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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仙踪全文阅读

作者:曾诸     幽谷仙踪txt下载     幽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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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静谧山谷,以幽幽长河为界,半面高崖环绕,半面无尽山丘。高崖环抱那侧古树葱郁,花田片片,随四季交替,花期互换,景致不一,皆是美绝。

    如不细看,实难发觉几乎每棵大树的粗壮枝干上都隐藏着一间小屋,屋身覆满地锦,其色与树叶一致,甚是隐秘。

    两条较为粗实的地锦藤沿着其中一间屋子旁的枝干垂落下来,尾端连接扁平花梗,在徐徐微风中悠然地晃着。

    一女子坐在秋千上,身着烟罗百褶五彩裙,层层叠叠,千丝万缕。微风拂过,身上好似粼波起伏;出尘容颜,娇小身姿,最为惹眼的是锁骨下方的勾月印记,粉紫半圆,更添一分神秘。

    女子将头上用来束发的花枝摘下,让那厚长的青丝散在身后。折了一小节梗,她把捏在双指尖的半开花苞插在身侧的地锦藤上,只见那原本连个花骨朵都没有的绿叶藤瞬间白雪朵朵,一路蔓延上去,开满了整个屋子。

    “姐姐心情不错。”

    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从树干后边走出,手肘挂一篮子,里边满满野果。

    “崖上的山梅熟得都快掉完了,你今年怎不急着去采摘?”

    坐在秋千上的女子浅浅一笑,两朵红霞飞上脸颊,无视眼前人的问题,自顾说道:“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蝶音。”

    “姐姐不是有名字么。”淡紫色衣裙女子无奈道:“你又去崖上听他弹琴了,这次不会给他看了你的人型吧!”

    “倒是没有,他说‘蝶自谷中来,喜闻丝桐音’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也挺喜欢的……”秋千上的女子又是一笑。

    淡紫色衣裙女子嘴一撅:“桑虞比蝶音好听多了,你都快走火入魔了姐姐,别再去了,那人的传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荼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桑虞垂眸,依旧浅笑的脸上夹杂了一丝苦涩。

    “岁月静好,能与其琴声相伴我已知足。”

    天魔两界,又起纷争,魔君祭昼率兵主攻阴山天门,另派护法干扰其他神山天门,分散天界兵力。天界派众仙抵御,两方死伤惨重,妖魔疏于管制,肆虐人间,乱于朝唐。一时间,硝烟四起,天下大乱。

    祭昼因灭世魔功未练成,渐渐败退至阴山边缘谷地,形成两方对峙的局面。

    天兵和魔兵依旧厮杀不停,山谷上空飞逝着各种形体幻灭后的星尘。祭昼和阴山神君钟离阜各持法器,凝眉对视。

    祭昼凛然一笑:“如此下去,必然同归。”

    “也罢。”钟离阜边说边打出几道光法,震灭朝他攻来的敌人。

    “你我各求其道而已,何须至此?”

    “你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生灵,若能灭你,同归亦为大义。”

    “一己私欲?”祭昼冷笑,“若我不为了这私欲,等魔门残缺,曝露于三界时,我的子民难保不会被你们绞杀。”

    “未知之事,怎能妄下断言,你今日致此杀孽,罪行昭昭,我定不能容你!”钟离阜话音一落,手中玲珑孔雀扇挥出,化为数条羽绫朝祭昼周身攻去。

    祭昼魔功绕体,化盾抵御,继而赋予攻来的羽绫浑浊魔气,迅速蔓延,反噬回主体。

    此前本就大战了数千回合,钟离阜体内仙力涣散,难以聚集。他飞身上前,召回法器,用超出负荷的灵力抵御。猛然间,光华迸裂,黑白交替,刺耳巨响不绝,两人纷纷受伤倒地。

    “姐姐!不要!”隐在绒球花田内,荼青拉住桑虞,“若插手其中,必然得罪一方,我族本就弱小,此后行踪曝露,恐再难安宁。”后方一些同样隐着的男女老少皆出声附和,还有一些未修得人型的灵蝶煽动着翅膀,触角光闪点点表示认同。

    桑虞眼睛紧锁着钟离阜,心思一沉,抿唇不语。

    难怪这一两月,他都不来崖边弹琴了,原来是出了此等大事。

    原本她领着族群避于三界外,不问其事,为的就是自保。荼青所虑,她岂会不知,只是自己怎忍心看他陷险……

    桑虞犹豫之际,见祭昼手中大剑指天一挥,而后见源源不断浓稠如墨的黑烟从八方蜿蜒而至,在山谷上空形成一巨形漩涡,煞是惊悚。此吸尽三界戾气,以身祭剑之法,虽威力无穷却也是同归之举。

    钟离阜见状,坐起身来,知反抗无力,只是把扇子收回,默然而视。

    祭昼手握魔剑,箭步砍来,电光石火间,桑虞从花田内闪出,挡在钟离阜身前,两人面对而立,她身后数层蝶翼伸展开来,再层层包裹,把两人护于其中。

    钟离阜还未来得急看清眼前之人,只觉强光乍眼,他抬袖挡了一挡,片刻后,再睁开时,见山谷上空的浑浊魔气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天飞舞的羽翼碎片,伴着微微荧光,久久不散,他拿在手里端祥一阵,清理思绪之余,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桑虞匍匐在地,身躯若隐若现,她伸出手,想抚上那日夜思念的脸,却因形体已灭而无法触及。

    荼青和众人从花田中奔出,哭成一堆。桑虞努力抬起手来,指尖光华微弱,声音更是细微得缥缈:“我以上古蝶灵之力,封印此情此景,除了你们没人会知道我的出现……”说完再次看向钟离阜,“既然心中无我,那……便不要留下影子吧。”

    钟离阜修为不低,桑虞怕这封印对他禁锢不全,故幻灭前用最后的神力洗去了他脑中残存的影象。

    到底是触碰不到,明明就在身边……

    桑虞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睛,身体渐渐变成飘渺星尘,飞入天际……

    此时,祭昼剑毁人亡,倒在河畔,临去前看向河那边,口中轻喃:“渊渊,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待一切风平浪静,空中的星尘忽然再次聚集在一起,像被什么吸附住,不到半刻,猛然消失,一干二净。

    荼青抬头看着星尘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姐姐,我和大家等你回来。”

第一章 竹山变故

    初春时节,风柔日暖,密匝匝的参天大竹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竹林刚被接连几天的雨水冲刷过,初阳透过竹叶缝隙溜了少许进来,印着叶上的水珠,星光闪闪。不知名的野鸟林间跳跃,啁啾,三两只相逐,扑腾着翅膀打在枝叶上哗啦啦像又下雨了似的。水洼泥泞的地上万物生机盎然,争先冒芽。

    ‘啪嗒’‘啪嗒’一娇小身姿在林中奔跑,乌黑的发丝用粗碎布扎着两条小辫子,配上红扑扑的小肉脸显得格外俏皮,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大眼似乎锁定了什么,她嗖地一下停住,然后再蹑手蹑脚地朝一只停在荆棘上闪着荧光的青***挪动。地上泥土湿润,不免沾鞋,加上满地的大小水坑,女娃的衣裙已经惨不忍睹。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吧!”

    女娃眼中难掩雀跃神色,边说边把手中的捕网罩下,成功逮住了目标,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抖进了腰间的竹篓子里。 一蹦一跃,全然不顾泥水飞溅,哼唱着不着调的小曲,零丁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几只鸟又扑腾着翅膀飞过,晃动了竹叶,珠落水坑,‘滴答’,‘滴答’,仿佛之前无人来过,一切如初,清新,沉寂,唯有那二月的初阳在不知不觉中已升至头顶。

    林中深处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四周用竹篱笆围住,只留一扇三尺栅栏供人进出。屋顶和梁柱到处是修补痕迹,看来已经了多年的风吹雨打。

    一老者坐在院前,手里熟练的编织着竹箕,听到有人推栅栏,侧过头,无奈地看着满身泥泞的孙女。

    “知道回来了。”

    女娃吐了吐舌头。不过下一秒她突然一个激灵飞奔到老者跟前,取下腰间的竹篓,拿在手里直晃悠。

    “爷爷!我抓到了!这只青色的!”女娃高兴地又蹦又跳。“我们可以下山咯!”像是期待已久,女娃难忍心中喜悦,声音分贝拉高,“下山咯!下山咯!”

    老者手中的动作僵住,半晌才回过神,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孙女,指了指她满是泥水的衣裙,叹了口气,示意她先进屋换身衣裳。

    看着依旧喊个不停的孙女跑跳进屋,老者眼中浮现一丝深藏已久的悲戚。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老者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竹箕,看向天空某一处,思绪拉远,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雨后初阳的清晨。

    他本是一国丞相,却因宫廷内斗家破人亡,被贬西州,永不召回。如今年过半百有余,觅得这竹山良境,从此隐居,不问世事,孤独终老,未曾想到……

    “此女且托于你抚养,随你姓窦,待此山中五色灵蝶现世,自会指引她下山。”

    雪衣飘飘的神座不知从何而来,立于院中,空灵的嗓音不绝于耳,他右手持拂尘,左手抱着一熟睡的婴儿。

    老者跪在地上伸手接过,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婴儿,想他这一生为权害人无数,其中不乏未出世者,然直至此刻才觉得生命可贵,也许是远离了俗世,还原了自己仅剩的良知吧。

    雪白千丝拂尘一扫而过,婴儿锁骨处原本颜色鲜艳的勾月印记瞬间暗淡了许多,神座捋了捋胡须,满意的颔首,随即转身腾云而去,留下让人琢磨不透的话响彻山林。

    “她下山之日,便是你消亡之时,待五蝶聚集,拿出此器恤放置她枕边一夜即可,到时它亦能洗去你今生所犯罪孽,还你清白之身入轮回。无需多问,切记离去时,勿留恋免生事端。”

    老者握紧跟前凭空出现的琉璃瓶,再看着此刻正在怀中酣睡的小婴儿,他用手捏了捏那粉嘟嘟的小脸,像孩子般呵呵地笑开了。

    ‘今后的日子,有伴了,有目标了,有牵挂了,不管你是何来历,我都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就像行尸重新注入生命,老者望向天际,老泪纵横。

    “爷爷……爷爷!你在想什么呢!”

    手臂被人使劲摇晃,飘远的思绪被拉回,老者回过神定睛看着眼前这个收养多年的女娃,他伸出手微颤着抹去她脸上没有洗净的泥土。

    “扣儿……”

    扣于心间,留于跟前,当初为她取名为扣,也是希望她能呆在自己身边多些年。终究还是不舍,虽非亲孙,可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把她视为己出。

    老者忍不住一把搂住娇小的身躯,眼泪顺着皱纹,湿了整脸。

    罢了,十几年的安稳平淡日子都有她相伴,也该知足。

    窦扣从未见过爷爷这幅模样,一时慌了神。

    当初她想下山玩,爷爷总说不行,后来实在拗不过,爷爷才告诉她是神仙把下山的路都封住了,只要她找到这些蝴蝶,就能打开山路。虽然半信半疑,可没想到真的有发着光的蝴蝶,而且每只颜色都不一样。

    无数个夜晚梦中的世界,不久就要真实地看到了。爷爷口中的玉宇琼楼;金碧辉煌的皇宫;热闹的市集;香喷喷的野菜煎饼;甜甜圆圆的糖葫芦……仿佛都在向她招手。

    入夜,床榻上的人儿已经熟睡,不知梦到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还吞了吞口水,微弱的烛光映衬着睡梦中幸福洋溢的脸。

    老者从床下暗格处拿出一个木盒,用手拭去厚厚的灰尘,再从里边拿出一个被粗布层层裹住的东西。指尖轻颤,他缓缓拨开一层又一层……并不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而是担心天亮之后这孩子该何去何从,毕竟还太小,太小……

    待拨开最后一层,老者的心却变得格外从容淡然了,既然无法避,那便坦然面对吧。

    烛火被袭窗而来的冷风吹灭,老者手中的琉璃瓶此时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笼罩了整间屋子。床上的人轻声嘤咛,侧过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丝毫不觉有他。

    装蝴蝶的竹篓子并排挂在窗边,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那在夜色之下显得更为诡异的荧光。老者曾见过邻国进贡的夜明珠,那光华跟这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把篓子口的木塞一个个取下,顷刻间蝴蝶全数飞出,直扑他手中的琉璃瓶,化成五色光束钻入瓶内,顿时瓶身的白光变成混合五彩,使屋子陷入更诡异的氛围。

    老者对眼前异常的变化未觉不妥,按照仙者的话把琉璃瓶搁置窦扣枕边后,径直走到案边,重新点燃烛火,提笔着墨。

    枕边的琉璃瓶源源不断向窦扣胸前的勾月印记输送光能,不知过了多久,流光全数附入了体内,琉璃瓶随后化作一缕白烟萦绕老者周身,片刻后消失殆尽,屋内只剩烛火映衬着佝偻的身影。

    ‘扣儿,爷爷只能陪你到这了。其实你并非爷爷亲孙,而是多年前一仙者所托,爷爷亦不知你身世,只知道五蝶现世,乃你下山之日,爷爷消亡之时。爷爷这一生争权夺势害人无数,晚年有你相伴已是上天厚恩。下山之后切记为人和善,诚实正直,能吃苦受累就能生活,勿念。’

    翌日,床上的人儿依旧睡得幸福香甜,直至被停在窗边的鸟吵醒。

    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窦扣懒洋洋地爬起来,心里纳闷着爷爷今天怎会没有叫她起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穿戴好衣物,不经意间看到爷爷趴在桌上,旁边放一页黄纸,蜡烛已经燃尽。

    直觉不详,窦扣走过去先是推了推爷爷,没有反应,然后拿起黄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捏住信纸的手颤抖不停,窦扣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神情呆滞。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是梦吧?还没醒?快点醒!她使劲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会疼!真的会疼!接着整个人瘫了下去,许久回不过神,连哭都忘了。

    突然山摇地动,让本就破旧的茅屋更是不堪一击,眼看就要坍塌,小小的身躯却无法拖动老者的遗体,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扣儿不下山了!扣儿不抓蝴蝶了!扣儿以后都不会乱跑让爷爷担心了!……”嗓音哭喊到嘶哑,案上的人却丝毫挪不动半分,猛然一根屋粱砸下,正中老者背脊,整个身体连着桌子一起被压垮在地,像是警告也是提醒,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再不出去,她自己也会没命。

    “爷爷!……”窦扣绝望地松开手,连滚带爬避到屋外,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家在自己面前塌陷得面目全非,继而慢慢沉入泥土,最后不留一点痕迹,仿佛这里从来不曾有一间屋子,不曾有篱笆院子,不曾有一对爷孙在此生活了十几年。取而代之的是迅速长出的竹子,似乎急于掩盖这里空旷的一片。

    窦扣尚未成熟的心智久久无法接受眼前这翻天复地的变化,如同被人从天堂丢入地狱,她对山下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在极度的内疚中化为泡影。

    ‘早知道不去捕什么蝴蝶了,这样爷爷现在还会坐在院子里,她还能依偎在跟前撒娇,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孩子的心始终是单纯的,她哪知,即使她不作为,命运之轮也会沿着轨迹悄无声息地运转。此时万里之上,一团祥云内,手持拂尘的仙者眼看着林中所发生的一切,神情淡然深稳,仿佛一切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以前想偷偷跑下山,这竹林中每条路都有她的足印,然而就像一个迷宫,费尽心思还是回到原地。现在眼前突然出现的平坦大道却是窦扣从未见过的,想来这一切都是爷爷口中那个神仙的安排吧。她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系在其中一棵大竹上,当成是爷爷的墓碑,以后如有机会回来,自己也能找到当初生活的地方。

    窦扣拜了三拜,擦了把脸,胸前的淡色印记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迅速隐去,无人察觉。

第二章 巷口少年

    “香喷喷的肉包子勒!......”

    “糖葫芦!两文钱一根!......”

    “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市集充斥着各种吆喝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无人理会一条两人宽的浅巷里瑟缩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丫头。

    已经两天滴米未进了,窦扣不知道原来山下所有的东西都要用一种叫做银子的东西来换,梦中无数个美好的幻想现在变成了一种莫大的未知恐惧笼罩着自己。

    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收留一个孩童做工,年纪尚小,身子单薄,肯定不能干重活,而且来历不明。一不想费粮食,二不想惹祸上身,谁知道这孩子会不会是私逃的奴隶,被官兵查出来可是包庇逃犯的重罪。战乱多事之秋,人情皆淡如水。

    “汪!汪......汪汪!!”二尺高的狼狗突然出现在巷口朝她狂吠,还伴着呲牙咧嘴的闷哼。

    窦扣抱紧双腿,紧闭着眼,把头埋入肘间,身体颤抖得厉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连畜生都来欺负她。委屈夹杂害怕,她忍不住轻声呜咽,却又不敢大声,生怕恶犬扑过来。

    “你是谁?在这干嘛?”耳边传来的声音略尖锐不浑厚,少年之嗓。

    窦扣露出个眼缝,看见狼狗旁边多了个人,正蹙眉看着自己。

    “你能不能先把它弄走......”她冒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那狼狗,又迅速缩回去。

    “去!豆芽。”少年偏头一喝,狼狗摇摇尾巴呜咽一声转头跑掉了。

    窦扣这才缓缓抬起头,看恶犬已经不在,深深呼了一口气,继而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怎么面善的少年。

    鹑衣百结,履穿踵决,虽不似她这般脏乱,却不难猜出也是个窘迫之人,略瘦削苍白的脸上嵌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脚好麻!窦扣双手抵墙支撑着整个身体费劲地摇摇而起,突然一阵星光乍闪,眼前一黑......

    “来!扣儿,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爷爷今天抓到一只兔子,做了红烧肉。”幽深的竹林,熟悉的木屋,篱笆院里的爷爷笑地朝她招手。

    巨大的幸福感让窦扣大气都不敢出。爷爷还在!屋子还在!院子还在!她不要下山了!就这样和爷爷在山上过一辈子!她欣喜若狂地飞奔过去,却发现眼前的一切越离越远,爷爷的笑脸渐渐模糊,然后世界开始坍塌......

