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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狐痴岁全文阅读

作者:三悬歌     灵狐痴岁txt下载     灵狐痴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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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城月夜杀

    明月高悬,风清气朗。

    白衣女子醉卧于青瓦之上,月光剪出她的眉眼,若要问如何才能被称为美人,古往今来说法不一,最能写出美人之态的当属《洛神赋》——“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但洛神美得端庄了些。

    这月色下的美人,白衣若仙,媚眼如丝,墨色的长发混入夜色之中,羊皮酒袋上的铃铛不时发出清越的声响,美人衣袂飘摇,酒香阵阵,仿佛要引人入梦。

    这月色中突然闪现一束剑光,直直地朝着美人面门而去,万般情致与美景似乎在这一刻间受到了威胁,但令人惊奇的是,这股剑气却又随着一声清响碎成飞雪。

    美人直起腰来,斜着瞥了摔在地上的人一眼,笑着问道:

    “你也是来杀我的?”

    美人名叫徐音。

    徐音知道,妖因为是妖而让人恐惧。人们恐惧的并不是妖的身份,而是妖的无法掌控,即使妖再善再美,也无法被世人完全理解。

    但妖也有妖的自由。许多妖混迹于四海之间,东边的人间住腻了就去西边的人间,修仙的要应付天劫,而不愿意修仙的就十分快意潇洒。

    但潇洒久了,日子总是无聊的。

    花年年都是这样开谢。

    草木岁岁都是这样衰荣。

    她已经在苏城住了十年,不为别的,苏城的水酿出的酒极为甘甜,她迷上了醇厚的酒香,所以便在这山水小城中赖着不走了。她在最热闹的青楼对面买下了一间店铺,酿酒饮酒,时不时去青楼里听听小曲儿,姑娘们都尊称她为徐老板。

    狐狸们一般以“胡”为姓。

    徐音的父亲却是个凡人,徐音常常想,不知母亲为何这样迷恋一个凡人,迷恋到甘愿为他而死。

    近来的苏城并不太平,但这不太平与徐音并没有什么相干,她只知喝酒听曲儿,倒是醉中听醉红楼头牌蕊儿说过一两句,约摸就是此地的农人不满苛政闹事了,官府里的大老爷想要镇压云云,徐音听了就觉得脑袋疼。

    这已经是来杀她的第十人。

    前九人皆为农人装束,但身法敏捷却不像农人,看准了她一人独行时下手,察觉不敌时立刻服毒,别的倒是没什么,九具尸体的处理却让徐音累得够呛。

    而地上的这个,却像是位年纪尚轻的翩翩佳公子,玉冠长袍,剑眉星目,徐音想,这人若是笑起来,潘安在世也是要输的。

    这人似乎还未意识到这醉酒的徐老板的能耐,挣扎着起来,似乎还要拼死搏斗。

    徐音倒是起了兴致。虽说来招惹她的人死有余辜,且都是自杀,但这样的死法着实让人生疑。而且他们为何不顾性命来刺杀一个不问世事的酒馆女老板?

    “你今日定会败于我手,切莫顽抗。”这位小公子忿忿不平。

    徐音转过头,终于正眼去看他。

    “公子应该去对面醉红楼吟诗,为何要同小酒馆的老板作对?”

    来人却不再回答,在怀中拿出了一张黄符开始念念有词。

    徐音在屋顶上缓缓站起,但似乎脚下一软,直直地摔向那个刺客。而那刺客看准了时机,将黄符贴在徐音的身上,顺便也抱住了徐音。

    风好月好,若不是黄符碍眼,这真是好景致。

    这等道行本是困不住徐音的,但今日的酒委实喝得多了些,加上想一探究竟的心情作祟,她便将摔就摔了,并且摔得十分香艳。

    黄符压了几分她的妖力,酒醉就铺天盖地来了,她伸出一双藕臂挂在这人身上,心里想,不管是什么,先睡一觉才要紧。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开始睡了起来。

    但是这位身长玉立的公子,一口气居然红了脸。

    “咚!”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章 监牢见故人

    一夜无梦。

    醒来是漆黑难闻的监牢,似乎还有鼠声作祟。

    牢中小窗透出一点光来,徐音倒是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浑身都爽朗了许多,她举目四望,墙壁都贴了黄符,地上洒了鸡血。这阵法倒有几分功力,若是强行破牢,少不得修行几月才能痊愈。

    这监牢看着似乎不小,远处似有囚犯嘈杂之声,她正想细听,目光却被隔壁牢房的身影吸引了去。

    这不是,昨日来杀她的那个人吗。

    “妖孽,这牢中已作法,你休想逃。”

    徐音懒懒笑问,“奴家徐音,不知哪里得罪了公子。公子将我掳了来,还要一口一个妖孽来唤奴家,奴家有什么错处,还请公子明示。”

    “你以妖法催使农人暴动,向你复命的农人去而不返,尸体被发现在清月山,你手段狠辣,毫无怜悯之心,还问我有何错处?”小公子义愤填膺,仿佛不是这监牢的铁栅栏,他就要生生劈了徐音。

    清月山。农人。

    竟是在这里等着她。

    “小公子,你倒说说,我是个什么妖孽,使的是什么妖法?”

    “你是青丘九尾妖狐幻成人身来此作恶,你们妖狐最爱蛊惑人心,他们定是受了你的迷惑!”

    青丘。

    是了,母亲确实是青丘狐仙,双亲死后,她也确实被接去了外祖家。只是她生来就是人身,幻不成狐的样子,一身妖力也是母亲死前授的,后来她疏于修炼,并没有什么成就。

    徐音来苏城的十年,除了埋那些农人用过妖法,其他的时候就像一个凡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活着,不曾用过魅惑人心的法术。

    “小公子是修道之人?”

    “我曾拜紫云观的凌虚道长为师!”

    徐音笑了,这小公子确实可爱得紧,一腔正气,又视死如归,只是这紫云观的凌虚和她有什么过节,她倒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牢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徐音的监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道袍的老人,神情肃穆,隐隐有怒。

    不知怎的,徐音觉得他有些面熟。

    “徐音,你可还认得我?”

    徐音打量了他几遍,“敢问道长高寿?”

    “贫道已入古稀。”

    “小女子年纪尚轻,又无道缘,怎能与道长相识?”

    “你可记得五十年前的凝香阁?”

    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徐音在乌竹镇的凝香阁门口开了一家脂粉铺子,去往凝香阁的公子哥们总爱带一两盒脂粉送给他们的相好。为了不生事端,徐音特地从乡下捡了两个丑丫鬟来打理店铺,自己每日只在铺子后头饮茶读书。

    一天早晨她刚开店门,门口就出现了镇子里有名的媒婆王妈妈,一脸谄媚地向她问好,又问店中生意如何,转来转去终于上了正题。说是镇子西边有位林公子,对徐音甚是爱慕,问她是否肯嫁入林府。

    “林公子是否娶亲?”徐音捏着茶杯问。

    “不曾呢,不曾呢,林家高门,不知多少小姐想入府做少奶奶呢,可林公子偏偏钟情于徐老板您啊。”

    “王妈妈,您不妨直说,林公子为何不娶亲?”

    “这……”王妈妈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林家公子仪表堂堂家境厚实,本有娃娃亲,但姑娘夭折,并未再定亲,但公子上月上山游玩,却摔折了双腿,大夫说,今后怕是不利于行。

    “但其实啊,林公子对徐老板钟情已久,但苦于员外再三阻挠,未能向姑娘提亲,此番他断了双腿,林员外才同意他托我来提亲。”

    原来如此。徐音略一沉吟,又对王妈妈笑道:“有劳您大驾,但徐音福薄,父母早亡,无人教养,也曾算过八字,先生说我天煞孤星,要去庙里做姑子的,只是我实在不喜寺庙里的香烛之气,这才背井离乡来乌竹开铺子。林公子一表人才,我不能害他。”

    说着一边给王妈妈塞了几盒好脂粉,道:“您去多谢林公子青眼,小女子此生无以为报,若他不嫌弃,他可来铺子小坐,交个朋友。”

    王妈妈收了礼,见徐音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道了声谢,便走开了。

第三章 乌竹往事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闷得让人发慌。

    徐音在脂粉铺子里坐不住,就想去隔壁的凝香阁逛逛,凝香阁里住着一个小狐妖,唤做胡灵,辈分上算是她表妹,她在青丘的日子正好逢着她出生,徐音抱过仍是狐的毛茸茸的表妹,心里酥酥的仿佛要化开,小家伙也同她特别亲,她们在青丘里一起长大,而今又一起在人间游乐。

    也因徐音开了这脂粉铺子,胡灵也偏要跟了来,不过嫌她的脂粉铺子太过无趣,倒是入了凝香阁,凭着自己的舞技,做了阁里的头牌姑娘。

    每天这个时辰,凝香阁都在排演,鼓乐不绝琴声嘈杂,胡灵却是从来都懒得动弹的,不过凭她的舞技,倒是没有什么人敢说嘴。

    徐音正想踏出门,却看见一个小厮推着一个木制轮椅缓缓而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锦缎华服的公子,此时静静凝视着徐音,唇边有微微的笑容。

    “想必这位便是林公子了。”徐音微微一礼。

    “敝人林容,冒昧登门。只是不巧,姑娘似乎这是要出门?”

    这媒婆说得倒不错,林公子面容英气,肤色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几分,清新俊逸,颇有雅士之风。徐音想,也许自己的脂粉铺子是容不下这尊大佛的。

    “小女子正想去凝香阁看好友的新舞,公子可有兴致?”

    “公子,这……”林容身旁的小厮有些为难。

    “无妨,既然姑娘有此雅兴,那我们便同去。”

    徐音偷偷捏了个诀,传话给胡灵,告诉她有贵客,还是个容色绝佳的美男子。

    胡灵最好男色,听到徐音的话,立即从床上坐起,换上了最美的舞装。

    徐音和林容正要进门,嘈杂的凝香阁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忽而,笛声响起。

    徐音笑了,知道是胡灵的杰作,“公子,请吧。”

    笛声清越悠长,凝香阁的台子上亭亭立着一位美人,美人身着红衣,容姿艳丽,玉臂随着曲调缓缓而舞,腰肢轻摇,眼波流转,足以摄人心魄。

    一曲终了,徐音侧目去看林容,林容神色震动却又复杂。

    “这位姑娘舞的竟是《绿腰》?”

    绿腰舞自宫廷而出,此时民间并没有几人能舞,见过的人更是少数,林容居然能轻巧地说出它的名字,怕是这位林公子也没有这么简单。

    胡灵舞毕,开心地跳下台来,拉着徐音的手,急急问她,“你看我的新舞如何,好不好看?”

    徐音看她偷偷瞟着林容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指往她额头上一点,“你啊。可真是凝香阁实打实的活招牌呢。”

    徐音转头问林容,“林公子以为如何?”

    “姑娘舞姿绝世。”

    胡灵佯装自己才看见林容,略施一礼,做娇羞态,“刚刚见到徐姐姐一时高兴,不知这位公子在此,奴家灵儿有礼了。”说完便转身,“请公子到雅间与姐姐稍坐,奴家去换身衣服。”

    小厮在外间侯着,徐音和林容进了雅间。

    “公子,徐音有一事相问。”

    “姑娘请说。”

    “此问冒昧,小女子不曾见过公子,为何今日王妈妈说公子倾心于我。”

    “王妈妈所言不假,我确实对姑娘心存爱慕。三年前,我与友人相伴游于齐岭,不料迷途,在山林中困了好几日,绝望之际,恰逢姑娘上山采药,对我们施以援手,这才使我们脱离困境。本以为姑娘应该是个医家,可周边医家皆说不认识姑娘,我就只好去山里寻了。”

    “公子这腿是在齐岭伤的?”

