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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看吴钩全文阅读

作者:听风观云278     谈笑看吴钩txt下载     谈笑看吴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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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牧童黄牛(一)

    一、牧童黄牛(一)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冷月下剑光闪动,人影跳荡。

    荒郊野林之中一条瘦削的人影运剑如风,窜高纵低,长剑幻成一道蓝印印的光华,击削劈刺,剑刃发出刷刷之声。

    但见那人影纵横飘忽,长剑夭矫飞舞,当真是捷如闪电,迅若风雷。荒林中尘沙飞扬,枯叶败草被剑气激得团团而舞。

    蓦地里那人影一声大喝,身随剑起,在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回剑横掠,斫向一株碗口粗细的垂杨树,剑刃拦腰而过,那杨树登时断为两截。半截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蓬的一声巨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势道惊人!

    倏忽之间,那人影飘然而落,收剑而立。

    他望望地下的半截断枝,又望望不远处的几座土坟,怔怔的出了会神,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摇头叹息,喃喃自语:“石破天惊,石破天惊,好一招‘石破天惊’!慧空师父,我已经遵从您老人家吩咐,五年来夜夜在此勤修苦练,如今终于练成了这套‘惊神剑法’中的‘石破天惊’。还有曾叔叔,您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早日见到你女儿!”

    残月黯淡,春寒料峭,那人影回思前事,悄立良久,动也不动。

    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已近拂晓。

    那人影轻轻吁了口气,忽地飞身上了一株树顶,将长剑藏匿好,又即身形一晃,轻飘飘的掠出树林,发足狂奔,一阵风般奔出**里,到得一座小镇之外,一抬头,见东方已渐渐现出鱼肚白。

    其时方当初春,晨光熹微之中看得分明,那人影却是一个一十四五岁的黄瘦小孩。但见他蓬头散发,衣衫槛褛,腰里束了条青带,足穿布鞋,一望而知,显然是个乡下贫儿。

    然则一个貌不惊人的落魄贫儿,何以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神妙武功?

    镇外阡陌纵横,有三三两两的乡民络绎经过,有的荷着锄头,有的挑着粪桶,恰值春忙时节,大伙儿早起下田下地做庄稼。

    那是在皖西北颖州泰和西二十里处,一个小小市镇,叫做光武集。相传后汉刘秀与王莽曾逐鹿于此,留下“王莽追刘秀”的轶闻,这小镇便因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而成为中国唯一以皇帝年号命名的城镇。

    这日并非逢集的日子,因此街上空荡荡地行人稀少。那黄瘦小孩径行来到镇头一座瓦屋之前,推门进去,从床头拿起一本《诗经》揣入怀中,又从桌上取了一枝短笛插在腰间,这才转身出门。

    他离去之时并未锁门,只因家徒四壁,无物可取,自也不虞有小偷前来。

    他跳跳跃跃的来到镇东首一座大宅外。晨光下朱漆大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苑府”。他见大门紧闭,便摇了摇头,一口气奔到后门,轻轻一跃,逾垣而入。

    这时后院中有一名健仆正抱着一大捆木柴放在地下,一回头间,见那小孩走近,便朝他憨憨的笑了笑,又自顾自的劈柴。

    黄瘦小孩知那仆人是个哑巴,平日里甚么粗工都做,自己每次从后门进府都能见到他身影,于是也报以一笑,口中唱着俚曲,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府中的一干婢仆见了那小孩,都笑道:“叶大秀才,又来向少爷借书啦?”

    黄瘦小孩嘻嘻一笑,“福子哥哥好”、“娟儿姐姐好”的一通叫着,说道:“莫要取笑。俺只是你们苑府的一个小小牧童,算甚么劳什子的秀才?”

    那一干婢仆便笑了起来。一个仆人道:“老爷说过,叶重,啊,不对,应该叫你‘叶天涯’才对。叶天涯,你读书过目不望,自然是个了不起的大秀才啦。哈哈!”又一个仆人也道:“是啊,老爷还专门吩咐大伙儿,府中谁都不准为难叶大秀才。”一个丫环接口道:“还有,大小姐常说,连小少爷都远不及你这个牧童聪明好学呢。嘻嘻。”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大家别吵。叶重,叶天涯,你过来!”

    那小孩叶天涯循声望去,见前面月洞门处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孩露出半片身子,正遥遥向自己招手,却是苑府的少主人苑良玉。

    当下不再理会众婢仆,快步而行,来到苑良玉面前,从怀中掏出那本《诗经》,递了过去,说道:“小少爷,还你的书。谢谢啦。”

    苑良玉随手接过,微笑道:“这么早过来,是不是知道我爹爹又托人新购了一批好书?”

    叶天涯一呆,随即眼前一亮,问道:“你说甚么?苑老爷当真又购了新书?”

    苑良玉笑道:“当然啦,要不然我又怎么大清早便在这儿等你?走罢,我先带你去书房瞧瞧。”说着拉住叶天涯的手腕,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向东行去。

    两人穿廊过院,来到苑老爷的书房外。苑良玉回头道:“我爹昨儿外出访友去了。进去罢。”当先推门而入。

    叶天涯这才恍然,敢情苑老爷不在家,难怪庭院中众婢仆敢公然和自己开玩笑。

    这书房甚大,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中间靠窗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陈设甚是精雅。

    叶天涯尚是初次来此,面对着满壁图书,心下艳羡不已:“啧啧啧,好多的书啊!唉,听说苑老爷是榜眼出身,才高八斗,真是了不起。”

    苑良玉甚是得意,眨了眨眼睛,将叶天涯归还的那本《诗经》放回书架,随手又取出四本,摆在书桌上,一字排开,说道:“你瞧,都是新书。我可没骗你吧?”

    叶天涯点头称是,忙不迭的逐一翻看,一本《唐诗选辑》,一本《金刚经》,一本《左传》,一本《易经》。

    苑良玉在旁冷眼旁观,见他摩挲着那四本书,爱不释手,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暗暗好笑,又道:“昨儿我爹爹带着王总管去鹿邑访友了,说是五六日后方归。天涯,这四本书你索性都拿回去吧,有不明白的,可到镇上的私塾去找尹老学究求教。笔墨纸砚照旧少不了。不过,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哟。”

    他二人之间的约定,便是每日里叶天涯悄悄地替苑良玉做私塾先生交下来的功课。

    叶天涯听了这话,越发开心得合不拢嘴来,连声称是,当下将四本书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

    便在这时,突然间门外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却将书桌左首一张折叠着的大白纸吹得飞了开来,飘飘荡荡的飞离桌面。

    叶天涯眼尖手快,忙即一把抢过,不使坠地。

    他将那白纸放回桌上,摊了开来,一望之下,见是一幅地图,图中绘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密如蛛网,图上注了“尹庄”、“光武”、“叶家村”等文字。

    叶天涯一呆,奇道:“咦,这好像是咱们这儿的地图。”

    苑良玉挟手将那地图夺过,急道:“不许乱瞧!我爹爹知道后会揍我的。”

    叶天涯撇嘴道:“区区一张地图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不瞧便是,看你紧张得什么似的。”

    苑良玉想了想,又将地图轻轻摊在桌上,笑道:“其实偷偷瞧瞧这玩意儿也无妨。横竖我爹爹也不在家,又没人知道。平日里他总是神神秘秘的,连姊姊和我也都不得擅自来这儿呢。”

    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一本正经的道:“唔,这里是界沟集,这里是光武集,这里是宋庄和王尧村。咦,这儿怎地给红笔圈住了。啊,我的妈啊,原来是叶家村……”

    叶天涯听说“叶家村”三个字,登时脸色微变,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那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叶家村”,凑过头去,眼圈儿不禁红了。

    苑良玉一侧头间,见他呆呆发怔,嘿嘿一笑,又道:“说起来六年前你们叶家村闹瘟疫,全村死了三十七条人命,现下早已成为无人敢去的废墟啦。对了,幸亏当初我姊姊在镇上见到你孤苦无依,回来央求我爹,让你做了牧童,后来还跟我同窗共学。要不然,多半这当儿你小子早已饿死啦!”

    叶天涯默然不语,呆呆望着“叶家村”三个字,霎时之间,前尘往事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叶家村突然间瘟疫流行,祸从天降,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一家四口相继染疫身亡,只留下他一个**岁的小小孩童。

    叶家村闹瘟疫之后,官府依从仵作和大夫之言,将一干死尸深埋于地,又将合村付之一炬,以灭绝病毒。

    更为可怖的是,五六年来,叶家村已然成了凶险之地,人人谈之色变。初时也曾有人好奇入村踏勘,过不多时便即中毒而死。从此四周乡民尽道叶家村厉鬼为患,易染瘟疫,哪敢再行近前?

    叶天涯一个小小孩童,侥幸未死,只好住在相距叶家村**里的光武镇自家新建的空屋之中,这才不致四处流落。本来,那是他父母预备下留待他长大后成家娶妻时的房子。

    其时农家子弟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瓦屋,着实不易。

    本来叶家尚有一些田产。在他三岁那年,父母甚至还为他订了一门亲事。

    《谈笑看吴钩》释名

    读天道剑影,品侠客人生;观江浪传奇,唱沧海一笑。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

    “谈笑看吴钩”这句诗出自施耐庵先生的《水浒传》,乃是一种安贫乐道、笑傲江湖的人生态度。作者个人的一偏之见,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随意、超然。

    “吴钩”本是吴地生产的月形弯刀,后来多指锋利的兵器。在这部继《江浪传奇》之后的武侠小说之中,“吴钩剑”即是主人公叶天涯所使的宝剑名字。

    叶天涯本是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只想平平静静地种田过活,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降临,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后来被一个有钱人家收为牧童,数年之后,惊觉一切都是阴谋诡计,恩仇难了,终于踏上了复仇之路……其实本书便是一个“求不得”的故事。

一、 牧童黄牛(二)

    一、牧童黄牛(二)

    天有不测风云,“叶家村”突发瘟疫之后,叶天涯一个**岁的孩童独个儿也过不了日子,只有东游西荡,偷鸡摸狗的胡混。镇上的人可怜他,有的便施舍些衣食周济。总之是饱一天饿一天的混日子。

    有一天,小镇上逢集,午后他正自蹲在街角边怔怔的发呆,突然间看到一只绣着红花的绣鞋停在自己面前,只听一个柔和的少女声音问道:“小兄弟,你可是叶家村的叶重?”

    他懒洋洋的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张芙蓉秀脸,肤似玉雪,长眉如画,两只水雾灵的眼睛,嘴角边露出微笑。却是一位黄衣少女。

    这少女十三四岁,衣饰华贵,年纪比他大得多,清丽文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富家小姐。他一个潦倒孩童,忽然见到一个天仙般的美丽少女,登时瞧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那少女抿嘴一笑,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究竟是不是叶家村的叶重?”

    叶天涯脸上一红,支吾道:“是,是。”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做“叶重”。

    那少女点点头,道:“我听府里的奴才说过你们叶家村的事。叶重,你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儿,难道便没有亲戚可投奔?”

    叶天涯摇头道:“我外婆家也没人了。我,我……”红着双目,泫然欲泣,却说不下去了。

    那少女秀眉微蹙,轻轻吁了口气。

    便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一个小女孩声音连叫:“小姐,小姐!”

    那少女“嗯”了一声,只见一个绿衣小鬟匆匆而来,说道:“小姐,原来你在这里!老爷让大家到处找你呢。”

    那少女俏脸上登时掠过一层阴影,小嘴微翘,道:“我出来赶集。爹爹寻我作甚么?”

    那小鬟道:“老爷说,咱们刚搬来镇上不久,须当小心附近有坏人。老爷让小姐立时回家!”

    那少女点了点头,淡然道:“知道了。”微一沉吟,向叶天涯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叶天涯站起身来,怔怔的瞧着这位秀丽温雅的大姊姊,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小乞丐能帮人家富家小姐什么忙。

    那少女见到他这副呆相,抿嘴一笑,轻声道:“我姓苑,镇东苑府便是我家。我家里的人都很喜欢吃羊肉,因此我想请小兄弟帮我家放牧牛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顿了一顿,又道:“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白白辛苦,至少你可以有口饭吃,有衣服穿。这样吧,你若是愿意,明儿便来我家如何?”

    说罢从身边掏出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转身离去。

    直至苑小姐的背影在人丛中消失,叶天涯兀自呆立当地,此番光景,宛在梦中,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其时镇上的人多有传言,镇东苑府的老爷是个告老回乡的官员,也是一位持斋行善的大好人。几个月来,苑府中时常拿出一些银钱来,修庙、放斋、舍粥、舍钱、舍棉衣,连叶天涯这个小乞丐也曾得过几个馒头、几文铜钱。

    次日苑老爷便依从女儿央求,让“小叶重”做了苑府牧童。只因他年小力弱,不能做粗工,也便只能做个牧童了。

    后来他从苑府仆人口中得知,苑小姐闺名叫做“良姝”,乃是苑老爷的爱女,苑良玉的姊姊。大家都说,苑夫人三年前因病逝世。苑老爷大恸之下,辞去京官,带同一儿一女及一干婢仆离开京城,来这“光武镇”定居。

    苑大小姐端庄贤淑,体恤下人,深得老父宠爱,幼弟敬重,合府下人无不爱戴。

    自从夫人逝世之后,苑老爷并未续弦。在此隐居之后,种田读书,深居简出,委实做了不少善事,俨然便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大乡绅。

    其实苑老爷平素已甚少过问家事。苑家的一应杂务琐事,多由管家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小姐代理。

    有一天,叶天涯见到苑小姐在后花园中赏花,便即上前,跪倒叩谢。

    苑小姐淡淡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谢我。自入府之日起,你所吃的每一口饭,都是你自己放牧所得的薪工,而非施舍。”

    她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叶家庄出事之后,你沦落无依,受人欺侮,还常和曹六、钱歪嘴等无赖为伍。我担心你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现下你年纪幼小,暂时只能寄人篱下,相信总有一日,你会自立,成为一个男儿汉的!”

    五六年过去了,当日苑大小姐请他做牧童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这当儿苑府少主人苑良玉见叶天涯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凄恻之色,多半是想起亡故的亲人,颇觉无趣,拍拍他肩膀,笑道:“喂,不要难过了。你也该饿了罢,厨房里有馒头。你快将这四本书收好,赶紧放牧去罢。”

    叶天涯离去后,苑良玉望着他的背影,苦笑摇头,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个苦命的穷小子居然还是个书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为甚么我偏偏不喜欢读书呢?这小子比我还小一岁,却能过目成诵,不但尹夫子常常夸奖,姊姊让我多跟他学,而且连爹爹做过朝廷命官的大人物,也把他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

    叶天涯照例先去厨房用白布包了几个热馒头,又到偏院牵出一头黄牛,赶着羊群,离了苑府后门,悠悠然出镇而去。

    这般牧童、黄牛、羊群出入小镇的情形,日日如此,寒暑不间,四处乡民俱已是司空见惯了。

    其时方当初春,牛羊所食,多是干草枯叶。

    但见这小牧童骑着黄牛在旷野间漫步而行,口中念诵着口诀,手上比划着招式。过不多时,便将羊群赶在一个水塘边,让其在岸旁自行吃草。

    他跳下牛背,信步走到一个土丘之上,一眼望去,但见麦田青青,平野莽莽,有几个农夫在远处忙碌劳作。

    水塘对岸一大片黑沉沉的树林,正是这小牧童夜夜前往练功的所在。树林的另一侧,便是已被烧成白地、无人敢去的叶家村废墟。

    叶天涯呆望着废墟方向,想起早晨在苑老爷书房中与苑少爷的一番话,不觉又勾起了他的心事来。

    自从五年前做了苑府牧童之后,他便不再东游西荡的混日子。每日里放牛牧羊,在各处旷野间闲逛。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转眼间他父母、两个姐姐已去世一年了。

    有一天上午,也就在这个水塘边,半空突然轰隆隆一个霹雳。抬头一望,只见阴云漠漠,早已遮没了半爿天,雷雨将至。

    他心想:“快下雨了,还是将牛羊赶到前面树林里避雨吧。”

    其时方当炎夏,大雨说来就来。一阵凉风吹过,闪电连晃,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叶天涯冒雨赶着牛羊进了树林,片刻之间,全身早已湿透,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

    他将羊群聚拢,清点无误,这才抱膝坐下,倚树休息。

    风雨之中正自朦朦胧胧的靠在树下打盹,忽听得树林深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叶天涯一惊而醒,急忙跳起,伸长头颈,侧耳听去,风雨中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同时隐隐传来砰嘭、喀喇之声,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

    先前他做小乞丐之时,曾见过市井流氓打架拼斗,甚至动刀弄枪,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此际荒郊野林之中,凉风飕飕,雨声杀杀,那厮斗声在他耳边响起,竟尔听得清清楚楚,显非寻常。

    他好奇心起,于是抛下牛羊,大雨中蹑手蹑脚的循声走去。

    不料只行得数十丈地,突然间“啊唷”失声惊呼,险些晕去。只见林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具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满地。

    雨水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把大地片片染红。

    当时他只是一个十岁孩童,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死尸,心中害怕之极,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

    他急忙撑持着爬起,欲待逃开,猛听得半空中响起蓬蓬蓬之声,密如联珠,夹杂着喀喇喀喇声响,枝叶连同雨水纷纷落在他头上脸上。

    叶天涯一抬头,眼前一花,只见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有两条灰影掠过,一前一后,如两头大鸟般飞在半空,同时蓬蓬蓬之声不绝,倏忽间已在林木后隐没。

    正自暗暗骇异,但听得蓬蓬蓬之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蓦地那两个灰影又从林木后转出。倏来倏去,时隐时现,只在他附近的树顶团团打转。

    叶天涯又惊又奇,瞪大了双眼,渐渐看得分明,风雨中荒林间两个灰色人影一前一后的追逐恶斗,却哪里是什么大鸟?