    “不要!!!!爷爷,不要丢下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响彻整间屋子,床上之人惊恐万分地弹坐起来,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爷爷真的走了,以前让她觉得如此乏味的生活,现在看来却成了莫大的奢望。

    许久才回过神,窦扣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只有杂草铺饰的小床上,四面泥墙斑驳脱落,旁边摇摇欲坠的木架上放置着几件生活用品,也是残破不堪,像是拾荒而来。

    定了心神,口渴得紧,嘴唇早已干裂出血,窦扣起身踉跄走到门外,见一妇人正在院里生火煮着东西。三根竹子支撑吊起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白腾腾的烟往上冒,食物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她咽了咽口水。

    “请问......可以给我点水喝吗?”气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妇人指了指旁边的水缸。

    感受到自己不怎受欢迎,窦扣决定喝完水就道谢离开,怎奈肚子随后不争气的咕咕乱叫一通,她尴尬地捂住,小脸涨红,想来这也是一户落魄人家,怎好意思分人口粮。

    “婶婶,谢谢你......”

    妇人没有理会她。

    窦扣自讨没趣地吐吐舌头。“那......再见!”

    这时院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日狼狗边上的少年。

    那人睨了窦扣一眼后径直走到火堆旁,搓了搓手,呼口气,长长的‘嘶’了一声。这里地处偏北,二月的天气还是非常冷的。

    妇人舀了一碗稀释得看不见米粒的粥给少年,上面零星飘着几片野菜,被他咕噜咕噜几下就喝完,还打了个很响的嗝。

    “愣着干嘛?过来烤火吃点东西啊!外边寒风刺骨的,你要去哪?”少年大方邀请。

    终究还是敌不过肚子饥肠辘辘地抗议,窦扣不好意思地走到火堆边蹲下。苍白无血色的脸在温暖的柴火下微微泛红,刚喝过水的嘴唇更加干裂了。

    妇人的表情虽像是在看着一个入侵者,可还是拿少年刚喝过的碗盛了一碗粥给她。窦扣小心翼翼地接过,眼眶微微泛红,从没饿过肚子的她打小被爷爷捧在手心里疼,以后还有谁能如此呵护她。

    “吹下再喝,小心烫。”少年好心提醒。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逃出来的吧,不像本地人。叫什么名字?”

    逃出来的?什么意思?她不懂。

    “我叫窦扣。”她如实相告,“爷爷过世,不得已第一次下山谋生,对世事诸多不懂,才会落魄至此,多谢...搭救。”略过了惊心动魄的过程。

    “季忘,以后你可以唤我季大哥。”

    以后?意思是她可以留在此处吗?窦扣感激涕零,就像突然出现的一双手,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拉了她一把。

    却不知,多年后,这一声季大哥竟会让她如此两难......

    西州落孤城每年都会送来大批的奴隶,战俘,以及流放的罪臣及家属,多数会被安置去城外开采矿山,或者修筑外围城墙。累死,渴死,病死,被鞭子抽死的不计其数,所以但凡有一丝机会,苦力们就会冒死逃跑,因此衙门出了告示,如果收留逃犯,都是连坐死罪。

    也怪不得妇人对她那么不待见,应该是不相信她的话。

    两天了,妇人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山下的人除了季大哥都那么不好相处么,窦扣心里直犯嘀咕。

    “她叫哑娘,多年前被人毒了嗓子,说不出话了。她心思比较细,你别介意,相处久了就好了,她人其实不错的。我家以前是大户人家,她是我的乳娘,父亲因得罪小人被害,是乳娘抚养我长大的。”季忘这日看窦扣闷闷不乐,大概猜出一些,也顺便轻描淡写的向她告知了自己的来历。

    “被人毒嗓子?”窦扣依稀记起小的时候,有一次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像火烧,就听爷爷在床边担心地说:这可怎么好,别把嗓子给咳哑了。想来能把嗓子给毒哑,应该比她疼上千倍万倍吧。

    “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么折磨人!”她心里对妇人的反感瞬间变成了满满的同情。

    “小扣子,不要问哑娘的事,我也不清楚,不管如何,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季忘正在院子里削着一小根木头,看了一眼杵在房门口的窦扣继续说道:“今天想不想跟我出去?老呆在屋子里,总归是无聊。”

    “好啊!”正合她意,这几日季大哥都是早出晚归,她一个人整日面对着哑娘那张冷脸,都快憋疯了。以为季大哥有自己的事要忙,也不好缠着他,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提出。

    “把这个带上。”季忘把那根削好的小木匕首扔给窦扣,起身拍落身上的木屑,“防身的,这个城镇不怎么安宁。”

    落孤城内外最多的就是告示牌,上边大大小小的纸张,撕了又贴,贴了又撕,多数是人像通缉。

    季忘拉着窦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显得毫不起眼。

    “我们这是要去哪?”长这么大还没有被爷爷以外的人牵过手,窦扣有些扭捏。

    “去找粮食。”

    “孩他娘,你快点,去晚了连渣都不剩了。”一个枯瘦如柴的崴脚汉子拉着气喘吁吁的妇人往前奔走,手中拎着一个麻布袋,嘴里直念叨:“于家二小姐又开仓赈粮了,咱们真是遇着活菩萨了呀......”

    窦扣顺着方向看过去,前边不远处,果真有人在分发粮食,大批人排着长龙,还有一些仗着身形魁梧硬要插队的。

    一身材娇小的妙龄女子站在粮桶边上忙碌着,身旁的管家给她撑着伞遮阳。一身粉色罗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季忘牵着窦扣排在了百米外的长龙后方。烈日当头,加上连日来的清汤寡水,窦扣纤弱的身子微微不适,头脑犯晕。为了集中精神,顺便打发无聊的排队时间,她向季忘打听了一些关于这位于二小姐的事情。

    原来这位小姐在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妖邪,一日回到家中全身开始迅速衰老,不到半刻已是风烛残年,满头青丝全数花白,于老爷到处求医无果,甚至死马当活马医地去求神拜佛,后来总算是在二十里外的山神庙求得一天书,回到家后连着三日开仓赈粮,斋戒沐浴,果然不出半月,于二小姐就奇迹般的痊愈了。于老爷也因此花重金重新修整了山神庙,原本残破不堪的庙宇香火日益鼎盛。

    “那山神也就显灵过那么一次,谁知道是不是巧合。”排在她后边的老妇人语带怨气,兴许是自己所求无果吧,不过看来此等八卦直至现在还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山神庙?”神仙的故事窦扣倒是听爷爷说过不少,可山神倒是头一回听说,“什么山的山神啊?”

    “出了落孤城往北走约二十里就看到了,庙大着呢!据说供奉的是那阴山的山神,这阴山啊...我还真没见过,听说是在湖的另一头。”

    老妇人话夹子一打开就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窦扣也听得起劲。想来她和神仙也有几分牵扯,改日去庙里拜会拜会。

    日渐斜,后来排队的人依旧没有减少,可木桶里的粮食所剩无几,这是今日的最后一桶了。眼看马上要轮到窦扣,不料被一个大汉猛地推开,插到前面,她一个踉跄,脚一滑摔倒在地,衣襟里的竹笛滚落至于二小姐的脚边,那是爷爷留给她唯一的东西。窦扣慌乱爬过去想捡起,却被人领先一步。

    “好精致的手艺!”此刻竹笛正被于二小姐拿在手里把玩。“是你自己做的吗?”

    “你还给我。”窦扣伸手去夺,于二小姐却举至头顶,奈何对方高出自己一个头,怎都够不着。

    “我喜欢搜集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如果你愿意赠予我,我便命人拿三斗米作为交换,你看如何?”于二小姐此话一出引来无数唏嘘,三斗米啊!够一家人吃上好几个月了!

    见眼前之人无归还之意,窦扣连日来的苦楚瞬间一发不可收拾,“求求你,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它了......”

    没想到这女娃会崩溃大哭,于二小姐一时慌了神,她本无意至此,现在看来倒成大恶人了。

    趁于二小姐发楞之余,季忘一个箭步上前,伸手轻松夺过,把竹笛塞回窦扣手里,道:“二小姐何必强人所难,小丫头思亲之情岂是三斗米能相提并论的。”

    “你是?”

    “她兄长。”

    “我无意如此,如有冒犯,还望海涵。”于二小姐欠了欠身,大家气度尽显,这倒在季忘心中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吴管家,去拿个大点的袋子,多盛几勺粮食,当是刚才得罪了。”又是嫣然一笑。

    不想这二小姐倒是谦卑有礼,季忘稍稍有些尴尬。伸手接过管家手里的粮袋后,他拉起仍在抽泣的窦扣匆匆道谢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女子,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第三章 月夜搭救

    于府一偏院中。

    “小姐!小姐!”丫鬟在门外焦急地喊道:“夫人急着叫您过去。”

    “何事?”门内人回应。

    “奴婢不知,不过前厅来了一位贵客,像是朝廷下来的人。”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

    房内,铜镜前,女子审视着自己的脸,表情若有所思,长长睫毛下的一双凤眼透出一丝忧郁。她拿出胭脂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抿了抿唇脂,再把一只荷花形状的玉步摇插入发间,换上一身翠绿襦裙,活脱灵动。

    一个姐姐还不够吗?现在轮到她了......

    于府在落孤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于老爷四海经商,为打通关系,自然和官场之人有所来往。去年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送大女儿进宫选秀女,却让其惨死于后宫争斗之中,于夫人为这事哭了不下半年,后来居然归于女儿不懂圆滑处事,怪不得别人。

    今日来的客人,她多半猜到些许,听说太子妃大选在即,皇后正广纳民间名门闺秀。

    于老爷和夫人早在前厅等候多时,中堂坐着的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端茶细品,目光完全没有投在来人身上。

    “书娴来晚了。”她欠了欠身子,走过去站在了母亲身边,偷偷瞄了一眼堂下之人,一身朝服,官职应该不下四品。

    “叶大人,这是我的二女儿,名唤书娴,已到及笄之年,尚未婚配,还望此次选秀女时,大人多关照关照。”

    听父亲此言一出,于书娴又欠了欠身。

    那叶大人只是偏过头睨了一眼于书娴,面无表情地吹了吹茶里的浮沫,清咳一声,“这......”

    于老爷立即心神领会,拍了两下手,只见管家从后堂端上来一个镶满珠宝的银质王冠,印着托盘黑绸,光彩四溢。

    “听闻大人喜好稀奇之物,这是于某上次在市集恰巧看到有突厥人贩售,说是西域小国君王的陪葬品,于是高价买回,还望大人不嫌弃。”

    叶大人慵懒的神情顿时转为惊艳,小心地从管家那接过,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道:“本官和于老爷多年交情,此忙自然不在话下。”片刻后,叶大人放下手中玩物,这才开始打量站在于夫人身边的女子,继而又说道:“若他日二小姐真能身居高位,还望多在殿下面前替本官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于老爷讪笑。

    “本官还有公事,就不便叨扰了,先行告辞。”命人收好赠物,拱手离去。

    “好好好,那于某就不留了,吴管家,替我好生送客。”

    待看不到人影,于书娴走到中堂跪了下来。

    “爹,书娴不想做什么太子妃,只想找个心仪之人过日子。于家家境殷实,为何非要攀上皇亲国戚呢?难道你要我赴姐姐的后尘吗?”

    “此事为父心意已决,不容再议。”于父肃言。

    “你当真不顾女儿感受?”

    看着父亲拂袖离去,于书娴藏在袖中的指甲深陷掌心,身子也微微颤抖。

    母亲叹了口气,把她搂到跟前,苦口婆心地劝导:“你爹也是为你好,成了太子妃,那以后就是皇后了,得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且你也替于家想想,我始终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弟弟,你爹又不肯纳妾,还不是为了将来老了,有个娘娘依靠。”

    所以,就完全没有在乎过她的意愿吗?

    这几天总算能吃上几顿白饭了,苍白的脸回复了些血色,虽然哑娘还是不怎么理她,但这天却拿了两套旧衣放在床前,让窦扣心里一暖,这人果然是外冷内热。

    太阳已经下山,院中只剩点点星火,窦扣估摸着加点柴火等季大哥回来好暖身子,可发现连日来天寒地冻,木柴都烧完了。自己在此白吃白住了那么久,总得做点什么事吧,不然谁愿意养个废人,于是背着背篓打算去城郊树林拾点干枯树枝。

    寒冷的天气,人们都早早睡去,淡月笼纱,看不清夜路,一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的自于家后门溜出,肩上挂着一个厚实包袱,头发用布条束起,一身小厮装扮。

    于书娴决定离开这个冷漠的家,虽有不舍,可总比被送去那个金丝笼要好。自两年前那场怪病后,她活得战战兢兢,什么都听爹的,习繁文缛节,闺中礼仪,四书五经,成就了现在这幅大家闺秀逆来顺受的样子。可她不甘心,她想去走一走书里的风景,找一找书里那个世无双的翩翩才子,天下之大,怎甘于禁足深宫!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七尺高墙的大宅子,她含泪转身消失在月色中......

    “哟!小兄弟,这么晚了,往哪赶呢?”

    漆黑的树林中突然钻出两个衣衫褴褛的大汉。

    糟了!于书娴知道落孤城不太平,却不想竟到这般地步,这才是护城河外的小路,都有人打劫。

    她揪紧了包袱,往后退了几步,不料从后方又钻出一人。

    “兄弟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借点银子花花,识相的把包袱留下。”见她此举,想必钱财一定在里面,身后的大汉亮出白晃晃的尖刀,恐吓道。

    “各位求财而已,你且放下武器,银子我给你便是。”于书娴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小路,然后假装从包袱里掏东西,大汉没有怀疑地收了尖刀。

    只见她拿出一包干粮猛地扔向其中一人,转身撒腿就跑。

    三大汉互看一眼,阴险一笑,这城外的树林他们最熟悉不过,看他怎么跑,其中一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道了一声“追!”

    奔跑过急,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小路崎岖多碎石,于书娴不知道自己已经摔了几跤,膝盖的血染红了裤管,混着泥土,火辣辣地疼。

    毕竟是个弱女子,不到半刻就被大汉重新围住。

    “啐!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其中一个高瘦的吐了一口痰,面目狰狞地说道:“乖乖交出来不就没事了,你非得让爷爷们把你给作了!”

    半光着膀子的大汉往前几步伸手一把纠住于书娴的头发,布条顺势落下。

    “哟!原来是个娘们!长得还挺不错!好久没有开荤了,今儿个真是人财两得啊!”尖锐的笑声回荡在漆黑的树林里。

    “你们放开她!”小小的身子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双手握着一把小木匕首瑟瑟发抖,身后的背篓里装满了树枝。

    八只眼睛同时看向她,都停下了拉扯的动作。

    头发依然被人拽在手里,于书娴斜眼看清了两米外被月光照亮的身影,是那日来领粮食的爱哭鬼。

    “小丫头,就你这样还想路见不平?爷两根手指都能把你的颈折断!识相的赶紧滚!”另一个恶人朝窦扣挥了挥尖刀。

    “你...你们放了她,我保证不报官!”声音听起来一点底气都没有,窦扣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明明自己害怕得都要尿裤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报官?爷几个天不怕地不怕,会害怕那些个狗官?”

    “别跟这小丫头片子废话,待我一刀解决了,咱好快活快活!”其中一个大汉说完跨步上前一刀朝窦扣砍下。

    她侧身一闪,跌倒在地。

    “你快跑,不要管我!”于书娴一面喊着一面对拽发之人拳打脚踢,却猛然被人手肘一击,晕了过去。

    窦扣挪着身子往后移,眼看大刀落下,她紧闭双眼伸手一挡。

    突然五色光束自胸前飞出,像丙利箭插入眼前人的胸口。大汉举刀砍下的姿势停在半空,离她不到几寸的距离,紧接着向后倒下,目心骇,口吐鲜血而死。

    周身被五彩萦绕,胸口的勾月印记滚烫发热,窦扣用手捂了捂,还未弄清是何原由,只见其他两个大汉面如土色,同时扔下武器,连滚带爬的逃走。

    “妖怪!妖怪啊!!”鬼哭神号。

    似乎感受到危险已经离去,光束渐渐没入体内,窦扣第一次对自己的这块胎记有了兴趣,不过眼下还是先救人要紧。她爬过去,拍了拍于书娴的脸颊,没有反应,看来只能先把人背回去了。

    季忘担心窦扣那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回来,问了哑娘,只说是去城郊拾些柴火,可这都一个时辰了,不会遇上啥事吧。

    正打算出门寻人,就瞧见她连背带拖地驮着一个满是伤痕的女子推开院门,女子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看不见长相。

    “她是?”季忘迎上去。

    “好像是于家的二小姐,我在树林里看到她受伤晕倒在地,就背了回来。”窦扣不知怎么解释自己大战三个恶贼,成功英雄救美的离奇事迹,只能敷衍而过。

    季忘怔了怔,赶忙从窦扣背上接过,背至屋内,虽满心疑惑,也只得等于小姐本人醒来再问了。

    哑娘站在房门口,比着手势:

    ‘你最近越来越爱惹麻烦了。’

    ‘上次的粮食可都是她相赠。’季忘同样打着手势回道。

    ‘那这个女孩怎么说?’哑娘睨了一眼窦扣。

    季忘不语,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拾她回来,兴许是那日巷中瑟缩的身子让他颇为同情吧。

    他把于书娴安置在了草榻上,窦扣端来热水,翻开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裤管,用稍微干净的碎布擦拭着伤口。一转眼看到季忘还杵在那,窦扣赶忙把他推出去,真是不知羞,裤子都挽到大腿了,还在看!

    ‘干嘛不去于府叫人把她接回去得了?’哑娘始终站门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她这身打扮应该是离家出走的,不然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穿成这样在树林里干什么?’

    ‘真不知道这些个富家小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哑娘耸耸肩,到院中加柴火去了。

    屋顶上一身影伫立良久,金色的魍魉面具虽遮住了左半边脸,却难掩俊美轮廓。一头红发在晚风中妖娆飞舞,宽大的锦袍更突出身形修长,深邃眼神正聚集在某一人身上,嘴角半勾。

    少主,属下终于找到你了。

    于书娴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她迷蒙地睁开眼,颈部被人打晕的地方还在疼。闷哼一声,想要坐起身,适才发现膝盖被布条缠了好几层,回想起昨晚的惊心动魄,她猛的反应过来。

    这是哪?谁救她的?那个爱哭鬼呢?

    脑中乱作一团,思绪还没有整理好就看到一只巴掌大的老鼠横穿而过。

    “啊!!!!”厉声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原本在院中晾衣服的窦扣赶忙冲进屋,见于书娴颤抖着指向墙角碗口大的老鼠洞,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哎......果然是千金小姐。

    窦扣随手从架上取下一块木板把洞口挡住,免得等下老鼠跑出来,某人又会大吼大叫。

    稍稍平复了心神,于书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昨晚打算救她的小丫头,问道:“谁救我回来的?”