    “是的。那日我又进山,突遇饿狼追赶,摔下山崖,多亏家里小厮来寻,否则我早已喂了野狼。”

    徐音略感羞愧,齐岭是狼妖的地盘,那狼妖性格古怪,凡人进去多是出不来的,林容多次以身犯险,竟只是摔断双腿,不能不说是福大命大了。

    “公子,那日我只是顺手相助……”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林容的双目似水,又似深渊,徐音不敢长望,只好略略低头。

    “承蒙公子错爱了,我命格不好,又常来风尘之地,配不上公子。”

    “姑娘……你怕是看我不良于行而不愿……”林容面色哀愁。

    徐音一笑,“怎会,公子的双足很快就好,到时候媒婆要把门槛踩破的。”

    林容摇摇头,“国医圣手都来看过,怕是不能的。”

    “姐姐,公子。”胡灵换好衣裳,进了雅间,却看这两人神色各异,“你们在谈论什么,妹妹也想听一听。”“灵儿,过来。”徐音将胡灵牵到跟前,捏了个诀与她传话,“这小公子似乎有点痴心,这双腿竟然是为了寻我而废的,你想法子使他醉了,我来医治。”

    胡灵心下了然,狭长的美目笑起来更是妖娆,“公子,坐了这么久,不饮一杯吗?”说话间便举杯敬林容,“愿公子万事遂心。”

    “举杯消愁,愿姑娘康健。”林容一口饮尽杯中酒,却不料这酒被胡灵使了坏,林容当即昏厥过去。

    “你这个丫头!”徐音拿她没办法,“我只是让你把他灌醉,你怎一口气把他弄晕了呢?”

    “哎呀,姐姐,何苦费事。”胡灵上前摸了摸林容的脸,“真是俊俏的公子呢,姐姐不中意吗,我可是十分喜欢呢。”

    “好皮囊我见过也不少,他是一介凡人,又不能与我痛痛快快逍遥人间,还要束缚我去他家相夫教子,这笔买卖终究是不值得,等他死了我还得伤心,何苦来哉。”

    “既然如此,那灵儿可就不客气了。姐姐不愿与他一生一世,我倒觉得十分有趣。”胡灵笑着撒起娇来,“姐姐姐姐,将这位公子让给我,你看如何。”

    “本没有什么让不让的,但似乎有些不妥。”徐音犹豫着,林容似是刻意来寻自己的,这背后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因缘她并不知,若是由着胡灵,怕生出别的事端来。

    “灵儿,乌竹我已经待得够久,我的肉体不老不病,化身术我又修得不好,这回也差不多该离开乌竹了,你不同我一起吗?”徐音问道。

    “本是愿意同姐姐一起走的,只是见到这位公子,当下便不舍得走了,姐姐可四处游历去,五六十年后,我再来寻你也不迟,妖精本就能活千岁万岁,五六十年演一场戏,有何不可呢姐姐?”

    “灵儿,要不洗去他对我的记忆?”徐音还是不放心。

    “不必了,姐姐,情事嘛,多些曲折才是有趣的,牵肠挂肚柔肠百结最好不是吗?”

    五十年。

    徐音突然想到,灵儿这丫头,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

    那日将昏迷的林公子治好,使了术法送他回家,又匆匆将自己的铺子卖掉,不曾与任何人说起离开之事。人们都说,徐老板是人间蒸发了。

    但其实,徐音并没有直接离开乌竹,她担心胡灵,便在离乌竹最近的妖界驿站里住了几个月。期间听闻林容发了狂似地寻自己,听闻他也经常去胡灵那里吃酒,有来有往。而胡灵呢,常给徐音写信,字里行间,似乎真的陷下去了。又过了半年,总算修成正果了,林容不娶正妻,却娶了胡灵做妾。

    徐音想,虽然是妾,但胡灵应该并不在意这些,林家高门,以胡灵在人间的身份,似乎很难登堂入室。

    他们成亲那日,徐音偷偷去过,看着大红轿子抬走了胡灵,心想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就去了另一个镇子生活。

    一开始,胡灵还爱写信给她,可后来似乎府邸事忙,渐渐没有写了,徐音想着五十年很快就过去,也便没有太担心。

    徐音面色一凛。

    “道长可是来自乌竹?”

    “正是。”

    “镇子西边的林家胡氏老夫人可安好?”

    “老夫人?妖孽!你还在装傻?她并未当上什么老夫人,她生产时被狐妖附体,我请师父作法,但除了一条狐尾和灵儿的衣袍,我连她的尸骨都没有寻见!”

    徐音心中大骇,她竟然忘了狐生产时化为原型,九尾狐断尾,意味着遇到了生死关头。

    加上这些年并未得到她的消息。

    徐音不敢往下想。

    凌虚满脸怒意。

    “灵儿当初说你是狐仙,说你无拘无束但是心地善良,我以为妖精也是有好坏之分的,可你为何在她生产之时来害她!?”

    “明日我要开坛作法,以你的性命,来祭我的灵儿!”林容——此刻的凌虚道长拂袖而去。

第四章 妖与恶

    徐音有些站不稳。

    那个毛团子,那个爱哭爱笑兴冲冲来找她的小胡灵,五十年前就踪迹全无了?她曾经这么黏她,五十年竟然都不来寻她?她回青丘了么?

    不,前几日青丘小狐来苏城看她,也问起胡灵了,只是她还以为胡灵还在林府当老太太呢。

    如此说来……

    “你果然心狠手辣,连生产的妇人都不放过。”隔壁那个小公子愤忿忿不平,“师娘竟是因你而死……”

    思绪被打断,徐音看了他一眼,“只凭一个狐尾,就要将事情栽在我头上,我又能多说什么呢,更何况,按凌虚的说法,他似乎未见尸骨,胡灵未必死了。”她顿了顿,“小公子,你抓我来的,为何你也在牢里?”

    “妖精果然巧言善辩。我是苏城太守王允的儿子王恒,听闻父亲与师父捉妖几度不得,便想着为他们分忧,他们大概怕我莽撞,以前闯了祸,也是如此天天抓我进牢里的。”这公子的言行与他的长相实在不相衬,看着是一表人才,举动言语却有些纨绔。

    农人暴乱……来杀她的也是农人……镇压……太守之子……凌虚道长……

    徐音顿时心下了然。

    “小公子,你为何学道?”

    “我不是做官的材料,文章也写得平平,世间妖孽横生,百姓哀苦,总想着做些什么。”

    “百姓哀苦和妖孽有什么相关?”

    “当然妖迷了人心,所以百姓才如此。”

    徐音只觉得好笑,反而越笑越大声。

    “世上妖成千上万,能活千年万年,朝代百年更替也有兴有衰,难道千古以来那些百姓安居的朝代是因为多灭了妖吗?”

    “这……可近来城中不安,的确然都是妖怪作祟。”

    “噢?你说来听听?”

    “城南的尤家小姐,被妖怪掳走几日,做了好几场法事才寻回来,可是也疯了。

    “城西一位独居的婶子死了,死状离奇,都说是中了邪。

    “还有城东的商铺常常丢银子。

    “人们走在街上有时候会莫名打起架来……

    “还有,还有你,你指使农人暴动,将不肯听你命令的人通通杀死。”

    徐音突然妖媚地笑了,一双盈盈媚眼中的光穿过牢中重重栅栏,在这昏暗中晃人眼睛。王恒的心也晃了一晃,急忙撇过头不再看她。

    她的声音甜到发腻,说的故事却让王恒心头一凛,“城南的尤家小姐,因家中债务许给了天香酒楼的秦四爷做小妾,尤家小姐宁死不从,寻着机会逃了,没想到这秦四爷竟然早早设伏,将尤家小姐强行奸污,这小姐当日就神志不清,不见好转,秦四就又扔她回尤家,对外称她被妖精所害。”

    “城西的婶子,独居二十年,她丈夫二十年前与高门贵妇私通被发现,最后失踪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她仅有一子,却也在三岁夭折。年长日长,一人青灯独坐二十年,总有些想不开的时候。”

    “城东的商铺,有名伙计叫做慧行,虽然名为慧行,但其实是个跛脚的,慧行原本不是伙计,而是那商铺的老板儿子,但老板被他的徒弟害死,慧行也被打断了腿百般折磨,所幸他命大,居然活了下来,那徒弟驱使慧行做粗使杂活。那徒弟不知,商铺在建时设了许多机括,本为了防贼,慧行却用这些机括,挪了些银子,救济穷人,也顺便吓了吓那徒弟。”

    “人们走在街上打起来这事,本就是苏城积怨深厚,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已。”

    “至于我嘛……”

    王恒定定地望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杀人并不是你亲眼所见,你不过见我埋尸而已,况且要说妖法,你的凌虚师父不也有法力?”

    “小公子,真的是妖十恶不赦吗?”

    王恒默然。

第五章 追忆青丘

    徐音又感觉有些困,躺回了床上。心里开始计较起来,胡灵究竟能去哪里。妖生活向来自由,在每个地界稍大一些的城里,都会有妖们联络的驿站,徐音每次换地方,都通过驿站给青丘去信,一般是写给外祖的,但假如在外的妖不主动发信,无法知晓他去了何处。

    假如她不来找自己,也没有向青丘捎信报平安,是否真的出了意外?胡灵入世不久,人海茫茫,山野辽阔,要怎么寻?

    这个妹妹牙尖嘴利,还有些执。但大多时候是可爱的,她的执不过是想吃什么一定要吃到,想拿什么一定要拿到而已。当胡灵还是小胡灵的时候,徐音没少为她烦过心。

    胡灵的父亲约摸能算是徐音的表舅,是她外祖母的姐妹之一的儿子,叫做什么胡营钦的,按着排行,大家都唤他胡七。她记得刚到青丘的时候,一群外祖母围着她说了一通家史,又提到她阿爹和娘亲,她便呜咽了,一群老祖宗们心疼得搂过来楼过去,胡灵的父亲走进来劝解。并且说,徐音的命格怪奇,筋骨也与一般狐与人所生幼童不同,加上徐音娘亲死前所传的妖力,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后来,她便被舅舅舅妈领了去,舅妈闺名余心,在人间时也挂“胡”姓。舅舅舅妈还是年轻夫妻,并没有孩子,对徐音也是百般疼爱。徐音体质也不同于凡人,一百六十岁时仍然是十六岁的样子,但每天几乎都有一半时间在沉睡中,这天舅舅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她来。

    胡七舅舅满脸的喜色,笑着揽着徐音,“小音啊,今日你想买什么,舅舅送你,舅舅高兴!”

    徐音晃晃脑袋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你舅妈有身孕啦,你要有妹妹啦,你高兴吗,哈哈哈哈哈哈”

    “哇!是真的吗!”徐音开心地朝舅妈房里奔去,还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

    舅妈温柔地笑着,手指戳了戳徐音,“今日想吃什么,给你做个红烧芋头好吗,糯糯的那种?”

    “只要是舅妈做的,我都喜欢。”

    后来胡灵便出生了。徐音才知道,狐生产时会变回原型,生出来的也是只毛茸茸软糯糯的狐,舅舅用术法给小灵儿清洗晾干,就隆重地将这小狐狸放在了徐音手上。

    “你又多了一个家人啦。”

    徐音本来笑着,听到这句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越哭越大声,眼泪打湿了小灵儿的皮毛。

    舅舅舅妈抱着徐音,徐音抱着小灵儿,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一家人。

    胡灵渐渐大了,却也有一只狐的刁蛮气。爱作弄人不说,旁人若是稍稍不满她的意,登时便要闹得不可开交。天上地下的话谁也不听,倒是徐音的话还能听几句。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

    一日,胡灵去外祖家玩,偷拿了外祖父胡老太爷最宝贝的夜明珠不说,还打了外祖母胡老太太一巴掌。

    许是小孩手上没轻重,胡老太太想哄她换回夜明珠,胡灵一巴掌就上去了,指甲尖,还带了血痕。胡老太太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徐音正巧看到这一幕,瞬间怒不可遏,抢了胡灵手上的夜明珠给外祖母,捏住胡灵的手,狠狠地打在她手掌上,胡灵当场就哭了出来。

    “胡灵,我告诉你,你要再敢打外祖母,我要跟你拼命!”