    只是那两个相斗之人显然都是绝顶高手,盘旋来去,倏上倏下,身法快捷无伦,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在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儿眼里,自然是见所未见了。

    那二人在一株株大树间拳来脚往,窜起跳纵,斗得紧迫异常,当真是快如狸猫,捷似猿猴,即令是真的大鸟,也远远不及。

    由于二人相互跳荡激斗,拳掌劈击,发出蓬蓬之声,偶尔击打在桠枝上,便即喀喇一声,断枝坠地。拳风掌声,端的是声势惊人。

    叶天涯只看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一、 牧童黄牛(三)

    一、牧童黄牛(三)

    那二人斗了好一会,猛然间震天价两声“蓬蓬”巨响,随即又“嘿”的一声闷哼,一条人影自半空中翻身而落。拍的一下,如纸鹞断线般直跌在叶天涯身旁地下,登时泥水溅了他一身。

    那人俯伏在地,光头僧衣,似乎是一个和尚。只见他身子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叶天涯“啊唷”一声,吓得失声惊呼,跳了起来,转身狂奔。不料滂沱大雨之下,道路泥泞滑溜,只奔出几步,脚下一滑,咕咚一声,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他顾不得疼痛,忙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已全是泥水。

    便在这时,只听得身前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喘息道:“他奶奶的,臭、臭秃驴,果然了得,居然能……接住老子的‘烈焰神掌’……”话未说完,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凑巧的是,这一口鲜血也溅了叶天涯一身。

    叶天涯又惊又怕,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铁塔般拦住了前路,口中喘息不已,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那大汉虬髯如草,满染血污,脸上肌肉痉挛,神情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其时那阵急雨渐已止歇,太阳又从树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林中水气漫。一阵凉风吹过,刮得草木猎猎作响。远处的蝉声又此起彼和的传了过来。

    叶天涯身上衣衫尽湿,呆呆瞧着那虬髯大汉,此刻突然被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那虬髯大汉连连咳嗽,嘴角边又流出鲜血来,弯腰俯身,一只大手微微举起,问道:“小娃娃,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叶天涯见他高大威严,神情凶恶,心中很是害怕,颤声道:“我、我是个放羊的,来这树林里避雨的!”

    那大汉点点头,随即目现凶光,满脸阴鸷之色,咳嗽道:“原来是个……小牧童,不过,一样也留你不得。小娃娃,算你……合该倒霉,我……必须杀了你……”右手一起,掌心平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

    只须内劲一吐,立时便取了这牧童小命。

    叶天涯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全身发抖,情急之下,叫了一声“妈呀!”突然一矮身,发足便逃。

    那虬髯大汉满拟一掌将叶天涯击毙,不料甫一运气,立觉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手上竟尔没了半分力气。否则,以他这等高手,取人性命,便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岂容一个小小牧童逃脱?

    原来与他交手之人也是一位武学大师,二人功力修为本在伯仲之间。适才这番恶战,对方固然落败坠地,他自己却也大耗真元。因此在他正要一掌拍死小牧童的一刹那间,丹田中一阵奇痛,哪里还能伤人?

    叶天涯惶急中舍命狂奔,不料只奔得十几步,脚下一绊,又摔了一交。

    他又即撑身爬了起来,要待再跑,却听得背后“荷荷荷”几声惨叫。声音甚是凄厉。

    他又奔了几步,回头一望,见并无人追来,这才放心。

    隔了一阵,那惨叫之声愈益凄厉,犹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在荒林中嗥叫,闻之心惊。他一听之下,似乎便是那虬髯大汉的声音。

    叶天涯惊魂略定,想起适才之险,犹有余悸,只想:“这个大胡子恶人说要杀我,多半是开玩笑罢?他本事那么大,还会飞来飞去,连那个光头和尚也被他打死了,要是真的想杀我,容易得紧。可是他的样子怎地这般吓人?”

    便在这时,只听那大汉嘶声道:“救命,救命!”

    叶天涯愈听愈觉凄惨,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微一迟疑,便又一步步的返回。远远望见那大汉倒在地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轻轻抽搐,直叫:“救命!”

    叶天涯小心翼翼的走近前去,歪着头向那大汉瞧去。只见他半边脸浸在泥浆之中,面色发青,抱着肚子不住呻吟。

    叶天涯蹲下身子,低声道:“这位大爷,你怎么啦?”

    虬髯大汉全身发抖,难以自制,咬了咬牙,喘息道:“小娃娃,小娃娃……快救我!”右臂缓缓伸了过来,颤抖不已。

    叶天涯忙即托住他蒲扇般的大手,只觉肌肤冰冷异常,不禁打了个寒噤,便问:“大爷,你生病了么?”又道:“我去镇上找大人来帮你吧?”

    虬髯大汉急道:“不,不必。”声音发颤,呻吟道:“你,只有你……能帮我!”

    叶天涯嗫嚅道:“我,我是个小孩儿,怎能帮你?”

    虬髯大汉又呻吟道:“你,你……先扶我坐起来。”

    叶天涯又一迟疑,便伸出右臂,穿在那大汉腋下,使劲向上掀去。只是虬髯大汉身子十分沉重,却哪里掀得起来?

    那虬髯大汉勉力抱住叶天涯肩膀,一齐发劲,这才挣扎着慢慢坐起身来。他背脊倚着旁边一株大树,呼呼气喘,额头冷汗涔涔。闭目养神,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痛楚并未减轻。

    叶天涯自也累得气喘吁吁,伸袖抹汗,轻声问道:“大爷,你饿不饿,我去拿馒头给你吃罢?”

    那大汉元气略复,缓缓睁开眼来,望着他脸,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我不饿。小牧童,你……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的人……都在附近吧?”

    叶天涯道:“我叫叶重。我爹娘和两个姐姐都死啦!我是帮着镇上苑老爷府中放羊的。”想起亡故的亲人,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那大汉点点头,神色甚是古怪,嘴角不住牵动,喃喃的道:“这么说来,只是你……一个贫弱的……小牧童,也不会有人来……找你啦。”

    叶天涯一呆,奇道:“大爷,你说甚么?”

    那大汉摇头叹道:“没甚么。想不到……慧空这个老秃驴……内功如此了得。老子一世英雄……今日竟……唉,死生由命,这次……只怕要赌一赌运气啦!”

    他顿了一顿,撑持着盘膝坐定,双臂平举,又道:“废话少说,你且坐在我对面,似我……这般,与我手掌相抵。还有,你……闭上眼睛,只当自己在睡觉,不可胡思乱想。只要照我的吩咐,或可……救我!”

    叶天涯不明所以,但当此情景,哪敢违拗,只得依言盘膝坐在虬髯大汉对面,闭了眼睛,伸出双臂,与他四手互握,掌心相抵。

    便在这一刹那间,斗觉两道暖融融的热气从那大汉掌心涌入自己掌心,又经双臂至肩膀,至胸口,至小腹,顷刻间便遍于周身百骸。

    那热气甚是奇特,勃然而兴,沛然而至,源源不断,愈聚愈多。

    叶天涯初时只觉得全身如同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不料过不多时,体内热气充盈已极,恰如火烧般热了起来,胸口烦躁,又说不出的难受。

    待得惊觉想要张口喊叫,意欲起身逃开,却是口噤体僵,头昏脑胀,犹如梦魇一般。哪里还能动弹?

    到得后来,但觉身子发滚,汗流浃背,胸口似要爆裂一般。他苦苦撑持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晕了过去。

    昏迷中也不知时刻之过,只是朦胧间犹觉愈来愈热,直似在蒸笼中蒸焙一般,又似在炭炉中烧炙一样。

    待得神智渐复,睁开眼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身上大汗淋漓。那大汉却是歪歪斜斜的倚树而坐,脑袋低垂了下来。只见他头顶白气氤氲,双目紧闭,舌头伸在嘴外,竟已被牙齿咬得血肉淋漓。

    叶天涯翻身坐起,叫道:“啊哟,刚才真是热死我啦!”伸袖抹汗,呼了一口长气。

    他见那大汉不言不动,连叫:“大爷,大爷!”

    连叫数声,虬髯大汉始终不答。

    叶天涯起身走到那大汉身边,见他气息奄奄,一动也不动。当下俯身弯腰,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又叫:“大爷,大爷!”

    那大汉忽地一声呻吟,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无力的道:“小娃娃,我……我快要死了,你……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叶天涯心下惊疑,问道:“大爷,刚才是怎么回事?你好些了么?”

    虬髯大汉目光茫然无神,胸口不住起伏,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惨然道:“天亡我也!老子适才……走火入魔,本想赌一赌……运气,暂时利用你膻中气海……来转移和贮存功力,岂知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曾某……却是赌输了。嘿嘿,他奶奶的,老子……活不成啦!”

    叶天涯不明所以,便道:“大爷,要不要我去牵了黄牛来,驮着你去镇上找大夫?”

    虬髯大汉脸现苦笑,摇头道:“不……不用了!”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他脸,又道:“好孩子,你把……我怀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罢。赶紧,迟了……便来不及啦!”

    叶天涯见他说得郑重,便即探手入怀,将他衣袋中物事一古脑儿的掏了出来,放在地下。却是三封书信、两只药瓶、一部黄纸书、一副火刀火折、几块金锭元宝、一个油布小包,着实不少。

    虬髯大汉连连咳嗽,胸口起伏不定,又道:“先把这个……小包袱……打开……”

    叶天涯依言将那油布小包捡起,解了开来,见里面又是一层绿缎包儿,再行打开,乃是一只珠钿镶嵌、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此外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

    虬髯大汉道:“快打开……盒子,取出……金锁片……”

二、 烈焰奇功(一)

    二、烈焰奇功(一)

    叶天涯不待他说完,即行揭开盒盖。

    那金盒上凸凸凹凹的刻满了花纹,镶珠嵌玉,考究精细,显非凡品。奇怪的是,盒中确然有金锁片,不过并非一个,而是半个。

    显然那原本是一个极为珍贵的金锁片,不知何故被人以利器居中剖成两爿,此时金盒中便只剩下一个半爿,甚至连上面所铸的文字也残缺不全。

    虬髯大汉瞪视着那半爿金锁片,身子发颤,突然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抓将过来,喘息道:“小娃娃……叶重,叶重!你……你一定答应我,一定要找到……我女儿。一定要……亲手将这金锁片和地图……交给她!”

    他双眼发亮,目光中神情变幻,惨白的脸上泛着潮红,显得心情甚是激动。

    叶天涯迟疑道:“大爷,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在哪里啊?”

    虬髯大汉不答,只是继续说自己的话:“你到京城外西南十里……的观音庵去见那里的主持晓风师太,然后……拿出这个金锁片……给她看,她便会……带你去……见我女儿。见到我女儿……之后,把……金锁片连同地图……一起交给她……”

    他愈来愈是兴奋,但体力却渐渐不支,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叶天涯怔了一怔,嗫嚅着道:“大爷,这事儿只怕不成。我才只十岁,如何去得京城?京城在哪里啊?”

    虬髯大汉本已神思恍惚,一听此言,登时省起,自己所托之人乃是一个乡野间的无知小儿。霎时间脸上掠过一层暗云,大为气沮,呆了片刻,涩然道:“不……不打紧。再过十年八年,等你……长大一些,再去……也不迟。我女儿……也才七岁零三个月……”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啊,你女儿才七岁,她比我还小三岁哩。难道她妈妈没有跟她在一起么?”

    虬髯大汉听了这话,惨然变色,嘴唇动了动,做声不得。怔怔的出了会神,茫然若失,忽又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叶天涯见他身子摇摇欲倒,转眼便死,心中慌乱,忙即伸手扶住,叫道:“大爷,你怎么啦?”

    那虬髯大汉脸色蜡黄,侧头望着他,双眉紧锁,神情倦怠,意兴萧索。

    叶天涯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无可奈何的神气,右手紧紧抓住那半爿金锁,显是放心不下如今只有七岁零三个月的女儿。

    这小牧童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转念一想,便即伸手接过那金锁片,大声道:“大爷,我答应你,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前往京城西南十里的‘观音庵’,找到主持晓风师太,拿出这金锁片给她看,然后亲手将这金锁片连同地图一起交给你女儿!”

    那大汉本已奄奄欲毙,绝望之余,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振,颤声道:“叶重,你……再说……一遍!”

    叶天涯又即复述了一遍。

    虬髯大汉听得丝毫无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样……老子……便也死得……安心啦!”顿了一顿,又道:“除了……金锁片和地图留给我女儿。剩下的……这些金银,唔,还有……这本书,都给了……你罢?”

    叶天涯转脸向地下的金元宝望了一眼,胸膛一挺,大声道:“大爷,你别说啦。我叶重虽然贫穷,也曾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过那是为了吃饱肚子,倒不是贪图别个儿的财物。这些物事,我会好好保管,到时候全部交给你女儿,决计不会留下一两银子!”

    说着身子一侧,弯腰伸手,先将半爿金锁片和地图重行放进了黄金钿盒,再塞入绿缎包内,连同那黄纸书、金银书信等物尽数揣入怀中,这才转过头来,直视着那大汉的脸。

    虬髯大汉见了,向他凝视片刻,点头一笑,说道:“很好,看来是老子……小看了你!只是……适才之事,算老子……对不住你。不过,幸好你……也没有吃亏。却不知……这般对你是福……还是祸?唉!”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知想到了甚么,脸上神气大是异样,又道:“不过,你体内贮存了老子……三十余年的‘烈焰神功’……须得这本黄纸书所载的秘诀才能……”

    他一言未毕,突然间树林中一阵大风吹过,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附近一株大树的枝干竟尔自半腰折断,随即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拍的一声,泥水四溅。

    那树干原本枝叶繁茂,十分粗壮,但先前被两名武林高手拼斗之际拳掌劈击,树心中的筋脉俱已震断。这当儿大风一吹,登时断落坠地。

    虬髯大汉一怔之下,略一凝思,已明就理。

    叶天涯却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虬髯大汉忽地横臂轻轻一推,一把将叶天涯推开,身子坐正,仰天大笑,叫道:“也罢,也罢!想不到……老子‘神拳曾泰’……半生称雄武林,纵横江湖,今日却遭……宵小伏击……竟尔丧命于此。他奶奶的,哈哈……”

    叶天涯对这大汉的言语不甚明白,正待相询,却见他长笑声中,身子一颤,一歪便横卧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

    叶天涯大惊,叫道:“大爷,大爷!”伸手探他鼻息,却已没了呼吸,又见他神情僵滞,显已死了。

    叶天涯又惊又怕,张皇失措,呆了一阵,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背后一声轻微的呻吟,转头看时,只见不远处那被风吹断的半截树枝后依稀露出一个光头和尚的尸体,似乎正在轻轻扭动,跟着又发出一声呻吟。

    叶天涯乍见死尸动弹,又发出声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下。

    隔着树叶望去,只见那死尸背脊慢慢弓起,双手支地,想要从地上爬起。只不过他似乎体力有限,不住挣扎,却总也爬不起来。

    叶天涯慌乱中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个打滚,翻身跃起,便想发足奔逃。一瞥之下,忽然见到身旁那虬髯大汉的尸身,登时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那个和尚没有死?”

    想到这里,惊慌之心渐去,好奇之念渐浓,一步步的慢慢挨近,待得转过断树,凝目望那和尚的“尸身”时,这才看清楚出他确是没死,只不过臀部横压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哪里还能起身?

    叶天涯便即停步,轻声问道:“喂,老师父,你没死罢?”

    那和尚俯伏在地,气喘连连,声息粗重,勉强抬起头来,见是一个小男孩,便道:“原来是个小施主。却不知老衲昏迷了多久?曾施主在哪里?”

