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腔(1)
“他在那里是花烛面前相对笑,我这里是长眠孤棺谁来吊……”
隔着一层暗红色的幕布,老戏台子上传来旦角叹哀悲痛的调子。
尤礼翘着二郎腿,鞋后跟搭在木质的方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微信。
“从今后你失群孤雁向谁靠,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我质本洁来还洁去,休将白骨埋污淖。”
耳边传来这尾调,尤礼飞快打字的手一顿,随后将翘着的脚收了回来,大约不到半分钟,红帘掀开,有人走了进来,这人身后还跟着个管事的。
管事的叫林逢昌,尤礼刚来的时候,负责招待的就是他。
不过尤礼的注意力大多都在前面进来的人身上,云肩水袖,身段窈窕,更出挑的是那张脸,惹人柔怜。
林逢昌为站在身旁的人介绍:“少爷,这是北京来的尤姑娘。”
闻言,被称为少爷的旦角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这尤姑娘生的一尘不染,杏眼白皮,脸上半点妆没有,嘴唇又粉又润,包括身上的装扮,像个学生。
对上他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尤礼笑了笑,露出小梨涡来,她伸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尤礼。”
男人轻握了下她的手,尤礼感受到他的手心干燥温暖。
面前的男人叫徐放,国海越剧团的团柱子,团骨干。
还是个在如今越剧界里凤毛麟角的男旦。
尤礼从父亲尤国章的口中听到过他,他袭承吕派,听越剧的人大多清楚,这吕派唱腔雍容花俏,说实话,男人唱这个,难。
不过,她不是来仰慕大家之姿的,尤礼清了清嗓子。
“徐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我想请您去北京唱出戏。”尤礼的声音软糯,带着半分试探半分祈求,似乎是怕他不答应。
对面的男人闻言,起先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后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线条柔美,抽出发中的钗子,“烦请尤姑娘另择他人。”
徐放转身,端坐在木椅上,正前方一片方镜,照出他那张极为好看的脸来。
拿起卸妆棉,浸过卸妆水后,轻压在阖住的右眼上。
眼睛闭上了,耳朵就特灵,所以身后女孩低声抽噎的时候,徐放就听得特别清楚了。
他睁开眼睛,由镜子看向身后的人,她果然哭了。
来请戏的人不少,被他拒绝的也不少,但他还是头一次见请不到人急哭了的。
尤礼眼睛生的很圆,哭起来的时候大大的泪珠子往外冒。
徐放皱眉,就见尤礼扑通一声的跪下,双肩抖的厉害,“徐先生,我小阿姨平生就爱听越剧,五年前您初登台,她便再也没落下您一场,如今……如今她病的很重,时日无多,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真正的听您唱上一曲。”
时日无多……
徐放手僵了下。
尤礼哭的令人动容,眼神悲忸,似乎是想忍住哭意而紧咬着嘴唇,悲伤到极致浑身都在发抖,连站在一旁的林逢昌看到此景都忍不住的叹息。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尤礼来的时候,说是徐放的戏迷,早知道是来请徐放去唱私戏的,林逢昌便不会带尤礼进后台了。
“尤姑娘,我们团里……”
林逢昌刚开口打算拒绝,就见徐放抬起手,阻止了他即将要说的话。
他头未回,手缓缓的落下,坐姿端正,“时间,地点,想看的剧目你发给林叔。”
尤礼抬起眼来,通红的眼里还滚着眼泪,她深吸了一口气,慌不迭的起身,胡乱的擦了把眼泪,连连给徐放鞠躬,“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从林逢昌那里拿了名片,又问好徐放的接下来行程,尤礼才离开。
戏台子外面停了辆奥迪q5,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随着坐进副驾的女人还有外头的热气,扑了陈子一脸。
“小老板,搞定了?”陈子嘴里叼着支烟,漫不经心的笑,他家小老板这样看着,还真像是个未入尘世的小姑娘。
“嗯。”尤礼脑袋椅子椅背上,拿手蹭了下眼角,低眸瞥见指身上的水汽,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唇,“陈子,给我支烟。”
将名片塞进储物盒里,尤礼打开包,取出一支口红,落下前方镜子,大红色度抹在她那粉唇上,抿了下后满意的笑笑,眼底兴味正浓。
刚从林逢昌那里确定过了,她需要的那几天,徐放恰好有时间。
陈子乐呵呵的将烟递上,转眼就见尤礼开了车窗,看着戏楼的方向。
“小老板,那徐放长什么样?”
“漂亮。”尤礼吸了口烟,半只胳膊都搭在刚冒头的车玻璃上,眯起眼睛,脑子里想起刚刚掀帘而入的男人来,行头扮着,真人比剧照还要漂亮那么一点,至于下了妆之后长什么样,她还真不知道。
“嘿。”陈子敲了下方向盘,“早知道我也进去看看了。”
尤礼唇微张,吐出白色的烟雾来。
脑中晃过那男人抽钗子的动作,扯唇,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个男人,刚刚她恐怕会错把他当成一个女人。
“那咱下午回北京啊?”陈子不确定的看着尤礼,欲言又止,尤礼看了他一眼,毫无起伏的笑,“回啊,回去看戏。”
“少爷。”待尤礼出去后,林逢昌满脸的担忧,“您怎么就答应了尤姑娘了呢?您又不是不清楚老团长立的规矩。”
国海越剧团是规模比较大的民间越剧团,老团长叫李任意,是徐放的师父。
团里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允许团里的演员擅自接私活。
一旦发现,后果严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徐放看了眼林逢昌,“林叔,这私活我也不是第一次接了。”
他起身,脱掉身上的戏服,“您这每次规矩规矩的,磨得我耳朵疼。”
林逢昌叹气,的确,这不是徐放头一次破例。
去年东二巷卖豆腐的那家张老头来请戏,他家少爷不是也去了么。
原因就是张老头那老伴得了胃癌,瘦得皮包骨头,眼看着不行了。
这辈子就好两口越剧,最心水的越剧演员还是徐放。
少爷心一软,破例开了嗓。
往下,还有个三四次,都是这么个情况,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少爷啊,心就软在了情义上。
林逢昌叹气,祈祷着,这次也千万别让老团长知道了啊。
手机叮的一声,林逢昌收到了尤礼发来的短信。
林逢昌边看边叹气。
正巧贾宝玉的扮演者程香香下戏进来,瞧林逢昌唉声叹气的模样,漂亮的眼睛笑的弯弯,“这徐放是又接着活了?”
第2章 开腔(2)
林叔平日总是笑呵呵的,一唉声叹气总是跟徐放是有关系的,而能让林叔发愁徐放的,就是他那不管规矩的个性。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小点声。”
这程香香是徐放的师妹,更是老团长的侄女,平日里受尽宠爱,却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之所以和李任意异姓是因为程香香自出生便随了母姓。
“呦,还真叫我给猜对了,林叔,雇主点的是什么戏?”看着满脸兴奋的程香香,林逢昌就觉得一阵头疼。
“孔雀东南飞。”
程香香挑眉看着徐放,“哎,这次你可得请我去王宝和酒家吃大闸蟹了啊。”
“这次不用你。”徐放点了支烟,薄唇吐出烟雾。
程香香噘嘴,“干嘛不用我,我可以演焦仲卿啊!”
徐放到底是没带程香香,启程去北京的那天,程香香不乐意的站在车队后面,拽住正要上车的徐放的袖子。
“哎,你就不怕我去跟师父告状?”
“随你。”
“徐放!”程香香恼了,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松手,“你以为这车队这么大阵仗,师父他就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徐放目光往老街后面看了一眼,笑了,“听话,回来带你去王宝和酒家去吃大闸蟹。”
瞧着那车队走远了,程香香揉了揉眼睛,轻声道:“谁真的想吃那大闸蟹啊。”
半晌叹了一口气,猛地咬牙跺脚,“独行其是!”
车轮滚过柏油路面,高速行驶。
徐放腿上放着剧目,双眼阖着,林逢昌开着车,车子一溜烟的开出上海。
期间由两个人换着开,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晚上十点。
入住提前订好的酒店,徐放将东西往房间内一放,进浴室去冲澡。
被随意扔在床上的手机闪了两下又灭了,十几分钟后,浴室门刷拉一下被男人有力的手给拉开。
水珠顺着黑硬的发梢流淌进横亘在脊背的沟壑里,顺着窄腰,没入白色的浴巾。
“到北京了吗?”
“睡了?”
徐放抓起手机,迎头就是这两条消息,他看了眼,没回复,直接将手机按了黑屏扔在了一边。
尤礼给的地址,是栋两进四合院。
搭台子表演的地方在前院,徐放一行人到的时候,台子正在搭。
正在监工的是个样貌平平,身高约170的小个子男人,生的较黑,就是那一双眼睛极为亮堂。
“哎嘿,你们是今晚要表演的越剧演员吧。”小个子见到徐放一行人大箱子小箱子的,从台子上一跃而下。
“我叫陈子,是场建负责人。”
陈子视线看了一圈,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实为打眼。
男人生生的比他高出不少,一双眼睛深而沉。
这不能就是那个徐放吧,陈子看了两眼,觉得不能,小老板不是说那徐放很漂亮么?
这男人生的一副清冷贵公子的相,和女人相实在不搭边。
“化妆间在哪?”在陈子胡想乱想的时候,男人说话了,声音低沉无错。
“这就带您去!”陈子笑的露出白白的牙齿,利落的带着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进入后院的东厢房,“烦请各位在这里休息化妆,咱们晚上八点开场。”
陈子说完,出去后招呼着人去给东厢里面的人倒茶。
门吱呀关上的声音隔绝了外面的燥热和吵闹。
尤礼是晚上七点到的,视线往坐落在庭院之中的红木椅子上看了几眼,在最前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左腿搭在右腿上,胳膊搭在椅背上,单手撑着脸。
陈子见尤礼来了,端了盘提子上来。
“国海越剧团的人来了?”尤礼捏起颗提子往嘴里送,抬起眼皮看着陈子。
“来了,在东厢房候场呢,不过我好像没看到徐放。”
尤礼淡淡的点头,“看了你也不认识。”
她听着四合院外响起汽车压过马路的声音,白色的小牙将提子咬碎。
陈子:“……”
的确,这些听戏的谁也没见过徐让下了妆是什么样。
尤礼远远的就看着何玲挽着尤国章的胳膊走了进来,何玲穿着件中式的旗袍,水蓝色的,衬着身段,贵气好看。
一张脸上扬着笑意,自从进来开始那笑意就没下去过。
笑的尤礼连吃东西的**都没了。
尤礼抽出纸巾擦了擦手,撑着桌子起身,甩开步子几下就走到了尤国章的面前。
“爸,生日快乐啊。”
尤国章听完,面上虽依旧肃然不笑,可是心里却甚是欣慰。
这孩子前阵子还和他冷战呢,最近不知道怎么就开了心了,张罗着给他弄这个生日宴。
尤国章听说啊,尤礼这次还请来的是国海越剧团,他心里油然而生出一抹不懂事的女儿长大了的感觉。
他平日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听点看点越剧。
最喜欢的,还真是新一代的男花旦徐放,登台一年便初露锋芒,到如今已是五年,斩获了一大票的戏迷。
这如今啊,男花旦凤毛麟角,像徐放这无论是从扮相还是唱腔以及功底上都没得挑的更少之又少了。
他好这口尤礼也知道,看来女儿是真的懂事了。
这厢尤国章这么想着,那厢腔子起调,第一场雀喻拉开了序幕。
“先拜天,再拜地,夫妻行过交拜礼,拜了祖先拜公姥,送入洞房成连理。”
尤国章听着这第一句,瞬间就变了脸色。
“仲卿,挑啊。”随着这一句腔子的落下,饰演焦仲卿的范宜君拿着柄剑将同坐在旁边的新娘子红盖头挑开。
盖头下的人缓缓的抬起头,大红嫁衣,桃李花妆,美到极致。
戏台上,饰演大娘的越剧演员还在唱,戏台下,尤国章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那大红盖头下,可不就是徐放么!