    “我咯。”窦扣昂起头拍拍胸脯。

    “你?怎么可能?!”对方可是三个壮汉!

    “告诉你一个秘密”窦扣压低声音,凑到于书娴耳边说道:“其实我是会法术的神仙!”

    ‘噗呲’一声被窦扣认真的表情逗笑,于书娴捂嘴说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落魄的神仙。”

    “说得好像你见过神仙似的。”窦扣噘嘴,不信她就算了,反正她自己对昨晚之事都云里雾里的,说出来谁又信呢。

    “说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当时你已经晕过去了,那人的刀正要砍下,只见一阵黑风吹过,然后那些恶贼就像见了鬼似的逃走了,反正我是什么都没看到,接着就把你背回来了,想必是你经常做善事,有鬼神庇佑吧。”

    窦扣胡乱编造,却也让于书娴无法反驳。她对于一些鬼力乱神之说还是将信将疑的。

    “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有什么用得上书娴的地方,尽管开口。”

    “书娴……名字真好听,我叫窦扣。”窦扣边说边撕开于书娴膝盖上的布条,“我去给你换草药,不然会发炎的,本来想去于府叫人来接你,不过季大哥说等你醒来再说。”

    “不要让于府的人知道我在这。”于书娴一把拉住窦扣,然后简单说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

    “原来如此。”季忘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刚才的话,被他全数听了去,“也罢,反正家里的粮食也是你所赠,你且暂住在此也无妨。”

    是那日窦扣身边的公子,于书娴想起他说过是窦扣的兄长。

    “谢窦公子收留,我身上尚有一些盘缠,就当是借住的房钱吧。”说完从身侧的包袱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床边。

    “我叫季忘,不姓窦,她是我捡来的。”季忘走过去不客气地拿起钱袋收进衣襟,掩门离去。

第四章 巷中怪事

    几十里外,一座高耸入云的峻峰被清澈大湖阻隔开来,屹立在群山之间尤为突兀。远望去迷雾缭绕,仙气腾腾,声声鹤唳空灵悠长,数不清的珍奇鸟兽绕山盘旋。

    玄云宫一千九百六十五个石阶,坐落于阴山之巅,四合而立,分别是安怡殿,勾乾殿,太慧殿,心明殿,四殿又分众多阁室和偏院。

    心明殿内,钟离阜一袭白袍坐在案前,墨发三千,流泻肩头,一少部分以竹簪束于后。

    握着毛笔的白净玉指停了下来,抬首唤道:“红鹤。”

    “弟子在。”门外一粉衣少年作辑回应。

    “山下有灵气异动,可知是何原由?”声音平静温和,在空荡的大殿里旋绕。

    “回仙尊,是落孤城郊树林里的异动,待弟子赶过去时,只看到一具死尸,胸口似被利器刺穿,没有发现魔气。”

    “近日凡间戾气越来越重,乃是朝政暴乱所致。人间之事,生死轮回,本不在我管辖,但戾气易招惹妖魔,只怕魔界又蠢蠢欲动。我明日下山探究一二,你且留在山中帮我打理些时候。”

    “是。”

    于家大肆寻人,以至于满城都知道了于家二小姐失踪的事,其中原因也被众说纷纭传成了几十个版本。

    于书娴倒不在意,幸得自己出门时多带了些银子,这几日在这荒宅破院里倒也吃得没那么寒碜,等自己身上的伤好一些,再另寻出路吧,长久打扰别人总不是办法。

    “于姐姐,身体好些了吗?吃完饭我扶你出去见见太阳。”窦扣端来热腾腾的饭菜放在床边,于书娴长她三岁,很自然的以‘姐姐’称呼。

    “谢谢你。”于书娴坐起身来。

    “有件事我不明白,做太子妃不好吗?有人伺候,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住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有好多漂亮衣服,你为什么不喜欢?要是我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窦扣一脸憧憬,脑中幻想的都是爷爷以前口中所述的京中繁华景象。

    “你可知这世间有一个地方,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是任何锦衣玉食,琼楼玉宇无法比拟的,你现在还小,等以后遇到那个能让你脸红心跳的人,你就会明白了。”

    “那你遇着那个人了吗?”

    “没有,我也是从书里看到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书娴一脸沉醉,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男女之情有着美好的幻想。

    窦扣听得直打呵欠,想来她十二岁的年纪也体会不到什么,倒是对鬼力乱神之事颇有兴趣。

    “于姐姐,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一起去城外的山神庙好不好?季大哥老是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哑娘又不怎么理我。”窦扣岔开话题。其实她一早就想去了,只是季大哥说城外不安全,叫她不要一个人出去。

    “恩,等风头过了,我就带你去,反正我离开前也想去那里祭拜一下。”于书娴允诺。

    “离开?要去哪?”

    “不知道,不过书上说江南风景秀美,我想先去那走走。”

    已至傍晚,哑娘在院门口不停地张望,神情略微不安,煮好的晚膳都快被风吹凉了。季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准时回来,今天却迟了一个时辰。

    ‘别着急,兴许马上就回来了。’

    窦扣对哑娘生疏地比划手语。

    ‘他从来不会晚归一个时辰那么久。’

    ‘我去附近看看,你在家等着,免得他回来见不着人。’

    哑娘点点头。

    刚入夜而已,街上各家各户都已经户门紧闭了,只有一些客栈,酒楼,还亮着几盏灯笼;晚归的行人匆匆而过,凉风卷起地上的残枝枯叶,更显得街道死气沉沉;路边的乞丐互相殴打争抢食物,还有一些老弱病残安静地躺在巷口墙角。

    窦扣打了个寒战,稍稍裹紧了上衣。她出来寻季忘已半个时辰有余,这条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每个角落都找了,却始终看不到季忘的影子。窦扣心里也是十分不安,如果季大哥出了什么事,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脑中搜寻着季大哥带她去过的地方,突然想到那个有狼狗的浅巷子,会不会在那附近?季大哥就是在那拾她回去的。

    窦扣靠着模糊的记忆,七大弯八大拐终于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两人宽浅巷,巷尾高高的围墙,让人不禁猜想墙后面是什么。

    季忘果然在这,只是身躯融入了黑夜,让人不易察觉。

    窦扣吹着火折子走近,她觉得有些奇怪。

    “季大哥?”小心翼翼地唤道,

    “嘘......”季忘蹲在地上,比了个让她安静的手势,眼睛依然盯着某一处。

    窦扣顺着季忘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日自己蹲坐的地方,几块砌砖正在自行不规则的互换位置,似机关运转,加上微微泛出的红光,甚是诡异。季忘伸出食指慢慢接近,却在半尺之外整个人被弹开。

    “季大哥!”窦扣赶忙去扶,“有没有怎么样?”

    季忘跌坐在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仍在运转的砌砖,口中缓缓道出:“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是因为有天我见到几个孩子在这欺负一只受伤的流浪狗,便是那天你看到的豆芽,我只是上前理论了几句,其中一个孩子就拿出一把小刀划伤了我的手臂,当时血就滴在这个位置。”他指了指那红光处继续说道:“没想到瞬间就被吸得一乾二净,立马就把那几个孩子都吓跑了。之后我每天都会来这看看,却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今日我做工弄破了手指,就把血装在杯子里,像那天一样倒在这个位置,果真同样被吸进去了,然后我便搬开地上的几块砖,想看看下边有什么......”

    窦扣听得毛骨悚然,那红光印在季大哥脸上甚是吓人。她打了个寒颤,环顾四周,越发觉得惊恐,突觉胸口的印记开始微微发热,难道真的有危险?因为上次发热到滚烫的时候,就差点命丧黄泉。

    她捂住胸口,怕又有奇怪的东西飞出来,于是赶忙摇晃着季忘的手臂催促道:“季大哥,我们快走吧,哑娘还在家等着,万一是什么鬼怪,我们就有危险了,不如等明儿个天一亮,我再陪你过来看看。”

    虽有莫大的好奇,可觉得窦扣说得有理,季忘起身拉着她匆匆离去。

    此时,黑暗中传出几声细微的令人发寒的笑声,还夹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话语。

    “还不够!还不够!!”

    待两人离去,钟离阜现出身形,一袭拖地雪袍泛着悠悠白光,皎洁如月,俊美绝伦的脸失掉了一贯的淡然,取而代之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掌心聚气化箭,射入泛着红光的地下,只听见无数凄惨的如地狱般的痛苦嗷叫声渐渐消失殆尽,砖石粉碎,光源幻灭。

    这少年是谁?为何能开启魔界通道?

    钟离阜沉思一阵,转而飞天离去。

    季忘回到家中并未向哑娘提及巷中之事,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便匆匆用过晚饭回屋休息了,窦扣则是一回来就跑茅房。

    拉开胸前衣领,印记依旧在那里,只是不烫了,也没有任何异常。她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个妖怪?不然正常人哪会这般奇怪。可是不对啊,妖不是面目狰狞,长相丑陋,吃人肉,喝人血,会施妖法,长生不老吗?窦扣捏了捏自己肉肉的小脸,自己啥都不会,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还会生病,完全和爷爷口中的妖怪不沾边啊。

    “窦扣,是你在里面么?我有点急......”茅房外传来了于书娴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马上出来。”

    第二天窦扣一早就和季忘出去了,哑娘今早也拿了刚做好的几双草鞋到市集去卖,屋内就剩下于书娴一人。

    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匆匆留下几笔,于书娴收拾好包袱掩门离去。至于答应窦扣的事,也只能食言了,本就不是什么非她不可的事,那小丫头应该不会太在意吧。

    于书娴用草笠挡住了整张脸,低着头往出城的路匆匆赶,虽说于家寻她的风头已经过去,但还是不要让人认出的好。

    “呀!”突然撞上一堵肉墙,于书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却被人一把拉入怀中。

    “小兄弟走路可要当心。”头顶传来极为温柔的男声。

    “对不起!对不起!”连声道歉后,于书娴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星目。男子正挑眉看着她,左半脸的金色魍魉面具遮不住棱角分明的轮廓,着一身紫黑相间的缎子衣袍,腰间的通透玉箫格外惹眼。

    于书娴从未和男子如此亲密过,脸刷一下全红,赶忙挣脱退至一旁。

    原来是个姑娘。

    男子闭上眼,抬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褐眸变为腥红。

    味道似乎不错,满城都是恶臭熏天的精魂,这倒给他碰上一个清新一点的。男子眼瞳越发变大,基本覆盖整个眼眶,甚至泛着如火焰般跳跃的光晕。

    于书娴仿佛被人摄了心魂般,双眼无神直勾勾的与其对视,一眨不眨,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身子不听使唤地朝男子走去,接着从口鼻中散出淡淡烟雾,全数被男子吸入。

    猛地被一光束横穿而过,分开近在咫尺的两人,于书娴失重倒下,吃疼地闷哼一声,才惊觉醒来。

    “光天化日,未免太过明目张胆。”钟离阜着一身素白鹤氅,挺立如松,眉尖微蹙。

    “是你。”紫袍男子眼中红光隐去,恢复慵懒神情,挑眉道:“这身打扮差点没认出来。我只是扶了这位小兄弟一把,道长勿多疑,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声音随着人影化作一道紫光消失。

    于书娴回过神,定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鹤氅男子,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一身简素的道服丝毫掩盖不住出尘的气质。她羞得赶忙低下头去,却在下一秒发现眼前已空无一人。

    无法得知刚才的道人是何来历,于书娴心里一番怅然。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修道的仙门之人,怕也是无心留恋凡尘。她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尘,捡起第上的草笠,继续朝城门走去。

    脸上抹了厚厚的泥土灰尘,看起来邋遢至极,浑身脏兮兮的很难将她和千金小姐联系在一起。排队出城的人寥寥无几,官兵却查得很仔细,每个都对照了一下手上的人像才放行。

    快轮到于书娴的时候,她倒是不紧张,因为已经看到画上的人并非是自己,不过这时听到另外两个守门小兵在谈论。

    “听说没有?城南的于老爷快不行了。哎......膝下无一子,大女儿惨死,二女儿失踪,这兵荒马乱的,怕也是凶多吉少。千万家业无人继承,都说这年头好人没有好报......”

    爹不行了?什么意思?爹平时身体不是挺好的?于书娴脑中仿佛被人丢了一颗**,整个都炸开了。如果回去就再也走不了了,如果不回去,万一爹真如他们所说,她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于书娴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完全没有听到后边的催促声。

    “发傻呢!快走啊!”身后的大婶显得很不耐烦,用手推了推于书娴。

    被人拉回神,她连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出城了。”心终究敌不过亲情的啃噬,于书娴转身飞奔而去。

    于府门环被猛扣。

    “小,小,小姐?小姐回来了!”下人拉开门,先是一愣,接着朝里大喊。

    顾不得一身污垢,于书娴把头上的草笠摘下扔给旁边的下人,直奔父亲的居室。吴管家听见呼声正从客厅赶出来,见到小姐后随即跟了上去。

    “爹!”于书娴猛地推开门,像一阵风似的扫进屋,见母亲坐在床边擦拭着眼泪。

    于夫人看见失踪数天的女儿回来,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反而更为悲痛地说:“全城的大夫都来看过了,都说无能为力,叫我们尽早准备。”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

    “没说什么病症?”难道真是被自己气的?

    “大夫说你爹的五脏六腑皆已衰竭,怕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他们也觉得奇怪,书上并无此类记载,大多病症都是先缓后急,可你爹这太突然了,你走后没两天,本来只是生你的气吃不下饭,也没见哪不舒服,谁知过一晚上就这样了。有人说是中了妖法,可我们于家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夫人始终觉得冤屈和不解,老天夺走了她一个女儿,现在无端端又要带走她的丈夫。手中的锦帕换了一条又一条,眼睛红肿得厉害,想来是哭得几天没有合眼了。

    床上之人听到叫唤,虚弱地睁开眼睛,缓缓抬起的手臂仿佛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

    于书娴知道是在唤自己,她走过去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豆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爹,女儿不孝,只要您能好起来,女儿什么都听您的。”

    于老爷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其实爹这一辈子负了一个人。那年在江南经商的时候,游湖遇见一位女子,当时我并不知她是妖物,才有了几夜露水情缘。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我日夜担忧,她虽从未害过我,可终归人妖疏途。于是我向她坦诚我已有家室,想断了关系,谁知她坚决要跟着我,为了不要和她再有牵扯,无奈下我请来高僧将她收服,只是没想到她竟会自杀。当时她绝望的脸和凄厉的声音这么多年都在梦里纠缠着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于家后代不得善终!’想是报应来了,我对不起你,夫人。”转而看向自己的妻子。

    于夫人甚是诧异,可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只是摇头说道:“都过去了,我不怪你,老爷,你要挺住,我叫人再去找大夫!”

    这时,吴管家在门外说道:“夫人,客厅来了位公子,说是能治好老爷,要不要请过来看看。”

    “快!快请!不管是谁!都要试一试。”于书娴急道。

    须臾,一位带着魍魉面具的男子被领了进来,那身紫黑相间的袍子和挂在腰间的玉箫让于书娴一眼就认出是在市集上撞到的人。

    “怎么是你?”她迷迷糊糊记得这人好像是化作光华离去的,应该有些本事。

    男子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小抿一口,皱眉道:“好苦!”

    “你能救我爹?”她都快急死了,此人还如此闲散!

    “我救人都是有条件的,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帮你去除血咒。”

    “只要能救我爹,你要我的命都可以。”

    “我要你的命作甚?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男子手心翻开,把一小药瓶放置在桌上,继续说道:“你只要把这个倒入哑娘的食物中,事成之后我自会救你爹。”

    “你怎么知道......”此人不简单,想来是被人监视了,不过对象不是她。

    “只要我想知道,我便能知道。”男子笑得让人心底发寒。

    “我怎么信你?”

    男子瞬间移到床前,一缕烟从食指溢出,没入于老爷额头,只见床上之人脸上迅速恢复血色,握着于书娴的手稍稍能用些力了。于老爷睁大了眼,直觉精神抖擞,想要坐起身来。一旁的于夫人见状赶忙去扶,嘴里直叫唤:“老爷!老爷你好了!”

    “这只是暂时的,如果你没有做好我交代的事,你爹可是要死得比现在痛苦百倍。”说完又化身而去。

    于书娴走到桌前,拿起瓶子握在手里。虽然她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对不起了,季公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是为了爹,为了自己,为了于家。

第五章 恩将仇报

    两人傍晚回到家中,看到床头放着于书娴的留笔,知她已离去,季忘倒不意外,反是窦扣撅着嘴闷闷不乐。

    于姐姐这个大骗子,明明答应过她的!

    自那日后,季忘和窦扣每天都会去那个巷子里查看,可除了碎裂的砖头,已再无任何变化。季忘还刻意弄伤了手指,只为滴血实验,既不会被吸入,到晚上也没有红光。

    巷子里再无异常之后,季忘呆在家中的时间长了许多,不过偶尔也会出去做做短工,补贴家用。窦扣则是每天跟着哑娘学习怎么编草鞋,哑娘对她的态度也日渐亲近,不似刚来那般生疏了。日子就这么平凡无奇地过着,两人似乎渐渐淡忘了那次出乎寻常的经历,也没再提及。

    这日于府的吴管家让人抬着三顶轿子到访,说是他家小姐请三位到府上一聚,顺便感谢窦姑娘的救命之恩。

    窦扣还在纳闷离家出走的于姐姐怎会回到家中,不过接下来就被吴管家的话勾去了心神。

    “小姐已备好酒菜,只待我等接各位过去了。”吴管家微微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好吃的吗?”窦扣所问让全场人大笑。

    “那是自然,窦姑娘想吃什么,我命厨房准备就是。”

    她被自己的胃给出卖了,窦扣顾不得自己衣衫寒碜,毫不迟疑地三蹦两跳就上了轿子,然后拉开轿帘,不解地看着仍杵在原地的其他两人。

    “季公子和老夫人也请上轿吧,小姐命我一定得好生接三位回去,不可怠慢。”意思是不要为难他。

    虽然不想和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扯上关系,但此次人家只提及窦扣,想来自己挺多是个陪衬,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季忘和哑娘心造不宣地对视一眼,也相继上了轿子。

    只怪这心如绷弦的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已是万幸。

    约摸一刻钟的路程,轿子在一座大宅前停下。门口的两座大石狮子格外气派,悬挂正中的上等紫檀木牌匾镶嵌着‘于府’两个烫金大字。下人们早已在石阶上候着了,见轿子一停下,纷纷欠身行礼,别说窦扣了,就连季忘也没见过此等排场,未免有点太小题大做。

    窦扣有些惊慌地扯了扯季忘的衣角,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几个丫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用不屑的眼神打量过来,不用想都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这就是季忘不想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他像往常一样握紧窦扣的手,偏过头小声在她耳边说:“不要担心,有季大哥在呢。”然后帮她顺了顺有些凌乱的额发。

    已经习惯了这一连贯的动作,窦扣并不觉得过分亲昵,反倒安心许多。

    然而看在哑娘眼里却另有一番沈思。

    这孩子该不会......

