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月落北冥
诸夏之地修真风气极盛。以世间千万道门为基石,把金字塔堆叠到最高处,有这么一个说法:
“月落北冥日渐东,一山无径道无踪。”
前面这一句,“月落北冥”说的是一件旧事。
约一千二百年前,当时诸夏修真三大宗门之一,为人族镇守北疆近万年的北冥鲲鹏道,在一日之间离奇灭门。
北疆失守,妖蛮荼毒之祸迫在眉睫……
面对危局,中州道门领袖涣月宗挺身而出,大义举宗北迁,代行鲲鹏道“镇压北原妖蛮,守护人族净土”之责。
自此千年浴血,涣月宗赢得世人敬慕感佩,天下无出其右。
而“日渐东”三个字,说的则是东域胜州季氏一族。
当时乱世之中,季氏一族由一个普通修真宗族一跃而起,取代鲲鹏道成为后世三大宗门之一。
此后千年,季氏英才辈出,以一族之力先后七次出征荒海,剿灭魔毒之修无算,一时风头无两,如日中天。
至于诗的后一句,“一山无径道无踪”中这无径可寻的一山,说的则是另一蔚然大宗,三大宗门中最是难得一见的一处,空冥山上,空冥宗。
若是较真的话,此一句中还有“道无踪”三个字,其实是隐含一些讽刺指责的意思的。相比涣月宗大义迁守北疆,东胜季氏七征荒海魔毒,空冥宗隐世独立,不负责任的表现,多少令人有些失望。
…………
自顶端以下,世有道门千万,俗世凡人千千万各有其道,亦有其所图,所困。
***
第一章 许落下山
空冥山上,空冥宗。
巍巍山峰,周天大殿,山峦间点缀如星辰的两千八百间灵泉居所,一切都被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万籁俱寂。
周天殿外,
漫天纷扬的大雪之中,孤单单一袭青色长衫。
修士的年龄常与外貌无关,青衫修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虽说是修行之人,但看神态,却更像俗世里,某家有些疲懒的书生。
青衫旁边的地上,搁着一只新编的竹笼。
翠色竹笼内,两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蜷着身体交颈相依,只露出两颗小小的脑袋来,粉嫩的鼻尖儿抽动着,眸光晶莹如水,不时“嘤嘤”的低鸣几声,看着可爱又可怜。
好在,漫天纷扬的雪花,没有一点儿落在两只本就已经可怜极了的小白狐身上,青衫道士身体周遭一圈淡淡的青光,飞雪一触,便消融不见。
他站了很久,周遭积雪越来越厚。
“老头”,青衫道士许落终于开口说话,用一种大致叫做“心平气和商量点事儿”的口气说,“老头,师伯说你年轻时入俗世历练,最后带着两眶眼泪和一只刚化形的狐妖回来……我试了哭不出来,只好多带一只。”
“师伯说你爱上了那只小狐妖”,没人搭理,许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师伯说你一面是满脑子斩妖除魔的大道理,另一面是少年初恋的柔情,很纠结,很痛苦……”
“初恋呢,师伯说,初恋总是伤神的……最后,你杀了她么?”
仍是无人搭理,只有笼子里的两只小白狐给了反应,它们被许落一番话吓得浑身发颤。
“既然你不说话,我便当是你也觉得,我这俗世历练已经完成了罢,那……我回去闭关。”
说完,许落打开竹笼,把两只小白狐捧在手上,轻轻拍头,觉着太温和了不行,又做了恶狠狠的表情,叮嘱说:“放了你们回去,可不要做害人的妖。”
“嘤嘤”。两只小白狐忙不迭的点头。
一团青光,柔柔软软的,裹着两只小白狐浮空而去。
做完这些,青衫转过身,作势要走。
风和雪从他身后卷来,
……“轰”……
周天殿两扇巨大的木门应声破碎,一股磅礴的气劲,卷着残破木片与一地的积雪,自大殿内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向着许落砸来。
“偷袭小辈这种事……唉,好在我一向了解你。”许落嘀咕着,在他身后,连续五道早先预伏的巨大冰墙倏然立起,阻隔风雪气劲。
青衫陡然消失,身法快到近乎瞬移。
下一刻,许落身影出现在百十丈外,只是……面前多出来一只手,揪住了他领口处的衣襟。
山间人头攒动。
“开始了哟。”
“第几回了?”
“第八回吧。”
整一个空冥宗,清静的道门圣地,瞬时间由沉寂转为沸腾,各色光芒漫山闪动,无数飞剑升腾起来,半空之中,人影绰绰。
转而熙熙攘攘,如同闹市街头。
“闪开。”
“快点。”
见惯了大场面的师兄师姐大声招呼着,人群迅速在空中腾出来一条笔直通道。
通道之中,
一名白衣白发,长白胡子的老道,明明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偏偏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空冥宗掌教,傅山,世称空寂道长,手拎着一团青色人影,如惊虹般掠过。
“看师父脸色,这回有点严重。”
“听说小落这回入世悟道只去了不到两天,抓了两只刚化形的小狐妖就回来了。”
“嘿,小狐妖。”
“什么小狐妖?”
“那一回师伯喝醉了,说,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你们掌教师尊年轻的时候啊,……。”
“哎呀不好……空冥宗全体弟子听着,今晚掌教师尊与大长老可能会有一番切磋,大伙都在各自灵泉居所内好好呆着,别乱跑,尤其别往后山跑,以免被波及。”
******
许落,空冥宗天骄第一。甫一出生便被人放在了山门之外,而后,入空冥宗,成为空冥掌教傅山的关门弟子。
六岁凝气,舞勺之年顺利筑基,而后一路修行无障,势如破竹,终成诸夏大陆天南一域,近千年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期大修士。
空冥宗天骄许落,惊才绝艳,震惊天下。
“小落啊,结婴固然可喜,你可不要懈怠了,之后还有化神、问鼎等着你去攀登,为师还寄望你能成为天南三千年内飞升的第一人呢。”许落刚刚结婴那天,问鼎期大能,坐视天下如凌泰山而望的掌教师尊傅山,是这么循循善诱的教导他的。
“弟子这就闭关去。”这是许落当时的回答。
“呃……这个,先为人,再为仙,若要化神,有一环须先入世悟道,再行超脱。你自小在山门中长大,大半日子都在闭关,人情世故,爱恨情仇,你一样都不曾经历过。因而,入世一事,对你来说尤为紧要。”
“怎么个入世悟道哦?”
“抛开修士心境,入俗世,如凡人一般去生活度日,去感受喜怒哀乐,去经历爱恨情仇,从中悟道,再行超脱,便是你下一步的修行。”
“还是不要了吧”,许落说,“大不了就不化神好了。”
“……”
许落第一回奉师命感受“入世悟道”是在结婴当日,他也干脆,只在山脚打了个转就返回了,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
傅山温言将他劝了回去。
又一炷香不到,许落口吐鲜血,踉跄着御剑返回山门,自称在山下遭遇魔道巨擘,血战,不慎还是中了一掌,受重伤,无奈返程。
护短成性的傅山当场震怒,携空冥宗三大长老,八百内门弟子,以空冥山为圆心,扫荡方圆两万里,击毙小妖小魔无数,但是能重伤元婴修士的魔道巨擘……一无所获。
此一事,因为出手的是三大宗门中向来最不负责任,难得一见的空冥宗,倒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诸夏修真史上载作“空冥荡魔志”,妖蛮魔毒那边则称之为“天南无妄劫”。
总之是很大的一个事件,却少有人知晓因由缘起。
这是第二回,到此为止。
半年后,“始作俑者”许落“无奈”伤愈,第三回入世悟道。
这一回他去了半日,许落返程,自称已经感悟爱与恨。
傅山不信。
“早上,我在山坡上看见一个穿碎花衣衫的姑娘在采野菜,她拿小臂抹汗的样子很好看,我便爱上她了,看了她一上午。中午,她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饭,原来她已经成亲了,我便又恨死她了。所以,爱恨这一遭,我已经悟了。”许落解释道。
“……,滚。”傅山第一次忍无可忍,空冥宗大戏开演。
第四回,
第五回,
第六回。
天骄许落莫名的俗世恐惧症,终于成了几乎无所不能的空冥掌教最大的心病,同时,也成了这个天南第一宗所有弟子津津乐道的话题,翘首期盼的余兴节目。
江湖传言,空冥宗那个天骄许落,离被逐出师门……不远了。
后来,第七回,许落成亲了。
天南修真第一人傅山,化身寻常农家翁,给许落找了个凡人女子,从挑选,寻媒,下聘,到迎娶,喜宴……亲历亲为一路操持。
洞房门口,
“那是个很好的姑娘,就是过得苦了些,所以要对人家好些。”傅山语重心长的说。老头这一天说实话其实挺有人味的,一向将许落视若己出的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俗世老父般操劳着,喜悦着,感慨着。
“那么……老头,你这不是害人么?”许落眉头紧了紧,无奈道。
“怎么就是害人了?”老头怒气冲冲道,“修仙岁月长,她若活到八十岁,你便照顾爱护,真心待她到八十,之后再回去修行。这样一个轮回,于她哪里不好,于你又有什么损失?”
“真爱上了怎么办?”许落促狭的一笑。
“那便有了一悟,或许还有一斩,可以斩情。”这话多少有些冰冷,老头说它时也有些底气不足。
许落长吁一口气:“修仙果然是最功利不过的事,什么都是拿来垫脚的……那生了孩子又怎么办?”
许落以为的难题,傅山早已经想过了,见他问起,嘿嘿笑道:“这个简单,你若生了,无论资质如何,那孩子自是一定会被世外仙门看上的,到时空冥山上谁来演这个过路老道,承这段师徒缘分,任你挑选。”
许落看似放弃挣扎了,甩手道:“好罢好罢,打不过你,自然也就说不过你,我洞房去了,你总不能连洞房也拿神识监视着我吧?”
傅山犹豫片刻:“也是,为师最后信你一回。”
先前,为防许落脱逃,傅山一直以神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下,这洞房里的事……真个看不得了,只好收了起来。
结果,洞房里头,许落连新娘子的盖头都没挑开,只给盖头底下银牙咬着红唇紧张坏了的新娘子丢下一句“抱歉”,就施展遁法逃了。
第二日早晨,傅山发现并追来时,他已在空冥后山闭关了,闭的是死关,一旦受干扰,轻则重伤,重则死,道陨神消。这是真拼命。
这一个死关闭了两年,两年后,许落出关,这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出,第八回。
眼下,许落被师尊拎在手里,一路掠过千山万水,大漠沼泽,行程数万里,马上要开始他的第九回“入世之旅”。
“唉,何必呢,师徒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元婴大修士许落,被禁锢着不能动弹,只好感慨道。
两方对上了,弱势的一方总是期待谈谈感情说说道理什么的,只是另一方未必搭理罢了。
老道傅山此时便没有去搭理许落,一面挟着他急行,一面施术,将一道道青光打入他体内,伴随着入体青光越来越多,许落丹海之中渐渐形成一个封印,巍巍如山,将他一身元婴期修为死死的镇压、封印起来。
“老头,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已如凡人一般的元婴大修士,此时有些低落慌乱。
“哼。”老道傅山冷哼一声,一手五指微屈,隔空将许落腰间的储物袋也取了过去。
***
(1、本身结构在序言藏了一小部分,后面会展开,可以看下!)(2、本书核心世界观的呈现会有点晚!)
第二章 俗世娘子
诸夏之地,天南域,庆国。
一个荒僻的小村庄,十几户人家,零零落落散布在山林之间。村子东头有两间破落的土坯房,贴着褪色的窗花和对联,窗花中心是个“”字,对联横批写着……“百年好合”。
那是许落俗世的家,里头有个姑娘,等着她新婚当夜远行的夫君归来,掐指两年了。
小屋两扇斑驳木门紧闭着,傅山拎着许落,转到了屋后。
“自己看吧。”老道叹一口气,说道:“你新婚那晚逃了,我只好说,当时恰好遇上有车队往宣城去,能捎上你,你为了赶考,才匆匆去了……赶考不需两年这般久,你便说四处游学去了也是说的过去的。”
“还是害了人家姑娘。”许落看了一眼,眼底不觉有些许惭愧与落寞。
小窗半开半阖,窗内油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十七八的姑娘,穿着有些陈旧单薄的灰棉袄子,绢帕系住了长发,露出来一张清秀的鹅蛋脸儿,冻得通红。
油灯散着青烟,熏着了她,大眼睛红红的,长睫毛湿湿的,扑闪扑闪。
姑娘抿着嘴唇,神情专注,她在缝一件衣衫,生了冻疮的双手不时冻僵了,捧到嘴边呵一口热气,又继续去穿那长长的线。
这衣服许是缝了有一阵了,拿起来抖落时已经能看出来大体的样儿,那不是女人的衣服,是……一件书生袍。
许落有些无措,转头去看傅山。
“瞧你干的好事。”许落咬牙。
“如今是你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傅山没好气的瞪许落一眼,将他拎回到屋前,往门口一丢,转身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砰。”
许落没了修为,一时收不住身体落下来的惯性,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了门上。
不甚结实的小木门,咯吱咯吱一阵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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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然后,是放东西的声音,挪凳子的声音,翻找东西的声音……细细的脚步声。
门缝里透出来油灯的火光,门没有打开,被人往外顶了顶,顶出来一条缝儿,一柄旧柴刀的半截刀刃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门里人一双红红的眼睛往外瞄着。
“谁?……不说话我喊人了啊!”女孩强作镇定的喊道。
许落偏头避开头顶的柴刀,从地上爬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缝,对望了一眼。
“呀……你……”
“咣当。”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除了柴刀落地,也没有旁的动作。
许落有些尴尬,咧嘴笑了笑。
“回……来啦。”声音有点哽咽,但是没哭出声,没有嚎,只见圆滚滚的泪珠儿,安安静静,一颗接一颗的,从面颊上往下落。
嘴唇有些打颤,努力想给出笑容却很艰难的样子。
许落清修日久,感情算是淡泊的,他没有过这种感觉,胸口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空冥山上刚入门的女弟子也有些总是哭吧,好像是,但是不记得了,只晓得绝不是这样的哭法。那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或者是多少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才会让一个女子,在看到夫君归来时是这样的反应?
有一种经年修行从来不曾有过的冲动,许落想伸手,去触碰那张小脸儿上滚烫的泪珠。
“唔……”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小臂抬起来抹一把眼泪,手忙脚乱的开了门,“进……进屋。”
很努力却除不去的陌生感,面前人是她的夫君,但是新婚夜里还没挑开她的红盖头便远行了,两年哟。
许落进了屋,姑娘在身后插好门,跟了过来……许落转身,四目相对。
我这娘子……挺好看的,许落想了想,记起来自家娘子的姓名,岑溪儿,该叫娘子,还是溪儿?
