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万圣六十四年,春。
金阳城乃是万圣王朝离汴都最为遥远的市州。它位于汴都以西数万里,即便是汗血宝马不停歇奔跑,也是要几天几夜的行程。
然而说起这里的繁盛,一点也不亚于汴都。只见那亭台座座,酒肆茶寮兮;又见那阁楼淼淼,灯红酒绿兮;复见那院落森森,文人雅士兮。
自前朝起,金阳城便一直存在着,也因其地势交通等种种原因,它始终位于仅次于汴都外的第二大城而屹立不倒。所辖范围广泛,其中以广元镇(地名为杜撰,并非现今地名)尤为值得一提。它东临回丹南部,纺织及皮革业十分发达;南靠横河,种植业及渔牧业领先;西接朝阳国,陶瓷业位居万圣前三,纵横的交通连接其间,更是衬托其无与伦比的地位。
说到广元镇,又不得不提到这里的几户人家,前朝时朝中许多文职官员出自这里,尤其可见其文化底蕴的厚重。
在这几户人家里,有一户杜姓。如今只有一位老夫人及长子住在镇上,看似十分不起眼。然曾几何时杜家乃是广元镇数一数二的人家,祖上更是有一位官居正三品的文职京官----督察院右都御史杜大人,深得前朝皇帝信任。后来前朝没落,万圣先祖带人攻打到这里,这位杜御史宁死不降慷慨激昂,最终在听到前朝皇帝薨逝后自刎于大殿之外。万圣先祖感念其忠心,命人厚葬之,并善待其家人。杜御史的儿子们也争气,官职虽不及父辈,然门第终究显赫一时。
可惜天不假年,好日子没过多久,杜家就因姻亲之故受到迁怒贬谪。时至今日,名声早已不及当年半分。
杜府的一处宅院中,梨花木的大床上,一位妇人正不住咳嗽。即使她奋力忍受疾病折磨,可从那潮红的脸色上仍旧看出她病了些许时日。
“大夫,我娘如何了?”病床边,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问道。
老大夫勾着背,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使得这男子面色更是焦灼了几分。倒是他身旁一位穿着的妇人显得沉着些,好言安慰道:“老爷,先让大夫诊脉吧。”
咳嗽的老妇见儿子没主见又担心自己的样子,说不出是什么心情,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道:“大夫还是按照老方子给我开些药便是了。”
“那怎么行。”中年男子阻止道。
老妇白了儿子一眼,似有赌气道:“横竖也没个盼头了,吃那些个又苦又涩的药也没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被母亲一阵抢白,正欲辩驳,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为难地低下头去,就连旁边跟着的夫人也是脸色青白。
杜老夫人颜氏满意地看了看两人随即摆手道:“罢了,我也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杜老爷杜成康还想说什么,冷不丁被夫人袁氏拉了拉衣角,好似有些不甘,嘴上仍是说道:“那儿子晚些再来看望母亲。”
袁氏待丈夫走后,这才福了福身,退了出来。
两人刚走出院门,就被老大夫喊住了。杜老爷有些诧异,这大夫一直是替母亲诊脉的,平日里把脉什么的也是家常便饭,但从未单独与他说话,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
杜老爷看了眼面色凝重的老大夫,心里沉甸甸的。
“杜老爷,老夫人恐怕时日无多了。”老大夫忧心忡忡。
杜老爷瞪大了眼,回不过神。袁氏也是吓了一跳,神色复杂,道:“怎么……”
老大夫并不多言,只道:“为今之计,只有顺着老夫人的意思,看看她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愿望,尽量拖延一些时日吧,但是,并不会太久。”
杜老爷踉跄几步,如遭雷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院子,脑海里断断续续闪过一些画面,他强迫自己镇定,抓着头皮使劲揪着,就连一不小心碎了他那最为心爱的汝窑也浑不在意。
突然,杜老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坚定,随即,他开始磨墨摊纸,然后举起了狼毫……
备注:
文中人名、地名均为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因文采有限,故而所用诗、词、对联等皆为借鉴,或增删或修改实属写文需要,不妥处还望指正与理解,谢谢!
第一章
第一章贵夫人途中遇险难独撑
小女娃好心救人显胆识
阳春三月,盛开的油菜花开满整个田野,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接连一片的金黄。若不细看的话,一定不会注意在这茂密的油菜地边沿,尚留有一米开外的一条小道,以供路人行驶。
百米以内,一位身穿素衣蓝裙的女娃正在花丛里忙碌。只见她一手托着小瓷碗,一手小心翼翼地捏紧油菜花的花枝,轻轻往下压。一次又一次,即使每次采集的分量那么小,小女娃仍旧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脸上挂着温暖笑意。
她旁边不远处另有一个小女娃,穿着一身麻衣,梳着两个小辫,嘟起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素衣女娃笑了,擦擦额上的汗道:“绿影,你累了吧?先在边上歇着吧,剩下的交给我来。”
麻衣女娃阴云的脸色稍微好转,打四周望了望,刚想应答,似有想起了什么,郁郁道:“那怎么行,哪有小姐干活丫鬟在一边闲着的道理?小姐,要不然还是我来吧。”
嘴巴说着,身子却是未动。
素衣女子宠溺道:“可你也不过是跟来给我添乱,那,去歇着吧。”
麻衣女子扁扁嘴,往边上退了退,坐下来拖着两腮,道:“小姐,这样真的能成吗?”
“嗯,试试看吧,要是能够成功的话,也能省下一笔银子了。”
绿影害怕触动小姐的伤心事,便不再多言。
这不过是一座半高的小山洼,由主人开垦后种上油菜籽,栽上油菜苗,给山间添了彩。其实油菜地的另一边则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开垦的大坑,只要稍不留神,便会跌下去,虽不至于瘸腿断胳膊,但受伤是一定会的。
只不过,这里从来没有多余的人经过。
有的,顶多是附近相邻,也仅仅是稀有的几户人家罢了。
这边素衣女娃正在忙碌,那边无所事事的绿影四处张望,突然兴奋地嚷道:“小姐,你看,有马车,有马车啊!”