    吴管家领着人进了大门,越过正堂朝偏厅走去。

    这宅子可真大,碧瓦朱檐的阁楼、别有洞天的假山、各式盆栽琳琅满目。廊院内多奇花异草,四季常青;池中的金银鲤鱼在大如雨伞的荷叶下穿游。窦扣一路上呼声连连,想必爷爷口中的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一行人被领至一间别院,门被两个丫鬟拉开,房内空无一人,只见圆形大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花样百出,食材上等,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季忘尚未进食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一向沉稳的他此时也尴尬的低了头去。哑娘还是头一次见他这幅模样,少有的慈笑挂在了脸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杵在外边了,某个小丫头早就窜进去了。

    被管家安排入了席却迟迟不见主人来,窦扣按耐不住想悄悄偷个小红枣,却被哑娘拍掉了手中的筷子,用手语比划着:‘主人家没来,不可没有规矩。’

    一旁站着的吴管家见状,笑呵呵道:“小姐在更衣,已经叫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只见于书娴一身对襟齐胸菖蒲色襦裙,手肘挂着披帛,青丝绾成随云髻,依旧插着那只翠色玉步摇, 移步生莲缓缓走来。后边跟着的丫鬟待她进了屋,顺手带上房门,屋内只留吴管家伺候着。

    窦扣看迷了眼,今日的于姐姐可是比那日站在粮桶边上的更美几分。自己要是有她的十分之一就好了。上天真是不公平,于姐姐家世好,人又好看,心地也善良,哪像她……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心思全写在脸上,季忘猜到这丫头单纯得紧,侧过头说着耳语:“过几年等我家小扣子长大些,季大哥给你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裳,定不会比她差的。”

    虽是哄小孩子开心的话,但听在窦扣耳朵里,着实美滋滋的。指不定她褪去婴儿肥之后也能是一张水当当的容颜。

    “哦,对了。”窦扣突然想起重点:“于姐姐不是要去江南吗?为何会回到家中?”

    “那日走到城门口,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家父病重,已经卧床好几日了,只得先回来看看是何原由。”

    “那于伯伯现在好些了吗?不过像于姐姐这么有孝心的善良之人,相信于伯伯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于书娴眼中忧虑一闪即逝,却被季忘看进了眼里。

    “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吗?”他问道。

    “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顽疾,大夫说这次比较严重,需要卧床数月,慢慢调养,都怪我这次离家出走惹他气急攻心了。”于书娴眼神飘忽不定,转了话题:“先别说这些烦心事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粗茶淡饭招待各位只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来日窦姑娘和季公子有何要求,书娴定竭尽所能。”于书娴说完举杯敬酒。

    窦扣自然是以茶替代,似懂非懂地听着季大哥和于书娴客套寒暄。

    几圈下来,哑娘稍稍有些不胜酒力,她原本还绷紧的神经,在数杯佳酿下肚后也松懈了下来。十多年没有喝过酒了吧,这酒虽香醇,可还是比不上当初......

    “来,吴管家,去给季老夫人斟满。”于书娴使了个眼色。

    吴管家趁人不注意从袖子里拿出小药瓶,把里边的液体倒入酒壶中,摇了摇,再倒入哑娘的酒杯里。

    哑娘脸微泛红,笑着朝管家颔首,想是酒精的作用,让她看起来不同以往。

    吴管家怔住,是自己眼花吗?怎会觉得眼前这个市井妇人竟有些妩媚?

    于书娴轻咳两声,示意他下去。

    哑娘举杯一饮而尽,许是兴致上来了,倒也喝得十分痛快。季忘何曾见过她这幅模样,颇为诧异,看来自己对这个把他拉扯大的乳娘了解太少了,也关心太少了。

    ‘砰’一声酒杯落地摔碎,哑娘突然身子一震,双眼突瞪,猛地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桌布和食物。她迅速运功封锁了周身穴道,褐色的眸子瞬间变蓝,深不见底,眼眶布满血丝,扶着桌子颤抖地指着于书娴。

    “你......酒里下了什么?!”声音如黄莺出谷,珠落玉盘,能慑人心神。

    话音刚落,门被一阵强风震开,门外之人虽负手背对,却让哑娘瞪大了眼睛。

    “蓝渊,别来无恙。”

    男子转过身来,手里把玩着玉箫,魍魉面具下的脸孔慵懒地微笑着。

    “原来是你......”蓝渊艰难地苦笑几声,“我自知躲不过,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大意。”

    短短几分钟的变化让其他几人措手不及,窦扣吓得躲到了柱子后边,季忘扶着哑娘瘫软的身子,心中虽千百个问题缠绕,却双唇打颤不知如何开口。于书娴则是和吴管家退到屋外。

    “当年魔界第一护法,魔宫圣后蓝渊,名字一说出来,多少仙魔闻之震颤。其声唯美妙曼,婉转怡人亦可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可如今一看,不过就是街巷妇人而已,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男子边走进屋边说道:“你处心积虑隐藏行踪,封印青耕之音,怎会忽视了少主体内流的是魔君的血?落孤城属极为阴寒之地,戾气极重,只要一滴血,就能召唤魔界通道。”

    季忘怔住,难道那巷中的异样和自己的血有关?

    蓝渊亦怔住,果真是她大意了,毕竟是那人的后代,身体里流着的血怎会平凡。

    “你给我喝的什么?!”

    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蓝渊直觉身体变化迅速。黑丝蔓延泻下,铺了一地,干燥苍白的脸上渐渐变得晶莹通透,唇色火红,黛眉上挑,眼角拉长,颜色异常妩媚。季忘惊恐地推开了她,蓝渊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无奈苦笑。

    “我今日来必须带走少主,如果不给你用[yuè zhuo]血,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魔宫已无主十余载,军心涣散,士气低下。魔君弥留前叫属下重振魔宫,属下一定不负魔君所望,尽全力培养少主成为下一任魔君。”

    “祭昼是他自作自受!印月,我当年对你不薄,如今我只是一介妇人,你为何苦苦相逼?”听到是血,蓝渊身子一僵,此毒专门对付仙魔,无论道行多高,只要饮下,必死无疑。

    印月看着季忘,道:“他体内流的是魔君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注定成为魔界王者,一统三界。当年你带着未出世的少主消失,还杀了守门凶兽蛊雕,已属背离魔宫,我印月对叛徒从来不手软。想起来了,你也曾是瑶池的凝香仙子,不过现在看来,仙界容不下你,魔界亦如此,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吧。”说完掌心凝气又给了蓝渊致命一击,她必须死,否则少主将来一定会有妇人之仁!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蓝渊整个身躯倒在了血泊中,一双满是血丝的蓝眸锁住季忘,艰难的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不要,不要走你爹的路......”

    话音未落,便已无声。蓝渊蜷缩成一团,地上的发丝渐渐聚拢包裹住剧烈颤抖的身躯,看得出此时极为痛苦。在一阵挣扎后,化为一只蓝绿相间的青耕,已经奄奄一息。

    季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往后退去好远,始终对眼前的变化难以置信。这只鸟是他的生母?他不是家道中落的大户之子吗?她不是他的乳娘吗?她的嗓子不是被毒哑了吗?为什么还能说话?少主是谁?这叫印月的男子是谁?蓝渊是谁?父亲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此时门外传来于书娴的声音。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你何时救我父亲?”不要怪她,她也是逼不得已。

    “神鸟的骨髓可破任何诅咒,混合其血熬汤服下即可。”印月说完化作一阵紫烟卷起楞在地上的季忘腾空离去。

    “季大哥!”窦扣从柱子后边奔出,想要伸手去抓熟悉的衣角,却只抓到了空气。她转而低头看着地上化作青耕的哑娘,咬了咬嘴唇,使劲扯下身上的一块布,包住只剩一口气的鸟躯,双手抖个不停。

    是的,她害怕,内心鼓足了勇气才从柱子后奔出来的。爷爷曾说过,妖魔都是可怕的,害人性命的,可今日亲眼所见,却是自己这么久以来朝夕相处之人。一大片鲜红刺痛了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

    可是,自己何曾被她伤害过......

    “吴管家,把它弄去厨房,按照刚才那人说的去做。”于书娴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赶紧破除血咒。反正这畜生还活不活得了都是个问题,倒不如舍身救她一家也算是积功德,没准下次投胎碰上个好人家。

    “于书娴!你恩将仇报!此刻还想做什么?!”窦扣愤怒指控,浑身气得发抖。是她下的药!是她害哑娘变成这样!是她让人带走了季大哥!

    “你刚没听到吗!只有她能救我一家,如果血咒不除,我于家上下都会不得好死,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更何况她是魔,杀了她也算是拯救众生。”

    “她并没有害过你我,魔又如何,你牺牲别人的性命来自保,和魔有何区别?!”

    “她现在只是个畜生!杀她就像杀鸡杀鸭一般!我看在你救过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乖乖让开。”于书娴对吴管家使了个眼色,从小女娃手里抢个东西还不简单?

    “要动她,你先杀了我!”窦扣把蓝渊紧紧捂在怀里。

    “来人!把她拉开!”

    不止吴管家,门外几个婢女和下人都进屋伸手来夺。拉扯之际,一根木棍迎头劈下,窦扣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漫天繁星,额头血流不止,整个人不支倒下,可手臂依旧没有松开。

    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胸口印记那种炽热的感觉就像火山爆发,瞬间充斥了窦扣全身每一个细胞,伴随着凄厉的嘶吼。

    像沉寂了多年的委屈,压抑了万般的苦楚,尖锐的声音划破一切嘈杂。

    光束自窦扣胸口印记飞出,做出反击,周身之人全数倒地,惨叫连连。

    “不要杀人!”虽然她不清楚身体里的东西是什么,但多少会听从自己的意愿吧,树林的恶人是死有余辜,可这些人只是受命而为之,罪不至死。

    于书娴惊愕不已,直觉情况不妙,想趁乱逃走,却被光束绊住脚,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你又是个什么怪物!?”她惊恐地看着窦扣缓缓逼近。

    “你问过我,树林之中我是如何救的你,现在你看到了。那天我能杀了他救你,现在也能杀了你救哑娘!”一束青光化成长剑直指于书娴胸口,窦扣眼中燃着熊熊火焰,她不明白为什么仇恨会千倍万倍地啃噬着她的心,好像眼前人不死,她就无法痛快,难道这就是她的本性吗?妖的本性......

    不,她不能被左右,她是人!不是妖!

    心努力平复,青光在空气中散去,周身的诡异荧彩也慢慢附入体内。

    也许,她是能控制它们的。

    怀中身躯的气息越来越弱,窦扣担心地搂紧,现在得先想办法救哑娘。

    又随手扯下身上一块布,给自己的额头包扎止血。窦扣不再理会地上的于书娴,越过她摇摇晃晃地跑出于家大门,鲜血跟着脚步,洒了一地。

第六章 城西老怪

    一路上顾不得路人的异样眼光,窦扣风风火火地冲进一家医馆,把满是血渍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看诊台上。

    青耕全身裹得严实,只露出喙。

    “这......这是?”年过半百的大夫手顿了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快救救她,她快不行了。”窦扣一脸正经,万分焦急。

    “它?”大夫指着布包,这是鸟?鸡?

    “嗯!她吐了很多血。”

    来抓药看诊的人听到窦扣的话,目光纷纷转移到了诊台上的‘病人’,然后哄堂大笑。

    这丫头该不会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这有没有治脑子的药。

    “你到底能不能救?!”看大夫始终没有动作,窦扣有些气急败坏。

    看她也不像是开玩笑,大夫只得把手伸到青耕的脖子上探脉搏,众人哪见过这等稀奇事,都转头围观。

    “老夫只会治人,这畜生可从来没研究过怎么治,但从脉象上看,五脏俱损,想来此刻也是极为痛苦,你何不让它早点解脱?”大夫想拨开布包,看里边到底是何种牲畜,却被窦扣整个抱回。

    “那这落孤城可有会治疗牲畜的大夫?或者会解奇特毒药的人也行。”

    “小丫头,这年头连人都救不活了,谁还会专门去救畜生。虽不知你所指何毒,不过沿着城西的河边走到尽头,有个人称‘戚老怪’的瘸子住那,他倒是会一些旁门左道的炼丹之术,你可以去请教他。只是此人性格怪癖,我行我素没个规矩,愿不愿意还得看他心情。”

    窦扣抱起布包一溜烟跑出医馆,留下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城西,沿着河走到尽头,叫‘戚老怪’的瘸子,脑中盘旋着这些字。她一定要救哑娘,她不想看到季大哥伤心,也不想看到哑娘死。

    问了河边洗衣的妇人,顺着指示的方向又走了一段后,窦扣在一所土阶茅屋前站定。

    “有没有人呐?”她上前叩门两声,无人回应。

    见门虚掩,窦扣干脆推门而入,她心里只想着救人,也不管是不是私闯民宅。院中弥漫着混杂的草药味,她环视一周,不见主人,墙角的一口大锅不知煮的何物,水已沸腾,冒着黑色的气泡和浓烟。

    “有人在吗?”再唤一声,四周依旧沉默。

    好奇心驱使她朝大锅走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喝住。

    “站住!谁让你进来的!”

    声音略微沙哑,窦扣转过身见一身形干瘦如材的老大伯正横眉瞪着她。此人满头银灰,下身扭曲不自然,像是痿症,右手拄拐,左手拿着簸箕站在门口。

    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不过出门倒个药渣而已,家里就来了不速之客,难道自己在落孤城的名声不够臭吗?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的脾性!

    见眼前的小丫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老人更为火大,他最讨厌这种异样的眼光,都是些凡俗之人!不过下一秒就被窦扣手上的布包吸引住了,虽只露出尖细的喙,却让他眼前一亮。

    “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老人问道,口气不似和善。

    “你是‘戚老怪’?”窦扣惊觉自己言语不当,马上改口:“额,戚老伯?”

    果然很奇怪,全身上下都奇怪,看他此时的表情,应该是个不好说话的老头。

    “哼哼......”老人冷笑两声,“别来这套,本人姓戚名怪,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边说边走到大锅前,往灶中加了点柴火。

    “你救救她”窦扣把布包双手拖出,“她中了血之毒。求求你,如果你能救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血?!”戚怪惊愕。“她是?”

    窦扣打开布包,把青耕放在地上,用手顺着羽毛轻抚,想减弱她的痛苦。

    “神鸟青耕?”戚怪蹒跚地大步走过来,神情激动不已。

    应该是吧,窦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戚怪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她是谁?怎会和仙魔有牵扯?

    “我没那么大本事,她活不过一个时辰了。”戚怪隐去欣喜的神情,故作淡定地说道。

    是谁下那么重的手?用了血之后还给了致命重伤,非置人于死地不可。

    “你不是会炼仙丹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你大发慈悲救救她。”窦扣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千万不要连最后的希望都灭了,失去爷爷时的绝望,心痛,迷茫,恐惧,此时又全数袭来,她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好不凄惨。

    “我会只炼一些普通的丹药,谁告诉你是仙丹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是凡物,我一届凡夫俗子有何能耐。”戚怪对眼前的泪人儿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淡定说道:“反正她气数已尽,不如给我炼制回形丹,指不定能治好我的软脚瘟。其羽毛也可练成保春长驻的丹药,你以后也会用得到......”

    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如此冷血无情之人,罢了!窦扣吸了吸鼻子,不想再听戚怪废话下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新包裹住鸟躯,起身就走。

    “哎!等等!”

    “等什么?等你把她拿到锅里去煮?”

    “锅?”戚怪转头看了窦扣所指,“哦!那个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这锅里煮的可是难得的双头蛇,剖开肚戳破蛇胆混以鸩酒,钩吻,马钱子,夹竹桃等煮上二十四个时辰,等汤汁浓缩成一小碗,再用普通的丹药裹上一层,无色无味,用来杀人毫无破绽,可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果然是个怪人,而且还是个心肠超级坏的大恶人!窦扣看着戚怪自豪地滔滔不绝,越发对此人厌恶至极,她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哎!哎哎!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没准这碗蛇汤能以毒攻毒暂时压制住血的毒性,我再用凝魂丹保住她的一丝气息。”

    走到门边的脚步立马停住。

    “你肯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窦扣坐在地上用细竹管子把碗里浓稠如墨的蛇汤灌入青耕嘴里,不一会青耕的身躯便开始细微地挣扎。戚怪从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里边装着颗红豆大小的褐色丹药,他上前握住鸟喙,单指推入其喉,然后用手轻轻顺了顺青耕的脖子,辅助她把药丸吞下去。

    怀里的身躯渐渐平缓,知是起了作用,窦扣长呼一口气。

    “这只是暂时的,她吃的是我最后一颗凝魂丹了。”戚怪合上木盒,正色道:“我戚怪帮人是看心情,不过这次却是在你身上压了一个价值不菲的赌注,希望你是个守约之人。”

    “这药能坚持多久?”

    “看她造化,不过有这碗蛇汤压制,至少能顶上十天。”别说汤了,光是那颗凝魂丹,也是需要极北苦寒之地的冰莲混合夭折腹中的男童心脏炼制一年半载才出那么一颗,要不是觉得这丫头或许能见到那人,他岂会舍得?

    窦扣离开戚怪居所回到三人曾住的寒屋漏院已是日落黄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脑中思绪乱成一团。晚风卷起院中火坑里的冷灰直扑脸颊,飞进眼里,她忍不住鼻子一酸。

    细细想来,归根究底似乎又是她的错,如果那天没有去城郊拾柴火就不会救下那个忘恩负义之人,也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难道她是天煞孤星注定克死身边的人?

