柔这一次再没了算计,她真切的哭了起来,像十岁以前那样唤着阿娘伤心道:“阿娘,您一定要让阿兄去建业退婚,我再也不要体会一遍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我不要给薛钦当妾……毒药真的好苦,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啊!阿娘……”

    甄柔一声又一声的“阿娘”唤着,曲阳翁主只觉得心里阵阵绞痛,她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甄柔的背,感受着手心下瘦到可以明显摸到骨头的背,心里又是一阵如针扎般的难受。

    她本来体态丰润的女儿,短短月内瘦成这般模样!?

    曲阳翁主是个护犊性子,也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一时竟是连向来交好的陆氏也怨上了。当下,也不管是否会伤了甄志谦和陆氏夫妻的面子,只要让甄柔顺心满意便是,她立即对甄柔抚慰道:“放心,为娘明日就让你阿兄去建业退婚!”

    甄柔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曲阳翁主,不能自抑的哽咽道:“阿娘,真的么?”

    可是阿兄和曾经的她一样,向来视甄志谦为父,他会不禀告甄志谦一声就擅自而为吗?

    此外即便阿兄同意了,可如今有耿奉在,他势必不会让阿兄去建业的。

    知女莫如母,曲阳翁主一见甄柔的神情,便知甄柔的想法,她嘴角微扬,无声一笑,目光遥望远方,语声泰然的轻缓道:“阿柔是担心耿奉会阻难么?”她继续抚着甄柔的后背,“本来我也不信甄志谦会不退婚,不过听阿柔你梦中场景,我认为甄志谦倒有几分可能真会如此。不然,岂会派耿奉来这里?”

    听到曲阳翁主这样说,甄明廷不赞同的唤道:“母亲。”

    曲阳翁主自不会理会甄明廷,她继续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把耿奉调开。所以,明日我就带你启程,去你们甄家的宗庙,让耿奉护送我们。”说到这里一停,直接乾坤独断道:“明廷,你就立马前往建邺退婚!”

    “还有,不许向甄志谦通风报信,不然就当没我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曲阳翁主索性再下一剂重药。

    面对强势的母亲,甄明廷几欲再劝,终归在曲阳翁主的注视下,幼妹甄柔的无声祈求下,重重一叹,无奈应道:“儿子听母亲的就是。”

    如是,说动阿兄为她退婚一事迎刃而解。

    甄柔破涕而笑,环着曲阳翁主的手紧了一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足的笑了。

    还是母亲最好。

第十二章 上庙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父亲是山一般的依靠,那么母亲,就是恩泽大地的河流。顶 点 X 23 U S山水相连,哺育了儿女们长大,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而对于自幼失怙的甄柔而言,曲阳翁主既是山般巍峨的依靠,又是在心窝流淌的河流,为她遮风又挡雨,是她温暖的臂弯。

    再世为人,重新回到曲阳翁主身边,甄柔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和满心依赖。

    这一天晚上,甄柔赖着曲阳翁主一起睡了,鼻端一直萦绕着母亲身上的香气,睡得安稳极了。

    曲阳翁主却是一夜未眠,整夜里思潮起伏。等到差不多四更天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安排了十数侍女开始收拾行李,只等天亮立即启程。

    甄柔一路跋涉才到下邳,马上又要舟车劳顿上路,而且昨夜睡得又晚,曲阳翁主舍不得叫醒甄柔,让庭院里收拾搬挪行李的侍人动作要轻。但到底事出突然,时间又十分赶,这早上难免有些手慌脚乱,弄出些声响来了。

    迷迷糊糊间,甄柔是让外面扰醒了一回,惺忪睁眼,见曲阳翁主不在榻上,便知道是去安排行李了。想着要起来帮衬一二,又委实怀念以前在曲阳翁主呵护下,万般不操心的自在日子,便在心底说道

    只此一次,让她再恋一回阿娘的照顾,以后她来……

    心里念了一回,就朦胧地睡去。

    待人彻底清醒,天色已经大亮。

    曲阳翁主行事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说一早走,她就不会多留一时半刻。

    甄柔一起来,简单梳洗一番,来不及和甄明廷说上一二,就让曲阳翁主叫上了车。

    曲阳翁主的座驾,是一架豪华的青铜大篷车,由三匹健马牵引。

    篷车辘辘,车马碾碎了下邳街上坚硬的冰雪,一路飞驰。

    午时刚过,篷车已至十里城外。

    宽大的车厢里,只有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两人,百无顾忌。

    甄柔道:“母亲,这雪真大,我接会雪水,给您煮茶呗!”说着拿了案上的铜盂,捧到窗外接雪。

    曲阳翁主看着甄柔眼睛里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只差在车厢里上蹿下跳了,她对甄柔道:“你闹腾得我头疼,把窗关上,风都被你放进来了。”话是如此,掩在眼底的愁色却散去了不少,眼角漫出了笑意。