“相……相公,赶路……很辛苦吧。”岑溪儿低声说。
许落一路被人拎着,刚又摔了一跤,身上青衫凌乱,满是泥灰,她一只脚前趋了一步,像是想上前为他拍打尘土,整理衣衫的样子,但是还是生生的止住了,一双手举起来又放下,最后只好去攥自己的衣角,很无措的样子。
“还好。”许落笑笑,心说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被人拎着一路飞行几万里过来的吧。
许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模样,随即轻轻摇肩一震……这是个习惯了的动作,许落做了不知多少年了,按照他的预想,只需些许气劲散出,泥灰就会尽数落下来,青衫也会平整如新。
很潇洒的一个动作,但是没有,泥灰倒是落下来了一点儿,不过总体还是更像“打摆子”一些。
“相公是冷了吗?衣衫是单薄了呢。”岑溪儿见他突然这么一抖,忙关切道。
“啊……是。”元婴大修士,有点尴尬。
岑溪儿忙跪到床上,从床里侧搬出来一个破旧木箱,打开,里头是簇新的男人衣服和鞋袜,不多,但是春夏秋冬齐备,这是一个独自在家两年的女子,为她远行的夫君一针一线备下的。
事实上,两人成婚之前只见过一面,媒人说姑娘家想看看人,傅山就带着许落在岑溪儿家院门外站了一会儿,远远的,两人看见过对方,仅此而已。
当时的许落,满脑子都是怎么脱逃远遁,并未在意,但是岑溪儿却把这一眼放在了心底,那是她一眼相中的夫君哟。
“溪儿,我娘说你要嫁人啦?”临成亲的那会儿,同村的女玩伴春枝问岑溪儿。
“嗯。”岑溪儿害羞的点头。
“怎么听说也是穷人家?……往你家提亲的人可不老少,我记得镇上员外爷家那个管事都来过呢,还有好些个家里殷实的。”春枝惋惜道。
“那有啥,慢慢我们家也会好的。”岑溪儿昂起头,双眼中满是坚定。
“瞧你,还没嫁呢,我们家都出来了,千肯万肯着急的样儿,那人什么样呀?”
“可好看的人呢,高高的,干净利落的模样,还是秀才公呢,文气,面也善,……”
“哎哟,瞧你……是啦,好看的秀才公,怎么看得上咱们农家人哦?”
“……,因为我好呀,……也好看呀。”岑溪儿说完自己就害羞得涨红了脸,是呢,我好着呢,小姑娘摸一把自己的脸蛋儿,也好看。
那一年,岑溪儿十六岁。
再是贫苦人家的姑娘,在出嫁这事儿上,也一样有着自己的小念想,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甜蜜。岑溪儿选了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喜欢的,爹娘也不反对,多好多甜蜜呀。
十六岁的岑溪儿就这么甜甜蜜蜜的出嫁了,然后,就是夫君新婚夜的远行,两年孤单艰难的日子,就凭着落在心底的那一眼,加上俗世女子的品德教化,从一而终的观念,两年,岑溪儿不曾有过一丝怨一丝悔。
可惜这所有,两年来,又何尝有一丁点儿曾经出现在心无旁骛的元婴大修士心上过。
岑溪儿把油灯挑亮了些,从箱子里拣出来一套长袄,一副鞋袜,低着头红着脸捧到许落面前,“相公试试看合不合身,我,奴家……去给你做饭。”
“你称我就好,不用说什么奴家不奴家的。另外,不饿的。”许落接过衣物,说道。
饿是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咕……”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原来饿是这样的哦,没了灵气的滋养,辟谷已然不知多少年月的元婴大修士……饿了。
岑溪儿嘴角露出来一丝儿笑意,忍住了,抿着唇说:“那相公先换衣服,我做饭去啦。”说完匆匆低头逃了出去。
“怕是去笑了。”许落想想,自己也笑了。
两间小屋,一间卧室,另一间就是厨房,许落这边换着衣服,听着那边岑溪儿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忙碌的声音。
生火了,柴火嘭的燃起来,水开了,咕噜咕噜的冒热气,食儿熟了,飘散过来香气……这就是凡人的日子哦。
岑溪儿端着一碗面进来的时候,许落早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灰白色的长袄,布鞋,白袜,没了青衫仙人的出尘,但是看在岑溪儿眼里,却亲近了,两年,男人终于穿上了自己亲手缝的衣裳,那是多少个孤单的夜里对着灯火的念想啊……那念想,比她手里的线还长。
嘿,这是我家相公呢。
“很合身。”许落暖声说着,张开双臂在岑溪儿面前转了个圈。
“那就好呢”,岑溪儿这就开心了,幸福了,放下手里的面碗,“相公先吃,不够我再做。”
说完她在桌边坐下来,壮起胆子望着许落。
是该好好看看了。
两年前初见的那一眼,先是不知来由的心欢喜,再是道不清缘故的心安。岑溪儿还想着,等一个时候,要亲口告诉许落自己当时心里的感受那日初见,我似早就见过你,一直在等你。
可惜,庆国这一带的规矩,定亲之后,成亲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而成亲当日,哪怕让他背过了,又磕头拜堂,却没说上话。这话竟就这样一直没机会说出口,晃眼,就是两年。
“你呢?”许落见岑溪儿坐下来了,面前却空无一物,问了一句,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啊?我,我晚饭吃过了呀。”岑溪儿慌忙道。
“哦。也是,挺晚了。”许落看了看窗外天色。
一碗面,上头盖着两个荷包蛋,这就是元婴大修士许落在俗世里的第一顿饭了。真是……太好吃了,许落想着,这世间大概再没有比辟谷更傻的事情了。
“还要么?”岑溪儿看他三两下吃完了一碗面,迟疑着问道。
“哈……也好。”尴尬归尴尬,许落确实意犹未竟。
“啊……好。”岑溪儿倏然站立起来,却没有后续的动作,双手用力的攥着衣角,眼神中突然的满是慌乱和局促,几乎要急出眼泪来。
这是怎么了?
许落不明就理,疑惑片刻,端了空碗往厨房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残破的空间,除了干净,再没有别的好了。
几捆干柴,一座空荡荡的灶台,还有业已掏空了的一个小竹筐……除了一小瓦罐盐巴,哪里还有什么鸡蛋和面,许落揭开锅盖,里头……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山药。
“这……”许落嘴里还留着鸡蛋和面的味道,见此情景心中惭愧不已,有些尴尬的嘀咕了一声。
“相公,我……”岑溪儿站在他身后,着急不安着,眼里泛出泪花来,竟是带着羞愧和祈求,仿佛是她犯了什么错。
“该羞愧的人是我吧,还有那个害人的死老头。”许落想着,当初他扮的是贫苦秀才,老道傅山扮的是普通农家翁,选了个穷乡僻壤买了两间破屋,这身份境况,成亲后自然也不可能突然给岑溪儿留下一大笔钱财什么的,而自己一家毕竟是外来户,邻里的帮扶照顾只怕也没有……
这小小的姑娘,竟然真就是一个人这么熬过来的。瞧她单薄的旧衣裳,瞧她瘦弱憔悴的样子,瞧她生了冻疮红肿的双手,瞧这一贫如洗的家,……
“这两年,过得很难吧?”许落愧疚道。
***
(为了可爱可怜的岑溪儿点个收藏吧,她好着呢,也好看。)
第三章 一夜无眠
面前人我见犹怜。
“这两年,过得很难吧?”许落愧疚道。
“不难的,不难的”,岑溪儿抹了泪,迟疑片刻,“原本相公托傅爷爷留给我的十两银子,我一直存着的,后来……后来爹娘相继故去了,哥哥没有钱,我,我只好拿出来一些安葬了爹娘……再后来,哥哥有一回装作病重,又把剩余的钱也骗了去……”
岑溪儿说着说着顿住了一会儿,情绪突然崩溃,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哇……呜呜……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操持好这个家,我把钱花了,相公下次赶考可怎么办……哇……呜呜……我偷家里钱给娘家……”
说到这,岑溪儿仿佛突然一下被自己吓着了,俗世里,偷夫家的钱给娘家,那可是不得了的大过错,在“七出”之列,夫家可以凭这个休妻,甚至将她告上衙门……
岑溪儿羞愧极了,也慌了。
“怎么办,怎么办……相公你打我,骂我,你打死我……不要休我好不好?……我,我有在存的,我想把钱补回去的,就是没那么快……我会补回去的,相公不要休我好不好?”
岑溪儿踉跄着跑回去卧房,许落连忙跟着,她爬到了床底下,一会工夫掏出来一个小木盒,跪坐着捧起来,打开给许落看,“相公你看,我……我有在存的。”
打开的木盒里面,是一个一个的铜钱,新的,旧的,兴许……有二三十个,稀稀落落的铺在木盒底,伴随着岑溪儿的抽泣颤抖,互相磕碰着,啷当啷当的响。
单薄的旧棉袄,吃了一半的山药……这二十几个铜板是怎么省出来的?许落即便再不通俗事也不必多想了。
啷当啷当,这声音比师伯的大道钟鸣更震撼心神。啷当啷当,一声声敲击在许落的心头。
……“轰”……
怕是天劫也不过如此了,一道寒意由头到尾贯穿许落整个身体,“老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你看到了吗?我们……凭什么啊,就为了我‘入世悟道’,看把人害成什么样了。”
当初逃走,身为修士的许落根本没有以凡人的立场去设想过后果,也没有思考过这对岑溪儿来说意味着什么,甚至这两年中,他闭关修炼,不曾有一刻想到过这个女孩,她过得怎样。
而今他看着眼前的岑溪儿,再回头去看自己,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岑溪儿看许落咬牙切齿发愣的模样,以为他在气恼,恨极了自己……没有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没想到两年等待,等来是这样的结局。
“相公,对不起。”
“唰!当啷啷……”
小姑娘失了心神,眼前发黑,手中的木盒子失手落地,铜钱在地面上打着转儿翻滚……跟着,人也一头往地上栽去。
******
许落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这样抱着一个女孩,岑溪儿没伤着,在他怀里抽泣。
这姿势已经保持了有一阵了,许落心中尤有些后怕,先前那一幕,若非他虽然没了修为,身体力量与敏捷仍超出常人许多,那一把,便很难捞住岑溪儿了。
许落不曾安慰过女人,只好一直说着:“没事,没事。”
岑溪儿肩头耸动,抬起头,一双泪眼望住了许落,“相公真的不会休了溪儿么?”
“真的不会。”
“嗯……真的不会么?”
“真的不会。”
“可是钱花掉了。”
“那本来就是留给你的钱。”
“那相公下次赶考怎么办?”
许落很想告诉她,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秀才,不用赶什么考,可是难道跟她说,我其实是个修士,呃,就是你们以为的仙人,会飞的那种,我是为了“入世悟道”才娶你的么?
许落说不出口。
“慢慢会赚回来的。”许落说。
“嗯,溪儿会努力赚回来的。”岑溪儿说。
“呃……怎么赚?”许落没赚过钱。
“爹爹原先是采药的,我打小跟着,也学了一些,可以上山采来卖给镇上的药房。”她没有说,这两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每一文钱,都来自悬崖峭壁,或者幽谷沟壑。
“哦,采药么,我也会的。”许落说到。空冥山上,有一段时间他闲极无聊去研究丹道,曾一夜之间拔光过师伯的药田。
“啊?相公怎么也会这些?”
“我认识一位老伯,有一片很大的药田。嗯,很大。”
“多大?”
“一座山那么大。”
“这样哦,那真的很大啊……那么大的药田,有很多药材吧?”女人在男人怀里的时候,总是很笨并且幼稚的,你也没法指望她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很多吧,金叶莲,养神草,雷藤,火凰叶……不过后来被人拔光了。”
“嗯?那是遇见大药商了吧?相公说的这些药草,我听都没听说过呢。”
“大药商么……最后被揍得很惨啊。”许落低声嘀咕。
“打起来了?……那是遇见抢夺盗窃的恶贼了吗?最后谁打赢了?”
“是老伯赢了。”
“嗯,那就好。”岑溪儿这才宽了心,抬手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这样,她就从许落怀里退开来了一些。
噙着泪的一双眼,羞红了的脸,岑溪儿有些尴尬的伸手去抹了抹许落胸前被她泪水浸湿了的一块衣襟。
“湿掉了。”她说。
“嗯,有人哭了嘛,这儿还有个鼻涕泡呢。”许落指着自己的衣襟笑着道。
“哎呀,相公……”岑溪儿大窘,转过身跑掉了,边跑边说,“我去打些热水来,相公洗漱过后,正好换了睡袍,早些歇息。”
岑溪儿打了水来,要为许落洗脚,许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推脱掉。
待到他自个儿洗漱完毕,换了崭新的白色衣裤,另一边岑溪儿也在厨房把自己拾掇干净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蒸腾着水气,沾了水的发丝儿粘在额前耳边,有几分凌乱,反而显出来不一样的风情。
“相公,你今日赶路辛苦,该早些歇息了呢。”岑溪儿用蚊呐般的声音说着。
“啊,是。”许落的声音也不大。
小屋里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不知所措的人,两颗砰砰直跳的心。
一张小床,一盏油灯,没有红盖头,没有大红的喜字和摇曳的红烛,可这是两人第一次要睡在一个屋里头,是两年前他们错过的洞房夜。
有些事,岑溪儿出嫁前,娘亲是教过的。
许落要更懂一些,他虽说实际还是个老童子,但是宗门书阁里头关于双修的典籍,闲来曾经看过许多。
或许是因为心里存着愧疚,想着要弥补些什么,岑溪儿咬咬牙,先于许落脱了外衣鞋袜,穿一件月白色小衣慌乱的往床上爬去。
“哎唷。”过于紧张的小媳妇双腿磕在了床沿上,一个跟头摔进被子里。
许落一下笑了,说:“岑溪儿你很笨啊。”
岑溪儿这会儿心情愉快,也咯咯笑了,整个人生动起来,“相公你还笑我,哎唷,疼。”
气氛轻松了几分,但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小屋很快再次安静下来,岑溪儿又紧张起来了,裹着被子紧贴着墙壁,埋头不敢去看许落,被子下一副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轻轻颤着,两只小手攥紧了被子,不敢出大气儿。
刚刚我那么急的脱了衣服上来,哎呀我怎么会那样不知羞,相公不会因此看轻了我吧?……相公是读书人,懂得多,娘教的那些在他那里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他今日赶路很累了呢,娘说新婚时候,男人……男人没个够的,女人要帮着男人节制呢……还有,哎呀,白帕儿呢?娘给的白帕儿还在压箱子底下呢,怎么办,可怎么去取好……岑溪儿患得患失的想着,她可紧张啦。
过了一阵,岑溪儿挂在心尖上,怕着的,也期盼着的“床沿那一震”还没有出现,小丫头攥紧了小拳头,壮起胆子,扭过头,用几乎是卡在喉咙里的声音问道:“相公,还不睡么?”
“啊,我稍坐会儿。”许落坐在小桌前,对着窗口。
怎么办?元婴大修士此刻也是很紧张的,当然,也可以说是慌乱无措。要说他此刻一点儿念头都没有,那是假的,许落的境界还没到断情断欲那份上,以往不接触,不去想,也就罢了,此刻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娘子躺在床上,他其实还是有些心动的。
可是,总不能再祸害了人家吧,更何况,我迟早还是会走的吧?