“一辆路过的车,也值得你这般大呼小叫,当真是我惯着你了。”口气虽严谨,头仍是不抬。
“不是啊,小姐,你看嘛,是一辆好高贵的马车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姐你快看,快看啊,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素衣女娃并没有因婢女的惊叫抬起头来,仍是淡淡道:“好了绿影,你若是乏了先回去吧。”
正说着,她已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地迎面驶来,听声音更似在驱逐。女娃粗粗看一眼,轿辇华丽不似寻常人家。
她退后几步,低下头,不想冲撞了对方,当然也不想被吹过一身风尘。
阳光暖暖地照着,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边色。
这时,轿中人却掀开了帘子。
是一位贵妇人,衣着华丽,样貌娴静。
女娃没想到对方会掀帘子,抬头正好与那贵妇人对视,她微微一愣,但毕竟是闺阁小姐,也就有模有样地福了半个身子。
轿子里的贵妇正是杜老夫人的次媳,外放的从六品典伊杜成安的妻子顾氏。
自杜成安接到兄长亲笔的加急家信后,夫妻二人草草收拾了行装,便马不停蹄地往金阳城赶。原本应该是走正经官道的,可丈夫思母心切,再者走这条山路的确可以快上大约一日的时间,所以他们顾不得山路崎岖,忍着身体的疲累往前赶。
顾氏只觉得一路颠簸,难受无比,适才闻到盈盈芬芳,这才想着掀开帘子透透气。
见一个衣着虽然普通但规矩有礼的小女娃,顾氏顿时来了兴致。她打量着,对方不过七八岁光景,一张小脸明明稚气未脱,却挂满恬静笑容,因此也友好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马儿突然惊叫一声,扬起马蹄一拐,小女娃大叫着“小心”,马的前蹄已经踏了下去,滚入一侧坑中。
小女娃三步并两步踏出油菜地,往那马车奔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连还在发愣的绿影都回过神来,赶紧往前查看。
由于车上只有杜氏夫妻及车夫并下人五人,因此要查验倒也十分快速。车夫与前排坐着的下人均伤得有些重,车内杜成安有些擦伤,顾氏与另一名下人也是轻伤。下人一心护主,伤得还要比杜氏夫妻重些。几人的衣物皆被划破,马车也有多处破损,看来是走不了了。
小女娃此时顾不得其他,一面查看着几人伤势,一面吩咐绿影回去烧水请大夫。这边自己则采了路边的草,揉碎了敷于几人伤口之上,忙完这些才道:“老爷夫人请暂且忍一忍,这草药虽然粗陋,但药效却是跟上好的金疮药不相上下。老爷和夫人的伤都需要立刻止痛,所以我才会先敷上这些草药。还请老爷夫人不要介意。”
顾氏很是感激,哪里还有什么介意?初时只觉得钻心疼痛,如今竟是感觉受伤处凉凉的,没那么疼了。她不由多看了小女娃两眼,道:“多谢,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小女娃愣了愣,才道:“我姓沈。”
“沈小姐。”顾氏微微一笑:“沈小姐怎么会……”
“家门有变,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之后我变卖了家中资产,改迁到这里居住。”小女娃道。
顾氏点头,不再多问。
按理,高门大户的人家外出,要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也是由跟随的下人先回府禀明,再由另外的下人去打点。但是杜氏夫妻本就是外放官员,回来所带的人不多,且下人都受了伤,这里地处偏远,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落脚,顾氏有些为难,杜成安开始咳嗽了起来。
顾氏的这些心思都被沈小姐看了个究竟,道:“若是老爷夫人不嫌弃的话,就先回我家。稍候大夫来了,也是要方便些的。”
顾氏担心丈夫的身子,也顾不得其他,道:“有劳沈小姐了。”
而向来倔强的杜成安这次竟也一言不发,由着妻子安排去了。
他不是不想说,他只是觉得面前的小女娃似曾相识,疑惑不解罢了。
沈小姐在前,顾氏忍着痛扶着丈夫跟在后面,不久就来到沈小姐所说的“家”。
只见方方正正的几间茅草房围着一个纵深五米左右的院子,院子外用竹条编织成细密的篱笆,下方则是一些栽种的蔬菜。
沈小姐面无羞赧之色,落落大方地请客人进入。推开门,一股清香浸入鼻尖,堂内布局一目了然。一张木质方桌上摆着普通茶具,几柄木质椅子,工工整整地排放着。左侧是一个半大汝窑花瓶,瓶内插着新折的花,右侧一张方几中央,摆放着一局还未解出的棋。那棋子很是普通,棋盘倒略有几成新。
杜成安一面咳着,一面欣赏起这未解的棋局。他见这沈小姐招待客人、询问大夫、安排下人,每桩每件都有条不紊,眼中也是流露出赞许。再想到家中侄女,他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何模样,算起来也跟这沈小姐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否也如沈小姐一般叫人喜欢?
顾氏见沈小姐待人接物丝毫不亚于大家闺秀,也很是奇怪,只是碍于身份并未详问。
大夫包扎好了伤口,又跟着开了服药。沈小姐安排好绿影出去熬药,又听到顾氏安排车夫去最近的集市购买马匹云云,料想等这伤好上一些,买到马匹之后,定是要继续赶路的。
沈小姐没有询问缘由,咨询大夫后方才从里间屋内拣出茶叶,三泡三开后,一杯奉与顾氏,另一杯断至守着棋盘的杜成安面前,另置一张矮几放好。
顾氏轻轻吹了吹茶末,轻啜一口,舌尖立刻温热一片,甘甜中略带几丝苦味。她从未喝过,遂问道:“这是?”
沈小姐微笑:“夫人见笑了,这是新摘的茶叶制成的,名唤苦味茶,有清热之效。这里地势偏僻,只好请老爷夫人入乡随俗了。”
“好棋好棋!好茶好茶!”杜成安忽然开口。
沈小姐这次微微红了脸颊,道:“老爷谬赞了。”
顾氏看着丈夫乐不可支的模样,笑道:“哪里是谬赞!这茶担得起,沈小姐也担得起。对了,还未请教沈小姐芳名,此次我们多有打扰日后定当再来拜谢。”
杜成安也是这个意思,连连点头。
读书人在这些礼节上都十分固执迂腐,何况杜成安本就是个文职的官。
“这……”
顾氏见沈小姐为难模样,只好先开口道:“我夫君是外放的官员,我们这次是要回金阳城探望我婆婆,她已病了半月了。”
“原来是老夫人身体抱怨。敢问老爷夫人是金阳城哪户人家?”沈小姐顺着话说下去。
“金阳杜家,我婆婆年事已高,如今当家的正是兄长,杜成康。”
原本听到金阳的时候,沈小姐只是随口一问,当她听到杜家时,忍不住咯噔一下,心想必不会那么巧,可再一听到杜成康三字,她更是惊出一身汗,金阳杜家,杜成康,那不就是……
沈小姐苦苦一笑。
顾氏也有所察觉,道:“莫非沈小姐认识我们杜家?”