    “舅舅舅妈宠你,外祖们也都宠你,你年纪小,我不求你报答长辈养育之恩怜惜之情,但尊亲敬长你做到哪一点?我今日容不了你了……”一气又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胡老太看徐音并没有下死手,便默默退到一边去,叹了口气。

    胡灵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震天,边哭又开始顶嘴。

    “你凭什么管我!你容不下我!我还容不下你呢!你母亲虽为狐,可你却是人身,你根本就不是狐!你是个怪物!你根本没资格管我!你根本不是我的家人!”

    徐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妹妹竟然是这样看她的。

    “胡灵!”外祖母气得走了过来,徐音以手示意让她不要过来。

    “胡灵,你不当我是家人可以,我若不当你是家人,你的爪子就别想要了。今日你若不向我外祖母赔礼,我便将你的爪子剁下来配酒吃!我是人,吃个狐爪子来说并不算什么!”

    胡灵被手上的疼痛和徐音的表情吓到,又哭了起来。

    “如何?说还是不说?!”

    “祖母,灵儿错了,灵儿下次不敢了。”

    徐音听到这句,重重地甩掉了胡灵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丘有一个深潭,听外祖母说,徐音的娘亲最爱在深潭边上玩乐。潭边有时候开满各色山花,娘亲便唤它“百花潭”,还特别慎重用石头刻了字,又去人间寻了朱砂,用了术法,百花潭三字,依旧清清楚楚的立在潭边。徐音走近那块石头,坐下来。

    不是狐,也不是人。

    胡灵虽然是个孩子,但她说得对。自己生来就是怪物,术法修不好,又不是个凡人,肉身似乎不老不病,还嗜睡。

    虽然外祖疼爱,但青丘仍有其他狐狸。徐音幼时被嘲笑不会变狐,被视为异类,于是她久而久之不爱与这些狐交往。

    但胡灵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九尾小狐狸,有千千万万的狐狸朋友。

    自然看不上这个非人非狐的姐姐吧。

    徐音呆呆地望着石头,喊了一声娘亲,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胡老太唤了胡七将胡灵接走,又同他说了这段事,气得胡七捆了胡灵回家,又叫妻子往百花潭去找徐音。

    徐音坐在石头边哭到睡着了,满脸都是泪痕,余心心疼极了,将她抱在怀中。

    徐音的身世她也有所听闻,人狐之身本就罕见,许多人与狐生子,多生出的仅仅是普通凡人,百年身死,也修不得法术,但徐音却能修法术,还不老不病。她娘亲虽为九尾之狐,却一战殒命,这之中有什么缘故也无人知晓。

    徐音的一生该有奇遇,但她此刻仍是个需要爱的孩子。

    余心用术法将徐音带回了住处。

    胡灵被胡七关在酒窖里。

    徐音睡了三日,胡灵也关了三日。胡七对女儿不打不骂,就将她生捆在酒窖里。

    徐音醒来知道此事,便去酒窖找她。

    胡灵关了三日,蔫蔫的,看到徐音,依旧半恼地将头偏向一边,嘴里却忍不住问。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徐音勾勾嘴角。

    “你的笑话我难道看得不多?我今日是来吃酒的,才不是来看你。”

    “吃酒?我阿爹许你吃了吗,这都是我阿爹的酒,我不许你动。”

    “你阿爹怎会不许我吃酒?我像你这般大时,你阿爹还倒酒给我喝,不过我一喝就醉了一月,气得你阿娘让他睡了一年书房呢。”

    “哼!那也是我的阿爹阿娘!不是你的!”

    徐音取了酒,面对着胡灵坐下,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胡灵,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关吗?”

    “哼!”

    “你阿爹同我阿娘,虽然血缘并不很近,但却是从小一起长大,你阿爹还小时,我阿娘背着他上山下海,带他人间山野四处游玩。你阿爹感念当年的情义,这才将我带回家的。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非人非狐,他人怎样看我我都认,但胡灵,你真叫我心寒。你年纪尚幼,我本不该同你计较,但你阿爹阿娘对我甚好,他们不愿管教你,我便替他们管教你。”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这世上第二个抱你的人!”徐音开了酒坛,开始喝了起来,“那天舅舅说,我多了一个家人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白白的,软软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放在我怀里,我的心都暖化啦。谁知道后来会长成你这个白眼狼样子呢。”

    “你才是白眼狼!”

    “你还化不成人身的时候,我日日抱着你坐在百花潭边晒太阳,那时候你真爱睡,一天也没有几个时辰是醒着的,我就拿着人间搜来的传奇边看边念给你,你也听不懂什么,就知道一双眼睛望着我。”

    胡灵的脸色有些变,但仍有些挂不住的样子。

    “你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啊,是我抱着你,你说一句我答一句,舅舅舅妈还笑我们,两个小鬼头在唱天书,天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现下你大了,有了许多小友,我也替你开心。但我曾视你如珍宝,捧你在手心,现下觉得有些不值了。想来外祖们,你阿爹阿娘,也是这么想的。”

    徐音不再看她,背过身去。

    徐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酒窖那一扇小小的窗户,心仿佛经过了一条冰冻的河,冻得她要打起颤来。她连忙喝了一口酒,酒有些辣,不一会儿身子就开始暖了起来。

    “我可真羡慕你啊,父母健在,祖辈又疼你,学法术顺顺利利的,又是个九尾狐的正统血脉,你哪里需要我这个怪物来疼你?我劝你打你,本是为你,现在看确实自作多情了,你就是这青丘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我不过是人狐所生的怪物,灵儿啊,原是我高攀了你这亲戚,你说是不是?”

    许是酒意来了,许是心里凄苦难耐,徐音再忍不住了,低声呜咽起来,心绪一上来,便什么也挡不住了,仿佛积压多年的苦终究被翻了上来,那年跟阿爹阿娘永诀的疼并没有减轻一分,往事如剐心一样历历在目,阿娘的笑容还在眼前,阿爹的双手还温热暖和,怎么这样好的阿爹阿娘,自己却没有福气承欢膝下呢。

    若是平常人,五六十年便终其一生,可自己是人狐异体,长寿不死,这身世也跟着自己千年万年。

    虽然亲人们对自己并无苛待,可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阿爹阿娘呢。

    徐音哭一段,饮一口酒,再哭,再饮。仿佛这酒并没有过她的五脏,直接到了她的双眼中。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徐音的背影冷得怕人,苦得怕人。

    胡灵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阿姐……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但徐音没有回头。

    胡灵急了,却因手脚被缚难以挪动。

    “灵儿是白眼狼,阿姐别生气,好不好?”

    “灵儿最喜欢的糖葫芦给阿姐吃,好不好?”

    “灵儿最喜欢的陶兔子也给阿姐,行不行?”

    “阿姐……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和你一起哭啦……”

    说完也真的大哭起来。

    “阿姐是不是不要灵儿啦……”

    “灵儿坏,灵儿会改的……灵儿不敢啦”

    “阿姐不要不理灵儿,好不好?”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胡灵哭得倦了,渐渐地睡着了。

    徐音再看那窗子时,月色已经照进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她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睡着的胡灵跟前,慢慢地替她解开了施法的绳子。

    胡灵感觉到动静,睁开眼,看到徐音的眼睛肿得跟桃核一样大,一把抱住了她。

    糯糯地喊:“阿姐,对不起。灵儿错了,灵儿不应该一时嘴快,将路上听到的那些胡话说出来,伤了阿姐的心。”

    徐音拍拍胡灵,“也不全是胡话,只是出自你口,对我来说重了些。言语似利刃,最能伤害看重你的人。”

    “阿姐……”

    “你刚刚说,陶兔子归我可是真的?”徐音问。

    胡灵咬牙,“真的。”

    看着胡灵不情愿的样子,徐音突然释怀,“那明日,我的桌子上可是要有陶兔子的。”

    “好。”胡灵抱得更紧了。

第六章 鼠族相助

    徐音突然想起来,两百年前,她去过一个烧陶的小镇,那时候胡灵回青丘去给成亲的小友送贺礼,并没有同她一起,她便搜罗了许多珍奇古玩,就连陶兔子也搜了好几只不同样子的。

    后来将这些小物件送给胡灵,她还仔仔细细地向她问过这个镇子的位置,只是都没有成行,反而成为了胡灵念念不忘的地方了。

    兴许她去了那里呢。

    徐音看着这一室的黄符,想着损耗术法走脱太不值得,但这铁狱铜笼,又要怎样才能走出去呢。

    正想得入神,墙边的老鼠洞似乎有说话声。徐音觉得稀奇,都说百兽有别,天下的兽类有些有神识,有些没有神识。像狐狸略聪明些,有神识的便多些,像鼠类,有神识就是少数,百兽有了神识,便能和其他有神识却不同种类的兽对谈交往,并且只有神识的兽才能学道法,学了道法便可以修得人身,得更长的寿命。但大概这两只老鼠有神识却并未修道,才能接近这符咒牢笼。

    “农人暴动的事情仿佛又要赖在妖精的身上。”一只老鼠说。

    “苏城嘛,说不清的事都诬给妖精,别处的兄弟都称我们是妖城了。”另一只老鼠说。

    原来两只老鼠也懂人间事,徐音觉得有趣,突然间想出了逃出监牢的法子,便敲敲墙,压低了声音:“青丘徐音,有事请教两位小友,烦请劳驾现身。”

    老鼠们似乎有些惊惧,两鼠磨蹭许久,才犹犹豫豫从洞口走出。

    见了徐音,一鼠十分惊奇,道:“竟是酒馆徐老板!”

    “小友竟然认得我。”

    “某常去醉红楼寻吃食,所以认得徐老板,不知徐老板为何在此?”

    “实不相瞒,小友们刚刚提到的妖,正是小女子。”

    “徐老板竟是妖?为何身上只有人气并无妖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今日徐音想请两位小友帮忙,事成之后,徐音为苏城鼠族提供二十年米粮,不知小友们可愿意?”

    “这……不知徐老板有何事需要我们效劳?”

    徐音指指监牢上的黄符。

    “这些符须得你们这样没有法术的小友才能撕下来而不会受伤,劳烦你们寻一些不修道的亲朋,替我将这些东西给除了,再把监牢钥匙与地图给我找来。三日之后,到醉红楼对面的小酒馆,找我兑现承诺。”

    “此事不难,徐老板的名声在外,自是重诺之人。我们去去就来。”

    “多谢二位。”

    徐音出逃有望,自是开心,又看隔壁监牢中,王恒似乎在面对墙修炼,一招一式倒是有模有样,心里便想着逗逗他。

    “小公子,徐音虽然不擅长修道,当年也受师父教导过,师父说啊,修道需修心。良师益友缺一不可,更要紧的是心诚心善。师父还说啊,人修炼与妖修炼并没有什么不同,妖因与世间万物相处得长了,反而更容易悟道。”

    “你究竟何意?”

    “刚刚听公子言辞激烈,却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的师父虽在修道,凡心却从未放下,你父明知农人暴动原因却不据实以告,个中缘由为何,公子可是心里有数?”

    “徐音自问一直诚心待人,虽然命格有异,也不曾害人,今日因公子而困在此处,明日或许灰飞烟灭,徐音想问公子,他日你若得知我无辜,那该如何?”