“我迟早还是会走的吧?”许落这么想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件他两年前根本没有过丝毫犹疑的事,此刻已经变作了自问,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所知道的一点是,眼下他是不能走的,就今日所见看来,他若是再一次突然离开,岑溪儿怕是活不下去。
至于自己是不是已经舍不得了?许落还未及去想。
“嗯。”岑溪儿没有把失落表现出来,她把头埋回被子里,一只手捂住了嘴,不敢出声,默默的掉着眼泪。相公还是生气了,他救我,说不会休我,是因为他心善,归根到底他还是厌恶我了,我伺候他洗脚当时他便很抗拒,哪个女子夫君远行归来不是这么做的?现在他又宁愿干坐着也不与我睡在一块儿,终归是我犯了大错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许落不知道,被子底下的人此刻正想着这些,伤着心流着泪,他自己也乱着呢。
好在,岑溪儿这一日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终究是累了,没过太久便睡了过去。
许落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心头突然有些温暖的感觉,这个此刻小猫儿一般安安静静蜷缩着的女孩,就是我的娘子了,她叫岑溪儿,是个俗世里十八岁的贫苦姑娘,她是那么的弱小、可怜,又是那么的坚强、可爱。
这一夜,许落便在窗前坐了一夜。
***
第四章 心有牵绊
对于许落而言,这一日下来的遭遇,带来的冲击是无比巨大的,倒不是说事情本身有多大,只是以往他的生活相对太平静单调了,而今暂时失去修为,体会了凡人的生活,自有一番不一样的感受,尤其他与岑溪儿的接触所带来的感触,更是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
“为何这般抗拒入世?”这个问题,许落在空冥山上被问了无数遍。
“许是害怕多了牵绊吧,比如爱上一只小狐妖什么的,舍不得又爱不得……舍不了是人与情,自私起来又怕误了修行,是这么个意思吧?……最后心里积郁成了老怪,又去祸害徒弟。”
许落有一回当着师父师伯的面,是这么说的。师伯拦住了发狂的师父,说:“人只有太过重情才怕牵绊……你……还是先跑吧。”
“情之所生,是为了有一日斩去。这样的事,我做不来。”这是许落的另一个答案。
若不是被扔下来时撞响了门,许落或许根本不会去叩门,不会走进这间屋子,最大的可能,他会默默的调头走掉,去寻一处深山,努力破开封印,恢复修为,或者干脆翻越千山万水回去宗门。而小屋中的那个女孩,会因为在窗口看到的那一幕,成为他之后的日子里偶尔记起的一份歉疚。
但是终究是见着了,这一见,便让那个小小的姑娘走进他心里去了,岑溪儿的可爱可怜,脆弱与坚强,还有她对自己的好,不知不觉间已经像是在许落心口系上了一根绳,一端牵住了一颗多少年来少有记挂的心,另一端,是一个傻的弱小的,凡人女子。
心有牵绊的感觉,说不清是好是坏。
“真要走,也要先恢复了修为,对她坦白一切,并安顿好她之后的生活吧。”许落想着,“眼下最紧要的,倒是怎样先改变生活的境况,不叫这可怜的女孩继续过这艰难的日子了。”
“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许落想了一阵没想出任何东西来,有些无奈,凭他的经历,一时间自是不会去想怎么赚钱养家之类的东西。
“还是设法尽快恢复修为好了,哪怕只恢复个一层半层也足够了。”这是许落唯一能想到的,他过往很少遇到问题,遇到了,这便是他唯一的解决办法。元婴大修士哦,你当是开玩笑的么。
后半夜,许落便把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面,没了灵气,他只好尝试以生机之力去冲击封印,可惜,老道傅山这回看来真是王八吃秤砣了,所下封印坚实无比,许落最后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受了些伤。
伤不重,吐出来的是失去了生机的淤血,许落自己并不在意,却怕吓着了岑溪儿,恰好当时她翻了个身,许落慌忙从桌角摸过来一个布片,掬在嘴边捧住了吐出来的黑血,又擦了嘴边的血迹,最后把布片揉作一团,塞进墙缝里藏好。
******
清晨岑溪儿醒来的时候,许落趴在桌上装作睡着了,这样就回避了最可能造成尴尬的一个时间点,毕竟这境况你让双方一早醒来四目相对,说什么都为难。而等事情过去了,回头哪怕再说起来,也可以称是不小心才在桌前睡了一夜,以免她伤心。
果然,小姑娘连睡醒揉眼睛时的神情都是带着哀怨的,将将要哭出来的样子,岑溪儿呆呆望了许落一会儿,取了件棉袄小心翼翼的为他披上,这才走出门去。
待到许落出门来时,天边已经出了太阳,穿林透雾的打过来一束束暖光,积雪与阳光辉映的景色总是很好看的,还能带来心头的暖,和一种道不清的愉悦。
小屋破落,门前一块空坪倒还有些生机,几样寒冬里也能生长的蔬菜依然生机勃勃。
傅山毕竟没有真实农家翁的想法周到,当初只是匆匆买下了这两间小屋,并未置地,无地的农家该有多艰难呢?面前的几垄菜地,应当还是岑溪儿这个小女孩自己一点点开垦出来的。
许落仿佛可以看到那情景,岑溪儿小小的身子有些困难的挥舞着锄头,累了渴了,抹着汗,捧着水壶咕咚咕咚喝水,普通的画面也是美好的,只是不免有些辛酸。
小屋一头传来水声,许落赶了过去,看见了一口小井,还有正蹲在井边洗衣的岑溪儿。
融雪时候最是寒冷,还是大清早的,木盆里头水与冰渣混合在一起,冒着寒气,岑溪儿一双小手本就满是冻疮,此时浸在水里头搓洗许落昨晚换下来的青衫,直冻得通红发紫。
许落心头一紧,没多想,连忙上前几步,将她的一双手从冰水里捧了出来。
“呀,相公醒啦?”岑溪儿一双手被许落握着暖着,羞涩又欣喜的说道,“早饭一会儿就好了的。”
“这么冰冷的水,你怎么这么大早的洗衣服”,许落捧着一双冰冷的小手,一时找不到别的东西,便拿衣角给擦干了,带着几分责备道,“你这冻疮本就很严重了,还不注意些。”
“没事的呢,开春天气转暖便又好了,只是……只是眼下难看了些,相公不要看了。”岑溪儿挣了挣,想把手抽回来,但许落没有放,她也就舍不得再去挣脱了。
“我哪里是在意这个……我是说,你应该爱惜自己一些,况且这衣服其实不需要怎么洗的。”许落说着弯腰从木盆里把青衫拎起来,水落衣干,青衫干净平整如同新衣,许落随手便穿在了身上。
“呀,这衣服……”岑溪儿好奇的挣脱开一只手,拿指头轻轻去捏许落身上的青衫,“这便干了哟,我刚还想着这衣衫用料好奇怪呢,水也浸不透,又怕洗不干净,只好多揉搓几下。”
雪域玉蚕丝织的青衫,纵然不是法宝也差不远了,许落不好解释,只好说:“衣服是昨晚我与你说过那位种有大片药田的老伯所赠,我也不了解到底是什么做的。”
岑溪儿嗯了一声:“老伯真是好人呢,这衣衫也好,只是还是单薄了些,相公不冷吗?”
“无妨的”,许落想着自己身上终是有些修行过的痕迹,为免岑溪儿日后疑惑,还是早做些铺垫为好,便说道,“我正想与你说呢,那位老伯他可能是个有修行的世外高人,因他曾教过我一个养身修炼的法门,如今我的身体比起一般人来,要强不少的。”
“那就好,那就好”,岑溪儿小脸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昨晚我还担心呢。”
“担心什么?”许落好奇道。
“我怕老伯先前打赢了抢夺药材的恶贼,那恶贼会纠一群人来寻他麻烦呢。”岑溪儿天真无邪的说着。
“这个……不怕的”,许落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把话题岔到这上边去了,或许这才是她心中紧张的事吧,许落哈哈笑道,“那个……我想说,溪儿你还真是善良可爱。”
“哎呀,哪有……”岑溪儿被夸了个大红脸,一时紧张羞怯,忙挣开去,低声道,“不是……是早饭好了呢。”
她是生怕自己挣开了手,许落不高兴了。
粟米粥并小菜,两人坐在小桌前温情脉脉的吃了早饭。这情景,岑溪儿是最开心的,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丈夫坐在一块吃饭。
“这样才是家了,今天的粟米粥也这么香甜,只是……相公爱吃面呢。”岑溪儿想着。
“这便进山去吗?”吃过早饭后稍作收拾,许落说。
“啊,什么?”岑溪儿这一早脑子里乱乱的,一下没回过神来。
“昨日你说要进山去采草药的,我与你一起去。”
“可是昨夜里落了雪,上午积雪还厚呢,看不见地上药草的”,岑溪儿说,“相公先在家歇息,我上午回去娘家村子一趟,下午回来再和相公进山。”
“回去有事?”许落去过岑溪儿娘家村子,知道以凡人来说,路途并不算近。
“呃……那个,没事。”
“不能跟我说的吗?”许落站起身来,有些霸道的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吧。”
岑溪儿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是我,我看相公爱吃面,想回去到春枝家里借点米面,她家里这些年兄弟都长大了,耕种打猎都颇拿手,所以还算过得殷实的,我与她自小要好,不难借的,回头咱们有钱了再还上便是。”
“这样啊,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面的”,许落尴尬的笑了笑,“不过我还是和你一起回去一趟吧。”
“为……为什么?”
“总要叫人知道你家相公回来了吧,你一个人孤单了这许久。”许落温声慢慢说道。
岑溪儿一听,顿时抿住了双唇,小嘴儿瘪着,半晌,才哽咽着低声应了声,“嗯。”
随即偷偷偏过头去,藏住了一张小脸儿,和上面的泪水。不能哭,不能哭……是好事呢,相公说要叫人知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呢。是呀,相公终于回来了。
岑溪儿不愿去说的委屈,其实是一直在的,从一开始就在,新嫁的女子三日回门,人家都是夫妻相携甜甜蜜蜜的,可是她就一个人,一个人,挎着包袱,一步步走回去的……
这种事,总不免有人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的,父母亲不高兴了,她还得帮着解释。最后,就连春枝都替她大是不平了一番,帮着骂了男人几句。她还舍不得,跟春枝赌了好一阵子气。
之后的两年,她依然是孤单单一个人,就连父母相继故去那会儿,哥哥不管,她也是一个人操持下来的,谁都看得出来她日子过得艰难,可是她的说是赶考去了的丈夫呢……一直不见归来。
“赶考哪里要去这许久?该不是……”旁人说。
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嘲笑也有,有些个曾经去她家里提过亲被拒绝了的,嘴里自然没有好话,说是岑溪儿这个十里八乡最俊的妮子却是瞎的,千挑万选,图什么秀才公子,最后倒了霉了,遭人弃了,该。
这些岑溪儿都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其实,哪怕只是无心或者善意的过问听多了也是不好受的,便如你去应试却没考中,有许多人总是来安慰你,其实也是令你痛苦的。
岑溪儿在许落归来后一直不曾问过他考得怎样,便是出于这个考虑,能看出来的,怎还需要再问呢。岑溪儿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自家男人的自尊,而今,知道他也为自己考虑到了这许多,岑溪儿很满足。
许落在门外等了一会,岑溪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出来,毕竟这是她第一回带丈夫回娘家。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随后,踏上了白雪依然覆盖的林边道,索性无风,而且阳光正好。
***
第五章 简单幸福
“哎,富叔,是呢,我家相公回来了呢。”
“婶子好,是呢,我家相公回来了呢……考中了没呀?.....婶子你说笑呢,举人哪里是那么好考的,咱们全镇都没出过一个呢,相公这才第一回考,日子还长着呢。”
“是呀,刘家姐姐……我家相公……哎呀姐姐你就会笑我,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好看啦……谢谢姐姐!”
“哎呀,小黑子你长这么高了……这个人呀,嗯……是姐姐的相公呢,你应该叫姐夫。”
一路上,岑溪儿都在与人招呼着,许落偶尔也礼貌的应对几句,看小丫头那样子,恨不得所有人都过来问她一遍呢,恨不得一路喊过去,“是呢,我家相公回来了呢。”
原来,岑溪儿的幸福,这么简单。
“溪儿你小心些,融雪时候,山路滑。”许落看她一路雀跃着,脚步轻快像是要蹦起来,忙提醒道。
“相公放心,这山路我熟着呢,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倒是你……哎呀……啪……”话没说完,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山路上,岑溪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看……”许落憋着笑,忙赶过来,架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关心道,“快看看伤着没有。”
“没……没事,平日里真的很熟的。”岑溪儿窘迫的说着,这下丢人丢大了。
冰冻的地面上摔倒了是极痛的,好在她这回因为要带着许落回去,特意换了日常舍不得穿的,新婚时置办的棉袄,较之她平时穿的要厚实许多,这一下摔得才不算厉害。
“疼吗?”
“疼……不疼,只是衣服脏了呢。”
许落一看,果然,岑溪儿裤子上粘了不少冰渣草叶,但她没有受伤,他也就放心了,终于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喊她说:“岑溪儿……”
“嗯?”
“你果然还是很笨啊!”
“……哼。”许落亲和,岑溪儿相处之后不自觉地胆子也大了些,小女儿心性一时没控制住,撅起了小嘴,顾自去清理身上的脏污去了。
可是她身上棉袄太厚,两只手臂粗了紧了,拘束着不好动作,一双手像是短了许多,怎么都够不着身后的位置,勉强拍打了几下……
“还脏吗?”她问许落。
“脏。”岑溪儿像只团团转着,想咬自己尾巴的小狗,许落饶有趣味的看着,嘿嘿直乐。
“相公……”岑溪儿气呼呼的娇嗔了一把,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己看不着,最后还得求着许落,“还哪儿脏呢?”
“这儿……”许落不好再逗她,也没多想,“我来帮你吧……啪……”
“哎呀。”
许落手掌落下的这个位置,拍起来真是比较响的……
一巴掌下去,
两张大红脸。
******
岑溪儿娘家村子落在山脚,地势平坦,比起自家那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来要大了许多,小商铺什么的也有一两个,卖些日常的小东西。因为离镇上近,还多了许多来往的行人。
一路上听岑溪儿介绍,这村子里的人,除去耕种,十有**都还是猎户,农忙时劳作,闲时便三三两两,甚至整村的男人一起出动,进山打猎,若论收获,这捕猎的所得比耕种还多一些,于是,慢慢便又多出来许多职业的猎户,把地租出去,专以打猎为生。
前两年起,镇上的皮货商与屠户,就有些个来村子里租了房子,长年驻在这里收购猎物山货。草药他们也收,只是价格比镇上药房略低些,岑溪儿以往倒不常卖在这里。
岑溪儿陪了许落一会儿后,独自去了她的玩伴春枝家里,却把许落丢在了村头。起先她还一直说要带着许落去给春枝见一面的,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后来又说是女人家要说体己话不让他听,不带他去了。叫他自个儿随处逛逛,又反复叮嘱不能逛远了。你看女人就是这般矛盾。
其实许落哪里会不明白,岑溪儿这么做,是小心的照顾着他的自尊又怕露了痕迹。她怕他丢了面子,毕竟,不论她与春枝多么要好,开口借东西的场面终究是有些难堪的,许落在场难免窘迫,她舍不得让他去面对。
“哥哥家里呢?”许落突然想起岑溪儿还有一个哥哥,自己应当去拜访的,忙问道,“要不我去哥哥那里拜访一下?”
岑溪儿为难了片刻,说:“哥哥……哥哥去年卖了房子和地,去丰城了。”
“哦,这样。”
那就逛逛吧。
以前不愿意去接触的东西,现在既然不免要接触了,许落倒也能乐在其中,左右看看走走,对什么都有些兴趣。
屠户剥皮剔骨的刀法很凌厉,背着剑做侠客打扮的行人却连脚步都不稳,小姑娘雀跃的步伐带起来跃动的长发,妇人穿着厚棉袄尤可以扭出来的腰身和妩媚,每一样都有趣。
他还看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当然,那只是个俗世里的道人。
许落看得出来,他是没有修行的,但是一身装束却很讲究,姿态也拿捏得很好,有倨傲的一部分,也有亲民和善的一面,把世外高人入世济民的戏码演得十成十的好,比起空冥山上的那个老头来,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道士一走进村子,就被迎候的人恭敬的请了过去,请了坐,请了茶,或许也谈好了价钱。开坛做法的物什一摆开,围观的人群很快就凑起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很是热闹。
剑啊,舞剑啊,
火啊,喷火啊,
符啊,烧符啊,
大概就是这样了,一般道士该演的一套一样没有落下,看得出来功底很扎实,就连许落也跟着拍手叫好。这一套,空冥山上还真没有人会。
道人做完了法,抚须坐下,端了茶却不饮,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叹一口气。
“不好办啊……”他说。
“仙师,您看这……全拜托您了。”请他的人从袖子里递过去一袋钱,却被推了回来。
“不是老夫不肯尽力,只是……确实难办啊,这里的血腥味实在太重了,招来的怕也不是一般的邪物,怕是……”
“仙师.....您是说?”