    这时确实起风了,风在空中打着唿哨,“呼呼”地直作响。

    甄柔其实就是心里欢喜,车外广袤无痕的茫茫雪地,她兴奋地想在雪地里尽情奔跑,重生以后最大的事情就要解决了;冬雪冰凉刺骨,可是她现在喜欢极了雪在手上融化,雪水刺激肌肤的感受,可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过邪风入体,让母亲头疼,可就是不好了。

    甄柔深吸了一口车外风雪扑面的冷气,抑下心中充溢的雀跃,这才关上车窗,坐回曲阳翁主身边。

    曲阳翁主只感一股冷气扑了过来,瞥眼一看,见甄柔一双手冻得发红,只看得她眉头直皱,一脸嫌弃的指着车上的小铜火盆,道:“过去,先把自己弄暖和了再过来。”

    甄柔被曲阳翁主嫌弃了也不以为意,到车头的角落处跪坐下来,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会,感觉手上回暖了,就听曲阳翁主突然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事。”

    “什么事?”甄柔不在意地一问。

    曲阳翁主倚几而卧,姿态慵懒,却目光犀利道:“你既然心急退婚,为何又去小沛?”

    甄柔心微微一紧,没想到曲阳翁主会突然过问小沛一行。

    这时,火盆里炭火“哔剥”炸了一声。

    甄柔拿起边上的铁钳,低着头,拨着火,似不在意的道:“这不是梦里,梦到齐侯让……”

    话才起头,未料方提及“齐侯”二字,就被曲阳翁主打断。

    只见曲阳翁主眼底掠过明显的厌恶,冷笑道:“一个认宦官为父的卑贱之人,竟也能配以侯爵之位,可笑!”

    甄柔讶然,她的母亲曲阳翁主,看上去似乎不大好相处,但是对姜媪、阿玉她们素来极好,更是自持汉室皇家宗女的身份,私下从不会这样妄断一个人。

    不过做母女十多年,甄柔也知曲阳翁主的性子,自不会去做那火上浇油的事儿。

    她略思索一二,心中倏然一动,想起齐侯曹郑因为认宦官为父,颇为世人诟病,时至今日虽娶公主,又位列实权诸侯,更是称霸北方,却仍难回避出身,被不少世家大族、天下文士背地里称为“曹贼”。

    如是,甄柔当下话头一转,开口便是一声“曹贼”。

    曲阳翁主闻言,面上舒眉一笑,听得十分顺耳。

    甄柔一旁睃着,见状心底暗笑,母亲还是这般喜怒随心,口中却已经回到先头的话上,道:“不是女儿梦里,三年后曹贼会让其子率军攻打徐州,伯父不敌曹贼父子,于是就按婚约将我送去为妾,以求薛家的庇护。所以,女儿想着去小沛看一下,到底曹贼有多势大。”

    语毕,觉得梦境太过玄妙,委实不足以驱使她前往小沛。

    甄柔看了一眼曲阳翁主,见曲阳翁主似若有所思,心道果然,于是又想了一想道:“当然,女儿也是想着,这小沛被夺,之于薛家,可谓奇耻大辱,才想去看一下。”一语言毕,仍旧觉得不足以让曲阳翁主取信,毕竟知女莫如母,岂会像诓耿奉一般好糊弄过去。

    甄柔心里忐忑,不想曲阳翁主竟然不再追根到底。

    她宽袖一抚,倚着凭几,手支着头,阖眼假寐道:“我乏了。”

    “……”

    甄柔张了张口,看着似已昏昏欲睡的曲阳翁主,颇有些无奈。

    她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劝说母亲交好曹家呢……

    毕竟曹劲之母,乃今上的胞妹,与母亲同为皇家女。

    虽然外祖父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与曹劲母亲这一支早已血脉远了,但是终归过继给了今上的皇叔父,两人怎么论也该是嫡亲的堂姊妹。而且听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长安相识的,那证明母亲是在长安生活过,说不定就和曹劲的母亲有几分交情呢!