可是唱的这出,却是孔雀东南飞!
尤礼就坐在一边,偏头看着脸色双双难看的自家父亲和他的小老婆何玲,她面带笑意的往嘴里丢了个提子。
手不自主的打着拍子看着台子上的表演,还别说,平日里她既不听也不看越剧,当真不理解父亲的喜好。
如今这番近距离的看着听着,倒是觉得当真别有韵味。
这场戏,没有谁是谁的主角,只觉得每个越剧演员与角色相融,令看客深入其中。
第3章 开腔(3)
表演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十点半,最后一场落幕。
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沉静下来,只觉悲伤至极。
《孔雀东南飞》这出戏大意讲的是与焦仲卿喜结连理的刘兰芝不被焦母待见,焦母有心中想为儿子选择的对象,那女孩又漂亮家里又有钱,所以焦母想赶走兰芝,让焦仲卿攀高。
两三年后,刘兰芝被休弃。
过程让人咬牙切齿又心生哀叹,勾起人的心弦,可是结局却是个悲剧,两人一人投身清池,一人挂枝殉情。
戏剧落幕,尤礼当初脸上的笑意早已不复存在,眼色冷然。
不出意外的,尤礼刚从前院进后院,就挨了尤国章一巴掌。
“混账东西。”
尤礼脸被打的一偏,她毫不在意的转过头来,对上尤国章怒意十足的眼神,冷笑,“爸,这孔雀东南飞可谓是越剧名曲了,怎么?你过生日我甚至连徐放都给你请来了,你不仅不高兴怎么还打我呢?”
尤国章气的胡子都在抖,拳头攥的咯吱咯吱的响。
尤礼是他的女儿,心里有几道花花肠子他都清楚,怪不得一反常态的主动给他办生日宴呢,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何尝听不出,尤礼这是在借着孔雀东南飞这出戏在打他的脸呢!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尤礼摸了摸被打的麻了的脸,笑的凉薄,“好歹看着这出戏,你还能想起我妈。”
她的一双眼睛亮而没有人情味,“我倒是不强求你一辈子不娶了,可是你却不该在我妈尸骨未寒的时候,娶了何玲过门!”
这何玲,是她奶奶早就为父亲看上的。
尤礼扯唇,“戏中焦母为仲卿看上的好歹还是高门闺秀,她何玲,算哪门子……”
“你闭嘴!”
尤国章的手复又抬起。
“国章,别打孩子。”何玲扑过来抱住尤国章的胳膊,眼睛红了一圈,嘴抿着,看着伤心又难过。
“她都二十好几了,算哪门子孩子!”
瞧着那双与故去亡妻七分相似的眼睛,尤国章却是心里涌起的怒意又被酸涩所替代。
尤礼面无表情的看了何玲一眼,转身就走。
瞧着女儿头也不回的走了,尤国章气的手无力的撑住墙壁,另外一只手捂住额头,只觉得头痛不已。
……
尤礼迈出门槛,长廊一侧是卫生间。
门口,栏杆前,倚着个男人,暗色中,烟火在他指尖忽闪忽灭。
男人穿了件白色的半袖,短短的袖子被挽到肩膀上,露出精壮的臂膀来。
四合院里打的光都是暖色调的,他半面灯光半面阴影,更衬得那轮廓尤为鲜明。
起先,尤礼还没认出来,直到林逢昌走过来,对着他叫了一声少爷。
这少爷,可不就是徐放么?
可是尤礼没想到,戏台上那么一位用尽万千华丽词语都形容不到位的美人,台子下竟然身上半点女人气息都没有。
哪怕她见过形形**的男人,唯独这一位,可谓真真的入了她的眼。
这男人,当真是好看啊。
“你都听到了?”尤礼走过去,双手抱臂,身子倚在廊柱上,半眯着眼打量着他。
灯光暗影下,女人一张脸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放抬手,两片薄唇含住烟,押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
随后,他看着她的脸,笑了。
尤礼当即就愣住了。
徐放并未答话,偏头转开,低头和林逢昌说了些什么,随后迈开步子,越走越远。
待徐放的背影都消失了好久后,尤礼才反应过来,她紧紧的眯起眼睛,突然对于这张脸涌起莫大的兴趣与好奇。
……
车就停在门外,一众十来号人开了两辆车来,一大一小。
林逢昌去与陈子做结算,徐放上车的时候,并未关车门。
范宜君见状,坐了上来,凑近徐放神秘兮兮的道:“哎,徐放,你知道吗?那姑娘是个骗子!”
徐放当时正阖着眼睛,听到范宜君的话后,掀开眼皮。
范宜君笑道:“不是说那姑娘的小阿姨时日无多了吗?结果啊你猜我刚才听到什么了?在这办的是那姑娘老爸的生日宴,那个所谓的小阿姨是他爸二婚的老婆!”
说白了,当时在徐放面前那一出,可不就是演戏么。
“嗯。”徐放听完,复又闭上眼睛。
“哎?”范宜君惊了,双手捧住下巴,觉得徐放有点淡定的过火了。
转而捂住嘴巴,“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范宜君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甲,“那你猜这姑娘为什么专点这一曲?”
跟范宜君所预料到的是,徐放并未回应,所以她自顾自的说道:“听闻,这出戏的前大半部分的情节和这姑娘父母亲所经历的的事有些像!”
生日宴熟人看客不少,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听着些消息简直再正常不过。
车子外响起脚步声,林逢昌由院子内走出来,“少爷。”
林逢昌站在车前,唤了声。
“结算好了?”徐放睁开眼睛,就见林逢昌摇头,“尤姑娘说要亲自跟你算。”
林逢昌说完,稍微侧开身子,徐放便看到双手抱臂歪着脑袋站在林逢昌身后的尤礼。
后者穿了件黑色的贴身蕾丝裙,正红色的口红将她一张脸衬的明艳艳的,妆浓,却不艳俗。
尤礼问,“我上车说?”
须臾后,两人站在了不远处的巷子里,徐放点了支烟,身子斜倚在墙壁上。
灯光昏暗,他的脸也罩在一片朦胧中。
“你都知道了?”尤礼仰着头,长廊前,男人的笑容在脑袋里经久不去,明明没半点意味,却像是知晓了一切。
“我进门的时候,院子里摆的全是寿椅。”
“那万一是我小阿姨过生日呢?”
“你家来客居多,仅凭一扇门隔绝不掉他们的声音。”
他们道贺的人,叫尤国章。
几句话,推翻了尤礼所有的想法,这男人并不是从她与父亲的话中听出的端倪,而是一开始,便洞悉了所有。
尤礼靠近徐放一步,仰着头,眯着眼睛笑,“既然知道,你还开唱?”
她看到,男人轻笑了下,薄唇轻吐出白色的烟雾来,“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
尤礼发现,自己好像对传闻中的徐放理解有误。
她当初为了请来徐放,对国海越剧团以及徐放这个人进行了深度的调查和研究。
除去他下装后男儿身的长相,其余的知道的**不离十,所以她自然也清楚国海越剧团的规矩,团里演员不得擅自接私活。
可是徐放这个人也不是毫无破绽,调查过后,发现他这个人似乎格外心软。
但凡去求戏,若是要完成亲人遗愿的,十有九成。
可是性子也并非好捏,在她的想象里,徐放若是知道他被骗来,当场撂挑子不干才是正常的。
“看来,外界所言不实。”
传言中,徐放不食人间烟火气,这传言,到底是传言啊。
第4章 开腔(4)
“看来,你调查的还不够彻底。”徐放捻了烟,当初尤礼在戏台后那一出,显然有备而来。
尤礼当即就笑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你特有兴趣。”
说实话,之前多多少少对徐放有些世俗的偏见,毕竟男人唱花旦嘛,就跟男扮女装一样,肯定会受人非议。
在戏圈受人爱戴,但是出了这个圈子,并非全无被攻击的底子。
见他之前以及第一面的时候,本以为是个只知道唱戏的美人,没想到戏下的骨相却如此的朗风霁月,她这人肤浅,徐放很对她的口味。
徐放听完,忽然俯下身来,因为尤礼的大胆迈进,两人原本就离得极为的近,如今他一俯身,整个人身上清冽的气息全都扑在了尤礼的鼻息里。
他视线几乎与她的视线持平,随后尤礼看到他嘴角划开弧度,竟是笑了。
那一双眼睛如同旋涡一样,只需一秒,就将人完完全全的吸了进去。
“可惜。”他说,“我对你没兴趣。”
徐放板正身子,腰板挺得笔直,尤礼仰头看,男人露出来的脖颈中间亘着喉结,稍微滚动,荷尔蒙暴动。
“结算。”徐放没跟她耗的打算。
这姑娘想整人,他算是被骗来的,别的就算了,还是个拿别人身体健康开玩笑的骗子。
他不迷信,但是听了后总归是不舒服。
徐放淡淡的看了尤礼一眼,他这辈子都不会对这样的人有兴趣。
尤礼是手机支付的,徐放上了车,将手机交给林逢昌。
跟着他出来唱戏的同僚十几个,赚下来的钱大家平分。
团里几十来号人,总分个亲疏。
他带来出戏的,并非关系特别好,但全是自愿来的。
程香香问过他,说他带人出来,就不怕谁有个二心去跟李任意告状?
徐放开了车窗,点支烟,血管横纵的手臂搭在车窗上,向外吐了口烟雾。
来越剧团,没点热爱,做不下去,但还是那句话,没人跟钱过不去,谁会挡自己的财路呢?
“少爷,电话。”林逢昌将手机递过来,徐放看了眼电显,接了。
打电话给他的叫肖酒,从小玩到大的哥们,说来这哥们身世也挺无语的。
肖酒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就见家门口停着辆大越野车,这车又大又壮,气派非常,他住的地方巷子窄,几乎堵住了进路。
肖酒进了屋子,才知道开这车来的,是他亲爹亲妈。
这一趟就是来接他的,说是小时候负责新生儿的护士疏忽大意,将两家的孩子给抱错了。
但是他养父养母的孩子也没能换回来,因为在肖酒亲爸亲妈来接人之前,那孩子就去世了,说是得了重病,具体什么病症不清楚,只知道那孩子得病后,肖酒的父母才知道养了十五年的儿子并非自己亲生儿子。
去医院一查,挖根掘底,才找到了流落在外的肖酒。
肖酒开口就问,“哎,你来北京了?”
等徐放应了,肖酒道:“真不够意思啊,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看范宜君发朋友圈了都不知道你到这了。”
说了一堆,重点来了,约他明天在三里屯的老饕饕客重庆火锅见。
那边肖酒声音挺大,电话多少漏音,范宜君听了,心有点慌,等徐放一挂电话就解释。
“徐放,分组可见,分组可见!”
肖酒定那地不难找,店牌是仿木的重黄色牌子,分为一二两层,二层之上雕着老饕俩字。
左边还雕了只饕餮,将这凶兽雕的挺萌的。
肖酒就在二楼等他。
点了份牛油红锅,极品羔羊肉、老饕肥牛、挂面鸭肠、牛肝、龙利鱼还有一堆菜。
徐放到的时候,锅已经滚油了。
“你这趟来北京待几天?”肖酒筷子夹着肥牛下了锅,问徐放。
“明天就回。”
来之前,范宜君和几个人非吵吵着去古北水镇,古北水镇位于司马台长城脚下,在密云呢。
否则,今天就回上海。
肖酒将肉蘸着调好的料放进嘴里,满足的嚼了几口,“我记得你们团去演出,不得巡个几场,怎么这回这么快?”
他还寻思,徐放能在北京多呆些日子,他还能跟他玩几天。
“这回比较特殊。”徐放没多说,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肖酒也没多问,两人吃饱喝足,肖酒摸了摸肚子,“说真的,你真打算一辈子都在国海呆着了?”