沈小姐佯装镇定,躬身一礼:“见过杜夫人,夫人说笑了。小女子出生时家门已经败落,一直住在这里,如何识得城中贵人,不过是一时不察,听夫人说起城中事情,听得忘了形罢了。”
顾氏颔首,不再多言。她心想着,等探望婆婆回来,一定派人打探清楚这是何家女儿,是否有姻亲,若是没有,她倒是乐意促成一桩好事。即便有,她也想报答今日这小姐的恩情。
说也凑巧,派出去另置马车的下人竟是久未归来,原本打算早些回去探望母亲,因此才选择了这条山路,可惜……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吧,顾氏想着,她是真的不想回来,如果不是婆婆生病的话,她一定是永生都不愿意回来的吧。
往事如风,若是都能轻轻一吹便散去,那该是有多好。
杜成安也是连着张望了几次院外,空无一人,他不免有些着急起来,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母亲了?真真是不孝极了。
沈小姐见了,暗自转身,亲自招呼了绿影就近格外添了几个菜,因为杜氏夫妇都没有什么胃口,仅淡淡垫吧了。沈小姐不忍,劝道:“可是我们这乡野菜色不合杜老爷和夫人的胃口?”
“沈小姐客气了,只因我们惦记着母亲,故而有些失礼,沈小姐莫要见怪才好。”
沈小姐另拿起两个小碗,乘好汤,道:“原来如此。可是说句老爷夫人不爱听的话,若是身子有恙,被老夫人看出,岂不是让老夫人更加担心?再者说了,这购置马车来回也是要上一日行程,顶不过明儿个一早,定然会有新的马车来接老爷夫人,若是没有歇息好或是吃好,又哪里有力气赶路?”
顾氏笑着端起碗举到杜老爷跟前,道:“还是沈小姐想得周到些。”
沈小姐弯腰:“哪里,我不过是旁观者清。”
杜老爷吃着新鲜的蔬菜,连连叫好。四菜一汤均是绿影的手艺,她听了不免一乐。沈小姐笑道:“杜老爷快莫要夸了,一会,我这丫头可是要飞上天了。”
“那可不行,我们还要劳烦绿影姑娘安置房间呢。”顾氏也笑着打趣。
绿影红了脸:“小姐,你怎么也跟着杜夫人取笑人家呢。”
说得几人都笑了起来。跟着说了些家常,沈小姐好说歹说,顾氏又添了半碗吃食。等绿影收了碗后,已是日落西斜,主客几人分宾主在前厅说话。此后以顾氏言语最多,这沈小姐与杜老爷对弈几回,也是难分伯仲。
杜成安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竟也有如此棋艺,不免对她刮目相看起来,连连夸了几番。沈小姐只管捂着嘴笑。
这一晚自是在客房入住,幸好虽然是简陋的屋子但里外分隔也远,屋子也够敞亮,这才让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杜成安稍微习惯了些。夜间闻着淡淡香气,竟是比往日好睡些。
直到杜成安入睡,顾氏仍是睁着眼,要是她也有个孩子,那该是有多好。
第二章
第二章忙话别记恩德心向往之
见慈母诉肝肠一闲话乎
马夫经过一日的歇息,已是大好。那另置马车的下人也在黎明时分赶了回来。
天将明,顾氏在院内紧握着沈小姐的手话别,沈小姐始终礼遇有加,说了些祝福的话,顾氏这才上了马车挥手示意。
车轮滚动起来,顾氏再次掀开帘子,短短一日,她对这里竟然十分不舍。这种简单随意的生活怕是许多人都向往的吧。如那沈小姐,虽家道中落,却仍旧过得简单自在。
这样的生活,顾氏只能想。
谁让她出生就是嫡出小姐呢。
杜成安望着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阴测测笑了。
这种眼神让顾氏一阵哆嗦,然而当她再次抬起头看丈夫时,见到的是一张对她关怀备至的脸,她暗自松了口气,原来是错觉。
有了前车之鉴,车夫这次赶路更加谨慎了些,不过加紧速度,又赶了三四天路,总算是到了金阳城。
夫妻二人匆匆换了一身衣衫,简单停顿后,改换水路而行。约莫过了半日功夫,已是到了家门口。
一别多年,家里的情形杜成安已经有些模糊,唯独朱漆的大门上两个大字滚烫般灼烧着他的心窝:杜府。
从杜成康书信到陇南约莫几日时间,再到杜成安夫妻赶回来,一个月也去了个大半,老夫人颜氏盼着幼子与儿媳回来,只一日日用药拖着。
早有下人在门口眼巴巴望着,见到二老爷回来,一面忙着去给大老爷报信,一面去了老夫人的含辉斋,余下的二人,大约是之前伺候过二老爷的,留下来汇报着老夫人的境况。
杜成安夫妇来不及洗漱,便已朝含辉斋去了。
大老爷正在书房,知道弟弟回来了,连忙赶来。
大夫人比丈夫先得到信儿,匆匆迎了去。
正好在含辉斋外院相遇,杜成安先唤了一声“大嫂”,跟着顾氏福了身。
大夫人见了小叔和弟媳,微点头道:“二弟黑了些,倒是弟妹……”微一沉吟又道:“几年不见,似是消瘦了许多。”
顾氏不知如何接口,杜成安接过:“谢大嫂关心,只是我们连日赶路,我因外放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难免忧心母亲身子。青岚作为儿媳,感同身受也是应当的。”
大夫人袁氏答得轻飘飘:“二弟心善,自是比我这大嫂想得周全。”
顾氏哪里听不出袁氏的讥讽,只当听不见般低下头来。
袁氏占了上风,正想乘胜追击,这时大老爷杜成康来了,见满院的人,道:“怎么都在外面?”
见到弟弟,他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弟,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走,我们去见母亲。”
根本没有给袁氏继续挑刺的机会。
顾氏轻移莲步跟了过去。
袁氏扁扁嘴,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颜氏见到在外述职的幼子,目光怎么都舍不得移开。她摸了摸儿子的眉眼,脸颊,再到密布的胡茬,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过了儿子,她接着看了看儿媳,见她也好端端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极孝,母亲安慰,他便跟着开心了些。
一别七载,他自然知道母亲有许多话要跟二弟弟媳说,遂带了大房的人退出来,给母亲和二弟一个空间。
颜氏高兴非常,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二老爷和顾氏偶尔应上一句,逗得颜氏喜笑颜开的。终究是病着,只撑了半个时辰便乏了,最后二老爷答应就在院外歇着,等她醒来便能见到,颜氏这才像个小孩般满意地睡去。
晚膳就安排在含辉斋的大厅里,杜成安哄着,颜氏吃得比平日多了些,气色也瞧着红润了点。雅芳苑早已打扫出来,因为二老爷与顾氏还未洗漱,因此这一餐不过就是老夫人颜氏、大老爷杜成康夫妻及二老爷杜成安夫妻共五人,晚辈的和大老爷院中姨娘等,安排在第二日晚膳时再行相见。
看着儿媳疲惫的神色,颜氏颇为心疼,摆摆手让两个儿子及袁氏都回去,独留下顾氏一人。
待所有人都退下,颜氏亲切地拉着媳妇的手坐到身边,道:“这些年都好吗?”