    “我……我还你清白……”

    “公子说笑了,魂飞魄散的怨鬼要清白何用?被道士灭魂,桃木剑入体那一刻,是连投胎都不能的。

    “不过在公子看来,我只是个妖,杀个妖只不过是杀个畜生,只是我这只畜生能同你多说两句话而已。

    “徐音想告诉公子,道术不以杀妖而成,行善不以灭妖为先,若以杀妖来助长法力,始终不是正道。”

    “我……”王恒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子突然一歪倒下了。

    一群鼠黑压压出现在徐音的牢门外。“某怕徐老板出行有碍,顺了支迷魂香来。”鼠恭敬地说。

    徐音点点头,“小友想得真是周到。”

    这鼠吩咐了小鼠们,便同徐音一起立在一旁。

    徐音问,“小友可有名讳?”

    “鼠辈无名。”

    徐音仔细看了这只鼠,一身灰毛,却爪子却是雪白,莫名有一种儒雅可爱,倒不像别的鼠的样子。

    “不如我唤你阿锦,日后好相称?”

    “锦?”鼠抬起头,眼睛里亮亮的,望着徐音。

    “今日想起青丘,有处地方花开得甚好,有句诗说,千花昼如锦。锦缎,锦瑟,愿你富足无忧。”

    “谢徐老板赐名。”

    徐音听阿锦谈吐并不像一般鼠辈,先前又提起城中之事,便想问问看。

    “阿锦,刚刚你们在洞中说起苏城的事情,你可知道内情?”

    “某略知一二。”阿锦谦恭地说。

    “农人为何暴动?”

    “苏城今年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朝廷依旧苛捐杂税,一个官打死了一个农人,农人群情激愤,便暴动了,农人气势汹汹,闯入了府衙,但后来不知怎么,又没有声息了,这些农人都没有回到乡里,像是莫名失踪了一般,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原来如此,阿锦,你可听说一位名为凌虚的道士?”

    “若说的是那位兴风作雨的老道,那确实见过。”

    徐音挑眉,“此话怎讲?”

    “半月前,这老道去到府衙,同太守说,农人暴动皆因妖精而起,在城里四处寻妖。老道的术法怪奇,念咒之后官兵们对他言听计从,就连太守也仿佛迷了心窍,听之任之。这几日,已听闻有好几只妖命丧他手。”阿锦长叹一声。

    好狠……不像个正途修道之人。

    “这些妖可有作恶?”

    “唉,作恶的妖们早已收到风声出逃,剩下的妖,皆是同徐老板一样仅仅只是在人间生活罢了。不过,其他妖精皆被当场杀死,无一例外。唯有徐老板您……”阿锦不再说了。

    徐音看了一眼隔壁牢笼,“那还要多谢这位小公子呢。”

    不消一刻钟,四处符咒已被撕碎。阿锦给了徐音钥匙,徐音便堂而皇之地从牢中走出。

    “徐老板不知修的哪门术法,这地上鸡血符咒竟能轻易穿出。”阿锦叹到。徐音这才看见,地上有鸡血画成的奇怪符咒,传闻间有些符咒能够将妖拘禁于一地,这想必就是那种符咒了。

    “我也不知,约摸不是术法,许是我天生有异,这地上的东西拦不住我,倒是黄符确实厉害。”

    “徐老板小心,监牢外也有把守。虽一路黄符已除,恐有其他埋伏。”

    “多谢提醒,阿锦。此刻不宜详谈,三日后酒馆,切莫失约。”

    “徐老板放心。”

    徐音迈出牢房,正是深秋之夜,寒气袭来,一阵风苦卷了几片落叶下来,落在了徐音白色的衣裙上。

第七章 苏城岁月

    牢房外的看守正因为迷魂香而呼呼大睡,徐音一个侧身跳上房梁,月光还是昨日的月光,但今天她的心情却不如昨日,她眉头紧蹙,长叹一口气,怕行走在街上多有不便,一跃飞入云间。

    她好久没有在云上看这苏城了,她初来之时是某个春天,在云端看见人间元宵节的热闹灯火,忍不住便下去望了望,一望便望了十年。

    苏城是极好的,起码当时是。民风淳朴,对她一个外乡人依然热情,她在想,她也许不该贪图吉婶递给她的那一口酒,那时同她一起篝火打闹的小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

    他们想见到这样的苏城吗。

    徐音没办法继续再想下去,她必须先回一趟酒馆。

    徐音的酒馆,说大也不大,临街是一个店铺,后头带了一个小院子,平日里徐音将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放了一个石桌石凳,还养了一些可爱的花草,种了一棵树,这棵树有叶子的时候像一把伞,没有叶子的时候像无数朝着天空渴求什么的手。

    徐音一下就望见了它。

    她纵身而下,立在了院子里。

    恰逢酒馆里的帮手齐顺正端着碗碟走进后院,看到徐音,大喊了一声“徐老板!”

    酒馆的明花和翠竹也冲了进来,“老板,你去哪儿了,真是怕死我们了。”

    “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怎么如此惊慌?”

    明花凑过来,牵起徐音的手,左右打量,“老板,你可不知道,街上都说闹妖精了,昨日官府还抓到了一个妖精,说明日要当着大家的面处死呢。我和翠竹以为你在屋顶上喝酒,被妖精捉去了,担心了整整一夜呢!”

    徐音笑了,揉揉明花的脑袋,“怕什么呢,我不在了,你们酒馆继续开着,能活下去的。”

    “呸呸呸!”翠竹急了,“老板!怎说起这么不吉利的话来!”

    徐音突然有些头疼,苏城她是待不下去了,可齐顺、明花和翠竹该怎么办呢,总得为他们想想办法吧。

    “你们先收拾吧,一会来找我。”

    徐音默默走向自己的屋子,拿开一块地砖,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盒子里有几粒夜明珠和酒馆的地契。

    她点了灯,坐在屋子里,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影子也摇摇晃晃。

    “老板。”三人立在房门外。

    “快进来,把门带上,风吹得我头疼。”

    徐音看了看他们的脸。

    遇见齐顺的时候他七岁,正是她来苏城的第五天,她酒醒走在杨柳初萌的河岸,看这个男孩子一身孝服,面色肃然,跪在岸边,他前面摆着不知是谁的遗体。

    徐音本不想理人间事,但这个男孩子,挺着腰杆,一句也不哭,她便一个没忍住,问了。

    “这是你的谁?”

    “是我阿爹。”

    “你家中还有何人?”

    “仅我一人。”

    “你为何不哭?”

    “阿爹说,正月不许哭。”

    徐音眨了眨眼,柔柔笑了,提出说帮他葬了他父亲。

    男孩子听闻,当下对徐音拜了三拜,最后一拜时久久伏地不起。

    世间哀痛,各不相同。

    遇见明花和翠竹的时候,她们五岁,徐音开了酒馆不到半年。

    她那日正在山林里闲逛,就听到孩子哭声。

    上前一看,路上死了约莫二十人,样子像遇上了山匪。

    徐音想走,但孩子的哭声那样震人心魄。

    于是乎,徐音的酒馆,便有了三个小娃娃上蹿下跳。

    徐音请了一位王婶做帮手,后来王婶去世了,小娃娃们居然也学会了做生意,她便清清闲闲地喝酒。

    可惜十年太短了。

    “明花,翠竹,可惜我来不及为你们选个好夫婿,今日我将这些夜明珠给你们,当做我为你们陪嫁。”

    明花和翠竹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齐顺,你的两位妹妹的终身,还有这家酒馆,都托付给你了。”

    “还有,齐顺,你这几日关了店门,带着明花和翠竹,去别的地方走走,一月后再回来。”

    “老板,这……”齐顺手上接着徐音给的地契,不知该说什么。

    “老板,你为何要丢下我们?”翠竹问,一边的明花已经泣不成声。

    “哪有什么丢不丢的,你们的徐老板,要去逍遥,你们怎么还拦着呢。”徐音隐忍住自己内心的酸楚,笑着说。

    “老板,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齐顺低声问。

    齐顺果然长大了,徐音当时觉得他异于常人,现下看来,齐顺确实心思敏锐。

    “确实是个难事。”徐音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齐顺,明花,翠竹,倘若有天,有人因我之事而迁怒你们,你们会否怪罪于我。”

    “老板!”翠竹声哑,“若不是你将我们带回,我们怎还有今日好活?你问出这句话来,你让我们如何自处呢?”

    “我虽将你们带回,这几年你们对我也是极好的,我应该多谢你们,这是我的福气。”

    “老板,究竟是个什么难事,齐顺能否帮到你?”齐顺的目光坚定,依旧像那个河边的男孩一样。

    徐音突然有个念头。

    她看看三人,回想起这十年。

    “你们刚刚说的,明日要处死的妖,其实是我。”

    她突然想知道,自己亲手带大的娃娃们,听到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妖?

    徐……老板?

    明花止住了哭,翠竹盯着徐音,齐顺脸上没有表情。

    好像时间停滞了一般,只有烛影微微晃动。窗外的风声越发地狠了,徐音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微风拂面。月光照着她的脸。

    翠竹想,徐老板确实美得不像尘俗之人。

    明花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抱住徐音。

    “你是妖是魔是天王老子也好,谁敢动你,我明花便同他拼命。但你能不能不要走,我舍不得你。”明花的脸贴着徐音的背,人间的温暖真是让人留恋啊。

    翠竹也走了过来,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下来了。

    齐顺默默攥住了拳头。

    徐音笑得有点涩,有点苦,“傻明花,你刚刚不是还怕妖怪吃我吗,怎么现在不怕我吃了你?”

    “你若是吃人,当初我们是娃娃的时候怎么不吃,还养到这会子。”

    “兴许我就喜这十五六岁的人肉呢?”徐音继续逗她。

    “那吃便吃了,我明花多活了十年,好吃的吃了,好玩的玩了,来世间一遭,也不算蚀本。就是还想再吃一次城南韩家的猪蹄,那便死而无憾了。”

    气氛本来凝重,大家却又被明花的这套说辞逗笑了。

    徐音转过身来,用食指点了一下明花的脑袋,“你啊,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吃。”

    “齐顺,你似乎早已知道我是妖?”徐音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热茶,慢慢饮起来。

    “我知道老板不是凡人。”

    “为何?”

    齐顺笑,“哪有普通人家女子日日上屋顶上喝酒的。”

    “你们啊。真是大了,我管不了了。”

    “老板,你放心。”齐顺坚定地看着徐音,徐音抿嘴,松了一口气。

    “但我们非走不可么?”齐顺身上并没有少年的青涩,反而多了几分稳重深沉。

    “明日,府衙的人知道我走脱,必来酒馆寻你们,到时万一有什么伤损,你该如何?”

    “老板,这十年来,你教我防身的武艺,已经够以一当十了。”

    “他们之中还有一个老道,那人能控人心智,非武力能挡。”徐音摇摇头,“还是不妥。”

    齐顺低了沉思,最后还是妥协,“那,便还是依老板,不如我带明花翠竹,到五回村去吧。”

    “你?真的要回去?”五回村,齐顺七岁之前住的地方。

    “此刻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去处,苏城并没有人知道我来自那里。”

    徐音想到自己和阿锦的约定,“事不宜迟,我用术法带你们出城门,今夜之后,怕是难了。”

    徐音捏了诀,将三人的行李稍作收拾,便将他们送出了城外。

    好险,这夜里,府衙之人并未发现她不在牢中,而凌虚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许是对自己的术法太有信心。

第八章 烟阳

    徐音想去那个烧陶的小镇,小镇有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烟阳。烟阳的落日煞是好看,徐音记得,在她长居烟阳的日子里,日日都去河边长坐,看着日头掉进云里,整个天空渐渐烧了起来,炊烟在一片温柔的光耀中缓缓升起,那时候她想,修道之人之所以都不齿人间尘俗,他们定是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色。

    若用上术法,苏城到烟阳不过一个时辰,但若是普通人的脚力,约摸得走一个月左右。

    徐音想,胡灵未必就在烟阳,她去看一眼,三日内或能回来。

    天下之大,如何寻一只能变幻形容的狐?