越剧和徐放,是两个南辕北辙的词汇。
徐放笑笑,不可置否。
……
“打听出来了,他们明天十点四十五的飞机。”
尤礼手拿着布子,将酒杯外沿擦了个干净,随后将酒杯倒挂在架子上,玻璃与铁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她掀起眼皮,“准?”
尤礼记得他们开车来的。
“准,我加了他们里一人的微信,说来时的一辆大车不知怎么的坏了,余下的那辆是小车,载不了几个人,所有干脆将车都留在了北京,搁领头一朋友那了,他们订了飞机票。”陈子笑,“小老板,你打听这事做什么啊,难不成你还想再请他们一回?”
尤礼将布子扔进换洗篓里,推开木质的小门出来,问陈子,“冯三呢。”
“不知道,不过这个点可能码国粹呢吧。”
陈子对上尤礼的眼,猛地闭上嘴,就差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了,“我去找,这就去。”
冯朱进门的时候,时钟已经逼近九点。
店里人正多,他一进来,带过来一阵外面零零洒洒的饭味。
冯朱:“小老板你找我?”
尤礼:“店里事做的还顺手吗?”
“挺好,不难。”冯朱挠挠头,笑的挺憨厚。
尤礼:“那行,我明天要去上海,店子你来接。”
冯朱:“行啊,小老板你啥时候回来?”
尤礼目光一顿,随后笑了,谁知道呢。
……
“女士们,先生们:
飞机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徐放睁开眼睛,旁边的林逢昌早就醒了,正往起收报纸。
“少爷,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林逢昌摸了摸心口,虚的厉害。
徐放:“叔你放心吧。”
国内到达口外停了辆银灰色别克,车牌沪a打头,66收尾。
李任意是66年生的。
林逢昌看到后,心里只冒出四个字,放心个屁。
开车的是梁吴,他也看到了要接的人,确切的说是先看到了徐放,他生的高,五官又过硬,走到哪里也是让人回头望那么两眼的主,想不注意到都难。
推门下车,梁吴几步站到了徐放面前,“少爷,上车吧。”
第5章 开腔(5)
见到梁吴,徐放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梁哥,我们这刚给我妈过完生日回来,飞机不早不午的,饭还没吃呢,不着急回去吧。”范宜君慌了。
梁吴看了范宜君一眼,“别编了,我查过了,这趟飞机由北京飞的,你老家安徽。”
梁吴又扫了一眼几人手里拖着的挺大的皮箱,冷笑了声,“林叔和少爷上我的车,你们自己解决。”
他回身去拉车门,想起了什么,语气淡薄,“还有,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到堂子,团长在等。”
团长在等,范宜君听到后腿都软了,她才反应过来,怕是暴露了,怪不得梁吴会出现在这呢。
要说林逢昌主管越剧团的剧目安排和活动以及账目清算,梁吴管的就是设备、场面以及演员们的生活。
说白了,林逢昌和梁吴都是团里的管家,只不过梁吴跟着团长,林叔跟着他们罢了。
国海越剧团在普陀区。
由机场出发,车程不过二十分钟。
穿过繁华的街区,开进短巷,最后视线开阔,别克停在一个大院前。
大院有些年头了,青灰色的砖墙上爬了不少爬山虎,建筑跟四合院挺像,只不过高了个二层。
现任越剧团团长李任意的母亲也是越剧演员,而团长的位子是李任意从他师父手里接过来的。
一进院子,迎面窜过来一条黑背,哈着嘴巴扑到了徐放的身上,徐放顺手揉了两把它毛茸茸的脑袋和大耳朵。
梁吴默不作声的躲开了些,这条黑背是徐放养的,挺凶,是院里的霸王,除了徐放谁都不让摸,敢动它一下,那表情像是要咬下你一口肉似的。
都说谁养狗,狗像谁,梁吴抬眼看了徐放一眼。
就见他握住大狗的爪子,将它推开了些,“恶霸,乖。”
没错,恶霸就是这狗的名,起的那叫相当有先见之明。
未走两步,徐放回头对林逢昌说道:“林叔,我去见师父,你先回去休息吧。”
林逢昌脸有豫色,徐放笑了下,“叔,你放心吧。”
李任意就在前堂,徐放去的时候,气氛凝重。
梁吴跟着徐放站在他身后一步远。
徐放道:“师父。”
李任意手里握着拐杖,缓缓起身,绷着脸走过来。
“跪下!”中年男人声音沉桑,像胡杨万千根须拔土而出,凌厉严肃。
徐放向后退了半步,双膝曲起,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李任意握着拐杖的手骨节泛白,低头看着徐放的脸,咬紧牙关,眼中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我问你,你来国海几年了!”
“十五年。”
“那团里的规矩你可清楚。”
“倒背如流。”
李任意仰头笑,“倒背如流?那你倒是说说,不得出私这条你记到哪里去了?”
笑完了,李任意下颌因为牙齿紧咬而绷紧,“人家都是躲着枪眼走,你偏偏往枪口上撞!知道尤国章是什么人吗?”
徐放目光平视,眉眼冷清。
李任意的声音就在头顶,气恼非常,“从十五年前开始,他便一直在资助国海,每年捐助的款项供团里设备更新换代,演员花销。”
徐放长眸微敛,尤国章是国海的资助人,他还真不清楚。
李任意胸膛上下鼓动,天知道,接到尤家那边电话的时候,他心里作何感受。
“还是你根本就无视我这个师父,觉得自己成气候了,想取而代之了?”
“我发誓,我绝无此意。”
“徐放。”李任意平缓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你在团里的位置你自己清楚,位置越高,承担的责任越多。”
他眼里似乎不忍。
徐放抬头,正对李任意的眼睛,“我认罚。”
说着,双手交叉,扯住t恤双肩处的布料,向上一拽,便脱了下来。
宽肩窄腰,脊背精壮。
整个上身,一条疤痕都没有。
院子里嘈杂起来,是紧跟着赶来的范宜君和一起去北京唱戏的同事。
范宜君一抬眼,就见徐放跪在堂子里,她提脚欲往堂子里跑,身后刘凡林说道:“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跟他出去了,就徐放那不服管的,我就觉得早晚得出事,你看看,这回不仅要挨打还得丢饭碗。”
沉默了一下,他咬牙,“我们到时候干脆就说是被徐放拉去的……”
范宜君生生的将脚后跟压了回去,回头怒喝,“每回出去就你最积极,赚钱时候乐的嘴都合不拢,一出事比谁向外择的都快,还得让别人给你挡刀,这天底下莫大的好事都还都得让你摊上是不是!”
刘凡林被堵了下,“可是的确是徐放带的头啊!我这样说有错吗?”
“他拿刀架着你了?”
刘凡林脸色都青了。
堂子的门在两人的争吵中哐的关上,梁吴守在门外,挡住了范宜君一行人。
“回去吧,没你们事了。”
除了范宜君,所有人脸色都全部放松下来。
“梁哥,徐放他……”
梁吴语气重了些,“回去吧!”
早在国海越剧团创建的时候,立了三十六条团规,这第一条便是不可出私。
违反了规矩就得罚,罚具是由二十六根二胡上的钢丝弦拧成的戒鞭。
每一根都是团里最厉害的演奏师所用二胡用旧后,淘汰下来的钢丝弦,而且已经有了年头了。
整整五十下,抽的他后背伤痕横纵交错,伤口突突的向外渗血。
徐放趴在床上,脸贴内,被子上洗衣液的味道遮盖住了铁锈似苦涩的血腥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香香走了进来。
脸上似哭未哭,眼圈红红的,活像是她才是挨了打的那个人。
徐放偏头,看到程香香站在床前,咬着嘴唇。
程香香伸出手,想碰碰他,又不敢,他后背哪还有一块能看的地方啊。
“这得留疤了。”程香香声音颤抖,“我说的话你总是不听,出去就出去还非得整那么大的阵仗,生怕别人发现不了是吧,你看看,这回出事了吧。”
说着说着,眼泪簌簌的掉。
“男人身上留点疤没多大事。”
“那你也不该一人顶了啊。”
“事情因我而起,祸不及他人。”
程香香豁的起身,又气又心疼,几步走到门边上,终究是没忍住:“徐放,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叫尤礼的女人来找你,动机本来就不纯。”
第6章 开腔(6)
程香香已经从范宜君那里听说所有的事情了,她提了一口气上来,“徐放,我说的不纯,不是指她借你气她父亲这事,而是别的什么。”
……
徐放这伤一养,就是一个月。
后背伤口结痂,还没自然脱落,看着依旧吓人。
程香香的心情也阴霾了一个月,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徐放能出门的时候,程香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最主要的是,李任意贴文书下来了,明令禁止徐放上戏,以此惩戒。
“徐放,你说叔叔会不会把你赶出去啊。”程香香抽吸着鼻子,手里拿着卫生纸,时不时的擦两下,鼻尖都被拧的通红。
尤国章那边撤资了,虽然徐放出私活这件事情没传出去,可是唱越剧的演员和影视剧的演员也差不多。
时间长了不出来,没有作品呈现,最终是会被遗忘的。
现在越剧市场不像以前,以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好的越剧演员是能被人所铭记一辈子,两辈子甚至三辈子的。
现在,随着时代发展,有些传统的东西逐渐开始淡出大众的视线了。
说白了,越剧的圈子就那么窄。
况且,叔叔那边,也没说禁徐放的戏多久,到底是三个月、一年还是这辈子都不能登台了。
徐放见她脸色越来越垮,干脆就将人给带了出去。
王宝和酒家,被誉为‘蟹大王,酒祖宗’,尤其是他家的清水大河蟹最为有名。
徐放带程香香去的是福州路的那家。
两人在一层大厅坐下,招来服务员点单后,徐放一支胳膊搭在椅背上,稍微偏头看向窗外。
徐放眯眼,凝神。
他好像看到了尤礼,仔细看了两眼后发现还真是,这世界上还真不缺巧合。
那人正过马路,走在斑马线上,身后还跟着那天搭台子的,好像叫陈子的那个矮个子。
“你看什么呢?”程香香瞧着徐放眼睛一眨不眨的往窗外看,她也跟着看过去,徐放已经回过头来,笑了下,没吱声。
……
陈子提着脚步跟着尤礼,说道:“就在这家呢。”
“准?”
“准!”陈子乐,“不在这里我把头拧下来。”
尤礼一进门,往里面大略的扫了一眼,一层厅摆的大多是四人小圆桌。
徐放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背对着她,对面还坐着个姑娘,尤礼多打量了那女生两眼,女生长得挺有灵气的,有点瘦,头发挺长,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卷,一身粉荷叶边的裙子,桌子下的两条腿又直又长。
程香香能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迟迟的没移开,她偏眸对上尤礼的眼睛,随后舌头舔了下唇,一边手挡住侧脸,一边对徐放低声说道:“徐放,有个女的一直在看我。”
徐放还没来得及回头,女人的声音就先到了,“巧啊。”
这声音是尤礼的,倒不是徐放记性有多好,有多过耳不忘,而是那日夜色高墙,灯影阑珊,她呵气如兰,笑着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你特有兴趣。”
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让他记忆犹新。
“你们认识?”程香香惊了。
尤礼:“拼下桌吧,这桌两人坐有点浪费。”
徐放看着尤礼自顾自的在他身边坐下来,显然没打算征求他的意见。
她穿了件红裙子,细肩带,v领露锁骨的那种,唇又红又艳。
“姑娘,我头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更是第一次来这吃饭,有没有特色菜品推荐?”