“嗯。”顾氏低头,假意欢笑道:“媳妇一切都好。”
“安儿,他待你好吗?”颜氏问道。
顾氏哽咽:“婆婆放心,夫君他待我极好。”
颜氏随即松了口气,点头道:“我也听说了,那边,安儿是一个侍妾也不曾纳过。”
看着媳妇空空的小腹:“你这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吗?”
顾氏仿佛已经知道婆婆想说什么,泪珠一下掉了下来,哀恸一声:“婆婆……”
颜氏哪里不晓得顾氏心思,只苦笑着拉着顾氏的手道:“你莫要担心,我不过是循例问问罢了。就是我这做娘的要给安儿纳妾,他只怕也是不肯的。我又何故来做这小人,倒叫你白白伤心一回。”
顾氏知道每每婆婆总要提及孩子,但没想到她会有这一说,她又急又羞,竟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一直没有身子,不妨倒是可以请些术士,我前几日还听说,咱们这金阳城来了个先生,有些奇门遁甲的本事,就是不知道真本事如何。”
“婆婆!”
颜氏忽觉自己说远了,笑笑:“不急,不急,咱们慢慢来啊。”看着儿媳憔悴的脸色,想起过去种种,道:“只是你大嫂那边……”
“媳妇懂的。”顾氏忙道。
“那就好,委屈你了,孩子。”
顾氏躬身退出,心里无限委屈。也许在外人看来,她嫁入杜家七年没有子嗣,夫君还能一如既往地对待,陇南的官衙内也没有侍妾,她顾青岚是上辈子积德遇到这么好的姻缘,这么通情达理的婆婆,可是事实背后谁又知道呢?大嫂句句暗讽她不是不知道,而她千里迢迢回来探望婆婆,风尘仆仆的没有一个好的休息,婆婆见到她的话就只是安慰几句“委屈了”,就是让她忍让大嫂,她心里的苦谁又看得到?
杜成安在雅芳苑外等待妻子,见她回来,很是体贴的加了件对襟羽纱的披风,什么也没说,两人进了院子。
第二日早膳时分,大夫人袁氏因为忙着院子里的事情没有来,顾氏便伺候在侧。
杜成安一回来,老夫人颜氏在杜成康跟前叨叨的时候明显少了些,他乐得轻松,自在地喝着粥,随口问道:“对了二弟,听说你们为了赶路,结果被堵在山上了?”
颜氏一听,惊出一身汗,忙紧张地看着小儿子。
杜成安只微微一笑,见母亲如此紧张,道:“母亲也真是,若是孩儿有个三长两短现在还能在这里用着早膳?不过就是马车跌了一跤,落入一个坑里。”
杜成安身材消瘦,杜成康声音粗犷,身材魁梧,所以颜氏怎么都不相信儿子无恙,当即表态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才安心。”
杜成康也同意。
杜成安不乐意了,当即把那日在山头如何坠入洞坑,如何被沈小姐相救,那沈小姐如何临危不乱等等说了个天花乱坠,颜氏听了也直点头,道:“如此说来,这沈小姐倒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
杜成安叹气:“可惜家道中落。身边不过就一个丫鬟伺候着,也没有其他的下人。可是以孩儿看来,也不尽然是。”
“那是为何?”
“看她身量纤纤,总觉得不似她说的家道中落那般简单。”
杜成康取笑道:“二弟,怎地几年过去,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还是不改?你该不会是想……”
“康儿!你胡说些什么?”颜氏喝道。
杜成康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住了口。杜成安却不甚在意的模样,道:“大哥这次真是多想了,我不过想着,这沈小姐既然帮过我一次,我好歹什么时候也得还上这份人情才是。”
“安儿这话在理。如此,你兄弟二人歇息几日,便亲自登门拜谢吧!若是她果真家道中落,送去些银钱物件也就是了。若是她是因着大院被撵出来或是送到外面养着的小姐,只管抬出我们杜家,料想她那本家也不会再为难了她去。这样,我们也算是还了她这份恩情。”
兄弟二人应下。
杜成康道:“不知二弟与弟媳是在何地遇险?这沈小姐又住在何处?我们只管先打听些,到时候也不至于唐突了。”
“说起来还远在揭阳县。好像是一座有名的山,山名我一时记不得了。”
“是陀罗山,我们入山口前我见过。”顾氏忽然道。
“是了。”杜成安接着道:“是陀罗山,还是夫人好记性。对了,离沈小姐居住的院落不远处,好像还有个院子。”
杜成康筷子一抖,神色不愉,直问道:“是不是叫做梧桐院?”
“大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去过?”杜成安更加诧异起来。
“那沈小姐多大了?”
“大约七八岁。”
这下轮到杜成康傻眼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百转千回之间,饭也顾不得吃了,神色有些呆呆的。
杜成安率先用完早膳出去散步了,顾氏伺候婆婆,婆婆没有离开她不能先行离去,眼见着大哥不好的脸色,她也猜了个大概。只是这结果来的突然,把她撞了个猝不及防,她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颜氏道:“说吧,她是谁?”
“母亲还记得孩儿曾经纳过一个姨娘,后来她在生产之日难产,那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去了外地养着?”
“你是说,她就养在梧桐院?”
大户人家宅院甚多,不记载的便是各房的私宅或是夫人姨娘的陪嫁。
杜成康点头:“孩儿正是这般猜测,她的年纪和所在位置正好合适。”
“可为何不是姓杜,却是姓沈?”颜氏咄咄逼人,她容不下一个跟她非亲非故毫无血缘的孩子。
“母亲,她的生母姓沈。”
颜氏费尽心思想了想,头脑里也想不起儿子还有一个姓沈的小妾。叹口气,她道:“既如此,你便先去打探打探,若真是我们杜家的孩子,还是接回来吧。”
“可是筱萍那里……”
颜氏有些怒,儿子总是很怕媳妇,一点他爹的气势也没有遗传到,她摆摆手:“去吧,你媳妇那里,我自会去说。”
“是,儿子知道了。”
第三章
第三章陀罗山梧桐院此番光景
由恶行两恶奴被受责骂
杜成康回到茹古院便吩咐管家打点行装,管家照例一番询问,以备第二日一早老爷出门。
他望了望后院厢房,见后院无响动,微松了口气,这才令管家另外支取出一百两银子。
话说这管家姓季,人还算老实本分,办事有时虽有些迂腐但对杜家忠心不二,从不徇私。也正是因为这些,七年前老管家去了之后,才被颜氏破格提升,一直做到现在。
这季管家打点好这些已经是有些时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媳妇正点着灯缝缝补补,见他进来,随口道:“回来啦?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季管家就把大老爷的安排告诉了媳妇,季管家家的一听,落下手中针线,道:“这么说,老夫人是有意要接回七小姐了?”
“哪那么容易?你想想看,当年七小姐可是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这么多年除了我们这些老人,谁知道咱杜府还有位七小姐的存在?”