    天色微明,她飞身向烟阳而去。

    到烟阳恰好五更天。

    她又去了河岸边,她爱长望着这流水,波痕微微,像荡漾的心。

    陶瓷是烟阳的重要生计,在农闲时期几乎所有人都在做陶,制陶工艺复杂,品类齐全,声名远播,有“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之称,烟阳陶瓷能与玉器媲美,样子也有许多。有人像,有动物,有平日里用的碗碟,也有酒器茶具。

    各家的师傅的手艺也不同,有人家烧的白瓷好,有的人家烧的青瓷好,徐音走的时候,一些人正在试着给陶瓷添上更加丰富的色泽。

    制陶大概有三步,选土、成形、烧结,说来仿佛容易,但每个环节都可能影响陶的成品。

    徐音觉得,俗世间的情调与趣味全从这些小物件上来。

    但她在烟阳,没有学制陶,开的却是棺材铺子。烟阳制陶虽有声名,但烟阳地形复杂,山多地狭,耕种不易,百姓们以制陶为生,但温饱依旧是个问题。每年,有许多制陶者乘船,或南下,或北上,或向东入海,将陶器售卖,换回银钱米粮。

    风浪中总有意外。

    人间生死,她看了许多,当年在青丘,给孩童们授课的夫子也应该教过,只是那堂课似乎与什么天地万物衍生一起讲的,那时她与胡灵偷偷从课上溜走,为了去尝尝人间新酒楼的菜。

    睁眼闭眼,一生悲欢也就尽了。

    人以为自己是生灵中最机敏的,但不修道的人与妖,有什么不同呢?

    她也没想明白。

    此刻,镇子将醒未醒,偶有鸡啼之声,几个早起的勤快婆姨在灶头生起火来,炊烟升起来了。

    一些采土的烟阳人已经早早相伴出门,一步一步向山而行。

    徐音犯了难,镇子虽然不大,但该从何找起,她却没有头绪。

    思来想去,手中也只有陶兔子的线索。那年她从烟阳回到了青丘,胡灵仍在青丘的学堂上修学,对她带回的小玩意爱不释手,信誓旦旦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学会制陶,造出惊艳的陶器来。

    不知那些年,她说的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呢?

    唉,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从陶兔子找起,但她买陶兔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早已记不清卖陶人家的名字,而且陶兔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家家都能烧出几个来,烟阳有上百个陶坊,谁知道是哪一家呢。

    徐音看了看天,只能硬着头皮问问看了。

    徐音招呼了一个路边背着箩筐的小哥。

    “小兄弟,我是从别处来的,不知烟阳哪家陶坊,能做一些精致的小玩意?“

    “姑娘来得这样早,也是怪稀奇的。”小哥背着箩筐,憨厚地笑着,“精致的玩意有许多种,不知姑娘想要的是哪种?”

    “比如说陶兔子这样的小物件,有哪家能做得好呢?”

    “不知姑娘对陶器知道几分,每家的陶都有各自的好法,有些是釉面好,有些是颜色好,还有些是花样多的呢。”

    一个陶兔子居然有这么些个说法。

    “烦你告知我几家最好的,让我去看看。“

    “河上游边上有个巷子,巷子里有位顾家的林夫人,她们家的陶釉面最好,镇子东边的秦家是烟阳有名的陶商,他们家陶师做出来的颜色最好,但花样多些的还是辛婆婆,和顾家隔了两条街,只是她起得晚,午后才开门。“

    起得晚?

    徐音想,她认识的老人,似乎都起得比鸡还早,爱睡懒觉的婆婆倒是头一次听说,这好生奇怪。但越是奇怪,越有可能是胡灵。

    不过天色还早,去别家看看,打发一会子辰光也行。

第九章 顾家陶器

    沿河走了许久,才看见一户人家门前挂“顾陶“牌匾,徐音想,应该就是这户人家了。只是这家门上挂了一面招魂幡,这是烟阳的传统,烟阳许多人出海,有些连尸骨都难以寻回,丧亲的人家便会挂满一年招魂幡,传言魂灵回家见过家人一面,才能走向往生,久而久之,无论家里人是否出海而亡,都会挂起招魂幡来。

    这户人家门口放着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陈列着许多陶制小玩意,釉面温润透亮,陶釉是陶器耐久的重要保障,釉也分许多种类。这家以釉出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徐音走近,这时一个身穿朴素,但气质稳重的女人走了出来,见到徐音,笑着说:“客来得这样早?我才刚刚开门呢。”

    徐音点点头,“是早了些,您就是林夫人吧?我在路上听说你们家的陶器好,所以就过来瞧瞧。你这里有什么精致的玩意儿吗?”

    “客进来看看吧,我们家有许多东西呢。”女人笑得热情而不谄媚,“我们家的釉面一绝,碗碟茶具都不易磨损,还有一些灵巧的物件,像是笔架、水盂、镇纸,也有小孩子玩的一些猴子猫儿狗儿。”

    “那有陶兔子吗?“

    “巧了,还有的呢。”她一面将徐音引入店门,一面说,“客可以随意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徐音跟着女人踏过门槛。店面陈列十分整齐,进门左手边有一个长桌,上面放着各种样子的小玩意,右手边的架子上都是一些精美的瓶瓶罐罐,她走进了仔细看起来。

    看着看着,她似乎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些陶瓷上似乎都浮着一层淡淡的光耀,又或者叫做白烟,徐音不确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觉得自己似乎看花了眼,然而定睛一看,那光耀依旧在。而且奇怪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物件都有这种光耀,仅仅有几个特别精致的物件上,浮着这层光耀。

    徐音定了定心神,这气息虽古怪但并无浊气,约摸不是什么害人之物,许是有别的缘故。

    “这些陶瓷都是您做的吗?“徐音淡淡地问,“这釉色确实很好,温亮朗润。“

    “是先夫做的。“女人眼中闪现欣喜又瞬间消散,随即低下头,脸上有隐忍的表情,“他一年前出海卖陶器,遇上了大风浪,同他去的一船人都再也没有回来。但他走前几年,日日夜夜都在制陶,留下了许多东西来。旁人都说,先夫是难得的制陶奇才,我父亲能收到这样的徒弟,也算后继有人,可谁知命运这样弄人。“

    没想到,这些陶器竟是遗作。

    “原是这样,请夫人节哀。这些陶器皆是上乘,只可惜无缘结识这位大师了。”

    徐音又拿了一个陶杯子在手上,细细把玩,光耀仍在,没有消散。

    “不怕客人笑话,先夫遇难的消息传来的那几日,我甚至想随他而去,但看着这些陶器,仿佛又看到了先夫制陶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要把自己的神识也汇入陶器中。而且先夫说,每个器物要到懂得它的人手里才有价值,所以我为了先夫,也要为这些物件寻到好的主人。”女子的语气坚毅又凄苦。

    徐音听了,心头一动。世人造物,多以卖钱糊口为由,虽有上品,但大多数供富家子弟炫耀之用,家里的摆件越精致,越显得自己尊荣华贵,至于器物是否真正雅致美妙,其实并无人在意。而这位陶师,与世间陶师都不同,越发使人心生敬意。

    “冒昧敢问您夫君的名讳,虽不能相见,但此等言论,令人叹服。”

    “先夫姓顾,单名一个郢字。”

    “顾先生有此等见地和手艺,本该扬名,是世间没有这个福气留住他。”

    徐音看了许久,若是今日不是来寻胡灵,定是要买许多回去,但想了想实在不便,只好看看有什么方便的物件带回。女人给她指了白瓷制成的陶兔子,样子很是灵动可爱,手中拿着小小的萝卜,陶釉使兔子的线条十分流畅,也带着那种异样的光耀,但徐音仍然十分喜欢。

    “这个陶兔子做得极好,不知需要多少文钱?”

    “客,这个五十文。”

    “劳驾帮我包一包,一会子我还得去别的地方,拍摔了。“

    女人微微颔首,将它取出,说,“姑娘稍候。“

    徐音开始仔细打量这家店,没有什么刻意装饰的地方,但构造上显出一种踏实大气,房梁上有一些雕饰,并不复杂,起码在建造时,家境还算殷实,放陶器的木架也都是上等的木头。这种人家,本该要有仆人随从才是,可这么久了,徐音也只见到女人一个人忙前忙后。

    正想着,一个大概十来岁的男孩子从后厅走出。

    “客人不再看些别的吗?“浓眉大眼的,样子很俊,“这些小东西不仅可以摆设,写字时还能做镇纸,或者您看看这些茶具,有没有喜欢的,您带一套去吧。“

    “小小年纪,居然开始懂经商之道了,真是难得。”徐音目光温柔,望着这个男孩,竟感觉有点熟悉,像是齐顺小时候的样子,早慧,懂事。

    “我阿爹要不是一去不回,他上釉的手艺是烟阳第一的。我嘴笨,安慰不了阿娘,只想卖了阿爹做的东西,免得阿娘日日睹物思人。“男孩的眼睛又清澈,又诚恳。

    男孩将一个翠色也带光耀的荷叶茶盏递给徐音,拿到手时,徐音看着茶盏上浮着的白烟突然散了,心里一惊。

    “初见客人,觉得客人与这个茶盏甚是相衬。“男孩继续说着,“阿爹一生专注做陶,为陶倾尽心血,他常同我说,一个好的陶师,应该将自己的魂灵注入陶器。可惜我学得不够好,并没有得到阿爹的精髓。“

    魂灵?难道刚刚的白烟竟是魂灵的残余?

    人死后,不该归入黄泉吗?为何此人还能将魂灵存于陶器之上?又为何有些陶器的白烟不散,有些却又散开?

    徐音眉头微微皱起。

第十章 陶器之灵

    徐音想,这未必就是真的魂灵了,如果要按照这个小孩的说法,那么,一个陶师,他耗费心力最多的那些作品也许会发出更多的光耀来。想到这里,徐音精神一震,连赶路的疲惫都消散了,她生平最爱这些怪奇之事,一下就来了兴致。

    “小兄弟,你叫做什么名字呀?”徐音问。

    “我叫林旭。”

    “林?刚刚你阿娘说,你爹爹姓顾?”

    “是。爹爹是入赘的,我爷爷——也就是阿娘的爹爹,也是制陶大家,他收了我阿爹为徒。”

    “那除了摆在外间的这些东西,你爹爹和你爷爷还有什么大作吗?”

    林旭的眼睛霎时有了光彩,“爹爹和爷爷一生制陶,有许多佳作,的确还有一些在里间。”

    “那可否带我一观?”

    “客请随我来。”男孩的样子稳重,像个小大人似的,但长得却十分可爱。徐音按耐住自己想揉小孩头的心思,跟着小孩走进了屋内,进门先是看到一个小型的制陶坊,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又跟着小孩继续走了几步,见到刚刚孩子的娘正在仔细打包陶兔子,用了许多稻草包裹着,看着徐音走进来了,也是开心。

    “客再进来看看,不过里面有一些陶,我们是不卖的。”

    “夫人此话何解?”徐音疑惑了,既然是开门做生意,怎么还有不卖的道理。

    “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做的陶器,精巧也不及其他的东西,却是他们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了。”

    这倒也合情合理,逝者虽逝,但记忆却不会就此消失。

    徐音点点头:“如此珍贵之物,你们确实应该留存起来。”

    说着话,徐音还闻到一股饭香,突然觉得腹内空空如也,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是了,前日宿醉,昨日又被闷在监牢里不曾吃过什么,到了此刻,也是该饿了。

    只是这雷鸣般的声音……徐音终于知道,为什么饥肠辘辘和宫车辘辘为什么是同一个“辘辘”了,自己穿得这般正经端庄,这时却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气氛有一些微妙的尴尬。

    幸而,这位林夫人很通人情,当即说到:“客来得巧,今早我们刚好做了一些煎饼,不知您看完了陶器,愿不愿意尝尝?”