程香香看了一眼徐放,徐放既没回答认识也没回答不认识,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如今沉默着,八成是认识无疑了。
饭吃的挺闷的,徐放一句话没说,倒是程香香和尤礼熟了起来。
事情的转机要从尤礼夸了程香香口红色号说起。
两人由包包谈到衣服,再由衣服说到发色。
这店同等出名的还有绍兴酒,来了必点。
等菜吃的差不多了,程香香也喝醉了。
被徐放扶着出门,程香香眯着眼睛跟尤礼招手,“知己啊,就此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请问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唱腔,还打了个酒嗝。
“尤礼,北京。”
程香香没声了,盯着尤礼看了那么两秒,咬紧唇,随后一脑袋栽进徐放怀里,没动静了。
天还没全沉下来呢,红阳斜日,暗影婆娑。
徐放将程香香弄进车后座,砰的一声关上门。
尤礼站在车前,抱着手臂,问他,“你女朋友?”
徐放绕过车头,车门打开,坐了进去,引擎和排气管的声音震耳。
“还记仇呢。”尤礼笑,“你这发作的够晚的。”
车窗严丝合缝,女人的声音被汽车发动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断断续续,可徐放还是听了满耳。
暗色光影中,主驾驶位上的男人转过头来,轮廓一半光影一半阴影,像是从地狱中杀出来的人。
车窗降下,声音冷淡,“尤小姐,以后别来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预谋了,上海这么大,王宝和也不是一家,怎么就那么巧。
车子开走了,尤礼还站在原地,抱着手臂看着远方虚虚影影的大楼,“陈子,烟。”
陈子战战兢兢的递上,小老板脾气不好,一点就着,这次被这么挑衅难的没发火。
小老板把北京的店面交给冯老三了,还一路让他打探有关于徐放的事情,他斗胆猜猜小老板应该对这人是有点兴趣的。
陈子抿了下唇,试探性的问道:“小老板,我们回北京吗?”
“回个屁!”
“……”
……
徐放开车回了大院。
平日唱戏的人大多不在这住,住在这里的只有他和程香香以及两位管家和李任意以及他的夫人。
车子刚熄火,一个黑影扑在了车窗上,黑影热的呼呼吐舌头。
徐放手伸出车窗摸了它一把,命令道:“坐。”
黑影乖乖的后退两步,屁股挨地,尾巴扫了两下,周围尘土飞扬。
除了恶霸,有个人也等他很久了。
“梁吴,你把香香带回去。”说话的是个妇人,月牙拢衫,细丝围肩,头发挽起,眉眼柔和,一张脸生的像是细致雕琢的画,带着一股子老上海的韵味。
第7章 开腔(7)
等梁吴背着程香香走后,妇人向着徐放走了过来。
“后背还疼吗?”她脸含关切,细柔的眉眼带上淡淡的愁云。
“不觉得疼。”
张丽萍叹气,“小放啊,你师父也是为你好,而且这次尤家撤资,团里情况就更困难了。”
“找我什么事?”徐放低头,瞳仁漆黑,打断了她的话。
张丽萍余下的话全都梗在了心头,闭了闭眼,“你师父说,从明天开始,咱们团要招学徒了,这部分他说由你去接手。”
她虽没全讲,但言下之意,徐放十分明白。
他的的确确是暂时无法登台了。
“明日官网开始挂招生信息,你多注意些,遇到有天资的好苗子加重培养,若不是尤家撤资事发突然,你师父也不可能这么忙着招新,小放,你要知道我和你师父没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你也不知道那姑娘的身份,你也是着了她的道……”
徐放皱眉,“知道了。”
尤国章撤资,团里陷入困境,李任意招新,一是为了培养人才,二是为了能有资金运营剧团。
“小放。”见徐放要走,张丽萍声音急切,“你能不能偶尔跟我说说话,你上次去北京我发你好几条消息你都没回,你伤的这一个月我吃不好也睡不好的,每次去看你你都不见我,我……”
徐放回头,没吭声,黑眸在夜色中尤为的沉,天真的黑了,张丽萍莫名觉得脊背一凉。
末了,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所谓的官网,其实挺不完善的,页面也十分简洁,国海越剧团五个字在最上面页眉的左侧。
logo是红日,蓝海。
官网的日常就是发布些团里活动的消息,由梁吴运营,在来越剧团之前,他在一家传媒公司做技术。
梁吴提过不少挺新尚的页面设计建议,都被李任意给否了,他觉得没必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自己经营越剧团,又不是做公司。
所以至今国海官网都是深蓝白底,跟以前学校的校园官网似的。
徐放觉得招新挺难的,这么多年,细数下来,也没见多少新人进越剧团,喜欢听和喜欢学看似密不可分,实则区别很大。
就拿尤国章举例子,他十分好这口,但是会来学吗?倒不是说还没深爱到这地步,没时间也是个大问题。
况且招新,是招收新鲜血液,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电竞、媒体这些新尚的职业,要么自己喜欢,要么工资高。
说白了,喜欢看越剧的老一辈的居多,年轻人又很少看这些,圈子太窄,难。
官网开始放出招生消息的第一个上午,就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引擎声呼啸着在大院门口停了下来,副驾门打开,高跟鞋先踩地,哒的一声,随后主驾驶位上矮个子男人下来,搓了把自己的头发,笑道:“小老板,就是这了。”
尤礼扫了一眼,院子里摆着个木桌子,上面铺了一沓报名表,桌子后面坐着个男人,他坐姿并不端正,单肘撑在桌面上,手里拿着支最普通不过的黑色管中性笔,中指无名指夹着在快速转动,另外一只手捏着打印出来的招生单在看。
尤礼迈进院子,高跟鞋的声音实在太响了,徐放想听不见都不行,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尤礼。
尤礼看到,徐放眉头蹙了下,那样子,就差出声说我不欢迎你了。
她摸了把自己的脸,转头问陈子,“我丑吗?”
陈子笑,“以您为圆心,方圆万八千里就没比您更好看的了。”
尤礼对陈子的回答表示很满意。
徐放手中转着的笔啪嗒的掉在桌面上,不仅笑了,还笑出了声。
只是笑意中,藏着深深的寡淡。
尤礼倒是不在意,反正她觉得自己挺漂亮的。
徐放将招生的单子往桌上一放,脊背挺直向后靠,最后沉沉的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看她。
“尤小姐你走错地了吧。”
尤礼:“没错啊,这不是国海越剧团么?”
她继续说道:“我来报名。”
“这不教演戏。”徐放重新抓起笔,笔帽向下,戳在桌子上,“出门左转,打车去上戏挺方便的。”
“你怎么说话呢!”陈子急了,尤礼抬手,拦了陈子的话。
她走向徐放,站在桌前,俯身,涂着裸红糖果色指甲的纤白手指曲起摁在桌子上。
“徐先生,这越剧也是戏剧的一种,你们招新培养,不教演戏这话不觉得矛盾吗?而且我是来学习越剧的,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能理解为你对我有偏见?”
徐放没说话,尤礼混不在意,只是说道:“我看了官网的招生简章了,说只要对越剧兴趣就可以来,上次在北京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了越剧,事后怎么回想都觉得精彩,说白了这还要谢谢你,但是徐先生,你这般将学员拒之门外怕是不好吧。”
拒之门外,好大一顶帽子。
徐放冷笑一声,将单子往她面前一推,笔放上面,“填表,签字。”
尤礼乐了,拿起笔。
“听说你们这包住宿啊。”
写下自己的姓名,尤礼问着,又写了性别。
“嗯。”这声几乎是从他喉间滚出来的,没什么情绪。
“学费怎么交?”
“一次三期,一期时长一个月。”
尤礼:“听着跟交房租似的,你们这要押一么?”
她没租过房子,但她出租过房子。
徐放不再听她胡扯,从桌空档里摸出盒烟,烟上搁着打火机,他起身往后走,男人脊背宽阔,风一荡,衬衫压滚,似乎要从窄腰里抽出来一样。
尤礼想,他衣服下的腰身应该挺性感的。
徐放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搁嘴里叼着,低头拢风,点出了火星子,于是顺手将打火机揣进裤兜,烟夹手里,吐出一圈薄雾。
他背着身,烟雾一阵一阵的往后飘。
徐放目光看向一处,“老刘,等这位小姐填完表,带她去东院安排住宿。”
通往前堂的拱形门一侧的植物影动,随后蹭出一个人来,约莫四十多岁,穿了件泥棕色的长袖,青深色的裤子,脚上踩着双拖鞋,下巴上的胡子不知道几天没刮了,长得乱七八糟的,不长,但看着挺闹心。
这人正是一个多月没敢去看徐放的刘凡林。
第8章 开腔(8)
上次徐放一个人承担下了所有的责任,挨了打,禁了台,他也不晓得范宜君有没有把他要推徐放顶事那事告诉徐放过,毕竟范宜君和徐放关系挺好的,至少比跟他要亲。
所以他一直有些拘束。
他边应边往小桌那边走,脸上挂着笑,尤礼最后落笔签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推着讪笑假笑,不着边幅的中年***在面前看着她。
看到尤礼的脸,刘凡林愣了,这是上次在北京生日宴上坐着的那姑娘?
长得这么漂亮又有特色的姑娘少,所以很让人难忘。
为了确定,他看了一眼报名表的姓名栏,觉得心像是被四面八方的银针裹了一样,叫尤礼,没错了,就是那姑娘。
来请了戏,她父亲撤了资,徐放挨了罚,他们差点丢了饭碗。
刘凡林心里挺不是滋味,可是这姑娘他挺惹不起的,所以脸色十分五花八门,可是还得忍着,“住房在隔壁,您跟我来。”
“小老板,那我呢?要不也给我报个名?”陈子见尤礼跟着刘凡林走,急问道。
“你没那细胞,去酒店等我消息。”后半句是尤礼压着声音跟陈子说的,陈子搔搔头发,他觉得自己挺优秀的啊。
至少自己不像小老板那样,唱首十年都能串到流星雨那里去。
宿舍在隔壁,也就是隔壁的大院,比起越剧团的要更接近现代许多,不过屋子还是有种老建筑的韵味,桌椅雕窗以及门都是木面的,院子里种了棵老槐树,高高的长过屋顶,树枝叶子以及树身罩下一大片阴影来。
床上的杯子是新换的,白色的,味道干松,一闻就知道晒多了太阳,这点让尤礼很喜欢。
……
徐放等了一天,再也没人来报名,收了单,目光往那唯一一张填写好的单子上看了一眼,字迹遒劲,笔锋犀利,倒是写了一手好字。
将单子放进卧室,锁抽屉里,徐放将上衣脱了,转身进了院子,往左走个五六步,就是个约莫三米长的长方形花圃,里面横了根管子。
男人修长的手伸进去将管子拽出来,拧开了连管子的阀门,没几秒,水柱就从管口里冲了出来。
徐放双腿岔开,弯腰,脊背平直,他单手插进发丝中,另外一只手举高,水突突的往他的头发上冲。
尤礼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院子里灯光微醺,男人弯腰冲头发,水珠溅的他侧颌都是湿的,滴滴答答的向下掉水,有部分水沿着他的喉头摸过锁骨,沿着小腹滑进裤边,随后隐匿。
他生的极白,偏偏身材精壮,一脸攻气,不像娘娘腔。
徐放是头对着尤礼的,察觉到动静之后他猛地起身,目光凌厉。
他咔的摁关了水龙头,将管子往花圃里一丢,倒退着往卧室走。
随后门在尤礼的眼前关上,尤礼挑眉?他这是怕她看?
她走近前,敲门,门打开,徐放已经套上上衣了。
他低着头,短发利落的断口上滴着水,由肩膀向下,经过前胸,路过窄腰,到达目的地。
隔着层薄布,尤礼看到,这腰身如她所想的一样性感。
“你怎么进这来了?”他嗓音有些沉。
看着眼前换下了今早时候穿的那身裹着腰身的紧身裙,换掉了高跟鞋,穿着件长t恤,过了大腿根,头上绑着个兔子模样的东西的女人。
徐放不知道那东西叫洗脸发带,女生洗脸前将头发弄上去的那玩意。
“我想问问,所有招收的学员都在东院住吗?”
他的眉很黑很浓,偏偏弧度如刀剑,衬的他过硬的五官使这张俊脸过分的好看。
“嗯。”他说话的时候,声带振动,喉结跟着上下,尤礼盯了几秒,有些移不开眼,她舔了下唇,特认真的看着徐放的眼睛,叹气。
“那现在入住的就我一个,是不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来报名?”