“可老夫人为何要杜老爷跑这一趟?”
“咱们老爷什么德行?不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个兴头?老夫人大概也就是圆了他这个心愿,见上一面,等老爷见到七小姐,想起往日情形,指不定什么心思呢。”
“再说了,就算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夫人能够同意吗?咱们这位夫人,什么时候是个省油的灯了?”
管家家的听丈夫这样一分析,有些惋惜道:“照你这么说,七小姐不是要一辈子住在那梧桐院了?”
季管家哼了哼:“依我看,还不如一辈子住在那梧桐院呢,起码见不到这宅院的脏事。老夫人当年对那沈姨娘深恶痛绝,迁怒七小姐是一定的。还有夫人从中作梗,你想,即便七小姐回来了,她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难道要七小姐永远不能认祖归宗?再说了,要是待在梧桐院,日后如何嫁人,又该是户什么样的人家?若是随意被夫人打发了,那岂不是一生都毁了?”季管家家的这样说道,又劝丈夫:“沈姨娘当年的样子,虽是柔柔弱弱的,可也是个性子倔强的,七小姐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定然是不愿意就那样浑浑噩噩一生。”
季管家道:“你就记得这样牢牢的?那沈姨娘也不过是给了你一次恩惠。”
季管家家的叹气:“正是因为受过沈姨娘的恩惠,我才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报答这份恩情。若是在你当上管家之后,我铁定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正是因为那时咱们在杜府不过是最下等的下人,这份恩情才更加难能可贵。”
“横竖你明儿也是要跟着老爷去的,旁的什么也不必做,只管看看七小姐,若是她也有意要回来,你就在老爷跟前多说几句好话,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事。”
季管家无奈,只得应允下来。
也是天意,偏偏大夫人袁氏昨儿查看庄子的账簿回来得晚,早上又一大早的出发了,夫妻俩竟是没有说上一句话。这边大夫人才走,下一刻大老爷便带着季管家往陀罗山去了。
先由水路至金阳城,再换乘马车,自官道一路通畅,到了山路便是颠簸得很,杜成康皱起眉,只在事后听夫人提起是送到这山上的院子,倒是一次也没有来过,看样子像是偏僻的很,但愿院子里比现下好些。
梧桐院是袁氏陪嫁的庄子,负责伺候的下人也是袁氏安排的。除去七小姐的贴身丫鬟绿影是之后从别处买来的,其余的两个老妈子兼一个外院家丁均是从杜府指派出去的人。在这里的待遇可以说是与杜府千差万别,捞不到油水不说,还极其地难以打发时间。由于闭塞,两个老妈子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倒是如往日一般在院子里磕着瓜子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倒不是季管家忘记了,只是杜成康万万没想到,被送在外养着的孩子会是这样的待遇。
马车来到梧桐院外,杜成康没有见到外院把守的家丁,心下未免有些奇怪。不光是他,连季管家也是吓了一跳,只见院子中央,两个老妈子正坐在藤椅上悠闲磕着瓜子,身边一张矮几上,并列摆放着两杯热茶,丝丝冒着热气。这院子里唯一看得过去的便是那株参天古树,其余的地方便是杂草丛生,苔藓长在石阶上,像是荒废了般萧索。
季管家咳了一声,两个老妈子不经意抬起头来,见到季管家有些愣住,但是杜老爷的样子是记得的,当即弹跳起来,结结巴巴道:“老爷……”
杜成康很是不悦,碍于她们是袁氏的人,面子上不好为难,只干涩问道:“小姐呢?”
两个老妈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面如筛糠。
“小姐,小姐……”
“小姐还未起来?去房里把小姐请来。”杜成康顾不得多言,径直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他心里竟有些紧张。
“这……老爷,小姐她……她不在房里。”
“嗯?那去哪了?”
“她……”
“小姐自小喜欢新鲜的空气,所以每每早膳后,就会出去走走。”一个老妈子本欲实话实说,被另一个编出一个谎言。
按照以往,杜成康铁定是被糊弄过去,可是他刚刚从金阳城赶来,未曾歇息过一刻,这旅途劳累自不必说,加之见到满院的荒芜,让他心底开始怀疑起来,因此不免也多看了几眼老妈子的神色。她们都是以前跟在袁氏身边的,杜成康多少了解一些,当即板起脸。
季管家喝道:“大胆!休要再胡言乱语!小姐究竟在何处,还不快从实招来!”
两人仗着是袁氏的陪嫁,竟颠倒黑白胡说一通,无非是七小姐性情古怪难以侍候,娇惯得嫌弃这院子,所以另谋了一处,撇下她们三个仆人罢了。
其实自从七小姐被送来之后,就没有一日好过。两个老妈子不是克扣她的用度就是私藏了揣进自家腰包。梧桐院的物资一向是杜府拨下银钱,由两个老妈子就近采买,只在逢年过节或特殊时节,杜府才会安排专车送来一些年货礼品。但因为杜成康没有过问,袁氏也就默默选择了忽视。主子都不重视,她们这些下人也就对于这位七小姐不怎么上心,倒是也没饿着,至于要伺候得多妥帖舒坦,就基本不可能了。又过了两三年,两个老妈子从外面买了个小丫鬟回来贴身伺候,寻了由头竟反客为主将七小姐撵了出去,自己关上门来当主子了!
季管家任管家也有十年,哪里不懂这种弯弯绕绕?他记着媳妇的嘱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此时不免对这位还未谋面的七小姐同情起来。就是因为不受宠,连奴才都可以随意欺负吧,想七小姐今年也还是个孩子呢。
杜成康知道女儿不在此处,气得肺都要炸了,跳起来狠狠踹了老妈子几脚,吼道:“快说,小姐在哪里?”
“在……在山上的茅屋内。”
“季管家,去找小姐。”
季管家应了一声,道:“只是老爷,她二人如何处置?”
杜成康头也未回:“杖责二十,再拿了卖身契撵出去!”
“老爷,老爷,老奴知道错了,老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老奴这一次吧!”
另一个也哀求道:“老爷,求您看着夫人的面子上放过老奴吧,老爷,老奴好歹也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啊!您不能就这么把我们赶出去啊!”
杜成康闻言,果真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夫人是吗?季管家,既然她们不知死活,那就一并带回杜府去。也好当面对质!”
“季管家,季管家……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老妈子扯住季管家裤腿。
“是啊季管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们,我们不能被赶出去啊,这叫我们怎么活啊!”
季管家露出少有的恶心,啐了一口痰道:“你们还记得我季某?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没有对二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我季某的仁慈了!”