“妖。”道士右手食指中指并起来一点,张口吐出惊雷般的一个字。
“哗……”围观的人群一下便炸开了,惊惶着,议论纷纷。
“我便说嘛,哪里有这般夜夜狼嚎虎啸的,敢情妖物围了村子了。”
“是呀是呀,我家小子昨晚起来上茅房,打开门一看,全是蛇啊,见了人也不跑,还来追他,最后咬死了我家一条最好的猎犬……这事以往哪里见过。”
“半个月,死了伤了不下十个了,这样下去……全完了……都得搬了。”
“早说了不要打猎了,唉……”
“……”
许落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明白了村子里当下的境况,敢情是这个猎人村子被野兽生灵报复了。
村子里长年打猎屠宰,杀的既然是生灵,招来些报复本就是可能的,即使是灵智未开的生灵,报仇或报恩这种事也不少见,只是这回这村子招来的仇恨多了些,大了些……对于这些辛苦度日的村民来说,这可是事关生死的大灾难了。
道人有一句话许落是赞同的,这里的血腥味很重,毕竟是捕猎屠宰的村子,这也是难免的。但是他说到“妖”,许落就差点儿笑了,寻常人没见过妖,他却是见过的,还亲手抓过几只,若真是有妖要对一个村子下手,半个月时间,应该剩不下人了。
至于他为什么偏要这么说,许落想了想,看了看,也就大概明白了,道人想赚一票大的。
“看看他怎么应对吧。”许落想着。虽然不是妖,事情仍然是麻烦的,道人或许真有手段能够解决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许落好奇心又大了几分,忍不住往前挤了几步。
“挤什么挤什么,想占老娘便宜啊。”说是老娘,其实却是个十七八的壮实少女,大身板子大脸盘,穿一身碎花红棉袄,磕着瓜子。
姑娘转头看了一眼许落,怔了怔,随即往旁边让了两步,“站这吧。”她的声调好像柔和了许多。
“谢谢……抱歉。”许落说。
“嗯。”这声音是真的柔和了。
另一边,在众人的恳求声中,道人又拿捏了一会,终于说:“只能走镇宅保平安的法子了,你们若是信我的,可以来请一道符回去,保住家宅平安倒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好再进山了。”
“请”,这是一个很温和的说法,但是终究是要钱的。
“多少钱一道符?”许落身旁的壮实少女大声喊着。
道人瞥她一眼,不答话,这话他可不能答,答了就把身上的仙气儿答没了。
在场自然有聪明人,把钱拢在袖子里递了过去,“仙师,我请一道符。”
道人面无表情的接了过去,收钱这种事也能做到有仙气,那不容易。毛笔丹砂摆上来,道人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便画好了第一道符,被先前付了钱那人小心恭敬的捧了去。
紧接着,便有人一个接一个的凑了上去。
“看着是挺像的,可是还是错了呀。”那符文许落看得仔细,也看出了不对,不禁嘀咕道。
他在空冥宗中日常无聊,涉猎极广。本身虽不以符一道见长,但是毕竟宗门里面还是有一些长辈与弟子擅长此道的,三大护法中便有一位师叔,可以凭一纸符轻松灭杀元婴以下修士,因此,许落多少也接触了一些,研究过一阵。
符之道辅助战斗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减少即时灵力的消耗,在与人交手时很是有利。至于符文本身,许多高深的符文没有相应的修为是不能绘制的,但是也有一些低级符文,纵是由凡人绘制,只要没有差错,也是有其威能效用的。当然,面前道士绘制的符文不在此列。
***
第六章 许落画符
“你,公子你说什么?”身边那个壮实少女可能听到了许落的嘀咕,却没听清,问道。
“没,没说什么。”许落觉得并没有戳穿的必要。
“哦,那你要去买……请一道吗?”
“我?不用了。”
“哦……仙师,我也请一道。”少女大声喊着,一边往前挤去,一边在口袋里掏钱,许落看得仔细,那一把大概有二十多文。
想到岑溪儿木盒子里辛辛苦苦才存下的那些个铜钱,许落便有些替她心疼了,好歹两人说过几句话,这强壮少女还给他让过位置,算是有交情了,许落靠过去低声说道:“不必浪费钱了,没有用的。”
“什么?没用的?”姑娘却是喊出来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向着他们两人看来。
“你是说那符没用?真的没用?”姑娘又补了一枪。
“咳咳……”这下糟糕了,许落只好低头不吭声。
道人缓缓站起来,仍是不失仙家气派,没有动气,平淡道:“老夫紫云山紫云道长,小友也通符之道?不知师承何处?”
不是说问鼎以下无尊号吗?许落有些冒汗,忍住笑,恭敬道:“原来是紫云道长,久仰,符文之类的,晚辈只在书册里粗略看过,不太懂的。”
“那便是了,仙家之事,莫要妄言”,紫云道长带着几分严肃说完许落,又转向那个壮实少女道,“你心不诚,走吧,这符你不能请了。”
壮实少女一下呆了,许落也是。
“其余人也不必请了……老夫好意相助,想不到你们这村子竟有人胆敢公然质疑仙道,这是要惹怒上天的呀,如此之地,老夫……不保了。”紫云道长又说了一句,痛心疾首的样子。
“仙师莫要动气啊,仙师大量啊。”众人纷纷恳求着,还没掏钱的忙着掏钱,掏了钱的也连忙再加上一些。同时,一道道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许落和那壮实少女身上。
“我……”姑娘被众人气愤的目光包围着,有些窘迫了,或许她也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全村人,再没有了原先的气势,一时说不出话来,急得要哭的样子。
“道长何必如此?!”许落见此情景,对道人终是有些不忿了,那壮实姑娘明显是没有心机恶意的一个人,道人却咄咄相逼。
“哼,你二人冒犯仙道,老夫已经网开一面,……”
“冒犯仙道么?.....”许落淡淡笑着,上前几步,拿起来道人桌上刚刚画好的一道纸符,“那就冒犯了.....这一笔,当出头,如刀,方有杀气,可震慑野兽,这一笔,自破囚笼,这一笔,自斩锋锐,这一笔,画蛇添足……”许落指着符文,一笔一笔说着。
“竖子,你懂什么?”紫云道长怒指许落。
“是呀是呀,年轻人你快别说话了,莫再惹恼了仙师啊……”
“仙师,他不是我们村子的人啊。”
“快走快走。”
“谁家里有捕来未死的凶兽?”一片斥责声中,许落平静而清朗的说道。
“嗯?”
“谁家里有捕来未死的凶兽,拿来试试便知道了,此符若是连一般凶兽都震慑不住,还谈什么镇妖呢?何况,村子里为祸的本就是野兽吧。”许落解释道。
“我这里便有……仙师,咱们试试,好叫他服气。”有人站出来,向着紫云道长拱手道。聪明人说话做事便是这样,这人明明自己也狐疑了,想一探究竟,却能托一个好由头,把自己择出来。
“哼。”刚刚许落说的太坚定了,此时许多人虽然嘴里不说,眼神里却都已经存了疑问,紫云老道不好拒绝,一甩衣袖,坐下了,看似在思考对策的样子。
不一会,就有几个人抬来了一个巨大的木笼子,每一根木头都有大腿粗细,坚固异常。笼子里面,是一头约一人半高的巨熊,胸口与腿上都受了伤,痛得双眼血红,不时发狂嚎叫。
“叫你小子知道仙师的厉害高明。”聪明人又铺垫了一句,小心翼翼从怀里取了原先买下的纸符,贴到木笼子上。
“吼。”巨熊见有人靠近,一掌拍在木笼子上,贴符之人连忙后退,但是巨熊犹不肯歇,巨掌连续拍击木笼,木笼摇晃……
一页黄纸符轻轻飘了下来。
******
紫云老仙师一张脸通红,生气走了,他说:“仙家的事,你们懂什么,哼!”但终究是走了,未把之前收下的铜钱退回,连东西也忘了收拾。
“小仙师,你看……刚刚我们这里有些人不懂事,多有得罪,但毕竟一村老少不易,破村之灾,还请小仙师帮帮我们啊。”聪明人说了话,他说的那些不懂事的人,自然是不包括他自己的。
“那我试试吧。”许落对他其实并不反感,这是生存之道,没什么对错,而且这村子毕竟是岑溪儿娘家所在,村子里与她沾亲带故的也不少,因而,许落没有推脱。
先前紫云道长走得匆忙,留下了纸笔丹砂,许落拿起便画了。
“试试看吧。”许落画好了一道符,递给先前那人说。
“这个……不必了吧。”那人犹疑着。
“无妨的,总要试试的。”许落微笑道。
“终是小仙师大量,那好。”他说完,自有一众人跟着叫好,或说着小仙师大量什么的,这些人,大多是先前指责过许落的。但是许落并不认为他们有什么过错。
纸符贴上了木笼子,巨熊见了人仍想扑过来,但是身形在一瞬间生生止住了,后退几步,贴住了木笼另一侧的围栏,再也不敢上前,目中犹自露出惊惶之色。
许落暗自长出一口气,上前几步,靠在笼边说道:“妖是没有的,只是各位常年行猎,招惹了些野兽报复,往后捕猎时若是遇着野兽幼崽,还是放了吧。”
“是是是,仙师说的是。”
“仙师放心,这熊我治过伤后也放了。”
“我家也有几只小东西,回头便放了。”
众人忙不迭的回应。
“这个给你。”许落又画了一道符,递给刚刚受了委屈的壮实少女。
“谢谢仙师。”粗犷的姑娘此时本是当场最兴奋的人了,但见许落叫她,反而一下扭捏起来,满脸通红,声调温柔的道了谢,接过仙符小心藏好。
“仙师,您这符怎么请呀?”有人问道。
这是问价钱了,许落一下倒是有些准备不足,沉吟片刻才微笑道:“各位看着给吧,少一些也没关系的。”
收钱么?当然得收啊,许落理所当然的想着,我家里娘子还苦着呢……原来这样就可以赚钱,也不是很难嘛。
“仙师,我请一道。”
“嗯,你客气了,不必这么多的。”
“仙师,我也请一道,这……够吗?”
“不少了,没事的。”
******
“姐,你跟这干啥呢?”一个面相稚气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却长得高大壮实的少年挤进了人群,扯着先前那个壮实少女说道。
“春生你也来啦,我请仙符呢。”
“请到了吗?”
“嗯。”
“那快跟我回去吧,溪儿姐来了,在家等了你有一会儿了。”说话间少年有些着急的扯了姐姐就走。
壮实少女看似有些不舍,但还是跟着走了,索性离得不算远,她不一会儿便到了家里。
闺中好友见面,自也无须太多客套,岑溪儿一心想着把心中的欢喜告诉好友,喜滋滋说道:“春枝,我有件好事情要跟你说哩。”
名为春枝的壮实少女一把扯住岑溪儿手腕,急道:“哎呀我也有一件,那啥,你先跟我走。”
“你……哎……”岑溪儿自然不是春枝的对手,被拉扯着小碎步跑着,“到底什么事呀?”
“村头有仙师画符呢,快。”
“这事我刚听说了,那是得请道符呢。”岑溪儿刚刚已经听春枝的弟弟春生说了村里近来的情况,也有几分担心。
“早请着了,人家第一张符就送的我呢……嘿。”
“那般好……那你还着什么急?”
“我跟你说,画符的是个小仙师,嗯……长得可俊啦,本事也强……你,明白了吧?”春枝冲岑溪儿眨了眨眼睛。
“嗯?明白什么?”岑溪儿却是一头雾水。
“哎呀你怎么这么木呀?我这都十八了还没嫁呢,你不替我着急啊……也不知道小仙师娶亲了没,待会你去帮我打听打听去,要是还没成亲,你就抓紧帮我递个话。”
“啊,这种事我……我怎么去啊?咱们找个婶子吧。”岑溪儿一脸窘迫,哪有十八的姑娘当媒人的道理呀。
“不要,就你了,要是找了婶子去问,还不得全村都知道了啊。咱俩好姐妹哩,你不帮我谁帮我呀,这种事我总不能自己去问吧,好歹我春枝也是黄花大姑娘家家的。”春枝不依不饶。
“那……我试试吧。”为了春枝的幸福,岑溪儿无奈道。
说着话,春枝已经拖着岑溪儿挤进了人群,粗犷的姑娘到这会儿才终于安静下来一些,有些扭捏的指着人群中心,说道:“你看,那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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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被夸奖了
“看见了吗?”春枝见岑溪儿没答话,又问了一句。
“看.....看见了。”岑溪儿也不知道,自家秀才相公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成了小仙师了。
“怎么样?我眼光好吧,我跟你说……”春枝话说到一半,见旁边人都望着她,改趴到岑溪儿耳边,想继续说。
岑溪儿打断了她,低声说:“那个,春枝,我刚想跟你说,我家相公回来了呢。”
春枝一把握住了岑溪儿的手,“啊,那太好了,可算让你给等到了。去了这般久,没在外面找小的吧?”
“没……没吧……”岑溪儿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那个,我成亲那会儿,你就没看见过我相公吗?”
春枝大大咧咧答道:“看见了呀,就是没看清,大袍子罩着,大帽子盖着,也不说话走动,谁看得清呀,怎么样,没我这小仙师俊吧?”
“差不多吧。”大寒天里,岑溪儿快出汗了。
“哎呀我这着急着呢,先别扯你那事了,你先想想待会怎么帮我去打听吧。”春枝催促道。
“不用打听的,他……成亲了。”岑溪儿低声说。
“啊,你怎么知道?”春枝惊道。
“因为……因为他就是我家相公。”岑溪儿的声音更低了。
“……”
“春枝。”
“……”
“春枝。”岑溪儿歉疚地晃了晃春枝的胳膊。
春枝长叹一口气,“唉,算了,没事……你说我命咋这么苦啊,不对,我们家几个命都苦,我两个哥哥就喜欢你吧,你不要。我这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吧,你的。还有,你说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人看清楚了呢,要不也不至于丢这人啊!”
“春枝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岑溪儿连忙安慰她。
“唉……溪儿……”
“嗯?”
“你愿意你家相公取妾吗?”
“……”
******
“相公。”岑溪儿站在人群里,脆生生的喊了一声。
“唉,溪……娘子,你怎么也来了呀,快过来。”许落大声招呼着,“溪儿”两个字说到一半,改换了称呼,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叫岑溪儿做娘子,还是在这满满百十号人面前。
因为,这是岑溪儿娘家的村子,是岑溪儿受过照顾也受过委屈的地方,这里的人都知道岑溪儿嫁了人,却跑了相公,两年。
所以,许落要把这一声“娘子”喊得中气十足,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嗯。”岑溪儿听这一声“娘子”,心都醉了,脸上出了个小太阳似的,红的烫的,脚下也不由得乱了,踮着小碎步往许落身边走去,心花怒放那个劲呀,怎么也耐不住。
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来。原来,这就是岑溪儿的相公啊,真是……郎才女貌啊。这一点,就是原先去岑溪儿家里提过亲被拒绝了的几家人,也不得不暗自承认。
“溪儿,原来这小仙师便是你家相公啊?你瞧我这老眼昏花的愣没认出来。”
“是呢,李家伯伯,我家相公也是刚回来呢。”
“好,好,溪儿你嫁的好人家啊,模样好,本事也好,记得还是秀才吧?”