徐放点头。
尤礼:“我有点不敢一个人在那住,那么大个院子,又老又旧的,外面那树叶造荫,我总觉得害怕。”
徐放眯眼,神情有些淡薄。
“要不……”
“想要我过去?”徐放开口,薄唇轻合,干净的唇色湿润。
“我过来也行。”尤礼笑。
“尤小姐。”徐放揉了揉眉心,还未再说话,就被尤礼截断,“我更喜欢你叫我尤姑娘。”
“毕竟。”她踮脚凑近他的耳朵,呵气如兰,“上次你叫我尤姑娘的的时候,还答应去北京给我唱戏了呢。”
……
陈子梦到自己躺在铺满钞票的大床上,左拥右抱两个身高腿长颜正的大美女,幸福正当下。
他的嘴都要亲到左手搂着的那个大美女嘴唇上了,一阵拍门声将他给整醒了。
陈子睁开眼,入眼是现实中的酒店,一阵懵后意识到这个时候这个地这个点能来找他的就只能是小老板了。
陈子快速的下了床,踢踏上拖鞋,踉跄着去开门。
门外站的别无二人,就是尤礼。
“小老板,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啊,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梦见什么美事了?”尤礼扫了他一眼。
陈子愣了下,有些纳闷,小老板怎么知道的?
他表现的就这么明显?
陈子纳闷的时候还不忘给尤礼拉了椅子,还拿了那个没躺过的枕头给尤礼垫在椅子上了,椅子木面的,没垫子,他怕小老板坐着不舒服。
尤礼其实就是存心逗他,双臂松散的搭在木椅两侧的扶手上,右手手肘支起,捏了两下眉心。
“你去附近买个店面,场子要和以前在北京的1005一样。”
1005,尤礼北京经营的那家酒吧的名字。
现在在冯老三手里带着呢。
陈子沉吟了下,还是打算问问,“小老板,你这是打算在这常驻?”
尤礼根据地在北京呢,开分店也分不到上海来,太远了。
“差不多吧。”
……
“风和日丽花如锦。”
“女扮男装出远门。”
“避开邻里亲和戚。”
“瞒过路上相识人。”
尤礼进院的时候,有几个越剧团的演员在练唱腔和调子。
昨日带她去隔壁休息的刘凡林并非越剧演员,而是负责调伴奏的,剩下的,七七八八全部是女生。
这些越剧演员各身边都放着个箱子,看着像是要出远门。
不过尤礼在意的就是徐放去不去,去的话要去多久。
徐放跟林逢昌说着话,手里夹着支烟,两人几步走到了院子中央,徐放往院子内一扫,发现尤礼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演员们对戏。
“她们练的这是哪出戏?”尤礼偏头,不偏不倚的正看着他。
“梁山伯与祝英台。”徐放说着,淡看了她一眼,“现在后悔回去还来得及。”
第9章 开腔(9)
他不知道尤礼抱着什么打算来国海的,总归不是对越剧有兴趣的,但凡有点戏龄的,不会连经典越剧曲目梁祝都不知道。
林逢昌见那姑娘说话,徐放答了,这声音不熟悉,放眼过去想看看是谁。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看了眼徐放,又看了眼尤礼,眉头皱起,嘴向上用力的抿,心里颇不是滋味。
徐放不能说是由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但也说得上是他看着他成长的,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才好不容易有的今天。
让尤礼这么一玩,玩去了一大半。
在尤礼眼中,林逢昌眉心挤出来的川字都可以活生生的夹死一只苍蝇。
这帮人怎么回事?见她跟见了鬼似的,昨天带她去住宿的那个刘叔也是一样的,眼神中的意味不用细品都觉得不对劲儿。
“林叔,她是这两天唯一一个报名的爱好生,你跟她把三期的学费先结了。”
徐放这么一说,林逢昌的眼神就更复杂了,倒是尤礼走过来,问,“手机支付成吗?”
“只能现金结账!”说话的不是林逢昌,是从尤礼身后插过来的一道女声,尤礼回头一看,笑了。
“知己?”
“谁跟你是知己。”程香香眼神沉着,两侧的牙齿咬得很紧,如果尤礼是块肉,她怕不是现在就把她撕了。
她几步走到徐放身边站定,怒视着她。
那天吃完蟹粉回去,她喝醉了,一早醒来,昨日的事没忘多少,记得挺清楚的,清楚到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呢。
她‘梦’见灯火阑珊,那女人站在台阶下,面容妩媚,她问那女人,“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她答:“尤礼,北京。”
程香香怒急了,在床上干坐着都觉得心火急蹭蹭的往上窜。
她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不知晓是否真的和这个尤礼的在一桌上吃了蟹,还聊的那么开心,甚至还口口称她为知己。
她自己闷了两天,终归是忍不住了,想问徐放,找来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尤礼,那晚她脸上的笑容几乎晃花了她的眼,也同时让她清楚,那哪里是梦啊,八成她真的那么蠢。
程香香又气又恼。
这个叫尤礼的脸皮可真够厚的,给人家惹了一身的麻烦,还敢找上门来。
“徐放说让我跟林叔结算,不是跟你吧。”尤礼双手抱臂,眼尾一直挑着一抹笑意。
“你!”程香香跺脚,转头拧神看徐放,“徐放,别让她进团,指不定一肚子坏水打什么坏主意呢,因为她你都……”
程香香还没说完,便被徐放沉下来的眼神镇住了。
程香香只觉得委屈。
林逢昌叹了一口气,引着尤礼,“尤小姐,请跟我来。”
这个院子显然要比她所住的院子规模正统的多,花园小榭,假山亭阁,加上古色古香的建筑,总让人觉得时空置换。
付了款,签了字,林逢昌匆匆忙忙的出发,他得带剧团去保定演出。
尤礼正在待客厅坐在椅子上喝茶,徐放迈进门槛走进来,尤礼挑眉,“你怎么没跟着去保定?”
徐放头也没抬,弯腰从柜子里拿出绸子,大红色的,末了,想到了什么,对她说道:“下个月17号开始上课,这一个多月的空档你可以逛逛上海,当然,你去别的地方玩也可以。”
徐放往外走,尤礼起身跟着他,看了眼他手里的红绸子,“你拿这个是要做横幅吗?”
她这么灵透让徐放有点诧异,“嗯。”
“热烈欢迎我?”
“7月18号,国海建团60周年。”
7月18,新人班开课的后一天,定在周年庆前一天开课,是李任意的意思,为的就是新学员能跟着参与这次周年庆,真真正正感受一下越剧的发展史,
“就不欢迎欢迎新学员?”
徐放顿住脚步,回身看着她,“你想怎么欢迎?”
“好办。”尤礼抹了下唇,雾面的唇釉在唇边晕染开,“过两天你陪我出去逛逛。”
……
尤礼没等到徐放,来的是刘凡林。
还是第一次进剧团见他时,穿的那身衣服,泥棕色的长袖,青深色的裤子,只不过脚上踩的不是拖鞋,而是一双黑色的布鞋。
刘凡林脸上堆着笑,“尤小姐,少爷让我带您去逛逛。”
尤礼往院子里扫了一眼,“行啊。”
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在城子里乱转,路过一家哈雷店的时候尤礼叫了停,她大步的走进去,东看看西看看,一回头见刘凡林跟在后面,她状不经意的问道:“刘叔,我昨天看剧团出去演出了,但徐放怎么没去啊?”
徐放是台柱子,但凡请越剧团唱戏,应该不会漏下徐放这条大鱼吧。
刘叔眼神特复杂,心想着你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啊。
尤礼一瞧他这目光,就知道有隐情有戏,“他犯事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事。”刘凡林叹了口气,“尤小姐,按理说我们拿了您的那份钱,也不该埋怨您,可是我就想问问,您是不是故意的啊?”
尤礼摸了下摩托的背,啧啧可惜,要是能上牌她就把这摩托提了,可惜了,人在外地身不由己。
找了个僻静的吃饭地方,和刘凡林坐了个面对面,点了两扎啤酒,几个热菜。
刘凡林继续刚才在哈雷店说的话,“我听团里的人说您父亲尤先生是剧团的资助商。”
说白了就是金主爸爸呗。
“现如今我们这行本就成了危业,能唱的人越来越少,爱听的人更是好减难增,剧团这么多人要张口吃饭,光靠唱戏?”刘凡林灌了口酒,“难,况且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再不支撑支撑,这行早得灭了迹。”
刘凡林看了尤礼一眼,发现她脸色无恙,才斗着胆子说道:“尤小姐,我说这话您千万别不爱听,搁我们眼里您就是个叛逆的姑娘,您从小在那金窝窝里长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我们不行,您在您父亲生日宴上那么一搞,差点让我们丢了饭碗,知道少爷为什么没跟着去保定吗?”
第10章 开腔(10)
“他被团长禁戏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再登台呢。”
“因为没能守规矩,他一回来就受了罚,后背挨了整整五十戒鞭,那戒鞭是用二胡的钢丝弦制的,整整二十六根呢,钢丝弦尤小姐您见过没?没见过也没关系,就钢丝那俩字您就应该能体会到二十六根拧成一股抽在人身上是什么滋味,这招收新人啊,一般是团里管家负责,可团长直接让少爷下来,这不就跟贬了太子一个意思么!”
要说尤礼刚进门的时候,嘴边还隐隐笑意,现在嘴角几乎下压,眼神冷沉。
她点了根烟,她和陈子一个月前就来上海了,陈子那边一直打听徐放的消息,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徐放出私活,挨了打,是团里天翻地覆的大事,也怪不得陈子打听不到。
尤礼吐出口烟雾,问道:“你们团长怎么知道徐放去了北京的?”
“听说是您父亲尤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
尤礼细想了想,左右着也明白了其中的事。
陈子打听过,国海上次招新还是在三十年前呢,怎么这次刚好她一来上海就有了这么个机会?
她估摸着这事跟父亲脱不了关系。
尤礼跟刘叔在小酒馆门前分开的,她先去找了陈子。
经由陈子联络,确定了尤国章那边撤出了对国海越剧团的运营资助。
陈子给她铺排了几个店面的位置,尤礼看了两眼,选了个靠商业中心的地,地段繁华,商街临立,做好了准能赚大钱。
陈子看了,生生的夸赞尤礼有眼光,什么小老板英明神武,冰雪聪明,秀外慧中,反正把自己能用上的四字成语都用了一遍。
尤礼懒得听他瞎扯,嘱咐了两句就回大院里去了。
徐放的房间在左偏侧,木窗透着暖黄色的映灯,隔着一层窗帘布子看着朦胧诗意。
尤礼敲响了门,半晌,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还有男人的脚步声,以及门打开,露出来男人那张五官过分英俊的脸。
“我有事找你。”尤礼知道,走正常程序的话,徐放不一定能让她进,于是边说边挤开他进了屋子。
徐放蹙了下眉,干脆将门打开,尤礼一扭头,乐了,“怎么,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姑娘家有男人进来敞开门防范也就算了,他防她做什么。
她自己怎么看自己也不是那种衣冠女禽兽啊。
徐放瞥了她一眼,“有事说事。”
大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知道矜持。
尤礼正襟危坐了两秒,右手肘就不受控制的搭在了桌上,脑袋歪着,手指轻弯,抵着太阳穴。
“徐放,你有没有考虑过不在这里干了?”
徐放闻言,面前尤礼的脸和肖酒的脸交相重叠,话不一样,但是各中意思,却又殊途同归。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体罚那一套。”她目光落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这样就能穿透这肉墙看到他后背纵横交错的疤痕。
她的目光肆意打量,徐放沉眉,若说上一句还不够证明尤礼知道了所有事情,那么下一句,无疑给了实锤。
“听说老团长禁止你登台了?”