    如此一来,待到三年后,倒能因此和曹劲套些近乎。

    不过看母亲适才对曹家的态度,想来她和曹劲之母并无交情吧……

    甄柔心里一叹,觉得委实可惜。

    一路不再提及曹家之事,母女两只另外说说笑笑。

    又过旬日之后,终于抵达甄氏宗庙。

第十三章 怒火

    在甄柔所受的教诲中,宗庙是世上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m.www.uu234.net

    宗庙承载了甄氏一族数百年的荣耀。供奉着甄氏先祖,是每一代甄氏儿郎的尘归处。这里有她的祖父,也有她的父亲。

    阿兄曾告诉她,在那间常年漆黑的大祠堂里,他们祖父的灵牌,供奉在许多先辈之上。因为祖父功勋显著,曾官拜大司徒,奠定了甄氏一族“四世三公”的荣耀。

    是的,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进过祠堂。即使每年的农历二月,她都会随家人来到宗庙祭祀,却始终被止步于祠堂之外。

    幼时也曾为此哭闹过,凭什么阿兄可以进去,她却要留在堂外,虽然她一点儿不喜欢那间漆黑的大屋。同样被留在祠堂外的,还有母亲曲阳翁主,是这样告诉她的,在她周岁之时,父亲曾抱她进过祠堂,在族谱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甄氏阿柔,从此她正式成为了甄氏一族的女儿。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以后这里也会供奉她吗?

    曲阳翁主望着祠堂里散出的缭绕烟雾,冰冷的告诉她,这里会有父亲,有母亲,有阿兄,却唯独没有她。

    小小的她,觉得被抛弃了,觉得母亲冷酷极了。

    为此她难过了许久。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祠堂只有男人可以进,女人一生只能进两次。

    第一次是出生之初,她在父族祠堂,成为甄氏阿柔。

    第二次是出嫁之后,她在夫族祠堂,成为某人之妻。

    曾经,尤是在十五岁及笄时,她曾深信不疑,自己第二次进祠堂,会在建邺城,会在楚王宫。而那时,她已是薛家妇,是薛钦的妻子。两人,此生荣辱与共,一生一世到白头。

    甄柔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真没用。

    在他们甄氏祠堂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还会想到薛钦,这不是让列祖列宗看笑话吗?

    甄柔有些生自己的气,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耽于和薛钦之情,“啪”一声关上车窗。

    曲阳翁主正凭几假寐,被声响扰了神思,皱眉道:“又怎么了?”

    甄柔悒悒不乐道:“为什么要来宗庙?”

    曲阳翁主斜乜了甄柔一眼,坐起身道:“都到了才问,你反应也太迟钝了!”训了一句,方解释道:“甄志谦毕竟是家主,我们却瞒着他去找薛家退婚,岂不是让他难堪?与其让他罚你们兄妹俩一起到宗庙思过,还不如我们自己先避过来,免得脸上难堪。”

    也是。

    他们兄妹俩人,一个过了弱冠之年,一个过了及笄之龄,再让罚到家庙里来,委实脸上无光。

    甄柔不由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得意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你道行尚浅,正好跟着我多学些。”说着语声一顿,隐约有声叹息溢出,只在甄柔以为自己听错时,就听曲阳翁主一语定夺道:“总归,以后是不能再惯你们兄妹了,一个两个尽是不省心。”

    甄柔一噎,顿时语塞。

    阿兄十八岁娶亲,阿嫂温柔贤淑,一年之后却难产而亡,一并去的还有她的小侄儿。又一年之后,家中为他相看了诸多闺秀,一贯听话的阿兄却死活不肯,非说要为去世的妻儿各守三年,到时再考虑续弦一事。

    如今,她的婚事又成这样,他们倒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妹……

    甄柔苦涩一笑。

    曲阳翁主见甄柔笑中带苦,她目光一沉,旋即却竖起一根食指,在甄柔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一点,道:“车停了,扶我下车!”

    甄柔吃痛,忘了冗杂心绪,只捂着额头,道:“母亲,我可是您亲生的!”

    曲阳翁主轻笑一声,将手递给甄柔搀扶,道:“嫌我出手重?正好来宗庙了,可以伴着这里的暮鼓晨钟,好好修身养性一番。”

    甄柔撇了撇嘴,搀着曲阳翁主下车。

    如是,在甄氏宗庙住下。

    正如曲阳翁主所说,在宗庙的日子,就是伴着晨钟而起,听着暮鼓而息。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就是三日没了。

    耿奉带了一半有余的甲士离开。

    倘大的甄氏宗庙,除了卫护的甲士,十数位服侍的侍女,还有七八个负责祠堂日常杂务和洒扫上香的侍人外,便再没有碍眼的人了,甄柔觉得深山老林都变得秀丽起来。

    以往的甄柔,是最不喜欢来甄氏宗庙了。

    也不知是讨厌祠堂对男女的区别,还是因为祠堂建在彭城三十里外的深山之中,每一年来都要折腾上好几日,还处处都是规矩束缚。又或是这深山巍峨,太像那不可撼动的祠堂规矩,所以才让她下意识的不喜?