“是呢,李家伯伯夸奖了呢。”
“溪儿,好呀,嫁得这般好相公,莫说两年,十年也值了呀。婶子也替你高兴。”有妇人在外围喊着。岑溪儿如今没爹没娘,哥哥又是个败家无赖,村里心疼她的人,其实不少。
“谢谢婶子。”岑溪儿红着脸,笑着,应着。心想着:“是呢,值得。”
岑溪儿一路跟长辈们答着话,听着周围人群议论纷纷夸奖着自家相公,听着大伙儿终于都说岑溪儿等得值,苦得值……
她很开心,终于拨云见日了不是么?岑溪儿开心得想哭。
许落手指在脸颊上眼眶下勾着,微**岑溪儿摇了摇头,意思说:“不许哭哦。”
岑溪儿看懂了,贝齿轻咬着,鼻尖微蹙,小心牵住了丈夫的衣角,“相公……”
“老伯教的”,许落怕她疑惑,先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又道,“来,坐这。”
百十人面前,岑溪儿被许落一把拉着坐下了,两个人,一张小长凳。相公真是……岑溪儿直觉得脸上发烫,快着火了。
“收着这个。”许落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把一个小布兜塞到了岑溪儿怀里,这是先前旁人给他装钱的小布兜,此刻已是沉甸甸的了,许落带着几分得意显摆的意思冲岑溪儿说道:“是钱哩,你家相公赚的。”
“呃,好沉……相公,这般厉害。”岑溪儿不好声张,低声说着。
“嗯?”
“溪儿说相公好厉害呢。”岑溪儿附在许落耳边说。
“嘿。”这是……被夸奖了。许落突然也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好大的满足感,心飘着,跟在云端上似的。
他是空冥宗许落,是天南第一天骄,他曾惊才绝艳震惊天下,自生来便一路被荣耀包围,他被无数人羡慕,被无数人夸赞,可是……所有一切,似乎都比不上面前这个女孩轻轻的一句“相公好厉害。”
许落很开心,还有几分洋洋得意,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即便突破元婴当时,他也只想了一件事:该化神了,闭关吧。
“喏,还有。”许落又递过去几个刚接到手的铜钱。男人总是爱在他在乎的女人面前显摆的,幼稚?也可爱不是么?
“嗯,好多呀。”
“嘿。”
两人这些话都是附耳低声说的,旁人以为小夫妻说的情话缠绵,也不好靠得太近,索性许落虽是满脸傻呵呵的笑容,手中笔却没有停下,不一会,这画符大会也接近了尾声。
“溪儿,午饭我家吃呗。”春枝找了个话头,走了过来。
岑溪儿扯了扯许落的衣角,有些尴尬的看着气鼓鼓站在面前的春枝说:“相公,我跟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春枝呢。”
许落一听,连忙弯腰行礼,“原来你就是春枝姑娘,这两年,我家溪儿多亏你照顾了。”对于她,许落是真的充满感激。
“哦。这个也没啥”,春枝姑娘显然还有些低落,她说,“妹夫,你有兄弟吗?”她比岑溪儿大了十来天,论起来倒真是姐姐。
许落疑惑的看了看岑溪儿,茫然道:“没有。”
“表亲兄弟也没有?”
“没有。”许落想说师兄弟倒是有不少,可是哪个俗世里姑娘嫁给修仙的能好了,能不可怜?岑溪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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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节奏不是太快,还看得下去吧?目前。
第八章 魔化鬼狼
春枝姑娘一口气没叹完,突然一个老叟匆匆忙忙从山坡上跑下来,边跑边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围了,狼……”
最后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了,顺着山坡滚下来。
顿时有一大群人围拢上去。
“爹,你莫急,喘匀了说,到底咋啦?”一个中年汉子抱住了老人,焦急道。
“围着了,狼群,春枝爹柱子爹他们几个都被围了,快,叫人。”老人喘着大气,艰难说道。
“我爹?”春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岑溪儿连忙蹲下去搀扶,安慰道:“别慌,你爹是老把式了,而且村里人马上就去,没事的,没事的,你莫慌。”
“哐、哐、哐、哐、哐……”
有人拿出来一面锣,急速敲击起来,显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村子里有自己的应急办法。
锣声传出去没一会,猎人们就带着各自的打猎工具以及猎犬迅速汇集起来。
“爹,你指路。老少爷们们,抄家伙,上啦。”中年汉子背起地上的老人,大喊一声,顺着老人指引的方向,一马当先往山上冲去。
“溪儿你留下陪着春枝。”许落有些好奇,也跟着人群往山上奔去。
“我跟你一起。”
“我也要去,我爹在上面呢。我家两个哥哥都不在家,春生还小,我一定要去的。”
岑溪儿和春枝也都跟上了。
一路上,听着老人解释,众人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连同这个老人在内,总共八位老人,虽然都是打猎的老把式,经验丰富,但是因为年纪大了,都已经被子孙们禁止了入山打猎,本该安享清福的。可是面对最近村里的情况,几位老人终究是忍耐不住,约好了一起进山去探个究竟,想着凭自己几个丰富的经验,拼上老命,把危机给解决了。
老人们清晨进山,倒是顺路捕了些猎物,很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结果自信心大增,越走越深,终是被一个约有二十几匹狼的狼群给围了,好在老人们毕竟经验丰富,最后非但设法逃出来一个报信,其余七位老人也都凭着一处悬崖暂时保住了性命。
“到了,前面就是。”老人说。
“牵好狗,分配一下人,准备上了。”中年汉子放下老父亲,指挥道。
“鬼狼也在。”老人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一群人顿时惊惶起来,有些人已经开始颤抖后退。
“鬼狼也在。”老人重复了一遍。
“怎么不早说?”有人愤怒道。
“早说你们还会来吗?再说不除了这畜生以后便能活啦?”老人也有些气愤的回应,许落这才明白,老人们最初也许根本就是冲着这鬼狼去的。
“鬼狼在,救不了的。”
“是啊,那畜生早就成精了。哪里是我们能对付的。”
众人中,家中长辈不在其中的毕竟占了大多数,很多人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仙师,你的仙符能镇得住那鬼狼吗?”就在众人犹豫之时,有人问,问话的是春枝的弟弟春生。
“对,对,仙符。”此时有不少人身上都还带着刚刚许落画的符,一经提醒,纷纷掏出来举在手里。
“若是普通狼群,此符当可以惊退,使他们逃窜”,许落说道,“但是你们说的鬼狼我并未见过,不知它有什么特异之处,因而不敢定论。”
接着便有人给许落讲起了那令所有人惊惧的鬼狼,在他们的描述中,这鬼狼恰是在半个月前出现在村子周围的,身形有普通成年狼两倍大小,力量速度也都非普通野狼可比,它第一次出现,便害了两条人命,后来村里曾组织过对它的围捕,却发现这鬼狼的身体也是异常坚实,弓箭猎叉都伤不了它,最后在牺牲了十几条猎犬的情况下,伤了好几个,又丢下了一条人命,才得以逃脱。
但是这样的描述,许落听了仍是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妖与兽的分界线在于灵智,若它只是一只强壮怪异些的野兽,许落还有把握,但若它已经跨过了那条界线,成了妖,如今的许落也无能为力。
“此处离那里还有些距离,我先上去看看吧,只有看到了那头鬼狼,我才能判断。”许落说。
一句话吓退了身边不少人,他们可不想见到那头鬼狼。
“我跟你一起去,我见过那畜生,能帮你辨认。”先前赶来报信的老人的儿子,那个颇有号召力的中年汉子站出来说道。
“我也去。”
“我也去。”
当下又站出来几个人,多是有家中长辈被围困的,春生也在其中,春枝本也站出来了,但被那中年汉子严词骂了几句,终于没敢坚持。
“相公,你小心些。”岑溪儿眼睛里写满担忧,牵了许落的衣袖,低声道。
“放心,只是靠过去看看。”许落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
十来个人按着猎人们的老办法用草汁遮盖了一些气息,又小心翼翼向前行了几十米,来到一个土坡前,趴在那里,观察着眼前情况。
此时他们距离狼群已经不远了,可以清楚的看到,约有二十来匹狼正在一处悬崖下徘徊,不时向上纵跃,牙低嚎。
在狼群上方十几米高处,七位老人各自攀附着岩石灌木吊在半空,努力坚持着。
但是,许落没有看到众人描述中的那头鬼狼。
“几位叔伯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了。”中年汉子在许落身边低声说道。
“嗯”,许落低声回应,“可惜看不见那头鬼狼。”
“那畜生很狡猾,你不能把它当普通野兽来看,我想它此时应该是藏在暗处,或者去寻上崖壁的路了。眼下形势,只能有人带着仙符先过去试探一下了,这样下面的狼群伤不了人,或许能引它出动,它出来之后,咱们才能设法应对。”
“我去。”春生担心老父,急道。
“轮不到你,屁大个娃子”,中年汉子按住了春生,接着道,“这里不管怎么论,还是我去最好。”
“我去吧,能不能救下几位老人我不知道,保命该是没有问题的。”许落并没有舍己救人这样的情操,诚恳说来,修行者情感淡泊,为几个干系不大的凡人舍命这种事,纵是万民感佩敬慕的涣月宗人,也不会去做。
但是许落有自己的考虑,首先,他能看得出来,春枝一家人与岑溪儿虽不是亲眷,却应该是这两年来帮扶照顾她最多的人了,这情,他得还;其次,许落虽然依然没有看到那头鬼狼,但内心还是觉得它已经成妖的可能性很小,它若是妖,这半个月来做的事就未免太小儿科了,因此,许落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仙师真有把握?”中年汉子恳切问道。
“嗯。”许落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身后留守人群中传出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更多惊惶恐惧的尖叫声。
鬼狼,它在那里,绕到了上山路口处,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仿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鬼狼突然出现在所有人身后,而伴随着它的低嚎,正面的狼群也放弃了崖上的老人,向着这边包抄过来。许落与中年汉子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这确实是一个陷阱,老人们只是诱饵,鬼狼的目标,是所有人。
“难道真的已经成妖?”许落大惊,这头鬼狼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狡猾的畜生。”中年汉子怒喝一声,爬起来转身要往人群处冲去。
许落弹地而起,一把把他按回去,“你们拦住前面狼群”,说话同时,人已急速向着人群那里奔去。
“吼。”鬼狼一声低吼,身形跃起,向着人群扑去,这一跃足有二十多米,仅有的两名敢于迎击的猎人被他凌空撞飞,猎人身上都是带着仙符的,所以,很显然,仙符对鬼狼没用。
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人群四散奔逃。
只有岑溪儿和春枝姑娘两个愣在了当场。
相对而言,当场除她俩之外都是猎人,哪怕惊惧也不至于全无方寸,但是两个小姑娘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惊恐无措的呆住了。
转瞬之间,巨狼扑杀而至,一目血红,一目幽蓝,血盆大口中尖牙如锯,许落隐约有些心痛的感觉,似乎是一件自己很宝贵的东西便要被打碎,狂奔之中一足点地,腾身而起。
***
第九章 小娘子暴走了
“砰”。
就在岑溪儿面前,一人一狼当空相撞。
力量相较,落在下风的竟是许落,许落被凌空撞飞,鬼狼身体飞跃之势未减,压着许落掠过岑溪儿与春枝头顶。
“砰。”
许落后背着地,贴着地面滑行,鬼狼依然扑在他身上,“嗷”,狼口向着面门吞来,许落双臂往面前一架,利齿咬在青衫之上。
鬼狼咬合之力极大,许落青衫坚韧无比,局面顿时僵持,但是在旁人看来,却是巨狼甩着头,不停在撕咬许落。
“好在老头没把我衣服也脱了。”许落苦笑,堂堂元婴大修士,曾经弹指便可灭杀群妖,何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被一头野兽逼到这个地步。
“今日我若不死,下回一定折腾死你。”许落恨恨的想到,他说的不是狼,是那个老头。
“不是妖,是魔化。”此刻许落与鬼狼近在咫尺,已能定论。
世人常将妖与魔化的兽一概而论,不知二者所指其实不同。
所谓妖,实为天地灵物,一旦成形大体上与人近似,拥有智慧,学习能力犹在人类之上,拥有情感,若是情感萌动,执着起来亦是丝毫不逊于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因为自身条件更加优越,妖甚至大多是以一种人类贵族一般的情操和方式生活的。当然也有食人作恶的妖,便如人之中也有恶人一般,同样的,妖中强者如同人杰,也有自己的理想和野心,其中多数有志于妖道,欲以妖道君临天下,因而也才有了人族与北原、雪域妖族亘古持续的纷争,正是这样的纷争,使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恨不断加剧。
至于魔化了的兽,终是更接近野兽一些,至多比野兽强大了一些,狡猾狠毒了一些,无论如何,还是不能与真正拥有了智慧与情感的高等生灵相比较的。魔兽大多凶戾,凭嗜血兽性妄为,对普通人来说,魔兽远比妖更可怕。不可否认的是,魔兽的存在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人类对于妖族的恐惧和仇恨。
没有真气,没有术法、宝物,许落以一种很不习惯的方式在搏斗着,屈膝不断撞击鬼狼腹部,以求震伤其内腑。表面看来,鬼狼能不为弓箭猎叉所伤,但是实际这不过是一头尚未完全魔化的狼,每一次攻击对它而言也不是全然无害的,只是这种伤害被缩小了而已,使得猎人们以为自己的攻击丝毫无效,失去了斗志。此时情况,倘若在场所有猎人一同全力出手,它也只能逃遁。
不论怎么说,这场战斗都已经演变成了许落与鬼狼一对一的搏杀,尤其此时,在众人看来,就是他这个仙师也只能在鬼狼的撕咬下垂死挣扎,因而,一时间竟无一名猎人敢上前帮忙。
“相公。”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一个娇小的身影向着许落与鬼狼撕斗处奔来。
岑溪儿经历了最初的失神,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见许落被鬼狼压在地上撕咬,一时间关切痛心盖过了恐惧,不知从何处拾了一柄猎叉,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
“不要过来。”许落看在眼里,忙偏过头喊道。眼下局面他尚能应付,却不一定能及时护住岑溪儿。
但在岑溪儿看来,这却是丈夫宁死也不愿她去冒险,心痛,不舍,使得岑溪儿对许落的提醒仿若未闻,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奔到鬼狼背后,挺叉便刺……
“啪”。鬼狼巨尾一扫,猎叉脱手向一侧飞去,带得岑溪儿倒退了好几步,摔倒在地。
“畜生尔敢。”许落担心之下更是怒极,奋力一脚蹬在巨狼下腹,将它掀飞开去,随即弹地而起,一咬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右手掌心,左手飞速划动,顷刻间绘成一道仙符。
许落担心鬼狼去扑岑溪儿,没有丝毫迟疑,在仙符绘成的同一瞬间,人已横身向着鬼狼扑去。
鬼狼同时向他扑来。
一人一狼再次凌空相撞,依然是许落被撞飞,巨狼压在他身上张口便咬,但是……
“禁制,定身无遁。”
许落右手禁制符,乃是以元婴修士的精血绘成,纵然因为他没了修为而威能大减,一时间还是制住了鬼狼,使它不能动弹,只能凭体内力量不断挣扎。
“相公。”
另一边,岑溪儿在一阵短暂的晕眩之后再次从地上爬起,发现许落仍被巨狼压在身下,顿时急切的再次舍身扑来。
没了猎叉,岑溪儿一时间也没看到别的武器,慌乱之中,只得拔下脑后发簪向着鬼狼头顶刺下。
“噗。”利刃入体的声音,不过一指稍长的银簪竟然丝毫不受阻滞,贯入鬼狼头颅。
“啊……”
小娘子暴走了。
岑溪儿已近疯狂,手中银簪不断拔起,刺落,拔起,刺落……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她的手腕。
“好了,溪儿……它已经死了。”许落将鬼狼尸体掀到一边,握着岑溪儿手腕,温和的说道。
“唔……相公。”岑溪儿终于缓缓清醒过来,呆呆看着许落。
“没事了。”许落微笑着向她点头。
“相公……哇……”岑溪儿一头扑倒在许落怀里,放声大哭,“相公……你吓死我啦,你吓死我啦,我好怕你死了,我不要你死……”
“没事了,没事了,溪儿杀死它了,溪儿好厉害。”许落抱住了岑溪儿,柔声安慰着。
“我以为……我以为……”岑溪儿依然痛哭不止。
“所以你就冲过来吗?还是两次……唉,你不怕鬼狼呀?”