    太阳一下山,天总是黑得特别快,窦扣进屋匆匆把满身血渍的衣物换下,再用一件补丁外衫重新裹住青耕,放进背篓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重新出发了。

    出城的时候很顺利,她装着可怜的脸跟城卫说是自己家的鸡发了鸡瘟,要拿去城外埋了以防后患,那两人赶忙捂住口鼻让她赶紧走。

    ‘出了落孤城沿大路一直往北走,穿过树林就会看到一湾大湖,偶尔会有放养野鸭的船家肯渡你到对岸去。阴山是最高的那座,虽然神仙所居的洞天福地一般人无法接近,不过这青耕是神鸟,你便带着她去碰碰运气吧。’

    窦扣脑中刻着戚怪这句话中的重点,‘大路往北’‘湖’‘船家’‘阴山最高’。

    今晚月光还算亮堂,宽敞的大路走得十分顺畅,毕竟她这身打扮也不会有人想跳出来打劫。好在背篓里是小小的鸟躯,如果是个成年的妇人,她定是死活都拖不动的。

    晚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钻进衣领,窦扣打了个寒战,她裹紧衣服,稍稍加快了脚步。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一个人晚上走夜路还是挺害怕的。都怪以前在山上的时候爷爷没事总讲一些鬼神妖魔的故事给她听,这下脑中全是自己虚想出来的恐怖形象,怎的都挥之不去。

    窦扣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长时间,只觉身子越发疲乏,适才发现不远处亮着几盏灯笼。

第七章 庙中奇遇

    前方的庙宇格外气派,窦扣行至门口,抬头看牌楼正中的木匾刻着‘山神庙’三个大字,四侧亦刻有万字佛边,屋顶飞檐处都挂有油纸大灯笼,很是亮堂。

    身子困乏得很,窦扣打算在这过一夜养足精神再继续前行。

    寺庙的院子不大,不过更显得院中的一棵菩提树硕大无比,树上挂满了各种祈愿符、绸缎带、以及用细线穿孔的木牌,上边都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一些似乎想抛至更高,却没有被树枝勾住掉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扫去。

    树前方的大青铜香炉里插满了红色的香杆,看来果真如人所述,香客繁多。

    一一越过,窦扣走上石阶,进了庙堂去。

    一直想来的地方,却这般无心插柳地来了。

    她吹着火折子,点燃了堂内四周烛台上的蜡烛,整间庙堂顿时陷入柔和的烛光之中。正中的五尺铜制神像盘腿而坐,双手叠加于下丹田,手指做结印相对,束发置头顶,胡须覆嘴垂至胸口,面相严正,慈眼视众生。

    神仙都是老伯伯的样子吗?窦扣一边嘀咕一边把背篓拿下来放置在一旁,然后走到中间的软垫前跪了下来,仰起头,盯着那双铜质的眼睛良久才开口道:“人家都有爹娘,我非但没有,连对我好的人都一个一个受到伤害,听爷爷说我是神仙送来的,你也是神仙,那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空荡的环境能把声音放大好些倍,她稍稍压低了音量继续自顾道:“你既然能显灵一次,也能显灵第二次吧?那你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上阴山吗?或者你能直接治好哑娘,我也就不用去了。戚怪说,阴山中有一只修行了千年的赤炎蛇,只有它的蛇毒能治好哑娘。阴山那么大,要去哪里找那只赤炎蛇呢?找到了之后他会帮我救人吗?不知道季大哥现在在哪里......”就像一潭苦水,不吐不快,她噼里啪啦对着空气说个不停,即便知道不会有人理她,不过还是朝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窦扣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惊悚地瞪大眼睛左顾右盼。

    老者从神像后边走出,一身素衣道士装扮,雪白拂尘搭在手肘,鹤发鸡皮,沟壑纵横的脸正朝她微笑。

    “你…你,你是山神?”窦扣被惊得语无伦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呵呵,姑娘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只是庙祝而已,在这庙里做些解签文,打扫之类的杂活,平时喜欢研究道法,所以这身打扮。”

    “那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啊?”

    原来是个普通人,窦扣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姑娘丹田有力,中气十足,老夫刚准备过来掌灯,想听不见都难啊。”

    老者笑眯眯地走到神像前用拂尘轻轻掸了掸,随手拿起一个贡品水果用手随便擦两下便放入嘴里咬得咔呲咔呲响。

    “那是给山神爷爷的,你怎么可以不敬!”

    她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供台上的食物也只能干巴巴吞了好多口水,见眼前人如此随意,窦扣莫名火气顿时上来三分。

    接受到怒视的目光,老者不以为然的又拿了一个梨,走过来塞在窦扣手里道:“看你年纪小小的,怎么那么多规矩?饿了就吃!不偷不抢的,他老人家有灵,也不想有人在庙里饿肚子对不对?反正放久了都要拿去扔掉,暴殄天物还不如吃了好。”

    似乎有点道理,窦扣无力反驳。见她仍在犹豫,老者一个推送,直接把梨塞她嘴里。

    “吃吧,迂腐的小丫头!”

    窦扣双眼微瞪,却也忍不住小小咬了一口,好甜!接着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夜凉如水,夹杂着二月的寒风吹进来,窦扣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三两下啃完手中的梨后,她走到背篓边靠着柱子抱膝蹲坐下来,看着老者走到前院关了庙门,接着又回来关了正堂的门,把黑夜阻隔在了外边。想来也是快到歇息的时刻了,幸好自己早了半刻,不然今晚得睡树林里了,想想都觉得恐怖。

    老者盘腿坐在其中一个软垫上,闭幕养神,缓缓问道:“丫头要去阴山?”

    “嗯......”

    “要救人?”

    “嗯......”

    “你可知阴山非**凡躯能上去的。”

    “知道......”戚怪有跟她说过。

    “那你......”

    “神仙也是人修成的嘛,不去怎么知道上不去,而且我非去不可。”

    “你要救的是何人?让你如此执着。”老者睁开眼,看向她的背篓。

    窦扣思索了几秒,觉得这老爷爷既是修道之人,应该懂一些神魔妖仙的事,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他。

    并没有多大讶异,老者只是颇有深意的‘哦’了一声。

    就这样?这表情是信还是不信?她口沫横飞的,好歹也给一个精彩的掌声吧,难道他不好奇她背篓里的东西?这反应着实在窦扣意料之外,因为连戚怪这种‘见过世面’的人都多少惊讶,眼前的老爷爷怎会如此淡定?

    “不相信就算了。”窦扣偏过脸去,罢!反正是不相干的人。

    “老夫没有不信,只是在想你胸口印记里的东西,虽不知是为何物,但道法里有一种衍息心法,可以压制自身逆行之气,不至于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还能加以控制,收放自如。”

    “有这种法术?那你能教我吗?”那些光束老是莫名其妙地飞出来,虽然每次都是救她,可指不定哪天没事找事出来乱窜,万一吓到别人,不就自己安了个妖怪的名?如果以后能收放自如,定是再好不过了。

    “此法不难,只是一般的调养之术而已,今日且罢。地上阴寒,对身子不好,老夫的居所在后院,屋内还有一个小竹榻予你休息,明早再授予你心法。”老者站起身,示意窦扣跟上。

    倒是一个心肠不错的爷爷,窦扣未觉不妥,提起地上的背篓,走到供台前拿了一块饼,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寺庙的后院别有洞天,只是四周的薄雾让人仿若置身于梦境中,适逢桃花开得茂盛,被风吹落了一地,洒在石板路上,煞是好看。

    老者提着灯笼走在前,窦扣紧跟其后,她记得刚进寺庙的时候月光还挺亮堂的,啥时候变得灰蒙蒙了?最近天气真是捉摸不定,只盼明日不要下雨的好.

    走了一小段石板路,便看到桃林中立着一间矮小木屋,老者领着窦扣进了屋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窦扣环视一周,除了床和桌椅,就只有窗边的小竹榻了,家具还真少。她放下背篓,把青耕抱出来放在榻上,拨开裹着的衣物,用手顺了顺羽毛。

    自喝了那碗黑乎乎的汤后,微微从喙处可探到如熟睡般的呼吸,青耕整个身体一动不动,眼合口闭,只有身体的温热能证明她还活着。

    窦扣还是有些担心的,这样不吃不喝真的没事吗?还是要灌一点吃的下去?

    老者此刻坐在桌前不发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边的身影。

    是自己大意了吗?当初怎会没有算到她体内的元神竟会如此活跃,不过这样看来,好像也不是坏事......

    “丫头,你过来。”老者突然唤道。

    “嗯?”窦扣听话地走到老者对面坐下。

    “你拿着这个”老者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接着说道:“明日过了湖,到阴山脚下后把瓶子里的水喝了,便能通过阻隔结界了,那里虽然是修行圣地,但不乏心性不定的妖兽,且地势险峻,上山之后还是得小心行走。”

    窦扣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瓶身精细小巧,不及她两根手指大,晃了晃也没有声音。

    “好可爱的小玩意,里边装的是施了法术的水吗?”她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入腰间的小荷包,如果真的有效,那摆在前面的第一个难题就顺利解决了,只是......

    “你为什么帮我?”

    “老夫是修道之人,助人有利修行,何乐不为?其实这只是普通的水滴,施以简单咒法就成了。阴山只是为了阻隔凡人,所以并未使用什么上层的结界,要通过不难。”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窦扣感到阵阵睡意袭来,知会了声,便去睡下了......

    翌日,窦扣是被冷醒的,钻入衣领的露水让她打了好几个寒战。猛然惊觉自己居然睡在桃树下,一个激灵弹坐而起,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木屋。

    周围的桃林,地上的花瓣,不远处延伸过来的石板路,她顺手摸了摸腰间的小瓷瓶子......

    昨晚不是梦!那人是鬼还是妖?难怪她觉得昨晚四周灰蒙蒙的好不真实。窦扣猛地又打了个寒战,头皮一阵发麻。

    东边太阳才刚露半边脸,桃林中已是雾气漫天,红霞透过云层晕染了整个世界,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窦扣朝双手哈了好几口热气,待稍暖和了些,她把身侧的青耕重新用衣物包裹住,装入背篓里,不经意间发现身旁多出了一卷竹简,上边用小篆刻着‘衍息心法’。

    窦扣又是讶异又是感动,回想起昨晚那位老爷爷的一言一行,怎都不似妖邪之辈,莫不是自己遇上了神仙?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竹简一同放入背篓,沿着昨晚的石板路大步走向前院。

    天气不错,没有下雨,庙里陆续来了一些朝拜的人。香炉里青烟袅袅,庙堂里的供台上又多了一些新的贡品。

    窦扣跪在堂中,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山神像。

    “山神爷爷,谢谢你,我此去一定会小心的。”

    说完又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第八章 神秘少主

    暖阳升至半空,薄雾渐渐散去,窦扣出了山神庙又往北走了不到半刻的路程,树林前方一湾大湖赫然在目,远处群山皆笼罩在一片迷蒙中。偶尔几只白鹭扑下,叼起猎物再腾空而去,微波粼粼的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有妇人在湖边洗衣,嘴里哼着歌谣,声音清脆洪亮。几块平坦的大石刚好作为天然的椅凳和洗衣板,妇人手里的捣衣杵在石板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婶婶,你可知这湖上何时会有渡船?”窦扣上前询问。

    妇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她,道:“你是要去.....”

    “我要去阴山。”窦扣看向那片迷蒙中的群山,烟云深处,一座峻峰高耸入云,若隐若现。

    “阴山?”妇人顺着看过去,然后又转过头看向她,“你也是去寻长生草的?”

    “长生草?不不不......我只是去拜访一位仙者。”虽不知妇人所指何物,不过听名字应该是草药之类的东西,窦扣也无心追问。

    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眼神似乎在说‘仙者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湖上就这么几个养鸭垂钓的,这会儿啊也该是回来的时辰了,约莫再多等半刻吧。”妇人说完继续忙手里的活去了。

    窦扣道了谢,走到湖边蹲下,用清凉的湖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

    远处薄雾中豆点大的扁舟若隐若现,头戴草笠身着蓑衣的船夫摇着橹缓缓驶近,船头尾各站着三两只放养的野鸭。见有人朝他招手,船夫摘下草笠边挥边吆喝回应,驶着船靠了岸来。

    这还是第一次坐船,窦扣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怎料船身晃得厉害,她一个不稳扑了进去,惊得船沿站着的鸭子全数飞扑进了湖里,‘嘎嘎嘎’乱叫不停,船夫用橹支撑维持平衡,不禁大笑。

    窦扣好不容易爬起来,屁股还没坐稳就听见船夫说:“小姑娘,坐好咯。”接着橹一摇,船身晃晃悠悠的驶开了。

    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这种水路运输工具见都未曾见过,晕船是必然的,此刻窦扣胃里翻江倒海,却只是一阵干呕,早上本想顺个贡品果腹,只是庙堂里众目睽睽,她便打消了念头。

    她用手紧抓船沿,低头见眼前一片茫茫墨绿湖水深不见底,像是一个大窟窿,随时可能把人吸进去。

    几只野鸭飞上船尾,船身又是一阵晃动,窦扣干脆闭上眼,想象成是在荡秋千。只盼这小小的木舟能顺利过去,湖心水深几丈,她可不想溺水而亡,湖水冰冷刺骨的,这种死法太痛苦了。

    “试试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眼睛专注一处,既能饱览这湖光山色也能使头晕减缓。”船夫悠闲地摇着橹,又问道:“姑娘也是去阴山寻长生草的?看你年纪尚小,莫不是家中有人得了顽疾?”

    又是长生草,窦扣仰起略微发白的脸,悠悠道:“我不知道什么是长生草,此去阴山是另有所寻。”

    船夫笑道:“世人都想长命百岁,我却不以为然,行在山水间,只盼逍遥自在,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何分别,不都早晚归于黄土。”说完清嗓吆喝一声,伴随着空中几声划破天际的长鸣,格外悠扬。

    “长生草到底是什么啊?刚湖边那洗衣的妇人也问我是不是去寻它。”听得多了,心里也有了些好奇,窦扣忍不住发问。

    “传闻阴山上长有一株紫叶绿花的仙草,喜好阴寒之地,一般生长于渗水的石缝中或者山洞深处,其叶可治百病,除皱祛疤,其花可驻颜,延寿……可神了。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谁知是真是假,更何况阴山又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只听船夫这边说完又‘咦’了一声朝前望了望,窦扣也顺着望过去。

    不远处隐约可见一艘画舫,因水路渐渐变窄,所以越靠越近,湖面荡起的大波浪使劲摇晃着窦扣乘坐的扁舟。晕船的感觉真是难受得要命,窦扣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气没一出撒的瞪着仅隔十几米的庞然大物。

    船身是复式的亭台楼阁,梁柱刻凤,栩栩如生,轻纱帷幔皆以鹅黄为主色,船头立着的麒麟标志足有一成人大小,船边每隔几米就站一护卫,统一身着褐色皮衣,腰间均配有大刀或长剑,各个英姿飒爽挺身而立,不禁让人猜想那帷幔中到底是何人。

    虽然这番景象着实让窦扣开了眼界,不过她现在可没心情。

    “船家,此去还有多久路程?我自小在山间长大,这行船颇为不适,让你见笑了。”窦扣一脸苍白虚声问道。

    船夫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艘画舫,听到窦扣唤他,这才回道:“姑娘莫急,过了前边那个浅水湾,水道就窄了,再直行至一池古潭,就是阴山脚下了。”

    画舫渐渐驶远,船夫也朝同样的方向摇橹前行,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这青漠庄的人也信有其事。”

    “难道他们是去寻长生草的?”听名字应该是某江湖门派,窦扣虽下山不久,可季大哥闲暇时会跟她说一些江湖之事,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她总是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竹山上的时候趴在爷爷腿上听神仙故事一样。

    窦扣心一沉,真不知道,季大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可还安好。

    “听说这青漠庄的少主偏好游山玩水,却也是一俊秀之才,自小跟着祁山仙门的忘尘真人修炼道法,不到弱冠之年就已是一身仙风道骨,法术超群,此番前去想必也是为那仙草。”

    离了湖心,扁舟驶入浅水湾,水道变得不到一丈宽,用橹能撑到底。

    画舫停靠在湾口,船边只剩下两个护卫,这大船定是驶不进去的,想是船内的主人也换了小舟前去。

    日至头顶,薄雾早已散去,河道两侧鸟声不断,扁舟在水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痕,印着正午日头,光晕乍眼。岸边阵阵青苔泥沼味扑鼻而来,颇使人神清气爽。

    船夫减慢了速度,用橹探底而行,似乎来回过多次,很轻巧地避开了一些隐藏的大石头,使船身行驶得平稳顺利。

    “小姑娘,我们到咯!”

    听到船夫一声吆喝,窦扣探身看向前方。

    水如碧玉山如黛,一池盈盈古潭幽深而静止,零散的荷叶伴着密密麻麻的水藻,随着小舟驶入,散了开来。

    把船靠岸,船夫并未收取报酬,想来是看窦扣的打扮也给不出个什么。

    窦扣连声道谢,船夫离去前还叮嘱了一些,无非是走山路要如何小心之类的,总之还是个挺热心的伯伯。

    她长呼一口气,总算是到了,这水路行船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想到以后回去还得坐船,心里就得慌。

    适才发现不远处也停靠了一艘乌篷船,早已人去船空,不难猜应是那画舫的附属,再看地上满是鞋印,看来此处早已被人踏遍。

    窦扣抬头,眯着眼看向深入云层的山顶,只见时不时几道雪白身影划空飞过,隐入云层,伴随几声空灵悠长的鹤唳,侵占了整个耳膜,叫声虽悲戚,倒也十分动听。

    “只盼这赤炎蛇千万别住在山顶就好,不然非把我累死不可。”窦扣边说边取下腰间的小瓷瓶子,打开木塞,仰头喝尽,抿了抿唇,冰冰凉凉的似乎没什么味道。管他呢,喝不死就行,没准还真有用呢!她把瓶子重新收入腰间,沿着地上的鞋印走入山林。

    到访的人不在少数,都已被人踏出一条平坦的小路了。窦扣绕了几个弯,一个峰回路转,见前方不远处站着四个大汉,定睛一瞧,是那画舫上的护卫。大汉身侧的石壁闸道对立危耸,顶端并头相接,从上至下形成一个锥形的崖口,目测六尺来宽。

    见窦扣走近,左边的大汉上前伸手阻拦。

    “我家少主对长生草势在必得,姑娘还是请回吧。”

    窦扣闻言,愣了一愣,敢情这阴山是他家的了?她一路颠簸,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难道就这么被人一句话给打发回去?别说为的还不是那什么仙草,就算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眼前几位人高马大,恐怕刀一挥就能把她切成两半,不过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定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窦扣后退一步,扬起下巴不屑道:“我有说我是来寻仙草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少主一样,想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啊。”

    “姑娘多说无益,看你这**凡胎的,就算我等放你过去,你也往前走不了多远,不如趁天色尚早,湖边还有船家渡你回去。”压根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大汉的手依旧拦在中间。

    “既然觉得我上不去,那你们还拦着我干嘛?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什么事都要试上一试才甘心。你们且让我过去,如果实在上山无门,我自会离开,到时也不劳烦你们赶我走了,否则我就回去宣扬你们青漠庄群欺弱女子。”见眼前几人在犹豫,窦扣又拍马道:“各位都是壮士豪杰,不会连小女子这点要求都拒绝吧。”

    拦她的手果然放下了,大汉走回去和同伴交头嘀咕了几句后,其中一人对她说道:“前边就有阴山结界,连我家少主都是跟忘尘真人借法器才得以进入,你个黄毛丫头不听劝就算了。”

    窦扣突觉自己在口才方面还是有些造诣的,心下自豪一阵,越过四人,走进那石壁闸道,回过头道了句:“谢了!”然后转身飞奔而上。

第九章 山中偶遇

    从小跑遍山林,山路基本都大同小异,什么地该走,什么地不该走,还是能拿捏得当的,这林中景色也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及竹山的美呢,她还以为神仙住的仙山会格外不同些。

    正想时,窦扣突然浑身一嗦,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身而过,那种沁入骨髓的冰凉通透感,蔓延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警惕站定,身体还保持着疾走的姿势,眼珠子轱辘辘转了几圈,她很确定身后有异样。

    吞了吞口水,窦扣鼓足勇气,猛地跳转身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这难道是......