两个老妈子听罢,顿时如烂泥般瘫坐在地上。
原来当初还在杜府时,两个老妈子仗着袁氏撑腰,没有少胡作非为,季管家也吃过好几次亏,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这又怪得了别人吗?如果不是两个老妈子未尽本分,又何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第四章
第四章
风漫漫杜成康初见幼女
尘仆仆七小姐不识生父
杜成康心急如焚地在院子里等着,季管家出动所有的人围着那茅草屋,七小姐还是一无所踪。他硬着头皮走至杜成康身前,多年主仆,杜成康见季管家的样子已是明白了个大概。此时他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单单想起适才那恶奴的嘴脸,内心就一阵抽搐。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遮盖了杜成康的内心的澎湃,他摆摆手,仰望着天际,有些失落地道:“你们在这候着吧,我四处走走。”
季管家哪里能拦得住,何况这梧桐院也算是杜家家产,来都来了,使唤着其余下人收拾一番也是应当的。
乡间的路坑坑洼洼,杜成康没走几步,靴上已经布满尘土,甚至险些他自己也摔了跟头。他心想,这些年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始后悔没有追问清楚就把那两个毒妇赶了出去。但是现在他见不到女儿,若是能够多听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些?
又能好受到哪里?
锦端,锦端,他默默念出这个掩埋在心里多年的名字,赧然道:“锦端,锦端,终究是我负了你,还是你负了我?可是那孩子,那孩子……”
可是,要他如何面对那孩子呢?
杜成康不过而立之年的人,此时却突然佝偻了背,如同老人般脆弱。
孩子,你在哪里?
杜成康漫无目的地走着,脚底快要磨出泡来,他虽是一介男子,然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可是看着离梧桐院已经有一段路程,要是叫人的话,季管家等人未必听得见。杜成康无奈地硬着头皮继续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他心底的焦灼。
也是凑巧,他无意抬头,竟发现前方不远处,赫然一处显眼的茅草屋。杜成康回忆着二弟的话,两个毒妇也说过七小姐是被撵到山上的茅草屋了,这么拼拼凑凑,杜成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即便看不见本人,看看她住的地方,也是好的吧。
原来杜成康主仆所经之路与杜成安夫妇所过之处并非同一条道。杜成安由西向南,杜成康由南向西,正好是两个相反的路径。但是鲜少出门的杜成康忽略了这个问题,而季管家则是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的行程。因此,季管家等人上山是由东上,但其实此时七小姐和她的丫鬟绿影正好在地处西侧的油菜地,因而就这么错过。
心烦意乱的杜成康随意走走的地方,刚巧是离茅草屋较近也偏离油菜地不远的地方。
他忘记的脚下疼痛,忘记了种种不快,也是一盏茶功夫就来到茅草屋前。
杜成康站在院外,明明近在迟尺,他却犹豫了。这扇门明明这般残破,在他看来却坚不可摧,那手在空中僵着僵着,最后,还是推开了。
院中情景,果真如杜成安所言般,极尽简朴却透着一股子干净。正是“雅而不淡,精而不华”。
入堂的门口还有一副对联,字迹略显稚嫩,内容却是杜成康熟悉的:红梅点点,盘呼傲霜随岁去
和日融融,天蓬报喜伴春来
那是她还未入杜府为姨娘前,在外与他度过第一个春季时写下的。她酷爱红梅,他那时不似如今般瘦,便自诩天蓬,他们一起度过最为开心的时光。
她说过,以后每一年的春季都会贴这副对联。
如今,斯人已去。
贴对联的人变成了,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了吗?
那么多的往事喧嚣而来,将他击碎在原地。
“大人,这位大人。”
蓦然的女声唤醒了他的思绪,杜成康稳了稳身形,见对方是一个**岁扎着辫子的小女娃,睁着好奇的丹凤眼,正盯着他。
他细细一算,面前的小女孩正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儿的年纪,莫非……
杜成康一颗心即将跳出来,问道:“你是,这屋子的主人。”
小女娃扯了扯辫子,道:“算是,也算不是。”
这口气倒是不似锦端,锦端从来都是安静温柔的。
他有些好笑,继而问道:“何以见得?”
小女娃倒也大方,只管答道:“这是我家小姐居住的地方,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大人,你说,算不算?”
“小姐?你是说,住在这里的是你家小姐?”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音调透着多少个急切。
“是啊。”小女娃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就是我家小姐让我来问问您,大人您可是路过此地迷路了?前几日也有一位大人带着他的夫人路过此地,结果马车掉到坑里,还是我家小姐及时出手相助呢。”
杜成康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他循着小女娃所指的方向望去,见院外站着一位与这小女娃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以纱遮面,一双眼睛却是熠熠生辉。
杜成康太熟悉这双眼睛,那是和锦端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几乎可以断定,面前的女孩就是自出生便被送走的女儿!
她穿着素色衣衫,神情尽管淡漠然也有礼,见到杜成康望来,礼节性地福身,道:“这位大人,家奴多言了,还请不要见怪。”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杜成安口中的“沈小姐”,那小女娃自然就是丫鬟绿影了。
杜成康不知说些什么,脑中想起二弟他们也是因为赶路出了岔子被她救下,也就随意扯个由头道:“小姐客气,我……我带着家人赶路,谁知马车出了故障,家人已经去修理,我有些口渴,所以……”
沈小姐道:“原来如此。大人若不嫌弃,可以到寒舍喝一杯茶。”
这沈小姐如同往日一般带绿影外出采取花汁,没想到回来后见到一个陌生人在自家门口徘徊。她自认屋内没什么值得窃取的东西,且看此人衣着,虽不是朝服,袖口却印着官府的通牒,她自然知晓,只有朝廷官员,才能穿这样的衣衫。身为闺阁小姐,即使是落魄潦倒,也是有避讳的,这才命绿影前来一问。
进了厅来,杜成康也找不出什么话,两两静默一会,绿影泡着茶出来了。沈小姐以宾客之礼相待,杜成康称谢接过。
一杯茶下去,喉咙处清润不少,杜成康是品茶高手,但是像这样的茶品还是第一次尝到,不免赞许几句。
沈小姐客气道:“让大人见笑了。茶不过也是普通茶,只因大人一路劳累疲乏至极,才会觉得这茶易于他物。”
“不不不。”杜成康摆手:“虽是普通的茶,可似乎,这茶里另外加了些东西,一冲一泡,味道也是难得。”
他没有说出口,这茶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觉得现在说起来,似乎很是唐突,而且,她口口声声称自己姓沈,随了母亲,竟是连他这个生父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不免有些难过。
沈小姐微微一笑:“原来大人是品茶的行家。不瞒大人,我在这茶里加了少许梅花,而冲泡的也非泉水,而是晨起采集的露珠。”
杜成康手一抖,险些丢掉手中杯盏。这是锦端以前长泡茶的方法,他已经有多年没有尝到过了,难怪觉得如此熟悉。
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倒是个好办法。”
沈小姐了然一笑:“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你母亲??杜成康没料到她会在一个“外人”面前提到母亲。
“嗯,是我母亲,她已经过世多年了。我是从她留下来的手记里看到的。”
他记得,当时母亲颜氏憎恶锦端,在得知她生下一个女儿后很是不喜,他也因为各种缘由没有见过这孩子一眼,当晚锦端母女就被送走了。可能因为颜氏不喜,所以但凡锦端用过的物件全都被送了出去,大致也是被送来梧桐院吧。
这些年,她就是靠着这些回忆母亲的味道吗?