“怕,可是我以为……我以为……相公如果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听到这一句,曾想过假死脱身的许落,在心底轻叹一声,不自觉地,把人往怀里拥了拥。
******
刚刚四散奔逃的人群慢慢被喊了回来,看见鬼狼伏尸在地,先是惊诧,跟着欢呼起来。
这一场搏斗下来,许落与岑溪儿两人虽然身上都有些狼狈,却是没受什么伤,彼此心安。
村民中几位老人也好,先前被鬼狼撞飞的两名猎人也好,也都只是些许小伤,总之最后算是皆大欢喜。
直到被村民们团团围住道谢,岑溪儿才止住哽咽,满是窘迫的从许落怀里退开来,和许落一起,好不容易拦住了几位准备行大礼感谢的老人和他们的子女。
按村子的传统,围猎未成,鬼狼应当算作许落一人的猎物,有村民问他打算如何处理。
许落只在狼尸上取了一件东西,而后便叫村民拾来干柴,将它当场焚烧。
其间有看着可惜的村民建议他剥了狼皮来做毯子,无奈岑溪儿表示怎样也不肯睡在这鬼狼皮上,只好作罢。
回程下山的一路,若非再三推拒,许落差点儿是被抬着回村的。
因有人先行一步下山报信,待到许落等人到村口时,全村老少已然全体出动,一起出村相迎,岑溪儿两年不曾露面的相公,短短半日就成了娘家村子的英雄……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溪儿终于把相公等回来了。你们可以放心了,相公人好,也有本事,女儿以后都会很好。”
默默走出人群,岑溪儿对着远处山坡上,爹娘的坟墓,俯首拜了拜。
在春枝家里吃过午饭,因为相继有村民为表示感谢送来了不少东西,米面倒是不必借了。
期间岑溪儿被一帮子女人拖去说话,女人之间一旦聊起来或许总是难有个结尾的,更何况这一日的话题确实多了些,最后两人又拖到了申时,才在村民们的千恩万谢中起身返程。
***
第十章 可怜天骄
许落背上背着东西,手里把玩着岑溪儿先前用来刺杀鬼狼的银簪,可惜他没了修为,此时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向岑溪儿询问:“溪儿,这银簪你从何处来的?”
“怎的相公不知道吗?傅爷爷给我时却说是相公家里的传家之宝呢,嘱我要好好保管的。我平日里也舍不得戴,只把它细心藏着,今日因为要与相公同行才戴上的。”
“这个,我只听说过,却没见过。”许落掩饰道。
既然这银簪来自傅山,并且他还曾叮嘱岑溪儿小心保管,那么事情便不难猜了,纵是许落现在不能判断它的品质威能,想来也不可能差了。
“老头给溪儿这东西,多少可能带着几分表达歉意的意思,拿出来的便是他压箱底的东西也是可能的……此物或是一件以防护为主的法宝。”许落想着。
“相公,这簪子很珍贵对吗?……村里人说那鬼狼怎都伤不了的,这簪子却能扎透它,先前你说是因为我那一下恰好扎中了它的命门,我心里头,其实是不信的,我扎了那许多下,又不是扎在同一个地方……何况那还是狼身上最硬的头盖骨呢,爹说过,狼是铜头铁骨的。”岑溪儿突然说道。
许落料不到她这般聪明,只好半真半假的搪塞道:“这簪子有何神异之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既然祖上当作宝物一辈辈传下来,或许真有些不凡也说不准的。”
“啊……那我……那相公你替我保管好不好?”岑溪儿忙道。
“既然是传给你的东西,哪里有还我的道理,我还想说你以后最好日日将它戴在身上呢,没准它是防身护体用的”,许落笑道,“你且转过身去。”
“嗯?”岑溪儿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的转了身……身后的男人靠了过来,挽起了她脑后的那丛青丝。
鼻息喷在脖颈上,一片灼热,岑溪儿垂首不语,耳后一片粉色。
“这个好难。”许落挽着岑溪儿一头乌黑的长发摆弄了半天,愣是没折腾出个模样来,只好投降。
“嘻,女人家的事,相公若是会,我才怕嘞。”岑溪儿双手伸到颈后,手腕一挽一扭,结了一个发髻。
“嗯?……这个为何要怕?”许落一边小心翼翼的将发簪插在岑溪儿手挽的发髻 上,一边问道。
“唔,我跟相公说一件事哦,相公切莫对别人说。”
先前岑溪儿对春枝说,“我不会说出去的”,结果这才半天,便把先前春枝闹的那个乌龙事件原原本本的对许落说了一遍。果然女人有了心爱的男人,便没有了许多原则。
“最后她还问我是否愿意相公娶妾呢。”岑溪儿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促狭道。
许落可算是被吓着了,春枝彪悍的个性,强壮的身影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慌张道:“溪儿你不会真要我……”
“人家才没有那般主意嘞,只是……只是被她提醒了,想对相公说,相公这两年在外游历,若是……若是真遇见了可心的女子,要纳进来,溪儿也是愿意的。只要,只要相公不舍弃了溪儿就好。”
话说的是大方,也符合俗世里,一般女子三从四德的教化。需知,俗世妇德规矩,可是把“善妒”也算在七出之列的。岑溪儿虽然农家出身,却把这些妇德守得森严,她先前已经犯过一次七出大错了,如今言行更是小心。
然而说完这句,小媳妇儿翘首看向自家相公的眼神里,多少还是有几分期许和哀怨。
只可惜,隐世修行日久的许落情感经历太缺,不善观察这样的小情绪,并未注意。而且修仙之人岁月长,两个修士结成道侣,除去感情还有很多其他可能,大多也未必就会厮守终生像白头偕老、生死相依、缘定三生这样的概念,在一生追索飞升甚至长生的修仙世界里,其实是缺乏概念基础的。
所以,许落本身这方面的意识并不算强。
心里想着自己连能留在岑溪儿身边多久都还无法确定,许落心不在焉,只敷衍说了一句并未遇见什么可心女子,承诺长久的话却是一点都没有去说。
加上他神情不定,因而多少还是在岑溪儿心中留了几分疑虑。
之后的路程,两人各怀心思,便都有些沉默,直到岑溪儿发现了路边两棵被雪压倒了的杉树。
“若是带了柴刀便好了。”岑溪儿绕着两棵杉树踟蹰半天,神情不舍,嘴里喃喃念着。
“溪儿这是要砍柴?”许落疑惑道。
“相公有所不知,咱们这里天气寒冷,烧炕,煮饭,用柴的地方多,但是山林却大多被官府封禁了,砍柴很不容易呢。便如这里的林子,平日里是不许咱们砍伐的,只有像这样被雪压倒了的,咱们弄些回去却是可以的。”说着话,岑溪儿已经踩到了一棵树干上,两手竭力去掰扯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
想不到连砍柴都是这般难事,难怪昨夜里天寒地冻,我来时却不见她烧着火炕,那么冷的天,她便是这么一个人一夜夜的熬着,或许,还得不时冒着大雪去捡些树枝……
想到漫天大雪之中,这个小女孩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山林中跋涉……难怪她看着这两棵杉树,便如同看见了宝贝一般。许落想着便有些心疼了,还有几分自责。
“溪儿,不用掰了,你走开些,我来吧。”许落挽了袖子,把岑溪儿拖到一边的。
“唔,不行的,相公是秀才公,做这些事会被人笑话的。”岑溪儿抗拒着。
“又是秀才,秀什么才哦”。许落对于老道傅山当初给他安排这身份苦恼至极,只好说:“男人都做不了,做什么秀才?溪儿你再拦着,我可要觉着你笑我没用了。”
“不是的,不是的。”岑溪儿见他说了重话,连忙退开。
许落蹲下身体,将一棵杉树的树干一头夹在腋下,哼一声站了起来,不算轻,也不算太重,他毕竟是曾被灵气温养过那么些年的身体,力量还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啊……相公,这太重了,莫伤了身体啊。”岑溪儿原以为他也是要去掰几根树枝,哪里料得到他竟是要把整棵树搬回去,顿时嗔目结舌,复又紧张不安起来。
“这算什么。”元婴大修士又变成那个爱显摆的普通男人了,也许曾经,他挥手便能荡平整片山林,却绝不会去做这般无聊的事,因为那时,没有这样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着。
许落有心显摆,弯腰又将另一棵杉树也夹在肋下搬了起来,就这么,拖着两棵杉树大步走去。
“……”,岑溪儿很配合的给出来一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的神情,半晌后,才连忙跟上,惊呼道:“天呐,相公怎生得这般大的力气,这……真没事吗?”
“不重的,你看我哪有半分吃力的样子。”许落把岑溪儿的惊叹与担心都当作是夸奖来听了。
嘿,又被夸奖了,许落心中得意,脚步迈得更是虎虎生风,结果一步踩在了一块冰渣上,猛的一滑……啪……便如上午的岑溪儿一般,许落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是夹着两棵杉树摔的,这一下比起岑溪儿先前那一下只重不轻,受伤倒是没有,只是痛,那是真痛,可是眼下情况人已经丢了一半了,另一半怎么也得捡起来不是?
“相公……”
“没事,没事,……”岑溪儿担心的话还没说出口,许落已经自个儿迅速站了起来,一边慌乱的拍打着身后的脏污,一边抢着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啊……唔……”岑溪儿想到早上那一巴掌,面色通红的啐了一口,“谁,谁要帮你来着。”
天南第一天骄,空冥许落,这番入世的第一次俗世行走,被一头狼和两棵杉树,虐了两遍。
***
因为要出门,今天提前更了。以后不是特殊情况,还是按说好的,每晚六点和九点各一章,有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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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平凡日子
两人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颇暗了,进山采药的事自然也就拖到了明日。
岑溪儿这一日感受的欢喜,怕是比过往两年加起来都多,一时间恢复了小姑娘的天性,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整个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卧室与厨房之间奔走,脚步轻快,笑容洋溢。
苞米,粟米,白面,鸡蛋,熏肉……
乡亲们先前送来的东西十分丰富,岑溪儿一样样整理着,该盖的,该裹的,一点也不肯疏漏了。
“相公,这都快够咱俩过冬了呢,今晚给你煮哪一样好?”她说。
“相公,咱们家一下子满满当当的,溪儿觉着好踏实啊。”她说。
“相公,熏肉留着过年么?可是好多,应该可以先吃掉一些呢。”她说。
“相公,我点了两遍了,你猜猜有多少钱……八百二十七文呢,好多呀,你看,满满一盒子。”她说。
“相公,你看这两只兔子还是活的呢,咱们养着吧,生了小兔子……再养着,再生小兔子……唔,到时便有好多兔子了。”她说。
“相公,今晚我要把火炕烧得热烘烘的,再也不用省着柴火了……等把那两棵杉树劈好了,咱家也能像别人家一样,把柴火摞到屋檐那般高了。”她说。
“……”
这就是日子,所谓人间烟火。
这就是一个,只想着好好经营一个家,只想着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十八岁的岑溪儿若是也把这一切看得淡泊了,那才没了生气呢。
多么简单的满足啊,许落看着岑溪儿忙碌的身影,突然有种感觉,这凡人的日子似乎要更不错一些,比起来同门之间不可避免的谄媚或竞争,比起来日复一日的闭关、比斗……这样的日子,多好。
“以后家里的事,溪儿拿主意就好。我听你的。”不好冷落的小娘子的热情,许落笑着应了一句。
这一句,确实发自真心,许落相信在这些事情上,自家小娘子一定会做得比自己好得多。因为事实上,岑溪儿除了在他面前容易失去方寸,并不是一个全然没有主意和胆识的姑娘。
这一点,许落通过几件事就能判断:
其一,她作为一个女孩子,亲事是自己选定的,而且似乎之前还拒绝了不少条件不错的人家,这在俗世里其实并不多见;
其二,自成亲之后,她一个小姑娘独自生活了两年,期间还一手料理了父母亲的丧事,不管多艰难,终究是挺过来了,这并不一般;
其三,许落前一晚被扔下来时砸到门,她是拎着柴刀来应门的,并没有因为恐惧和怯懦而躲着不敢吭声;
其四,面对鬼狼,面对许落的危难,她并不是只会哭泣哀号,也没有腿软,两次扑来拼命,一次用叉,一次用发簪,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小姑娘,其实有着刚强果敢的一面。
“嗯,相公日后就专心读书就好,溪儿一定会操持好家里的。”许是因为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本就如此,岑溪儿没有扭捏,开心的应了下来,继而更加欢欣鼓舞的收拾起来。
******
“相公,你在做什么呢?”
勤劳的小蜜蜂终于收拾停当,岑溪儿两手交叉上举,伸展腰背,转而跑到门口关注起许落来。
“正好,你过来坐好,我给你弄了治冻疮的药。”
许落先前向岑溪儿要了个瓦罐,此刻正握着一柄小刀,小心翼翼的剖开来一个紫红色肉团,鲜血自肉团中喷射而出,淌入桌面瓦罐之中。
“嗯?我看看。”岑溪儿凑了过来,只见许落手中一个心脏状的肉团,底下瓦罐里存了半罐鲜血,此刻犹自冒着热气,如同沸水。
岑溪儿连忙往后缩了缩,有些害怕的问道:“相公,这是什么?”
“鬼狼心”,许落举了举左手肉团,复又举起来右手瓦罐,“鬼狼心头血,没什么大用,治你的冻疮倒是正好。”
鬼狼这种低阶魔化野兽,自然没有什么妖丹之类的东西,但是却也蕴出了一点儿精血,属于阳气颇强的一类东西,更有一丝儿似有若无的灵气蕴藏其中。
“不要不要。”岑溪儿一听用来治冻疮的竟然是那恐怖鬼狼的心头血,这东西难道是要涂在手上吗?她口中连声说着不要,脚下更是一步不停的逃了开去。
“怕甚么,它都被你杀死了”,许落举着瓦罐追过去,“你冻疮这般严重,难道不难受么?”
“不难受,不难受。”岑溪儿连声拒绝,难受归难受,要她涂那个,她还是宁愿生冻疮。
“哦,可是不好看呢。”许落低声嘀咕道。
“……”
“若是烂了,怕是要留疤的,那便难看了。”
“……,相公……我改主意了,你给我治吧。”
“要治了?”
