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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丘全文阅读

作者:江丘     东丘txt下载     东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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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凄冷的苇荡

    绯红之月似圆盘缺了一角,静悄悄的挂在惨淡星稀夜空中,很像是高门大院下挂着的一盏灯笼。

    皎洁的光芒洒在一片葳蕤的芦苇荡里,显得极其慵懒冷漠。犹如在苍茫间铺上了一层晚霜。

    肃风乍起,涟漪荡漾。芦苇摇曳,飒飒作响。

    几只自在盘旋在星夜里的老鸦,发出一声声凄凄惨厉的啼鸣,绕树三匝,在枝头上落定。

    那是一棵生在蜿蜒水道旁的桑柳,茂密粗壮,盘根错节。在它的旁边的芦苇中,此间正泊着一艘外表普通的小船。

    陆谦玉躺在弥漫着朽木气息的舱里,透过头顶乌篷上露出拳头般大小的窟窿,他瞅见同样孤单的月亮。

    它红的惨白,白的模糊,似乎有谁一不小心把血洒在了上面,渲染了一副萧索的图画。

    绯月悬在他的头顶,近在咫尺间,上面的山脉、山谷、沟壑、宫殿、树林的轮廓隐约可见。仿佛在举手之间便能探知它的真谛。

    于是,他把手向空中探去。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啮齿动物啃食的。

    接着,他闷哼一声。

    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沿着胳膊流了下来,疼痛将他裹成了一只挣扎的春蚕。

    他微闭着眼睛,意识即将离开了躯壳。

    他感觉不到脉搏的涌动,血液的流淌,温暖的残存。

    唯独耳边传来虚弱的呼吸声,让他明白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

    他在臆想...

    在这片漫天芦海,无主之地,昔日麟州城赫赫威名的陆大少爷,应该以怎样一种方式自居呢?

    要不是盗贼浪流,冒死把他从一群黑衣杀手里抢出来,藏匿在这艘小船上,他兴许早就死在乱剑之下了。

    他在脑海里迅速拾起记忆的碎片,再把它们一一拼接成画面。

    昨天傍晚,夕阳垂暮,麟州城笼罩在一片红晕之中。

    陆谦玉带着俩江湖道儿上的朋友,从赌场中赢了钱出来。于是,三人有说有笑,兴致勃勃的漫步在路上。道路两侧栽种着高大的柳树,枝条紧挨着地面,阴影下可闻见徐徐花香。那种惬意,令人陶醉。

    当他友人中的一个,偶遇搔头弄姿的佳人,色心大发,三人尾随女子拐进一条小巷的时候,厄运之门便被打开。

    俏女郎,一入巷子,痕迹无踪,惟独留下鞋履与地面摩擦的踢踏声。

    目之所及,夕阳被两侧高大屋宇遮蔽,青石板路层层叠叠向黑暗延伸而去,三人被寂静包围,陆谦玉这时察觉了到了异样。

    接着,几十个带黑纱面罩,着黑衣,踏黑靴的剑客从房顶跳下来,拦住前后出口。不等陆谦玉反应过来,一个朋友最先惨死在剑影之下。

    对方见他似不共戴天的死敌,拔剑冲来,打了陆谦玉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短兵接战,另一位朋友陪着陆谦玉战至最后,不离不弃。身中几十剑,流尽鲜血,靠墙而亡。

    陆谦玉凭借娴熟剑法与来犯之敌苦苦周旋,力斩数十人后,后背遭人暗算。刹那间,他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剧烈的疼痛让他招式走样,疏于防范。于是,身体各处又连遭重创。胳膊上、后背上、腿上,伤口不下十余处,形势万分危机,犹如进入维谷绝地。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盗贼-浪流及时赶到,一手扶住将倒的陆谦玉,一手挥剑乱砍,杀退黑衣人,带着他跃上屋顶,往陆家逃去。

    哪曾想,黑衣人在早有准备,沿途设下天罗地网,一路搏杀,一路坎坷。才杀了十个,又冒出来二十个,敌人数量之多,如同牛毛,预先设想的逃走路线近乎失败。

    再三思忖下,二人一路逃出城外,暂时躲在芦苇荡里。

    当时,陆谦玉伤势太重,即将昏迷,心中的忧虑多过伤势,故而托付浪流返回麟州城。

    一为寻求增援。二为查看陆府上下情况。

    陆家本是麟州城首富,祖上出现过众多名震一时的优秀剑客。

    往前三代,这一辈儿陆老太爷掌权,厌倦了江湖纷争打打杀杀的日子,当着群雄面前金盆洗手,走上了经商之路。

    传至陆谦玉父亲-陆铭这代,府上堆金叠玉,麟州城独树一帜,方圆百里无人可及。

    命运对陆谦玉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在他尚处于襁褓里的年纪,陆铭夫妇在深夜里离开家门,神秘失踪,至今未归。

    又过几年,江湖传言,莱州曾出现了一场灭门惨案,死伤无数豪杰,一场大火烧得干净,废墟之下发现了陆家断剑。

    几经辗转后,断剑被送回到陆府之上,让陆谦玉相信了父母双亡的事实。

    而断剑,正是躺在陆谦玉身旁的这把两尺‘孤寒’。

    从小,陆谦玉幸有管家-石翁代为照料。他习得陆家剑法的皮毛,经过百家功法的淬炼。自认为武功高于浪荡侠客一筹,却不想在黑衣杀手面前一败涂地,这让他愧色难当。

    陆府中,还有陆小楼,石翁从街上捡来的孙女,陆谦玉的童养媳。

    再过几日便是他们的婚礼。

    现在,陆谦玉伤得太重,徘徊在阎王殿外,一脚在里,一脚在外。举行婚礼怕是奢望,只得推迟再议。

    然而,他最为焚心的还不是婚礼。

    他预感,依黑衣人此番阵仗,并非为财,而是为人。他担心陆府也将成为他们的目标。

    若一语成谶,纵然陆府有石翁坐镇,也将难挡暴徒锋芒。同时,他又想到了陆小楼三脚猫的功夫,如何保护的了自己?

    百感交集之下,陆谦玉急火攻心,竟全然不顾胸前迸裂的伤口,猛的起身。接着,疼痛从伤口上释放,迫使他忍不住大叫一声。“啊!”然后,他感觉浑身好像被大火包围一般,他大骂道:“简直就是一群混蛋!妈的,混蛋!”

    此刻,月光依旧是一片惨淡,水下升起了一连串的气泡,微波扭曲了水上的

    月影。

    “叫这么大声!”船舱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担心杀手听不到吗?”接着,陆谦玉听见芦苇荡被人撞开的声响,的脚步朝着乌篷船而来。

    陆谦玉没有警觉,反而放松下来,他瞪着大眼睛,看着船舱入口。

    很快,幔帘掀起,一个男人弯着腰钻了进来。

    “情况如何?”陆谦玉见到来人焦急的询问:“陆府上下一切可好?”

    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瞬间闯入他的鼻腔,他望着面前的人影。陡然见着男人腰上挂了个酒葫芦,脸上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你喝酒了?”陆谦玉脸色铁青,“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思喝酒?”陆谦玉继续责问,然而对方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男人耸肩一笑,摘下酒葫芦,在陆谦玉对面坐下,咕嘟嘟大喝了一口,然后低着头,手垂着放在屈膝上,依然保持着沉默的态度。

    “你聋啦?”陆谦玉大声吼道:“我问你陆府可好?”

    “这酒不错。”男人送来酒葫芦,惨笑道:“你常喝的老珲春桃花酿,不尝一尝吗?”

    陆谦玉以为他喝多了误事。一掌打过去,酒葫芦落到舱壁上,滚到了船舱深处。他揪住男人的衣领,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咆哮:“浪流!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可真是浪费!”浪流爬过去翻找酒葫芦,终于在杂物中间发现了它,脸上露出了灿笑,自言自语的说:“幸好没洒!这么珍贵的桃花酿。”

    “你到底有没有去陆府?”陆谦玉像一头吃人的野狼,对着他的背后用力打了一拳。喊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告诉我,小楼在哪?”

    浪流吭咳几声,背上的灰衫上瞬间沁出一片红印。

    陆谦玉心头愕然一震,怒火顿消。

    “你受伤了?”

    浪流不以为然,坐到原位,拧开了葫芦喝酒又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

    “你到底喝不喝?”他再次对陆谦玉扬起手里的葫芦。“不喝我就抱歉啦!”

    蓦然间,陆谦玉心头隐隐作痛,抄来桃花酿,猛灌一口。

    辛辣的味道从他口鼻灌入,热浪从舌根一直滑到了脚趾,贯彻整个肠胃。

    一刹那,那种剧烈的感觉,如熊熊烈火在燃烧,如万千虫蚁在叮咬,如呼吸着的肺在溃烂。

    他双眼紧闭,仰起头颅,想起浪流冷漠的态度,心里便有了论断。

    “小楼她是不是已经...”

    “那我还说吗?”

    “说。”

    浪流唉声叹气,抢过酒葫芦,仔细端详。

    酒葫芦跟了他多年,是它最好的伙伴。刚被陆谦玉一摔,葫芦已经瘪了。于是,他不禁露出可惜的神态。

    “小楼死了!”

第二章,回归的二叔

    绯月如血,大地凄清!

    天云流动,水波不兴。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荡在漫天飒飒的苇丛之中,就像天地之间的一缕浮游,一粒尘埃,一盏渔火。

    地虽大,无处安身,天虽远,怎可攀缘,人虽生,不知有命!

    这便是陆谦玉此刻真实的心灵写照。

    这时间,恰逢冷风灌入船舱。浪流大醉方醒,猛然打个冷颤。

    他望向陆谦玉。

    只见他,后背贴在舱壁上,双手下垂,微微仰着不再高昂的头,眼睛在半开半阖间呈现出一片迷离,宛如一座经历过百年孤独的半残雕塑。

    浪流晃了晃手中葫芦。

    没酒了!

    他欲语还休,学着陆谦玉的姿势,坐在他的对面。在心灵上与这个悲伤的男人同行,在行为上不便作出任何表态。他可能并不明白,陆谦玉此刻心间的伤痛到底有多么巨大,但他相信一个事实。

    陆少爷绝不会在厄运面前苟且,他有铁做的心脏。只不过,他的心正在被烈火烘烤着,融化着!

    书上有句话说得极好!

    浪流在脑海里倒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劳...。

    他无奈的尬笑,摇头晃脑,想不出接下来的几句了。

    陆家上下,八十三口,包括护院黑狗,无一幸免,一夜间全做了土。

    浪流告诉他这些的真相的时候,心如禅定,没掉一滴眼泪,心却开了一个口子。

    陆谦玉侧耳聆听,也没流泪,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人只有在到达绝望的时候,心才会真正的回归平静。

    现在,他正回忆着浪流讲述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语气。

    他的思绪踏上了一次远行,飞离了破碎驱壳,飞去了惨淡夜空,飞过了跌宕浮云,飞越了漫天芦苇,直到他落在陆府门前。

    他仿佛看见....

    肃穆的大门敞开着,像是鬼门关开了一个口子,暗淡的红光从里面射出来,穿过他的魂魄。

    门板上剑痕道道,台阶上血迹累累,院子里尸体叠叠。

    忠厚的黑狗身体僵直,来不及挣脱锁链,便已死去。

    美丽的婢女仰面躺在冰凉的地上,她们身上罗裙被撕开,露出白皙香肩,眼睛里不再有闪烁的光。

    小楼闺房的门倾倒着,三个男仆的尸体躺在碎木屑上,血凝固在他们的脸上,武器落在了一边,表示着他们曾试图作出激烈的反抗。

    房间里,打翻的八仙桌,裂开的椅子,摔坏的茶杯,带血的烛台,撕碎的床幔....,一片狼藉!

    小楼平静的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两条柳叶眉微微紧蹙,就像是在生他的气。玲珑的双眼,填满了空洞,嘴角微翘,已了无笑媚。苍白爬上了面颊,两道泪痕似干涸的长河。红润的唇,难吐出幽兰之气。紧握的小手里,攥着一个未完工的鸳鸯荷包。

    她就那样睡着。干干净净的,沉沉默默的。浑身上一丝不挂,胸前插着一把闪亮的钢刀,鲜血染红了床单,在墙上溅出了几朵艳丽的梅花。

    “小楼!”转眼间,滴滴答答的声响把陆谦玉拉回到了现实,乌云裂开了一道口子,雨点拍打在船舱顶上,水面激起了密密麻麻的涟漪。他仰头长啸:“为何对我陆家赶尽杀绝?”

    “没见石翁的尸体。”浪流细听风雨,心绪凝重,当时陆府之景,惨绝人寰,他绝对不想再提第二遍,他说:“你冷静一下,喊,解决不了问题。”

    “他还活着吗?”陆谦玉抄起断剑,陡然起身,“我无法冷静,要回去看看!”

    “你先养伤!”浪流跟着起身,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陆谦玉的的肩上。他接着说道:“雨停之后,我再去城里打探石翁下落!”

    “百年陆家,怎可在我手中葬送?”陆谦玉悲恸专为愤怒,一口鲜血由口中喷出,溅射在舱壁上,他近乎于咆哮的说:“此仇不报,我陆谦玉再不为人,去了下面,如何跟祖宗交代?”

    大风吹开了舱头的幔布,烛火猛烈的跳动,不肯屈服的挣扎了几下,还是熄灭了,船舱里一片漆黑。

    大雨急骤。

    顷刻间,似乎有千万只猛兽在不断的撞击着小船。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浪流递过手帕,趁机从陆谦玉手中夺走断剑,平静的说,“只是,江湖事,江湖里岂容的下你单打独斗?”

    “陆家经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远离江湖?”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在江湖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何人说了算?”

    “你手里的剑,我葫芦里的酒!”

    “去你娘的酒。”

    “总之,你现在不能回去。”

    陆谦玉冷静下来,借助黑暗,悄然流下了两滴眼泪。

    浪流的鞭策更似长剑,痛苦而又犀利,直插心窝,让他恍然醒悟。

    世上人,本无心。

    就像陆谦玉,本想做个洋洋得意,衣食无忧的阔少爷。此番身不由己,皆是因为他人所迫,他不信命,命却因果。

    从此后,麟州城再无陆少爷,只有跌跌撞撞,一脚踏入了江湖的陆谦玉。

    一场大雨之后,将麟州城街道冲刷的干干净净。

    就像尘封在岁月里的历史,无论往日有多少尘埃,都已冲刷落定。就像搁浅在乱石滩的小船,无论往日穿梭过多少波澜,都已侵蚀腐烂。就像浸染在青花瓷的茶叶,无论之前多少清香萦绕,都已洗涤变淡。

    麟州城外,土气蒸腾,小溪潺潺,幼芽萌发,几处新坟茔在阳光下静听天地。

    转眼,几日过去,陆谦玉在芦苇荡安心静养,伤势已有好转,石翁的依然下落不明,黑衣剑客不留痕迹。。

    浪流几次往返麟州城,买来必备的食品和药材的同时,带来了城内的消息。

    陆府灭门,在全城引起了轰动。百姓们无不震惊叹息。

    受之恩惠者。亲自登门,办了一场大型的吊唁会,修建了坟茔,掩埋尸体,打扫了院子。

    杞人忧天者。三五成群,在茶楼里落座,揣度陆大少爷的生死下落。

    憎恶妒忌者。在大街上,窃窃私语,谈及家族盛极必衰的道理。

    冷眼旁观者。继续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对此不闻不问。

    往日竞争者。趁此良机,茶话密谋,大肆低价抢夺陆府产业。

    曾被陆老太爷扫地出门的陆家不孝子二儿子-陆刃回来了!

    这天上午,八个粗壮结实的汉子抬着一顶大轿,一路从城门口洋洋洒洒的走向陆家大院。

    陆刃下了轿子,抬头仰望屋檐下挂着的陆府两个大字,旧日回忆,便如潮水涌上心头。

    于是,陆刃感慨万千,当着麟州百姓面前轻弹眼泪,“作孽啊,作孽。”他以极为坚定的口气说:“石景山,你个老混蛋!我陆家平日对你不薄,你竟然勾结匪徒,为了钱财,痛下杀手!我陆刃在此立下毒誓,不捉住贼人,下辈子不为人矣!”

    陆刃擤鼻涕,抹眼泪,模样凄楚,恸哭到呼吸不畅,在仆人的搀扶中走进陆府。

    陆府的大门,轰然关闭。

    麟州城百姓众说纷纭。

    大致分成了三个派别。

    一说:石翁吃里扒外,贪念陆家财富,勾结江湖上的强盗,杀了陆家八十三口。添油加醋之人更言之凿凿,说自己看见了石老贼在陆家灭门惨案当晚在酒楼里宴请了几十个剑客。

    一说:石翁到陆家六十余年,不辞辛劳,大小事务均打理的井井有条,一手将陆少爷抚育长大。若是贪恋财富之流,有大把的机会反客为主。怎么会铤而走险,留下身后骂名?为石翁辩护的人,大都是石翁平时好友,与陆府走动亲密之人。他们仅仅是一小部分。

    陆刃一连哭了几日,嗓子喊哑了,眼睛哭肿了,大腹便便的肚子也憋下去了。

    于是,他开始振作起来,打点陆府事必躬亲,重新粉刷了陆府大院,梳理陆家各处产业,在落井下石的奸商小人前面力挽狂澜,让破败的家族又走上了正轨。

    麟州百姓见到他如此焚膏继晷,诚心诚意,不由得心生敬佩。

    石翁就是该千刀万剐的恶贼!这一观点,基本坐实,群众们坚信不疑。

    陆谦玉从浪流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陆刃走马上任已有半个月余。

    他的脸瞬间变成了一块冰,看得浪流不禁凉气入体。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陆谦玉一拳砸在老柳树上,力量之大,老树颤了三斗。“石翁若真是那种背信弃义,穷凶极恶之人,难道我叔叔比我还了解他?”

    “气归气,你何必对老树撒泼?”浪流瞧见老树上喜鹊窝给陆谦玉一拳震了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伸手将其接住,窝内几只黄嘴的小鸟险些成了冤魂。他娓娓说道,“你的拳头,跟人言一样可谓。”

    “城中百姓都信了?”

    “你若不信,他们信了又能如何?”浪流用手指拨弄着雏鸟的小嘴儿,它们拍打着肉嘟嘟的翅膀,竞相张开嘴,争夺他的手指。“瞧瞧它们,俨然把我当成妈妈了。”浪流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得回去一趟。”陆谦玉一时气不过石翁遭人污蔑,他伤势恢复的极好,留在芦苇荡已毫无意义,若是再不回去,只怕麟州城要变了天,他转身钻进船舱,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启程。”

    浪流放下小鸟,听得他忙活的声响,不禁笑道:“还不是时候!”

    陆谦玉钻出船舱,手里拎着断剑,怔怔道:“二叔离家多年,与陆家早已脱离干系。如今回来,怎么像是要雁过拔毛?”

    浪流点点头,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接着他又摇摇头说,“天真!陆家可是姓陆。”

    “有屁快放。”陆谦玉被浪流摇头又点头的模样给弄糊涂了,他如此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是话里有话,他问,“你什么意思?”

    “晚上再说!”浪流说完,大笑着钻进了芦苇荡里。片刻,传来他的呼喊,“我去弄些吃的东西!”

第三章,夜间的访客

    夕阳,不告而别。

    夜幕,悄然而至。

    斑驳的余晖,穿过层层芦苇,洒在浪流的脸上,留下了猪肝似的红。

    他正挽起袖子,卷着裤腿,哼着小曲,把两只倒霉的野兔洗净扒皮,麻利的动作,看的陆谦玉眼花缭乱,他竟然不知道,浪流作为一个盗贼,还有这档子本事。

    咕嘟,浪流嘬了一口小酒,他说,“你瞧好了”,于是,他大展身手,把一截树枝穿过野兔的尸体,架在火堆上烘烤,他说,“这都是本事,你可学着点,以后说不定能用上!”

    陆谦玉坐在船头,用衣角上扯下来的碎步反复的擦拭着孤寒。剑身上映出红彤彤的火焰与绽放的晚霞,他说,“你快点,我饿死了。”

    火焰噼里啪啦的作响,烟柱飘向了穹顶之间。

    一过十余天,陆谦玉昼伏夜不出,活动范围不过乌篷船周边的芦苇荡,这种日子实在是无聊透顶,幸而他伤势恢复不错,找个空地,练了几天《千军破》,他只练了前面三章,从头练,反复练,也只能练到第三章。他把剑法要领背的滚瓜烂熟,招数挥舞的乱花渐欲,但他只能练到第三章。

    陆家剑法《千军破》传承自陆家先祖,共有九章,二十七式,到了陆谦玉这一辈,只留下了残旧古页,三章,九式。

    此刻,他正想着那不翼而飞的六章,十八式,究竟是如何遗失的。

    “第一章,三千大道,第一式,破剑式,第二式,离剑式,第三式,飞剑式,第二章,千山暮雪,第三章,千鸟无痕...”