    那和尚这么一抬头,叶天涯登时吓了一跳。眼前却是一个干枯精瘦的灰衣老僧,须眉皆白,双颊深陷,面色黝黑,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

    叶天涯冷不防见到那老僧犹如僵尸一般的丑脸,不禁机伶伶打个冷战,惊惶之下,忙即右脚一登,向后一跳。说也奇怪,脚底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呼的一声,身子凌空倒飞了过去,犹如腾云驾雾般直掼出三丈以外,蓬的一响,重重实实的摔在地下。

    接着又连翻了几个筋斗,这才停住。

    这一下只跌得小牧童昏天黑地,不知所云。待得他哼哼卿卿的爬起身来,却已是目肿鼻青,全身各处发痛。

    他只痛得涕泪交流,呆立当地,还道是撞邪遇鬼,越发惊惶,突然“哇”的一声,裂嘴哭了出来。

    那老僧见这小男孩一跃之劲如斯之强,也自惊得呆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明白啦,原来‘神拳曾泰’三十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于小施主。难怪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功。”

    叶天涯又惊又怕,又慌又乱,直是放声号哭。

    那老僧又道:“小施主,你先别哭。过来,过来!”

    过了一会,叶天涯这才收声止哭,伸袖拭泪,远远的问道:“干什么?”

    那老僧道:“老衲的丑样子是很吓人。但我也是个活人,是个老和尚,不是鬼,更不是僵尸,不会害你的。小施主,别害怕,过来!”

    叶天涯这当儿连受惊吓,更兼浑身筋骨酸痛,已萌退志,听那老僧这么说,仍是犹豫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一步步的挨了过来,问道:“喂,你当真是活人?可是先前我明明见你被那个大胡子叔叔从树上打下来,摔死啦。你,你到底死了没有?”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当然没死!老和尚法号慧空,人称‘丑罗汉’是也,先前跟我打斗的那位曾施主虽然十分厉害,但他也只是将我打晕而已。适才老和尚迷迷糊糊的屁股上突然一痛,这才醒了过来。你瞧,原来是这根断树压住了我,痛得我屁滚尿流,差点完蛋大吉!”

    叶天涯登时恍然大悟,敢情是断树的枝干将这个慧空老和尚从昏迷之中压醒的。

    他见这老和尚神态滑稽,说话诙谐,加之又被大树压得脱身不得,料来无法伤害自己,这才惧意少减,右手轻轻拍胸,吁了一口长气,道:“原来你真的没死啊。反倒是那个大胡子叔叔真的死啦。”

    慧空和尚一惊,皱眉道:“你……你说什么?曾施主死了么?”一转念间,叹了口气,又道:“是了,老和尚倒是糊涂了。你小小年纪,已身负江南‘烈焰堂’三十年的功力,如此看来,曾施主自然是凶多吉少了。”

    这部“谈笑看吴钩”与天道剑影、江浪传奇一样,作为一种探索之作,也是纯武侠小说的路子,非关玄幻,无论穿越,莫谓言之不预也。

二、 烈焰奇功(二)

    二、烈焰奇功(二)

    叶天涯茫然不解,搔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慧空微微一笑,道:“老衲问你,为何适才一下子会跳得这么远?难道你天生的身怀绝技不成?”

    叶天涯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个放羊的牧童。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一下子飞了起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慧空笑道:“道理很简单。便是那位曾施主已然将自身三十余载的玄功尽数转移在你体内,现今你已有一身了不得、不得了的护体神功啦,哈哈!”

    其实那虬髯大汉临死之前,也曾说过这番言语。叶天涯此刻又听慧空提及,忽有所悟,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不觉呆了。

    慧空喟然道:“‘神拳曾泰’的独门功夫‘烈焰经’当真是天下无敌。你瞧树林中这些施主,个个都是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却尽数死于他的神拳之下。”

    叶天涯转头望望那虬髯大汉“神拳曾泰”的尸身,又望望远处那**具尸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原来大胡子叔叔姓曾。林子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他一个人所杀的!”

    慧空又叹了口气,道:“罪过,罪过。只可惜老衲闻讯之后,从江西匆匆赶来,却还是到得迟了,未及劝阻这场厮杀。唉,想不到曾施主竟尔大开杀戒,连‘桐柏三杰’吴氏昆仲、‘武夷四义’段、刘、孙、韦四位、‘海东青’雷帮主等施主也无一幸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叶天涯究竟年纪幼小,不明白这老和尚在絮絮说些什么,眼见他一直被粗大的断树压在地上,难以脱身,显得辛苦异常,便道:“老师父,我去找大人来帮你将这棵断树搬开吧?”

    慧空摇摇头,略一思索,笑道:“用不着找大人,小施主自个儿便成了。只不知你肯不肯辛苦帮老和尚?”

    叶天涯伸了伸舌头,说道:“我一个只会放羊的小牧童,哪有力气帮你?”

    慧空眼珠一转,笑眯眯的道:“老和尚怀里尚有二十两白银。只要小施主肯出力相帮,银子便都给你。小施主尽管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也决计不会骗你。”

    叶天涯一呆,摇头道:“我不要你的银子。”

    慧空眨眼道:“噢,却不知小施主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只要能帮我‘丑罗汉’将这棵树移开,无论你想要什么,佛爷一定帮你弄到。怎么样?”

    叶天涯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要!老师父,这棵树又粗又长,实在太重啦。我可真的帮不了你。”

    慧空微微一哂,说道:“你不妨且试一试,如何?”

    叶天涯侧头想了想,便即迈步上前,蹲下身来,伸出双臂,托住那粗大的树枝,猛力向上掀去。然而那断树连枝带叶足有数百斤之重,却哪里撼动得其分毫?

    叶天涯咬紧牙关,吭声吐气,一连试了数遍,直累得满脸通红,当真是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那截断树却始终是巍然不动。

    慧空忽道:“且慢,且慢!”

    小牧童这才停住,却已是气喘吁吁,手腕酸麻,满头大汗。

    慧空皱眉道:“曾施主走火入魔之后,确已将真气暂时转移至你体内。只是不知为何,这些真气最终未及重行回入他丹田之中,便已不幸身亡。嗯,现下小施主你四肢百骸、诸处经脉之间俱已遍布真气,只不过你压根儿不懂得运用。看来适才你一跃数丈,乃是一时情急之下,体内潜能忽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这番情形当真是罕见之极,匪夷所思!”

    他说到这里,见叶天涯眼光茫然,显是尚未明白,笑了一笑,又道:“小施主,你究竟愿不愿意帮老和尚脱困?”

    叶天涯道:“那还用说?可是我自个儿真的没法子来搬开这棵树啊。”

    慧空微微一笑,道:“这样罢,老和尚先教你个简单的吸气运功的口诀,乃是福建莆田少林寺正宗的内功心法,不见得比‘烈焰经’差劲。你可得记清楚了。”当下便将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的要诀详细说了。

    他生恐这小孩儿听不懂上乘的内功心法,准拟不厌其烦的多说几遍。

    不料这小牧童只听了一遍,便絮絮询问“气海穴”在哪里,“玉枕穴”在何处,左右“太阳穴”有甚么不同?

    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已将什么“腑会中脘”,“脏会章门”,“筋会阳陵”,“髓会绝骨”,“血会膈俞”,“骨会大序”,“脉会太渊”,“气会膻中”等“八会穴”,什么“中府肺之募”、“巨厥心募栓”、“期门肝募然”、“章门脾募关”、“京门为肾募”等“五脏募穴”,什么“三**穴”、“七十二**”,什么“小周天”、“大周天”等等,记得清楚明白,丝毫无误。

    叶天涯这等入耳不忘、举一反三的情形,实是大出慧空意料之外。老和尚初时自是绝不信眼前这个蓬头稚子记性如此之好,岂知一再试探之下,登时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待得问明这个小牧童的身世,的的确确是一个不识字、不会武的农家子弟,他不由得暗暗纳罕。抬头望着天空,呆呆出神,隔了片晌,才喃喃自语:“想不到乡野之间,竟有如此良才美质,当真是天下少有,旷世难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叶天涯低头瞧着老和尚又黑又丑的面容,伸手搔了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慧空呵呵一笑,又道:“好,好!小施主,你且按照老衲适才所说的口诀和行功之法,收心息念,再试一遍。你听清楚了,双足并立,沉肩坠肘,拔背含胸,五指并拢,手心向内,意守丹田,气转金井,运劲于臂……”

    叶天涯依着慧空所授运气的法门,闭目默想,杂念即泯。过不多时,潜心内想,但觉得丹田中一股热气上通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各穴,下通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各穴,顺着经脉巡行,自胸腹而至四肢、又自四肢而至胸腹,来回游走。

    如此心中存想,内息不停流转,周而复始,川行不歇。

    慧空俯伏在地,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个小牧童,见他双膝微曲,坐腰沉胯,双手抱着丹田,居然似模似样地扎起马步来。隔了片晌,蓦地里双手一探,同时托在半截断树之下,扬声吐气,嘿的一声,登时将那断树从自己身上掀起,随即一推一送,蓬的一声响,崩在一旁!

    叶天涯一举将断树掀翻过去,双臂回收,只觉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泼泼地,全身真气鼓荡,心境空明。睁开眼来,果见那断树赫然横在一旁,早已不在慧空老和尚身上。

    他怔怔的呆望那数百斤之重的断树,实难相信乃是自己所为。耳听得风动林木,蝉声应和,恍恍惚惚的宛在梦中,却不知是真是幻?

    慧空老和尚哈哈一笑,赞道:“好,好!小施主,你终于会运行真气啦!”

    叶天涯闻言一惊,低头瞧着“丑罗汉”的黑脸,方始相信当前光景竟尔是真的,一时间兴奋异常,待要张口说话,不料狂喜之下,忽觉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晃了一晃,双腿一软,一交坐倒。

    慧空忙道:“啊呀,老衲倒是忘了,你还不会收气调息,险些走火入魔。小施主,你莫慌,赶紧盘膝坐下,抱元守一,心中存想,慢慢调匀气息。”

    叶天涯一凛,当即依言闭目而坐,过不多时,气息已然调匀。

    慧空见他缓缓睁开眼来,眼神清澈,又道:“修习玄门内功,最要紧的便是心无杂念,宁神归一。最忌心浮气躁,大悲大喜,否则,一旦内息入了歧路,便会凶险之极,后患无穷!”

    叶天涯凛然戒惧,咀嚼这番话,点点头,心下豁然有悟。

    慧空见了,深以为喜,微笑道:“善哉,善哉!想不到小施主初闻武学大道,便得如此进境。适才的内功心法,日后你务须多加琢磨练习才是。嗯,我佛注重心悟,要旨便在于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正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正法眼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

    叶天涯听他滔滔不绝的讲经说法,又不甚明白,一抬头,却见夕阳西下,树林中暗了下来,当即站起,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慧空一怔,点头道:“也好。”俯伏不动。

    叶天涯奇道:“老师父,我已将断树搬开了,你怎地还趴在地上啊?”

    慧空苦笑摇头,道:“老和尚先被曾施主打晕,又被大树所压,受伤不轻,内力大损,想要自个儿起来,谈何容易?现下也只有这般躺着啦。当然,若是小施主肯扶我坐起来,倒也不坏。只是我丑罗汉亏欠你的太多啦!”

    叶天涯便即扶着慧空慢慢翻过身来,倚树而坐。

    慧空甫一坐定,长长舒了口气,问道:“有没有吃的?半天没吃东西了,老和尚快要饿死啦!”

    叶天涯道:“有,有,在我的黄牛脖子下系着呢。我到那边去拿给你吃罢!”见慧空闭目不语,便即转身奔了过去。

    作者感言:天道剑影几许,江浪传奇何处?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忽然想起某位前辈一句话: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作者感言:天道剑影几许,江浪传奇何处?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忽然想起某位前辈一句话: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颇以为然!

二、 烈焰奇功(三)

    二、烈焰奇功(三)

    “丑罗汉”慧空受伤不轻,很感虚弱,合眼养了一会神,忽听得蹄声得得,自远而近。他睁开眼来,见那小牧童骑在黄牛背上,踏着小步行来,双手中拿着三个馒头和一只水壶。

    叶天涯翻身下了牛背,将两个馒头递了过去,道:“老师父,快吃罢。待会儿你骑我的大黄牛,我带你到镇上的‘安康药铺’去看大夫罢!”

    慧空接过馒头,张口大嚼,却不说话。叶天涯折腾了这一日,也已饿得狠了,见老和尚吃得香甜,便即跟着吃了起来。

    一老一少吃了馒头,喝了水。慧空微一皱眉,说道:“叶小施主,今日这树林中之事,尤其是你得到‘烈焰经’内功的事情,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向旁人提及。你记住了吗?”

    叶天涯点头称是,又道:“老师父,我扶你上牛,咱们一起回镇上罢?”

    慧空笑着摇摇头,又向他打量了一会,问道:“明日你是否还来这一带放羊?”

    叶天涯道:“是啊。”

    慧空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递过去交在他手中,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下。”

    叶天涯一呆之下,急忙将银子递回,摇头道:“我不要!”

    慧空却不接住,道:“小施主不贪图财物,又肯乐于助人,小小年纪,倒有一番侠义心肠,当真难得。不过,这些银子并非给你的,而是想请你明日再来之时帮老和尚多买些干粮。你听明白了没有?”

    叶天涯又是一呆,问道:“老师父,难道你不跟我去镇上么?”

    慧空叹了口气,道:“据我所知,近来这光武镇一带甚是复杂。大家都听到江湖传言,说这儿藏着一大笔宝藏,只不知具体是在何处。不少黑白两道的江湖豪杰都闻风而来,情势凶险之极!”

    叶天涯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慧空,一张小脸上满是好奇之色,显是不解其意。

    慧空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等无知小童说这些做甚么,他又怎会明白?”微一沉吟,温言道:“小施主,我不妨跟你说老实话吧。其实老和尚是受了重伤,不能行动,镇上的庸医也无济于事。唯一的法子,便是独个儿在此运功疗伤。只不过,养伤期间,千万不能被人打扰。还有,镇上来了不少坏人,意欲对老和尚不利。倘若让他们找到这里,即使不杀了我,也会害得我走火入魔,性命不保。你听明白了没有?”

    叶天涯听了这番话,暗暗心惊,连连点头,道:“老师父放心,我决计不会跟旁人说的!”

    慧空略一颔首,又道:“如此甚好。无论是甚么人向你打听,你也不得吐露半个字,否则便是害了我性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和尚这条命,便交在小施主手中啦!”

    叶天涯越发心惊,拼命点头。

    慧空又道:“你把银子收好,以备这些时日花用。记住老和尚乃是吃素的,不吃肉。只不过,你到市上购买食物之时,每次只须拿出一锭碎银即可,以免引人怀疑。好了,这便去罢。”

    当下叶天涯牵牛赶羊,离开了树林。除了向曾泰遗体注目打量之外,却始终不敢多瞧那几具尸体一眼。

    一抹斜阳之下,但见一个小牧童骑牛弄笛,从旷野间缓缓而归。一路之上果见三三两两的陌生人经过,或乘马,或步行,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江湖豪客。

    这些人言谈之中,南腔北调,均非本地口音。奇怪的是,打听的竟尔是同样的两个问题:“有没有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汉子?有没有见到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和尚?”

    每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或者镇上逢集的时候,颇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在各处村镇表演。叶天涯自幼便从说书先生口中和戏文之中听过英雄豪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事迹。

    在这男孩的小小心灵之中,常自空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名像秦琼、武松、鲁智深等一般帮好人打坏人的江湖好汉。

    今日却是他生平初次见到故事中才有的江湖豪杰,绿林好汉,不免又惊又奇,又感兴奋,暗忖:“难道他们要找的便是那个姓曾的大胡子叔叔和慧空老师父?”想起慧空的嘱咐,遇到生人行近,便即低头吹着短笛,自管自的赶着羊群。

    傍晚时分,他回到小镇,却见生人委实不少。行经镇上唯一的“福来客栈”门外之时,远远便望见院中闹哄哄的挤满了人。他心下嘀咕:“这么多客人,倒是比逢集时还热闹呢。”

    当下不敢多耽,急忙将牛羊赶入苑府。

    少时府中开饭出来。叶天涯照常跟哑仆等几名粗工在一间小房中团团一桌,坐着吃饭,忽见管家王福匆匆走到门口,却不进屋,说道:“老爷吩咐,这几天镇上不太平。大伙儿都小心了,不得胡乱跟陌生人交结,不得惹是生非。都听明白了没有?”

    众仆纷纷起立,都道:“听明白啦!”