    她伸出食指,向前挪步,朝空气中小心翼翼地触探,只见指尖碰及之处一阵粼波起伏,吓得她赶紧抽回手,波纹瞬间隐没,肉眼无从察觉。

    似乎感到这无形的屏障对人无害,窦扣又伸出手去。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像是把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甚至连灵魂都彻底清洗了一遍的清爽感。

    她高兴地呵呵大笑,连蹦带跳的在屏障两边窜来窜去,“山神爷爷的仙水果真有效!”

    再看结界内的树林,虽说是同一小径,树木却完全是两个形态。一边平凡无奇,一边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干更是壮硕无比,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丛林幽深寂静,皆沁入一片薄雾之中,轻烟流动,速度极缓,还是能隐约看出变化,阳光只溜了少许进来,点点光晕,朦朦胧胧,流光溢彩。

    林中野物众多,窦扣进了结界后,一路上数不清的兔子,狐狸,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见都没见过的小动物,或长得可人讨喜,或头怪脑。她开始会被吓到,后来发现这些动物并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甚至有些一看到她就飞快地逃走了,人家说这山里都是在修行的兽,想来应该是道行低微的,见了人才会害怕吧。

    肩膀上的透明水晶蝶不知是何时停驻的,似乎陪她有一段路程了,窦扣也没有挥手赶走它,反而觉得有个伴也不错。一些有着奇异羽毛的鸟时不时从头顶飞过,扑腾着翅膀,窜进林中,枝叶响动伴着群鸟相鸣,嘤嘤成韵,使得这幽林活泼了些许。

    她驻足在一溪流边,捧了几捧透心凉的水喝下,拭去额头渗出的汗珠,放下背篓,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检查了下青耕的状况,呼吸依旧平稳,像是睡着了,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未知的变数犹如一颗定时**,让人每时每刻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这几天遇到的事,遇到的人,比窦扣前十几年遇到的都还多。以前一直认为山下多姿多彩,却不想也充满险恶,还不如山上来得单纯快活。

    窦扣忍不住怀念起三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说光景不长,可总归是下山后唯一对她好的人,如果没有哑娘和季大哥,恐怕她现在早已是乱葬岗的一堆白骨了。

    沿着溪流往上瞧了瞧,按照戚怪的说法,这赤炎蛇修炼需要靠阴湿之地来压制自身的炽焰之毒,所以一般会临水而居。虽很好奇为什么戚怪会对阴山颇为了解,以至于他让她找的人都是一般人不得而知的,却也不便过问,不过肯定的是,既然他一眼就能认出神鸟,想来也是个不寻常之人。

    反正沿着有水的地方走就对了!

    日渐西斜,这一天都未曾进食,体力稍稍有点不支,窦扣又蹲下去猛灌了几口水。眼前更重要的是得在天黑前找一处空旷平坦的地方打地铺过夜才行。

    四下看了看,发现前边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几颗火红的大果子,圆溜光滑,挺诱人。窦扣心里一喜,快步走过去,站在树枝下踮起脚伸手去摘,差那么一点就够着了。

    “别去碰那果子!”忽的被人喝住!声音从身后传来,洪亮有力。

    窦扣伸在半空的手顿住,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墨绿锦衣的男子站在几米外正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思索了几秒,窦扣听话地把手收了回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果子到底能不能吃,只是肚子实在饿得慌,才会那么猴急。不过既然人家阻止她,想来这果子是真吃不得吧,哎!可惜了。

    窦扣转过身打量起那人,男子戴束白玉冠,五官清秀,腰间系一条镂空麒麟纹的革,再看年纪,不难猜到是何许人。

    “你是那青漠庄的少主?”窦扣问得直截了当。

    “姑娘怎知?”男子颇为意外,走上前来。

    “麒麟很漂亮。”窦扣指了指他带的纹饰,埋怨道:“你在那大船里倒是比我舒服多了。”

    “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不过我更好奇,姑娘是如何进来的。”男子已经走到面前。

    窦扣不及他肩膀,后退一步坐了下来。

    “你帮我找点吃的,我就告诉你。”他毁了她的‘美味’,他要负责!

    “这简单。”说罢,男子走到溪边,伸手朝水中隔空一击,只见一条巴掌大的草鲤弹跳而起,飞落至脚边,活蹦乱跳溅得一身水花。男子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鱼身直穿而过,举了起来,递至窦扣面前,“喏,给你。”

    窦扣欣喜的接过,然后又不好意思的朝男子伸出两根手指。

    “再弄两只上来可以吗?”

    林中炊烟袅袅,木架子上烤着几条鱼,香气阵阵。窦扣坐在火堆旁不停地咽口水,眼睛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食物。男子则是在一旁有规律地转动着穿鱼的木枝,以防烤焦。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了吧?”男子开口道。他跟着师傅修道十余载,一般的妖邪仙魔皆能感知得到,可眼前这姑娘分明就是一普通凡人,莫非也是靠了什么法器进来的?还是说现在阴山什么鸡鸭猫狗都能随便出入了。

    “这个”窦扣晃了晃腰间的小瓶子,“一个道士爷爷送的,施了法术的水。”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他也无妨。

    “喔?”果然不出所料,男子挑眉道:“原来是有贵人相助,那么,你也是为长生草而来?”

    又是长生草,她这一天到底要解释几遍啊!本来兴趣缺缺的,现在越发觉得好奇了,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窦扣接过男子递过来的烤鱼,吹得稍凉些,捏了一大口往嘴里塞,这人手艺不错嘛!外焦里嫩。正吃得津津有味,侧头见男子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你要吃吗?”窦扣含糊不清地问道。毕竟鱼是人家烤的,自己却是有些猴急了。

    男子摇摇头,“姑娘吃吧,我不饿。不过姑娘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一听到人家不吃,窦扣又撕下一大块往嘴里塞,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的道:“我说不是你信吗?”

    “为何不信,这阴山之中,瑰宝数不胜数,姑娘即便不是为那长生草而来,想必目的也大同小异。”眼前这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他感兴趣了。

    “你那几个在路口拦人的就不信。”不到半会就啃完一只,窦扣用手胡乱抹了抹嘴,弄得满脸柴灰,然后又摊开黑乎乎的手掌朝男子伸去,“再来一只。”

    “他们为难你了?”男子这次主动帮她吹凉了些,再递给她。

    “倒是没有,不过他们说你对这长生草势在必得,叫我赶紧回家洗洗睡。”一想到这,窦扣瞪着他道:“敢情这阴山的树是你家栽,路是你家开的了。”现在那四人应该在纳闷为何不见她回去吧。

    男子略微尴尬,他其实并无此意,只怪他那些护卫有时候衷心过了头,难免让人对自己产生误解,不过也无需解释。

    “姑娘既然能从我青漠庄的护卫中通过,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在下凌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男子报了名来。

    “我叫窦扣。”她亦如实相告。

    “豆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看来姑娘和在下颇有缘分。”凌央打趣,一脸痞笑。

    窦扣一愣,低声骂了句:“轻浮。”然后起身走到溪边,把脸和手洗干净,再用衣角拭干,眨巴着大眼又看向那树枝上的大红果子,问道:“那果子真有毒吗?”

    “那红果叫雾,一旦碰到就会使人神志不清,如果误食,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凌央神神秘秘地答道。

    “什么后果?”

    “你还小,说了也不懂,反正是极为不好的事。”

    “会死吗?”

    “如果无人解毒,十二个时辰后便会静脉爆裂而死。”

    窦扣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来,她刚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了?不过......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要她随便就欠别人一个救命之恩的人情,这也太亏了。

    “我不拦你,你去试试便知,不过先声明,我可不会解这个毒。”凌央耸肩,一脸‘你请自便’的表情看着她。

    “我...我不喜欢吃水果。”窦扣尴尬地走回火堆边坐下,这借口真烂。

    “是吗?”字音拖老长。

    看到凌央那张痞笑不变的脸,窦扣真想朝他脸上挠几爪子,亏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觉得这人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现在简直就是市井流氓的样子。

    见窦扣鼓着腮帮子,偏过身不理他,凌央直觉这小姑娘有趣得紧,随便逗一逗都那么可爱,看来在阴山的这几天不会无聊了。

    “扣儿吃饱了?”

    不理他。

    “小豆子真不吃了?”

    沉默。

    “小扣子......”

    “不要乱叫!”小扣子是季大哥叫的,他才不及季大哥一分豪,这人真讨厌,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生气了?”人小脾气倒不小。

    还是得不到回应,凌央故作长叹一声倒地而卧,双手为枕,翘起二郎腿,悠悠道:“这阴山中的夜晚可是非常恐怖的,一些喜好吸**气的妖兽会不会闻香而来呢......”

    “你骗人!阴山是修行圣地!怎会有食人妖兽!”不过想起昨晚庙里的神仙爷爷也说过阴山不乏心性不定者,窦扣心里突然觉得毛毛的。再看日头已经西下,身后草丛中偶然响起一阵的声音,她惊恐地弹开,往凌央身边挤去。

    身侧传来某人恶作剧般的笑声,窦扣又气又羞地瞪着凌央。虽说这人不怎么讨喜,可现在身边多个人还是会安心许多的,而且是个会法术之人。

    “有我在,不用怕。”凌央柔声道,大掌抚上她的发,痞脸换成温笑。

    窦扣有些迷茫,熟悉的话语使她心里一阵酸涩,小脸耷拉了下来,躲开凌央的手,身子挪开了些,轻咳一声道:“天快黑了,你有何打算?”

    凌央指了指窦扣身后,“看到没有,那边的岩石下面,有个凹口,我们今晚就在那过夜,万一下雨还能遮挡。”

    “我们?”意思是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宿一宿?虽然她黄花未开,身材平平二两肉,可男女有别她还是知道的,以前睡觉的时候,三人一个房间,她的床和季大哥的都用一木板子隔开。

    “怎么?怕我吃了你啊?”凌央边打量边嘲道:“我对小孩子可没有兴趣。这山高万丈,你跟着我总归是安全些,万一你又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不仅要寻的东西没寻着,反而把命给搭上了。我这人向来爱管闲事,心地善良得很,还真见不得一个连鱼都不会抓的小姑娘饿死在这山中。”

    真不知羞,窦扣嗤鼻,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善良的。不过目前看来,跟着凌央走总比自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来得好,而且还不用饿肚子,万一真有什么危险还能有他顶着,何乐不为?

第十章 崖壁山洞

    一夜好眠,许是这山中仙气萦绕的氛围使得人精神格外放松,而且也不会觉得冷。窦扣被清脆的鸟叫声吵醒,起身看到凌央已经在凹口外生了一堆火。

    适才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罩,其实除去那张偶尔让人讨厌的脸,他这人应该是不错的。

    林间雾气浓厚,枝繁叶茂,看不见日头,很难分辨现在是几更天,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尽快找到赤炎蛇才行。

    窦扣像往常一样检查了下青耕的状况,确认无异常后,重新把背篓盖上,卷起凌央的衣服走到火堆旁,见他双目微阖,盘腿调息,窦扣也不打扰,只是静坐在一旁朝火堆里加了一些干柴。

    哎,修炼仙法什么的真是无聊。

    “先去溪边洗洗,吃完东西就要赶路了。”凌央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窦扣梳洗回来,把木架上的鱼取下,果真是三餐无忧了,不过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时而邪痞,时而温柔,时而沉稳,就像现在,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似昨天那样嬉皮笑脸,阴阳怪气。

    “凌央,你寻长生草要干嘛?”坐在他对面啃着鱼,只当是打发沉闷的氛围,窦扣开口问道。

    一口深吸吐,双手下压丹田,睁眼,站起身,接过窦扣递过来的外罩穿上,凌央一脸慵懒道:“救人。”

    窦扣‘喔’了一声,没打算细问下去。

    凌央熄了火堆,走到溪边蹲下,不知在观察什么,他拿起地上的碎石细看了一番,然后又扔入水中。

    “你为什么不问我救什么人?”

    “说了我也不认识。”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更何况萍水相逢还不知何时会分别,还是不要太熟络的好,免得会心生怅然。

    “真无趣。”小孩子不都是好奇宝宝吗?不是应该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亏他昨晚还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

    “那如果你愿意说……”居然主动要求别人探自己**,这人真是奇怪。

    “我不想说了。”凌央故作赌气,随手又捡起一颗石头,摸索片刻,扔入水中。

    窦扣本不是什么造作之人,说话向来直白。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她扯开话题问道:“石头上有什么?你看得那么认真。”

    “师傅说过,能孕育仙草的岩石都会带些灵气,日积月累,剥落换新,一些被溪流冲刷至下游也是有可能的。”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凌央拍落手掌的灰尘,沿着溪边跨步而上。

    “你不会嫌我是累赘吗?毕竟我不会法术。爷爷说会法术的人能上天下地,能感知万物,会飞会变吃的……你如果不带着我是不是就可以嗖的一下就飞到山顶了?”窦扣跟在凌央后边纳闷地问道,其实昨晚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看来你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为了不打破自然规律,山神仙尊设下结界,让修为较低的野物使不出法术,以免那些尚未有修为的,即便是猛兽,也敌不过一只一百年的狸猫。像我,也只能用内功给你打几条鱼上来吃。”

    “山神……?”窦扣想到庙里的老爷爷。

    “嗯,听闻这阴山仙尊钟离阜是个特冷面古板之人,虽长相俊逸秀美,却十分不通情理。有一次,我师父作为地仙有幸去参加瑶池盛会,在一旁不小心听到钟离阜与水莲仙子的一段纠葛,大致内容是仙子想去钟离阜的太慧殿住上一段时间,说是想借阅他搜集的一些书籍,其实谁都知道仙子对他有情,这只是借口而已,可他却已玄云宫不宜女流进出而拒绝,让仙子当场颜面扫地,拂袖离去。”凌央说起这段的时候,声音压得老低,神神叨叨好像隔墙有耳似的。

    窦扣噗呲一声大笑,长相俊逸秀美……年轻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了,不过那晚庙里的爷爷还真和秀美两个字沾不上边,这水莲仙子的口味可真重,不过仙女的想法岂是她等凡人能参透的。她努力憋住笑声,心里一百个罪过,仙子莫要怪罪。

    “你笑什么?”走在前边的凌央转过身,不解地看着窦扣笑得前仰后翻,小脸还憋得通红。

    “没,没什么。”待稍平复,窦扣略诧异,多久了,从爷爷去世到现在,甚至连季大哥偶尔讲到有趣的故事时,她都没有这样笑过。

    “凌央。”

    “嗯?”

    “谢谢你。”

    ……

    溪边多青苔,山路十分滑溜,害窦扣几度差点跌个狗吃屎。林间不时有野物在远处盯着他们,窦扣也习惯了,那只透明水晶蝶不知何时又停在了她的肩头,似乎不怕人,窦扣用手指逗逗它都不会飞走,甚至还会跳上她指尖煽动翅膀。

    不过因为蝴蝶突然想到了爷爷,窦扣终于烦闷地撵走它,感到不受欢迎后,水晶蝶不舍地绕了几圈遂没入草丛。

    正当窦扣快走不动的时候,凌央手指前方一声惊呼:“小豆子!快看!”

    她顺着凌央所指探身望去,只见前方百米处数丈宽瀑直泄而下,像一匹雪白披帛没入潭中。难怪刚就听到哗哗的水声,此刻是越来越响亮了。

    两人走至瀑潭边,更是声如奔雷,震耳欲聋,瀑身雾气腾腾,落入潭中溅起的水花也有数米之高,珠玑四溅扑于面上,湿了发梢,衣履俱透。

    巨瀑水流并未依附于石壁上,就像提壶倒酒,不沾瓶身,侧面看去后边空出很深的凹口,潭边有木阶配栏引路而上,深入瀑心,隐约可见在瀑布另一头亦有阶梯延伸至瀑顶,只是中间全数藏于水帘后,让人无法得知形势如何。

    窦扣仰头看得出神,这就是仙境吧?以前对于神仙住的境地都是听爷爷形容出来的,脑中的想象非常局限,今日见到眼前此景,才明白这样的地方岂是只言片语所能描绘出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搭上去的?