女人问话的时候眼神亮堂,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不安分上下滑。
“其实我就是不明白,以你的实力,外面大有天地任你闯,为什么非得拘泥于这里。”
尤礼生的漂亮,但不柔和,有棱有角,灯影下,给人一种复古的美感,尤其她生的极白,唇大红点缀了暗色,眼睑一颗泪痣多添了抹风韵。
“你认识我多久?”男人语气淡薄,脸上没什么神情。
见他如此,尤礼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静,“徐放,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次连累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有责在先,我知道我爸那边撤了资,为了弥补,我可以出资帮助剧团。”
“不必。”沉默了半晌的男人终于开口,“这事让你父亲知道了,恐你们父女之间会再生嫌隙。”
话听着挺暖,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徐放,就透着出那么一抹强烈拒绝的意味。
徐放是这么想的,其实挨打禁戏这事要说尤礼有三分的责任,那他自己就有七分,他若不接,就没有后续。
……
尤礼从徐放那里出来,只觉得心中郁闷,开了门,左脚刚踏进院子,一道黑色的身影便从左侧扑了过来,尤礼左手猛地张开,掐住了这生物的脖子。
是条狗,黑灯瞎火的也能看出是德牧,主要这品种的狗长得太有辨识度。
这狗粗略估计有七八十斤,尤礼手劲儿是不小,可也耐不住这狗壮,抓住的那一刻就直直的往下坠,尤礼被迫单腿屈膝,蹲在地上。
一人一狗对上眼。
德牧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上的毛被尤礼撸着,撸出了个双下巴。
“谁家的狗不栓绳,宰了。”尤礼磨牙切齿,上下打量了这狗两眼。
似乎听懂了宰了这俩字,德牧亮出它那尖锐的狗牙。
尤礼手摸向裤腰,德牧立眼看过去,它看到尤礼抽了一把刀出来,德牧眼睛猛地下垂,不敢直视她。
瞧它这样,尤礼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在狗子的脖上撸了两把毛,松了手。
“去吧。”尤礼心里舒坦,准备进屋收拾收拾睡觉。
身后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跟着,尤礼扭头,狗子就坐下,尤礼抬脚,狗子就跟着。
尤礼进了屋关了门,把刀哐当一声扔在桌上,这刀是她回来的时候,顺便买来打算削水果的,刀鞘还在裤兜里呢。
尤礼乐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拿着水果刀,去威胁一只狗。
正觉得无语,门就被挠响了,还伴随着狗子的呜呜声。
这狗不知道从哪里叼的食盆,见她开门了,扭着大尾巴挤进来,哐当一声把食盆放在地上,自己则乖巧的坐在食盆面前。
尤礼抓了皮筋儿将头发拢了,眼神也没给狗子一个,“我这没你的粮,找你主人去。”
狗子:“嗷嗷嗷~”
尤礼拧眉,回头看了一眼它放在地上的食盆。
这食盆一定是在附近,要不狗子也不可能跑来的这么快,狗子的主人应该就住这边。
先不说这个,食盆里面是不锈钢,光滑可见倒影,干净的不能再干净,再加上这狗皮毛光滑的程度,不能是流浪狗。
再看食盆,盆身是少女粉,上面刻画着一条卡通小狗,仔细看和这狗子有点像,卡通小狗旁边还有串英文。
尤礼蹲下身子去看,“i eba。”
“e ba?”
恶霸:“嗷嗷嗷~”
尤礼瞪它,“再嗷宰了。”
狗子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抻直,嘴沿着两只并拢前爪之间的渠道往前挪,耳朵耷拉,眼下垂,哼哼唧唧,委屈巴巴。
尤礼:“……”
“等着。”
第11章 开腔(11)
徐放发现,今天恶霸没衔着食盆来要东西吃,连个狗影子都没出现。
不正常,这很不正常。
恶霸不会去别人那里玩,院子大门一般不开,恶霸也从不主动出去,应该也不会丢,但是凡事就怕有例外。
徐放抓起手电筒去找狗。
还没走两步呢,他就听见东墙角那边有动静,走近一看,半米高的月季花花枝乱颤,然后凌乱中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狗脑袋来。
恶霸哈着舌头,抖了两下沾了土的毛,看到徐放后,一双狗眼变得圆润,欢快的将脑袋顶向徐放的腿,毛茸茸的大脑袋在他的小腿上乱蹭。
徐放扒开月季丛,手电光打过去,墙底下有个连接东西院的大洞,洞刚好能容恶霸匍匐过去,这杰作,看样子是粘着他腿的狗子所为。
但是土不像是狗子新刨出来的,反而因为狗匍匐过去,土面蹭了狗肚皮而变得光滑,也不知道刨了多长时间了。
他拍了两下恶霸的脑袋,将手电关了转身往外走,恶霸屁颠屁颠的跟着他。
用备用的狗盆,装了粮往狗子面前一放,狗子闻都不闻,反而有要趴下的架势。
徐放:“坐。”
恶霸正曲起的前肢猛地抻直,屁股着地,坐的端正,跟认真上课的小学生似的。
徐放手顺着狗子的前胸铺往后摸,大掌摸到了狗子吃的滚圆的肚子。
徐放叹了口气,起身的时候顺势弹了下狗子的脑门,去厢房找了铁锹,点了支烟,站墙边填洞去。
东边的院子,只有尤礼在住。
恶霸属于大型犬,黑脸黑背,猛地冲出来挺吓人的,他也不知道尤礼看到恶霸没有。
恶霸坐在他后面,耳朵竖的老高,瞪着眼睛见男人一铁锹一铁锹将它辛辛苦苦用前爪子掏出来的洞给填上。
它伸出爪子扒拉徐放大腿,“嗷嗷呜~”
徐放没搭理。
继续伸爪,“嗷嗷呜~”
徐放回头,一人一狗对上眼,空气凝固了那么几秒。
恶霸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眨巴两下眼睛,偏过头往远处看。
“呜~”叫的时候,嘴边的肉跟着抖动,抖出个波浪线。
……
尤礼打算出去找个小摊吃早餐,开了院门,站外抻了个懒腰,一转头,就见男人正往这边跑来,上身穿着黑色t恤,下身穿了条离膝两寸的运动裤,露出两条修长的腿,配上那张薄汗微出,冷硬面容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合风景。
他大概是晨跑回来了。
尤礼双手抱臂,打算再看一会。
徐放在距离她几步远的时候慢下来改成走,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没着急进自己院子,而是站到了她的面前。
“昨晚你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在院子里看到一只狗?”因为刚晨跑完的关系,男人还有些微喘,声音低低沉沉的往尤礼耳膜里钻,配上字字间的频率,就像是暴晒的大热天,有人往你额头上贴了一瓶刚从冷冻室拿出来的冰水。
俩字,舒爽,再俩字,爽炸。
“黑背?”
徐放喉结滚了下,“对,它是我的狗。”
男人微微低头,眉骨深邃,“如果昨晚它吓到你了,我替它给你道个歉,以后它不会再进东院了。”
“嗯。”尤礼点了下头。
徐放转身,欲上台阶。
“昨晚它突然扑过来……”身后女人的声音传来,“挺吓人的。”
徐放身子一僵,回头,就见尤礼身子倚在墙壁上,眼里明明没什么情绪,但是却让人再也抬不起脚步来离开。
恶霸虽然不咬人,但是和除了他之外的人也不亲近,面相凶,剧团里别说女人了,就是连男人都不太敢靠近它,大晚上的,尤礼被吓到,也很正常。
他本以为是尤礼喂的恶霸,但是目前看来应该不是,恶霸不会吃人吃的东西,尤礼不可能有狗粮,而且尤礼现在应该是被狗给吓到了。
徐放心里有些愧疚,恶霸打小就开始受训,从不主动出院子,院子的大门也是常年随出随关的,所以恶霸在院子里的时候从来不带绳。
“不好意思。”
尤礼摇摇头,“没事。”
末了问了句,“你知道这边哪有卖早点的吗?”
吃早点的铺子叫陈家包子铺,说是包子铺,其实各种早点都有。
尤礼点了一屉小笼包,一杯豆浆,一碟咸菜。
徐放是豆浆和油条。
徐放请的。
徐放回来的时候,恶霸以一个飞跃性的姿态飞奔过来,嘴里叼着个球,双脚立起,两只前爪腾空,两只着地的脚前后走动来保持平衡。
恶霸眼巴巴的看着徐放,漆黑的狗眼里充满了期待。
徐放拿过它嘴里的球,右腿后退半步,右手扬起,男友肌鼓起,随后球以一个十分流畅的速度飞了出去,恶霸嗷的一声跟着窜出去,随后叼回来,再给徐放。
几个回合之后,徐放摸着狗脑袋,“再乱跑,宰了你。”
恶霸:???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它主人这森森白牙一亮,比它还要凶狠。
恶霸浑身打了个寒颤。
晚些的时候,尤礼洗完头发,门口一阵动静,她打开门,看到门口叼着食盆正襟危坐,满身泥土的狗子,再想起徐放说它不会再进东院那话,乐了。
不过尤礼更好奇的是,她出去进来习惯性的关门,这狗是怎么进来的。
恶霸吃的心满意足,叼着盆转身就走,尤礼在后面跟着,看着恶霸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西墙,腰身一伏,顺着洞钻徐放那院去了。
徐放坐在台阶上,嘴里叼着烟,看着耷拉着脑袋坐在他对面,肚子吃的滚圆的恶霸,眯起了眼。
起身走到墙边,洞果然又被刨开了。
男人薄唇微张,吐出白色的烟雾,这次没把洞填上。
第二天晚上,恶霸再次钻入尤礼的院子,半分钟后,男人双手扒住墙头,右脚踩上,身子向前一蹿,轻巧落地。
室内的灯光亮着,暖黄色,徐放缓慢走近,由透光的玻璃窗向内看。
尤礼抖着袋子将狗粮往食盆里倒,恶霸欢快的几口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尤礼纤细的手摸了几下狗脑袋,狗子享受的闭上眼睛,那叫一个乖巧。
‘昨晚它突然扑过来,挺吓人的。’尤礼的话在耳边响起。
徐放目光盯着她那双看着狗子,一点也不惧怕的眼睛,有点想笑,他发誓他没错过当时尤礼的表情,分明是有些害怕,也是,他怎么就信她了呢?
尤礼看到,狗子突然睁开眼睛,斜着狗眼往身后瞥了一眼,随后猛地冲进她的卧室,伏着后背钻进了床底下不肯出来,就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打开门往外看,除了巨大老槐树的树影,只剩下一片漆黑。
第12章 开腔(12)
7月17日,新生班开课。
和尤礼同期进来的有十五个人,全部都是女生。
尤礼昨日一直在店里呆到晚上十一点多,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店铺从选址到准备开张,可谓准备的齐全。
只需要挑个好日子,就能择日开张。
陈子办事的效率和成果,总是让她很放心。
不过尤礼有些疑惑,这阵子哪怕在越剧团的时候也见不到徐放,而且似乎在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对徐放的行踪闭口不谈。
招新的工作徐放交给林叔了。
追来这里,总是见不到人,这让尤礼觉得心里十分痒痒,倒是那只叫恶霸的狗,每天都来蹭吃蹭喝,狗粮都吃去了一袋半。
她是凌晨才回来的,尤礼揉了揉太阳穴,昨日在店里吹偷了空调,脑袋丝丝的痛。
今天一早还差点没起来。
但是今日第一天开课,爬起来进教室就能见到徐放的这个诱惑,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尤礼打了个哈欠,抬脚越过门槛,进了授课室。
讲台上,男人穿了件白色的衬衫,袖口没中规中矩的包裹着手腕,而是被他卷起,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领口的扣子有两颗没扣,能清晰的看见漂亮的锁骨。
徐放瞥了她一眼,拧起眉头,问她:“几点了?”