    倏然间,嚯的一声,浪流发出喝彩,“太他娘的香了!”他凑近了黑乎乎的兔子,手掌往鼻子里扇了扇气味,烟熏的面庞舒展开来,眼珠子夸张的直往上翻,自吹自擂的说,“谦玉,你快点来闻闻,这肉简直就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就是神仙见了都要流泪。”

    “可以吃了吧!”陆谦玉被打断了清修,于是,忘记了《千军破》的章节,他放下断剑,抬起屁股,走向了火堆,他说,“你这玩意,能不能把神仙毒死?”

    “冲着我忙活了大半天的时间的份上。”浪流撕下一大块兔肉,往上面吹着气,他叹气道:“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德?”高温把兔肉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在他的手里跳动了几下。

    看着浪流滑稽的模样,陆谦玉说,“你能不能积点德,这兔子本是一对,活生生变成了亡命夫妻!”

    “能入了他浪大爷的肚子,算是它们几辈子修来的服气。”说完,他咬下一大块,嚼得津津有味,再举起酒葫芦,呷了一口,美美的说道,“肥而不腻,爽嫩不柴。这叫美食配好酒,越喝越有!”

    “有个灯笼!”陆谦玉站在他面前,抄过酒葫芦,拧了一条兔子腿。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浪流吃的正香,没回答他,他宛如在品尝一道饕餮大餐,满嘴的油光,不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谦玉撕下一小块肉,小心的放在嘴里,肉经过牙齿的淹没,变成了碎末,碎末在舌尖上,留下了一股烟火和肉的混合,然后,经由陆谦玉的食道,进入他的胃里,陆谦玉皱了皱眉,他说,“淡了,而且硬的好像是个石头,你他娘的烤焦了。”

    微风徐徐,垂柳轻抚。水面出现了一圈圈荡漾的涟漪。袅袅炊烟在半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巨大的黑幕降临在芦苇荡里,四周静的出奇,只留下火焰不安分的跳动着。

    “别着急!”浪流舔着嘴角,枕着双臂,躺在苍柳树下,贪婪的允起了手指上的肉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急连狗屎都吃不上!”陆谦玉捡起一枚石子,丢在了水里。于是,一圈巨大的波澜从水面升起,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些贼人,我要用剑捅他们的腚。”

    寥寥星斗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像是一颗颗盘中落子,不知是那两位天神相互博弈。这场博弈是恒久的,下面的凡人,看了几千年,等了几千年,寻了几千年,发现没个结果。而万山平川,沧海桑田,也为一个棋盘,人是盘上的棋子,生死相搏,往往一瞬间,就有了结果。

    “你说什么?”浪流问。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陆谦玉说。

    “你要捅人腚眼儿?”浪流坐起来,他笑道:“捅谁的腚眼?”

    “粗俗!”

    “唉。”浪流叹了一口气,“陆大少爷,我没文化,但我知道,应该捅谁的腚眼儿!”

    “能不能换个称呼。”陆谦玉说,“从此以后,叫我陆谦玉,谦玉,我不是少爷了,我的家没有了。”说到这里,一阵悲伤的风刮过了陆谦玉的心头。

    曾几何时,他以为少爷这个词是对他最大的敬畏,所以开心的不行。然而现在,他听到这个词,就觉得恶心。他如今一无所有,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他感觉自己暂时配不上少爷这个词了,他以后也不想用少爷这个词了。因为,属于少爷的那段美妙的光阴早已一去不复返。

    “那么,陆少爷,我们应该上路了。”浪流伸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他说,“去捅他们的腚眼儿。”

    “娘的,能不能不提腚眼儿?”陆谦玉说。

    “可我就想捅那些人的腚眼!”浪流撇撇嘴,“陆大少爷,稍等片刻。”他转身回到船舱里收拾东西。

    “就不能不叫我少爷?”陆谦玉对他的屁股亮了亮孤寒。

    “不是我的腚眼儿。”浪流回头说。

    “粗俗!”

    陆谦玉不知道浪流为什么不划着乌篷船,将它留在远处,反而改撑一截竹筏在蜿蜒曲折的水道里徜徉,时间在走远,陆谦玉没在跟浪流讨厌腚眼的问题,他一直在问还有多远,浪流撑着竹竿,一句不答,小船约走了一个时辰,到达无人的渡口,二人下了船,往北又约步行了十里的羊肠小径,途经三个灯火熄掩,家犬狂吠的村落。最终艰难的爬上一座开满油菜花,香气弥漫的山岗。

    站在这里,

    灯火点缀中的城池,像一条匍匐在大山脚下的年迈苍狼。

    “麟州!”陆谦玉眺望远方的城池,他从未从现在这个角度上窥视麟州,但他依然认识,那就是麟州,因为他们的心灵之间似乎有一条绳索,牢牢地牵引着两者,那是逃离不了的桎梏,他轻声说道,“小楼,我来了。”

    “你又说什么?”浪流站在他的身后,也看着那座遥不可及的城市,他说,“你是不是又说捅人家的腚了?”

    “粗俗!”陆谦玉旧伤未愈,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会儿双腿如同带着两个巨大的铅块,此时不得不一只手搭在浪流的肩膀上,他说,“我腰疼。”

    浪流尴尬的把手伸向他的腋下,他说,“陆大少爷,我就是粗俗的人。”

    山岗的小路曲折延伸,碎石头像是长在路上似的,两个身影在月色下,闪烁不停,活像是一双狼狈...

    站在城池下,人是渺小的。

    陆谦玉缄默不语,他走向了护城河上的石桥,摸着冰凉的栏杆,望着匆匆的行人,听着哀怨的梆声,心中万千感慨。

    再归来,城市依旧繁华,少年却不见了一身桀骜。

    孤寒凌冽,月影寒光,孤单的麟州对两个寂寞的访客,敞开了怀抱。

    走进麟州大门,今闻与旧事,永远相隔。

    走在街上...

    青砖黛瓦依然辉煌,绮户巷陌暗藏酒香,近水楼阁烛照残花,无数熟悉的街景映入陆谦玉的眼里,于是勾起了无数往日的回忆,曾经簇拥他的陆府佣人不见了踪迹,曾经等着他吃饭的小楼又在哪里?曾经手持教鞭教习他功课的石翁还活着吗?

    时过境未迁,黄花昨日开。

    他的步伐机械式的紧紧跟随着浪流,全凭心绪在悲伤夜里纷飞,他们走街过巷,最后停在了一处阔院门前,浪流将他拉入了树的阴影之下。

    “为什么来这里?”陆谦玉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是钱富贵去年才建的府院。门前俩石狮,凶神恶煞的张着大嘴,好像要吃人一样。当时陆谦玉还说,摆这个与钱富贵的性格反冲,不吉利,他胆小怕事,应该摆俩猫。他问浪流,“你他娘的,带我来这干嘛?”

    “我能干嘛?”浪流猥亵的笑了笑,“当然是捅人腚眼啊!”

    “粗俗!”陆谦玉摇摇头,他说,“钱富贵跟我是朋友,他的腚眼,我不捅!”

    “他死了。”浪流说。

    “我怎么没听说?”

    “你伤着。”

    “谁干的?”陆谦玉说。于是,钱富贵那两条小短腿支撑着一个大肚皮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人不错,那么胆小,能有什么仇家

    ?”他说。

    “有钱,就是原罪!”

    陆谦玉点点头,“这倒也是。”

    这时,那扇尘封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行几人,语声朗朗,慵慵懒懒的走出来。

    两个男人,一高一小,走在前面,其余几个人后面跟着,地位一目了然。

    其中小的那个,瘦的像个猴子。

    “瞧,那个瘦猴。”浪流说,于是陆谦玉很自然的去看那个高个子。

    他身材魁梧,像一座移动的大山似的。

    瘦猴走下台阶,停住脚,转身对后面的大个子点头哈腰,他说:“武老爷,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客气了。”大个子说。

    接着,两个人继续往街上走,谁也没有注意到树荫下的浪流和陆谦玉,在他们眼里,那就是个黑暗的角落。

    “不过。”瘦猴偷偷笑道,“我们老爷还有个要求。”

    “哦?”大个子驻足,问道,“小兄弟,但说无妨!”

    于是小个子,又弯下腰鞠躬,他说,“那小子不能再活着了,我们老爷睡不好觉。”

    大个子环顾左右手下,笑道:“告诉你们老爷,我答应他的,一定照办。”说完,他的手下哈哈大笑起来,他瞪了他们一眼,接着说,“睡不好觉,可以找郎中看看。”

    瘦猴感觉到对方好像在羞辱自己,他脸色稍稍一沉,他说,“武老爷记得就好,小的这就告辞了。”

    “不送。”

    “听清楚了吗?”浪流用手肘碰了碰陆谦玉。

    他正在发呆,从这几个人出来之后,他就开始思忖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钱富贵是被他们杀的吗?

    “谁杀了钱富贵?”陆谦玉问。

    “你是不是得问,谁杀了陆府上下八十三口?”浪流无奈的道,“我让你见的,可都是我要捅腚眼的人。”

    这会儿就算陆谦玉是个榆木疙瘩也明白了。“他们是杀害小楼的凶手?”他问。

    “聪明!”浪流点点头,他一只手拉住陆谦玉的胳膊,这个消息在他的脑海轰然炸裂,踏破铁鞋无觅处,陆谦玉想为小楼报仇已经要疯了,如今见到仇人,分外眼红,浪流不禁死死的扣住他的手腕,担心陆谦玉气过了头,直接冲上去跟人拼命。他说,“陆少爷,别冲动。凶手找到了,我们得从长计议。”

    陆谦玉手握断剑,气的双唇颤抖,深沉的杀意从冒火的双眼弥漫而去。

    “还议个灯笼!” 陆谦玉气愤的说,他把孤寒握的咔咔响,几番挣脱不得,他喝道:“别拦着我。”

    “嘘!”浪流伸出手,示意他小点声,“你他娘的再喊,全世界都听到了。”

    高个子见瘦猴走远,说了一声,“什么东西!”接着,往地上吐了一口,他对手下说,“你们听听,那个老贼给自己吓得睡不着觉,找我有什么用?”

    摇曳的火光,将他的体态和样貌映照的分外明亮。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两个手臂露在外面,上面长满了虬实的肌肉。脸上胡子拉碴,最醒目的是左半边脸上,带着一道从眼皮下一直延伸到了嘴唇的伤疤。

    陆谦玉见到此人的伤疤,心里咯噔一响,他似曾相识,一时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

    麟州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万人口上下,脸上带疤痕的凤毛麟角。

    “他是谁呢?”陆谦玉平静下来,他问浪流,“这人,你见过吗?”

    “什么记性?”浪流的手,丝毫不敢放松,他说,“你上个月才在赌场见过!”

    “是他!”经浪流提醒,陆谦玉倏然间想到了,就是他。“他被我踢过屁股?”

    “错啦!”浪流喃喃道,“那是他弟弟,这个是哥哥,长得有点像,不是同一个人。”

    “那他是?”

    “踢你屁股那个!”

    陆谦玉想起来了,血气上涌到脸上,里面有一部分羞涩,更多的则是火气。

    “什么庄的庄主!”

    “武林山庄-武陵风!”

    “这个恶贼。”陆谦玉握着拳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时,钱家大院的门,关闭了。

第四章,出现的石翁

    陆谦玉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不在向外释放怒火。

    他即将化身为一头狂狮,恨不得将武陵风骨头咬碎,生吞活剥。

    浪流伸手拦着陆谦玉,防着他一时冲动做出傻事。

    “别傻了!”他喝了一口酒,甘烈辛辣的味道,令他眉头紧皱。“那院子我探过,里三层外三层,至少住着二十几个剑客。”

    “那又何妨?”陆谦玉露出鄙夷之态,推开浪流的手。即便有伤在身,看上去一副孱弱模样,若对付平常的剑客,未必不应付自如。他说,“最难对付的是武陵风一个,你我联手,未尝不可一试!”

    回到一个月之前。

    陆谦玉看不惯武陵风弟弟-武陵雄,骄横跋扈的作风,与其做口舌之争,继而演变成大打出手。他就是个假把式,三招之内,屁股被陆谦玉踢开了花,头撞到门框上磕掉了一颗门牙,狗吃屎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惨状不忍直视...

    武陵风为弟寻仇,双方说话半句多,动了剑,交手了三十招,不分胜负。

    陆谦玉发出一系列猛攻,开始之际,便牢牢占据了上风。

    岂料,对方以退为进,设下招式陷阱。

    终于在第三十一招后,陆谦玉大意轻敌,输了半招。

    他从容不迫的避开了武陵风慢悠悠刺向自己胸前的一剑,转眼便发觉上了当。武陵风临战变换,出剑是个幌子,一脚踢向了自己的屁股。

    陆谦玉踉踉跄跄,险些摔倒,闹出笑话。于是,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两脚抹油,溜回去寻求援助,听得武陵风在街上大放厥词。

    “陆家废物!”武陵风面向围观群众,指着陆谦玉的背影大喊,“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的讥讽,引来街上百姓哄堂大笑。不出半天,麟州城百姓众口皆传,陆少爷给武陵风打了。更有甚者,谣传陆谦玉被武陵风打掉了门牙,跪地求饶,言辞里充满了真实感,气的陆谦玉三天吃不下饭!

    “武陵风不足为患!”浪流摇摇头,坚决不同意打上门去。他语气蔑视的说,“在江湖里,他充其量就是个小虾。怕只怕,小虾背后,站着大鱼。”

    “莫非还有推手?”陆谦玉诧异。

    他对武陵风知之甚少,情报皆来自于浪流之口。

    武陵风在庄内养了一群亡命剑客,名声臭的可比茅坑里的石头,除了好事,什么都干,钱大爷就是被其坑杀。

    “你忘记了一个人。”浪流提醒。

    “哦?”陆谦玉恍然大悟,“那个离开的瘦猴子!”他想,“莫非,浪流指的大鱼就是他?”

    “现在,我就带你揭晓答案。”浪流说完,掖了酒葫芦,跳上高墙,身影在惨淡的月光里闪烁了几下就消失了。

    “喂,你去哪里?”陆谦玉飞上屋宇,追着他而去,“你小子,把话给我说清楚”

    陆谦玉一头雾水,两人在房屋楼阁之中辗转腾挪,不一会儿,便穿梭了小半个城区,来到了一条罕有人至的狭小巷子。

    夜已深了,里面一片黑灯瞎火,贯穿的巷子的风,让陆谦玉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浪流,继续往前,“跟上!”,于是,陆谦玉悄悄跟着,约走了百十步,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一家昏暗的小酒馆。

    烛火悠悠,穿过半开的门扉,霜洒门前的台阶上。店小二模样的人,翘着二郎腿,悠哉的坐在光火里,不时把瓜子投入嘴里。

    “就是这了。”浪流看也不看店小二一眼,直接跨过了门槛。

    陆谦玉心有疑虑,跟着从半扇门挤了进去。

    咣当一声!

    陆谦玉刚进门,半扇门也给关死了,小二迅捷的锁了门闩。

    陆谦玉感觉事情不对,猛然回头,手不摸着断剑。只见店小二眨着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睛,咧开了大嘴对自己笑。

    “陆少爷!”店小二彬彬有礼的鞠躬,“久违了,今晚一定很凉吧。”他说。

    他的肩上搭着一块油乎乎由白变黄的毛巾,腰间扎了一条围裙,身体瘦弱,像个糠了的萝卜,说话的时候,飘着瓜

    子的清香。

    “你怎么认得我?”陆谦玉见他是个陌生的面孔,心里一头雾水,于是,不解的问,“我们在哪见过吗?”麟州城诸如店小二这号人物,多如牛毛,全都一个模样,他怎么会都认得?

    “我在等你啊,陆少爷。”小二话里有谀,眼中有活,两条腿倏地开动。擦桌子,拉椅子,倒茶,动作非常连贯。他请陆谦玉入座,问道,“你们两位一定饿了吧?”

    “吃过了。”浪流打着饱嗝说。随后,他掏出酒葫芦,客客气气说,“请把它装满吧。”

    陆谦玉犹豫不决的坐下,不安的四下打量,酒馆里的一切尽数收入眼中。

    它并不大,设五六张餐位,装饰一般,墙的一侧堆满了酒坛子,柜台里面没有掌柜,上梁歪歪扭扭的垂下几块木头菜牌,上面写着,盐水鸭、酱牛肉、白烧鸡、醋花生等名字。

    接着,他用手摸着茶杯,试试了水温,发觉刚好,这才端起来,吹散茶烟。茶水像一面劲风吹过的潭水,荡漾起了涟漪,可他随即放下了杯子。

    “你怎知道我会来?”他困惑不解询望着浪流,他正大开口喝茶,心安理得的享受。于是,他继续询问小二,“店里,就你一人?”

    小二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眼珠子转了几圈,仿佛答不上来。

    “茶无毒,放心喝。”浪流抖着腿,呷了一口茶。

    陆谦玉瞥了他一眼,顿时很是尴尬,只得浅尝了一口。

    “他是我们的人。”浪流指着小二,小二点头。

    “这就是你的答案?”陆谦玉抱怨

    “你先下去。”

    小二走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时间,静的令人心情压抑。

    桌子中央的蜡烛还剩下半截,光亮忽明忽暗,蜡油滴滴答答的下流,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

    “你那么着急干嘛?”浪流借机去拨弄了几下灯芯。他说,“有些事情,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火苗在房间里悦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映照在墙上。陆谦玉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望向烛光,眼睛里出现了两团火焰。

    “慢了,连狗屎都吃不上!”陆谦玉不客气的说。

    “其实。”浪流呷酒,他胆怯的说,”我不是瞒着你,这不是我的主意!”

    “哦?”陆谦玉哼了哼。“你隐瞒了我什么?”他问。

    在养伤这段时间,陆谦玉自顾不暇,对麟州城失去了一切感知,全靠浪流传递,只有他想说的,陆谦玉才能知道,他不想说的,烂在心里,成了秘密,陆谦玉讨厌浪流对自己有所隐瞒,尤其是关于陆府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

    “一切都是我让他做的。”

    不等浪流把话说完,一道浑厚沙哑的声音从后门传来。

    陆谦玉浑身一震,侧身望去。

    一个鬓发星霜的老者走进来。他的神态自然严肃,不苟言笑,大步流星,把地面蹋的咔咔响。下巴上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分外引人注目。

    “石翁,竟然是你!”陆谦玉激动不已,“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主动迎上去。

    陆府灭门当日,石翁仓皇出逃,销声匿迹半个多月,陆谦玉还以为他凶多吉少。

    如今,他真实的出现在了陆谦玉面前,身体硬朗以往,气息不比从前。

    他凹陷枯燥的眼眶周围,长着几个黑色的老年斑,一双如豹子似的锐眼里映出陆谦玉高兴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拉住陆谦玉的胳膊,手臂上的骨头关节凸显出来,青筋一圈圈缠绕着胳膊攀缘,皮肤如同老树的皮那般粗燥。他的灰袍上皱皱巴巴,沾染了大片泥土,许多地方磨破了,大大小小窟窿好像蚂蚁洞。

    “少爷!”石翁平静的说,“好久不见。”接着,他摸了摸陆谦玉的胳膊,还有肩膀,他叹着气说,“让少爷你受苦了,伤势恢复的怎么样?”

    “一点小伤,不足畏惧!”他勉强做出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浮现出困惑,他问道:“这么多天,石翁去了何处?”

    翁缄默,指了指椅子,示意陆谦玉坐下。

    家境变迁,生离死别,此番重逢,并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主仆二人的了脸上,挂着同样的凄楚。尤其是陆谦玉,见到石翁这个胜似亲人的老仆,就好像是一艘穿过风暴孤苦无依的小船,找到了可以小憩的港湾。

    “是我让浪流这么做的!”石翁语气平淡,他说,“这些天,多亏了他!”