“要的。”
果然,好不好看永远比难不难受重要。
“相公,这个真的有用么?”岑溪儿坐在桌边,摊开来一双小手,惴惴不安道。
“嗯。”许落点头,拿手在瓦罐里蘸了狼血,作势要往岑溪儿手上抹去。
“等等……相公,等我闭上眼睛好不好?”岑溪儿深呼吸,闭目“受刑”。
“嗯。”许落无奈的笑了笑。
指尖触到了手背,“嘶……烫。相公,我还是有点怕。”
慢慢滑动,拂过了手心,“咯咯……哎呀好痒呀,相公。”
落进了指缝,两个人十指交缠,“唔……相公……嗯。”
……
“好了。”许落说。
“嗯……这便好了?”岑溪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点儿小失落,这失落,便如同她后来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去回忆白天那次亲吻,却怎么也记不起当时滋味一般,令她懊悔不已。
“你不是怕嘛,我便快些。”许落解释道。
“其实也……不太怕的。”岑溪儿面似红潮,旖旎妩媚。
“那就好,还有哪里生了冻疮么?”许落问道,问话同时,一只手仍在瓦罐里捣着。
“嗯……没,没有了。”岑溪儿膝盖提到一半,又放下了,手扪着心口乱呼呼的想着,差点儿又不知羞了,脚……怎么行呢?!
“脚吗?”许落却已经看出来了,人身上最易生冻疮的地方,除了耳朵与手,便是双足了,许落未及多想,伸手便要去脱岑溪儿鞋袜,也不知道俗世女子一双脚才算是最隐秘的地方,一般说来哪怕亲近如自家丈夫,也是看都羞于与看的,更别说触摸了。
“唔……相公,那里……不行的。”岑溪儿重又闭上了眼睛,使劲摇头,她手上涂了狼血,没法拿来推拒,只好抬起来双脚,扭着身子左右闪避着。
“这有什么不行的,昨晚你不是还要帮我洗脚吗?我帮你也是一样的。”许落一把抓住她的脚腕,不由分说三两下脱了鞋袜,果然,岑溪儿一双脚也是红肿的,有些地方甚至泛青发黑。
许落一手擒着她脚腕,另一手沾了狼血,细细抹去……
“啊……唔。”相公的手……好烫,岑溪儿脚面不自觉的弓了起来,浑身燥热,银牙咬住了红唇,再也不敢出声,因为……这声音不知怎么了,竟是那般让人心慌悸动,便连她自己都不敢再听了。
“痒了便笑好了”,许落说,“怎的还忍到发抖了?”
“唔。”岑溪儿不敢答话,但是喉间发出来的这个声音,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的声音,好奇怪,好像……怎的那般…….那般不要脸。
“好了。”许落说。
“嗯。”岑溪儿长出一口气,尽管还是会失落,但是她这回是真的不敢让许落再涂下去了,身体的反应,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以往对自己的了解,怎么会那样,好奇怪,好丢脸。还好结束了,不然……
“换另一只。”
“啊……”
岑溪儿连忙说:“相公,溪儿不行了的。”
许落哪里知道她的想法,伸手褪去她另一边的鞋袜,继续动作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是痛吗?那我再轻些。”
这,哪里是痛哦?岑溪儿只好不说话了,紧张又羞怯的想着:“相公是真的都不懂么?……还是,还是他其实故意的?……哎呀,想什么呢岑溪儿,你也太不知羞了。”
岑溪儿突然一阵晕眩迷离,很不安也很美好的感觉,就像是醉了,又似在云上飘荡,如梦似幻,飘飘欲仙。
这一次,或许真的是因为怕弄疼了她,许落的动作变得很慢很慢,直到岑溪儿从云端上下来了一阵,他才将将完成。
“好了。”许落抬起头来,见岑溪儿双肩一耸一耸,不知何时已经哭上了。
“呃,怎么还哭了?”许落有些惭愧的说道,“我这回来才多久,倒是害你哭了不知多少回了。”
“不是不是,人家是开心的,相公,你对溪儿真好。我觉得自己好有福气,好幸运,然后太开心了,就哭了。”岑溪儿抽噎着,脸上挂了泪珠,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但是睁开来的一双眼却分明媚眼如丝,明明是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偏偏此刻就是一脸春色,无限风情。
许落呆呆看了一会儿,相比那丝儿悸动,终究还是心虚更多一些,他骗了岑溪儿两年,也许,还要继续骗下去,而今只不过做些小事,哪里能够弥补得了什么。
因而,岑溪儿此时的眼泪和言语,落在许落心里,就成了深深的愧疚。
“我去洗手,顺便帮你打盆水来。等过一会儿,便可以洗了。”许落有些慌张道。
“嗯。”血手血脚的岑溪儿,内心虽然不好意思让许落去做这些,也只能答应了。
“相公,这个还要涂几次呀?”岑溪儿一面在水盆里洗着手,一面有些担心的问道。
“你洗净了看看,或许不用涂了。”许落答道。
“呀……好神奇啊,相公……真的好了呢。”岑溪儿惊喜的看着自己洗净后的手脚,除了还有些过度红润,已经恢复正常,全无一点儿生着冻疮的模样了。
“相公,你看。”岑溪儿哇哇叫着,惊喜一时让她忘却了羞怯,张开双手,又翘起来两只白嫩粉红的脚丫,一并伸展在许落眼前。
纤纤玉指,濯濯细足,此时白净光滑里还透着些粉红,原来,它们这般纤细修长,这般晶莹好看……
“溪儿。”
“嗯?”
“原来不生冻疮的时候,很好看呢。”
“啊……唔……谢谢相公。”
岑溪儿这才反应过来,虽是被许落夸得心中欢喜,还是连忙把一对玉足藏进了被子里,就这样拥背半卧着,讷讷的说着话。
月光透过小窗打进来,明净温润。
***
这章有点眼熟么?哈哈!
跟大家提个请求,现在没上架,不用登陆也能阅读,但是登陆阅读呢,我就能上新书会员点击榜,所以,麻烦大家登陆一下再看,一次登陆,就可以持续很久很久的。谢谢了。
第十二章 情深难辞
零落的小村早早便沉寂了下来,岑溪儿提前烧起了火炕,一时间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月光正好,油灯倒是不必点了,对于勤俭惯了的岑溪儿来说,这也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兴许也有不好的,就是没了夜色的遮掩,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太清晰。
岑溪儿看见了许落的局促不安。
许落看见了岑溪儿的神色不定。
“相公。”
“嗯?”
“你今日累坏了,歇歇吧。”
“嗯。”
“相公。”又唤了一声,她像是有话想说。
“嗯?”
“……,相公还是要走,对吗?”岑溪儿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直望着许落,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我……溪儿你怎么这般瞎想,我才刚回来呢”,许落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道,“是不是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做错了?”
“不是,不是的,相公”,泪水突然一下夺眶而出,但是最难开的口已经开了,岑溪儿也就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相公对我很好很好,好到已经超过了我这两年中所有的盼望……”
“那时候相公走了,我们甚至都没相处过,于是我就开始想,我每天都想,日里想,夜里想,想着相公爱不爱笑,爱不爱教训人,想着相公说话的样子会是怎么样的,还有走路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睡觉的样子……”
“我担心着自己没学识与相公说不上话,我就拿相公留在家里的旧书看,开始习文认字,我听人说秀才公兴许架子大,我就开始想着要怎么伺候相公,怎么让相公喜欢我……”
“我想着我们会坐在一起吃饭,不知道相公爱不爱吃我做的饭,我想着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他最好是一个男孩,长得像相公,相公一定会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教他读书识字……”
“有时春枝乱说话,我也会瞎想一些事情,会担心……担心相公后悔了,担心相公喜欢了别人了,担心相公不回来了。”
“可是我没后悔,我真的没有过一丝儿后悔,相公你知道吗?我看了你一眼,然后嫁给你了,做了你的娘子了,我就觉得,哪怕你真的喜欢了别人,哪怕你真的不回来了,我也足够了。我想,如果相公你真的喜欢了别人了,我便帮你把她迎进来,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那……只要不把休书寄回来就好。”
“结果相公你终于回来了,跟我说话了,抱着我了,相公你没计较我的过错,还陪我回了娘家村子,还当着好多人面前说娘子,快过来……后来又遇见了那头鬼狼,它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好难过,相公才刚回来呢,相公那么好,我舍不得死呀,可是我真的太害怕了,所以我吓傻了,呆住了。结果相公就出现了,挡在了我面前,和那鬼狼扑在了一起……还有……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家相公更好的人了,甚至有时候,我觉得,相公也是喜欢我的。”
“可是我感觉得到,我怎么劝自己哄自己都没有用,我不想想的,可是我偏偏就是知道,相公是准备着要走的,而且,这一走,怕是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本来跟自己说好的,有这两天,也许相公还会再留几天,那就足够了……可是相公把我宠坏了,我开始变得贪心了,我想每天都看到相公……我不要你走了,相公,不要走好不好?”
一口气吐了一堆心声,岑溪儿说完最后一句,仿佛全身力气都已经被抽空,又似乎还想用尽所有力气抓住什么,她一头扎进了许落怀里,紧紧抱住。
是啊,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哪怕不曾说出口,也是瞒不住人的,瞒不住自己,也瞒不了她。
许落心里乱了,有一件事你做了许多年,有一种生活你过了很久,难免会觉得,那就是全部。改变,谈何容易,许落曾经竭力抗拒……
突然一天起,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人,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其实也不错,但是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抗拒和犹豫。
许落努力去对岑溪儿好,同时又在抗拒着更大的牵绊,许落不自觉的推动着两人的感情不断向前,却又时时犹豫退缩……
这些,心思细腻如岑溪儿,又怎会感觉不到。
突然的,在许落还不及开口的时候,怀里的人已经自行挣开了。
岑溪儿下床穿了鞋袜,她不哭了,也不笑,面色委屈不说话……
她做了晚饭,吃过一点后又洗了碗……
她在厨房里忙碌了许久,回来时已经洗漱好了;她默默钻到了床上,面冲着墙蜷在被子里,依旧一声不吭。
这样的岑溪儿,让人心疼极了。
这整个过程中,许落也只能一样沉默着,几次喏喏的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生生止住了……唯独心里的那份愧疚,在不断的滋长。
“溪儿,对不起。”许落终于开了口,低声说。对不起是很无力的一句话。
“唔,不是的……相公,我很坏。”人依旧对着墙,岑溪儿突然说了句许落听不懂的话。
“嗯?”
“刚刚相公是不是心里不安了?”
“嗯,是我不好。”
“不是的,是村里婶子教我的。她们问我你会不会又走了,我说不知道,她们就教我怎样绑住你……她们说,她们都看出来了,你心善,对我也好,可是,如果你这就心安了,到时要走,也就能安心走了……所以,我得委屈,得把这两年的委屈都倒出来让你看见,最后委屈得你心不安了,你就不忍心走了。”岑溪儿有些尴尬的说道。
“婶子们真厉害啊。”许落放松了些,笑了笑。
“我之前一下太过开心了,转而又怕你走掉,便又很难过,于是,我就按着做了……可是这样好难,相公难过,我自己也好难过,我不想这样,我想和相公说话,想和相公开开心心的,我不想相公心不安。”
“溪儿”,许落摸了摸岑溪儿的小脑瓜,想了想,柔声说道,“我身上有些事,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我觉得你在我心上系了一根绳了,我开始舍不得了。”
岑溪儿低低的“嗯”了一声,她想说那根绳也系在自己心上呢,但或许因为刚刚那一会儿用掉了太多勇气,此时的她,没好意思把情话说出口。
“我至少不会突然走掉。若有事,也一定先与你交代。”许落沉声道。
“嗯。”岑溪儿小心翼翼的贴过来,靠在了许落肩头。
“婶子们还教了别的法子吗?你先告诉我一点,免得到时又吓着我了,刚刚我就吓着了。”许落笑着问道。
“啊……没,没了。”岑溪儿连忙摆手。
“溪儿你很慌的样子。”许落嘴角带着笑,戏谑的看着她。
仿佛被拆穿了谎言的学生面对着老师,岑溪儿怯怯的开口,坦白交待:“有……教我……教我给相公生个孩子。”
许落一怔,“这样啊?”
“相公别担心,我不会用孩子绑着你的……只是,只是我……我真的想给相公生个孩子,这样哪怕你还是走了,我也有了寄托了,我会自己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的。”岑溪儿怯生生的解释道。
“生个孩子么?”
许落倒从不曾想过,真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而且,有件事虽然一直无人可以说明原因,但却是事实存在的修士在生育方面的能力,似乎还比不过俗世凡人,而且随着修为越高,越是此种情况。
关于这一点,许落早年在山上时曾与一众师兄弟聊起过。
一群愣头青自然是聊不出什么道理来,争论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大伙儿都较为认可的答案:修行之人,太多时间都花在闭关修炼上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做那事……努力的少了,结的果,自然也就少。
“哎呀,那个……不是的”,许落还在想着,岑溪儿自己先说话了,窘迫不堪的,自己打着圆场,“相公刚回来,应该先好好休养的……是呢,不急的,不急的……好好休养。”
有些事,单是提起来便不容易了,若再去细想,去面对,岑溪儿就不由自主想要逃了。
关了窗,小屋里黑了下来。
一张床,两条被子,两个人也不知是谁先提起来的,说是天冷了,一条被子盖不住,两人都觉得这理由很好。按说这样看不着,挨不着的,便无须紧张了,可是偏偏一个两只小手握成了拳头顶在胸口,一个双臂枕在脑后靠上了,都瞪大了眼冲黑暗里瞧,心乱着,不安着。
过了许久,听到身旁终于传来岑溪儿熟睡时细细的呼吸声,许落也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一阵,许落突然觉着身上一重,岑溪儿伸过来一只手臂,然后,又多了一条腿。
小丫头的睡相原来并不太好,最后头也靠了过来,枕住了一只手臂,靠在许落胸口。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着:
“相公,不要走。”
“相公你不要死。”
这一天果然是把她吓着了,梦话说的都是这些。
“啊……”岑溪儿被噩梦吓醒了,看着自己手搂着,腿勾着,头枕着,整个人都趴在了相公身上,有点尴尬的说着,“相公,我梦见那个鬼狼了。”说完便要缩回去自己的半边床。
“就这么睡吧。”许落拍了拍她的后背。
“……嗯。”岑溪儿轻轻把头重新埋进他怀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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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岁月里人面沧桑,白发,尘土
清晨,空冥山上云缠雾绕,天光朦胧,正是灵气最浓郁之时。
一处云上绝壁之端,站着熙熙攘攘数百名修士。
许落这一回下山已经过了整整两夜,空冥山上翘首期盼的同门议论纷纷。少数人欣喜,多数人哀叹。
“许落师兄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若不然早该回来了。”
“是啊,是啊,那小子我看着长大的,本性难移,我还就不信了……来,我再下八块中品灵石,赌许师弟五日内回山。”
“我也一样想的,可是已经输光了。师妹借我两块做本如何?赢了即刻还你。放心吧,此局赢定的。”
赌局其实早已经结算过一遍了,眼下这第二轮开的期限是五日,赌许落能否在俗世里呆满五个日夜。
多数人输了第一轮的人再次下注,赌的都还是许落五日内必定回山。这不怪他们……毕竟过往他们靠这个赢过不少灵石。
……
空冥后山,云深处一座小峰。
许落口中的那位老伯,师伯李还河,空冥两大问鼎期大能中的另一人,世称空无道长。
粗布道服搭在肩头,脚下趿一双草鞋,老道状若寻常老农,行走在一山药苗之间也只有药苗了。
山间浓雾凝聚如龙,随他而行,每行一步,皆有露水从雾龙身上滴答落地,灌溉药苗。
禁制波动,有人进入药山。这禁制是李还河在被许落拔了一山灵药之后布下的,问鼎以下不能踏足,所以,来的人只能是他的师弟,空冥掌教傅山。
两人前晚刚借醉“切磋”了一架,李还河并不很欢迎他。
“还打?”李还河说。
“不打不打”,傅山嘿嘿笑着说了前半句,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道,“我来是想跟你说,老五闭关了,待他出关之时,当可问鼎……或许,还赶得上。”
“哦,那很好,终归时间也不多了。”李还河说很好,脸上却没有欣喜之色,又问道:“就说这个?”