    徐音就坡下驴,脸上依然带着矜持:“能尝到夫人的手艺是我之幸,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男孩带着徐音走近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排列了许多木架,她向四周望去,发现刚刚那种光耀几乎弥漫了整个屋子,但屋子中却没有浊气,反而是一种温和舒缓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人置身于一种梦幻的境地,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

    徐音心里有疑问,难道这位夫人知道这些光耀?否则为何刚刚林夫人不将她直接带进来,反而是她向小孩询问之后,才将自己带进来?

    “小林旭,我有一事请教你。”

    “客请说。”孩子的眼睛炯炯有神。

    “为何你阿娘不将我直接引入这里?这里的物件看起来比外间多了许多。”

    “客莫怪,这是阿娘的一点私心。父亲与爷爷在时,客人都是直接引入这里来的。只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这些器物卖一件少一件,阿娘便和我说,假如客人喜欢外间的东西,自会再问还有没有更好的,那时我们再将他们引进来,假如他们不问,我们就不带他们进来,这样东西会卖得慢一些。我虽然明白,这只是阿娘的托辞,但也不太愿见到阿娘那般神情,所以就答应了阿娘。”

    徐音听闻,叹了口气,“客是想自己看,还是想我说一说陶?”林旭问。

    “我自己看一会就行,你不必劳累。”徐音让林旭在一边等着,自己走进了木架之间。她想,须得用一用法术,看看能不能试出这个光耀到底是个什么。

    徐音不知什么咒才能知道这些光耀,她试了让低等妖怪现形的显妖咒,也试了召唤小妖的唤妖咒,都没有什么动静。

    突然灵光一现,对着白烟用上了稳定心神的聚灵咒,这些光耀终于起了变化,渐渐汇到一处,竟出现了一个影子,似乎是个灵体,但却看不出什么形象来。

    徐音迅速设下隔音结界,问这团光耀。

    “你是什么?竟能附于陶器上?”

    “我是顾陶的器灵,是陶师顾郢铸陶时聚精会神,为陶器灌注心血,以致陶器上留下了散灵。我本没有形体,是姑娘的咒让我聚灵。”

    “散灵是何物?为何我之前并未听说?你还在这,顾郢又如何往生?”徐音疑惑。

    “若顾郢还在世上,散灵并不显形。即使顾郢往生,能看到散灵的人也是少数,姑娘能看见我,是姑娘的机缘。”

    “那么,刚刚那个茶盏的光耀为何又会消失?”

    “这也许也是姑娘的机缘吧,我也不太明白。世上本就散落着万千散灵,不同的人能看见不同样子的散灵。”

    这真是有趣,徐音本以为这世间之事自己早都明了,万物死后灵魂破灭人死后灵魂往生皆为世间规律,没想到世间还有散灵一说。

    至于往生去向什么地界嘛……

    幼时徐音听课的时候睡着了,并没有记住这一节。

    “那你会完全消散吗?”徐音问。

    “我本是散灵,就是散在世间的。得遇机缘,我便能与他人化归一体,进入他的神识,成为他的灵的一部分,他若像顾郢一样爱陶制陶,我便还能成为散灵,若他不制陶,我便同他共赴往生。”

    “按你说来,世间的灵还各有不同?”

    “是,诗有诗魂,画有画魂。世间能宿魂之物千万种,并不是所有人想见就能见的。今日能与姑娘相识,并将此告诉姑娘,怕是姑娘最近,与灵有缘。”

    “你是散灵,我念咒才可聚灵,你怎么知道这许多事。”

    “既然是散灵,在万物中,也知一点万物之法。”

    “那么,我在寻一个人,你是否能帮我?”徐音问。

    “我为散灵,能与姑娘说这番话已是不易,世间道法,不外乎顺其自然四字而已,姑娘无须太过伤神,时刻到了,你要寻的人必然出现。”这器灵说完之后,又散落于陶器上。

    徐音晃晃脑袋,世间散灵居然能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如同喜悦,真是奇妙极了。

第十一章 线索

    这灵又散至陶器之上,徐音开始细看这些物件,有釉面润泽的白釉执壶,也有白色硬质的陶兽。这个兽样子凶猛,面目狰狞,仿佛在怒吼一般,可是又有一双可爱的小翅,徐音突然被这种奇怪的感觉逗笑了,她问林旭:“这是个什么兽,为何长的这个样子。”

    林旭过来一看,也笑了,“这是我同爹爹一起做的神兽,狮子的面貌,豹子的身。爹爹说,这是世界上没有的神物,又为他加了一双小翅。”林旭的眸子亮亮的。

    徐音拍了拍林旭的肩膀:“你爹爹一定很疼爱你,他会为你骄傲的。”

    正说着,林夫人在外面喊:“林旭,你将客人先带出来吃个早饭再看吧。”

    林旭应了一声,将徐音请到了外面。

    看得出来,这母子两人日常生活简朴,早上的食物并不多,但徐音实在饿得昏头,觉得什么都好吃,她又喝了一碗稀粥,吃了两个饼子才罢休。

    吃完之后,她看着这对母子,觉得他们过得有些艰苦,于是从袖子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来。

    “夫人,陶兔子和刚刚小兄弟给我的那个荷叶茶盏,我买下了。”

    “客,可用不上这许多。”

    “还有这顿早餐呢。”

    “客说笑了,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怎么能用这么多银子呢。”

    “夫人先别急着推辞,我有些事情想打听,我打听的事情,就值这个价。”

    林夫人皱了眉头,“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这个银子?”

    “一个人。”

    林旭问:“那么,这个人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我帮找找看?”

    徐音摇摇头,“我只知她姓胡,单名一个灵字,也不知她是不是在烟阳。”

    “这……我家世代长居烟阳,未曾听过此人。”林夫人说。

    徐音半虚半实地编起来,“五十年前,我的外祖曾有一姐妹,住在乌竹,但外祖有一日得到消息,听说她突然失踪了,寻了几十年也未曾寻得,也不知生死,也不知是否有后人。上个月外祖突然想起她们曾经提过烟阳,可不就让我来寻一寻,可您说,这该如何寻起。”

    “乌竹……乌竹……”林夫人念叨着这个名字。

    “客,我知道了,辛婆婆好像提过乌竹!”林旭突然喊到,“我还小时,总爱缠着辛婆婆讲故事,辛婆婆给我讲过一个狼妖的故事,那个狼妖就住在乌竹的齐岭!我还以为这个故事是她编的呢,没想到真的有乌竹这个地方。”

    徐音抓住林旭的手:“是真的吗?这位辛婆婆是什么人?”

    林夫人说:“这辛婆婆是我爷爷的徒弟,自我记事起她已经自立门户了,听说她同我爷爷学了十年的陶,学成之后便在隔两条街上开了自己的铺子,但多年了并未有婚配。小旭说的事情我也是今日才听说。我并不知她的来历,她待我们也极为亲厚,不知是不是客要寻的那人?”

    徐音又问:“这辛婆婆大概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也许有七八十岁,五十年前或许是个美人吧。”

    徐音暗自思忖,胡灵是极爱美的,她的化身术或可令她变成各种形容,但她难道需要苦守这个辛婆婆的身份五十年?这烟阳再好,何至于化身为人呆五十年?

    又或许,这位辛婆婆只是多年前从胡灵口中听过这个故事,在哄小孩的时候随口一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不管如何,总算是有了一些线索。

    “夫人安心收下银子吧,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去打听。”

    “不,客人,这使不得,您或是赊账,或是去镇子上的柜坊换些铜钱来,并不急在这一时。”林夫人说着就要把银子递还给徐音。

    徐音想,这林夫人果然是个厚道的人,自己也没有带什么铜钱,不如先与她说一说生意,母子维生不易,假若有人相助,这小林旭或可成为经商大才。

    “夫人先不必忙,我家乃是经商世家,我姓徐名音,虽为女子,但已经走南闯北经商多年。适才看夫人家的陶器甚好,也知道夫人家有手艺传世,假若您愿意,我可以助您一把。还可以让小林旭进学,我看他天资聪颖,就算不考功名,也是经商的好材料。”

    “这……”林夫人迟疑了,低了头,手中的银子拿起放下,她转头去看林旭,林旭渴盼地看着她。

    “夫人,您可以再考虑考虑,我愿与你合作,为你筹谋,假若你不愿,那么这个银子就算是我买别的陶器的定金,今日我还有要事,来日再来店里选陶。”说罢,又让林旭将买的两样东西包好给她,向林夫人行了个平礼,打听了辛婆婆的住处,便转身离去。

    林夫人看着徐音的背影,问林旭:“旭儿,这位客人说的事情,你看如何?”

    “我觉得客人并不像个坏人,她刚刚看陶的样子,我觉得她是真的欣赏陶的。”林旭说。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进学?还是经商?你爹去后,我的确终日沉湎于哀痛之中,竟忘了为你筹谋,是娘的疏忽了。”

    “不,护慰娘也是孩儿的责任。”林旭抱住她,“一切但凭娘亲做主。”

    徐音走出了顾陶店。照着林旭说的方向,去找辛婆婆的住所。之前虽然听说这位婆婆午后才开门,但徐音想,她可以跳进院子里去。假如是普通的人间老妪,便不会发现她闯入了她家,假如这婆婆不是寻常人,那么在她跳进院子的那一刻,她必然知晓。寻人寻物这类事宜趁热打铁,否则拖得太长,容易怠懒,就更不易寻了。

    徐音寻到“辛氏”店铺,找到了店铺的后面,纵身一跃就跳进了院子内。

    但这一跃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徐音脚一沾地,突然院子的各个方向都射出暗器来。

    徐音旋身,用真气护体,暗器劈里啪啦的掉在地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外面是何人,这么不识礼数,平白扰人清梦。”

第十二章 辛婆婆是何许人?

    这种级别的暗器,居然出现在一个老婆婆的家里,看来此事并不简单,徐音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答话。

    “晚辈是从苏城而来,至烟阳寻亲的。误入了您家,还请婆婆不要见怪。”

    环视四周,院子里冷冷清清,无花无树,地上落着不知哪里来的叶子。院中置着石桌石椅,石桌上还放着极高雅的酒杯与酒壶,杯上的兰草画得栩栩如生,徐音忍不住将杯子拿起来细看。“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徐音脑海里突然闪现里《离骚》中的句子,灵儿还小,她也还在青丘求学时,常常给胡灵念,还同胡灵说,兰草为佩,最是高洁。

    说起来青丘也是个奇怪的地方,狐狸们修道是为了成仙这也还说得过去,奇就奇在青丘竟有一门课专讲人间诗词歌赋,教课的夫子叫做柏舟,他也从不点卯,随着他们去还是不去。

    无人看管,这门课去的人更是寥寥,多数时候都是徐音和柏舟一问一答。

    几百年光阴一晃而过,真是令人唏嘘。

    “既然如此,何不速速离去?”婆婆的语气含怒,屋子里却未有什么别的动静。

    “婆婆,晚辈要寻的是一位来自乌竹的婆婆,与您差不多岁数,名叫胡灵,五十年前在乌竹失踪,不知婆婆可听说过她?”