    王管家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叶天涯吃过饭后,也即匆匆离开苑府,返回相距不远的自家瓦屋之中。本来苑府中自有下人住的房间,这小男孩却坚执每晚回自己家。

    他一直小心谨慎,无论是对苑府的奴婢仆役、马厨子,抑或左右街坊、相熟之人,于树林中的事情自是绝口不提。

    那一干江湖豪士东打听,西寻访,喧哗叫嚷,逢人便问,却偏偏对这个小牧童不以为意,居然无一人肯理他。

    当晚睡觉之前,他灵机一动,先将一条蓝布床单撕下一块破布来,再把曾泰留下的黄纸书、金银书信等遗物包了个小小包裹,又搬了张木凳,架在板床上,踏着木凳,将包裹放在高高的横梁之上。

    他心想:“我得好好保管这包东西。等以后年纪长大了,一定要亲手交给那个大胡子曾叔叔的女儿手中。”

    这小男孩一身内功乃是“神拳曾泰”所传,不知不觉之间,在他小小心灵之中,隐隐然已将这个大胡子叔叔当作亲人一般。心想:“明儿我得想法子将他的尸身埋了。”

    转念又想:“另外那些尸体在树林中也没人理,真是可怜。只是我又不能告诉别人。嗯,不如也一起埋了罢。”

    当日叶家庄发生瘟疫之后,这小男孩亲见家人和邻居的尸体被官府中人挖坑埋葬。小小脑筋之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这一晚他脑中不断想着日间之事,想着神拳曾泰与丑罗汉高来高去的神奇武功,想着曾泰临终前的嘱托,想着丑罗汉所授的秘诀,想着小镇内外出现的陌生客,心中思潮起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安稳?

    翌日清晨,他拿出一锭碎银买了馒头烧饼等食物,又备了一把铁锹,连早饭也不吃,迳自到苑府赶着牛羊出了边门,早早便来到那片荒林之中。

    他丢下牛羊,径行入林。沿着原路向树林深处奔去,游目一瞥之间,但见尸首狼藉,兵刃四散,一如昨日。心下暗自嘀咕:“难道这几个人也跟镇上来的那些外地客人一般?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曾叔叔为甚么要杀他们?”

    这小男孩昨日入林避雨之时,乍见尸体,心里害怕得六神无主。隔了一夜,不知为何,胆子已变大了许多,再次面对死尸,竟尔颇能镇静如恒,殊不惊惶。

    待得走到曾泰的尸身之旁,望着那张满腮虬髯的脸膛,想起昨日之事,不由得呆呆发怔。

    慧空老和尚仍是盘膝坐在昨日那株大树之下,远远的问道:“叶重小施主,过来,过来!”

    叶天涯答应了,放下铁锹,捧了一个布包,快步奔近,向慧空鞠了一躬,道:“老师父,您老人家的饭都已买来啦!”

    慧空点一点头,示意将布包放在草地上,问道:“我见你带了一把铁锹来,莫非是想把曾施主埋了?”

    叶天涯一面将布包放下解开,取出干粮,一面答道:“是啊。我听衙门里的官老爷说过,这叫做‘入土为安’。”

    慧空吃着烧饼,微微侧头,不住上下打量小牧童,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有情有义。坐下来,陪老衲一起吃。”

    两人吃了早点。慧空问道:“镇上怎样了?”待听得小牧童言及昨晚见到不少江湖豪士的情景,眯着眼,不再言语。

    叶天涯悄悄站起,转身便走。忽听慧空道:“且慢!”

    叶天涯止步回身,问道:“怎么啦?”

    只见慧空皱眉沉吟,缓缓说道:“小施主想要埋了曾施主,是不是因为感激他肯将自身三十余年的玄门内功尽数传给了你?”

    叶天涯点了点头。

    慧空淡淡一笑,摇头道:“若是这个缘故,你大可不必如此。”

    叶天涯奇道:“为甚么?”

    慧空轻轻吁了口气,道:“常言道得好:病急乱投医。曾施主所练的‘烈焰经’功夫厉害之极,号称‘天下第一奇功’。昨日他先将在此伏击的一众高手尽数杀死,又与老衲厮杀多时。虽然获胜,但却内力损耗极重,以致走火入魔,命在垂危。凑巧的是,这门‘烈焰经’另有一个奇异之处,便是可将自身内力暂时输入另一人体内,便如将物事倒入一件空的器皿中一般。待得自身脉息畅通,再行收回。”

    他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被他所利用的那个人便成了一件盛放物事的‘器皿’,十九不免全身经脉俱废,虚脱而死!”

    叶天涯听到这里,脸色大变。

三、 惊神剑法(一)

    三、惊神剑法(一)

    慧空双目直视着他,续道:“这也是‘烈焰经’与别派武功的不同之处,更是此功神奇之所在。依老衲看来,当时情形,曾施主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拚命乱抓,哪怕是抓到一根稻草,也是决计会不放手的。嗯,恰好你这个小牧童适逢其会的自行送死,而且你又人小力弱,无从反抗,最是合适。”

    叶天涯颤声道:“稻草,器皿,你是说曾叔叔他……他只是将我当作一根稻草,一件器皿!”

    慧空点点头,叹道:“不错!”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口宣佛号,又道:“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曾施主。‘烈焰堂’的武功家数非常怪异,一旦走火入魔,十九会陷入癫狂,非死即伤。须知当时形格势禁,曾施主不得不散功于你,倘若耽误得一时半刻,立时便会经脉俱断而死。说来他也是情非得已。我佛在上,老实说,倘若易地而处,老和尚多半也会这么做!”

    叶天涯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至此方才省悟,昨日自己被曾泰所利用之时,实已去鬼门关走了一转。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曾施主功亏一篑,到头来却是你这个替死鬼侥幸没死,反而还得了他一身玄门功夫。想是我佛垂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哈哈!”

    叶天涯头脑中一团混乱,张口结舌,呆立不动。

    慧空又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大难不死,而且身负三十余年的‘烈焰功’,这等千载难逢的造化,也是匪夷所思。哈哈!”

    他见这小牧童一张小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笑了一阵,便不再笑,只是侧目斜睨,向他仔细端相。

    过了一会,忽见叶天涯转过身去,迈步便行。

    慧空道:“小施主,干吗?”

    叶天涯回头一笑,道:“我得赶紧去把曾叔叔埋了。”

    慧空奇道:“你既已明白昨日曾施主对你没安着什么好心,甚至还差点害死了你。难道你不记恨他么?为何还愿意埋了他?”

    叶天涯摇头道:“曾叔叔又没有当真害了我。再说,他都已经死啦,我还恨他干甚么?我昨晚都已想好啦,不只是埋了曾叔叔,还得埋了林子里那些死人。”

    当下走过去拿起铁锹,就地挖了个坑,便将曾泰的尸身掩埋了。

    他年小力弱,待得完工,早已累得满身大汗。

    他将铁锹拄在地上,倚树憩息片刻,又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要待挖掘,忽听慧空远远的说道:“叶重小施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天涯应了一声,走到慧空跟前,道:“老师父,甚么事?”

    慧空端坐地下,手握念珠,笑眯眯的道:“昨日机缘巧合,曾施主传功在前,小施主救我于后,这一切想必都是佛祖之意。叶重,老衲想收你为徒,带你回福建少林寺达摩下院,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一呆,随即双手乱摇,道:“不成,不成!”

    慧空也是一呆,问道:“为什么不成?”

    叶天涯道:“我才不要做光头和尚呢。现下我虽然是替别人放羊,那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没有力气耕田种地,不能养活自个儿。其实我家里还有几亩田产呢,只是都荒了。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种田过活。”

    慧空一哂,道:“真是孩子话。你知不知道,当今之世,有多少学武之人梦寐以求之事,便是能拜老衲为师。”顿了一顿,又道:“现下你替财主家放羊,长大之后,无非也只是作个寻常的庄稼汉子,庸庸碌碌,勉强有口饭吃而已。难道你不想学武?”

    叶天涯想了一想,道:“我当然很想学武啦。不过,我爸爸还没死的时候跟我说过,让我好好种田过活。还有,等我长大了,还得娶媳妇儿呢!”

    慧空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仰天大笑。

    叶天涯见这老和尚裂嘴而笑,露出一副焦黄牙齿,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孔越加丑陋可怕,不由自主的退开两步,呆呆的瞧着他。

    慧空见他脸带惶惑,似有惧色,这才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一个男儿汉若是只想着求田问舍、娶妻纳妾,未免忒也不求上进啦!没出息,没出息!”摇了摇头,嘴角微斜,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叶天涯见这老和尚言语神情之中大是轻视自己,登时小脸胀得通红,想要声辩,却又讷讷的说不出口。

    慧空向他斜睨一眼,摇头叹道:“既然令尊临终前曾有遗言,抑且人各有志,老衲自然也不便强人所难啦。带你回福建少林寺之事,就此作罢!”仰头望着树顶,不再作声。

    叶天涯等了一会,见慧空静坐不动,似已神游入定,低声道:“老师父,我要过去埋死人啦。”

    慧空见他转身欲行,忙道:“且慢!适才你只是埋了曾施主一个儿,便已累得不轻。这里还有好几具尸体呢,倘若一个个的埋将下去,岂不是要累坏了你?”

    叶天涯一怔,道:“我慢慢的埋便是。总是能埋完的。”

    慧空忍不住好笑,说道:“这样罢,不如老衲教你一套南少林正宗内功心法,叫做‘混元一气功’。你若是练成了,包你一时三刻,便能将这些尸首尽数埋了如何?”

    叶天涯半信半疑,随即想起昨日闭目运气,莫名其妙地将断树搬开之事,不由得双眼发光,抓头搔耳,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慧空见了,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常言道得好:三岁看八十,七岁定终身。莫说你曾经救过老衲一命,单是你对曾施主以德报怨,这等品行,实在难得。老衲自然是信得过你。这样罢,只要小施主肯答允老衲三个条件,我便立时传功如何?”

    叶天涯道:“什么条件?”

    慧空道:“第一,这套功夫从不外传,包括本寺俗家弟子,对你算是例外,因此你不得再传给别人;第二,此功用于行善积德,造福苍生,不得伤害无辜;第三,老衲传功之事,须当严守秘密,不得吐露一字半句。”

    叶天涯侧头想了一阵,才道:“好,我答允你啦!”

    慧空微笑点头,当即将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连比带说,传授了他。

    叶天涯稍行心中存想,便觉体内真气流转,睁开眼来,奇道:“老师父,这门功夫倒是和昨天的差不多,只是好像更加……更加……”

    慧空不待他辞毕,笑道:“阿弥陀佛!你果然领悟到这等上乘内功心法的奥妙精微之处。不错,昨日我传给你的,乃是本派入门功夫,那是为了便于将断树从我身上挪开的权宜之计。今天所授的,才是‘混元一气功’中易筋洗髓、锻骨强身的真正法门。哈哈。”

    叶天涯低头沉思片刻,猛地一抬头,满脸喜色,眼中露出光彩,欲言又止。

    慧空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去罢,去罢!”

    叶天涯忙即发足奔去,冲到先前那具尸体旁,抄起铁锹,一提内力,运劲于臂,霎时间挥锹如飞,挖出一个大坑,又将那尸体埋了。

    顷刻之间,他如法炮制,轻轻巧巧的便将另外几具尸体一一掩埋了。

    完工之后,他兴冲冲的奔回慧空身边,大声道:“老师父,这‘混元一气功’厉害得紧,这么快便把那些死人都埋好了。你瞧,我身上连一滴汗都没出哩。”

    慧空呵呵一笑,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突然间仰天浩叹,道:“孺子可教也!以你的资质,加上‘烈焰经’功夫,便只差一套运功之法。这‘混元一气功’乃我佛门无上武学,可是无论在河南嵩山本寺,还是福建蒲田的达摩下院,练成此功者却寥寥无几。”

    他顿了一顿,向叶天涯瞧了一眼,叹道:“你内功的底子极好,倘若好生修炼,假以时日,五七年而得大成,不在话下。只是,唔……”抬头不语。

    叶天涯福至心灵,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老师父,您老人家是个大人物,我只是个乡下小孩。我,我也不会说话,不过,请您放心,如果我叶重学了武功,一定做个像梁山好汉武松和鲁达一般的大英雄,帮好人打坏人,做好事不做坏事!”

    慧空见这小牧童点头知尾,大为喜慰,脸露微笑,神色甚是嘉许。他轻轻击打自己双腿,道:“最快也得半个月时光,老衲才能起立行走。若要武功尽复旧观,至少须三个月,或者更久。以后你每天来此,跟着我练功罢。不过,此事千万不可被人发觉。你记住了没有?”

    叶天涯道:“是。我记住啦!”

    慧空吩咐叶天涯捡起散落各处的兵刃,尽数抱来,放在地下,逐一察看,皱眉道:“你将这片林子清理干净,那些衣物,血迹,暗器,还有这些兵刃。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叶天涯一怔,随即省悟,慧空的意思是提防有江湖中人前来罗唣。

    慧空微一沉吟间,顺手拿起一柄长剑,说道:“这把青钢剑倒是寻常得紧,不妨留下来。其他的兵刃,都是主子的成名武器,不可示人,通通埋了罢!”

三、 惊神剑法(二)

    三、惊神剑法(二)

    叶天涯答应了,又将兵刃抱起,游目望去,但见四下里断枪折戟,袖箭、钢镖、飞锥、小钢叉、铁蒺藜等暗器着实不少,加之断肢折足,以及衣带、帽子、外衣等物事,想见昨日曾泰受人伏击时打得激烈异常。

    他越想越惊,忙即上前一一捡起,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尽数埋了。好容易清理已毕,树林中便只余下慧空身边的那柄青钢剑了。

    慧空将青钢剑横在身畔,仍是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微笑道:“本来习武之人必须修炼的根基,以你而言,反而并不要紧。不过你一身内功乃是得自旁人,丹田之中原是空的,因此最为要紧的,便是融会贯通,以有余而补不足,这些内功才能最终为你所用。你明白了么?”

    叶天涯不住点头称是,心想自己既有一身内功,但若不能随心所欲的运使,那还有甚么意味?

    慧空又道:“练气之道,须得灵台清明,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只要你肯依照此法勤加修炼,日后自会心息相依,得心应手。从今日起,你还得以此为根基,另行修炼真气。待得‘混元功’与‘烈焰功’融为一炉,‘天下武林第一人’多半便非你这个小牧童莫属了。哈哈!”

    说着向叶天涯眨了眨眼睛,呵呵的捧腹而笑,甚是得意。

    当下慧空吩咐叶天涯坐在自己对面,抱元守一,又将呼吸运气、静坐敛虑的口诀和修习之法详细说了一遍。这次指点他修习玄功,却是从扎根基内功教起。

    叶天涯记性甚好,人又聪敏,兼之接连两日使动“烈焰功”移树掘坟,于玄功已略识门径,此际修炼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于是一老一少,便在这荒林中传习“混元一气功”来。

    直至夕阳西下,叶天涯方才拜别慧空,赶着牛羊离去。翌日仍是带了干粮和水前来。

    如此忽忽过了七八日,叶天涯练功的进境奇速,慧空老和尚的伤势也日渐好转。

    叶天涯遵照慧空吩咐,一直暗中留意镇上江湖豪客的行踪。奇怪的是,初时那一干人四处打探,扰攘纷纭,好不热闹。哪知乱了几日之后,竟尔一天少于一天,渐渐没了动静,连“福来客栈”也已冷冷清清起来。

    慧空一声不响的听罢,侧头思索片刻,苦笑道:“这样也好。其实老衲早已觉得这中间大有蹊跷,光武镇一带有宝藏之事,确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骗得大家来此。包括曾施主和桐柏山吴氏三杰、武夷山段绍义等施主拼个你死我活,都是被别人骗了。只可惜老衲劝不了他们。唉!”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我从小便在这里,可没听谁说过俺们光武镇有甚么宝藏。”

    慧空哑然失笑,道:“噢,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却不知近来这光武镇一带可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叶天涯心想:“最不寻常的事情,自然是我们‘叶家村’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可是这跟‘宝藏’有什么关系?”

    慧空见他皱眉思索,一张小脸上罩了一层阴影,呵呵一笑,又道:“好啦,别再胡思乱想了。待我恢复元气,自会设法追查究竟是谁在暗中弄鬼,早晚得把这个家伙揪了出来。其实老衲有位朋友早已猜到,所谓的‘光武镇王莽宝藏’之事,十九是冲着曾施主而来。以堂堂‘烈焰堂主’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势力,一旦搅风搅雨,中原武林便永无宁日了。”

    叶天涯一惊,问道:“你说曾叔叔,他不是死了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俩为甚么打架?”