男人声音不带半点起伏,隐约煞着凉意,尤礼乖乖站住,回头看他,拳头揉吧了两下眼角,“起晚了。”
“上课时间和授课注意事项早在一个星期之前通过邮件发送,你没看到?”他双手撑在讲台上,周身气压很低。
“你有没有点纪律性?”
他这话一出,底下原本就安静的课堂瞬间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尤礼自知理亏,“下次不会了。”
“出去。”
她沉默了下,随后抿唇,“行。”
说实话她太困了,就算徐放是她的精神良药,估计她也撑不住不倒在课桌上去见周公,算了,她还是不惹他生气为好。
况且头怎么这么痛!
她皱巴了下眉头,转身就走,洋洋散散的走到门外,顺势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长廊明日,外面阳光正好,全方位的包裹在她身体的周围。补平她吹空调到头痛的烦恼。
授课室内有两个女同学忍不住的嘀咕,“徐老师这么严格的啊。”
声音不大不小,很不巧站在讲台上的徐放能听见,他掀起眼皮,视线落在说话女生的脸上,女生只敢对视半秒,就心虚的低下了头。
不是说徐放是男旦吗?性子偏温和吗?这眼神为什么这么戳?但是好帅啊啊啊。
尤礼意识忍不住的往远飘,但是耳朵还活着,授课室起先特别的安静,随后徐放的声音传来。
“多年以前,越剧还不叫越剧,这种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曲艺形式,被称之为落地唱书。”
声音真好听啊,这是尤礼在陷入睡眠之前,脑海中唯一仅存的理智。
下课后,授课室内的同学三三两两的逐渐走光。
“徐老师再见。”一个两个的同学走出教室都跟徐放打了招呼。
徐放边点头边整理着教材。
越剧教学并非一上来就研习唱腔,因材施教也是必要的课程,想要学好一门艺术,就要对这么艺术做个通透的了解。
钥匙在他的指间叮当作响,徐放一脚迈出教室,转身欲锁门。
但是地上端正坐着,身子靠壁的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女人呼吸均匀,长睫安静的伏着,胸膛呼吸很稳当,似乎睡得很惬意。
徐放挑眉,凭心而论,尤礼迟到他并不觉得意外。
不过眼前这幅景象,很像是闹了一早上的猫偃旗息鼓,闭着眼睛慵懒的在晒太阳。
钥匙插入锁孔,左扭两圈,随后抽出,徐放不打算留下。
“喂。”他还没走两步,身后的女声横插进来。
尤礼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看起来像是早就醒了。
徐放脚步顿住,回身。
“现在大家都这么冷漠了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她起身,随身拂了两下裤子上的灰,挑眉看着他,“为人师表,出来也不说叫我一下。”
徐放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地上挺凉的。”尤礼意有所指。
徐放扯了扯唇,“我看你睡得挺开心的。”
“是开心啊,主要不是我睡得舒服,而是老师你声音好听,老师你听没听说过现在有个词叫asmr……”
徐放转身就走,尤礼几步追上,“哎,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徐老师,认真的,真想问!”
尤礼抓着徐放的胳膊,眼神无比虔诚。
徐放低下头来看她,尤礼灿然一笑,“我这节课落下了怎么办?”
“问问自己的良心,愧疚吗?”他眼神平而静,“觉得愧疚的话……”
尤礼眼前一亮:“就去找你吗?”
徐放勾唇:“不。”
他俯身,英俊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再放大。
笑道:“多看看书。”
说完,将手中的教材塞进她的手里,在尤礼顿起波澜的目光中走远。
瞧着男人那挺拔,修长的背影,尤礼眯起眼睛,心脏砰砰乱眺,她伸手戳了戳心口的位置,低头道:“就喜欢你这诚实又没出息的样。”
将徐放给她的书抱紧,尤礼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翻开。
第一页布着纯白色的背景,页面最右端中央处,印有旦角扮相的人物,像是铅笔打下的轮廓,简单又让人忍不住的翻开后面。
可是尤礼动也没动,因为在书面的右下角,黑色墨水签下的是男人的名字。
徐放。
两个字刻敛,遒劲,笔锋犀利,尤礼看着看着,手指不由自主的抚摸了上去。
就好像这两个字在那人的笔尖上,鲜活而生动,修长的手指拿着钢笔,一笔一划的往她的心脏上刻。
心里直冲冲的生出了一抹几乎击垮她所有理智的情感,尤礼眯了眯眼,果然,她对他更有兴趣了。
徐放洗完澡,双手压着毛巾在头发上猛地搓了两下,将毛巾搭在脖子上,一手抽出凳子,将电脑盖子掀开。
缓冲条在屏幕中间缓缓地转了两圈之后,进入蓝色页面。
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留下,密码正确,进入页面。
锁屏是一副油画,网页随意搜索的。
徐放打算做个ppt,时代与时俱进,教学方式也要与时俱进,理论知识光靠嘴说,没什么具象性的东西怕是不好理解。
他也是头一回带班,带的还是基础班,一整个小班唯一一个怕是靠点谱的学生还是学流行唱腔的,偶尔观摩了一次越剧表演,顿生兴趣。
鼠标流畅的移到powerpoint,还没双击下去,他便被电脑右下角邮箱显示有一封未读来信的小标给吸引了视线。
这是他的私人邮箱,但是这次官网招生,挂的也是这个。
以为又是哪个对报名有兴趣,但是有疑窦的新生,徐放开了邮箱。
邮箱署名是一串日期。
2002/06/22。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却像是一种极为冰冷的东西袭上了他的脊背。
第13章 开腔(13)
握着鼠标的手背青筋暴起,骨节隐隐泛白。
左键因为男人的用力而发出咯的一声响,随后消弭。
徐放眼神定定的盯着那串日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手指松开,缓冲条以很快的速度载入页面,徐放看过去,邮件正文是一张图片。
照片拍摄到的纸张已经泛黄。
上面写着。
‘神x台式机,此行结束后回上海购,给小放。’
‘距离小放生日还有25天。’
字是用钢笔写的,第一行的放字的最后一笔画有很粗重的黑色墨点,斜上方则是手蹭墨点之后划出的沙痕,徐放甚至能想象到,当初写字的人在写第二行字的时候,小拇指的指腹轻蹭过黑色墨点,墨点贴附在小指纹路上。
最右下方的落款,2002年6月22日。
他手习惯性的去摸裤兜,里面空空一片,徐放起身,哐的一声撞到了椅子。
由心里生出一股子密密麻麻的焦躁感,他手猛地抓了把头发,在抽屉里找出一盒烟,拆了封,拿出打火机,嚓的一声燃起火苗,将烟点了。
他将凳子扶起来,坐在上面,身子结结实实的靠后,眼睛盯着那张照片。
如果有人现在在他的身边,注意看他手的话,就能发现,那捏着眼的手在细微发抖,眼睫毛根因为过于专注的盯着一个东西而湿漉漉一片。
许久后,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气,终于不在看那照片,而是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将情绪梳理好,他猛地起身,将电脑关了,然后离开了房间。
这张纸是从日记本上某一页撕下来的,是他父亲亲笔。
而2002年6月22日,父亲随国海越剧团在嘉兴准备演出。
父亲是出了名的男旦,在当时极为的受欢迎和受尊重。
当时他才13岁,兴高采烈的跟着父亲出了省,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满眼和脑子都是新奇。
但是在6月23日,本该父亲登台表演的日子,戏台上确实父亲冰到发冷的尸体。
老旧的戏台,长白色的绫,徐成斌就吊死在白绫上面。
报纸上大肆报道,说徐成斌因不堪受言语侮辱,选择在戏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徐放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他站在戏台之下,因为惊恐而不肯置信瞪大了眼睛,而身后的母亲,手颤抖的捂住他的眼睛,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小放,别看,别看。”
回忆至此,明明抓不住的呼吸像是凝固成了实体,被人拿手狠攥在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情绪。
他记得,父亲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让他十分确定的是,纸张上的字迹的确是父亲的,他幼时父亲经常要他抄戏词,他抄写的版本非书非牍,而是父亲亲笔抄下的戏词。
父亲的字迹,早已刻入血液,永生无忘。
这封邮件,让徐放突然对父亲的死亡生了疑问。
他记得02年流行一个叫星际争霸的游戏,他很喜欢,但是家里没电脑,每次只能去同学家过过瘾,于是他央着父亲给他买。
徐放闭了闭眼,一个当天决定回上海后给孩子买电脑的父亲,怎么会当天晚上就不明不白的自杀?
转眼之间,徐放已经来到了后室,眼前上了年头的雕花木门紧闭,里面烛灯暗影,影影绰绰。
抬手轻敲三下门,半晌,里面传来了响动。
是女人走路的声音,很轻很碎,随后门吱呀一声的打开,张丽萍站在门前,看到了徐放。
“小放。”喜上眉梢,张丽萍心里特高兴,徐放总是不来她这,见他一次比登天还难。
“快进来快进来。”张丽萍忙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将徐放给迎了进来,随着徐放双脚踏入屋内,木门也被张丽萍轻手关上。
“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果汁?”她忙活着,“前阵子有人来看你师父,送来两箱牛奶呢,你要不要……”
“妈。”徐放出声,张丽萍一下子愣住了,她整个人都背对着徐放,闻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鼻子酸的厉害。
有多久没听到这声妈了?从她嫁给李任意开始?还是在更那之前?张丽萍已经记不清了。
她转过身来,平日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妇人,此刻看着甚至有那么丁点局促。
“你不用忙了,我待会就走。”然后他说,“前些日子我爸忌日,我过去了一趟。”
室内很安静,只有灯烛的芯子发出兹拉的响声。
“那里看着挺空的,我这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好像记得他有很多手抄本,你还记得都放在哪了吗?”
徐放说完,昏黄的烛光在他英俊的脸上,闪动之后留下短暂的阴影。
张丽萍深吸了一口气,听声音心里似乎很不平静。
“烧了,全烧了。”
她缓缓的按住椅子扶手坐下来,眼神颤的厉害,半晌手捂住眼睛,倒抽着气,“小放,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如若不是埋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徐成斌。
上月22日是徐成斌的忌日,每年徐放都去,但是她一次也没去过。
她终于忍不住,有眼泪从眼角溢出,素手擦了两下依旧没拦住眼泪往下滑,顺着侧脸一直滴到前襟。
“你爸啊心狠,妻儿父亲想都不想,直接就撒手去了。”张丽萍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恨他,我没办法解开心里这个结。”
“我恨他,明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来看演出,还在戏台上……”张丽萍似乎被过去的那个场景狠戳了一下,她双手抱住手臂,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么多年来,徐放头一次从母亲这里听到对父亲的埋怨。
在母亲眼里,无论父亲何故自杀,都是对妻儿以及父亲的不负责任,当时他还年幼,母亲尚为年轻,一家之主倒下来,对两人心里造成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
父亲死亡后,他怨过,恼过,恨那些在阴暗处对别人指指点点的刽子手,恨那些明明别人没对你做什么,却毒到恨不得别人死了才罢休的毒子。
因为他们的言行,要了他父亲的命。
第14章 开腔(14)
送走了徐放,张丽萍瘫坐在椅子上,颤抖着闭上眼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年暗处黄昏,灯烛暗影,已经十五岁的徐放得知她要嫁给李任意后,一双干净的眼睛似是被灯影灼黑,已经不太敢令人直视。
再后来他问,“你爱他吗?”
张丽萍眼角凝起水雾,爱吗?