    一个小的谜底似乎已经揭开了,陆谦玉明白了,“原来如此,浪流早就找到了你!”他诧异的看着浪流,“这种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

    浪流眯眯眼,一只手拖着茶杯底,用嘴唇叼着杯子的白色的边缘,似乎是在酝酿答案,他说:“我也不想骗你。”然后,他喝下一口,巴巴嘴,“你伤得太重了,我们不得不从长计议。”

    “你恢复的很好!”石翁点点头,他补充道,“现在事情也水落石出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裹,一层层剥下绸缎,露出精致的小盒。

    “这个给你。”

    陆谦玉双手捧过,掂量一下,还挺重。

    “什么东西?”他问。

    “你父亲留下来的,具体是什么我无从知晓。”然后,石翁叹了扣气,“想必非常贵重,如今物归原主,你随时可以打开看看!”

    陆谦玉收好盒子,询问石翁:“你说的水落石出是什么意思?”

    “武陵风,你见过了?”

    “一个鼠辈!”陆谦玉回答,“听浪流说,他的背后,还有大鱼?”他问。

    浪流把玩着茶杯,看了看石翁,示意他说。

    于是,石翁不知道从何说起,娓娓道来。

    那天深夜里,石翁喝了一杯水酒,早早睡下了。黑衣人突然来袭,见人就杀,五六个黑衣人闯进了他的房间,双方从房间里打到到了院子里,从院子里打到了花园里,石翁杀了十几个人,岂料黑衣人太多,陆府成了地狱,大势已去。石翁误以为贼人为了抢夺盒中之物前来,双拳难敌四手,无奈只好跳墙逃走。

    听着简短的回顾,陆谦玉发觉,石翁眼里已是老泪扑朔。

    “老朽对不起陆少爷,对不起小楼,对不起陆家上下那么多无辜死去的人。”石翁激动起来,一拳拳砸向自己的胸脯,他悲痛的叫着,“要死的人,活了下去。不该死的人,先一步离去。我无能啊。”

    “石翁住手!”陆谦玉噙着眼泪,抓住他的手,他说,“这不怪你,小楼也不会怪你。”陆谦玉很想给自己一刀,好结束心里的愧疚。他若不是无能,武陵风怎敢如此。石翁古稀之年,为陆家兢兢业业,奉献了一生,这份情谊,岂容质疑?

    “石翁!”陆谦玉忍住了悲伤,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给陆家报仇!”

    陆家遭难,前后因果,十之**,石翁皆已查明,但是此刻,他掩面而泣,情绪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谦玉,你先看看这个!”浪流看了看石翁,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份书信,交给陆谦玉,他说,“一会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什么?”陆谦玉问。

    “你先看吧。”浪流说,陆谦玉仍然不为所动,于是浪流接着说,“是陆刃写给武陵风的信,我顺手牵羊来的。”

    “陆老太爷。”石翁大喝一声,“您当初为什么对这个逆子如此仁慈?”

    “是我三叔?”陆谦玉对这个称呼非常陌生,似乎那是源于上古的记忆。“他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自我逃走之后,暗中藏在麟州城,查询黑衣人身份。岂料事情刚过去几天,陆刃大张旗鼓走入陆府,当众诬陷于我,我觉察此中端倪,沿着陆刃一路查下去,果不其然....”

    陆谦玉一边听着石翁讲述调查经过,一边慢慢打开书信,查阅上面内容。

    等石翁说完了,陆谦玉将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桌子上壶杯跃起,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四条桌子腿顷刻间断了三条,浪流敏捷伸出大腿,在桌面倾斜前撑住了它。

第五章,城市的风雨

    信纸上笔记潦草,却丝毫不影响陆谦玉认清他的三叔丑陋嘴脸。

    上面记录着陆刃与武陵风的苟且勾当。字里行间全是设计安排,看得陆谦玉火冒三丈。

    在陆家还没有陆谦玉的时候,陆刃便已在麟州城声名鹊起,家喻户晓。

    他一双吊眼小如鼠,两道横眉似柳条。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陆老太爷对逆子说教无用,积怨已久,气的大病了几场。

    有一次陆刃酒后犯浑,强暴了一个姑娘,因为此事,父子之情走向了冰点,他被陆老太爷赶出家门,一去经年,德行不改。

    陆谦玉根本没见过这个叔叔,血缘关系,不过停留在宗谱之中。

    今日,他勾结外敌,酿成惨剧,陆谦玉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这个恶贼。”陆谦玉气的嘴唇颤抖,他为陆家上下八十三口鸣不平,“我要亲手宰了他,为陆家清理名门。”说着,他朝桌面又是一掌。

    这一拍,百十斤力量灌到了浪流撑桌的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身体趔趄,桌面裂开了一道痕迹,惊得石翁不禁叹气。

    “陆谦玉!”浪流骂道:“你个榆木疙瘩做的脑袋。”

    “你说什么?”他冲着浪流龇牙,面色发黑,“你再说一遍?”

    “哈?”浪流推倒了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陆谦玉气得发疯,举起手来,可他看见浪流扬起的脖子,随即又放下了,他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陆刃伙同武陵风,不可小觑。”浪流揉了揉大腿,说,“你在我跟前拍桌子没用,还是把怒火收起来,想想办法对付他们。”

    “我正在想!”陆谦玉说。

    “尤其是武陵风!”浪流说。

    “他就是废物!”陆谦玉接着说。

    “放你的臭屁!”浪流坐到椅子上,他瞪着眼睛反问陆谦玉,“哪个废物能指挥那么多剑客?”

    “一群废物!”

    “到底是谁废物?”浪流用脚踢开地上的碎木头,他可惜着好端端的一张八仙桌就让陆谦玉这个混蛋给毁了,他问,“陆家八十三口是什么死的?”

    “你说谁是废物?”陆谦玉腾地一步跨到浪流跟前,伸手揪住他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谁揪着我,谁就是废物。”浪流并不服软,他挣脱着,结果陆谦玉越来越紧,他喘不上气,红着脸说:“你给我松开,跟我撒泼算什么本事?”

    石翁坐在边上,摇摆不定,并不打算帮忙。

    “娘的!”陆谦玉松开手,“我就是一个废物,我没有保护我爱的人,你骂的不错,骂得对!”陆谦玉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这么没用的打自己。以后,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爱的人,再受到任何伤害。

    “你疯了。”浪流推开他,骂道:“这个不响,你他娘的再来一个。”

    陆谦玉觉得浪流说得对,于是,又给了自己一巴掌,两边的脸都麻了,嘴角流出了血。

    这次,他记住了,他是陆谦玉,不是陆少爷。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自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陆少爷死了。只因为,少爷是个废物,废物无法改变一切,小楼不能死而复生,时间不能倒流。

    “谦玉。”浪流叹气道,“现在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了吗?”浪流轻按他的肩膀,发觉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已。

    “吵完了吗?”石翁平静的观望两人,他说,“都找个位置坐下,听我说。”

    于是,陆谦玉拎着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浪流靠在墙上。

    陆谦玉在芦苇荡养伤期间,麟州城发生

    了很多纸面上的大事,自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事。

    石翁暗中调查了武林山庄,收获颇丰。

    武陵风,武陵雄两个兄弟,于三年前搬到水古镇,拿出一大笔钱,建立了一处山庄。前身名为水谷山庄,后来觉得不够霸气,变成了武林山庄。

    他们二人,不知道从何处习得一些本事,哥哥比弟弟厉害一筹,其人剑法精炼,绝不可小觑。虽然如此,也不能说武陵风就是个高手。放眼江湖浩瀚,豪杰芸芸,他的三脚猫,充其量就是个鱼吐泡。

    武林山庄,养着数百剑客,看似一群乌合之众,实则不是一般混江湖。他们的本事,陆谦玉也曾见识过。他们招式简单,极其凶狠,本源归一,想必是师承一脉,高低各不同罢了。

    石翁寻藤摸瓜,想找出武陵风兄弟二人的功法出处,可惜时间未能允许他继续追查下去。

    陆谦玉依然处于愤怒状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石翁说,这会儿也明白了。

    “石翁,”他盯着拇指上斗纹,“你的意思是武林山庄的背后,还有黑手操纵?”

    “也不尽然!”浪流摸了摸下巴,胡须有点扎手,他说,“凡事,我们都的往坏处去想,那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陆谦玉并不纠结,他冷笑着说,“哪怕他们身后站着整个江湖,又能如何,我就不报仇了吗?”

    江湖里,侠客如潮,门派如林,一层层关系网错综复杂。

    路人皆知,皆道,江湖乱,就乱在了世故羁绊上。

    陆谦玉注重情怀,却也认得一个理字。

    “静观其变吧!”石翁叹了一口气,“再等几天,将情况摸索清楚。”

    “还有何变?”陆谦玉问。

    “事情明摆着!”浪流推开窗,抬头望了望低沉的天空,他呼吸了一口空气,说“乌云来了,要下雨。人活着,要呼吸。做坏事,有天收!”

    “什么意思?”陆谦玉问。

    陆家大院的门关闭着,门板的刀痕得到了妥善的修理,刷了一层深重的红漆,并扣上了几排黄色的铆钉。门前垂柳的枝条自然伸展,树叶在风里婆娑。台阶两侧新摆着了几十盆娇艳的花,街道上一片安宁,灭门的惨剧似乎是一场昨日的噩梦。

    陆刃身在内堂,面前是张华贵精雕的檀木八仙桌,上边摆着几碟精美小菜,一壶上等烧酒,两个婢女得到他指令后,刚退出出房间,陆刃才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门不等关上,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陆刃抬头瞅了一眼,然后把花生放在嘴里,用牙齿咬碎了。

    男人把门带上,站在桌前。陆刃咽下了花生,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于是,伸手去摸酒壶,它距离他很远,只怪婢女服侍不周,陆刃需要站起来才能够到。

    “老爷。”男人机灵的拿起酒壶,为陆刃倒了杯酒,他哈着腰,轻声道:“你交代的事情,小的办完了。”

    “武...。”陆刃怔了怔,坐下来,他说道:“那混蛋什么反应?”说完,他继续低头吃菜,腮帮子鼓鼓囊塞,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瞅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男人默默的咽了一口吐沫,他说,“他答应会尽快给老爷一个交代。”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看起来很高兴。”

    “真高兴,还是假高兴?”陆刃放下筷子,开始喝酒。

    “小的不知道。”男人摇摇头,一脸茫然。

    “女人,还有笑容。”陆刃呷了一口酒,推开杯子,站了起来,他走向男人,在他的脸上多留意了片刻,他问,“猴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女人还有笑容?”

    “小的不知。”男人说。

    “最会

    欺骗人的东西,就是女人和笑容。”陆刃说。

    “小的明白了。”男人回答。

    “跟这种人打交道,你得学会留一手。”陆刃背着手,走向门口,他忽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背着手退了几步,他说,“我要你马上去办一件事。”

    这时候,一位婢女端着热茶来到门口,见到门关着,正想退回去,只听屋子里传来男人断断续续的话。

    “是,我马上去办...他不敢...三天...可能不够...我明白...那需要很多钱...好办多了...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然后,门被推开,男人走出来,他看见了婢女,于是气冲冲的瞪了她一眼,说:“还像个葫芦的似的站在那?马上进去服侍老爷!”

    小酒馆,亮了一夜的灯,烛台下流下了一大片晶莹的蜡油,它们凝固的样子,像是一座小山。

    店小二趴在柜台后,呵欠连天,凉风夹带着黎明的潮气,穿过窗户,灌入他的脖子,他猛的清醒,揉了揉眼睛,向外看了一眼,天空雾气蒙蒙,像是鱼的白肚皮。然后,他站起来,朝着楼上的房间看去。

    陆谦玉三人在楼上房间,促膝长谈了一番,不知不觉天已经放亮了。

    陆谦玉顺势聊到这间馆子掌柜。他原来从陆府归田的老佣,念及陆家对其有知遇之恩,帮了石翁大忙,这么多天,石翁一直住在这里。

    风越吹越大,酒馆外旗帜哗啦啦作响,街上草屑似群魔乱舞。转瞬之间,麟州城上已经是空乌云密布。

    少顷,黄纸纸上印出一个个湿润的小点。

    掌柜的起得很早,他穿了一件披风,挺着个大肚子,慢悠悠的来到大厅,看见店小二正伸直了脖子往上瞧,于是在他后脖颈上打了一下,吓得店小二嗷一嗓子,“看什么呢?”掌柜的再度扬起手,吓得店小二缩了缩脖子,他说,“给上面去送些早点。”

    房间里,浪流坐在椅子里,两条腿搭在窗户框上,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他说:“事情就这么定了?”然后,他站起来,伸个老腰,骨头哒哒响了几声。接着,他推开窗户,新鲜的空气让他顿时心情舒畅,寒冷让他哆嗦了一下,他的鬓角飞向了阴雨,他眯着眼睛,重新把窗户关上,“下雨了”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扭头说。

    “休息吧。”陆谦玉说,他累了。

    这时,小二站在门口,“几位,我送来了早餐!”

    “谦玉。“石翁叫着他,声音嘶哑的说,“我给你的盒子,记得千万收好,有空的时候,打开来看看。”石翁毕竟是上了年纪,挨不过年轻人,一夜过去,竟然让他衰老了许多。

    于是,小盒之中的玄机,又浮现在陆谦玉脑海。

    它是个精致紫檀木小盒子,外面雕琢一圈圈祥云图案,上面挂了一把锁头,表面整洁如新,一点划痕都没有。可见石翁平常保护的何其周到!

    “是的!”陆谦玉说。“我把他放在枕头下面了。”

    石翁为陆谦玉的妥善安排而点点头,接着,他叫了一声,“哦!我差点忘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他说:“老爷说过,一旦家中生变,让你去金乌谷找上官族人,他们会给你解答一切。”石翁说完之后,自己感觉到匪夷所思,他为什么要现在说这种事情?

    恍然昨日。

    陆谦玉父母离家的晚上,月亮躲在云里,鸟雀归入了巢穴,院子里静的出奇。

    陆铭将石翁叫到自己的房间,将交给他这个小盒,同时告诉了他那些话。

    陆氏俯身在陆谦玉的摇篮旁,哼唱着轻快的小曲,亲吻他的粉嫩的面颊,陆谦玉的小手里攥着垂下母亲额头的一缕秀发。

第六章,愤怒的庄主

    淅淅沥沥的小雨,带着时缓时急的节奏,覆盖了麟州城大地,给予万物蒙上的一层润色。

    陆谦玉躺在床榻上,被子推到一旁,他眯着眼睛,枕着胳膊,闻到了潮湿的气息。

    雨敲打在窗棂边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像是一粒粒珍珠掉在盘中。

    跳跃灵动的雨声,将陆谦玉拉向了深邃无边的瞎想之中,他的记忆像墙上的爬山虎一样肆意伸展。

    梦境里,阳光在一处庭院中舒服的徜徉。

    树木成荫,长廊曲折,栏杆上摆着几盘黄色的小花,池塘碧水幽蓝,水草轻轻的浮动,荷花粉的像姑娘的脸。

    有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池塘边,他的身躯,像一座雄伟的大山。他的手里攥了一把鱼食,鱼儿从水中探去头来,水面掀起一个个波澜。

    温文尔雅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舞动的秀发,像晴天里的彩带。她挽住了男人的臂弯,两人相互间说了什么,接着转身离去。

    阳光照着他们的背影,分外刺眼。

    在路的尽头,是一扇虚空的大门。

    陆谦玉追上去...

    他摔倒了。

    “爹娘!”

    陆谦玉呼喊着,但他们不回头,他们没听见。

    他趴在地上,看着掌心流出了鲜血。

    这时候,一个漂亮的粉色裙摆映在他的黑眸里,白色的长靴一尘不染。

    他抬起头...

    一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向他伸出了粉嘟嘟的小手,她的双马尾,在风中摆动,她温柔的说:“我们回家!”

    他愣住了。然后,他说,“小楼你来了。”

    “等我一下。”小姑娘突然转身,马尾辫在她的手里甩动着。

    陆谦玉惊慌失措的大喊:“小楼,你去哪?”

    小姑娘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不是答应我一起回家吗?”

    小姑娘露出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微笑,她的脸蛋上开出了一朵粉红的杜鹃花。

    “你在这里等我!”小姑娘清脆悦耳的嗓音,宛如唱歌的夜莺那般动听。带着无穷的穿透力,在陆谦玉的耳边萦绕翩翩。

    她也走向了扇虚空之门,男人和女人停在那,似乎在等他。

    接着,小姑娘站在他们之中,拉着男人和女人的手,三个人一起消失在门中。

    很久很久...

    “不要!”陆谦玉大声呼喊,他从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轻纱的床幔,耳边又传来滴答滴答的雨声。

    他知道这是这一场白日梦。

    “你还好吧?”浪流木然的倚在门口,他说,“你好像做梦了?”不等陆谦玉回答,他尴尬的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望着陆谦玉,似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陆谦玉的脸上挂着两道勒痕,悄悄的将它们拭去,陆谦玉问,“你来了多久?”

    “梦见小楼了?”浪流的语气里带着慰藉,他回答,“我

    刚到,带来了好消息。”

    陆谦玉觉得,现在最好应该岔开关于梦的话题,他揉搓着太阳穴,头脑昏昏沉沉的坐起来。

    “什么好消息?”陆谦玉往门外看了看,问“石翁去哪了?”他整理衣衫,正襟危坐。

    “去做他的事,我没多问!”看见陆谦玉回归正常,浪流松了口,他倒了杯水,喝下了,不慌不忙的说,“有空,你就看看小楼吧。”

    “你似乎跑题了!”陆谦玉接着问,“先说什么好消息。”

    浪流笑了笑,走到窗边,推开窗,去看外面。

    不知不觉间,雨声戛然而止,天空放晴,一道光芒穿过云层照耀在下面的街道上。

    一条斑斓的长虹飞跃两座大山,架起了一座人间通往天国的桥梁。

    “是彩虹!”浪流回头说,“美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心情大好。”

    陆谦玉也来到窗户边,但他不去看彩虹,他没有任何与复仇无关的兴趣。

    “少卖关子。”他说,“雨下了这么久,陆刃肯定有所行动吧?”

    浪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指向下面,“自己看吧。”

    窗户正对着一条宽敞的街道,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雨水将路面冲刷的干干净净。

    陆谦玉先看见几个小孩子在水泊里跳来跳去。接着,一个妇女拎着扫把骂骂咧咧的跑过来。

    在一间店铺的屋檐下,伙计正在轰赶一个避雨的乞丐,只见那乞丐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

    然后便是两匹黑马,迈着碎步,哒哒的走来。

    马上的人穿着被雨水打湿的青衫,斗笠上滴着雨水,背上的剑鞘格外扎眼。

    在两匹马的前方,一堵墙下围着一群人,仿佛在议论着什么,马上的人经过这里,翻下身来,凑上前看。

    他们从人群中挤进去,不巧踩到了一个男人的脚,他大叫说一声,“他娘的,不长眼睛啊。”接着,他的大腿莫名其妙的被人踢了一脚,身体迅速的萎靡下去,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起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扬起斗笠,嘴角上带着微笑,粗略的查看告示上的内容。

    “师兄,你们看?”其中一个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俊俏的脸,他接着说,“山下还真是好玩得很!麟州有钱的人,这么多吗?”

    “此事有些蹊跷。”另外一个压了压斗笠,他说,“这次我们得令下山,任何事情都不能麻痹大意。”

    “那人何时能到麟州?”俊俏的男人问,他抖去了斗笠上的水,重新戴上了。

    “我不知道。”另一个人回答。

    “我以为你知道。”俊俏的男人说,接着,他又问,“消息上没说他会来这里,万一他不来呢?”

    “我不知道。”

    “师兄,我以为你知道的。”

    “少杰,你够了。”师兄拉着他钻出人群,瞄了眼还在地上打滚的男人,他抱怨道,“你的问题

    ,总是那么多,师傅为什么要我把你带上?我本来要带着三师弟的!”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护送他?”少杰咽了口唾沫,他在掏了掏怀里,找到一个小瓶,扔给了地上的男人。

    “你不仅问题多。”师兄补充道,“而且毛病也多。”说完,他们二人翻身上马,拉紧缰绳,马朝着前方走去。

    “你踢那一脚太重了。”少杰摇摇头,摸了摸马脖子,他说,“那个人会残废的。对了,师兄,我们到底怎么找到他?”

    “往人多的地方去。”师兄叹气道。“你就不能闭嘴吗?”

    “他们在干什么?”陆谦玉扭头,发现浪流不在窗边了,他坐在椅子上拿着个酒葫芦,他问:“一群人,围在那看什么呢?”