“顺便说说小落的事。”傅山笑了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似是要长谈的样子。
“小落?小落怎么了?”虽然没少被折腾,李还河自小看到大,对许落仍然十分关爱。
“原先忘了告诉你,这一次我封印了他的修为……嘿嘿,哈哈……昨日里看了一眼,他被一头小狼压在地上啃,还要那个女娃子几次三番扑过去救他,估计快气疯了,哈哈哈哈。”傅山幸灾乐祸的大笑。
李还河知他在故作轻松,并不理他。
傅山最后无聊的干笑几声,终是认真道:“我刚刚斩断了最后一线系在他身上的神识牵引。”
“嗯?你,不怕出事?”李还河略微有些诧异,望了望傅山,又自说道,“你放心便好。”
“无妨的,空冥山外,便无几人知他容貌。再者,即便空冥之内,也无旁人知他去向。更不知我封印了他的修为。”或因为心虚,傅山偏过头去看远山,沉声道:“师兄……其实,有时候我会想,他若来不及才好……他的性格,终究是不适合的,我不想逼他。”
“那个女孩子也很好,就让他陪着她,做个凡人,挺好的。”傅山又说了一句。
“你这是徇私……空冥之将来,他不担当,谁来?”
李还河说完笑了,亦如当年那般关怀的笑。
那时候,天塌下来自有师尊顶着,那时,问鼎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那时,他还是空冥宗内门大师兄,有一个离经叛道、莽撞执拗的师弟,名叫傅山。
后来,当他们不得不并肩扛起整个宗门,当那件事越来越近,便很少再有这样的笑了。
李还河解下腰间酒壶饮了一口,略有些感慨的说道:“其实,当年师尊对你也有过类似的考虑,想你便不要参与这些事了。那时,你和北原那个狐族女子……”
“咳咳……甚么北原,年少时去过,去过而已。”傅山尴尬的打断了他的话。
“听闻北原狐族宗主之争,甚烈。”李还河说得意味深长。
“既是妖族内斗……那无论结果如何,都算好事一件。”傅山表现得立场鲜明,绝口不提李还河口中那个狐族女子。
既如此,就不必说下去了,李还河摇了摇头,专注给药苗培土不说话。
傅山双目望着远山良久,似是因为李还河的话而陷入了回忆,亦或其实有些担忧却要藏住,隔了一会才缓缓说道:“跟师兄讨杯酒喝。”
李还河挥手,把手中的酒壶抛了过去。
【空冥山间一壶酒,绝尘路上谁无旧?】
【此情不堪与人说,只道少年曾北游。】
******
许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空冥山上的那个老头彻底“抛弃”了。
另一山的清晨。
山间积雪消融,生机便又盎然起来,虫鸟啼鸣,泉水叮咚,风过,树木枝叶舒展。
山道上,岑溪儿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她今日为了进山方便,也穿了一身青色布衣,紧身的短衣长裤,小腿上还打了绑腿,显出来修长的身形,干净利落。
“溪儿你哼的什么小曲?我一个字也没听清。”许落说。
“冬寒时候记得归来,一人怎能眠,你知我最怕清冷……春暖时候不许离开,一人无力耕,怕来日没有收成……夏日炎炎哪里能走,毒辣辣个日头哦,狗也吐着舌头……”
岑溪儿壮起胆子,把一首不知哪里来的小曲哼得清楚了些,想来这曲子是乡间哪个妻子为了留住丈夫做的,不求高雅,词儿也直白,她哼到一半便红了脸,笑着小跑开去。
她今日没有盘发,一头秀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发尾伏在肩头,伴随着奔跑的脚步,荡啊荡,荡啊荡。
许落几步追了上去,偏头看她,晨曦从她鼻尖上打过来,折成了睫毛上挂着的,脸颊上映着的一团团光晕,明净的绚丽着,风从她发丝间拂过来,仿佛温柔的抚摸……
风景在她眸子里,羞涩倒是藏住了,藏在耳垂后面那一片雪白里,染成了粉红。
他两人进山已经够早了。
却还有人比他们更早。
一名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妪从山道旁拐出来。她身上背着一捆拾来的枯枝,看似不重,却把整个人压得只有许落腰部高矮……整个人,瘦小干枯得就像是一截早已失去生机的朽木。
她低着头,正挪动双脚,颤颤巍巍的前行,看似无比艰难。
许落看见她凌乱白发上粘着的枯叶、野草。天气犹是寒冷,但她身上,却只有一身破旧的青色布衣,另把一些破碎的棉絮,塞在了衣服里。
“孙婆婆,你背太多了,山道滑,小心些。”岑溪儿拉着许落让到一旁,问候了一声。
“嗯。”老妪闷声应了一声,或是因为肩头沉重,没抬头。
三个人就这么错身而过。许落有些木然的跟在岑溪儿身旁,继续走着。
“孙婆婆家在村子西头,咱们这村子人家零散,相公住的时日也短,怕是不曾见过吧?”岑溪儿边走,边在旁介绍说,“她好像,有七十多了,这在咱们这里可是难得的高寿,好多人都说,她是有福气的呢。”
意外的,许落没有从岑溪儿口中听到同情或可怜,她反而说,老妪是有福气的。七十多岁而已,又过着这般生活……竟是高寿,有福气的?
“不觉得可怜么?”许落不禁问了一句。
“嗯?”岑溪儿微微有些诧异,继而道,“是辛苦了些,可是,人老了都是这样的呀。除去那些家里殷实,子孙多,又孝顺的,咱们农家,就都是这样的,而且多数人还活不到这样年纪呢。”
“以后,溪儿若是长寿,也会是这般模样呢。”她又说了一句。
许落明白了,这里头并不存在善良或同情与否的问题,因为这些在于岑溪儿的见识里,都只是平常……不止对别人,对自己,她也会一样认为。
面前的她,正是十八岁,最是健康,青春美好的年纪……但是正如她所说,岁月,很快就会把她变成另外一副样子,白发苍苍,生机不再。
岑溪儿的体质,是不能修行的。
这一点,傅山和许落最初就都知道,甚至,这还是傅山为许落选择她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这样,许落才能经历更多人世情感与沧桑。
“相公在想什么呢?”被许落定定的看了一阵,岑溪儿有些困惑的问道。
“我在想你老了之后的样子。”许落不加隐瞒开口说道。
“哎呀,怎的想那个……那相公会嫌弃么?”岑溪儿不以为意,笑着说,“到时候,相公也是白胡子老公公了哦。”
可是,许落分明不会!
修士进入元婴期之后,便自不断新生,哪怕不用驻颜丹药,容颜变化也会变得很小……许落日后形象气质或许会有变化,但是,绝不会苍老,直至飞升,或者寿限来临。
而他在空冥山上曾见过的那些形象上的“老头”,分明个个飞天遁地,生机勃勃啊!
“苍老,原来如此可怕。”望着身前脚步轻快的岑溪儿,许落有些无措的感慨。
两人很快拐过了之前老妪走来的那个路口,视线所及,豁然开朗。
一束阳光打在对面的一处岩壁上,意外的,在荒僻之地的绝壁上,竟存有摩崖石刻。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句诗,两行字,似是用剑凌空划下的,初看起来遒劲有力,但是再看……却分明藏着几多悲愤,还有痛心和无力。
见许落突然站定下来,岑溪儿也停住脚步,站在他身旁。
“这石刻,村子里老人们传说,是一位会飞的仙女娘娘刻下的呢,只是年代久远,也没人知道真假。”岑溪儿说道。
“相公,这诗,是什么意思啊?”她又问。
许落没有回答。此刻,他的脑海中,有一幅画面:
曾经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走过岁月流年,不能修行的夫君,终于还是埋骨地下,腐蚀消亡,归于尘土;而他走上了修行之路的妻子,那个别人口中会飞的仙女娘娘,正立在坟头,悲痛,却无力。
她是修士,或能飞天遁地,却改变不了这一切,于是她放弃了驻颜,任凭自己,也白发苍苍……这样至少,与他曾经共白头。
这分明,就是许落与岑溪儿人生未来的提前演绎。
心中若有雷劫……
许落耳中嗡嗡作响。
他是自出生就进了山门的,所以,一直以来,他意识中的苍老与死亡,就是修士在度过了漫长岁月之后,寿限来临,未能突破飞升而已。
原来,岁月里会是这样,人面沧桑,白发,尘土。
这是许落第一次,真正见识岁月沧桑有多可怕。因为这一刻,他身边站着一个,他不愿她老去,不愿她消亡的人。
***
晚了几分钟,回家晚了。抱歉。文中我自己胡编的那四句,请勿当诗。
第十四章 人世间蛇行草长,杀人,救命/一
许落沉默,脑海中的画面,先是那个在夫君坟前凌空刻字的女修士,再又转回先前遇见的那个老妪,最后,变成了真切无比,一个白发苍苍的岑溪儿……她老了。
她垂死,向他诀别,由他亲手深埋地下,归于尘土……
“她会怪我吗?丢她在冰冷的泥土里,自己独活千年。”
从来不曾有过的,一股深深的刺痛感和无力感,泛起在许落心头。修真世界里驻颜的丹药并不难得,何况他是许落,他的师门,是堂堂空冥宗。
许落自信能让岑溪儿容颜不老。
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延寿之物,却太罕见了。修真史上多少修为高深的人物,若不能及时突破或者飞升,亦只能在寿限到来之时,无能为力,郁郁而终。
可以说,每一件延寿之物的出现,都必引起修真世界里腥风血雨的争夺。
“我该怎么做?”许落冥思苦想,浑然忘了,之前自己还时时想着,要如何离去。
岑溪儿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但见许落一直不说话,问也不答,而且面色渐渐有些悲戚,不由得担心起来,小声询问:“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体难受了?怪我,不该这么大早就带你上山。”
许落这才回过神来,偏转过身,摇了摇头,嘴角微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岑溪儿光洁的面颊。
“不怕,溪儿……你的相公,是空冥许落。是天南千年以往,第一天骄。”许落在心里想着,对她说着,“不能修行又如何?你一样不会老,更不会轻易就死。因为我不让。再难,我也会替你寻来,寻不见,就去抢,百年不够,就千年。”
这一刻,许落内心其实已然思维逆转。
谁也不知道,惊才绝艳的空冥许落,其实过往并不曾有过任何明确的目标,他势如破竹的修为精进,也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而今他第一次有了目标,有了雄心,却只是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
“相公,你,你……”岑溪儿窘迫着,欲言又止。
她被他在这山间,手抚着脸颊,久久也不见放开,不由得面色绯红,心绪混乱,生怕有过往村民看见。相公也真是的,在家都不见这样,偏偏在这里……
“我想说,你家相公我觉得,溪儿你就现在这样最好看,所以,我不要你变老。”许落突然满眼柔情开口说道。
是突然被夸奖了么?岑溪儿一头雾水,“谢谢相公,可是,相公,世上哪有人可以不老呢?又不是……”
“我说可以,就可以。走吧,采药去”,许落松手,揉了揉她的秀发,笑着催促道,“既然仙女娘娘都在这里刻字,看来这山也不普通,就是蕴生出什么神药也没准,我们快些去找。”
许落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赶紧恢复修为,先回空冥搜刮一番,再满世界去找寻延寿之物。而以目前的条件,他想要恢复修为,唯一能寄望的,就只有灵药了。
眼前这不起眼的小山峰,既然是女修士为亡夫选的埋骨之地,想来就算不是什么钟天地之灵秀的所在,也不可能差了。
许落这么想着,热情也跟着高涨起来,一马当先往山上奔去。
岑溪儿其实很想说,这山间每日多少人来往采寻,如今连寻常药草都难得了,怎可能有什么神药?但见相公这般热情,也不好打击他,只好一路追来。
果然,许落的热情很快就被打击得所剩无几。
他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过往在空冥山上,只把灵药当草,哪里知道,这世上一般宗门,都难得几株灵药,更何况凡人?
将近半日时间过去,除了勉强采到两颗岑溪儿教他辨认的普通伤寒药,许落便再没有任何收获。
反而是岑溪儿,攀爬悬崖峭壁如履平地,采摘了许多药草,只不过都是俗世里的寻常东西罢了。
这一刻,心浮气躁,郁闷非常,若不是岑溪儿尚且年轻,驻颜、延寿之事并不急于一时,许落哪怕爬,也要爬回空冥宗去。
“相公,我把药草丢下来。你看着些可行?”
足有七八丈高的崖壁之上,岑溪儿身系绳索,立在一棵崖柏上面,向下喊道。
“好”,许落应道,“溪儿你小心些,最好尽快下来,反正也已经不少了。”他其实还想着,太危险了,以后采药这事,怎也不能让岑溪儿再做了。
“好呢,我把眼下看到这几株采了,就下来。”
岑溪儿伸手指了指她所在位置左上方的一个灌木丛。
许落抬眼看去,顿时定住。
“蛇?”
“赤火蟒?”
“怎么可能?”
《山河志异兽篇》有载:有巨蛇名赤火,红目,独角,有翼,乘风可翔,凡二百岁而生灵智,嗜食人,必先嬉之。饮其血,服其胆,皆大益,不惧热。肉不可食。桀曾养之,饲以人。
这是许落在宗门藏书阁中见过的记载,稍加辨认,便可知道,那灌木丛中所藏,确是一条赤火蟒无疑。
“这等异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寻常的山林?”
许落困惑,但已然来不及再加思索,眼见的这条赤火蟒,看身形与独角,还在灵智刚觉醒的阶段,不算太强,但就是这样,现在的许落……也打不过。
“溪儿,下来。马上。”许落神情目眦欲裂。
“怎么了?”岑溪儿浑然不知为何。
“下来再说,马上。”许落说得声色俱厉,他不敢说破,怕说破后岑溪儿更不敢动,只好加强语气,压着嗓子喊道。
索性岑溪儿乖巧,“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便向下爬来。
待到她离崖下只余两丈……
许落眼见赤火蟒动了动,钻出灌木丛。
“跳。”
许落张开双臂。
岑溪儿看了看他。
“跳。”
许落压着嗓子急吼。
岑溪儿应声跳下。
许落将她接在怀里,就地一滚缓冲掉下坠之力,抱着她站起来。
“相公,你没事吧?……怎么了?”
岑溪儿问了一句,发现许落目光犹在崖壁上,疑惑一声,跟着转头看去。
“嘶嘶”,微风拂面而过,送来两声轻响。
岑溪儿听在耳里,最初还道是风打草叶的声音,不以为意,但只抬头看了一眼,心顿时便慌了,额头上一时间冷汗直冒。
在她原先所据的那株崖柏上面,此刻正缠绕着一条青色红斑的巨蟒。此蟒身长数米,颈部至腹部处,青皮皱成一团,顶上有肉角一枚,呈火红色,如镰弯曲,扁平三角头摆动不停,其上一对可怖的血红巨目,此时便直直的盯在她和许落身上。
“嘶嘶”,“嘶嘶”,蛇信狂吐。
***
现在基本都是3000多4000一章,这章只有2000多,也来不及打感谢名单了,等我补上后半章,明天一并感谢。
没存稿啊!
都拿来写大纲了,大纲倒是十来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