不爱。
只是为了徐放,为了他而已。
然后呢?徐放对她日渐疏离,整个人也越发的冷漠料峭,也再也没有喊过她一声妈了。
……
徐放连夜离开了宅子,夜雾弥漫,深黑色的巷子只有夜行猫在翻着垃圾桶。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因为手电筒的扫过而闪出两道渗人的激光,随后黑猫一扭头,嗖的一下跑远了。
男人的脚步声在这黑夜中尤为清晰,经过猫钻过的垃圾桶,是一道暗色的小门,这小门通往的建筑是一家餐馆,这垃圾桶的垃圾全是餐馆的杰作。
再往前走,有个一人半宽的楼梯,走了十几阶之后猝然左转,一条长廊涌现,这条长廊并拢着三个单元门。
徐放进了三单元,摸黑拿着钥匙开了门。
他抬起手,拍在侧墙上,手掌按住的开关因为压力而向后仰头,啪的一声,室内灯光大亮。
照出一片寂静,家里的家具都蒙着白布,屋子里有一股子陈年的灰尘味,像是很久没有人生活的气息。
但是屋子又十分的干净,显然在诉说着最近有人曾来打扫过。
那个人正是徐放,近两年他总会在父亲忌日前后一阵子在这里呆几天,但是不动任何东西。
这是他的家,曾经在这里,一家三口生活的很幸福。
当年父亲不顾爷爷的反对,执意不住剧团大院,而是在外买房,听说是因为大院的冬天房间里很冷,父亲心疼母亲。
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母亲平白的被很多人羡慕着。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出生,这个房子也着实上了年岁。
他试图从记忆中剥出点什么来,比如成年之前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徐放点了支烟,走进客厅,站到一扇门前。
哦,对,大概是在13岁的时候。
当时母亲因为恨父亲以自杀的方式离开,用决绝的方式抛弃妻子,所以不肯回来住,一直住在越剧团的大院里。
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平日特别疼爱他的父亲死去,带着对父亲的想念半夜偷偷从大院里跑回来,缩在父亲的房间,那时候他觉得,只要他等,父亲就会回来。
可是他失望了,三天之后,焦急的母亲和爷爷在这里找到他的时候,他饿的浑身乏力,几乎昏死过去,母亲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于是他清醒了,知道那个抱着他坐在凳子上削木枪的男人不会回来了。
那个摸着他的脑袋,期待着他长大的男人彻底的从他的世界消失掉了。
于是,他开始理解了母亲。
很长时间不再来,对父亲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也是近两年才放下一些。
徐放猛地呼出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房间一如既往的工整,只是桌子上常年搁置的戏词本不见了,母亲说过,全都烧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恐怕当年曾目击过父亲死相的人也将记忆埋进了深沙里。
他来这里,是想找到当年父亲出事前记事过的日记本。
父亲有个怪癖,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强迫症。
他所有用来记录的日记本都是一款,黑皮黄页的,一次能买一箱。
徐放只想再确定一下,能否翻出父亲的笔迹,再次确认。
哪怕那邮件正文中的照片所拍摄出来的字迹,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是以防万一,还是要再确定下。
时间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能磨掉你的所有过往。
徐放清楚的明白自己内心里有一丝侥幸,或许当年被父亲带去嘉兴的那个日记本,随从所有的遗物被拿了回来呢,只是缺了22号的那关键的一页,又或许被拿回来之后与手抄戏词本的命运南辕北辙呢?
将整个屋子都翻过后,一无所获,一片空荡中似乎在嘲笑着他的天真。
只在父亲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沓信件。
信件的封口都是被拆过的,显然收信人已阅。
这上面,每个收信人的名字都是徐成斌,也就是他的父亲。
徐放摊开纸张,上面的字句拆分开都平平无奇,聚在一起便是恶毒的言语。
不男不女,娘娘腔,伪君子,恶心,去死。
几封看下来这些词句出现的频率最高,徐放能确定,这些东西也是当年判定父亲自杀原因的佐证。
他不禁疑虑,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完全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如果父亲真的不是自杀,那么当初的某一环一定出现了错误。
而发出这封邮件给他的人,又是谁呢?
知情者?目击者?还是仅仅是个恶作剧?
或者是一场只根据一页日记而妄加揣摩的第六感?
徐放的脑子突然有些乱,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走到窗前,打开窗栓,多年未开,已经浸了泥土和绣的窗户有些难推,他猛地用力,混在窗底的厚土拧动。
窗外雾气昭昭,一轮半月高高升空,只是看不太清。
空气中混在了太多的味道,徐放皱了皱眉,转身背靠窗,从兜里摸出烟盒。
他仰起头,喉结滚动。
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封邮件了,他需要查清楚背后的发件人,而他认识一个人,刚好可以帮他这个忙。
徐放没在家里待太久,连夜回了越剧团。
有些东西不提起也就罢了,细想就成谜,而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不可信。
如果当初父亲并不是自杀,那么凶手是谁?
人又在哪呢?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却被深埋在泥土中的一双罪恶的手抓住了尾巴。
没人看见,在徐放离开后不久,一道利落的身影披着黑夜,开了门锁,手电光腾的照亮室内,来人一步一步的往那卧室走去。
竖日。
国海越剧团建团60周年庆。
一大早的,东院和西院都喜气洋洋的。
越剧团的正式演员早就来了,新生班的学员也起了个大早。
程香香率先进院,后面还跟着范宜君。
程香香手里抱着个盒子,进来之后左看右看的在找人,终于,拱门前那修长的身形一出现,她脸上绽开笑意,随后小跑着靠了过去。
“徐放。”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三分喜悦,七分娇俏,“鲜少见你这么穿,挺适合你的。”
徐放穿了一身正装,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头发三七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来,一双眼睛狭长,日光下,睫毛的阴影笼罩住他的眼睛,半分冰冷半分疏离。
看到程香香后,他的眼神才流露出了稍许的温暖。
徐放冷漠生于骨,表于皮。
程香香心花怒放的,因为她知道,徐放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
“今天有演讲。”
言简意赅,程香香重重的点头,将怀中抱着的盒子塞进他的怀里。
“喏,礼物。”她笑露出一口甜牙,“生日快乐呀师兄。”
徐放余光中看到尤礼正好进院。
“师兄。”程香香叫他。
徐放低下头头来,伸手揉了把她的发顶,道:“谢谢。”
第15章 开腔(15)
尤礼觉得,所有的周年庆或者是院庆之类的,流程都差不多。
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无非就是领导发言,团代表发言,然后新生代表发言。
团长李任意穿了件老式的袍子,长袖长衫,烈头虽狠,中年男人却依旧稳重沉砾。
看起来为人儒雅,谈吐不俗。
团代表则是程香香,尤礼想了下,如果不是出了她这档子事,现在在台子上讲话的应该是徐放。
至于新生代表,来剧团学习之前是学流行唱腔的,叫常玉。
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若有若无的往坐在最前排从右往左数的第五个座位上的男人好几眼了。
很不巧,那个男人叫徐放,尤礼垂涎很久了。
尤礼这厢单方面的对常玉进行交锋,就连常玉都感受到了自己侧脸那道戳人的视线,转过来看她。
偏偏徐放还不自知,他很规矩的坐着,宽阔的后背倚靠在被衬的略微窄小的椅子上,宽肩窄腰,窄腰处的衬衫紧贴腰线。
好一副分外养颜的光景。
尤礼舔了下唇,对上常玉的视线之后扬了下下巴。
她千里迢迢的追过来,可不是让别人来半路截胡的。
常玉明显愣了下,大概有那么几秒的忘词。
在众人的视线中,尽快的调整好了状态,弯唇一笑,继续背演讲稿。
尤礼挪了挪坐的僵硬的屁股,她换了个姿势,视线落在坐在李任意旁边的人身上,妇人穿着改良过的旗袍,坐的端正,双手交叠搭放在腿上,看着在演讲的常玉,嘴角一直挂着恬静的笑意。
李任意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两人看着很恩爱。
在尤礼思绪飘离的时候,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讲话的人。
比较年轻,带着副细杆的黑框眼镜,尤礼这些年在外面经营生意,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也看过不少人。
这人的外貌给人第一印象是,生的刻薄。
不过虽然相由心生,也不能一概而论,以偏概全,毕竟长得像坏蛋的好人多了去了。
去监狱里看看,也不泛慈眉善目的杀人犯。
倒是从这人的谈吐来看,给人木讷古板的感觉居多。
她单手支着下巴的胳膊有些酸,坐正身子攥了攥手腕,终于听那年轻人对刚才那一套长篇大论进行了总结。
尤礼长舒了一口气,转头一看,眼中的场景令她眯起眼睛。
常玉顷着身子往徐放那边靠,在说着什么。
而徐放,微微侧身,脑袋向常玉那边歪,边听边点头。
两人终于说完了之后,就见常玉笑了笑,从小包里拿出手机来,徐放的动作跟她有异曲同工之妙,骨节分明的五指顺着裤线伸进兜里,也拿出了手机。
之前俩人说什么尤礼没听清,但是这俩人现在在干什么她看清楚了。
常玉打开了扫一扫,徐放手机屏她没看见,不过从常玉手机屏幕弹出来的页面不难猜出,俩人这是在扫码加微信好友呢。
尤礼手指扣了扣下巴,哎?她还没徐放微信呢。
生平头一次撩汉,就犯了如此致命的错误,该反省,必须反省!
尤礼拍了拍脸,暗叹这时代真是变化了,她都不吃香了。
以前走哪不是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换着法的跟她要微信啊。
到徐放这里,得,碰一鼻子灰。
冗长的演讲过后,是提前安排好的演出。
剧目《西厢记》。
当然,是节选一部分在唱,主要是让新学员临近感受一下越剧的传统文化和内蕴。
戏台上还在唱,戏台下徐放起身,去卫生间。
他的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徐放洗完手出来,正好跟倚在墙壁上边玩手机边等他的尤礼撞了个面对面。
尤礼晃了晃手机,“徐老师加一下微信呗。”
徐放:“我不常用。”
尤礼觉得这话听着挺耳熟,这不是她以前拒绝别人的套路词吗?
轮到自己之后,发现这句话确实挺堵人。
正在尤礼要开口的空档,从室外晃进来个人,嘴里哼着调,见到两人之后,扶了下细框眼镜,微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很适当的笑容来,“在这说话呢?”
尤礼向那边看去,是台上演讲的那个面相刻薄的年轻人。
“梁哥。”徐放冲他点了下头,然后给尤礼介绍,“这是剧团的负责人,梁吴。”
徐放看向梁吴,道:“这是新生班的学员,尤礼。”
“久闻大名。”梁吴站到两人面前,对着尤礼伸出手。
两人手礼貌性的交握,又很快的分开,梁吴的手很凉,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像是许久以前,手不能提肩部能抗的病秧大少。
然而和他长相不相称的是,他的掌心有茧,而且力气应该挺大的。
“中午在聚福那里定了桌,记得点好人带过去。”梁吴提了一嘴,随后进了卫生间。
尤礼问了徐放,“我这么出名吗?”
久闻大名肯定就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徐放:“简直名扬千里。”
尤礼脑袋里不知道怎么就弹出来遗臭万年这四个字,她猛的晃了下头,将这四个字晃成了散沙。
呸,要传也是因为她长得出奇的美。
徐放恰时接到了个电话,彻底的将尤礼再要微信的打算给堵了回去。
徐放走到外面,站在老槐树下,目光望远,看着剧团里各色各面的人。
老槐树的树影露下星点的光线,但是他生的高,整张脸都匿在阴影之下,温度正好,深邃的眼窝里却透出一股子冰冷。
他问:“什么时候?”
那边的人声音透过话音漏了出来,“最快也要晚上九点。”
除了那边人的声音,还伴着引擎轰鸣的声音。
“那你小心开车,挂了。”
“放心吧,我身边有人,人肉手机架,我值得拥有。”
“……”
……
中午,聚福。
新学员都在东院住着,彼此大都熟悉了,反而早来的尤礼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除了常玉她能叫出名来,别人她都不认识。
名字还是因为人家在演讲的时候介绍的。
她平时早出晚归的,自己住单间,不在这边吃,所以交集也不大。
只是常玉有些反常,在围桌坐的时候躲得她远远的,偶尔对上视线,也会立马避开了去同旁人说话。
尤礼拉开椅子随便坐了下来,她左边的人转头,拧着秀眉,瞪她。
程香香:“你坐这干什么!”
尤礼右手托住侧脸,冲她飞吻,“酒逢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