    浪流不忙不忙,扭开葫芦,喝了口酒,他说“再看陆刃贴出告示。”陆谦玉满腹狐疑,“老贼,贴的什么告示?”

    “宴请群雄!”浪流说。

    “玩的什么花样?”陆谦玉问。

    “无非是个幌子!”浪流笑道,他猜测道,“估计,是陆刃与武陵风合作的不愉快,怕对方黑吃黑吧?”

    陆谦玉一时愚钝,脑袋转不过那个弯,他说,“你说清楚点,武陵风和陆刃之间怎么了?”

    “与虎谋皮,下场是什么?”浪流反问。见陆谦玉纠结,浪流哈哈大笑,他带着满嘴酒气,说:“别想了,陆刃宴请群雄是假,豢养杀手是真,这一手未雨绸缪,可不是咱们准备的,武陵风现在慌着呢。”

    陆谦玉恍然大悟,笑道:“能想出这个办法来,陆刃可真是个人才!”

    陆刃满麟州城,挨个驿站,酒馆,茶楼,客栈发英雄帖。

    武陵风得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站在一旁的手下不明所以,不敢吱声,忽然间,他冲向桌上的花瓶,把它狠狠的摔在地上。

    “这个老狐狸!”武陵风气的脸色煞白,瞪着大眼,指着门口大骂,“他可真是精明到家了!”

    “庄主,您消消火。”手下根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唯唯诺诺的开口,“像是这种宴会,庄主去了,肯定是座上宾客。麟州城不过弹丸之地,英雄豪杰?庄主能说二,谁能说一?”

    “闭嘴!”武陵风冷哼,“你个龟儿子懂什么?我若去了,岂不成了鸿门宴?”

    手下吓得低下头,他逐渐意识到,问题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于是他说,“莫非这老东西要卸磨杀...”他认真想了想,“要对付庄主爷您?”

    武陵风越想越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踱步。他绕着八仙桌转了几圈,手下眼睛盯着他转。

    “他娘的!”武陵风突然一掌把桌子拍碎,喝道,“他不仁,休怪我无情。”

    手下躲开飞溅的木屑,耳边仍然嗡嗡着桌子的炸裂声,这一掌,武陵风用了全力,他问,“庄主,您打算怎么做?”

第七章,众人的决议

    古人有云:未雨绸缪,趁着还没下雨,及时修缮门窗。

    武陵风深谙其道,陆刃露出狐狸尾巴,他又怎能束手就擒?

    故而,武陵风马上调集各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这天上午,一匹骏马飞出钱家大院,信使一副束身打扮,怀揣武陵风的亲笔信,从麟州赶往水古镇。马蹄声,踏碎了长街两侧的宁静,积水漫天飞溅。

    陆刃则是稳如老狗,英雄宴按部就班,如火如荼的进行。

    结果大大的出乎他的预料,他原想能有一百个人参加便谢天谢地了。

    岂料,这个数字在一个上午就已超过了三百。他乐不可支,下午狂饮,醉醺醺的吩咐下人将陆府最大的庭院清理干净,备下了成山的酒肉。

    麟州本是僻静之域,处于江湖外圈,侠客诞生不多,廖若星辰,沽名钓誉之辈却是密密麻麻。陆刃避质就量,甭管什么人,照单全收。

    这还不算结束,为了防止陆谦玉反扑,他把目标放在了他的朋友身上,威逼利诱轮番登场,势要断绝陆谦玉与麟州城所有关系。

    此乃釜底抽薪,最恶毒的手段,陆谦玉浑然不知。

    到了这天晚上,武陵风的信到达了水古镇。陆府住进二百人。

    下午,长虹消弭,宣泄涌上麟州街头。

    陆谦玉打发了浪流去继续盯着武陵风,他思虑再三,决定去看小楼。走的时候,摸着口袋,比脸还干净,于是到掌柜的那借了十两银子。

    他走出门去,在人少的巷子里穿行,尽量避开人群。偶遇一个扎花店,忽然想起陆刃那张嚣张的老脸,于是订了一个花圈,给了街上乞丐五两碎银,遣他给陆刃送去,然后,他继续走,见城门口有一家花店,随手买了几支白牡丹,揣在怀里,出城去了。

    乞丐得了银子,先跑到酒馆饕餮一番,酒足饭饱后,在就近的屋檐下挠着下巴小憩,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朝着扎纸铺跑去。

    按照浪流指引的路线,陆谦玉踏上一条往东的泥泞的小路。

    于是,他看见一路上尽是葳蕤的草地和遮天蔽日的树木。

    雨后的土壤宛如是新生的,原野里一阵阵释放着神怡的气息。碧绿的草地铺满了平川,山花在中间点缀着,红的,黄的,白的,缤纷绮丽。蝴蝶翩翩,蜜蜂成群。石桥流水,叮咚脆响。岩石一隅,癞蛤蟆趴在配偶身上。树枝上头,两只鸟儿喳喳嬉戏。

    陆谦玉轻行胜马,不觉被自然景色深深地感染。他的心里,既浮现着往事的悲凉,也带着天地的恬静,他的脚步由身体本能的牵引,完成一个个前进的动作,思绪却成了纷飞的尘埃,随风飘荡。

    他穿过潮湿的荆棘,新雨打湿了旧鞋,寒凉刺入了衣衫,他甩去头上的水滴,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斑斓。

    埋葬小楼的花田,在一处流水潺潺,鸟语莺莺的天地里,绚丽的绽放。

    孤单的坟冢,覆盖着一层黑土,四周开遍了山花,香气弥漫。

    余烬未散,木碑至简,上书,陆小楼之墓。

    陆谦玉的眼睛模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俯身把几朵白牡丹插在坟前,然后,席地而坐。

    “小楼,我来了。”他说,“你听得到吗?”陆谦玉抚摸着木碑,恍如隔世触及小楼的面庞。往事由内而生,才上心头,又上眉头。

    雨水净化了空气的尘埃,冲刷了人间的浮躁,带走了岁月的铅华,滋养了草木的生命,却不能进入人的心扉,中和它的悲伤。

    情难自已,眼泪如泉,陆谦玉抱着木碑嚎啕大哭。

    花田里,刮过最冷的风,飘着最淡的香。

    昨日,已是夜昙尽开。

    追忆,只剩黄花遍地。

    哭过之后,陆谦玉站起来。他的心情

    突然间豁然开朗,沉闷多日的悲伤似乎随着眼泪消失在了泥土里。

    天色渐晚,夕阳遗留了遍地红,云层在慢慢的烧尽。

    他手握断剑,割下一缕长发,系在了木碑上,又咬破了手指,在“陆小楼之墓”几个字上,稍作修改..。

    吾妻小楼之墓!

    红霞唱晚,星辰作伴,陆谦玉返回酒馆。

    店小二照例坐在门前嗑瓜子,见了陆谦玉,便说楼上有人等他。

    陆谦玉走到门口,听见屋子里传来石翁,浪流加上掌柜三人的交谈声。

    “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迷路!”浪流惊讶的看着陆谦玉走进来,他的样子有点狼狈,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点,他问,“见到小楼了?”

    “我要请石匠打造一块石碑。”陆谦玉往那一坐,浑身散发出一股泥土的味道。

    “你造石碑做什么?”浪流品咂着杯中美酒,脸色红扑扑的,他说,“你最好先换一套衣服,脏死了。”

    “小楼是我妻子,虽在荒郊野岭,岂能寒酸?”陆谦玉答。

    “此事交付与我。”掌柜的说,他低着头,摸着酒杯,他说:“我会请麟州城最好的工匠!”

    陆谦玉点头致谢,看着浪流,问道:“武陵风有什么动作?”

    于是,浪流不紧不慢的说,“武陵风给武陵雄送去了书信。”说完,他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他手里了。预计明日,武林山庄的人就会到达麟州。”在陆谦玉进门前不久,浪流才探听到情报回来,屁股还没坐热。

    “那么,他们要开始对决了吗?”

    “不会那么快!”石翁捋了捋胡须,说,“至少,这几天他们会很老实。另外,我这边也有收获!”

    三人,洗耳恭听...

    石翁早上离开,乃是求援去了。

    武陵风坐拥武林山庄,陆刃大肆招募手下,各个羽翼丰满,实力雄厚。

    陆谦玉想要复仇,只靠眼前这点力量,不啻以卵击石。瞻前顾后了一番,石翁不得已动用昔日关系。

    陆家纵横江湖数百年中,救济了无数困苦之人,他们呼之即来,事了而去,将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然而,事情出乎石翁预料,这是一趟极其屈辱的行程,以至于完全改变了石翁的普世观。

    如今,陆刃锋芒正盛,陆少爷生死不明,谁肯冒险与陆刃针尖对麦芒的大干一场?

    陆家救助过的那些所谓豪杰好汉,听闻陆家灭门之事,一个个变得胆小如鼠,为保全自己,避而不见。

    这让石翁在七十载人生之旅中,彻头彻尾的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即便有些人见了石翁,也如同见了鬼。他们收起阿谀笑脸,变得冷峻异常,讲明利害关系,抛出上有老,下有小的选择题。

    石翁在心里愤愤难平,嘴上仍说没有关系。

    江湖这个词,在他的印象里慢慢扭曲了。

    然而,在你于黑暗中陷入绝望的时候,总有人会点亮微弱的希望之光。

    有几个人找到石翁,以鲜血的名义起誓,他们站在石翁这边,与邪恶对抗到底。

    最后,数来,不过寥寥数十人尔。

    “少爷。”石翁说完经过,已是面容憔悴,他长长地叹气,说,“他们正在家中静候少爷的命令。”

    陆谦玉为忘恩负义的小人伤心。

    很淡的伤心!

    他板着的脸缓缓的展开,他说,“陆家之事,不应该牵扯无辜的人,他们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此话有理!”浪流笑着点头,他说,“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人性是唯一一成不变的东西,怪不得他们明哲保身。毕竟世界上,没那么多傻子。”

    壮美山川

    ,需要用脚去丈量。

    乡间美食,等待舌尖去品尝。

    缘分之人,将以生命去邂逅。

    陆谦玉对于生死,早有了属于自己的认知。

    勇敢又何必瞧不起苟且?只不过是他们对生活的妥协程度不同罢了。

    石翁低着头,两个拇指不停的上下绕圈,老半天没吭声,房间里静的掉落根头发都能听见。

    “快点吃东西吧。”浪流见状,立即缓解沉重的气氛,他招呼道,“吃饭啊,饿死了我了,酒呢,我的酒哪去了?”

    “我老了!”石翁的嘴唇倏然开动,他的情绪里带着一丝悲恸,他说,“少爷。老夫一入陆府五十载,今年七十岁了,身体老朽,黄土没到了脖子。如果还能为少爷流尽最后一滴热血,也算是我给老爷的交代了。”

    浪流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陆大少爷,你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吗?”

    陆谦玉诧异了,“怎么说?”他的思绪仍停留在石翁的话中。

    想起石翁二十岁进入陆家,那时候还是个壮年小伙,样貌应该不差,一把长剑伴随陆老爷太爷闯天下,大大小小历经几百场战斗,也是一号叱咤风云的人物。

    可如今,经过岁月的打磨,他两鬓斑白,爬满皱纹,英姿不复当年。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陆府,陆谦玉叫他一声爷爷也不为过。想到这里,陆谦玉难免心情憋闷。

    浪流看出陆谦玉不太高兴,于是嘿嘿一笑,他说,“你可知道,我是个盗贼,从小孤苦无依,没人把我当人。”

    “你喜欢的话。”陆谦玉掩嘴笑道,“我可以不把你当人。”

    “滚!”浪流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他继续说,“你跟那群混蛋不一样。你把我当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你遇到了麻烦事,我得为你插刀。我要死了,一张席子,一片地,一片天,草草埋了,不后悔。”

    “放心吧。”陆谦玉拍拍他的大腿,他说,“你死不到我前面去。”

    于是,他想到了与浪流乍遇的场景。

    去年元宵节,陆谦玉带着仆人游逛花灯,玉佩给浪流偷了。

    于是,一个追,一个逃,一直来到城外破山神庙里。

    浪流见着逃不掉,脱光了衣服,身上擦上黑灰,蹲在石台上装神弄鬼。

    陆谦玉识破他的伎俩,卷走了衣裳,敞开了破庙的大门。

    吹了半宿的寒风,浪流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不得不显露真身,甩着鼻涕与陆谦玉决一死战。

    陆谦玉用剑,浪流用掌,两人搏了个半斤八两,打了三四个时辰,数千个回合,正月十五过去了,还未分出胜负。

    最后打到身疲力竭,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鼻青,一个脸肿,两人心有灵犀,相互瞅了一眼,皆被对方的窘迫样儿逗得哈哈大笑。

    掌柜的是个富贵体态,肚皮鼓鼓的,他之前插不上话,怔怔的坐在一边。此时,他呵呵一笑,搓搓双手说道:“陆少爷,我们等你半天了,先吃东西,先吃东西。”说完,他起身,挨个递上筷子,伸手试了试菜的温度。他说,“哎呦,菜凉了,我让伙计热一热?”

    “就这么吃吧。”浪流说,“其实,我有酒就行!”

    胖掌柜俯身坐下,看罢三人,接着语重心长的说,“我不会武艺,当年要饭,差点饿死在水沟里,要不是陆老爷给条活路,还不知被那条野狗给叼了去吃。我能做的不多,你们若是死了,别担心,我给你们收尸。”

    “太好了!”浪流拍着手哈哈大笑,他说,“这下,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掌柜巴巴嘴,红着脸说,“一定,一定。”

    这时,店小二儿轻轻叩门,缓解了尴尬。

    “掌柜的,桃花酿送来了。”

第八章,膨胀的野心

    酒中极品,恰似世间珍奇,可遇而不可求。‘老珲春’的桃花酿,远近驰名,在麟州称酒中第二,再无第一。

    此酒,淡粉色,爽口甘甜,辣味清淡,弥留口齿,酒香绵长,深得陆谦玉喜爱。

    啜饮一杯好酒,如品味人生百态,辛酸苦辣,一并涌上心头,时间仿佛变慢。于是,好像有几棵桃树在口齿间生根发芽,香气徜徉徘徊,令人如痴如醉,怡然自得。

    陆谦玉坐躺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这是一把新椅子,上面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

    他忽然想起了一首诗。

    天地桃花开一处,人间大醉几回闻。

    江湖三千浪荡子,世故流水尽无常。

    咕嘟!

    桃花酒先由他的口腔调和,再经过他的喉咙,最终滑入他的肚腹。接着,陆谦玉哆嗦了一下,一丝妙不可言在他的肠胃里跌宕起伏,似乎大江决堤,翻涌澎湃的也许不仅仅是酒,还有他的心绪。

    陆谦玉,面色粉熏,待到三人离去,此番感受又弥留了许久。月色催人,他兴尽于此,踉跄上床,倒下就睡。

    夜黑风高,凉风习习,窗外的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

    陆刃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花圈,那上面的挂着一副挽联,令他义愤填膺,甚至他很想生气的大笑。

    陆谦玉送给他的挽联上写着:

    天惶惶,地荒荒。

    陆老贼,莫嚣张。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一声冷笑,他抚摸着纸张,惊喜的说,“动不动脑子的?他居然还敢在麟州!”他又问,守在堂下的瘦猴,“送花圈的人呢?”

    瘦猴是他的心腹,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尽管挽联上的内容挑动着他的笑点,可他仍然坚持基本操守。那就是,不能取笑自己的老板,他忐忑的看了陆刃一眼后,回答,“那乞丐跑的快,来不及追。”

    “抓住他,杀了他!”陆刃瞪着眼珠子,随后,扯下花圈上挽联,在手里揉成了一团,他哼道,“我说的是,不惜一切代价,你明白吗?”

    瘦猴点头,他也许明白,又不明白。

    那么杀的是谁?

    乞丐,还是陆谦玉?

    “要通知武陵风一声吗?”瘦猴揣测着,他说,“那样会事半功倍,我们给了银子,不能白白浪费。”

    “荒唐。”陆刃先是大吃一惊,脸色变青,指了指他,恨铁不成钢的说,“人跟猪,还是要有区别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手下,是一个蠢蛋。”

    于是,瘦猴恍然大悟,他们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武林山庄的力量了。

    钱家大院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光芒飘忽不定,一个黑衣门卫裹了裹衣服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他身边的伙伴也跟着打了一个呵欠。

    街道上,突然传来马蹄的声响,他们两个人相互望了一眼,提高了警惕。

    一匹马不紧不慢的迈动猫步从阴影里走来。

    接着,一个膀大腰圆,甚至可以用肥胖形容的大汉,出现在门卫的眼中,如同马背上托着一个水缸。

    “吁!”

    大汉到达院落门前,倏的勒紧了马缰绳。他瞥了一眼门卫,撇开了长衫,小心翼翼的翻下马。

    “二庄主!”

    黑衣门卫

    大叫着迎上去,一左一右搀扶着大汉,其中一个说,“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

    烛火微光,填满了整个房间,武陵风的身影在墙壁上被放大了数倍。

    他伏在案前,正埋头看一本书,仿佛读到费解处,他用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面,仰起头,仔细的琢磨,他自说自话,“什么意思呢?上气下移,进而缓击?这他娘的什么意思呢?”

    他站了起来,按照自己的理解,在空地上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接着主导着体内真气,由上而下的运转,它们流经多个穴道,逐渐在手腕处汇集。

    接着,他向空气辟出一掌。真气由手中鱼贯而出,形成了一道似有还无的杀力。

    这时,门突然打开,风吹了进来,武陵风慌忙收手,真气从手臂上急速回流,落差之大,让他毫无准备。于是,真气在丹田中像小鹿一样乱撞起来。他有了一种刹那间肚子上中了几十拳的错觉。所以,脸色铺上了一层白。

    “我的哥哥!嘶呀,他妈的....。”

    大汉先把左腿迈进门槛,然后才是右腿,脑袋比身体先到,声音异常的洪亮。“哥,哈,你脸色不好,怎么了?”他咧着嘴,对着武陵风笑起来,

    武陵风瞧了一眼来人,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坐回到椅子上,平静的调整着气息,那股乱窜的丹田之气,才得以乖巧下来。

    “不理我,装深沉?”大汉拉开椅子,坐在陆刃对面,他口渴的厉害,倒了一杯水,溢出了一些,于是水朝着桌子上的书本蔓延过去,他说,“你这么着急把我叫过来,是不是抓到小混蛋了?”

    武陵风眉头紧皱,用袖子扫去水势,小心的将书收起来。

    “暂时还没。”

    “还没有?”大汉急了,他龇牙咧嘴的道,“我等的花都谢了,哥哥你效率比牛还慢。”

    他正是武陵风一奶同胞的弟弟武陵雄。两人长相一般无二,尤其是鼻子和眼睛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身材相距甚远,武陵风体态健硕,武陵雄则是大肚臃肿。

    “他精的很,像一条泥鳅。”武陵风说。

    “泥鳅有泥鳅的抓法,要不是...,哎呦...”武陵雄比比划划的说话,激动时,屁股的伤又发作了。

    陆谦玉下手狠辣,一脚不偏不倚踢在腚门上,害得武陵雄的尾巴骨差点缩了回去。好吃慢养半个月没下来床。尤其是在如厕的时候,令他意识到原来吃饭也是一种灾难。

    “伤势如何了?”武陵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娘的!”那些屈辱的回忆从武陵风的脑袋里一个个的蹦出,令他气的发根竖立,他骂道,“屁股开花了,拉屎都疼。要是被我抓到他,非在他的屁股上刺出三四十个窟窿出来不可!”

    “这次幸好是屁股!”武陵风惆怅的说,“我告诉你多少次,可你偏就是不听,在江湖上走动,要低调行事。”

    “哥哥,瞧你这话说的,哎呦...,妈的。”武陵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他说,“哥哥,这院子是谁的,你这样子,也算是低调?”说完,他缓缓坐下,屁股刚挨上椅子,疼得他又跳了起来。他质问道,“现在可不是数落我的时候,你把我叫过来,不是为了秋后算账吧?”