    慧空轻轻吁了口气,说道:“曾施主此人倒也不算太坏,只不过是个霹雳火爆的臭脾气,生平得罪过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一个月前江湖传言,说‘神拳曾泰’得了一份藏宝图,而且这张图只有老衲见过。当时我正在浮梁诸葛施主府上作客,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从江西一路追查至此。那天无意间打听到曾施主被几派高手伏击,这才赶来劝解。谁知他却误会我与这些施主是一伙,不但不听,反而硬逼着跟我动手比武,还说要看看究竟谁才是当世第一高手。”

    他说到这里,合掌念佛,苦笑道:“当日老衲和诸葛施主也曾商议过,关于宝藏的这个消息显然是假的,而且造谣之人故意将曾施主和老衲二人牵扯在内,挑拨生事,其中必有阴谋。诸葛施主言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群雄并起,刀兵纷争,一场腥风血雨势所难免,死伤必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老衲为了化解误会,查明原委,这才急急赶来。哪知刚一至此,便卷入了这个漩涡,还莫名其妙的跟曾施主拼得你死我活。”

    叶天涯始知慧空千里迢迢而来,竟尔是好意劝架,慈悲为怀,不由得肃然起敬。

    慧空想起曾泰、段绍义等人之死,嗟叹不已,一斜眼间,却见叶天涯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己说话,小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目光中尽是崇敬企盼之色,不由得好笑,道:“叶重,你小小年纪,竟然对江湖上的事情也这般感兴趣。看来你这个牧童想要老老实实的务农种田,却也不易,哈哈。”

    又过了两天,慧空见叶天涯将曾泰的内息融合之后,已颇能运气使劲,又惊又喜,道:“善哉,善哉!想不到才这么短短数日,你的功夫已初步小成。嗯,既然如此,老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教你一套‘登萍渡水’功夫。只不过这门功夫甚是难练,连我这个达摩院首座当初可是费了一年半时光,才勉强成功。你要是学不来,可莫怪老衲故意为难哪。”

    不料叶天涯只花了三天工夫,便即身轻如叶,来去自如,练成了繁复神奇的“登萍渡水”轻功。

    慧空见这小牧童依着自己所教的轻身功夫,跳跳蹦蹦,足不点地般在草地上倏来倏去,犹似凌虚飘行一般,“咦”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他呆了半晌,又合掌念佛,喃喃的道:“南无阿弥陀佛!”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当下又教导了不少拳脚、指法、轻功、收发暗器的功夫。

    须知少林派武学博大精深,慧空老和尚偏生腹笥奇广,“登萍渡水”轻功之后,“飞絮功”、“忘形拳”、“大须弥掌”、“多罗叶指”、“沾衣十八跌”等等诸般看家本领,更是倾囊相授。

    如此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卖力,不知不觉的已过了月余。

    叶天涯从苑府中众奴仆、杂货铺伙计、饭店厨子等熟人口中得知,先前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外地客人俱已不见了踪影,不知去向。

    慧空听他述毕,低头沉思,脸现迷惘之色。

    叶天涯不敢再问,心想:“那些江湖豪客都已离开了,镇上也没出甚么事。怎地慧空师父看上去不太高兴?”

    慧空外伤虽已痊可,行动自如,内力元气却尚未恢复。他在闲谈时言道,此次玄功有损,远比初时所预料的严重得多,看来三个月也好不了啦。须得长期调理,方可复元。

    这些日子来,慧空每天和叶天涯拆招喂招,督促不懈。

    又过得数日,这天清晨,叶天涯照例将羊群赶至树林旁边,径自入林去见慧空,问道:“师父,今天还练什么功夫?”

    不知不觉间,叶天涯已习惯了称呼慧空为“师父”。而丑罗汉总是一笑了之,既不答应,也不拒却,神色间似乎默认了这个俗家弟子。

    此刻叶天涯只道慧空和尚依旧不会搭腔,哪知他却一反往日的微笑点头,说道:“重儿,既然你叫我师父,又不能出家为僧,为师的想来想去,便破例这一回,收你做个记名弟子。你且拜师罢!”

    叶天涯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行拜师之礼。

    这些日来习武之余,慧空时常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这小牧童见识武功,俱有长进。至于拜师的礼仪规矩,自也无须旁人指点。

    慧空坦然受礼,捋须笑道:“好徒儿,起来罢。嗯,本来为师的这次受人之愚,被引来此间,徒劳无功。幸好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你这个天资聪颖的徒弟,说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这样罢,咱师徒俩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你只须牢记先前答应过的那三个条件,其他的狗屁武林规矩,也大可不必理会!”

    叶天涯连声答应,垂手侍立。

    慧空笑了一阵,脸色转为凝重,道:“其实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所谓门派之别,乃人为耳。如若强加于你,反而心有滞碍。如今你一身江南‘烈焰堂’的功夫,却成为我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未免惊世骇俗。不过,以你的天资,加之根底深厚,日后在武学上的修为,决计不可限量。”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今后你修炼真气之余,也别忘了站桩、吐纳、腰腿、桥手等基本功夫,切记内外兼修,拳剑同习。还有,你年纪尚幼,凡事循序渐进,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有,你……”

    叶天涯答应了,忽尔心中一动:“奇怪,怎地今日老师父说话这般唠叨个没完没了,好生反常。啊哟,是了,难道他老人家要离开这里不成?”

    拙作《天道剑影》在起点被锁定了,正申请解锁。《江浪传奇》亦是。这部《谈笑看吴钩》预计要比前两部”宏大“许多,敬请期待!(天道剑影88万字,江浪传奇128万字。)

三 、惊神剑法(三)

    三、惊神剑法(三)

    叶天涯愈想愈是不安,忍不住的插口道:“师父,您是不是要走了?要不然俺跟你去福建吧,出家做和尚也成,正好可以服侍您老人家。”

    这小牧童自亲人故世后,沦落无依,自不免常常遭人白眼,受人欺辱。近日来与这位“丑罗汉”朝夕与共,不期而然的生出依靠之心,将其当作了亲人。

    慧空和尚生性诙谐,慷慨磊落,兼之随身以俱的高僧风度,豪侠本色,更令这小牧童不知不觉间为之心折。

    这时慧空见叶天涯一张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呵呵而笑,捻须说道:“好徒儿,你果然聪明得紧,已经猜到了为师的心意。不错,我马上便要走了。由于我玄功受损,不易恢复,非得慢慢修炼才成。留下来亦是无益。而且我离寺已久,寺中一应事务,也得处理。因此为师已决意离开此地,即日南归。”

    叶天涯道:“师父,那天你不是说很想让俺当和尚么?俺跟你一起去福建,剃头当和尚,好不好?”

    慧空微微摇头,笑道:“不好!本来那天我确想收你回寺受戒,皈依三宝,日后或能承受我的衣钵。但这些日子来,我见你这孩子太过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反而觉得,你压根儿不适合青灯古佛,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做你的牧童较好。哈哈。”

    叶天涯急道:“可是,师父您老人家玄功还没恢复,俺……弟子不太放心。您还是带俺一起走吧。”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又道:“你瞧,这是那天您老人家给俺的银子,花用之后还剩下这么多,也够咱们的路费啦!”

    慧空哈哈一笑,道:“好徒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过为师虽然玄功有损,一时不能尽复旧观,但是凭现有这两三成内力,在江湖上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不用为我的安危担心。这些银子便留给你啦。”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想出家为僧,大可不必。须知世间有笑面老虎,亦有虎面菩萨。依为师之见,一个人只要心地好,慈悲为怀,心即是佛,出不出家,殊无分别。”

    便在这时,树林中一阵风吹过,随即有一片树叶从半空中落下。慧空见了,右手倏地伸出,轻轻巧巧的拈在手中,笑道:“对了,你名叫‘叶重’,可是这区区一片树叶,试问能有多重?”

    说着将树叶递了过去。

    叶天涯伸手接过,望着那已略略发黄的树叶,若有所悟,道:“那我不叫‘叶重’了,恳请师父替徒弟重新赐名!”

    慧空呵呵一笑,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赞道:“啧啧啧,好漂亮的一张俊脸蛋儿!唔,看来我所以不让你出家为僧,也是不无道理的。你这孩子眉清目秀,长大之后决计是个英俊潇洒的风流人物。想来向你提亲之人,势必不少。倘若留在寺中诵经礼佛,说不定反而有碍证道。哈哈!”

    叶天涯呆呆的瞧着丑罗汉,兀自茫然不解。

    慧空笑了笑,又道:“傻徒儿,为师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佛门中人观此身,亦不过只是一副臭皮囊罢了。须知色身无常,无常即苦,此身非我,该当厌离。为师不让你做和尚,倒与你相貌无关。只不过你尘缘未净,难以解脱,唔,这其中道理,日后你自会明白的。”

    叶天涯侧头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师父绰号‘丑罗汉’,其实便是一位‘虎面菩萨’。依照师父之意,一个人是善是恶,全在自个儿。心即是佛,出不出家,也没啥分别。”

    忽地嘻嘻一笑,拍手又道:“师父,既然出不出家都是一般,说不定等到弟子长大了,还会劝那些在佛寺里出家的和尚啦,尼姑啦,一起还俗哩!”

    慧空一怔,没料到这孩子会说出这些话来,斥道:“胡闹,胡闹!小孩子家不得胡言乱语。倘若当真能令比丘尼还俗,要比劝人出家为僧为尼又难得多了。”

    师徒二人闲谈了一会,慧空皱眉道:“咱俩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还没说到正题。以为师之见,你这孩儿侠义心肠,天性飞扬跳脱,倒是适合做个江湖上的散人,或者游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嗯,不如就叫做‘叶天涯’吧?”

    叶天涯愈听愈奇,低低念了两遍,对“叶天涯”这个名字愈觉喜欢,拍手叫好,又即跪倒叩谢。

    慧空沉吟片刻,又道:“为师已经弄明白啦。此次光武镇之行,是有人设计引我和曾施主等人来此,乃是利用为师来压制曾施主的。只可惜,这几天我查来查去,毫无端倪,看来暗中使坏的那个家伙得知奸计得售,十九已离开此地了。但我奇怪的是,此人这么做究竟有何图谋?难道便是为了除掉曾施主?”

    叶天涯眼望慧空,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算了罢。这些江湖上的恩怨是非,你这小孩子还是远离的为妙。其实连日来为师一直在这光武镇一带暗中踏勘,到处走了好几遍啦。而且,我还跟着你出入苑府,见你在镇上和那些邻居聊天呢。当然,为师也曾造访过你的‘宝宅’,亦即令尊留给你娶媳妇儿的那几间瓦屋。只是每次你都睡得像死人一样,均未察觉罢了。哈哈。”

    叶天涯又惊又奇,亦复钦佩无已,暗想:“原来师父早已悄悄跟着我去过镇上多次。他老人家当真了不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

    慧空笑了一阵,脸色转为郑重,又道:“至于这座‘光武镇’的情形,我数日来暗中观察,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古怪,却又无从查究。重儿,你虽是本地人,但世上人心鬼蜮,今后你要小心谨慎,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

    叶天涯应道:“是,弟子一定谨记师父教诲!”

    慧空点点头道:“甚好。嗯,适才你问我今日练什么功夫。这些日子来,我虽教了你不少拳脚、指法、轻功、暗器,但却始终没教兵器。临走之前,我再传你一套佛门剑法罢。”

    不知何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缓缓说道:“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术最是难练。今日我所教你的,乃是为师将少林历代高僧传下的诸般剑法相结合,刚刚自创的一套新剑法,既是我丑罗汉呕心沥血之作,也是我生平得意之作,叫做‘惊神剑法’!”

    顿了一顿,又道:“这套剑法以‘混元功’为根基,共有八八六十四路,十分的古怪奇奥,纵然是聪明绝顶的才智之士,也须数年工夫方可练成。我要你每晚前来,在此偷偷练习,待得功成,就算是满师了。”

    叶天涯听到这里,口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慧空见了,摇头道:“不必多言!天涯,你可得好生记清楚了。至于口诀,为师只说一遍。剑法呢,我也只练一遍!”

    当下又一句句的传了剑诀,令叶天涯跟着复述一遍。

    慧空待他背诵已毕,丝毫无误,这才微微颔首。

    于是拔剑出鞘,将剑鞘交给叶天涯,缓步走到平日师徒俩拆招喂招的那片空地上,回转身来,横剑捏个剑诀,立个门户,随即剑进身移,寒光展起,鹭伏鹤行,左刺右劈,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

    叶天涯在旁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但见那“惊神剑法”轻灵飘忽,似拙实巧,自第一招“南海礼佛”起始,第二招“顽石点头”,第三招“金针渡劫”,一招招的施展开来,每一招每一式无不精微奇奥,神妙无方。

    最奇的是,剑法虽只八八六十四路,但每一路均是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幻奇巧,深邃难测。

    霎时之间,只听得刷刷刷之声不绝,荒林中剑光闪烁,人影飞舞,或若鹰击长空,或似蛟龙探海,或如白鹤起舞,或拟燕子掠波。

    “丑罗汉”慧空老和尚虽年近六旬,内伤未痊,但此刻闪转腾挪,纵高伏低,直似虎跃豹翻,刷刷声中,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身手之矫捷竟尔不减少年。

    只见他运剑如虹,将一套“惊神剑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一气呵成,直至凌空跃起,回剑横掠,最后一招“石破天惊”终于练完。

    随即从半空中飘身而下,收剑而立,直似渊停岳峙一般。

    叶天涯只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来。过了半晌,猛地省起,这才拍掌叫好!

    蓦然间眼前青光一闪,刷的一声,却是慧空随手将长剑掷出,不偏不倚的套入了叶天涯挂在腰间的鞘中,准头竟是不偏半点。

    叶天涯正自鼓掌,陡觉左腰微微一沉,剑已入鞘,一惊之下,不禁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慧空哈哈一笑,摇手道:“这把‘青钢剑’便留给你啦!不过,你得妥善收好。至于这套‘惊神剑法’,日后你自行琢磨练习罢。好了,为师也没甚么可以教你的了,今后全凭你自个儿的悟性啦。你我师徒言尽于此,为师就此回福建去也!”

    叶天涯登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哭道:“师父,俺舍不得你!”

四、少年才子(一)

    四、少年才子(一)

    一老一少一个月来日日相见,一旦分别,自不免有依依之感。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日后有缘,自会再见。再说,南少林就在福建莆田,等你长大了,有了妻室,也可带着妻儿前去探望为师便是。”

    叶天涯只是哭泣。

    慧空又劝了一阵,见这小徒弟哭个不休,哼了一声,佯怒道:“男儿汉大丈夫,可以流鲜血,不能流眼泪。你这般哭哭啼啼,像个小妞儿一般,成什么样子?若是让外人看见,‘丑罗汉’岂不是很失面子?一个整日价哭鼻子的男人,又怎做得我堂堂少林派的高足?”

    叶天涯见师父着恼,这才慢慢收声止哭,犹自垂泪不止。

    慧空抬头望天,皱眉沉思,缓缓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为师心里有些拿不准,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关于你父母、姐姐、邻居之死,有些……”说到这里,忽尔摇了摇头,伸手在叶天涯肩头拍了几下,吁了口气,又道:“算了,你年纪太小,还是平平安安做个小牧童吧!”

    叶天涯听了,摸不着头脑,伸手拭泪,哽咽道:“师父,怎么啦?”

    慧空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沉吟道:“天涯,别忘了你答允为师的那三个条件。尤其是你习武之事,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等你长大了,学成了武功,须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要做个好人。记住了没有?”

    叶天涯道:“是,弟子记住啦。”

    慧空点点头,又伸手摸了摸他头发,说道:“好好练功。为师去也!”

    说罢,一声清啸,拔身而起,轻飘飘的跃上树巅,但见一条灰影晃处,没入远方树丛之中,顷刻间影踪不见了。

    叶天涯叫道:“师父,师父!”追了几步,猛地住足,抬头望着前方树顶,呆呆的站在当地,心下一片茫然。

    荒林寂寂,唯有树间蝉鸣鸟语,枝叶间片片阳光透射进来,微有凉意。这小牧童心中知道,老师父这一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数年,他每晚来此林中练剑。愈自究习,愈觉“惊神剑法”变化奇巧精奥,似乎永远也体会不尽。

    在他十三岁那年腊月,有一次雪夜练剑之时,突然之间省悟:“啊,是了,师父临行之前试演的剑法招数,为了让我能看得清楚明白,出手其实还故意放慢了许多。还有,这套剑法的要旨似乎是重意不重形,意在剑先,具体招式反而并不要紧。”

    直至昨夜,方当十四岁的叶天涯终于练成“惊神剑法”的最后一招“石破天惊”,而他这时亦已长成一个瘦削的少年。

    只因他牧羊十分勤力,身子虽已长高了许多,按说早该分派做粗工了,但苑府上下仍然将这个“小秀才”当作牧童。

    此际叶天涯悄立土丘之上,四顾苍茫,脑海中闪过五年来的一幕幕往事,思前想后,悠然神往,心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的玄功该当恢复了吧?他老人家说过,待得我练成‘惊神剑法’,就算是满师了。可是,即使满师了,又能如何?难道天天这般读书放羊么?”

    这五年来,他已将丑罗汉所教的诸般功夫参详领悟,依法研习,尽数练成,尤以“混元一气功”为基础的“惊神剑法”最是得意。

    他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读了一会儿《金刚经》,间或横笛而吹,哼着小曲。饿了吃馒头,渴了喝清水。中午仍是如此,直至申牌时分,这才从旷野间赶着牛羊徐徐返回。

    这等白日里牧牛放羊、吹笛读书之事,他这些年来过惯了,一旦有书读,这个农家子弟便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半夜里悄悄外出习拳练剑,却是五年来他牢记师训、守口如瓶的一个秘密,自然也无人知晓。

    这日行经镇外私塾之时,刚巧散学,一干小儿从院内一哄而出,三三两两的各自去了。

    却见三个十三四岁的小儿簇拥着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学馆门外,一齐向他招手,大声嚷道:“叶重,叶天涯,快过来!”