事后他也曾试图来看看,但想起其中种种,便打消这种念头。
往事如烟,杜成康试探着问道:“既然你母亲不在了,沈小姐为何不是与父亲一起呢?”
这话问得唐突,沈小姐也是一愣,忽而望着远处,目空一切:“大人,不知为何,竟是觉得与大人有些投缘。至于父亲……母亲说父亲于她,不过是一场最绚烂的烟火。既然是烟火,那我便是那烟火散尽后的灰烬了吧。”
杜成康心下疼痛,明明是如此近的距离,女儿却可以对他这个所谓的陌生人敞开心扉,却紧紧闭上了那扇叫做父亲的门。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种下的,不是吗?
他心情沉重地走回梧桐院,季管家见他面色不善,关切道:“老爷……”
杜成康上了马车,抬起帘子道:“回吧。”
马车缓缓沿着回城方向行驶,车内的杜成康,掏出藏于袖口下的一包物件,紧紧盯着,思绪再次回到十年前……
而在茅屋内的主仆二人,依旧按照往常的路径生活,绿影看着离去的杜成康,道:“小姐,这位大人好生奇怪。我怎么觉得,他看着小姐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故人呢。”
沈小姐微微叹气:“我也觉得这位大人似曾相识。”
“所以小姐才会把做好的茶叶送给那位大人吗?”
沈小姐摇头:“绿影,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位大人,与前几日的那位大人,很是相似吗?”
绿影想了想,恍然大悟。
可笑广袤大地间,大水冲了龙王庙,女儿却不识亲生父。
第五章
第五章闻音信方姨娘先来哭诉得消息大夫人早发善心
杜府内,大夫人袁氏从早忙到晚,一刻也未得闲。待她查看完上个月的账薄回到“茹古院”时,夜幕悄悄洒上了浅黑色。袁氏喝了一口丫鬟上的热茶,顺道问了一句:“老爷呢?”
往日这个时候,老爷都会在书房,今日袁氏见到书房里没有亮灯,随口问了一句。
丫鬟低着头:“回大夫人,奴婢不曾见到大老爷,或许是去别的大人府中吟诗了吧。”
自从杜成安夫妻回府后,为了区分,下人门均将以往对杜成康夫妻的称呼从“老爷夫人”改口成“大老爷大夫人”,杜成安夫妻则理所当然地称呼为“二老爷二夫人”。
自家老爷平日最爱的便是与几个同僚一起讨论诗词。袁氏也没有觉得不妥,大抵是累了,她只淡淡点头,屁股还未沾上凳子,就见袁大家的急匆匆地朝她这边奔来,面色焦急,口中还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袁大一家早年是袁家家生的奴才,袁氏嫁人就被袁家安排着做了袁氏的陪嫁。袁大掌管着袁氏的嫁妆铺子庄子,袁大家的则负责贴身伺候袁氏,深得袁氏的信任。
要说连深谙宅门生存的袁大家的都这般惊慌,那必然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袁氏拧了拧眉,威严道:“出了何事?”
袁大家的凑上来,在袁氏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那架势如临大敌。末了,袁氏沉思一会,淡淡道:“知道了。”
袁大家的被袁氏的状态弄得不明不白,她替主子着急,劝道:“可是夫人……”
袁氏打断袁大家的想说的话,道:“这事我会处理的,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就是你的丈夫,也不可说,你可明白?”
袁氏说完,转头看着袁大家的,双目像是淬满寒冰,袁大家的冷不丁浑身一震,随即阿谀道:“院外不及院内事,这个奴婢自然知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走出院子,袁大家的还忍不住擦了擦汗,心里却想着,夫人极少说这样的话,都怪自己多嘴。
袁大家的忍不住赏了自个一巴掌,临拐弯还回头瞧了一眼屋内的夫人,直道好险。
“嬷嬷是在看什么呢?”
陡然一阵女声,袁大家的吓了个半死,看清来人后才行了虚礼,道:“原来是方姨娘,方姨娘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方姨娘是杜成康的第一房小妾,平日也颇得杜成康的欢心。她绞着帕子巧笑:“哟,嬷嬷这话说的,我来这里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给姐姐请安。”
说着就要跨过那道门槛。
请安?哪有大晚上来请安的。
袁大家的心底冷冷一笑,终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她原本还担心方姨娘这时候来找夫人会影响夫人,可又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遂面无表情道:“方姨娘快进去吧,别让夫人等久了。”
方姨娘笑着对袁大家的点头,扭着腰肢进了院子。
袁氏刚在屋内一张斜靠的梨花木椅子上落座,斜眼就见方姨娘进来了。她扶着额,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悦。
方姨娘才刚漾起的笑容僵在嘴角,怎么回事?袁大家的不是说夫人正好在房内,盼着她来吗?难不成是袁大家的诓骗了自己?
愤恨、气恼、促狭等表情自方姨娘脸上闪了又闪,好在她低着头,袁氏并未看见。方姨娘拢了拢耳边发丝,道:“今个早上来给姐姐请安,不想院子里的人说姐姐一早就出去了,妹妹就在院子里等,谁晓得天快黑了,也没见姐姐回来,妹妹心里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你有心了。”袁氏仍旧淡淡的,也不看方姨娘一眼,只道:“我不过是循例查看一番账薄罢了。府中人多,册子也乱,倒是用了好些个时辰。今儿是廿三,你忘了?”