    “我哪有秋后算账?”武陵风摇摇头,他太熟悉自己这

    个弟弟了。他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主儿。招灾惹祸,一天不给自己出难题,像个两个人娘,白生了这个孽障。接着,武陵风说,“这次,要不是陆家狗咬狗,凭空生出这么多好处给我们,我才懒得招惹上陆家这个大麻烦。”

    这是武陵风真实的想法。

    想他虽然在水古镇呼风唤雨,可比陆家在麟州只手遮天,还是相形见绌,差的太远。

    说句不好听的,陆家在江湖上纵横多少年?江湖里的关系盘根错节,谁知道背后站着什么大佬?再者,陆家经商多年,家财万贯,用钱就能砸死自己。

    这时,武陵雄嘴翘得老高,他不悦道:“象虽大,鼠能克之,你怕他做什么,就凭陆谦玉那个败家子,即便我们不出手,陆家在他手里也完啦。”说完,武陵雄笑嘻嘻的贴过去,又说:“何况我们身后,还有山中之人撑腰。”

    “闭嘴!”武陵风勃然大怒,“告诉你多少次了,这件事情不可对外宣扬。”

    武陵雄微微一愣,低着头说,“这里不是又没有外人?”

    “到此为止!”武陵风哼了一声,没在继续发作,他说,“我既叫你回来,必有重要的事情。”

    “说来听听,弟弟愚笨,猜不出来!”武陵雄阴阳怪气的说。

    武陵风将陆刃招兵买马之事和盘托出,他说,“那老狐狸,胆子不小,想要吃了咱们,就怕牙口不够锋利。”

    “真的?”武陵雄惊讶,“他可真会异想天开!”

    “有些人睡着了,就会什么梦都做。”武陵风道。

    “大哥,是要除了这个老东西吗?”

    “是他不仁。”武陵风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那就休怪我不义,风水轮流转,他能得了陆家之主,我就不能?”

    武陵雄哦了一声,点点头,忽然一拍自己的脑门,他说,“大哥,弟弟这里还有一事。”

    “何事?”

    “山中前几日送来一个消息。”

    “何不早说?”闻听,武陵风一时急躁起来,“他们又有什么指示?”

    “他们下山来了。”

    数日前,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到水古镇来,武陵熊打开来看,只见到寥寥数笔。

    他掏出书信,递给武陵风。

    信上书:

    大事迫近,尔等做好准备,我们已经下山,等待后续联络。

    武陵风看完书信,折了折,走到烛台前,点燃了。

    顷刻之间,书信化作了灰烬。

    “全是些废话!”他吹了吹纷飞的灰烬,数落道,“他们在搞什么,每次都让我们猜?”

    “肯定是那群老家伙搞出来的!”武陵雄舔舔嘴角上的水渍。“那我们怎么回应?”他问。

    “暂放一边。”武陵雄由紧张变成泰然,他说,“先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刚才讲到哪了?”武陵雄一打岔,自己都给忘了。

    “取而代之,岂不美哉?”武陵风道。

    此时此刻,武陵风在心里正在谋划自己的人生蓝图。铲除陆刃后,夺得陆家财富,届时,武林山庄便可一朝乘风起,遇雨化作龙。

    扬名立万,功成名就,江湖里,留下属于武家兄弟璀璨的一笔,指日可待。

第九章,夜晚的袭击

    悠扬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月亮躲在了云层里,麟州城自白日里的喧嚣中难得脱身,宁静的睡去。

    忧郁的光透过一家酒馆的门投射在街道上,几个醉鬼踉踉跄跄的门里出来,沿着长街走去。

    少顷,一个带着高帽,掌柜的模样的人火急火燎的追出来,但见醉汉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破口大骂,“一群混蛋,躲那个老鼠洞里去了,还没给钱呢!”

    冲着某个方向,掌柜的矗立良久,随即返回屋中。

    大厅里四处空荡荡的桌椅,预示着酒馆即将打样,伙计正用抹布擦拭着桌子,掌柜的余怒未消,瞪了一眼伙计,但没说什么,他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两个人吸引了过去。

    他们俩穿着青色的长衫,竹子编的斗笠放在桌角上,剑依靠着桌子腿。其中一个模样俊俏的,皮肤白皙的小生,穿了双破了洞草鞋,脚趾从中露出来,他却不以为然,无伤大雅的从桌下伸出来。

    掌柜的刚做了一场吃白饭的坑人买卖,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他觉得这俩人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于是转身回到柜台,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但他们毫不知情。

    “田师兄。”少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接着说,“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呢?”

    “大约两天吧,等掌门的消息。”田守义端着酒杯,举止不定,相对而言,他更喜欢店里的烧鸡,于是,他放下酒杯,撕下一条鸡腿,吃了起来。

    “然后呢?”少杰也撕了一条鸡腿,他的模样像师兄那样,大口的咀嚼,“我们去哪?”

    “你总是这么多问题。”田守义把骨头扔在桌子上,他说,“你该担心的是会被鸡骨头卡到了嗓子眼。”

    咳咳咳,少杰咳嗽了几声,真的被鸡骨头卡到了嗓子,他急忙吃了一块馒头,等把鸡骨头咽下去了,他才轻松地说,“师兄,你可真是神机妙算呐。”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但,可真不是师弟问题多。这次事件,非同小可,江湖上十二大赫赫有名的门派都参与其中,我们要挣得头筹,可不容易。”

    “重在参与。”田守义呵呵一笑,“师门让咱们两个下山,无非是充个脸面,免得其他十一个门派背后说闲言碎语,说我们在这事情上,没个大门派样儿。”

    “大门派?”少杰噗嗤笑出了声,他自我贬低道:“那个说我们是大门派?那是三十年前的了事情了吧?”

    田守义哼了哼,“至少,我们现在也还挂着天门山的招牌,别那么看不起自己。”

    “对呀。”少杰说。

    “一惊一乍的,哪里对了?”

    “无论怎么样,这次都是重振门楣的好机会,我们得加把劲,给他们看看,天门之上,华剑依然!”

    田守义尴尬的望着一脸憧憬的少杰,很难一盆凉水浇下去,他说,“天门之上,华剑依然,就靠你了。”

    “不不不!”少杰晃动着两个臂膀,“师兄才是未来掌门的继承人。”

    “那好,我该去梦里当掌门了。”说完,田守义冲着掌柜的挥挥手,’“掌柜的,嘛呢,有客房吗?”

    此刻,掌柜的已经换个姿势,翻看起账目来。

    自从陆家灭门惨案发生以来,搞得麟州城人心惶惶,这段时间,晚间喝酒的人少了大半,收入比不得从前。尤其是,陆家新主人宴请群雄,在这里赊了几十坛酒,见不得还了,掌柜的不禁愁容满面。

    “客官,有什么吩咐?”伙计跑过去服务,他说,“掌柜的正在忙着理账。”

    “哦。”田守义低头翻着内衣,拿出几枚碎银子,他问,“住店,有上等客房吗?”

    “呀”伙计搔搔头,笑道:“真不巧,上房满了。”

    “中等的呢?”少杰问。

    “没有中等的。”伙计挺着胸脯说,“我们都是上等客房。”

    少杰失落收起斗笠和剑,说,“师兄,那没办法了,我们得去下一家。”

    “慢走。”伙计收了钱,挥手道别,等他们走了,关好了门,回到大厅,等待的却是一张冷脸。

    掌柜的抱着账目,正不悦的看着伙计,他一脸无知,送上去银子,“掌柜的,咋回事?这是那两位客官的钱!”

    “怎么没有上等客房?”掌柜说。

    “你说什么?”伙计微微一愣,他问,“客房不是住满了吗?”说完,他向楼上瞅了一眼,酒馆一共二十间客房,几乎两天之内都住满武林人士了,他是店里唯一

    的伙计,鞍前马后的服侍这些江湖大佬,怎么会不清楚?

    “把我的房间倒给他们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掌柜的只是骂了一句,“猪脑子,有钱不赚?”

    田守义,冯少杰两个人牵着马走在街上,麟州虽大,但他们不熟,所以要找客栈并不算容易,即便找到了,客栈也满员了,他们只得走街串巷,一直找下去。

    “麟州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外人?”冯少杰边走边问,他郁郁寡欢的心情,此刻正写在脸上,偏巧今晚的月亮似一把弯刀,不够光亮,田守义看不见他的烦闷。

    “不能说都为了那事而来,可也差不多。”田守义说。

    “十二门派,哪有这么多人?”

    “想得美。”田守义打了一个呵欠,“你问题真多,动动脑子好嘛,你这样,天门山上,华剑可不一定能依然了。”

    冯少杰嘟嘟嘴道,“我哪没有动脑子,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那件事暴露了。”

    “对咯!”田守义又打了一呵欠,他说,“整个江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安波涌动,这就好比,我现在的困倦,由来已久,难得找到客栈倒下就去,所以早晚会爆发的。”

    “神来的比喻。”冯少杰暗叹道,“田师兄,不愧是田师兄,嗦都这么富有哲理。”说完,他便扭头转向一条巷子里,顿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些的声音,仿佛有几十个人在巷子里蹑手蹑脚的走动。

    田守义摸着剑鞘,他说,“别搞得紧张兮兮的。”然后,他把剑拔出了一截。

    冯少杰非常好奇,他抱着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漆黑的巷子,他说,“麟州城,真热闹。”

    陆谦玉躺在床榻上,眼睛睁的最大,借助一缕幽暗的月光,他看见微风抚动床纱,蜘蛛在棚角结网,窗户纸上印着几只昆虫的影子。

    毫无疑问,他是失眠了。他做了一个梦,小楼站在闺房前,含笑向他招手,他走了过去,正在这时,一把刀从后面插入了小楼的心脏,她倒在了血泊中,陆谦玉就被吓醒了,不觉得流了一身的冷汗,所以他很渴,翻身下床去找水,随便,他也想把棚角的蜘蛛处理掉。

    然而,这时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一个猴子的黑影蹲在窗台上,等发现那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猴子时,吓得陆谦玉抽身取剑。

    “谦玉,别紧张!”猴子从窗户上跳到房间里,用的是浪流的口气,他说,“孤寒快收起来。”

    “装神弄鬼,什么毛病?”陆谦玉放下剑,没好气的说,“有门不走,恶习难改。怕看家的本事生疏了?”

    对于陆谦玉的讥讽,浪流不以为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说,“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接着,他坐下来,掏出火折子,点了火,屋子里亮堂了起来。

    陆谦玉眨了眨眼睛,他闻见了一股酒味,所以阴阳怪气的说,“就不怕喝死你?”

    浪流哼了一声,说,“莫使金樽空对月。酒是好东西,多少人醉着,却无比清醒,而多少人,醒着,却假装喝了酒?”

    “闭嘴吧。”陆谦玉倒了杯水给他,说道:“你无缘无故的跑进来,就为了跟我讨论这件事?”

    “自然不是。”浪流放下杯子,一抹下巴,身体凑上前,像隔墙有耳似的,小声的说,“好戏,就要开场了。”

    “说清楚点。”陆谦玉推开他,带着一脸嫌弃的说:“我讨厌你身上这股味。”

    于是,浪流举起胳膊,闻了闻腋下,他诧异的说,“什么味,男人味吗,哈哈哈。”

    “神神秘秘的味!”陆谦玉说,“武陵风,或者是陆刃,又有什么动作?”

    接着,浪流将他在武陵风那边打探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武陵雄到了麟州?”陆谦玉听完,发出一声喝彩,“太好了,免得我再去水古镇找他算账。”

    然而,话音刚落,忽闻窗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两人相视一眼,预感不妙。

    “我去看看”浪流快速移到窗前,低头往下一瞧。接着,一个黑影射入窗户,擦着他的面庞,当的一声钉在了柱子上,那是一枚黑色的剑形飞镖。

    “我们被发现了?”浪流喊道,他看见对街的屋顶上站着几个人影,飞镖正是从那边射过来的。

    “通知石翁。”陆谦玉转身取剑,向门口跑去。

    这时,房门前突然出现三四个黑影,木板四分五裂,被人一脚踢开,木屑

    纷飞,黑影强横的闯入。不等陆谦玉做出防御态势,只听有人大喊,“陆少爷藏得好生严密,让我们找的苦啊。”

    “你们是...”

    “取你狗命的人。”

    话落之际,三个黑影大步向前,已然来到了陆谦玉跟前,幸而他反应敏锐,避开了当头劈下来的一剑,闪到了别处。

    接着,黑衣人眼中似乎只有陆谦玉,所有人追上来,对着他乱砍。

    陆谦玉不再客气,使出最擅长的剑招,撩拨之间,拦下了不少致命的攻击,随后浪流从后面帮他解围,两人,三下五除二,极为轻松的便结果了三个敌人。

    “他娘的!”浪流俯身,揪起其中一个,仔细瞧了瞧,喃喃自语道:“这些是什么饭桶,武陵风的?”

    楼下紧接着也响起了一片打斗声。

    陆谦玉与浪流迅速赶到楼下,只见酒馆大厅,人和打翻的桌椅挤在了一块,差不多有二十几个。他们穿着各异,更像是一伙毫无组织性的绿林强盗。

    但麟州城附近哪有胆子这么大的一伙强盗敢来城内打劫?

    陆谦玉以为,他们也不是武陵风的人。

    首先,武陵风手下的黑衣剑客,用的是剑,不是刀,抑或乱七八糟的武器;再者,黑衣剑客,穿着统一的黑衣蒙面,哪有这么招摇过市;最后,黑衣剑客,全是练家子,用的出完整的剑法,极难对付,否则陆谦玉就不会在芦苇荡里躺半个月了。

    “掌柜的!”

    浪流喊了一声,把陆谦玉从冥想中拉回到战场。

    只见掌柜的连滚带爬,正被两个人追杀。他毕竟不是练武之人,缺少保护自己的手段,已经受伤了,灰色的长衫上沁出了一大片红色。一个歹徒追上了他,拉住他的衣服,掌柜的挣脱了,接着被那人踢了一脚,像个石头似的撞向了桌子。歹徒跟上去,举起短刀,朝着掌柜的砍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谦玉掷出孤寒,刺倒那人,接着从二楼飞跃而下,落地踢翻两人,来到掌柜的身边。

    石翁此时也杀将到此,后面跟着三四个穷追不舍的歹徒。

    “他们是陆刃的手下!”浪流不知何时揪住了一个胖墩墩家伙,仔细打量他的脸,“我在陆家打探的时候,见过这个家伙,错不了!”

    “陆刃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石翁诧异道。

    陆谦玉看着浪流踢开重重的踢开胖子,心想“难道是送去的花圈?”

    “还在背锅的呢?”浪流挥了挥拳头,“先打翻这些家伙,逃出去再说吧。”

    转眼之间,十多个敌人,朝着浪流围了上去。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陆谦玉蹲下去扶起掌柜的,把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查验他的伤势,这时店小二不噗通一声跪在掌柜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痛哭。

    “掌柜的,你不能死,撑住啊。”哭时,店小二推开陆谦玉,搞得他困惑不已,只好从尸体上抽出孤寒,摆出防御。这时,店小二变得又气又恨,他指着敌人,大喊:“你们这群卑鄙的家伙,说过不会伤害他的。你们骗了我。”

    陆谦玉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旋即抓住店小二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问。

    店小二望着呼吸停止的掌柜,哭着说,“我这条是掌柜的给的,我害死了他,我不是人啊。”

    “哭丧个屁!”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瘦子,他说,“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叛徒,还不给我滚开,想死吗?”

    陆谦玉认识这个瘦子,他就是陆刃身边的亲信,瘦猴。

    接着,瘦猴朝着手下大喊:“陆谦玉在哪,看准了,老爷只要尸体,碎了不要紧,一根手指,五百两!”

    “五百两?”浪流忍不住讽刺道。“谦玉,瞧见了吗?你的命便宜了点!”

    陆谦玉不太喜欢浪流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开玩笑,他瞪了一眼店小二,犹豫之后,举起的剑还是放下了,毋庸置疑,他被店小二出卖了,他松开手,说:“等会再找你算账。”

    “狗日的小兔崽子!“浪流没陆谦玉那么大气,他气得直跺脚,心想陆谦玉为什么不一剑砍下这个叛徒的狗头,也好出出气。他愤怒的吼道,“小爷我走南闯北,总是我出卖别人。还没被别人出卖过!没想到啊,没想到,小爷我竟然在你这条阴沟里....。”

    他未说完,敌人一拥而上。

第十章,酒馆的鏖战

    陆刃的手下多以麟州各类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组成。

    他们武艺稀松,兵器林总,秩序混乱,看起来更像是一群卖艺的草台班子。

    总之,对付起来并不费力。

    飒起肃风,血腥味在酒馆里弥漫。

    此间,陆谦玉立于狼藉之中,脚下是三个死去的倒霉蛋,眉头紧锁,冷峻的面庞不容一缕轻松。

    乌压压的身影,如潮水涌入船舱漏洞,他们挤进酒馆大门,似乎无边无际。

    他初步估计,屋子里此时足有几十个人,窥斑见豹,总数说不定超过了上百,这将是一支小型的军队了!

    手起剑落,剑落起手,转瞬之间,陆谦玉手腕酸痛,敌人又一次冲杀过来。

    他麻木的重复着、挥、砍、劈,刺的基本剑术动作,根本不必动用真正意义上的剑法,只有当面对上稍有实力的敌人时,才多加了几分力道和专注。

    在惨淡的月光下,他的身影闪烁不定,孤寒像一条在敌阵里飞舞的蛇。

    眨眼间,鲜血飞溅,残肢剥落,呻吟声响成了一片。

    敌人又一次退却。

    浪流三进三出,杀了一个痛快。一边施展掌法,一边猛灌。喝的越多,越是凶猛。一套排山倒海般的掌法挥过去,无人匹敌。

    至于石翁。陆谦玉和浪里加起来尚且不是他的对手,无能鼠辈又怎能近他三步?

    他的剑下不留活口!

    “一群笨蛋!蠢货!”瘦猴抹去前额的冷汗,眼见手下一个个丧命,战局未发生实质变化,他又气又急,对手下人大骂,“不动脑子的东西,快把他们分开。分开,快!”接着,他慌得左右踱步,像个得了胃病的猴子。

    陆谦玉的实力出乎瘦猴的预料。传言陆家少爷是个纸糊的汉子,三脚猫的功夫,岂料那都是假象。加之石翁和浪流从旁协助,三个人形成了一道攻不进去的防御之墙。

    敌人仰着脑袋一味的猛冲,就好像皮球铛铛铛撞到了墙上,全送了人头。

    众人得到瘦猴的话,不再猛冲。但如何将三个人分开,他们毫无头绪。所以翘首以盼,希望瘦猴继续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作出指示。

    无奈瘦猴庸才一个,那有什么战斗天分?“娘的!”他推着身边的人,喊道,“怎么停啦!给我冲,逐一击破,明白吗,逐一击破!”

    “什么是逐一击破?”有人问了一声。

    “就是一个个的给老子收拾他们!”瘦猴气的大骂,“娘的,现在懂了吗?”

    “可我们怎么破?”又有人问了一声。

    “是逐一击破!娘的,我怎么知道。”瘦猴朝着众多黑影看去,几乎是怒吼了,“你们都不知道吗,真是一群废物!”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尴尬的一幕。

    敌人跃跃欲试,但谁也不敢往前一步。双方中间,似乎隔了一片雷池。

    此间,酒馆里光线混沌。

    陆谦玉露出惨淡的一笑,伤多了两处。因为它们像猛兽撕咬,火辣辣的疼。

    “一丘之貉!”浪流哼了哼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们,什么是逐一击破?”

    “你闭嘴,等会我就撕烂你的嘴。”瘦猴道。

    “逐一击破呢,讲究战斗之中,当你们的敌人,哦,也就是我们联合在一起,你们打不

    过,然后需要....”浪流说到这,笑出声来,“可就算我们把分开了,一群废物,还想怎样呢?”

    瘦猴气的发狂,暴跳起来,“你才是废物!等会就让你看看谁才是废物。”

    陆谦玉顺着声音,望着门外,心中另有所想,陆刃之所以没出现,便是在来的路上,到时敌人数量还将增加,多了陆刃这么个强力的敌人,胜负难料。

    “浪流,速战速决!”

    正在这时,他的侧后方,忽然一个人影冲来,明晃晃的短剑反射着月光。陆谦玉余光凌冽,侧身一闪,顺手抓住这个家伙的手腕。

    稍稍用力,那人闷哼一声。

    接着,陆谦玉举起断剑,斩下之际,面色哗然。

    “王大虎?”陆谦玉认得此人,他问,“你拿着匕首刺我作甚?”