    “喂!小豆子!”窦扣还在发呆,凌央已走到阶口,凭栏朝她大喊。

    抹了抹额头上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雾水,窦扣快步跟上去。

    “我们要从这上去吗?”她站在阶口,朝延伸进去的方向探头,水雾太浓,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即将步入未知空间,窦扣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这立于悬崖中间的木板结不结实,经过常年累月的水,有些会不会已经被腐蚀透了,万一断裂……落在水里她不会游泳,摔在岩壁上那也是粉身碎骨。

    “你看周围悬崖峭壁的,如果不走这条路上去,我们只能折回了。”凌央看得出窦扣害怕,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可长生草他一定要寻到!如果眼前的木阶能连接上另一头的,那现在脚下的路必是上山最快的捷径无疑。他握紧窦扣的手道:“我们摸索着上去,我走前边,你手别松开,一旦有何松动我们就退回来。”

    正如凌央所说,这确是唯一的路,如果折回,要另寻上山之路的话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她不能冒险,不然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走吧。”另一只手扶住栏,窦扣坚定道。

    接着两人摸索而上,不过似乎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恐怖,上了一百多阶,脚下所踩依旧稳固,只是身处巨瀑后边,水声盖过了一切,脑袋里嗡嗡作响,全身已被浸透,整张脸都是水。

    雾气虽浓稠,可还是能看清旁边满是青苔的石壁,连呼吸都是混合水气的青苔味。

    “前边有个山洞!”凌央转身靠近窦扣耳边大声说道。然后拉着她再向前走了一段。

    两扇门大的洞口此时出现在离他俩不到一尺的岩壁上,周围覆满藤蔓,垂落下来,形成了天然的洞帘,还搭着几株开满花的荆条。隐约能看到有平坦石块扑成的小路弯曲延伸入洞内,只是长期沾水,石块上绿油油一片。

    凌央让窦扣在原地等,他双手扶栏纵身一跃,用轻功落至洞口,拨开挡在前边的藤蔓,朝里探了探,山洞像个大窟窿,里边漆黑一片。

    长生草喜好阴寒潮湿之地,一般生长于渗水的石缝或山洞中,所以他怎的都要进去探究一二。

    “我先去进去看看,你等着哪都别去。”凌央朝窦扣大喊,水声太大,怕她听不到,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窦扣点点头,看着凌央没入黑暗,却不到半刻就出来了。

    “里边太黑,而且夜明术在阴山完全施展不出来,是我大意了,进山之前没有准备一些应急物品。”凌央跃身回到阶梯上,悻悻地说道。夜明术是普通的低级道法,能使修道之人在夜晚眼如灯炬,得以洞悉四周。

    窦扣侧过身指了指背上的篓子,扯着嗓子道:“我里边还有一些火折子,包的很严实,应该没有弄湿。”季大哥知道她晚上起来上茅房怕黑,特地做了很多火折子给她,出门的时候让她全给带上了,现在着实派上了用场。

    “只是我也要一起进去。”赤炎蛇临水而居,住在山洞里也不无可能。

    凌央应允,背着她纵身又是一跃。

    刚刚跨过千米高崖,虽说距离不到一尺,可窦扣还是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像个八爪鱼把凌央勒得紧紧的。

    “胆子就如豆子那么点大,还说要跟我一起进洞,看来小豆子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你。”凌央给她额头一记爆栗,戏谑道。

    窦扣跳下背,一记冷眼,“要你管!”

    两人先是朝洞内走了几米,进到光已经完全照不到的地方,凌央吹然了火折子,拉着窦扣摸索前行。洞口的石块颇为湿滑,容易滑倒,可越往里越好走,水气似乎蔓延不进来,里边的空气已变为沉闷而又干燥的泥土味。

    已经用掉了三根火折子,依旧看不到尽头,身处的空间比刚进来的时候大了许多,前边隐约有土阶,深处还闪着幽幽的微光。

    “不会是有人住洞里吧?”窦扣有些心慌。

    “就算有也不可能是人啊。”凌央故意吓她,不过说的也是实话,凡人修道皆去仙门拜师,生灵野物只能自修,而且多数会选择山洞作为庇护所。

    “妖怪吗?!”窦扣脑中出现无数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怖形象,以及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画面,顿时头皮阵阵发麻,脚底像订了钉子,一动也不动。

    凌央突然转过头,把火折子靠近自己下巴,翻着白眼,吐出舌头,阴森颤声道:“嗯,就像这样的……”

    窦扣吓得猛地给他脸上一拳,正中左眼。凌央吃疼的嗷叫,声音敲打着洞壁,回音不断,惊起一群蝙蝠,发出无数吱叫声,从头顶飞过。

    窦扣又是一吓,双手抱住凌央的腰,整个人匍匐在他胸前。

    凌央一愣,他不是没有抱过女人,只是这平板的骨架竟也会让他稍稍尴尬,这丫头连女人都算不上啊,还是孩子而已。

    “好了,不逗你了,这里又不是魔界,哪有那么多妖怪,即便有,在阴山修行的都是潜心等待飞升的,定不会随便害人性命。”凌央把那小身板扶正,揉了揉发疼的左眼,重新握住她的手往里走。

    “但愿如此...”

第十一章 火红大蟒

    两人走上土阶,发现前去竟是一路逶迤,空间广阔,洞体高大,却是独径。如树干粗壮的水晶石依附于洞壁、钟乳石柱之上,洞顶比比皆是,形如灯花,或如蛟珠,或如月牙,色彩斑斓,各泛其光。

    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洞外的水雾连天,沉闷的泥土味中间还夹杂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凌央顿了顿,停了下来。

    “凌央,你是不是也听到了。”见他不动,窦扣晃了晃他的手臂。

    “嗯,好像是水声。”从刚才就隐隐听到有涓涓流水之声从深处传来,却不见有水流出来,难道前边有岔路?或是出口?这土阶趋势呈上,指不定是上山的另一条捷径。

    两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两侧洞壁上的水晶石越往里越繁多,形状也是各式各样,虽说自身只泛微光,可数量之多,也能把山洞照得如月明之夜。

    窦扣抬头看了看几丈高的洞顶,满眼流光银河,繁星似要坠落。

    水声越来越近,果真看到有一条宽大平坦的甬道岔了开来,道旁各有玉石烛台数座,高至窦扣胸前,烛心冰冷,似乎很久没被点燃过了。

    只见甬道尽头连接的是一处暗室,无门遮挡,被从里伸出的奇异植被爬满整个室口,梗如刺条叶如柳,其色暗红,颇有越长越繁盛的趋势。

    水声亦由暗室传出,里边无光,看不进去。

    “在下凌央,师承祁山忘尘真人门下,误入贵地,扰了仙者静修,实属无意。”凌央站在第一座烛台边朝里试探性地喊道。

    声音被空旷的坏境放大了几十倍,久久回荡,却无人回应。

    窦扣向来怕黑,于是走过去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久违的光线让她安心了许多,接着就挨个全点上了。

    凌央见无人应答,猜想这里应该是个被人遗弃了的居所,且进去探他一探也无妨,于是拉着窦扣走入石室。

    里边果然别有洞天,壁上不少钟乳烛台,每见一个都被凌央点燃。室内三把椅凳一张案,还立了几根十分光滑的大钟乳石柱,像是刻意被人削去了棱角;西北角摆放着一张不规则石床,配以石枕;室顶覆满红叶,唯有一处拳头大小的缺口流水潺潺,撞击石壁,伶仃作响,皆汇入一方扇形水塘,不过一尺来宽,清水不见溢出,亦无流向,似乎永远装不满。

    塘口一株长相怪异的植被吸人眼球,其紫叶如水仙,绿花似九节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凌央惊呼,奔至花前。轻触其叶尖,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寻儿,哥找到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说完正要伸手将其连根拔起,忽的一阵寒气打来,让凌央僵在原地,全身动弹不得。

    “何方高人!”凌央心知不妙,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已是他俩冒犯在先,主人若对他有何惩戒,也是咎由自取。是自己大意了,长生草岂能那么容易就到手。

    窦扣傻眼,惊恐地环顾四周,却未见任何身影,她跑到凌央身边想拉他起身逃离,奈何怎都撼不动。

    “不问自取,视为盗也。”石床边的钟乳石柱突然剥落,只见一条蛇身堪比百年树干的火红大蟒盘旋而下,全身覆鳞,在烛光下光闪粼粼。它嘶嘶吐着蛇信,爬上石床,在周身一阵火光笼罩下化作一男子,身着火红锦袍,缎带无风自飘,伴着如瀑黑丝在空中舞动;他单指曲弓撑着太阳穴,慵懒侧卧,眉眼半开地看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幽幽说道:“为何要吵醒我,差一点就亲到了……”

    窦扣循声看去,见床上男子长相极为妖冶,却不似阴柔,唇不点而朱,眉心嵌有焰形花钿,眉尾上挑,许是那如刀刻般的轮廓,使他看起来亦不失男子的轩昂伟岸,深邃眼窝下的一双星目似乎能洞穿她的灵魂。

    “想从我这拿走东西,就要用同等价值的物件来交换。”男子指尖一弹,红光射出,凌央全身虚脱跌坐在地。“而你想要的那株草可是我最喜欢的。”

    凌央赶忙爬起来把窦扣护在身后,退至墙边,凛然道:“我俩无心冒犯,以为此地被人遗弃才贸然闯入。只是这仙草,因舍妹急需救治,才心急而为之,还望仙者慈悲,赐予仙草,救舍妹一命。”

    床上男子大袖一挥,暗室霎时亮如白昼,此时能清楚的看到他火红的宽大裙带、衣袂覆盖了整张石床,滑落一地,映衬着爬满室壁的同色植被,不显惊悚,反而色调协和。

    “你们吵醒了我和吟妹妹的约会,现在还想无条件拿走我的心爱之物,我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看你们区区凡体,我嗜鬯[chàng]从不欺负弱小,如果给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那便自觉离开此地罢。”男子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随手变出壶杯,独自酌饮。

    “我……”凌央欲继续恳求。

    “你是赤炎蛇对不对?”窦扣打断凌央,神色激动。戚怪说过,赤炎蛇浑身火红,覆满鳞片,就刚她看到的蛇身,十有**不会错了。

    “你如何得知?”

    嗜鬯挑眉看向她,慵散的脸上显出一丝诧异。他虽位列小仙,却从未施善于凡间,世上应该没有供奉他的庙宇才对,眼前这小姑娘怎会知道他的真身名讳。

    “你把长生草给他我就告诉你。”窦扣眼珠一转,将计就计。

    “不说便罢,趁我还有耐心,你们最好快点消失。”也不是什么非要知道的事,这小妮子居然敢威胁他?嗜鬯面露不悦,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是戚怪告诉我的!说你只要看到这个……”窦扣从袖中拿出一块墨色玉珏。

    话还没说完就被隔空夺了去,嗜鬯捏在指尖看了一阵,然后把玉珏嵌入耳垂,问道:“如今他人在何处?”

    “我可以慢慢告诉你,可是凌央急需救人,这草那么贵重,我们定是拿不出什么来交换的,不如我留在此地任你差遣到满意为止可好?”窦扣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这样既能显出自己舍己救人的大义凛然,又有足够的时间来救哑娘,等哑娘身子恢复,相信她作为神鸟,应该有办法带她离开。

    “这男子是你什么人?你这牺牲未免太大,且不说我是否需要一个家奴。”嗜鬯睨了窦扣一眼,看不出她年纪小小的,倒是蛮情深意重,莫不是情郎?现在的姑娘真是早熟。

    “他救过我一命,现在正好还人情,还望俊美无比的神仙……哥哥成全。”把人唤年轻些总不是坏事,窦扣马屁拍得自然,其实这人的样貌配上俊美二字也是绰绰有余的。再者凌央阻止她吃那颗雾也算是救了她。

    凌央岂会那么窝囊,虽说对于仙草十分迫切,不过他宁愿拿自己来换也不可能让小豆子做此牺牲!正要出声,却被窦扣扯了扯衣角,示意他低下头来。

    “我上阴山就是为了寻此人,这事说来话长。反正即便不是为了长生草,我也会留在这,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凌央,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就像你说的,能在阴山修行的定不会随便害人性命。如果他答应,你就拿草下山去吧,想想你妹妹还在等着救治,待我事情办完,再去青漠庄找你。”窦扣小声在他耳边说道。

    凌央犹豫地看着窦扣,不知如何反驳,如果她真是为了赤炎蛇而来,那自己也只能欠她这个人情了。

    “嘀咕了那么久商量好没有?你真想留在此处让我折磨?”嗜鬯故意加重折磨两个字音,颇有兴趣地看着两张瞬间惨白的脸。

    “她还是孩子!你想干什么!”凌央吼道。

    “我对我的家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想反悔还来得及……”

    凌央转头对窦扣正色道:“小豆子,我们回去,草不要了,我绝对不会让你被他……”

    你不要草,我可还要救人!窦扣白了凌央一眼,站了出来,一脸视死如归。“我就三根骨头两斤肉,要杀要剐,要吃肉还是喝血,等我把事情做完,随便你怎么处置,反正我身边已无亲人,了无牵挂的,到死还能救一人,说不定下辈子投胎能选个好人家。”说完又凑到凌央耳边朝他小声说了句:“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定要留在这,你拿了草快走。”

    凌央愣住,那么怕黑,那么胆小的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奋不顾身?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来历,经历,很想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为人。只是现在一切都在节骨眼上,容不得他迟疑。

    窦扣干脆一个箭步,走到塘边猛地拔起长生草,再快速回来塞到凌央手里,似乎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她推他至室外,镇定道:“等我办完自己的事,我便去青漠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体内有法术护体,几次差点丧命都是这法术救了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我不会有事,你放心去吧。”窦扣为了让他安心,简略地说出自己异于常人的体态。

    真是个迷一样的小丫头,但此时却无暇细问,凌央咬牙,目前看来只能相信她了。他从腰间取下一块麒麟形状的琉璃佩玉系在窦扣腰间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你下山,拿着这个到青漠庄找我,没有人敢拦你。”

    窦扣点头浅笑。

    “凌央。”

    “嗯?”

    “谢谢你。”

第十二章 清冷卓然

    看着凌央走出甬道,消失在幽光之中,窦扣这才怅然转过身看向桌前那个一脸看好戏的喝酒之人。见嗜鬯不语,她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把身后的背篓卸下放脚边。

    “他可有话交你转述于我?”嗜鬯把玩着手里的瓷杯。

    “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戚怪要我把玉珏带给你,二是想让你帮我解她所中的血之毒。”窦扣把背篓里的青耕抱出来,放在桌上,再打开层层裹住的衣物,稍稍推至嗜鬯面前。

    “他如今可好?”嗜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青耕。

    “下半身肢体怪异扭曲,靠行走,已然是个残废之躯了。”

    “都是因为我啊……”嗜鬯似乎陷入了陈年往事的忧伤记忆中,眼神空洞,满脸悲戚地连饮三杯。

    “你能帮我救救她吗?”窦扣不好打听别人私事,心里只担心哑娘的状况。

    被她唤回神,嗜鬯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青耕,却起身走回石床背对她躺下,懒散道:“我不会救魔界之人,你还是安安分分在这里做我的家奴吧。”

    长生草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不过觉得它长得奇特便移栽来此罢了。阴山仙草多如牛毛,这一株也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能用来换一个小丫头伺候自己倒也乐得有个新鲜事。

    “她已叛离魔界隐世十几年,现在这样就是被魔人所害,也算是弃恶从善了。”窦扣急道。

    “小丫头,你可知天界多少人死在她手里?要我救一个魔女,我岂不是罪人?”

    “我不知道她以前如何,但至少她没有伤害过我。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爷爷也说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如果没有她和季大哥,我只怕早已是一缕孤魂了。”

    “我还没问你怎会和魔人扯上关系,又怎么遇上戚……怪,还能以一介凡躯入阴山。”

    正当窦扣想要开口,但见嗜鬯瞬移至她身侧,身形十分魁伟高大,遮住了一半的光线。他大掌伸出,靠近窦扣的百会穴,一缕幽光自掌心溢出,没入她脑内。

    “让你巧舌如簧的谎话连篇还不如我自己看来的快。”

    窦扣全身动弹不得,直觉脑袋热乎乎的,意识有些模糊,听嗜鬯这么说应该是在窥看她的记忆,倒也无妨。她干脆闭上眼,任他看好了,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到底是何来历?”嗜鬯猛地抽回手,满心疑惑,尤为不解。这小丫头看似平凡无奇,却无法进入她的神识,无法感知到她的魂魄。想他修行了一千多年,自认交过手的仙魔妖灵不在少数,这还是头一回让一个凡人给弄得手足无措,然而不消片刻突然转变成一丝诡异的兴奋。

    如果吸食了她的精气,必定能使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三界无此类归属,想必吃掉她亦无人知晓。

    被人盯得头皮发麻,窦扣直觉不详,她站起身想向后移,“你……你想干什么?”

    此刻的窦扣在嗜鬯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凡人了,而是一颗能提高修为的仙丹。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脖子,慢慢举高……

    “你不要怪我,我修炼千余年依然仙资平平,想来你应该是无形体的野灵,被困于凡人驱壳不自知,这种灵既无魂魄,也无神识,不在三界管辖,吃掉你不仅有益修为,而且无人察觉。”仙者修炼最忌讳急于求成而吸食山精生灵,此等行为同妖魔无异,一旦被天界发现,轻者革除仙职,重者永生为畜。

    喉咙被紧锁发不出一个字,窦扣双手慌乱地想抠掉脖子上的大掌,脚亦四处乱踢,脸被憋得通红,表情痛苦扭曲。

    谁来救救她,她不能就这么死掉,哑娘还等她救,季大哥还等她去找,答应了凌央要去青漠庄……体内的光束为什么还不出来救她?难道真的是在阴山就派不上用场了?