    话音刚落,从各个角落又射出无数暗器,徐音双足点地,跃到院子半空,屏住呼吸,待到所有暗器不再发出,才缓缓落下。

    屋子里传来婆婆的一声冷笑,徐音听了竟有些胆寒。

    而后又听到脚步声、拐杖声。

    缓慢、沉重。

    最后,紧闭的门打开了。

    徐音看见一位老人佝偻着背,眯着眼睛,满头银发,脸上布满了皱纹,衣裳是普通的布衣,拄着一根乌木的拐杖。

    她看到徐音明显吃了一惊,指着徐音:“你……”

    徐音勾起嘴角,“婆婆,您这是何意?我与你无怨无求,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普通的凡人连我的第一重机关也躲不过,更别说是第二重了!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胆敢来此造次!”声音洪亮,但婆婆的眼睛似乎有些毛病。

    徐音缓步走进,觉得这位婆婆的样子虽然与胡灵完全不同,却给了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看着这位婆婆的双眼,想要辨认出一点胡灵的痕迹来,但是她一点也看不出。

    越是看不出来,就越觉得熟悉。

    越是没有明证,就越想要一探究竟。

    “我是……青丘徐音。”徐音走至婆婆跟前,这确实是一位婆婆,是个人,不是那只小狐狸。但……

    婆婆的拐杖掉了,一张皱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让人捉摸不透是悲是喜,她将自己的双眼眨了又眨,却只能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模糊影子,她想伸出手去触,但想到自己的手已经长满皱纹她又羞愧地将手收回来,在这收回来的时刻,另一只手温热的手握住了她枯瘦的手。

    “灵儿……真的是你吗……”徐音用力握住胡灵的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普通的狐妖,就算不好好修炼,只要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起码能活个上万岁,变老也是四五千岁之后的事情,胡灵才五百来岁,哪里来的满头银发和无数皱纹?连青丘里年纪最大的狐狸祖宗都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面前这个几乎盲了双目,面容枯瘦的老妪,怎么会是她可爱的小妹呢?

    “阿姐。你来找我了。”苍老的脸上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平复,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也就只有阿姐,看我这样子,还能认出我来。”她拉着徐音的手,将徐音带入屋内。房间的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没有什么花样的木床,上面放着瓷枕和半旧的棉被,一张木桌,几个木凳子,梳妆台蒙了一层厚厚的灰,铜镜锈得看不见人影,一个角落的架子里放着好几个酒坛。

    她拉着徐音在木桌子旁坐下。

    “胡灵,你是九尾狐,能活千万岁,何至于此?”徐音有点揪心,“你受了什么委屈,怎都不来找我?我以为你还在乌竹好好地……”

    胡灵颤颤地给徐音倒水:“阿姐,不妨事的。五十年前,我逃命至此,得了烟阳山神陵光的搭救。休养好之后,陵光偏要同我打一个赌,赌的就是化身为人活五十年,为此,他还特地找了个人的躯壳给我,只是这躯壳实在不经用,你瞧瞧,是不是丑了些。”

    “一个赌?是什么样的赌约值得你如此?”徐音不解。

    胡灵沉默了一会儿,又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阿姐,等我赌约成了,我就告诉你。”

    徐音用食指戳了戳胡灵的脑门:“你啊你,就是个倔脾气,认死理。”

    胡灵握住徐音的指头,笑着啐她:“你这个没辈分的小丫头,此刻你得叫我婆婆呢,还敢用你的小蹄子戳我?不怕天雷公公轰你吗?”

    “你想多了,天雷公公怎么管这等闲事。”徐音笑了,从凳子上起来,又到胡灵的床上躺下,“五十年前究竟怎么了?你为何要逃命?”

    胡灵也跟着走到床边,躺在徐音身旁。

    “五十年前,林容趁我生子之时招来道士要将我打杀,我逃了,但断去一尾,元气大损,本想飞至某处驿站,没想到没撑住,就落在了烟阳的山头上。”

    “林容知你是妖?那他为何来苏城打杀我?”

    “你说什么?!他去苏城打杀你?”胡灵登时坐起。

    “可不是,你这位老情人啊,当了个道士,还派了个小公子把我捆进牢里去,若不是我向来机敏,今日可就被他押至刑场了呢。”徐音也翻身起来,做出委屈的样子,“他还说,是我将‘他的灵儿’杀了,要向我索命呢。”

    “索命?呵呵。”胡灵干笑两声,“我没向他索命倒还罢了,他还敢向你索命?许是他的借口。”

    “说来也怪,林容修的道法极为邪门,可操纵人的心智,而且还能令他们自戕,在我被抓之前,有九人都是受他操控,杀我不成,还让他们死在了我的院子里。”

    “竟有这等事?”胡灵皱起眉头来,伤人性命,这可就不是一般的邪门了,违背了天地之道,迟早要遭天谴的。

第十三章 闺中闲话

    “我也觉得稀奇,他画的符还是有些厉害,若是强行破阵,免不了有所伤损。我也是找了帮手才脱身的,出来了便想寻你,没想到你真在这个地方。”

    “那些年我因你送的陶兔子而时常念叨这个地方,没想到如今有这样的缘分。”

    徐音听到这句,眼珠一转,掏出了用稻草包得好好的一个团子,塞到了胡灵手上。

    “打开看看?”

    “这是何物,神神秘秘的。”胡灵用手慢慢地扯开稻草,手有些颤,但还算灵活,扯了几次才将稻草杆子扯松,一个白白的物件掉了出来,滚到了床上。

    胡灵握住了它。这是什么,房间里有些暗,这双眼睛就更加看不清了,她用双手摸索着,这两个尖尖的是耳朵,那个圆圆的是尾巴,这个小小的爪子中间的东西……难道是萝卜?胡灵含着眼泪笑了。

    “我就知道,阿姐是真疼我的。”

    黑暗中,徐音又看见了那丝白烟,此刻进直接融入了胡灵的指尖。

    “你啊,若不是你说和山神赌的约,我此刻就将你带走了。”徐音忿忿不平,“山神平日里如此无聊吗,为何同你打这样磨人的赌?”一般来说,山神皆是原来山中小妖修炼而成,道行够了,自己也不愿意上天宫居住的,便可以留在凡间当一个山神土地之类的差使,但具体是什么差使,徐音却也不知。

    “确实挺无聊的,他并不理人间的俗事,养了满山的灵宠,皆是些珍奇异兽。闲时就爱摸那些毛茸茸的头,而我堂堂的九尾灵狐,在他身边将养了三个月,差点没被他摸得秃了。”胡灵坐在床上摆弄着小兔子,“这陶釉似乎是顾郢的手笔。”

    “你这些年的陶果真没有白学,这确实是顾郢的手笔。说来也奇,他们家的陶上面居然附了散灵。”徐音漫不经心地说。

    “散灵?什么散灵?”胡灵一惊,急急追问。

    “说是陶师制陶时聚精会神,对所造之物灌注心血,散灵就会在陶器上附着。你也没听过吧,喏,这个陶兔子上刚刚也有,我看它在你手上的消失了。许是你这个躯壳的眼睛不太好,所以才没见着。”

    胡灵面色凝重了起来,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阿姐,你以前见过散灵吗?”

    “不曾啊,今日是头一次见到的,倒是还挺新奇的,怎么?有什么不妥之处?”

    胡灵摇摇头,淡淡地笑了,“没有,我就是在想,凭什么我见不着呢。”

    徐音又躺下了:“你来了烟阳,为何要改名字?辛婆婆的全名是什么?”

    “都是那无聊的山神,总有取名的癖好,他前一只灵狐宠物意外过世不久,就是这个姓,于是非要让我用上这个姓,取了个名字,叫辛约。”

    “辛约?这名字倒不赖的。”

    “别再扯我了,你快给我说说,这几年你又遇了什么事,太久没同你写信,自从这身子老了之后,没力气制陶,整日也不知能做什么,有时候就想着你曾同我说的那些趣事过一整天。”

    两姐妹躺在床上,像儿时一样低低说着自己这些年遇到的趣事,时不时闹起来,时不时又笑了,一会儿便到了晌午。

    胡灵慢慢地起来,便听到有人敲院子的后门。徐音快她一步出了房门,到院子里开了门,门外的人一见是个陌生女子,有些吃惊,问:“辛婆婆在吗?”

    胡灵慢了一步,听见声音,连忙答话:“是杜鹃吗,我在呢,这是我的远房亲戚,今日好不容易来看我。”

    徐音与杜鹃点头示意,此时,徐音才看见杜鹃提着一个食盒。

    “哎呀,那今日的菜份量或许不够两人的了。婆婆,还想吃什么?我再给您做了送来。”

    “不要紧的,你去菜场给我捎点菜回来就行,今日开心,我要亲自下厨。”胡灵又转头和徐音说话,“我去岁酿的酒极好,今夜要和你不醉不归。”

    杜鹃抿嘴一笑,“我的婆婆,你可紧着自己的身子,开心虽好,莫要太贪杯了。”

    胡灵满脸喜色,摇摇头,“我几乎都是入土的人了,再怎么紧也是这个模样了,难得家里还有人惦记着我。”

    杜鹃又闲话了几句,方才告辞走出了门。胡灵告诉徐音,这个杜鹃是这边一个小饭馆老板的女儿,性格十分开朗活泼,这些年她渐渐体弱,身子也懒了,人越发不爱动,便请他们家每日给她送饭,他们家的菜花样也多,味道也不错。

    徐音打开了食盒,食盒有三层,一层放着一罐子的玉米排骨汤,二层放着一荤一素,荤的是茄子肉糜,素的是小葱豆腐,都是软烂易入口的东西。这三层便是一大碗米饭,菜都热气腾腾的。胡灵从厨房里拿了一双碗筷,两姐妹便分食了这食盒里的饭菜。

    胡灵告诉徐音,五十年前她来到烟阳,人生地不熟,法术也被收了,她向路人问了谁是烟阳制陶大师,路人就告诉她是林家那位,于是她死皮赖脸蹲在了林家大门口一连几天,终于让那个倔师父收了个女徒弟。

    “之前同你一起,都不知道女子在这世间生活如此不易。”胡灵想及这一生的艰难,不免感慨起来,“不过,我酿酒和做菜的手艺可练出来了呢,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回青丘,怕是没有人敢跟我一较高下了。”

    徐音点点头,“你在烟阳这些年,手艺学了这样多,真是难得。”只是她看着胡灵的老态,依旧有些不习惯,心里突然想到自己,自己是人狐之子,却又不是完全的人身,长到一个岁数后便不老不病了,也不知所谓天命何时到来。

    “真正做个人,才知人间事。之前同你厮混的那几年,只能说是游戏人间,从未为这些琐事操心。”胡灵垂下眼帘,“人间疾苦,都从这些琐事上来。”

    午饭用完,胡灵便去开了铺门,样子甚是老练,徐音在一旁搭手,给架子上陶器掸去灰尘。

    胡灵一边拉着徐音让她看自己的得意之作:“我这几十年可没有白过,林家老儿制陶的手艺实在好,我学了十年才学成,虽然釉色不如他们家后来的小顾郢,但我描画造型的功夫可是烟阳一绝。”

    徐音仔细看架子上陈的各类陶器,有雀尾的镇纸,莲花似的酒杯,细口的瓷瓶,宽口的瓷碗,一些白瓷上有精细的花样子。果然是绝好的手艺,当年那个爱玩爱闹的胡灵竟能沉下心来做出这些东西,她笑了。

    徐音正想夸一夸她,店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十四章 秦哥儿

    徐音站在货架后,先听到来人的声音。

    “哟,辛婆婆,今儿又开门啦。这都一个月了,秦哥儿的嘴皮子都要磨破啦,你还不愿意将林家的制陶法告知我?”来人年纪不大,但一身贵气,头上带着貂绒帽子,腰围锦带,身上衣料子花纹繁复,不像寻常人家,听他的话,便是之前路上小哥说的陶商秦家的公子了。

    胡灵在椅子上慢慢坐下,并不答话,神色也十分傲慢,用茶壶倒了一杯茶,然后枯瘦的手指握住茶杯,深秋的天气,茶冒出浓浓的热气,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斜眼觑着来人。

    “辛婆婆?”秦哥儿谄媚地凑到胡灵跟前。

    “老婆子已经同你说过多次,林家制陶并没有什么特别。若是有,我学陶多年,该比顾郢的陶好得多,这是顾郢天分所在。”胡灵透出一丝不耐烦,“老婆子的小店容不下秦哥儿大驾,还请您移驾别处吧。”

    “婆婆是这样,林家也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不就一个制陶之法,你们为何苦守?”秦哥儿仍然不死心,自己寻了椅子坐下,正要继续游说这个固执的婆婆,忽然看见了货架中看陶的徐音。