    “我...我...!”王大虎支支吾吾了半天,倏然扔掉短剑,双膝跪地,“我不是人啊,陆少爷,我不是人。”

    “还不快走?”陆谦玉扶起他,“别跟我开玩笑了,好好回去杀猪,行吗?”陆谦玉说完,暗出一口气,不由得心如刀绞。

    回想起,数月前,他与城南杀猪王大虎在饭桌上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好不畅快。今日却落得个刀兵相见,朋友相残。

    常言世事难料,反差之大,仍然陆谦玉猝不及防。

    “陆少爷,对不起。”王大虎带着哭腔说,“我一时鬼迷心窍,我该死。”

    陆谦玉不想说话,挥了挥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并非所有恻隐之心皆能唤浪子回头。王大虎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

    陆谦玉发觉一把匕首刺向自己时,来不及防御,用胳膊挡了一下,匕首穿透骨头,只差半寸,便触及心脏。

    这时,浪流一脚踹开王大虎。张嘴骂道,“不要脸的东西!给你留了条命,竟然还不知道感恩?”

    这一击,浪流动了九成力量,亏的是脚,而不是掌法,否则王大虎必死无疑。

    王大虎撞到墙上滑下来,连咳了几口血,他呻吟着道:“陆少爷,你若不死,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全完啦!”

    “那你全家就去死好了。”浪流冷冷的说道,于是,大步向前,途中被陆谦玉拦住了。

    “让他走吧。”陆谦玉说。

    “神经病啊?”浪流推开他,“这厮可要杀你!”

    “不过陆刃使出的肮脏手段罢了!只怕这些人里还有不少是我昔日的伙伴朋友。”陆谦玉说完,面向一众黑影,淡淡的问道,“你们说,我说的对吗?你们的家人都在陆刃的手上!”

    这时,人群骚动,当啷一声,不知是谁的武器掉在了地上。瘦猴大喊,“谁的?给我捡起了,谁他娘的敢退后,我就杀了他。”

    “对!”有个人说。

    随即又有人说,“我是武器铺的王达,我妻子被陆刃捉了去,她是我最近亲的人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所以...”

    “我姑娘也在他的手上!”

    “够了,狗东西们,你们没有退路了!”说话时,瘦猴突然发威,抽出剑来,砍向黑影中的一个。那人应声而倒,临死前轻轻的说了一句,“陆老贼,不得好死!”

    瘦猴哼了哼,又喊,“杀了陆谦玉。否则,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都得死。

    只要他一死,陆老爷承诺给你们的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

    其中厉害还需揣摩吗?

    陆谦玉看罢,不禁为陆刃的阴损手段而懊恼,他说面朝众人,心平气和的说,“谦玉惭愧,不能保护你们家人的周全。尔等今日与我为敌,事出有因。尔等若是退去,我既往不咎。只等杀了陆刃那厮,来日把酒。但你们真想要我陆谦玉这条命,那就来吧。”

    “说得好,说得妙!”瘦猴一边鼓掌,一边不耐烦的说,“陆少爷真乃大肚量,豪杰啊!不过,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瘦猴故意在这里停顿,笑了几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陆刃面前的一只狗,还敢在我面前叫唤?”浪流大喝一声,音浪层层叠叠,回荡在屋子里。接着,他阔步走向瘦猴,隔着人墙,瘦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陆少爷,对不住了。”

    “来生做牛做报答你。”

    “束手就擒,别反抗了。”

    “你们一个个平日阿谀奉承的脸庞都哪去了?”陆谦玉双目紧闭。

    “别说了,陆少爷,今时不同往日了。”

    “人在何种情况下,才能变得如此卑微?”陆谦玉又说。

    “请你别说了,你是斗不过陆老爷的。”

    “你们想看看,自己的脸,究竟有多么可憎吗?”陆谦玉叹了一口气。

    “求你别再说了,够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陆家上下,八十三口,我的小楼,谁曾放过他们一条生路?”陆谦玉仰头问。

    “真的求求你了,别再说了!我们会为下跪,会给你立碑,给你烧纸,给陆家族谱上香!”

    “灵魂已经泯灭,空留驱壳又有何用?”陆谦玉圆目怒瞪,断剑一挥,大喝一声,“我命由我,尽管来取”

    “一个个嗦什么?”瘦猴踢着身边的人,催促道,“都给我上啊!”

    于是,黑影再一次压上来。

    陆谦玉扬起憔悴的面庞,露出诡异的微笑,他挥剑而去,将怒火掺进剑招之中,手臂呼呼生风,施展出令人惊叹叫绝的陆家剑法《千军破》。

    杀人不过头点地,门前落叶秋风扫。陆谦玉,一人,一剑,杀了个血花绽放,酣畅淋漓。

    最后,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躺着一层尸体,敌人一个面露恐惧,停滞不前。

    陆谦玉前进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陆谦玉前进两步,他们就后退两步,陆谦玉前进三步,便有人退到了外面。

    敌人斗志荡然无存,此乃天赐良机。石翁喊了一声,“趁现在,冲出去。”

    于是,陆谦玉和浪流两人,化作了暗影疾风,从人群中穿过。敌人似乎忘记了抵抗,像木头一样站立不动。有好几个人,吓破胆,丢下武器,逃之夭夭。

    瘦猴嘴唇上沾着吐沫星子,无论怎么喊也没用,即便他用长剑威胁也无济于事。

    所谓兵败如山倒,神仙难力挽狂澜。

    眼见败局已定,陆谦玉断剑将至,瘦猴顾不得别人,脚底抹油,先逃一步。

    慌不择路之际,犹如撞到了一堵墙,他钻到了一个人怀里,身体反弹回去,踉跄的几步才停稳。

    接着,他抬头要骂,“混蛋,那个...”

    对方一巴掌拍下来。

第十一章,石翁的决议

    “你他娘的...”

    瘦猴遭人当头一拍,原地转了两圈,顿时火冒三丈,吐沫星子飞溅,大骂,“谁打的老子,活腻歪了?”

    “混蛋!”

    接着,又是一个大嘴巴呼过来。

    这次瘦猴身体一趔趄,嘴里传来一丝腥味,他闻声不对,抬头一看。

    “陆老爷!”他浑身一颤,吓得脸色苍白,“我不知道是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陆刃再次扬起手,吓得瘦猴急忙闪到了一边,他哼了一声,“躲,躲什么多,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陆刃面色铁青,眼光瞥着战场,只见遍地尸体,凄惨至极,手下一个个跟吓破了胆的小鬼似的从门里跑出来。

    在见到陆刃后,他们的脚步才停下来,一个个耷拉个脑袋,像斗败的鸡。

    “陆谦玉那小子太厉害了,我们...”瘦猴咽了一口吐沫,眼珠子翻了翻,不时瞥着陆刃的手,担心再来一巴掌。

    “一群饭桶!”陆刃指了指所有人,无奈的说:“瞧瞧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德行?兵器呢?哪去了?给我找到!”

    月光冷淡,街道上一片死寂,风里传来有人嗫嚅的声音。

    “老...,老爷...!我们折损了三十几个兄弟!”

    陆刃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他转过身,眯着眼睛望着酒馆的门口。那里,一扇破门板被众人践踏的成了无数片的木屑,上面沾着红色,有血还有漆。

    忽然间,一只脚踢开碎木,飞了出来。

    “陆老贼!”浪流大吼一声,同时掷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来得正好,免得我去找你!”

    陆刃侧身躲过一块砖,嘴角咧开,不屑的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盗贼!你好大的口气。”

    “你好大的胃口!”接着,陆谦也走了出来,“区区鼠辈,也敢觊觎陆家,怕你吃得下,咽不下!”

    “呦!”陆刃狡黠的一笑,“我的侄儿,你还活着呢,真是太好了。”说完,他望着陆谦玉,

    此时,陆谦玉一身白色长袍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孤寒正往下滴着敌人之血。怒瞪着双眼,面孔狰狞,宛如一头猛虎。

    “陆老贼,你为了私吞陆家产业,滥杀无辜。”陆谦玉甩去孤寒的血迹,指着他说,“我可真想扒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是个什么颜色。”

    “铁定是黑色的!”浪流说。

    “我的侄儿,何必如此动怒呢?”陆刃呵呵一笑,脸上随即严肃起来,他说,“一些碍事的小人物而已,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有一个女人,叫什么小楼的,有点可惜。”

    一听到小楼,陆谦玉气的浑身颤抖,他咆哮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吼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陆刃不耐烦的说。

    “我先送你去见爷爷,跟他老人家请罪,然后再送武陵风那个狗东西下去陪你。”陆谦玉恶狠狠的说。

    陆刃嘿嘿一笑,“想不到你还挺行的,这么快就知道武陵风的存在了嘛,干得不错!”接着,陆刃扬起长袍,从腰间摘下剑鞘,放在手中边看, 边惆怅的说:“我知道那是我侄媳妇,只怪我当时并不在场,要不然,也不会让那禽兽...唉!罪过啊!”

    “老爷,其实谁也没动她。”瘦猴在一旁说道。

    “还好。”陆刃诧异的点点头。“那她怎么死了?”

    “武陵风去扒她的衣服,她誓死不从,踢了他一脚。于是就被武陵风一刀杀了。”瘦猴解释着。

    “罢了!”陆刃摇摇头,“人都死了,说这些干什么。”

    “厚颜无耻之徒!”隐藏在暗处的石翁也走了出来。

    “早就知道你这老头在场了,还藏起来了,要偷袭我吗?”陆刃对石翁笑了笑。他说:“十几年不见了,脾气还是那暴躁,气大伤身啊,你也活不了几年了吧?”

    石翁历经世事,早已养成了能容百态的度量,但这次,依然被陆刃气的脸青。他叹了一口气,“作孽啊,早知如此,老太爷当初就应该杀了你。”

    “虎毒不食子!”陆刃得意的说,“幸而我爹把我撵出家门,不然,哪有我今天成为家主的机会?话又说话来了,这个家主,本来

    就是我的,今日,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不算是偷,也不算是抢。”

    遥想当年,陆家生有三子,长子-陆铭,次子-陆刃,小儿子-陆晨。

    陆晨不喜锦衣玉食,专爱游山玩水,离家出走多年,至今查无音信。剩下陆铭和陆刃成为家主最有利的竞争者。

    陆铭温和谦顺,办事认真仔细,深得周围人的喜爱,不过胆小怕事,遇事有点犹豫不决。

    陆刃性格残暴,迷恋酒色,喜欢傍门佐道,擅长把控人心,并且非常聪慧,武功高了陆铭一截。

    兄弟两人,因性格迥异,而产生情感罅隙,互相看不上对方,尤其是陆刃,对这个哥哥,极不尊重,陆铭倒是处处包容。

    陆老太爷确有偏袒陆铭之嫌,但对陆刃绝不怠慢,希望他能浪子回头。不过,接连的失望,让陆老太爷暗下将陆家交给陆铭的决心。

    后来,陆刃勾结外人盗卖陆家产业东窗事发,陆老太爷盛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宗谱除名。

    陆刃始终认为这一切都是陆铭夫妇在背后搞鬼。这么多年,他在外游历,尝遍苦楚,受尽冷眼,为的就是报复。

    “陆家早与你没有任何瓜葛!”石翁亮出长剑,恶狠狠的说:“今日便要做个了结!”

    “要不是我那侄儿送来的花圈,我还找不到这里!”陆刃狡黠的笑道。接着,他吟道:“‘天惶惶,地荒荒,陆老贼,莫嚣张’是这几句诗吧?还挺有才气的。”

    陆谦玉心里一沉,果然这样!

    “老爷!”瘦猴站在一旁,精神焕发的说:“何必跟他们做无意的口舌之争,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就完啦!”

    “找死的蠢东西!”浪流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瘦猴缩了缩脖子,望着陆刃,再不言语。

    “到此为止吧!是该有个了结了!”陆刃抽出长剑,冷笑道:“看来,今天晚上我们只有一方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一定不是我!”陆谦玉不想跟陆刃废话下去。

    长街虽宽,而他毫无退路,生死之间,而只能抉择一条。

    “我的好侄子,你就那么希望早点见到你的父亲?”陆刃话落,收敛表情,刹那间,身上内气涌动,长剑一指,作出攻击姿态,旁边众人皆虎视眈眈,暗暗欲试。

    “你根本不配提他的名字!”陆谦玉大吼一声,无尽的怒火驱使着他提起孤寒,使出陆家残剑。

    第一章,三千大道。

    第二式,离剑式。

    只见陆谦玉身影如梭,断剑在手中以诡异的姿态旋转起来,其状,像是旋转的风车一般,直奔陆刃而去。

    陆刃对陆家剑法了如指掌,找寻克制之法岂不是信手拈来?

    他站立不动,从容的出手,长剑拨去孤寒,直刺他的肩膀。陆谦玉仓促收手,孤寒与陆刃长剑撞在一起,反弹之力令他倒退了几步,刚刚停稳,他不顾手臂酸疼,挥剑再往。

    第三章,千鸟无痕。

    第三式,凌空式。

    陆谦玉从地高高的跃起,展开双臂,化作了一只飞鸟,孤寒当空,一剑劈下,凶悍至极。

    江湖之中,所有剑招,不外乎撩、拨、扫、挥、刺、斩、砍、劈这几种方式,出手力量,各不相同。其中,以撩程度最低,劈力量最高。

    陆谦玉情绪所致,必然思考一招必杀,然而,他深知同为《千军破》的使用者,陆刃的剑法比自己更高更妙,防御起来,想必得心应手,所以才故意把剑招打乱,选出第三章,第三式。

    “拿《千军破》对付我?幼子儿戏!”陆刃面对此招,仍是一副泰然,不慌不忙的往后拉了一步。持剑往上,准备硬抗陆谦玉这一剑,以显示他在《千军破》上的更深的造诣,但他似乎想过了。

    下劈仅仅是陆谦玉虚晃一招,在两把长剑即将对撞之际,陆谦玉在空中夸张的扭动,孤寒由左手移到了右手,避开陆刃长剑的锋芒,向下扫去,直奔对方的手臂。

    陆刃毫不惊慌,撇嘴一笑,“这还不错,招里有招,有自己的想法。”说完,陆刃躲闪不得,干脆扔掉长剑,后撤大步。接着,他趁陆谦玉一剑扑空,出现空档,一脚踢出,陆谦玉在空中躲闪不得,胸口正

    中,便听得肋骨咔嚓一声,他从半空栽下。

    “冒冒失失,你太嫩了。”陆刃伸手,瘦猴送上一把新剑,他说,“人到应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倘若执着,必定深受其害。”

    “老爷说的极是。”瘦猴奉承道。

    陆谦玉落地,捂着胸口,踉跄几步,浪流一把将其扶住。

    “陆刃习得《千军破》,又在江湖浪迹多年,武功招数变化颇多。谦玉,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就交给老夫对付吧。”石翁说罢,大步向前,停在陆刃身前。

    “石老头,我早就想领教你的剑了。”陆刃不屑的哼道。

    “只有一次机会。”石翁手腕一抖,长剑在前,脚下生风,刺杀而去。

    两人也不废话,随即打在了一处。剑气四射,电光火石之间,便已交手了几十招,处于关键时刻,谁也不得脱身。

    长街上,肃杀之气弥漫,月亮洒下来一地的白霜,房屋的影子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只听得刀剑之声,连绵不绝。

    陆谦玉的胸膛,犹如翻江倒海,猛地喷出一口血。

    瘦猴将陆谦玉的情况看在眼里,觉得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带着人攻击而来。

    “你还能打吗?”浪流关照陆谦玉一声,他说:“这个卑鄙的小人,让我看着十分不爽,多活一刻,都令人浑身难受!”

    陆谦玉点头,提剑杀向来犯之敌,浪流在前开路,一套《拂云手》劈开一条血路,但见他面前的敌人,像禾苗似的向两侧倒去,陆谦玉跟在其后,孤单挥去,吓得敌人不敢向前。

    转眼之间,浪流便来到了瘦猴跟前,那瘦猴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会,硬充自己是江湖好汉。简单的比划了几下,眼见吓不住浪流,于是转身就逃。

    浪流岂能再放过他,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稍稍用力,听得咯嘣清脆,把他的脖子捏的粉碎。

    瘦猴瘫倒在地,剩下的敌人踟躇片刻,继续攻来。

    又是一阵混战,几十把格式武器一起涌来。两人且战且退,杀来杀去,力气下降的厉害。

    疲倦之时,浪流的腿上,不知被谁刺了一剑,血流如注。左肩上也有一处伤口露骨,至于其它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

    陆谦玉亦是浑身疼痛,搞不清楚什么地方受了伤。

    “你们且走,我拦住他们。”石翁厚重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

    “想逃,没那么容易!”陆刃喊道,“赵全才,拦住他们,杀了陆谦玉重重有赏。”此时他还不知道赵全才,就是那个瘦猴,已经死于浪流之手。

    “车轮战啊。”浪流抹去脸上的血迹,笑着对陆谦玉说:“你杀了多少了?我杀了三十个,没力气啦!”

    “我不知道。”陆谦玉杀红了眼,那还记得谁死在了自己剑下,不过,他的手臂抬不起了。孤寒不是一般的剑,它是由玄铁铸成,异常沉重,即便只有半截,也差不多将近三十多斤,舞动着它,可是个力气活。

    “他奶奶的,我后背好疼。”浪流拍了拍陆谦玉的肩膀,喘着粗气说:“撤吧,他们不要命了,再这么耗下去,他们死完了,我们也没命啦!”

    “走?”陆谦玉微微一愣,他想走,但是走不得,他说:“我们走了,石翁怎么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石翁不是目标”浪流一掌推开冲过的敌人,喃喃道:“再说他本事那么高,他若不想死,谁能杀他?”

    陆谦玉好像明白了什么。

    陆刃的目标是自己,只要他得以脱身,陆刃必定来追,便可以放弃与石翁纠缠,到时候,石翁方可退出战斗。

    “带谦玉去老地方等我!”石翁的叮咛再次传来。

    陆谦玉内心思忖了片刻,喊道:“石翁,你且小心,我们在那边等你。”

    “快点。”石翁回答。

    陆谦玉说完,孤寒一挥,逼退了数人,然后与浪流跳上屋檐,扬剑而去。

    敌人见此,也一跃而上。

    “休想逃走。”陆刃面对石翁的猛攻,抽不得身,眼下只能依靠这群饭桶。他近乎于咆哮的怒吼着,“赵全才,你不宰了陆谦玉,就别回来了。”

第十二章,大船的影子

    这天清晨,江面上起了一层雾,视野所及,无处不朦胧。

    一只小船,飘飘荡荡,沿江下行,像苍白世界里的一片树叶。

    麟江两岸,模糊如卷,山峰陡峭,密林翠郁,不时传来老猿的啼叫,沙哑的声响如同山谷的绝唱,让旅人心头攀上压抑。

    然而,在这悲呛的歌唱里,仍有一点希望之音。

    竹篙划水,单舟向前。清脆的水手号子,仿佛是为了故意呼应着老猿的鸣啼,在两山之间,跌宕起伏,回荡不息。

    陆谦玉睁开沉重的双眼,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号子渔歌。

    一支竹篙耶,水中划耶,山峰排对排,从中过耶,打渔的汉子呦,披太阳呦,比得过星辰仙君....

    陆谦玉愣了愣神,发出一声惨笑,“谁唱的啊,还怪好听的。”接着,伤痛遍布他的全身,他眉头紧皱,透过船舱上密密麻麻的小洞,索取渔歌的出处。于是,瞧见了一片混沌,让他误以为置身于一处云霄天国。

    他陶醉般的继续听着渔歌,他的思绪开始无边无际的延展。倏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化作了一只轻盈雨燕,飞出了船舱。

    他穿过重重迷雾,向云层之中飞翔,他越过云层,继续攀援,欲求世人皆爱慕的凌云宝殿。

    突然间,场景变化,狂风肆虐,暴雨降临,一道雷电从天而降,将他的羽翼打断,他痛苦的向下跌落,最后回到了船舱。

    陆谦玉再次睁开了眼睛,后背上传来巨大的疼痛,他伸手摸了摸,发觉够不到,只好作罢。

    此间,渔歌仍然在耳边萦绕,他挣扎起身,手边忽然触碰到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个干瘪的酒葫芦,上面印着一道道梅花血印。

    凝固的血糊满了他的白衣,于是,衣服硬的好像是一张牛皮,自己的亦或是敌人的血,依旧散发着腥味,飘进他的鼻子,刺激着他的回忆。

    陆谦玉盎然叹息,惆怅的仰头,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酒馆一战,石翁一人挡住陆刃,他与浪流两人得以突围。

    当时,陆谦玉与浪流在房屋顶上飞奔,一路向城外逃去,敌人在其后穷追不舍,途中相继爆发了几场战斗,两人再添不少新伤。岂料,最后一次战斗,敌人阴险的发出十字镖一样的暗器偷袭,伤了陆谦玉的背后,应该是在肩膀处。

    陆谦玉记得很清楚,他像个皮球一样从屋顶上跌落的场景。当浪流背着他的时候,他还是是清醒着的。最后浪流与数十个人鏖战,杀出城门,那番血粼粼的场景,他就不记得了。

    等他醒来,是在原来的乌篷船上。芦苇絮粘在他的嘴唇边上,闻到的是水草的气息。

    浪流卷曲着一条腿,背靠着船舱边坐着,手里握着酒葫芦,仰头小口啜着。

    他已是遍体鳞伤,衣衫因刀剑所致,破烂不堪,两条袖子不翼而飞,血淋淋的胳膊裸露在外面。接着,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了陆谦玉一眼。

    “暗器,帮你取出来了...伤势不是很严重!”浪流笑的勉强。

    “你呢,没事吧?我看你...”不等陆谦玉把话说完,小船附近响起了大队人马嘈杂的脚步声。

    很显然,陆刃的一群恶犬找到了这里!