    叶天涯当即翻身跃下牛背,奔近前来,问道:“干吗?”

    原来这四人俱是自幼熟识的玩伴,又是同窗。除了那肤色微黑的白衣少年苑良玉之外,其余三人也都是附近村镇中的子弟。面皮白净的名叫郭昆,粗眉大眼的名叫吕远,又矮又胖的名叫夏正礼。

    这四人与叶天涯年龄相若,均是爱玩热闹的少年。

    平日里散学归来,几个小儿常常一起放牛羊,或者一起下河游泳,爬树捉鸟儿,无所不为。春天放风筝,夏天摸鱼儿,秋天捉蟋蟀,冬天滚雪球,追逐闹玩,哪有一刻安静?

    郭昆当先从叶天涯手中抢过赶羊的鞭子,说道:“天涯,尹老夫子要见你。你可是又有好几天没来借书啦。快进去吧!”

    叶天涯踌躇道:“啊,这个,俺……我还要赶羊呢。”

    吕远接口道:“没事。还是老规矩,哥儿几个先帮你将牛羊赶回去。对了,待会儿咱们到南坡放纸鸢罢?”

    叶天涯点一点头,几个小儿便即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大声吆喝,抢着驱赶羊群去了。

    苑良玉忽又回转,伸手将叶天涯拉在一旁,低声道:“今儿学的是《孟子》‘公孙丑’,老夫子让每人抄十遍呢。天涯,别忘了早晨我可是拿了四本书给你,够义气吧,你可得帮我啊!”

    叶天涯点头道:“知道啦。”

    苑良玉伸手从他腰间取过短笛,胡乱吹了两下,一转念间,又道:“对了,反正我爹也不在家,晚饭后你还是到我屋里去抄写罢。”

    叶天涯皱眉道:“不好吧。还是按照老规矩来,我回家抄好之后,再送给你便是。保证不耽误明儿交到尹老夫子案前。”

    苑良玉摇头道:“没事,就在我屋里抄罢。我桌上有两根牛油蜡烛呢,比你那狗窝的油灯亮得多哩!”叶天涯微笑不语。

    苑良玉忽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啊,对了,这事可千万别让我姊姊知道。前日又有个甚么顺昌府知府家的公子前来央媒,又被她轰走了。唉,这些年来,每次赶走那些登门求亲的家伙之后,我姊姊都是心情奇劣,对我凶得紧哩。”

    听到苑良玉提及乃姊苑良姝,叶天涯的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映出一个袅娜美丽的少女倩影来。

    其时苑大小姐已然一十八岁,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娴静温雅,端的是一位大家闺秀。

    叶天涯伸了伸舌头,笑道:“你姊姊这等绝代佳人,一定是天上仙女下凡来着。依我说啊,那些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多半只会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哪能配得上她?等闲之辈,自然是极难入大小姐的青眼哪。”

    苑良玉深以为然,摇头叹道:“话虽如此,可是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我姊姊的好男人,到底在哪里啊?她可是快一十九岁了,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怎生是好?唉,每一次她将求亲之人赶走,脾气还大得紧,好不吓人。这两天我可是提心吊胆,不敢做错什么。唉,要是让她发现你帮我抄做功课,我可是死定啦。还有,尹老夫子这儿,你也别露出了马脚!”

    叶天涯对那位心高气傲的苑大小姐也甚是敬畏,听了这话,不免中心栗六,点头道:“小少爷不用担心,俺理会得。”

    苑良玉又叮嘱再三,这才奔过去追上众小儿,吹着笛子,一齐赶羊去了。

    叶天涯轻轻吁了口气,转身走向书院。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子,青瓦白墙,院中植着一片绿竹。

    叶天涯记得分明,那是在四年前的秋末冬初,有一天他放牧归来,途经这间书院外,只听得书声朗朗,却是尹老学究正领着一干小儿诵读“三字经”。

    其时叶天涯已身负“烈焰功”,又修炼“混元气”,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是远胜常人。因此虽然远远隔着围墙,却也听得清晰异常。

    当下勒住黄牛,侧耳倾听,待听得“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时,翻身跃下牛背,自伤身世,不由得抱头哭了起来。

    恰好那位尹老夫子听到墙外几声咩咩的羊叫,从书院中推门而出,见是一个小儿双手掩面,正自哭泣。一问之下,方知是苑府的牧童。

    那尹老学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儿,穿着儒生衣巾,身形枯瘦,头发已白了八成,留着一撇鼠尾须。老夫子对一个小牧童自是不以为意,正想回转,忽听得这小儿叫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先生,我……俺也很想读书识字!”

    尹老学究一哂,点头道:“你一个小小的蒙童,居然也知道‘犬守夜,鸡司晨’。有趣,有趣。”

    叶天涯道:“俺是刚刚在墙外听先生读过,这才记得。”

    尹老学究懒懒的捋须一笑,随口问道:“哦,那你还记得多少啊?”

    叶天涯朗声读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

四、少年才子(二)

    四、少年才子(二)

    尹老学究初时眯着双眼,不住点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待到后来,忽地瞪大了双眼,叫道:“慢着,慢着!”直视着叶天涯,问道:“小娃娃,你当真是第一次听过这‘三字经’么?”

    叶天涯点头道:“是啊,只要听一遍,俺就能记住了!”

    尹老学究自然摇头不信,侧头想了想,便把叶天涯引到书院之中,当着一众小儿之面,先取出一本《论语》,又读了一遍《离骚》,最后背诵了杜甫的三首《秋兴》,一番考较之下,赫然发现,这小牧童非但过目成诵,抑且入耳不忘。

    只是一旦尹老学究问起诗文中的意思,小牧童顿时瞠目不知所对。

    饶是如此,这位教书多年的老秀才、老蒙师亦自惊得呆了,此刻也不由得他不信,啧啧连赞:“奇哉怪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斯之神童,想来古之甘罗、曹冲、司马光之辈,亦不过尔尔!只不过你记性虽好,却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解微言大义,不明圣人之道,未免可惜之极矣。”

    他书空咄咄,摇头晃脑,一转念间,对小牧童道:“这样罢,既然你这娃娃很想读书识字,今后你一有空闲,便来我这间书院罢。嗯,此事老朽会亲自跟东家苑老爷商议的。”

    当时坐在书屋中的苑家少爷苑良玉在旁听着,很为叶天涯高兴,从座位上站起,向尹老学究道:“先生,今日散学之后,学生也会回去跟家严说,便让叶重陪学生一起读书罢!”

    当日那位翰林出身的苑府老爷听说此事之后,也是将信将疑,晚饭之时,专门派人把这小牧童叫到花园之中,也要当众考较。

    那苑老爷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儒生,科头布服,一脸慈和之色。他吩咐管家王福从书房中随意取了几本书来,先令女儿良姝从中选了《诗经》中若干文章,又令儿子良玉读了《史记》中几段故事,寻章摘句,一试之下,在场众人,除了苑少爷之外,尽皆惊奇。

    其时苑老爷笑吟吟的端坐凉亭,伸手摸着颏下短须,对叶天涯着实一番温言嘉勉,又吩咐在场的儿女、管家、家丁婢仆等人,自今而后,府中上下不得为难这孩子。

    从此叶天涯在苑府和书院两处借阅书籍,出入自如,果然无人为难。而尹老学究也对这个“神童”颇为眷顾。

    本来苑老爷和尹老学究二人都劝过叶天涯,不必再去放羊,尽管跟着苑良玉一同去书院读书便是。但这小孩却一口拒却,说要自食其力,一面牧羊,一面读书,坚执仍作牧童。

    如此忽忽四年,叶天涯虽只一十四岁,居然也小有成就,四书五经固然不在话下,连八股、帖诗、经论、律赋,甚至兵法佛经,工艺杂学,亦均有所涉猎,俨然便是一位满腹诗书的“少年才子”。

    甚至连苑老爷、尹老学究二人也考较之后,每每对这小牧童大加称赞,因此苑府上下随口调侃之时,便戏称之为“叶大秀才”。

    只不过这位苑府小牧童的“少年才子”之名虽则光武镇无人不知,但他同时身负绝艺的秘密却又无一察觉。

    这当儿叶天涯已然来到书房门口,见尹老学究正坐在书桌后饮茶看书,便即上前躬身请安,恭恭敬敬的道:“弟子叶天涯拜见先生!”

    尹老学究将茶杯放在桌上,含笑点首,打量着他,道:“天涯,近来你可是稀客,很少来我这间学堂啦。”

    叶天涯垂手侍立,说道:“是。只因弟子放羊去得远了,回来得晚了,来不及……”

    他话未说完,尹老学究已大摇其头,笑道:“非也,非也!据老朽猜测,其实是这两年来,你这小娃娃听够了我这个老学究的陈腔滥调,不耐烦再来啦。是也不是?哈哈。”

    叶天涯不禁脸上一红,手足无措。

    原来这位尹老夫子虽然勉强算是饱学之士,终究不过是一个私塾中的寻常教书先生,试问一个整日价‘诗云子曰’的老秀才,老学究,见识平庸,言语无味,哪有甚么真才实学?

    须知叶天涯虽只一个懵懂顽童,无知小儿,但他曾经跟随“丑罗汉”慧空和尚修炼玄功一月有余,每日里听这位当世高僧谈古论今,讲经说法,不知不觉间已耳濡目染,见识大进。

    这小牧童自从跟着尹老学究诵读识字以来,不过才四年时光,非但才学出众,见识非凡,抑且更已将这位老夫子生平所读的文章全然学了来。

    到得后来,反而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尹老学究惊诧之下,即令这孩子借书自学,若有疑义,再来请教。

    因此这一年来,叶天涯到书院的次数确是一月少于一月,就中确有对老夫子的陈腔滥调听得腻烦之意,此刻给尹老学究说中了心事,不敢分辩,讪讪的道:“先生,弟子知错了。”

    尹老学究微微一笑,摇头道:“是老朽让你自学的,何错之有?人贵有自知之明,老朽本是一介腐儒酸丁,落魄秀才,自知鲜浅,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自个儿还是明白的。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哈哈。”

    他笑了一阵,又道:“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平心而论,老朽确已没什么可教你的啦。至于平素翻来覆去教授别个儿的玩意儿,对你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娃娃来说,自然是老生常谈,不腻烦才怪。哈哈。”

    叶天涯不知说甚么话好,直是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

    尹老学究伸手摸着山羊胡子,笑了笑又道:“记得四年前你初来求学之时说过,即使在我这儿读书识字,也决计不会耽误替苑老爷府里牧羊,这叫做‘自食其力’。看来你果真并未说谎,哈哈!”

    这四年来,叶天涯读书牧羊固是实情,只不过老夫子不知情的却是,眼前这个小学生读书牧羊的同时,也在暗暗习武练功。

    叶天涯恭恭敬敬的道:“天涯不过是个贫弱牧童,浑浑噩噩,多蒙先生不弃,教导读书识字,做人道理。师恩深重,学生决不敢忘!”

    尹老学究见他说得又是庄严,又是诚恳,不由得满心欢喜,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天涯,你可知老朽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

    叶天涯摇头道:“弟子不知。”

    尹老学究微笑道:“浅水难养蛟龙。相信终有一日,你这个神童总会一飞冲天的。区区两年时光,很快就到啦。”

    叶天涯听了这话,如堕五里雾中,怔怔的瞧着尹老学究,默不作声。

    尹老学究站起身来,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沉吟道:“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其实两年之前,老朽的生平所学便已尽数教得差不多啦。因此本夫子才让你自行学习,博览群籍。这也是苑老爷的意思。苑翁言道,你这孩子聪明颖悟、勤勉好学,乃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亦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

    他说到这里,见叶天涯满脸讶异,微微一笑,接着道:“实话告诉你,苑老爷与我商量过,决计先行帮你在县礼房报名,与良玉少爷等五个生员一起结队,准拟参与后年的童生试选拔,然后入府进学,送你一场功名富贵,如何?”

    叶天涯吃了一惊,道:“啊,这个,学生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却从未想过要去做官。”顿了一顿,又道:“学生本是农家子弟,父母双亡之后,便一无所有,如何奢望去求取功名?”

    尹老学究笑嘻嘻的道:“镇上又有哪个不知道你叶重出身寒微,穷得精打光?单凭你家中条件,自然是不成啦。不过,苑家老爷已然先行打点了赵县尊,并向州府及提督学院的欧阳学政疏通。苑翁之意,如若你肯答允,后年春秋两季,‘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决计也难不倒你。到时候,自然便是你和良玉二人金榜题名、少年鼎甲之时。”

    叶天涯听到这里,望着墙上那幅中堂孔子像,不禁怔住了。

    他本是一个农家子弟,家破人亡之后几乎沦为小乞丐,此后虽做了苑府牧童,究竟是寄人篱下,不免自卑,何曾想过忽然有一天,自己也能和小少爷一般前去应考?

    尹老学究又道:“苑老爷之意,只要你答允前去应考,自然少不得中进士、点翰林。至于其余之事,包括所需的一应银两,老大人自会代为打点。天涯,你意下如何?”

    叶天涯迟疑道:“我,我……”一脸茫然之色。

    尹老学究拍拍他肩膀,轻声道:“苑老爷乃是翰林出身,做过朝廷高官,神通广大,难得他老人家对你这等垂青,此乃天降之喜。天涯,你可别不识抬举!”

    叶天涯方始明白,老夫子是替苑老爷探口风,征询自己的意见,略一踌躇,便道:“苑家老爷、少爷、小姐,都对学生有恩,只是学生从未想过这些,我,我……”

    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听风观云”继“天道剑影”、“江浪传奇”之后,再度推出长篇传统武侠小说“谈笑看吴钩”,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丘!栏杆何须拍遍,故人自会重来。快哉,快哉!

四、少年才子(三)

    四、少年才子(三)

    尹老学究温言道:“天涯,你年纪尚幼,没见过外边的花花世界。一时间还不明白这‘功名富贵’的种种好处。唔,这样罢,本夫子便替你做主,先行应允了此事。本来依苑老爷的意思,是让你自个儿拿个主意,时机一到,他老人家也会亲自过问的。只不过,日后你若然飞黄腾达,嘿嘿……”

    叶天涯听来听去,猛地省悟,这位尹老学究言语间颇有邀功之意,显是怕自己出人头地之后,忘了受过他老人家的好处,便道:“苑老爷和尹老师对我的大恩,学生决计不敢忘却。”

    在这少年小小心灵之中,确然对苑老爷一家和尹老学究都充满了感激之情。

    尹老学究听了这话,越发欢喜,点头道:“好,好!真是个好孩子!说将起来,你这娃娃确是遇到贵人啦,居然连一应花费,苑翁也都提前替你准备得十分周到了。到时候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唾手可得也。哈哈!”

    叶天涯唯唯喏喏,要待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尹老学究情知这孩子心思单纯,少不更事,略一寻思,又嘱咐道:“对了,关于应考之事你暂且不必声张,只管一切听从安排即可。还有,等你见到苑老大人,莫忘向他老人家磕几个头,叩谢栽培之恩,并且立誓从此效忠苑家,好好辅助良玉少爷。至于今后该怎么做,不用本夫子教你了罢?”

    叶天涯躬身道:“是,多谢苑老爷和尹老师一番美意。学生感激不尽。”

    尹老学究听了这话,心中说不出的受用,打了个呵欠,一摆手,微笑道:“好了,不早了,你且回去罢。”

    叶天涯犹如遇到皇恩大赦,轻轻舒了口气,道:“是,学生告退!”

    又即向尹老学究躬身行礼。

    尹老学究点一点头,道:“我听良玉说过,老大人书房又添了不少新书,你不妨去借来读罢。若有疑问,再来见我。”

    叶天涯答应了,辞出书房,来到院外,心头一阵迷糊,也不知是喜是忧?