    秦哥儿三魂都脱出七窍来。这女子清逸中带着柔媚,眉目含情,姿态似风扶柳,动静皆宜,虽未浓妆,风姿甚足,一身白衣高洁,真可谓动人心魄。

    秦哥儿忙赶上去问:“小娘子,你是从何而来,怎么我未曾见过啊。”

    徐音倒也不躲他,一双含情目带着戏谑望他一眼,神色泰然,道:“小女子从乡野之处来,小小地名恐污了尊耳。”

    秦哥儿仍不死心,“那敢问芳名为何?家中还有几人?”说罢,看着徐音手如凝脂,正抚着陶器,一时心旌摇动,竟想要伸手去握。

    看及此,徐音登时侧身,款款走至胡灵身边才回话:“贱名不足挂齿。”

    “辛婆婆,这位是谁?”这秦哥儿像狗皮膏药一般凑到胡灵跟前,胡灵一恼,嘴里刚喝的热茶啐了他一脸。

    “忘八羔子瞎了你的狗眼,来我店里调戏闺女,我今日不打了你,我就不叫辛婆婆。”说着便站起来,拿着自己的乌木拐杖,重重地朝秦哥儿打去。

    秦哥儿见势头不对,便往店门逃去,边逃边嚷:“死老婆子,等你入了棺材没人送终,这店里东西都是我的。”徐音听到这句,偷偷使了个术法,将这秦哥儿拌了一跤,摔在了店门口,四仰八叉,样子实在不太好看。

    “原来秦公子是这么守礼的人,这年节未至,就来给我们行如此大礼,这可如何使得。”徐音倚在门边,还是那个风拂柳似的形容,莫名地多了一些飒爽之意。

    秦哥儿疼得龇牙咧嘴,好半天才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徐音又坐下同胡灵闲话,才知这秦哥儿就是这烟阳有名的陶商秦家的独子,大名秦沐风,名字虽好,人却一股流气。秦家本是儒商之家,虽不求功名,但也尚风雅,秦老太爷曾是烟阳有名的善人,烟阳几度灾荒,秦家都倾力施粥布粮,只是秦家香火不旺,到了秦哥一辈,只剩这一根独苗苗,秦家上下无不娇宠,他便越发肆无忌惮了,在乡野横行,还常常眠花宿柳,就只差强抢民女。只是秦老爷现还在世,他不敢过分出格,这几年秦老爷身体渐渐衰弱,怕是将归九天,秦哥儿这个登徒子恐怕要将烟阳翻个底朝天。

    秦家祖上也是制陶出身,但到了秦哥儿这一辈,养尊处优,不思进取,连制陶的手艺也丢了。多亏了老太爷的贤名,养了一批又一批制陶师,天长日久,秦家便成了一些制陶师的栖身之地。

    这批制陶师也是技艺高绝的,他们琢磨出一种独特的上色方法,因此秦家的陶器以颜色丰富在乡间闻名。林家陶器本可以与之匹敌,但也因人丁不旺后继无人,女婿顾郢尽得林家真传,但却因一次外出卖陶而魂尽汪洋,剩下了曾拜师于林家的辛婆婆——胡灵,但却也是个没有后的。

    秦家虽有众多陶师,但烟阳陶器的命脉,若是尽归于这位秦哥儿之手,怕是要断送。

    徐音看胡灵说起这些事的神态,显然是对这烟阳之事上了心,她想起在买陶时见到的那个娃娃林旭,便向胡灵说:“我看林旭的那个娃娃还不错,怪懂事的,我买陶的时候,看他年纪虽小,但行事稳健,是个可造之材。”

    胡灵略略点头,道:“确实,小林旭若不是小了些,倒是能当大任。”

    “你若是对这烟阳陶有心,不如为这孩子筹谋。”

    胡灵思忖一会儿,又说道:“阿姐说得是,只是他娘林纭因顾郢的死一蹶不振,让一个小童来担这样的责任,我实在有些不忍,况我一个清苦的人间老婆子,如何帮他?”

    徐音笑道:“左不过是际遇与命数的事,你又何来什么不忍,你若助他,他定还要谢你。若是你手中短了银钱,我别的没有,这物什管够的。”说着将手上的镯子褪了下来,“此番来的急,并没有多带什么,这个镯子少说值八百两银子,够个普通人家过一生的,你且先拿着,或有需要应急的时候。”

    胡灵接过玉镯细看,竟是难得的血玉,“难怪你喜欢带这些劳什子,确实比带银财方便,那我也不同你客气。当年拜师之时师父虽百般相拒,但看我心诚,最后也将手艺倾囊相授,这份情义,我自该报答他的。”

    陶器的买卖除了陶师自己将陶送出烟阳,其余的多是一些陶商采买,陶商大多成批而来,所以生意好的时候极好,不好的时候便像今日,一个下午都没有来什么客,仅来了一个小孩,挑了一个十文的小玩意。夕阳西下,徐音帮胡灵关上店门。

    杜鹃已经将菜送来,胡灵将酒用小酒壶装了,在后灶头上放水暖着。前灶开始炒起菜来。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酒菜备齐,又用自己造的温酒器将酒放在桌上,徐音看了,赞叹不已。

    酒过三巡,徐音又提起和阿锦的二十年米粮之约,说这两日就要回去兑现。

    胡灵听了,变了神色,甚至有些慌张,还错手将筷子掉在了地上。

第十五章 村头絮语

    徐音以为她不胜酒力,并没有多想。热酒熏得血气上涌,脸上泛红,同胡灵相搀扶着进了屋内,酒酣好眠,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胡灵却没有睡着。

    她没有拿拐杖,推开了房间的窗户,看着一轮月正挂在天上。正瞧着,一个模糊影子踏月而来,手上还抱着一只狸猫,胡灵并不惊,面色从容,她刻意压低声音,道:“陵光大人,今夜为何有空前来。”

    原来这人便是山神陵光,只见这人锦带衣冠,身长玉立,周身散发着一股微光,怀里的狸猫还温顺地喵了两句,他笑道:“辛约,这便是你那姐姐了?”说着便往里瞧了瞧,胡灵见状,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看这皮囊的相貌倒和我的玉儿有一拼,只是这人的身子总有缺憾。”他说的玉儿便是之前意外身亡的灵狐辛玉,化成人身后总是闯祸,最后连死因也不明,陵光只见到了她的尸首。

    “你允我的东西,切莫食言。”

    “我自不会食言。只是你可想好了?不同她商量商量?虽她天生命格怪奇,但她自己未必想如此。”

    “已顾不了这么许多,她同我说,她能够看见散灵了。”

    “看来确实是日子将近了,有时命数如此,你也别太难过,我还等你此身了结,回来给我暖暖手呢。”陵光揉揉手中的狸猫的脑袋,“这狸奴平日里吃得多,抱起来忒重了些。”

    胡灵翻了个白眼,道:“山神大人金贵的手,多得是灵宠来暖。”

    山神道:“你的日子也近了,山里存了一些你喜欢的吃食,小友们为庆你回去准备了好几月,不要怕,等到那日,我来接你。”

    胡灵的眼眶湿润,怔怔地,而后又缓缓地说:“好。”

    陵光走后,胡灵又在窗子前面坐了半夜,月色皎洁,天空隐隐有着繁星。她想起那年初到烟阳时,独自一人爬到野外的树上过夜,夜风甚凉,又想到自己学陶的种种,师父临终的时候的样子,师弟临终时候的样子,师侄顾郢走前来告别的样子,一幕幕仿佛昨日。

    坐得倦了,才躺了上床,慢慢睡了。

    翌日醒来,两人皆在床上赖到了午后才起,用罢杜鹃送来的中饭,徐音又从身上拿出了一个信物。胡灵认出,这是驿站所用的信物。

    说起来,梁国十五城,苏城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到梁国的妖逐渐增多,于是妖们就借着开酒楼的名号,在十五个城内都设置了驿站,明面上是人间食客的饱腹之所,实际上也是妖们往来互通,寄信传物存银钱之地。妖在人间游历,多居无定所,驿站凭信物为妖们存取银财,省了许多麻烦。

    在与驿站定约之时,可以约定执多个信物,规定某一信物为主,其余为次,对银钱有不同的支取。徐音拿的这个,就是她的信物之一。

    “离烟阳最近的城大概是汴城,你若有什么需要,拿着这个,以防万一。”

    胡灵默默收下了。

    天色将晚,晚饭用毕,徐音与胡灵话别。胡灵拉着徐音的手许久,叮嘱她,林容既然在苏城大开杀戒,那在摸清底细之前,不要同他硬拼,能躲则躲。躲不开就趁早逃了,鼠族一约,约的是二十年,又不在这一日两日。

    徐音点头连声称是,几番珍重之后,从院子一跃,跳入云端。

    徐音朝着苏城的方向飞了约一个时辰,她先未入城,在城外的一个小村落了脚,捏了诀换了一身普通的农家衣裳,走向村庄。这时正是村民们饭后消闲的时刻,一群村民围在了村头,徐音走近,却看这些人皆是一些老弱妇孺。

    有一位老先生坐在其中,身上的青色长袍有些发白,但一举一动都有儒生的风采,此时似乎在和农人们聊近来在苏城发生的事情。

    一个妇人问:“老先生,你从苏城而来,你可知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年荒年签收,我们家那汉子半月前同他兄弟进城,说要寻个官老爷想想办法,结果迟迟未归,本要去寻,没想到这几日城里居然戒严,不许出入,这是怎么回事?”

    “哎,这位婶子别急。城里确实戒严,因我的儿子在苏城做了守城将士,今日他才偷偷地让我出来,什么也不许我带,只让我快走。这苏城啊,确实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事?”妇人问。

    老先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胡子捋了又捋,才道:“实不相瞒,这苏城闹了妖精了。”

    妇人们七嘴八舌吵闹起来,好一会才静下来。

    一个小孩问:“伯伯伯伯,这妖精长的什么样子,有三只眼睛六只耳朵吗?”

    那老人答:“苏城不止一只妖精,但听旁人说,这些妖精都化身成人的样子,在苏城,有的娶妻生子,有的经商,有的进学。”

    “这妖精还进学?”“妖精会经商?”这些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妖精不吃人吗?”小孩又问了。

    “这倒不曾听闻,府衙贴的告示是说,这些妖精作恶多端,还说他们撺掇农人闹事。”

    之前发问的妇人听了这句,又问:“农人闹事?怎会闹事?那后来如何?”

    “告示上不曾写农人如何。只是列了一串妖精的名字,我还仔细看了看,一些他们捉的人我都还认得,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妖。”

    “伯伯伯伯,妖精长什么样子啊,会从地里爬出来吗?会在天上飞吗?”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忙忙问。

    虽是童稚之语,但惹来人群的一阵骚动。人们仿佛都想起了各自听说的妖精传闻,妇人们互相握着手,老人们拉住小孩。

    “这些妖皆以平常人的面貌生活,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人,一些还是城里闻名的善人。像是他们抓的馄饨铺的沈三娘,那可是苏城有名的善人啊,平日里的路上的乞子没讨到吃食,在她家都能馒头热汤喝,荒年也常施粥布米,没想到前两日,官兵们一拥而上,拿了符咒,逼得沈三娘现了原形,竟是个耳朵长长的兔子精,被紫云观的凌虚道士捉了,说是这几日便要将她祭天了。”

    又有人问道:“那苏城此番捉了多少妖精?”

    老先生摇摇头,“不知多少,每日总有新的告示贴出来,而且,近日还有传言,苏城太守捉的妖精太多,被一个厉害的妖精附体,命不久矣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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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狐痴岁介绍:
世间生灵,诸般苦乐。
你看那些追名逐利的人死了又死,是谁在世间万古长青?
若是生命可以无限,那逍遥未必就是最终选择。
浪游人间,一壶清酒,盼你踏月而来。灵狐痴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灵狐痴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灵狐痴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