    “我去引开他们。”浪流放下了酒葫芦,陡然起身,他猫着腰掀起遮挡船舱的帘布,回头叫陆谦玉的名字。

    “谦玉。”

    “嗯?”

    “天高路远,后会有期!”

    “等等!”

    陆谦玉话刚出口,浪流毅然决然的钻出了船舱。随后他听到,脚步跳到岸上,解开绳索等等一系列的声响,最后,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到了水中,小船不情愿的动了动,在蜿蜒的水道里飘荡而去。

    陆谦玉一时急火攻心,天地昏昏暗暗,又睡了过去。

    小船不知在水道里飘荡了多久,竟然奇迹般的找到了入江口。行至此处,大雾弥漫,俨然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

    “石翁和浪流,是生是死?”想到这里,陆谦玉心如刀绞,在心里骂着自己,“我他娘的是个糊涂蛋,为什么要送花圈给陆刃?如果没有意气用事,也许...”他可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他也这么做了,可惜手臂重的抬不起来。浑身疼痛,仿佛让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支配身体的权利。

    于是,他开始绝望的巡视船舱。

    浪流的酒葫芦空了, 瘪了,但幸好没坏。断剑-孤寒躺在他身边,上面血迹斑驳。一些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五光十色的药物粉末洒的到处都是。干燥的毛毯像是一片豆皮。

    除此之外,船舱里别无他物。

    没有可以饱腹的食物,没有可以润喉的水,没有一点可以拥抱着的温暖。

    他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去。

    回到麟州,查询两人讯息。生也好,死也罢,事有开头,总的有个结尾,人有来处,也得有个归途。

    他竭力移动行将就木的躯干,艰难跋涉一段距离,用爬这个字眼,则更为贴切。

    他来到船尾,掀开帘布的刹那,一望无际的白色迷雾将他包裹起来。

    清风拂面带来湿漉漉的水汽,空气乍凉,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耳边又传来渔歌:

    打渔的汉子呦,披太阳呦,比得过星辰仙君,不穿袈裟呦,不做佛唉,一二两的小酒下了肚,嘿,天地谁人奈我何哈,天地谁人奈我何!

    他闻听渔歌就在近处,于是缩着眼眸,寻找起来,待得视线穿过迷雾,两艘渔船的轮廓在江面上起起伏伏。

    等一艘小鱼再飘近一点,一个黝黑身影,也看得清楚了,光着膀子的年轻水手站在船头,一手撑着竹篙,篙伸入水下,带起一道道浪花。

    “渔夫!”陆谦玉想了想,觉得这个称呼并不恰当,他喊道,“兄台,可否问个事?”

    水手瞪着俩黑黢黢的眼睛,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陆谦玉的小船。隔着薄雾,他对着这边微笑了一下,热情的招招手,“我的朋友。”他解下长篙一段的毛巾,在脖子上擦了一把,接着说,“你说什么呢?我的朋友,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随后,水手挥着长满肌肉的胳膊,竹篙在水下加快了搅动,靠近过来。

    看见陆谦玉,水手不由得暗暗吃惊。

    只见面前这人,手扶船舱,茕茕孑立,头发凌乱,一身长袍沾着血迹,布满了大大小小洞和划痕,伤口清晰可见。此刻,他的脸色比迷雾还苍白,带着一丝秀气,双眼翕动,发出明亮的光芒。

    “哎呀。”水手慌张的大叫,“你这是怎么了?”

    陆谦玉苦笑,说道:“跟人打了一架,敢问这是什么地界了?”

    “往前不远便是麒麟峰!”水手不假思索的说,接着他更详细的补充着,“我们正在它的脚下。很快,你就能见到麒麟峰的壮丽之美了。”

    “那么,距离麟州城,还有多远?”

    “莫非你要去麟州?”水手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陆谦玉点头,“对,我迷路了。”作出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讲,极为痛苦。

    麒麟峰,闻所未闻,他那也没去过。

    他的人生,此前是一个被框住的世界,离开了边框就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回麟州,不可能了。”水手带着坚定的口气说:“你知道吗,你正在往麟江下游去,而麟州在上游。”水手说完,用手指了指迷雾,那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陆谦玉弄清了方向,拱拱手道:“可我只能去麟州。谢谢你的提醒,你可真是个仗义的好人。”随后,他思考着,如何划船回去这个问题,船上没见船篙,或是其它什么能够加以利用的东西,那么这就成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他想再回到船舱去看看,刚走了一步,腿好像两只柳条似的,无法支撑着他的上身,他摔倒下去,幸而手扶着船舱,他才没倒下。

    水手皱着眉头,连连哀叹,“看你伤的不轻,我很担心你。”

    陆谦玉没在言语,咬着牙,再次倔强的挺直腰杆。

    水手带着一丝苦笑,说道:“我劝你,还是先养伤比较现实。这里距离石头城不远,你可以到那落脚,等身体痊愈了,才方便返回麟州!”

    陆谦玉用微笑回应,继续跟支离破碎的残躯作斗争,最后他向命运折服了,他甚至没办法轻松的回到船舱去,更别说没有船篙,他该怎么划回去了。

    “听我的吧。”水手又说:“这里距离麟州城,至少三天行程。按照你现在的样子,怕是要走上十天,或者,你可以找一个水手来打代替你撑船,那样快得多。”

    陆谦玉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可他又意识到,那需要钱。他摸遍了全身,除了大小伤口,分文没有。

    “我没有钱。”

    “恕我爱莫能助”,水手耸耸肩,红着脸,颇为不好意思的说:“朋友何不照我说的办,先去石头城养伤,等家人过来?”

    “家人?”陆谦玉想。

    他仰起头来,空洞的眼神在水手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而像是历经生活大起大落的耄耋老人。

    小楼被武陵风迫害致死,浪流与石翁下落不明,陆家被陆刃霸占。

    天地悠悠,大无边际,家在何方?他仿佛一无所有。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条船,一把剑,剑还是断的。

    这时候他愕然想起,事发突然,父母留给自己的神秘小盒遗留在了酒馆房间,说不定此时已经被陆刃

    所得。

    一时间,陆谦玉陷入绝望。

    “祝你好运,我可怜的朋友。”见陆谦玉不再说话,水手继续哼着渔歌,撑篙远去。将陆谦玉的小船,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此间,天地陡然换了一个颜色。

    太阳从山峦一角高高跃起,一瞬间光芒万丈,火焰熊熊。

    江面上的薄雾逐渐散去。

    陆谦玉一点点看见了江面的情况,小船正在两座大山形成的峡谷里缓行。

    江水幽兰,深不见底,小船驶过,留下一道痕迹。

    灿烂的阳光,铺在江面上,形成了一处奇异的美景,一半波光粼粼,犹如银辉,一半倒影着大山的沧桑墨绿。

    两岸峭壁,约有几十丈高。形如刀削,笔直矗立,从石缝里艰难生长的弯曲树木,在石壁上点缀着斑斑翠绿。几只灵猴在树枝上荡漾,跟着江面上的小船一直走了很远。

    转眼间,在大山的一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雕塑,像是一个端坐着威严猛兽,也许正是麒麟。

    它垂头缄默,如同俯视大江的守护者,望着从水上驶来的一条条帆船。

    正当陆谦玉慨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时候,忽然之间,平静的江面上波澜大作。

    船身剧烈的晃动起来,他不得不抓着船板,水道仿佛断层了似的,水流湍急,向下急转。

    于是,小小的乌篷船跟着水流一头栽了下去。

    接着,一块块的尖锐的石头出现在江面上,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浪花拍打着船身,犹如武器猛击着盾牌。

    小船擦着一块岩石驶过,船身摩擦出一阵尖锐的声响。

    接着,可怜的船板被刮出了一个大洞,江水灌入进来,很快就淹没了陆谦玉的双脚。

    他惊慌失措,背上孤寒,拿上葫芦,左右一看,没有任何补救措施,洞口越来越大,水越来越多,小船即将沉没。

    然而更加危险的是,小船急速往前正朝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撞击过去。它就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对面毁灭毅然决然,陆谦玉暗叫大事不妙。

    轰的一声。

    小船最终不偏不倚一头撞击到了石头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小船断裂了两段,又四分五裂。

    陆谦玉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了空中,跌入江水里。

    江面宛如张开大嘴的噬人猛兽,死死的咬住他的双腿,将他拉到下面去。冰冷的江水沿着他的口鼻耳朵灌入。他感觉自己像是块石头似的落入水中,迅速下沉,不能自拔。

    他的脚在水下毫无支撑,他的手奋力的向上抓着,但是他无能为力,身体依然在下沉,他很快就筋疲力尽了,水压着他的胸膛,他难以呼吸。

    正当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道阳光透过水面照射在他的眼睛上,他明白,那是上苍带给他的唯一指引。

    他必须向着光的方向拼命攀登。

    终于,他抓住了一块漂浮过来的木板,他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

    刺眼太阳,冰冷江水,令他眼睛隐隐疼痛。

    江面的暴动仍未平息,他在激流里浮浮沉沉,时而在水下,时而在水下,血衣被江水冲刷的干净了,伤口也获得了漂洗,他顾不得刺骨的伤痛,死死的抓着木板的手不敢放松。

    突然之间,厄运再临。

    他的身体像是遭到了什么东西猛烈的重击。他感觉到自己的肋骨断了三根,眼前一片漆黑,将要昏死了过去,就在他的手离开木板的,身体迅速下沉的时候,心灵某处,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孩子,活下去!你的路,还没有走完,怎么能在这里休息?”

    “是啊,我不能就睡在这里。”陆谦玉想,“我还有仇没有报,石翁和浪流还没有找到,留个我的江湖还在岸上,我不能倒下,不能休息!谢谢!”

    那个甜蜜的声音仿佛给了他醍醐灌顶的能量,他倏然恢复了意识,接着又被一股力量推动着撞到了石头上。他的手抓住了石头凸起,手指扣着岩石的缝隙,奔腾的江水向从地狱里伸出的手,他正在做出最后的斗争。

    这时,他想起了背上的孤寒,将其抽出,插入坚硬的岩石,一点点的挪动身体,最后上半身趴在石头上。

    太阳从山的一侧完全显露了阵容,炙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是在嘲笑他刚才挣扎求生的可怜样子。

    他仰面躺着,大口的呼吸,思想沉沉,任由阳光把他的寸寸肌肤沐浴。

    正在他处于迷离之际的时候,一个硕大的阴影从远方驶来,将他覆盖住了。

    一个声音,穿过剧烈的水流声,钻入他的耳朵。

    “爹呀!看,那有一个死人。”

第十三章,船上的刀客

    江面上的风,吹得不是很急,夹带了江面上的寒气,沿着毛发的空隙往身体里钻。

    少年零散的头发在风中高高地扬起,他忍不住先打了冷颤,然后身体开始陷入一阵不安分的哆哆嗦嗦中。

    他站在栏杆之后,身后是空旷的甲板,所以他能很清晰的感觉到风的力道。

    他的两只手抓紧了身前的横木,往出探着半个身子。大船在江水里无谓的前进,撞碎一块块凸出的尖石,船身随之一颠一簸,他的身体像落叶那般在船上摇晃不止。

    于是,他看见,躺在石头上的那具尸体也在摇晃。咆哮的江水,吞没着他的双腿,正把他一点点拉向无底的水下深渊。

    少年脸上带着一丝急躁不安的神态。心底里升起一种某明奇妙的情绪,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念驱使着他对身后那个强壮如牛的中年人大喊,“爹呀。”他咽了一口吐沫,身体差点摔下船,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继续呼唤着,“你倒是想想办法呀!他就要沉下去了。”

    中年人男人双脚立定站在木头甲板上,岿然不动,好像是颗钉子扎在了门板上。

    他抱着一双手臂,一把刀被夹在腋窝下,带着一副冷峻的面庞。在他儿子的叫喊声中,他很不情愿的低头看了一眼船头。

    忽然间,他看见前方升起的巨石,不禁让他开始担心大船的命运。尽管他对大船的工艺了如指掌,船头上厚重的金属足以撞毁更巨大的岩石。

    可他还是担心了。

    “别管他了。”男人在缄默了片刻之后,淡淡的说:“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做!”说着,他缓缓的转身,正对着他的是一个华丽巨大的船舱。

    此刻,桅杆上的旗帜在风里飘扬,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火焰一样的声响。

    舱门紧紧的闭锁。

    他的目光似乎可以轻松的穿过木头的罅隙,能够清晰的预见船舱里发生的事。

    在一张虎皮包裹的舒适大椅上,此刻正深深陷着一个面相凶煞的男人。在他两条粗壮像猛兽的前肢的手臂里,分别搂着两个绝色倾城的佳丽。

    她们穿着轻纱罗裙,扭动着丰腴屁股,将开阔的胸膛展现在男人的面前,不时把美味的葡萄和甘醇的酒送入他的嘴里。而他的手,在她们的身上不断的游走,偶尔掐那么一下,惊得某个女子失声的尖叫。

    “爹呀!”少年喊破了嗓子,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臆想,“你不是说过,江湖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少年瞧着石头上那具尸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的显得干瘪。

    “那就是不为。”中年人不为所动。

    陆谦玉瞧着大船的影子靠近自己,他听见了风带来的少年的呼喊,“那人,真的死了吗?”

    “我没死!”陆谦玉从喉咙里发出声响,他很想说,“我还活着。我活着,是为了报仇。”可他的声音几度落在江水里,淹没在它的愤怒里。

    他翕动的双唇,品尝着江水的腥味。他举起一只手,在空中像枯树枝一样摇摆。

    “还活着。”少年倏然间露出了笑容,他说:“爹呀,那人还有一口气。”说完,那少年越过栏杆,一头扎进了江里,然后消失不见了。

    中年人依然雷打不动,直至少年的脑袋浮出水面,像个鸭子似的朝着石头游过去,他才轻叹一口气。

    陆谦玉只觉得一只不大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他的面前出现一张期待已久的稚嫩的脸,他的笑容像裂开的花朵,他额头流下的水滴在他的脸上。

    “爹呀。”少年蹲在石头上,扭头朝着大船呼喊:“救我。

    接着,一条绳索从大船上扔了下来。

    陆谦玉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面前这个人捆绑。接着,他重新跌进了江水里,喝了几大口江水,正当他要憋死的时候,他的头最先浮出了水面,然后沿着大船节节攀升,他距离水下的猛兽越来越远了。

    一番折腾之后,他昏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面前一片漆黑。

    一支幽蓝的鬼火,突然在黑暗里出现,朝着他飘忽而来。

    他警觉的摸了摸身边,抓到了一把干草,于是,他又抓了一把,是一张毛毯。

    他没有发现随身断剑。只见那蓝色的鬼火愈来愈近,他紧张的无法呼吸,他顷刻间坐了起来。

    这时候,又是那张略显稚嫩的脸迎了上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盏昏暗的马灯,正往外散发出蓝色的光晕。

    “醒了?”借助微弱的灯光,少年满腹狐疑的打量面前这个男人,他刚才一连串敏捷的动作,实在令人惊叹不已,一点也不像是个垂死之人。

    “你受了很重的伤,我爹说,你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少年继续说。

    “你是谁?”

    陆谦玉回想起来,他是被眼前这个人给救了!

    于是,他放松了警惕。手仍在枯草堆里不断的摸索着断剑。

    此间,水面激起的浪花不断的冲刷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周围弥漫着浓重的干草和发霉的味道。

    于是,他联想到自己可能正在一艘急速行驶的船上,这里是它的底部船舱。

    毫无疑问。

    这正是他望见的那艘大船!

    劫后余生,暂时寻得了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陆谦玉找到了让自己身心轻松下来的理由。

    “别紧张!”少年把马灯挂在柱子上,接着充满关心的说:“你幸好遇到了我。不,是我爹!”他挠着自己的头发,“是我爹给你上了金疮药,不是我。”少年转身过来,又开始盯着他看了。

    陆谦玉也能更清晰的看见他的脸。

    他是一个约十三四的少年,下巴上已经有一圈模糊的胡须了,他的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在烛火的照射下,像狼的眼睛。头发蓬松着,穿着一件并不合适的大长衫,露出了细长的脖颈。腰上扎着一条黑色的细带,带上别着一把刀库,刀柄上有一颗明闪闪的宝石。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仍能看出他的个子不高。

    “我的...”陆谦玉欲言又止,拱拱手,道了一声:“真的谢谢你,救命之恩,难以为报。”

    “你是在找你的武器吗?”少年噗嗤一笑,“我爹说,江湖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说着,少年神奇般的将陆谦玉的断剑和浪流的酒葫芦拿出来。

    “我叫小刀。”少年热情的伸出一只手,陆谦玉瞧见那只手背上,有极多的沧纹,随后,少年又转为了抱拳,询问道:“你浑身是伤,可是被人追杀吗?”

    “是这样!”陆谦玉毫不隐瞒的点点头。随后惨笑着说,“我以为自己死了。”

    “阎王,可能并不想收你!”少年说。

    接着,陆谦玉的伤口这会儿又开始疼了,他挪动着,依靠着船舱坐下。

    他问:“你救了我,不担心卷入是非之中吗?”

    “我爹说。”少年席地而坐,他改了口,“不,这是我说的!江湖里,是非曲直,哪里说得清!”

    咳咳咳!

    他话音刚落,阴暗里传来了一串沙哑不沙哑,沉重又不沉重的咳嗽声,“小刀,又在胡说八道!”

    “爹呀。

    ”小刀站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由黑暗里走出来。

    陆谦玉挣扎着起身,只听他说,“别动,我救你了,可不希望你死在这艘船上!”

    “我叫陆谦玉!”陆谦玉还是站了起来,他抱拳说:“英雄,救命之恩不言谢,只等来日,报答二位。”

    “嗯!”男人点点头,“我儿子不是说了,江湖事,有所为,我救你,也算是你我有缘,从未想过索取回报!”说完,他递过来一个精美的小瓷瓶,“你且安心养伤,早些离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

    陆谦玉接过瓷瓶,他认为里面可能装着疗伤药。那一瞬,他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内心五味杂陈,他与两位素昧平生,何德何能受此恩惠?

    少顷,他由口中挤出几个字,“敢问,英雄大名?”

    “何谈大名?”男人语气缓和,平静的说,“小刀是我儿子,我就是老刀。”

    “老刀前辈!”陆谦玉弯腰行礼,便觉得腹部的伤口一一迸裂,他忍着剧痛,说道:“我本麟州城陆家少爷,逆贼害我全家性命,又伤我至此,等我复仇成功,一定千倍,万倍报答与您。”

    “那我祝你早日手刃仇敌。”老刀皱着眉头,面前这位白净的年轻人看似孱弱,却生性倔强,尤其是疼痛入骨,岂是一般人可以受得了的,而他偏偏面不改色,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个好汉了。于是,在惊讶之后,他笑道:“我等从江湖中来,往江湖中去,若是日后,还能再见,说明缘分使然,我定会欣然接受你的报答。”

    听对方如此说,陆谦玉心里这才好过一些。他与面前二位父子萍水相逢,幸得他们搭救,否则自己必然溺死在江水里不可,谈何复仇大计?此乃是再造生命之恩,无论日后如何报答都不过为,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哪怕是奉献出自己这条性命,又有何妨?

    “天涯海角,能够在此相聚,还真是缘分。”陆谦玉感慨万千,他继续说:“老刀前辈!敢问,这船通往何方?”他心心念念,都是复仇,浪流石翁生死未卜,而他不知身在何方,哪能任由自己像个浮萍一样在江水里飘荡?