    甄柔从来没有去思索过,而今更不会去想,她只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

    这一天上午,宗庙掌事送了一尊小铜佛过来,想来是思忖着,时下之人多信神佛,便想以此来讨好曲阳翁主。

    然而,曲阳翁主却显然是一个例外,直接让姜媪盖箱收拾起来,甄柔连忙阻止道:“母亲不要,我要!”

    彼时,曲阳翁主正靠在一凭几上,前方的一方长案上累了一些简牍,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卷翻阅,闻言抬头,“你几时信起这个了?”

    甄柔自幼耳濡目染下,自然随了曲阳翁主,也是不大信神佛的,可如今重生了一回,让她对神佛之事,就莫名地有了敬意。

    但是总不能直接告诉曲阳翁主,她是因为重生过,才开始尊信神佛?

    甄柔才不会自讨没趣,当下胡诌道:“我佛缘深厚成不?听了几日暮鼓晨钟,便一下来了悟性。”说罢不等曲阳翁主回应,就从姜媪的手上把小铜佛抱起,叫上阿玉一起道:“走,阿玉,放到我的居室去。”

    因为每年上宗庙祭祀,少不了要住上一两晚,是以祠堂前后左右,都修了连栋的院落,以供甄氏族人休息。

    这里院子虽多而大,但是从小的阴影下,甄柔在此是不敢独自居一个院子的,便和曲阳翁主挤在一个二重小院里。而她的居室,就是厅堂后面一进院子的左边三间屋。

    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雪,甄柔出来时没穿大氅,身上发冷,不愿多待,赶紧快步回到居室。她把这尊小铜佛,供到了长案当中,又将一鼎小香炉放在佛前,然后燃了一根佛香。

    不一时,一缕轻轻的沉檀香气,一圈一圈在空中燃起。

    让了阿玉去服侍曲阳翁主,甄柔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

    先感念上苍的怜惜让她重活一世,再祈祷上苍保佑阿兄为她退婚成功。

    阿兄去建邺已经有大半月之久了,也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还有,薛家又可否会为难阿兄……?

    甄柔正心思沉溺其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传来,由远及近。她不悦皱眉,回首望去,帘子正好从外掀开,竟是甄志谦一步跨了进来,看到她勃然大怒,“逆女!你竟然怂恿大郎退婚!”

第十四章 反省

    甄志谦,是一位温润的君子,至少一贯如此示人。这样的人突然发作,势必是怒不可遏了。他现在猛地怒喝了一声,庭院洒扫的侍人都吓住了,惨白了脸,双腿一颤,膝盖“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半尺厚的积雪立时陷了深深一块。经年累月的奴性已深植骨髓,比起地上冰冷刺骨的冬雪,他们更怕的是主家的怒火。

    一时间,庭院里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灰衣侍人。

    此时的甄柔,并不慌张,她从容地站起身,迎面与甄志谦对峙道:“既然伯父已为侄女退婚,那么阿兄再去一趟又何妨,您何必如此生气?”

    甄柔病后至今不过一月,又一直在路上来回奔波,消瘦下去的肌体尚未养回去,看上去依旧有些纤小娇弱,便是声音也曼声轻语的徐徐说来,丝毫没有争锋相对的强势。

    甄志谦却乍然变了脸色。

    他也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为何,总觉得甄柔那一双定定看来的眼睛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孺慕之情,平静地好似一潭寂寂深湖,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竟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躲开甄柔的目光。

    意识到此,甄志谦好似被踩了痛脚,顿时暴跳如雷,“还敢狡辩!”他举起右手,吃人似的瞪着甄柔,却没有掌掴下去。只是手一下一下发颤,可以看出来是气急了,手背上还有青筋暴露。

    “您要打我……?”

    甄柔太失望了,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没了。

    感情理智,矛盾冲突,在这一刹那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她不再面无表情,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是死咬紧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

    只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纷沓传来。

    甄柔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

    既然已经破碎,那就这样吧!

    打了也好!

    就让一个耳光打掉所有!