    挣扎似乎没有任何成效,喉咙反而被人越锁越紧。

    突然一阵寒气穿身而过,嗜鬯被强大的仙力震到壁上再重重摔下,口吐一滩鲜血。他手捂胸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矗立的雪白身影。

    “仙尊……”嗜鬯声线颤抖,整个身体匍匐在了地上。“仙尊……我……”

    喉咙被解放,窦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伴着强烈的咳嗽。她瞪大了眼睛,身子像失重的羽毛般瘫软在地,却仍想要看清这突如其来之人。

    过膝的黑丝和衣带因出手迅疾依然在风中飞舞,钟离阜就静静地站在门口,周身一股清冷卓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极美的容颜不带任何表情。墨发束于身后,少许流泻肩头,挑出两缕从额角垂落至腰下修饰着极近完美的面部轮廓。此刻看着窦扣的眼神空洞无感,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使那双如银河般的黑眸流动一下。

    “嗜鬯,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在阴山行此邪道!你眼里有没有仙尊?!”钟离阜身旁站着一个小仙童,身着粉袍,头梳双丫髻,用羽毛束住,看上去年纪只比窦扣稍长一些,不过训斥起话来,倒是底气十足。

    嗜鬯脸煞白,自知犯下大错,伏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仙尊虽极少过问阴山大小杂事,却不代表他不知,这次当真是自己鬼迷心窍了。只希望仙尊能看在他修行不易的份上,念在初犯,能从轻发落。

    钟离阜指尖光绫弹出,匍匐在地上的人瞬间现为原形,被身旁的小仙童收入衣袖中。

    “囚禁琉池底。”这是窦扣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如清晨林间的潺潺流水,醉人心神;如三月春风,微凉不寒。

    不过……

    “等一下!”窦扣脱口喊出,虽然差点死在嗜鬯手里,可哑娘还要靠他来救。

    她双脚一跪,抬起头对上那双无感的深眸,继续道:“不关嗜鬯的事,是我自愿的,并非他所逼。听闻解血之毒需要耗损修为,只要他能帮我救人,我一命换一命,甘愿给他补身子。”

    钟离阜不语,淡然的脸染上一丝不悦。别说阴山之事,这世间种种,只要他想知道,又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岂会不知这女娃在说谎。若她当真要逆转生死,轻践己命,那自己倒成了从中作梗之人了。既然如此,由她去罢,可嗜鬯总归是犯了错,不罚只怕阴山以后再无规矩之说。

    轻声念咒,赤炎蛇从小仙童袖中爬出,化为人形依旧匍匐在地上,像等待发落的臣子。

    “本座散去你一百年修为,仅此为戒,若再心生邪念,阴山之上,天界之内将再无你容身之处!”玉指在嗜鬯头顶抹过,一缕金光溢出,随后消失殆尽。

    “谢仙尊开恩,嗜鬯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个处罚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人情这回可欠大了。想他虽已位列仙班,现下却深感心境还不如一黄毛丫头,着实惭愧得紧。

    见嗜鬯得救,窦扣松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叩谢,又听那小仙童肃然道:“你这凡人居然将魔物带进阴山,既然和魔界有牵扯,自然也不是什么正道之人,仙尊若散去你三魂七魄亦是你咎由自取!”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魔界,魔物的挂在嘴边,我不懂,也不想懂。这世间有何事,何人是完全的正确,完全的正道?谁规定的对错标准?谁立下的善恶之分?我只是在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如果不和你意,你要处置便处置,反正我也无力反抗。”窦扣硬声回道,双眼死死地盯着钟离阜,这人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眼睫如扇的双眸却只是轻眨了两下,右袖缓缓抬起,漏出一小节指尖,瞬间把她腰间的小瓷瓶子给夺了过去,在鼻尖掠过,低喃:“他为何让你来此……”

    听得窦扣一头雾水,他不是要处置她这个‘魔人’吗?干嘛抢她的瓶子?还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瓶子是这阴山的山神爷爷给我的!你随便抢了去,可是对他老人家的不敬!”这时候搬点靠山不知道有没有用,窦扣虚张声势地坐直了腰杆。

    跪在一旁的嗜鬯听到此言满脸惊恐地看向她……

    旁边的小仙童正欲开口,却被钟离阜抬手止住。

    “我确是已经活了不少年岁,被人称以爷爷也不为过,可我不记得何时给过你这样一个小瓶子。”钟离阜知道是何人所为,只是不知道原来这女娃不清楚那人的来历,而且还把那人认为是他。

    他说什么?他才是阴山的山神?那庙里的爷爷是谁?原来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老爷爷也没说自己是山神啊。又想到那时还因此嘲笑凌央说山神长相秀美……眼前这一位岂止秀美,简直是俊美绝伦。窦扣小脸羞愧得红到脚底板,喉咙像被堵了木塞,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被嗜鬯打破尴尬。

    “不知者无罪,请仙尊原谅她的不敬。”说完又是一叩首。

    钟离阜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嗜鬯一眼,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长袖一挥,带着身侧的小仙童化作一缕白烟离去,留下自始至终跪在地上的两人面面相觑,继而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破腹救人

    嗜鬯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走回石床上盘腿运功,幽幽火光绕身游走,看来散去的这一百年修为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窦扣知他是因为刚才的惩戒在运功调适,也不打扰。身体恢复了才能帮她救人不是吗,况且她现在也算是嗜鬯的恩人了,他不会还拒绝吧。

    “你好像很怕刚才那人。”料准嗜鬯不敢再打她的主意,窦扣此刻淡定地坐在桌前,重新审视床上之人,虽是同样的风姿卓越,却比那人少了一份盛气凌人的威严。

    “不是怕,是敬畏。”嗜鬯缓缓开口,“阴山是众所周知的修行圣地,极纯的天地灵气,平等的修行环境,世间的生灵野物都想在此占得一席之地。我千年前有幸来此,那时还是一尾道行只有百年的小蛇,差点被鹰吞食,是仙尊救的我。”

    他不惧魔,不畏神,更是不屑天界所谓的仙级尊卑,甚至是西王母的寿宴,他都可以不给面子,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没个规矩,却唯独对钟离阜恭恭敬敬丝毫不越轨。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也不坏,是人都有贪念,神仙应该也不例外吧,刚才的事我就不怪你了。”真想给自己颁一块‘以德报怨,绝世大度’的门牌,窦扣正等着嗜鬯爬到自己脚边痛哭流涕地大喊‘感谢窦姑娘救命之恩,窦姑娘真是菩萨在世,慈悲心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无以为报,请让我完成你的心愿吧!’

    然而现实始终是骨感的,嗜鬯只是睁开眼颇有深意地看着她,问道:“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困于这躯凡体?”

    “你的意思是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窦扣想到体内那些莫名的光术,那也算……人吗?

    “不敢确定,看来还是我见闻太少。”嗜鬯摇头,是他估算有误,否则仙尊怎会知晓,不过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这丫头够他研究的。

    “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帮不帮我救人?我刚才可是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的。”窦扣开始卖人情,事情得尽快解决,哑娘不知还能撑多久。

    嗜鬯虽有更多好奇,但也不急着问她,眼下既然欠了人家一个莫大的人情,定是要竭尽所能了。更何况仙尊都没有明说不能救这魔界之人,他又何须顾虑?

    收了运功之气,嗜鬯站起身示意窦扣把青耕抱到床上。他双指抚过鸟身,停在其鼻息间,道:“她体内两种剧毒在互相压制,还好你赶上了,要是再晚一个时辰,血吞噬掉她的内丹......”

    “那你倒是快救啊!”窦扣急道。

    嗜鬯又开始运气,接着从口中吐出自己的内丹,无奈道:“你说的没有错,救她需要耗损我不少修为,没想到今日偷鸡不成反倒蚀了好几把米。”边说边把内丹推入青耕口中,让她含着。只见圆形的金色内丹不断朝其喉处输送灵力,不消片刻,青耕在一阵金光笼罩下恢复了人形,穿的依旧是那日在于府中的衣着,只是头发和脸看起来格外妖异。

    窦扣大喜过望,扑上前去抱住她,嘴里连声唤道:“哑娘,哑娘......”

    蓝渊并没有醒来,窦扣不解地看向嗜鬯,只见他吸回内丹转而解开自己的衣带,露出赤/裸上身。窦扣看傻了眼,一时忘了避讳,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嗜鬯用指尖在自己腹部划出一道口子,滴血未流,再伸手进去取一滴胆汁灌入蓝渊口中,接着腹部的伤口瞬间愈合。

    “啊!”迟来地尖叫,看了男体的尴尬还有眼前上演的开膛破腹画面让窦扣又惊又羞的赶忙别过脸去。

    “小丫头片子害羞个什么劲?我都可以当你太太太太祖爷爷了。”嗜鬯重新系好衣带,让窦扣闪一边去,他扶起蓝渊盘腿面对而坐,开始不断地朝其胸口输入阵阵灵气。忽然蓝渊大口喷出黑血,幸亏嗜鬯闪避得快,不然全给喷脸上了。

    窦扣赶忙去扶住蓝渊倒下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问道:“好了吗?”

    “嗯,她体内的毒已经全数清尽,应该马上就能醒了。”

    嗜鬯话音刚落,只见蓝渊身子微微抽动了下,双眼缓缓睁开,唇轻启,发出苍白无力的声音:“忘儿......”

    窦扣喜极而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这几日来的艰辛终是有了回报,她紧紧抱住蓝渊,失声道:“哑娘,你终于好了!呜呜呜呜.....”

    听到熟悉的声音,蓝渊讶异地看着在自己身上抹鼻涕的人,脑中连接起自己中毒前的记忆,再看了一下身处的环境,心中百个不解。按理说自己此刻应该是死了才对,怎会在这奇怪的地方醒来,窦扣居然还在自己身边,到底是谁救了她?

    “窦扣?我......”刚从剧毒中解脱,蓝渊的身体十分虚弱,意识还有些模糊不清,急于询问却被窦扣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休息,我给你找点吃的,等身体恢复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窦扣接过嗜鬯递过来的水杯,喂入蓝渊口中,再扶其躺下,转过身再问嗜鬯:“你这有东西吃吗?”她不确定神仙妖魔是否需要进食,但是哑娘现下的状况应该要用点什么来调养身子才行吧。

    嗜鬯在一旁双手抱胸看着两人上演的苦情桥段,今日可真是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听到窦扣所问,他轻笑道:“自行调养阶段,并不需要助以外力,她修为在我之上,自然不用进食,你就别瞎操心了。”

    “你们都不用吃饭的吗?”窦扣回想起和哑娘生活的日子,难怪每次都觉得哑娘吃得非常少,甚至几天都不见她吃过东西,那时还以为是家里粮食不多,她不想饿到孩子才那么省,害窦扣心里一直内疚自己分了人家口粮。

    “口腹之欲自然是有,只是不需要像凡人一样靠此才得以生存,用以吐纳之法,汲取天地间日光月华,万物灵气方能果腹。”

    嗜鬯说完偏头想了想,然后默念几句,手指一弹在那钟乳石桌上变出了一只烤鸡,又接着对窦扣道:“不过你总归是要吃东西的。”这种隔空取物的搬运法术真是好久都没使过了,口诀都要想半天。

    此时不知哪家的厨房里,一脸发蒙的大厨愣愣地嘀咕:“我记得明明烤了五只的啊......”

    窦扣两眼都要炸出火来了,她从今早吃了那条鱼后到现在都还未喝过一滴水。此刻一见到食物,而且还是只金黄金黄的脆皮烤鸡,肚子就猛地一阵咕哝。没想到当神仙的好处还挺多的,至少去哪都不用饿肚子,想吃什么随手一变就搞定了。

    她埋着头三两下啃掉一只鸡腿,然后扯下另一只朝嗜鬯挥了挥,“你们真的都不用吃吗?”嘿嘿......吃独食怪不好意思的。

    嗜鬯又恢复了慵散的神情,坐在窦扣对面手托腮把玩着瓷杯,幽幽道:“你话真多,吃完赶紧收拾,顺便把床边弄脏的地方清洗干净。”他指的是蓝渊吐出的黑血,虽说念个清洁咒就可以解决,但家奴总该是要给点什么活干吧,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一码归一码,这丫头救了他,他也帮她救了人,但是长生草那码,她可是自己要做家奴的,也不算他嗜鬯知恩不图报。

    窦扣听话地点点头,丝毫不觉得是在故意刁难,反而对嗜鬯颇为感激,不但帮她救人,还给她好吃的,现在只等哑娘恢复,再另作打算了。

第十四章 歃血为盟

    身处深洞内,不知外边是几更天,窦扣打水清洗完后直觉犯困得紧,嗜鬯已不见影踪,估计又藏进哪根石柱里打盹去了。

    室内依旧明如白昼,可她的眼皮却撑不起来了。窦扣走到床边,看到蓝渊仍睡得沉,于是百无聊赖地趴在床畔也昏睡了过去......

    似乎梦到了不好的情景,她皱眉翻过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却发现有什么不对,猛地睁开眼睛。

    她是何时睡到床上来的?

    身侧无人。

    “哑娘?!”窦扣惊觉,弹坐而起,此时见到桌前坐著一位身著月白色广袖流仙裙的女子,虽是背对著自己,亦能从那倾泄如瀑的三千青丝看得出周身所散发的出尘气质,一头散发绾成几缕用以蓝绿相间的长羽作为束发簪,极为简单,却不似俗物。

    “你醒了……”女子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声如莺啼,宛转悠扬,是窦扣听到过最为好听的声音。

    那人不是蓝渊又是何人?虽褪去一身市井妇人装扮,神态气质完全是天壤之别,但五官轮廓还是变化不大,以前面色蜡黄的脸此刻也变得白皙红润。窦扣一直觉得哑娘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哪知是她自己刻意伪装,如今眼前这一位螓首蛾眉,肤如凝脂,面上毫无岁月痕迹。

    “你是……哑娘?”窦扣不可置信,这哪是魔女,简直是仙女嘛!

    “你可唤我蓝姨,我并不是真的哑巴。”其中原因不用她解释了,“你是如何进得了这阴山?还能得知救我之法,而且他居然肯。”蓝渊意指赤炎蛇取胆汁为自己解毒之事,她很是诧异窦扣居然能让天界之人耗损修为来帮自己解血之毒,这可不是用点小法术就能解决的举手之劳。趁窦扣熟睡之际,她已神游洞外探查了环境,已知自己所处何处。

    想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窦扣把蓝渊在于府昏迷后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也道出了自己体内奇异光束屡屡相助之事。

    指不定蓝姨知道些端倪,她也就不用整天胡乱猜测了。

    蓝渊此刻看窦扣的眼神有些惊异,皱眉沉思一阵后抬起手从袖中飞出一只小灵鸟,那鸟在窦扣周身盘旋了几圈,再飞回蓝渊耳边叽叽几句后就消失了。继而听到她轻呼一声:“果真是这样……”

    “蓝姨,是什么?”

    “刚那只碧罗鸟能看清世间任何伪装,善恶,真假,是人,是魔,是仙皆能分辨,但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体内应该是封印著本体元神,而且用的是上层的禁灭封印,天界能施以此术的人寥寥无几。不过此法只能用于飞升前不属人道的仙,禁锢其内丹元神,才能以人躯于凡尘历经轮回转世,虽是如此,可从未有先例。”蓝渊说到这顿了顿,眉头越锁越紧:“按理说如果是你犯了天规,一般是以本体之形态转生历劫,我在天界也有数万载,实难想出是谁那么大费周章的既要保你仙体内丹又要枉顾仙律让你转生为人。”而且更让她百思不解的是窦扣体内的灵力居然能在危及之时不受封印约束。

    好深奥喔,窦扣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一点还是要问清楚。

    “那我到底是人还是……个啥?”

    “我无法突破禁灭封印,探究不了你的本体,此法只有懂得布施之人解除或者你本体自行冲破,方能进入灵体修真阶段,初期必是以原态修行,到时不想知道也难。”

    被两人的对话吵醒,嗜鬯从石柱中钻出,化作人形躺在床上,散漫地说道:“想不到凝香仙子虽沦入魔道,却还是如此的风姿卓越,丝毫不染魔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洞中来了贵客。”

    听得出是讽刺,蓝渊却不在意,既然知道是这赤炎蛇救了自己,又怎会在乎一点口舌不敬。

    神鸟青耕一生只会追随一个主人。

    当年西王母都无法让她臣服,只是应承了每日去瑶池点一盏沙罗香,便被封了个凝香仙子。后因逍遥天地间,与魔君祭昼邂逅于蓬莱仙岛,不想为情犯下大错。十几年前仙魔大战,她为了保护夫君,狠心弑杀众多仙家,后来得知这一切竟是祭昼设的局,万念俱灰下带著腹中孩儿隐世,不久后从野妖口中得知祭昼战亡的消息,让她痛不欲生,浑浑噩噩十几年,虽恨却实难不爱。想不到平静日子弹指一过,如今想起依旧心如刀绞。

    眼前这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让蓝渊萌生了一个决定,既然是窦扣让自己重生,那这条命也就是她的了,这也是自己能给的最好的报答。

    蓝渊手一抬,窦扣身轻如燕地飘至她面前。只见她食指血珠溢出,轻点窦扣眉心,瞬间附入,不留痕迹。然后莞尔一笑,捏了捏那张肉都都的脸道:“以后蓝姨保护你。”

    窦扣正打算问蓝渊刚才在她脑袋里用的是什么法术,只听床上传来某人的惊呼:“砍血为盟?你居然打算追随这小丫头片子!啧啧啧……是不是血的毒没有清干净,把你脑子给毒傻了。”

    蓝渊白了嗜鬯一眼,虽说是他救了自己,可这人著实吊儿郎当得紧,说话很是讨厌,她又不能一掌劈了救命恩人,这千余年道行的小仙,她还真没把他当回事。

    接收到冷冽的视线,嗜鬯自讨没趣地闭了嘴,躺床上翘著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抖著。

    不过确是把窦扣给说蒙了,她还在想嗜鬯所说的追随是何意,只见蓝渊又施法洗去她一身的污垢,身上的褴褛破衫变为一袭鹅蛋色齐腰襦裙,绣以荷花点缀,凌乱的小辫子束成了双螺髻,简洁整齐,配上粉扑扑的圆肉脸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小女娃穿上新衣服总是无比开心,更何况她从未穿过如此好看的衣裳。窦扣双手捏住裙摆,嬉笑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果真还是个孩子,蓝渊看得心里一暖。猛然想起了季忘那日已被印月带走,虽说作为魔君继承人,印月必不会伤害他,可指不定会在他身上做什么手脚。

    “蓝姨眼下要回落孤城找寻魔界入口救你季大哥,你且随我一道,我好安置一处给你居住,至于那于家的小姐,相信此时已遭血咒毙命了,不用担心会再来为难你。”蓝渊昏迷之际依稀听见于书闲道出害她的原由,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想来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既然身缠血咒,也省去她亲自动手了。

    蓝渊站起身正欲施法离去,却被床上之人喝住:“我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反而还要抢走我的家奴!”要不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嗜鬯早就把她撵出去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把他当空气,想他也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美男,往哪一站都是焦点,习惯了众星捧月,这样的对待真是太伤自尊。

    “若不是我家窦扣救的你,此刻你怕是连人形都没有了。”把恩人当家奴使唤,这人居然能理直气壮的讲那么大声,蓝渊嗤鼻。

    被戳到软肋,嗜鬯面露窘态,却仍强辩道:“我有说让她救我了吗?”好不容易有个小丫头来滋润他枯燥的生活,他岂会让人夺了去,反正他是出了名的不要脸,也不在乎更过分了一些。

    蓝渊发现和嗜鬯讲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既然这样,那她也不用讲什么知恩图报了。

    “我要带她走,你能奈我何?”她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好拿他练练手。

    嗜鬯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但又奈何自己敌不过,一时语塞,便只能干瞪著桌前那个对自己挑眉不削的女人,心里盘算著要如何应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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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所有章节免费。) 众仙皆道他虚无寡淡,万事心中不起波澜,却被南华仙翁送来的这女娃弄得头疼不已,当神祇预言再次现世,他凝眉自问:这数万年间,我可曾遗忘了什么...... 她身附最上层封印,冥冥之中受人指引来到他身边,到底是命运纠葛?还是劫不可避?亦或是......因为一段被她亲手抹去的历史。幽谷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幽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幽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