    “沿江而下,去往东丘!”小刀郎朗的说道,接着,老刀打断了他。

    “休得胡说。”

    老刀深情黯淡,看似非常不悦,他瞪着小刀一眼。

    “是这样的,既然我们有缘,也不用隐瞒。”他向陆谦玉解释,“我等本是江湖中的散人,喜欢四处游历,前几日正要下中原去,顺路讨了个活计,保护一位雇主,去往东丘。”

    陆谦玉慧眼如炬,早已从老刀和小刀一身平凡朴素的装扮中品出他们并非这船的主人。

    然而,他也不想了解雇主又是何人,他说:“老刀前辈,小刀兄弟,二位能在船舱下留宿我一夜,又替我疗伤,已经是天大的恩德,我陆谦玉感激不尽。”

    “你们公子哥,都如此寒暄吗?”小刀立在一边,撇着嘴说:“感谢长,感谢短,听起来别扭!”

    “哦?”陆谦玉一时费解。

    “都说了是缘分!”小刀解释道:“缘分是很微妙的,他让我们成为了朋友。”

    “哦!”陆谦玉展露了笑容,“承蒙小刀兄弟抬爱,能与二位成为朋友,我将倍感荣幸之至。”

    “喂!”

    此刻间,船底舱室的门被拉开,走下来一个提灯的水手,他朝着三个人大叫:“刀客,还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老板让你们过去。”

第十四章,蒙面的男人

    水手是一个浑身长满肌肉的高个子男人,上半身光着膀子,下半身穿了一条过膝的宽松短裤,光着两只脚走路的样子,像一头成年的棕熊。他说话时脸上不苟言笑,钻出底部船舱便径直往前去了。

    陆谦玉起初不知道他并非水手,实际上他是大船的百十个护卫之一。之前走江湖的,跟老刀父子里没得渊源,谈不上交际,所以很不客气。

    等待这个秘密揭开,还是在陆谦玉见到一群“水手”之后,小刀告诉他的。

    走出船舱的一刹那,陆谦玉有些眩晕。

    只见得空中白月弯弯,星辰寥落,四野里黑蒙蒙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大船驶过,留下一长串哗啦啦的水声,陆谦玉在底下舱室睡了很久,早已不知大船行走了多远。

    待他站稳,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地名。

    “小刀。”陆谦玉活动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浑身骨头咔咔作响,伴随痛疼而来的还有几分舒坦,他问小刀:“我们距离石头城还有多远?”他问完,目视着前方。

    这是一条极大的船,四周围栏,桅杆高耸,挂着满帆,甲板上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他们正在灯光下攀谈。

    江面上风声很大,浪声很急,灌入陆谦玉的耳朵,故而陆谦玉听不到他们所言芸芸。

    “前面就是石头城。”小刀爽快的回应,他走在陆谦玉的后面,一只手试探性的向陆谦玉伸过来,仿佛是贴着他的腰部,但没有触碰到,这是因为他担心陆谦玉会因为伤势不便会摔倒。“你是要到石头城吗?”小刀机灵的问道。

    “快点走!”前面的水手走得很快,影子即将消失在夜幕里,他停止在灯光闪烁的船舱附近,喊着:“老板在里面等着,别磨磨蹭蹭的!”此人态度非常蛮横,若在平常,早已超越了陆谦玉的忍受极限,现在他是寄人篱下,不得不收起陆大少爷的威风,故而没有表态。

    “就来。”老刀三步变作一步,赶了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刀和陆谦玉,说道:“小刀,你照顾他一下。”

    “如果可以!”陆谦玉迈动着碎步,小声说道:“你们可以把我丢在石头城。”

    “爹!”小刀喊着,“这位大哥要去石头城,咱们的船能否那停靠?”

    之前说过,大船的终点是到东丘。该地正与麟州城背道而驰,一南一北。

    那在什么地方,又要走上几天,陆谦玉全然不知。

    眼前形势,迫在眉睫,不允许他从长计议,作出南辕北辙之事。于是,陆谦玉内心深处反复思量,最终确定要在石头城短暂停留,等待伤势恢复个七七八八,便返回麟州去探知情况。

    他主要是打听石翁和浪流的下落,至于陆刃和武陵风两兄弟,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日后再找这些杂碎算账也不迟。

    “你要去石头城?”老刀驻足,尽管两人距离很远,陆谦玉看不清他的脸,仍能感觉到他满腹狐疑的神情,“莫非你在石头城中有朋友?”老刀继续问道。

    “我在那边休息几天,然后回到麟州去。”

    “回去报仇吗?”老刀问。

    陆谦玉点点头,“大仇不报,寝食难安。”

    “那你怕是要疗养几个月才行。”老刀摇摇头说。他比陆谦玉自己更了解他的伤势。

    站在他的角度看这个年轻人,陆谦玉的身体就像是被撕碎的风筝,即便得到了修补,也再难想冲上云霄自由自在的翱翔。他之前几乎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共有几十处之多,很多伤口因为多次迸裂又经过江水的侵入而发生了溃烂,刚被老刀救上来那会,伤口周围的皮肤肿的像

    发酵的面团。

    当然了,经过老刀对症治疗的老道手法,又不惜拿出珍藏多时的疗伤猛药,这一情况得到了暂时缓解,后面更需好生照料才是,否则脓毒入骨,回天乏术。

    “大哥!”小刀拉着陆谦玉的衣服袖子,说:“我爹说的不错,你伤势太重,险些伤到根本。如果那样,这辈子你就甭想练武了。”说完,小刀偷偷笑了起来,“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爹有疗伤圣药,包你没事。”

    “你们三个!”只听水手说:“老板有重大决定,别误事。”

    水手打断了陆谦玉的好奇之心,他倒是很想问问,所谓疗伤圣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生平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平时极少生病,又不钻研医道,药理知之甚少。

    但他能够体会到,老刀用药确有一套,他的身体轻松了不少,大伤得到了缓解,小伤在开始慢慢愈合了。

    “来了。”老刀紧走几步。

    于是,陆谦玉收起疑问,只得容后再请老刀解答,也好寻个秘诀,方便日后救济。

    站在矗立在甲板上的船舱的门前,好像是站在了大屋下面,它的形状跟陆府偏厅差不多,门口两盏灯笼在风里摇曳不止。

    推开门的瞬间,陆谦玉最先看见的是两个抱着剑的武士,他们俩站在门口左右,活像两尊立体门神。俩人不约而同的瞧了陆谦玉一眼,然后无视他的存在,热情的跟老刀打招呼。

    “老刀,你总是婆婆妈妈的。”

    “老板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吃什么果子?”老刀不以为然,说道,“别吓唬老子,我可不吃这一套。大不了,下船,不干了。”

    “不干了?”

    “那可是钱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花这么多钱雇守卫的,你真的舍得?”

    “怎不舍得!”老刀小声说道:“别是到最后,有钱赚,没处花。”

    “快活一遭,是一遭,谁管它将来怎么办?”一个身材干瘦的武士用胳膊肘碰了碰另外一个,继续说:“阿泰,你是说不是这么个道理?”

    “对。”阿泰狡黠的一笑,“据说我们今晚要在石头城落脚,正好去岸上找几个娘们消遣消遣。”

    “你们两个,一对骚包。”老刀无奈的摇头,他转身提醒小刀和陆谦玉,“等会见到了雇主,你们不要说话。”

    “爹呀!”小刀问道,“我们晚上真在石头城落脚?”

    “我也是听说的。”干瘦的武士低头,神神秘秘的说,“小刀,要不要晚上我们哥俩带你去窑子里转转?”

    小刀露出鄙夷的神态,学着他爹的口吻,“你们两个骚包,教不了啥好东西。”

    “你个小没良心的!”阿泰哼道,“这一路上,我们哥俩多照顾你,好事可都想着你呢。”

    “那就给我买糖葫芦。”

    “糖葫芦没有,女人你要不要,大胸,白屁股的。”阿泰哈哈大笑。

    陆谦玉身陷江湖人的调侃里,显得与之格格不入,他没有插嘴的必要。于是,直立在一边,打量着船舱。

    入眼的是一处玄关,里面才是内庭。玄关处非常宽敞,摆设一般,面前有一堵木墙隔着,隔音效果不好,可听见内庭里嘈杂的声音,墙的左右是两个出入口,没有门。

    此间,阿泰再次留意到了陆谦玉。

    “老刀。”阿泰瞥了陆谦玉一眼,神态警觉,“这就是你救上来的那个人?”

    “在下陆谦玉。”陆谦玉听到后,对其抱拳。可惜,阿泰并未回礼。

    “他是麟州人,我的朋友。”老刀瞪了阿泰一眼,对他的态度

    很不满意,“安全,别疑神疑鬼。”他说。

    “好小子!”干瘦武士挤眉弄眼的笑道,“你还真走运,如果不是老刀,你就在江里喂鱼了。”

    “废话少说。”老刀哼了一声,“谦玉,小刀,我们快点进去。”说完,他推开挡道的阿泰,走向了内庭。

    陆谦玉对阿泰两人客气了笑了笑,贴着阿泰走过去。

    “别理他们。”小刀小声说,“其实他们人很好!”他补充着。接着,他的腰带被阿泰抓住,他挥手去打。

    “小刀。”阿泰躲开小刀的拳头,笑眯眯的说,“哥知道你没碰过女人,我请客,保证你**一刻,从此爱上女人啦!”

    “滚!”

    进入内室,灯火辉煌。一瞬间,陆谦玉便感觉自己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上了。

    他们的光线,比烛火还要炫目。

    大厅里站着几十个衣着各异的江湖人士,虽然人数出乎陆谦玉的预料之外,但在开阔的大厅里,并不显得拥挤。

    他们个个高大威猛,膀大腰圆,盯着陆谦玉的眼神,既有好像防范敌人似的警觉,还有对待陌生路人的冷漠。

    陆谦玉感觉自己像个猎物,出现在了众多猛兽面前,但他没有哆嗦,他非常沉着,他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情景,知道真正的猛兽,从来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目的。

    这时,一个舒缓的声音穿过了人群和满屋的臭汗,传到了陆谦玉的耳朵里。

    “老刀,你怎么才来!”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大致是留意到了陆谦玉,于是,话锋一转,“你身边这个陌生人是谁?”

    人群闪出一条通道,陆谦玉得以面见言者真容。

    在宽松的椅子上,此刻出现了一个蒙着面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高领长袍,看不见脖子和脸,半躺半卧在一张白虎皮里。左右各是一个俏丽的女子,她们姿色尚可,细柳腰条,妩媚却少了神韵。

    “到前面来。”蒙面人吩咐着。

    于是,老刀带着陆谦玉站在了人群前面,陆谦玉缄默不语,听得老刀介绍,“主公,这是我朋友。”

    “你几时的朋友?”蒙面人张开嘴,接过一个女人送来的葡萄,他问,“他是你救上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老刀回答时多了几分谦卑,他解释着:“我要是不救他,他就淹死了。”

    “那么就是非亲非故咯?”蒙面人喉咙微微动着,咽下了葡萄,他继续说,“他淹死了,关你何事?”

    “主公。”老刀弯着腰,他说,“江湖中人,不会见死不救。”

    陆谦玉这时想要说什么,但老刀回头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莫开尊口,陆谦玉只好继续故作缄默。实则在心里,已经把眼前这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在他眼里,白虎皮上面那个家伙,跟他自己原来一个穷德行。

    他无非就是个有两个臭钱混蛋,完全不懂江湖道义是怎么回事,不屑于尊重它人,自以为很了不起,

    “事已成舟,我便不过问此事了。”蒙面人见老刀犯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先坐起来,挥手驱散了两位佳人,她们扭扭捏捏,慢吞吞的离开,气的蒙面人朝她们扔了一个苹果,吓得她们跑开了。

    “什么玩意?”蒙面人骂道:“这俩臭婊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明天丢你们到江里喂鱼。”说完,蒙面人才转过头来,继续说,“今日召集你们前来,是另有要紧的事情。”

    “何事如此急迫?”老刀眉头紧皱,一道寒流涌上心头。“可是接到了什么消息?”他问。

第十五章,夜泊石头城

    石头城是一座极小的城市。

    它前靠麟江水,背靠大青山,算是一块山水宝地。整个城池无论围墙、街道、屋宇、榭台等等,皆由各类石头打造,原住民多为石姓,故而得名。

    此时此刻,大船正朝着不远处的石头城笔直进发,不久之后,便会停靠在码头。透过薄薄迷雾,莹莹渔火依稀可见,两者之间,已不足十里水路。

    舵手故意将速度放缓,江面由急转稳,大船在水面上自然漂浮,像一块移动的原木。时间好像正在把大船推向一处神秘的空间。

    内庭之中,灯火辉煌,声音嘈杂。

    众人各持己见,商议的就是此事。

    陆谦玉属于唯一的外人,缄默不敢多言,立在一边,融入了空气,众人忽视了他的存在。

    在人群中有很多同陆谦玉一样的木头,他们站在一边不言不语,抬头低头便是表了态。倒不是因为他们是陌生面孔,这间屋子里本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够资格的人就那么几个,其中老刀算是一个。若有哪个不够格的高谈阔论,首先遭遇的便是众人的白眼,然后挨蒙面人一通臭骂,估计谁也不想讨这个晦气。

    旁观者清。在陆谦玉看来,整件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停泊。因为他搜寻了半天,发觉众人的脸上丝毫见不到在一番舟车劳顿之后得以放松的喜悦神态。更有几个人,犹犹豫豫,一副愁容。陆谦玉仿佛看见了一场麻烦的开端。

    “我们为什么要停靠在石头城?”

    “据说,那的人可不好惹。”

    “不如我们绕过石头城,去铜陵落脚可好!”

    “铜陵可行。那边地势开阔,城池也大,尤其是妹子,水嫩水嫩的!”

    “你他娘的,竟想到了娘们,我们谈的是正事!”

    “够了!”蒙面人忍了半天,终于大喝了一声,他伸手指了指其中几个说的最欢的人,骂道,“一群混蛋!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是让你们拿出办法。”

    内庭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低下头去。接着,人言啧啧之音再起。

    “主公,石头城太危险了!”

    “是啊主公,此地方圆百十里全是群山峻岭,一道遭遇敌人,我们进退两难!”

    “兹事体大,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如果必须这么做的话,我们至少要派些人手到四周去巡视,防范于未然!”

    陆谦玉听得,有人好言相劝,有人权衡利弊,有人出谋划策,更让此事多了几分扑朔迷离的滋味。

    他满腹狐疑,不禁联想到,自己可能上了一条贼船。他的心里一时间生出无数问题。

    他们所谓的危险是什么?敌人从何而来?他们又在保护什么?难道如此兴师动众,小心翼翼,仅仅是为了面前这个带着黑纱的神秘人物?

    陆谦玉百思不得其解,邃去观望老刀,他一直没

    有表态,蒙面人似乎也在等着他的答案。

    “老刀。”蒙面人等不及了,他问:“你怎么看,我们在石头城落脚,预计要半个月时间。护卫一事,全权交给你负责。你可有什么异议?”

    “这...!”老刀话到嘴边吐不出来,他皱着眉头,仍在反复思量,众人投之目光,侧耳倾听。于是,老刀在“这”字上卡顿了一会儿之后,才最终确定,“没问题!”

    “你们只管做!”蒙面人摇摇头,老刀迟疑的态度,令他有点失望,他笑了几声,慷慨激昂了一番,“你们看看,跟着学学,老刀才像是一个合格的护卫。做事嘛,不要瞻前顾后。只要可以顺利到达东丘,你们从此之后各个都是土豪,再也不用在江湖上卖命糊口了!”

    蒙面人的话颇有望梅止渴的味道,陆谦玉倒不觉他是在画饼充饥,因为整个事情,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真假难辨,他只好期待老刀可以给予解答。

    这一招颇为奏效,不再有人持有反对意见,抑或,他们根本无力反驳。

    会议在一阵宣泄声中走到了尾声,老刀吩咐着小刀带陆谦玉回到船舱,他自己则与几个人留在了内庭,看似蒙面人还有吩咐。

    在返回的路上,陆谦玉见到了隔岸不远的星星渔火,他询问小刀,是不是石头城就在眼前了。

    小刀虽小,阅历极深,他回答说是。

    此刻,碰巧又遇到了阿泰和他的兄弟干瘦武士,他们从后面追上来,拦住小刀和陆谦玉。

    “石头城就在眼前!”阿泰眉飞色舞的说着,“小刀,我跟六子商量好了,等大船靠岸,我们哥俩就去寻欢作乐去!”

    “我不去。”

    “你个小子。”六子便是那个干瘦的武士,他哼了哼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女人早晚要碰,你不现在不碰,打算一辈子当处子吗?”

    “我不去!”小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再嗦,我就告诉我爹,你们就完啦。”

    “又拿你爹压人!”阿泰说。

    “其实,他跟我们差不多。”六子翻着白眼说,“我们压根就不怕你爹!”

    “天差地别。”小刀挺起身板,骄傲地说:“我爹,就是比你们都强,你们还不承认,哼!”

    “强是强那么一点。”阿泰小声的说。

    “你爹武功厉害。”六子点点头,他接着说:“可惜,我们还是不怕他。”

    几个人说着话的时候,大船又朝着渔火靠近了一些。陆谦玉可以隐约看见码头上的情形了。

    那是一片空旷之地,鲜有人影,大小驳船躺在港口里,桅杆上挂着马灯,光亮正是它们发出来的。岸上则是一排屋宇的黑色轮廓,整个场景极为宁静祥和,好像一副水墨作的湖面。

    接着,他举头望着天空,依照星辰变幻,辨别时间已经到了子夜十分。石头城正像是婴儿般熟睡着,那么宁静便不奇怪了。

    回到船舱之中,陆谦玉首先爬进干草堆里,平稳的坐下去。

    他在内庭站了快一个时辰,觉得身体沉重如铅,伤口隐隐作痛,坐下来之后,一切就轻松多了。

    “你知道吗?”小刀提着一个水壶走过来。

    “洗耳恭听。”陆谦玉揉搓着大腿上的伤口,他故意逗着小刀:“难道你真想尝尝女人的滋味?”

    “无聊!”小刀在陆谦玉面前坐下来,手指不由自主的在木板上画圈,他说:“这里的人,不是一般的人。”

    “看出来了。”陆谦玉说。

    “你很聪明。”小刀露出微笑,“你都知道他们不是水手,而是江湖中人了?”

    “才知道。”陆谦玉看着小刀踟躇的样子,感觉他有似乎有不愿意说的心事,于是他问,“那个家伙是什么人?”

    “鬼才知道。”小刀继续用手指画圈,他明白陆谦玉问的是谁,那人在他的心里也是一个哑谜,他犹犹豫豫的说,“他的身份很神秘。船上的人,全是雇佣来保护他的江湖侠客。阿泰是,六子是,他们个个都很厉害。当然,我爹比他们都厉害。”

    “你见过他的脸没有?”陆谦玉对蒙面人的身份也别好奇,因此也顾虑重重。

    他思考过三种可能。

    第一,此人天生面相丑陋,因为自卑,不得已为之;

    第二,他要隐藏身份,不想被人认出,以免麻烦;

    第三,这家伙性格古怪,就喜欢这样,是个变态。

    陆谦玉自己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他是刻意隐瞒自己的长相,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一直带着面纱!”小刀说,“至少,我见他的时候就是这样,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

    小刀笑了笑,他说,“我吃准了,你一定会问。在船舱里,你的表情,出卖了你。既然我们是朋友,早晚都要告诉你,不如就是现在。”

    “你也很聪明。”陆谦玉拍了拍小刀的肩膀,心道,“我这张脸真那么藏不住事情吗?”,接着,陆谦玉面对答案,如饥似渴,他说,“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木板上有什么吗?”

    小刀微微一愣,停止了画圈,他哈哈大笑,“我在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这样。”

    “不开心?”陆谦玉觉得奇怪,“是因为阿泰和六子捉弄你吗?”

    “他们不敢,我爹会收拾他们。”小刀说完站起来,他似乎不想往下说了,“你会跟我一起上岸吗?”他问。

    陆谦玉点点头,“分别就在今晚。”他个人打算等船靠岸之后就拍拍屁股离开,无奈船马上就要停靠了,老刀还没回来,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告而别,显得不近人情。“你爹何时回来?”陆谦玉问。

    “喊我何事?”

    他话音刚落,老刀悄然而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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