    甄柔骤然上前,看着甄志谦讽刺一笑,激怒他道:“……您这是恼羞成怒,被我说中了吧!您根本就没有写退婚书!你骗了我,骗了所有”

    一语未完,甄志谦已是怒气上冲,“啪”地一声狠狠掌下,打断了甄柔未说完的话。

    空气好似在这一刻凝胶。

    时间也静止了。

    甄柔轻轻抚上左脸颊,上面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而心里虽然依旧难受得疼,却更多的是轻松了。

    甄柔抬眸,望向门口

    门帘让曲阳翁主从外掀起,一旁还有远去建邺退婚的甄明廷。

    甄志谦发现了甄柔的目光,他身上几不可见的一颤,感到背后是阵阵的冷风,他缓缓回身,果不其然就见曲阳翁主母子正立在门口。

    母子两人,一人惊痛愤怒,一人难以置信。

    这时,甄柔只望着依旧难以置信的甄明廷,道:“阿兄,你睁大眼睛看看!”手指向甄志谦,“如果伯父有意退婚,他怎么会如此”

    尤言未完,甄志谦再次打断她:“逆女,你还执迷不悔的狡辩!”

    对于甄志谦,甄柔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她直接反驳道:“是我狡辩也罢,还是你自己心虚!现在婚已退,我甄柔是不会到建邺为妾!”

    一语言毕,夺门而出。

    “阿柔!”

    “娘子!”

    “……姜媪,你和阿玉赶紧跟上阿柔!”

    众人的声音在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

    甄柔置若罔闻,一口气疾步走出庭院。

    山上风大,疾风刮着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似乎疼得地方多了,她也分不清是风刮得疼,还是脸颊被掌掴下的痛。

    她一路疾行,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祠堂庭下。

    已经过了洒扫时辰,祠堂四下没有人,门上被扣了一把大铜锁,大片大片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这是一种荒芜寥落的景象,迫人冷静。

    甄柔停了下来,立在雪地里。

    她的确是故意让甄志谦打一个耳光,时不待人,阿兄必须尽快自立起来,才能带领整个家族一起自立。让阿兄认清甄志谦真面目,认清家族如今的情况,是首要之事。至于她自己,是想让甄志谦打掉自己最后的孺慕……还是想让甄志谦打醒那个,只知道在母亲庇护下一味依赖的娇女……?

    或者二者皆有……

    甄柔目光深邃,望着庄严肃穆的甄氏宗祠,陷入沉思。

    姜媪和阿玉追上来,就看见甄柔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乌髻上是零星的雪片。

    姜媪连忙掸开大氅为甄柔披上,阿玉撑伞立于一旁。

    见甄柔左脸颊上仍红了一片,姜媪不由大吸口气,只差惊呼了。

    “家主,他怎么会动手……”若不是亲眼所见,姜媪实在难以置信,她满目心疼道:“翁主不是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即便再不满,也要等翁主和大公子来了再说。看您这脸……”知道甄柔最是怕疼,如今却被迎面打了一个耳光,姜媪一时又气又疼,心底已然对甄志谦生出埋怨,怀疑起以往那谦谦君子之态。

    感到来自身边的温暖,甄柔不禁展颜一笑。

    失去一位视如生父的伯父,她身边还有母亲,阿兄,甚至姜媪她们。

    甄柔环抱双臂,感受着大氅带来的暖意,她就了一个激灵道:“我真怕你们不来呢,真是太冷了!”

    姜媪好气道:“知道外面冷,娘子还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走出来。”

    甄柔笼着大氅道:“我先出来了,才好让阿兄自己来和……”顿了一顿,只告诉自己已是成人,再不能如以往般全凭好恶处事,如此到底唤出了口道:“让阿兄来和伯父处理退婚的事。毕竟长兄为父,他不仅是我的长兄,更是甄家唯一的儿郎,他自当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没想到甄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姜媪愣了一愣,旋即却是欣慰叹道:“娘子长大了。”说时眼里闪着慈爱的柔光,只不住地看着甄柔。

    甄柔被看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另道:“姜媪,找个地方给我敷脸吧。”

    姜媪“哎呀”一声懊恼道:“人老了,忘心也大,怎么还让娘子在雪地里站着。”一面说一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给甄柔踏出脚印,便于甄柔脚下好走,“这会儿就先委屈娘子到婢的房间待一会儿了。”

    甄柔笑道:“姜媪不老,正当壮实!”

    姜媪面上作恼,回头道:“娘子是笑姜媪长得胖?”

    甄柔只笑而不语,和阿玉相视一笑。

    这一天,甄柔一直在姜媪的房中,直到入夜时分,曲阳翁主让人来唤她,才知道甄志谦已经带甄明廷离开了,并留下一番说辞,今日之怒,是因她私自退婚行为太过胆大妄为,更心痛于她的不信任,故而留她在宗庙反省一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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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被未婚夫逼嫁为妾,她一把火烧了所有。今生,她先一步退婚断情,让命运偏离原先轨迹,却不想一次顺势救人,竟被就此赖上。一句话:乱世枭雄vs重生贵女的强娶之路!步步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步步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步步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