    他迷迷惘惘的走到镇上,回到自己家中,呆坐在床沿之上,兀自心情激动,难以自已,只想:“夫子说的都是真的么?我真的以后不用耕田种地做农夫了么?若然夫子没有哄我,爸爸,妈妈,后年秋天,你们的儿子便要中进士、点翰林啦!对了,等我做了官,一定要为民造福,爱护百姓。还有,得让整个光武镇上的乡亲都知道,我们叶家出了一个大人物。还有,我一定要好好报答苑老爷一家,好好报答尹老夫子!还有……”

    不知不觉之间,这少年心下思潮起伏,脑海中竟尔不自禁的生出许多幻觉来,想像两年之后自己点翰林、中状元,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甚至还迎娶了一位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美人为妻……

    这般满脑子胡思乱想,当真是颠倒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醒来,从床上翻身坐起,惊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春梦。

    当下起身离家,急急赶到苑府。兴奋之下,却连与一班小友约好放风筝之事也忘得干干净净。

    当日晚饭过后,苑良玉派小厮运喜将叶天涯叫到自己小楼之上,关了门窗,不住口的道:“今儿大伙儿放风筝,等了老半天,你怎地没去啊?是不是老夫子又训斥你啦?唉,我一听到‘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就头痛,却也难为你啦。其实老夫子平日里一直都夸你聪敏好学,这次不知怎地,竟然留你这么久。对了,那老家伙该不会是用那把‘大号戒尺’打你手心了吧?”

    这位良玉少爷常常被乃父和尹老学究训责,推己及人,故有此说。至于尹老学究教训一干学生的大、中、小号戒尺,味道如何,他自然也不陌生。

    叶天涯想起尹老学究之言,又想起适才的绮梦,不由得脸上一热,支支吾吾的道:“没有。也差不多吧。”

    苑良玉只道他面嫩,十九是受了责罚而不欲人知,于是便笑了笑,伸手将他拉到书桌旁坐下,又即取了宣纸,自己在旁研墨,充当书僮,摇头叹道:“这个老夫子打骂起人来,凶得很。算了,不说了,赶快帮我抄罢。这次老家伙竟然让大伙儿抄十遍《孟子》‘公孙丑’,还不准有错字,不准有涂改,真是烦得要命。唉,若不是怕我爹揍我,鬼才想学这些玩意儿呢。好了,快写,快写!”

    叶天涯本欲再劝劝苑良玉努力学习,最好是自行完成功课,但又想起这几年来已不知劝过多少次,每次这位小少爷非但不听,反而还和自己翻脸,我行我素,这当儿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眼见苑良玉又不住的催促,叶天涯雅不愿拂逆其意,只索罢了,当下从笔架上取过一枝羊毫笔,饱饱的蘸上了墨,微一凝思,便即写了起来。

    他早已将《孟子》全文背得滚瓜烂熟,自也不须翻看,便在红烛之下,挥笔如飞,过不多时,已然写了几页。

    苑良玉不敢打扰,只在旁小心翼翼的侍候茶水点心,剔亮红烛,加添檀香。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下有人大声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叫道:“大小姐来啦。少爷,少爷在房中做功课呢!”

    正是苑良玉的小厮运喜。

    随即听到一个清脆娇媚的少女声音哼了一声,悠然道:“做功课便做功课,怎地还关上了门窗?我姊弟俩窗户相对,怎地平日里也不见良玉这么早关窗?瞧你这个神情,其中必有古怪,也不知在捣甚么鬼?运喜,你拦着我干甚么,你这小厮可真有规矩,还不快快让开!”

    运喜一叠连声的嚷道:“是,是!大小姐,请上楼!”声音甚是夸张。

    苑大小姐恼道:“你大晚上乱叫什么?是不是怕楼上听不见?”又道:“小桃,你在楼下等着。我独个儿上去!”丫环小桃轻轻应了一声。

    随即听得环佩叮咚,有人拾级上楼,又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

    苑良玉乍听得阿姊前来,登时吓得脸都白了,拍的一下,失手将茶杯掉在桌上,半杯热水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茶水。

    叶天涯眼明手快,迅即放下羊毫笔,又飞快的将旁边写满字迹的一叠宣纸从桌上一把抓起,不使茶水浸湿,同时从椅上站起身来。

    他虽也大为惊慌,但只一转念间,便即心神略定,将宣纸塞在苑良玉手中,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慌,我得赶紧躲起来。只要大小姐看不到我,便没事啦。对了,你这儿有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苑良玉听了这话,惊魂稍定,一番东张西望,眼见床下衣柜,门后屏风,均不大稳当,慌乱中忽地灵机一动,便即伸手将叶天涯向大床里侧拉去。

    奇怪的是,那大床之后的墙壁上居然有个暗门,轻轻推开之后,竟尔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房间入口。

    叶天涯又惊又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

    苑良玉低声道:“嘘,别出声!”连拥带扯,一把将叶天涯推了进去。

    随即轻轻啪的一响,暗门复又合上。

    小室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叶天涯静立不动,暗暗称奇,寻思:“怎地小少爷房中另有一间暗室?”

    便在这时,只听得苑良玉大声叫道:“啊哟,阿姊,天这么晚了,你也不早些安歇。怎么又来看我啦?”

    苑良姝哼了一声,道:“良玉,天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有安歇吗?说吧,这么早便关了门窗,躲在房里搞甚么鬼?还有一个家伙呢,不必再躲了,赶紧出来罢!”

    叶天涯一惊:“糟糕,大小姐知道我在这儿!”心中突突发跳。虽然隔着墙壁,难见苑大小姐的如花娇脸,但亦想见此刻她定是口角生嗔,眉含秋霜。一时却哪敢动弹?

    苑良玉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一顿足,埋怨道:“阿姊,屋里只有我一个儿,哪里还有一个人?你也知道弟弟我胆子小,阿姊,你,你可别吓我啊!”

    苑良姝又是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苑良玉不知为何,也不再作声。

    叶天涯在小室中黑沉沉地甚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不闻动静,微感奇怪,寻思:“咦,这姊弟俩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难道大小姐相信了少爷的话?”

    他心念一转,当即闭目运气,霎时间耳朵特灵,只听得墙外书房中纸张翻动之声,登时恍然大悟,敢情苑大小姐正在一张张的检视功课。

    苑良玉在乃姊锐利的目光之下,如同耗子见猫,一声也不敢吭。

    这当儿叶天涯唯恐苑大小姐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更往后退,黑暗中蓦地右肩碰到一物,悬空而挂,伸手一摸,似乎是一个沙包。

    又即潜运内力,凝神瞧去,果然是朦朦胧胧的一个沙包影子。

    他心下诧异:“怎地小少爷房中还有一个练拳的沙包?难道他也练过功夫?可是,小少爷看上去似乎也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啊?”转念一想:“我自己看上去,又何尝是个习武之人?”

五、香消玉殒(一)

    五、香消玉殒(一)

    黑暗之中叶天涯四下环顾,只见暗室内除了沙包之外,两壁军器架上均放着弓箭刀枪,更有箭靶、石锁、盾牌、铁八卦等练武的器具。

    他愈看愈奇,暗自嘀咕:“难道小少爷和我一般,也是个会武之人?可是,教他武功的师父又是谁啊?对了,大小姐该不会也练过功夫吧?”

    言念及此,脑海中立时映出苑大小姐娇怯怯的模样,似乎风吹得倒,又怎么可能练过功夫?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外间苑良姝哼的一声,冷笑道:“果然是十分难得的一手好字。只可惜,这些字的主人是另有其人罢。良玉,你近来胆子不小么,居然敢在阿姊面前玩花样了。好罢,我数一、二、三,另外那个家伙要是再不出来,姊姊可要真的生气啦!”

    她顿了一顿,又哼了一声,拉长声音数道:“一二”

    苑良玉本待硬撑,但听得苑良姝声音越来越是严峻,不由得愈想愈惊,愈想愈怕,不待她再数下去,抢着道:“阿姊,别数啦!我,我叫叶重立时出来便是。叶重,叶天涯,快出来罢!”

    叶天涯也是一惊,心道:“大小姐多半是在哄我俩呢。也不知小少爷是不是真想让我出去?”

    正迟疑间,忽听得苑良玉“啊”的一声尖叫,又一叠声的叫道:“啊唷,啊唷!痛死我啦。阿姊放手,快放手。叶重,叶天涯,快快出来罢!”随即啪的一响,却是一张凳子被他一个不小心碰得翻倒在地。

    叶天涯听苑良玉声音叫得甚是紧迫,显非作伪,不遑多想,急忙伸手推开暗门,一闪身便走了出来。烛光下但见一个黄衫少女左手拿着厚厚一卷雪白的宣纸,右手扭住苑良玉耳朵,正自东张西望的四下找寻,却不是大小姐苑良姝是谁?

    叶天涯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我在这里!”

    苑良姝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她虽料定弟弟房中有人,却不知具体藏身所在,冷不防忽见大床后走出一人,正是小牧童“叶重”,大感意外,一愕之下,失声道:“叶重,果真是你!”

    叶天涯上前打了一躬,道:“拜见大小姐。”

    苑良姝美目流盼,望望叶天涯,又望望乃弟,哼了一声,将手中宣纸摇晃了两下,冷笑道:“原来是你这位‘叶大秀才’在偷偷摸摸的替良玉做功课啊。其实我早该猜到了。嗯,这一手好字的主人果真是你!”

    叶重内心有愧,无可辩解,讪讪的垂首不语。

    苑良玉耳朵被扭,只痛得涕泪交流,鬼哭狼嚎,一叠声的急叫:“好痛,好痛,痛死我啦!阿姊放手,放手吧!啊唷!”

    苑良姝一声叹息,这才松手放开苑良玉的耳朵,将一张俏丽的脸庞转了过来,凝视着叶天涯,问道:“叶重,你这般替我弟弟做功课,有多久啦?”

    叶天涯一怔,烛光照耀之下,见苑良玉低下了头,不敢作声,再看苑良姝时,见她秀眉微蹙,俏脸上隐隐有一层怒气,风致端严,莫可逼视,哪敢半点隐瞒,嗫嚅道:“快三年了。”

    苑良玉哭丧着脸,点了点头,也道:“不到三年。一共两年零十个月。”

    苑良姝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叶天涯和苑良玉二人脸上转了几转,沉吟道:“叶重,听说你自个儿改名叫‘叶天涯’,是也不是?”

    叶天涯听她语气不善,愈益心中惴惴不安,道:“是。”

    苑良姝俏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冷冷一笑,道:“孟夫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与人以为善。叶大秀才,你这般做,倒是很够义气,对不对?帮着小少爷做功课,既拍了主子马屁,又乐于助人,对不对?”

    叶天涯生平直至今晚,才首次见到这位自己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千金小姐背诵文章,也是首次见她训斥乃弟,生嗔着恼。抑且她所读的正是自己所抄的“孟子.公孙丑”内容,只是她声音清脆,听来犹似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不觉听得呆了。

    霎时之间,书房中鸦雀无声,苑良玉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苑良姝轻轻吁了口气,缓缓伸出手来,将那卷宣纸递在叶天涯身前,冷冷的道:“叶秀才,这些是你自己写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拿去罢!”

    叶天涯登时眼前一亮,只见苑小姐一只纤纤素手洁白如雪,晶莹如玉,和她手中那卷白如玉雪的宣纸竟无分别,心头一阵迷糊,一阵慌乱。

    他惶然失措片刻,忙即镇慑心神,灵台清明,暗想:“错便错了,一味辩解复有何益?何况君子‘闻过则喜’,坦然以对,以后诚心改过便是。”

    言念及此,伸手将宣纸接过,昂然道:“大小姐,这件事确是我做错了。我这般做,其实耽误了小少爷,并非帮他。是打是罚,一凭处置!”

    苑良姝见这小小少年突然间似乎变了一个人,神情轩昂,一呆之下,脸色稍和,道:“你既已知错,打罚却也不必了。不过,你且说说看,除此之外,你还错在哪里?”

    叶天涯想了一想,又道:“于友道也是大大有亏。”

    苑良姝听了这句话,眼中一亮,容色便霁,点点头道:“不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领悟到这些道理。嗯,你今年一十四岁,良玉一十五岁,你俩也算是自幼在一起的玩伴,理当一起努力、共同进步才是。叶大秀才,我可不想舍弟结交损友,误入歧途!”

    叶天涯一怔,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忖道:“大小姐言下之意,是把我当作她弟弟的一个损友,害得她弟弟堕入邪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这等人品,怎配得上苑家姐弟?”

    苑良玉在旁斜目偷睨,这时也揉着耳朵,小心翼翼的陪笑道:“阿姊,您别生气了。我,我也知错了。从今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让天涯替我做功课啦!”说着嘴角向叶天涯一努,又道:“天涯,你可以回去啦。记住,以后不要再替我做功课啦!”

    苑良姝径不理乃弟,只将一双妙目望定叶天涯,悠然道:“看来这几年你这个‘少年才子’的确十分争气,读了不少书,懂得不少做人道理。一个牧童,已非复吴下阿蒙了!”

    叶天涯听得大小姐称赞自己,甚是高兴。

    苑良姝斜了乃弟一眼,又道:“叶重,适才良玉之言,你可记得?”

    叶天涯一呆,道:“什么?”

    苑良姝又向他望了一眼,淡淡的道:“良玉说,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替他做功课。怎么,难道你没听见?”

    叶天涯脸上一红,道:“大小姐,我记住啦。”

    苑良姝浅浅一笑,道:“过不了几年,你便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寄人篱下了。”顿了一顿,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叶天涯躬身道:“是。”转身下楼而去。

    他走到楼梯口之时,兀自听得背后苑良玉的声音:“阿姊,你别生气,弟弟当真知错了。从今而后,我一定会自个儿做功课……”

    那晚被苑大小姐教训一番之后,苑良玉果然不再让叶天涯替自己做功课了。

    数日后苑家老爷外出归来。叶天涯听从尹老学究吩咐,前去书房拜见,叩谢苑老爷提携栽培之德。

    苑老爷听说这小牧童答应后年前去应考,更有投效之意,很是欢喜,好好勉励了几句。

    自此叶天涯仍是日间读书牧羊,玩耍嬉戏;夜间习练拳剑,打熬气力。

    如是过了两年,叶天涯已经一十六岁。他身材渐高,喉音渐粗,面目俊美,已然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正月元旦刚过,苑良玉和叶天涯便即得到讯息,县里拟于下月初十举行考试。要求所有应试童生务须准时到达云云。

    近年来,苑老爷常常远游,似乎乐此不疲,有时甚至累月不归。府中上下俱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因此督促苑良玉发奋攻读之事,便由苑大小姐一力承担。

    在“严姊”监督之下,苑良玉倒也进步极快。叶天涯每每与之闲谈,均觉得这位小少爷见识才学,也是与日俱进。

    而叶天涯这时除了闲来读书之外,更无别事。只因他已不再是牧童了。

    原来去年重阳节后一天,苑良姝自父亲口中得知叶天涯即将和自己弟弟一起应考之后,便即另派一个名叫“阿兴”的小厮,强行接替了叶天涯“牧童”的位子。

    当时叶天涯争执不过,便即来到花园之中,求见苑良姝,道:“大小姐,你派阿兴放牧,我做甚么?”

    苑良姝正自闲坐在菊花亭中,臂倚栏干,望着池中金鱼,回眸笑道:“怎么阿兴没跟你说清楚吗?从此刻起,你叶天涯已不再是苑府牧童了。”

    叶天涯道:“阿兴确是这么说的。可是,这是为甚么啊?是不是我又做错了甚么事?”

    本周因小孩小升初上学之事,颇为头痛。无心创作,以致耽误了更新。歉甚。差幸并未签约,好饭从来不怕晚,嘿嘿!

五、香消玉殒(二)

    五、香消玉殒(二)

    其时夕阳如血,黄菊似金,亭畔池水映得苑大小姐一张粉脸红彤彤地,宜嗔宜喜,亦娇亦艳,清丽不可方物。

    她见叶天涯满脸不愉之色,嫣然微笑,摇头道:“你并没做错甚么,不必瞎猜。而且,你替苑家牧羊已有七年之久,一直勤力。不过,现今你已长大了,自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你。牧羊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叶天涯皱眉道:“还有甚么更重要的事情,便请大小姐吩咐。”

    苑良姝淡淡道:“昨日我爹已将你和良玉一起应考之事说了。因此本小姐觉得你还是专心读书要紧,莫要耽误了功课。至于其他的事情,暂且不必理会。”

    叶天涯一呆,皱眉道:“难道大小姐想让我吃白食?那怎么成?”

    苑良姝抿嘴笑了笑,道:“很好,读书之人,果然有些骨气!这样罢,如若你不想吃白食,便多来和我弟弟切磋学问,钻研疑义。总之本小姐心意已决,你这个牧童,就此改行大吉罢!”

    叶天涯原本对阿兴取代自己之事愤愤不平,这才气冲冲的前来理论,意欲夺回牧童之位,此刻听了苑大小姐之言,不禁搔了搔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苑良姝见他张口结舌,抓头搔耳,神情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犹似花枝乱颤。也不知她想到什么,竟尔笑个不停,直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花园中的丫环小桃在旁也看得莫名其妙,暗暗纳罕,心想自己服侍小姐这么久,从来见她都是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何曾这般放肆嬉笑过?

    亭外石阶之上的叶天涯自然也是首次见到苑大小姐这般开颜欢笑。夕阳下抬头一望,但见她一笑之下,宛如一朵白菊花儿忽然盛放,说不出的明艳动人,抑且声若银铃,既柔且脆,宛转悦耳,又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却不知是园中的花香,还是苑小姐身上的芬芳?

    他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即脸上一热,很感羞涩,急忙将头转了开去。

    须知其时叶天涯已一十五岁,少年人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更何况苑大小姐方当妙龄,体态婀娜,容颜娇媚,肤色白腻,当真是美艳绝伦,任何男子见到,都会情不自禁的多看一眼。

    苑良姝笑了一阵,猛地省起,心觉不妥,忙即伸袖掩住了樱桃小口,俏脸生霞,缓缓背转身去,嗔道:“话已说完啦。你还留在这儿干甚么,还不退下!”

    叶天涯也觉不妥,急忙躬身告退,匆匆离去。

    打从那日起,叶天涯便成了苑府中的一个闲人。三个月来,除了在苑大小姐监督之下,偶尔和良玉少爷一起读书临贴之外,再无别事可做。

    年初一拜年之时,苑老爷当着全家之面,宣布苑良玉和叶天涯一起应考之事。众婢仆听了,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正月十六清早,尹老学究派了一个小僮来到苑府,把叶天涯叫到书院,少不得又叮嘱一番。

    老夫子言道,苑老爷年前便已安排妥当。等到出了正月,即行安排叶天涯和良玉少爷同去县礼房报名应考。

    待得好容易从书院辞出,已是辰牌时分。

    叶天涯一面想着尹夫子之言,一面在镇外漫步。眼见红日当空,四野无人,道旁仍有不少积雪未融,春寒料峭,寻思:“再过半月,我便可以去县城了。不知道城里是甚么样子?”

    又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练成了‘混元一气功’,一定很高兴。只不知老师父喜不喜欢让我读书做官?”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天涯,天涯!是你么?”

    叶天涯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矮胖少年向自己招手,正是一向要好的游伴夏正礼,忙即大声应了一声,快步迎上。

    两人相互奔近。夏正礼气喘吁吁的道:“天涯,我是专程来向你和良玉辞行的。良玉说你一早便被老夫子叫去啦,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叶天涯奇道:“适才你说甚么‘辞行’。怎么啦?”

    夏正礼叹了口气,道:“其实过年之前我爹便已跟尹老师说过了。他要带我出门,到凤阳府投奔我二叔,帮我谋个差使。唉,我也不!”

    叶天涯一呆之下,立时恍然:“啊,是了,以前听你说过,你有个堂二叔在府衙里做师爷。你真的要去投奔他么?”

    夏正礼双手一摊,叹道:“是啊。你也知道我脑子笨,读书不成,不像你和良玉,都是少年才俊,前途无量。再说,咱们农家子弟,读书识字的能有几个?幸亏你是自个儿争气,又兼遇到苑老爷肯出钱帮你,要不然,只怕你还不如我哩。”

    叶天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你走之后,哥儿几个算是都散得干干净净啦!”

    他二人对望一眼,一齐摇头叹息,不约而同的想到几个年龄相若的玩伴之中,郭昆、吕远二人俱已辍学半年,郭昆在家务农,吕远则去了县城,随父贩卖茶叶。今日夏正礼这么一走,五人之中,便只剩下苑良玉和叶天涯二人了。

    至于尹老学究书院中的其他学生,或性情不投,或年纪尚小,自然也玩不到一起去。

    叶天涯伸出手去,挽住夏正礼的右臂,强笑道:“走吧,到镇上酒店,我得做东替你送行。少时再叫上良玉少爷和小昆,咱哥儿们不醉不休!”

    夏正礼摇头苦笑,道:“喝酒却也不必了。适才良玉也要叫着你俩一起痛饮哩。只是我爹正在村口等我呢,这当儿骡车多半也已套好啦,还得赶路要紧。”

    叶天涯想了想,伸手入怀,掏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道:“这些银子,你且收着路上喝茶。”

    夏正礼右手一把推回,左手拍拍他肩膀,摇头道:“用不着这些。我爹身上带了不少钱呢。天涯,我知道苑家一个月给你的薪工也就六钱银子,你还是自个儿留着买件新衣衫吧。等以后你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咱们兄弟再喝酒品茶罢。时候不早了,我得走啦。”

    叶天涯没料到夏正礼走得这么急,怔怔的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夏正礼勉强笑了笑,又道:“哥儿们,别这样,我真得走啦。以后南北西东,各奔大好前程去也。你保重!”

    叶天涯点一点头,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一红,强自克制,哽咽道:“你也保重,一路顺风!”

    二人相对片刻,挥手互道珍重,一齐转身。

    叶天涯所以转身,而非目送,是因为他雅不愿与这位少年玩伴分手,不忍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除了夏正礼,这些年来,他已接连送走过“丑罗汉”慧空和另一个游伴吕远二人。

    夏正礼走后,叶天涯心中闷闷不乐,眼望着道旁一片片经冬未消的积雪,出了会神,待要返回镇上,忽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声音极是凄厉,却是从左首一片小树林中发出。

    叶天涯一惊之下,停步转身,侧耳细听。其时四下里静悄悄地并无人声,只有那片小树林中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他内力何等深厚,树林中那声音虽轻,却也逃不过他耳朵。

    叶天涯四顾无人,想起那惨呼之声,好奇心起,便即蹑足朝着小树林走去。甫一入林,便听得一人骂道:“笨蛋,还不快将钱歪嘴埋了?哼,若是让人发现这家伙死在你手中,岂非多生枝节?我看这几年你是装聋作哑惯了,连脑筋也不大灵光啦!”

    又听得一人唯唯答应,连连陪笑。

    先一人道:“适才你这一匕首倒也够狠,背后插入,径穿心口。嗯,这个钱歪嘴只是一个地痞流氓,杀了便杀了,却也没甚么。只不过以后该找谁继续替我打探讯息,倒非易事。”

    叶天涯闻言一惊,他自然知道钱歪嘴是光武镇一带的地痞流氓,自己当年未入苑府之前,没少受此人欺辱,不期他竟被人杀死,又听得那说话之人声音甚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不由得惊疑交集。

    另一人道:“师父,苑文正这个伪君子好端端的京官不做,却拖儿带女的来到这穷乡僻壤,还一住便是十年八年,这老小子究竟想干吗?这么多年来,这明里暗里也来过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个个却空手而归。依我说啊,若是光武镇当真有宝藏,早该挖出来啦……”

    先一人突然厉声喝道:“混蛋,还不给老子闭嘴!”

    另一人一惊,不敢再说。

    树林中一片寂静。隔了片刻,先一人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赵方,隔墙有耳。为师知道你看上了苑小姐的美貌,时时惦记。适才钱歪嘴本来是向咱们报讯来着,他只不过随口提了两句苑小姐而已,你便突然动了杀机,这可不太好。”

    另一人恨恨的道:“师父莫怪。在弟子心中,苑大小姐乃是天女下凡。钱歪嘴这个狗崽子又算甚么东西,居然敢对大小姐出言不敬,岂不该死之极?”

    本章已修订。

五、香消玉殒(三)

    五、香消玉殒(三)

    先一人微感不耐,斥道:“好了,好了!”顿了一顿,又道:“方儿,你小子若是真想得到咱们这位娇滴滴的苑大小姐垂青,须得尽快协助为师办成那件事才好。你倒是想想,世上女子,哪个不喜欢珍珠宝贝?总有一天,为师包管让你如愿以偿,娶到佳人便是。嘿嘿!”

    叶天涯听得分明,登时认出这声音的主人,乃是苑府管家王福。他心念一动,微一提气,纵身跃上一株大树。寻思:“原来这二人一个是王管家,另一个是他的徒弟,名叫赵方。却不知他师徒俩都是什么人?这个赵方好生狠毒,居然杀了钱歪嘴,而且还是因为大小姐。嗯,难道他和大小姐很熟么?”

    只听赵方陪笑道:“当然,当然。师父,弟子有句话,整天憋在心里,还请您老人家别生气啊。当初在京城之时,师父便一直跟着苑文正,来到光武镇之后,连弟子也陪着潜伏在苑家七八年了,始终毫无头绪。师父,那个‘王莽宝藏’到底在不在这儿啊?”

    王福哼了一声,怫然道:“为师就知道,你这小子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啦。这样罢,我不妨提前透露些内情给你。只须等到今年小少爷应考之后,宝藏的消息多半便有眉目了。”

    赵方奇道:“咦,为甚么?‘王莽宝藏’跟小少爷赶考又有甚么关系?”

    王福不答,沉吟片刻,忽道:“时候不早了,为师出来太久,会惹老爷起疑的。有甚么话还是下次再说罢。赵方,你尽快把尸体处理干净,别露出马脚。为师先回去啦!”

    赵方道:“是。师父慢走。”

    突然间青影一晃,呼的一声,一个人纵身蹿出林子,远远的去了。

    叶天涯在树上吃了一惊,但见那人身形高瘦,青布长袍,依稀便是苑府管家王福的背影,暗赞:“好轻功!想不到王总管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转念又想:“原来他师徒潜伏在苑府多年,另有所图。说来说去,似乎还是慧空师父所说的‘王莽宝藏’。对了,我倒要瞧瞧,这个赵方究是何等人物?”

    当下右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跃下树来,一个起落,闪身隐在相距赵方不远的一株大树后,探头张望。

    只见那赵方正自弯着腰,蹲在地下挖掘。此人身形魁梧,力气不小,但所使的工具却是一把弯刀,颇不趁手。在他旁边不远处的雪地上,躺着一个尸体,胸前血迹殷然,看样子正是钱歪嘴。

    叶天涯凝目望时,冷不防吃了一惊,险些失声而呼。原来赵方偶尔一侧身间,现出半片脸来,熟悉之极,却正是在苑府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的那个哑巴健仆。

    只不过平素憨态可掬的粗工哑仆,这时却是满脸阴鸷之色,一面挖土掘坑,一面口中不住的喃喃咒骂:“他妈的,该死的狗崽子,还得老子亲自埋你。直娘贼,凭你这等下流胚子,也配提大小姐的名字。哼哼,美人儿早晚是我的……”

    叶天涯悄悄的离开树林,回到家中,寻思:“看来当年慧空师父所说的‘江湖险恶’是真的。这师徒二人处心积虑,潜伏在苑府多年,早晚会对苑老爷一家不利。可是,我该怎么做?要不要提醒苑老爷或者良玉少爷?”

    常言道:穷人孩子早当家。叶天涯年纪虽轻,但自幼遭逢横祸,可谓命运多舛。兼之他又曾被神拳曾泰利用、慧空和尚指点、尹老学究教导,多年来文武双修,心智已开,渐已成长为一个懂得小心谨慎、遇事想上几想的少年。

    此刻甫一动念,立时又想起曾经答允慧空的三个条件,思忖:“苑老爷一家于我有恩,既然有人对他不利,我又岂能不去知照?不过,这件事最好是偷偷来做的好,以免被人知晓我会武功。”

    他一沉吟间,便即写了一张纸条,内容是“请苑老爷提防王总管、哑仆师徒”十三个字。

    午牌时分,他回到苑府,趁着众人吃饭之际,悄悄溜进苑老爷书房,将纸条压在苑老爷书桌的镇纸之下。

    这天下午,他暗中留意,发现苑家上下一如平时,并无异状。总管王福固然兢兢业业,循规蹈矩,连“哑仆”赵方也仍是逢人便笑,憨态可掬。

    当晚叶天涯躺在床上,曲臂作枕,思来想去,脑中尽是王福、赵方师徒二人的对话,忽地心念一动:“啊呀,不对,也不知苑老爷见到那张纸条没有?他这样的大好人,可千万别着了坏人的道儿。尤其是那个‘假哑巴’赵方貌似忠厚,实则心狠手辣,单只为了两句话,便将钱歪嘴一刀杀了。倘若此人色胆包天,忽然要对大小姐不利,冒犯于她,岂非糟糕?”

    念及自己敬若天人的苑大小姐随时有性命之厄,越想越是心惊,一骨碌从床上跃下,忖道:“无论如何,我得亲自提醒老爷和良玉少爷,还有大小姐。就说王总管师徒都是江湖中人所扮,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便在这时,只听得外面打更声“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叶天涯心下计议已定,当即点亮油灯,换了一套黑色短衣,又用灰布蒙了脸,这才熄灯而出。

    是晚小镇上空阴云漠漠,寒风阵阵。

    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叶天涯施展轻功,一阵风般疾奔镇东苑家而去。

    他虽做了苑府牧童多年,日日出入,这般夤夜前来,却是生平第一遭。

    月黑风高之际,叶天涯悄然来到苑家大门,望着门外那两盏写着“苑府”的大灯笼,忽觉踌躇,寻思:“我若是这般擅自半夜潜入,行径未免有欠磊落。苑家人会不会误会?”

    转念又想:“我此来是为了苑老爷一家安危,绝无不良企图。即使被人误会,又何足道哉?”

    他虽然习武已久,也听说过不少江湖上的勾当,却从未当真干过,此际身在苑府之外,不免又是兴奋,又是慌乱,霎时间脸上发热,手心出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忍不住气喘起来。

    正迟疑间,猛听得深宅大院之中隐隐传来一阵争吵之声,甚是激烈。

    静夜中听来,那声音分外清晰,正是苑老爷和王总管的声音。

    叶天涯又惊又奇:“咦,怎地王总管会跟苑老爷吵架?难道他师徒突然动手啦?”一时也不及细想,纵身翻过围墙,轻飘飘的落在庭院之中。

    那争吵声是从位于东首的苑老爷书房之中传出。他对苑府中的门户十分熟悉,当下展开轻功,穿廊过院,顷刻间来到东厢院内,但见书房窗纸中透出淡淡光亮。

    夜色朦胧之中,叶天涯悄悄掩近,蹑足行到长窗之外,贴墙而立。

    只听苑老爷厉声喝道:“王福,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甚么人,潜伏在我身边有何阴谋诡计,快快从实招来!”

    王总管大声争辩道:“小人也最后再说一遍。小人姓王名福,本是京城一介落第秀才。这些年来,小人鞍前马后的追随老爷,一直忠心耿耿。怎能有什么阴谋诡计?今晚老爷却派这四个家伙闯进小人屋中,突然袭击,还冤枉小人是奸细。可是老爷现今又拿不出证据来。老爷,小人宁死不服!哼哼!”

    叶天涯四顾无人,伸舌湿破窗纸,向内张望,只见屋中烛光照得甚是明亮,苑老爷端坐椅中,左右分别有两名壮汉执刀侍立。在苑老爷面前地下则躺着一人,手足被绑,正是总管王福。

    苑老爷上下打量着王福,冷笑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不错,苑某适才确是说过,暂时还没有确切证据。不过待会儿,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王总管大声道:“老爷不愧是做过四品刑部侍郎的大人物,莫非想对在下来个屈打成招,严刑逼供不成?王福不服,死也不服!”

    苑老爷淡淡一笑,摇头道:“这等酷吏的行径,老夫不屑为之。”

    便在这时,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亮光移近,却是四个壮汉手提灯笼,右手拿着钢刀,快步走了过来。

    叶天涯内力固厚,耳音自亦不差,一闻声响,便即飞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

    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那四人匆匆走近,到得门口,一人说道:“启禀老爷,‘哑巴’终于开口说话啦。原来这小子名叫赵方,江湖人称‘梅花枪’,是开封府金枪门掌门宋玉福的第三个徒弟。”

    苑老爷略一点头,问道:“那小子功夫如何?怎生处置?”

    那人道:“那小子手底下甚是了得,我们七个人一齐出手,才跟他打个平手。阿旺还中了他一枚梅花镖,右肩还在流血呢。小人已遵照老爷吩咐,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暂时关押在柴房里。那小子受伤不轻,多半是活不了了。”

    叶天涯在屋顶听了这话,又是吃惊,又感意外,只想:“想不到苑老爷竟会下令将哑巴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如此说来,该不会是我那封信害了他罢?”

    本章已修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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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3322/ 第一时间欣赏谈笑看吴钩最新章节! 作者:听风观云278所写的《谈笑看吴钩》为转载作品,谈笑看吴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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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看吴钩介绍:
读天道剑影,品侠客人生;观江浪传奇,唱沧海一笑。江湖秋水多,谈笑看吴钩!“谈笑看吴钩”一语出自施耐庵先生的《水浒传》,乃是一种安贫乐道、笑傲江湖的人生态度。作者个人一偏之见,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随意、超然、自由自在。“吴钩”本是吴地的一种月形弯刀,后来多指锋利的器,男儿报国杀贼的利器。本书中“吴钩剑”亦即主人公叶天涯的佩剑。叶天涯本是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一直平平静静地种田过活,不期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降临,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后来被一户有钱人家收为牧童。数年之后,不意之间惊觉一切都是阴谋诡计。恩仇难了,风波险恶,小小少年从此踏上了复仇之路……其实本书便是一个“求不得”的故事。谈笑看吴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谈笑看吴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谈笑看吴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