每月月末的廿三廿四廿五,都是杜府查看账薄、收取收成的日子,这是杜府的规矩,虽是由当家主母或是长辈命定人选去执行,但日子从未更改,府中人尽皆知,方姨娘作为老人,没道理不清楚。
方姨娘脸一囧。
袁氏也不想与她过多来往,特别是看到方姨娘穿着艳红的衣衫,那妖娆的身段让她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腰身,遏制住想要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两日也是累坏了,妹妹还是回“沁芳阁”去吧。”
方姨娘藏在帕子下的左手紧了又紧,收起明艳的笑容,微微一笑道:“原不该再打扰姐姐,只是……这件事也关系到姐姐的未来,所以……”
方姨娘静静站着,她才不信袁氏知道后会不动声色,这些年的相处,她自诩对这位嫡夫人的了解也有几分,话锋一转,道:“既然姐姐累了,那么妾身告退便是。”
这话一出口,果真见袁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说说看,如何与我相关?锦铃,给方姨娘搬个绣墩过来。”
方姨娘见计谋得逞,勾起嘴角,转身坐在绣墩上。见四下只有锦铃了,才道:“这件事,我也是刚听说的,说是老爷外出了一趟。”
袁氏板起脸来:“老爷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方姨娘入府也不是一日了,怎地越发没有规矩起来。”
若是往日,方姨娘被如此说教,定是要哭上一会,今日却很是镇定,非但没有流泪,反而口气变得严谨起来:“老爷若是普通外出,我又何必如此。姐姐,听说,老爷是去了梧桐院。”
最后三个字方姨娘说得极轻,生怕让人听见了去。
袁氏努力回想着这个院子,好像没什么特殊性。回头瞧着方姨娘恐慌的样子,她方想起来,脸色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儿一早的事。”
袁氏狐疑地看过去。
方姨娘深知袁氏是在怀疑此事的可信度,也不避讳,道:“姐姐也知道我大厨房里的彭妈妈,她早上去买菜的时候,看到老爷的马车往南方去了,临行前她亲耳听到老爷说要去梧桐院的呀。”
袁氏嗤笑:“那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姐姐你糊涂呀!”方姨娘是真急了,也忘记了身份差别,一个劲道:“当日是姐姐将人送出去的,院子也是姐姐一手安排,跟着伺候的人还是姐姐娘家跟来的人。若她回来了,把一切怪罪在姐姐身上,跟姐姐作对怎么办?”
袁氏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方姨娘,眼中带了几许讽刺笑容:“虽说我是她的嫡母,可老爷也是她的生父。不论我做什么,都是遵照府中规矩,按照老爷和母亲的意思来办。方姨娘这话,是在置喙老爷吗?”
方姨娘微讶,待听清楚袁氏意思后急忙辩解:“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替五小姐着急,七小姐一回来,她生母不在了,又是那样的情况,老爷会不会对她偏爱也是难说。要是因为她,老爷忽略了五小姐……”
袁氏冷冷打断:“自古至今,还从未听过哪户人家嫡女被庶女盖过了去!”
袁氏眼中的寒意吓得方姨娘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往边上靠了靠。转眼想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只得硬着头皮道:“姐姐何须生气,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袁氏摆手:“既然你话也说完了,那就早些个回去歇着吧。”
“可是……”
方姨娘还想说什么,袁氏已经一副极为疲倦的神态。
锦铃在旁边轻轻扇着风,对于方姨娘很是不屑,但是她毕竟是个奴婢,也不能插嘴。此时见到夫人此种表情,哪能不明白,当下挡在前方,客气道:“姨娘,夫人今日的确劳累了,姨娘请回吧。”
方姨娘看了看,袁氏已有几分疲倦神色。这才站起来,福了身走了。
等到方姨娘走远了,锦铃才道:“夫人,方姨娘说的是真的吗?”
“她这般郑重其事,也有几分可信。”
“那她为什么来找夫人?”
锦铃没明白,方姨娘为何来找夫人,还扯到了五小姐的身上:“就算是老爷要把七小姐接回来,也碍不着咱们五小姐什么事。”
五小姐可是夫人和老爷所生的正经的嫡小姐,不管是谁,还能越过了去?方姨娘竟敢把一个庶出小姐跟自家五小姐相提并论,真真可恶!
锦铃一思及此,对于方姨娘的厌恶不只是在心里了。袁氏瞧着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哟!亏得是在院子里,出去了,可不能是这样。”
锦铃掩埋住情绪,道:“奴婢知道,只是替夫人不值得罢了。这么多年,夫人对方姨娘够好了,没想到她竟然得寸进尺。”
袁氏仰躺在卧榻一侧,道:“她是感到了危机。”
锦铃年纪太浅,一时难以想清楚夫人话中深意,只想起方姨娘刚才的话语和表情,觉得好笑:“那是夫人大量,不跟他计较。”
袁氏笑笑,不置可否。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
“当然要做事,不过,让我想想怎么做。”
她当然不能告诉锦铃,方姨娘真正的目的。但是也确实要好好谢谢方姨娘呢,不然,她近日忙着府中事情,还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爷,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你的好妻子!
袁氏想着,思绪回到了多年前……
第六章
第六章记旧情大夫人悲喜交加
泪落现大老爷羞愧难当
方姨娘从“茹古院”出来,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夫人从来都是有什么事情不会摆在明面上的。然而今天,夫人是不是太过平静了?
早有人在外面等候,见到方姨娘出来,忙不迭赶上来,一张密布皱纹的脸奉出谄媚笑意:“姨娘。”
方姨娘淡淡瞥了眼韩税家的,想着今日的一出全是面前这个人的主意,却在夫人面前大大落了个不好。一时气愤难当,怒道:“还不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害得我被夫人赶出来!”
韩税家的原本见姨娘心情不错,还想着来讨个赏,没想到竟是遇到这样待遇。当即有些不悦,抬起头时赫然还是奉承之色:“夫人可是说了什么?我那老嫂子亲口告诉我的,岂会有错?”
按照韩税家的保证的话,大夫人该是听到后怒火中烧然后找老爷理论,然结果并不是。所以方姨娘才会觉得受了气,遂把一肚子苦水向韩税家的倒出来。
韩税家的听了,道:“如姨娘所说,夫人该是怒了,只是碍于姨娘在场不好发作罢了。”
方姨娘也没真想干什么,从她自己以往的经验教训上,方姨娘觉得还是不要与夫人针锋相对为好,以往每一次她都会在夫人面前吃瘪,当然,夫人也没有讨到过好。老爷疼她,在夫人面前受了气,隔天吹吹枕头风,老爷一准不待见夫人。
这样的游戏,他们三人玩了多年。
“姨娘您想,试问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就是姨娘您,不也是为了……”
方姨娘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面色也好了许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急切的看着韩税家的,道:“当真?”
韩税家的道:“老奴服侍姨娘也有几年了,何时骗过姨娘?”
方姨娘想了想,好像真是。遂开心起来:“算你本事!放心,这件事要是完成了,我保证会让你得偿所愿!”
韩税家的听到此,仿若一颗吊在半空的枣终于落到了嘴边,止不住地甜,当即一张脸笑了起来,那褶皱层层堆叠,倒是把方姨娘吓了一跳。
方姨娘终归还是不能按捺内心的冰涛,再次道:“你说,夫人这回,会怎么做?”
韩税家的沉思了下:“以老奴看,夫人此刻按兵不动,多半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了。”
方姨娘妩媚一笑,艳若桃花:“到时候,我再在老爷面前添把火。”
韩税家的紧跟着方姨娘,两人说了些话。一晃就走到了九曲长廊,迎面遇上二夫人顾氏。
方姨娘和顾氏没什么交集,也就福利福身子:“二夫人。”
倒是顾氏和蔼可亲,拉着方姨娘的手笑道:“小嫂这是要去哪里?”
方姨娘受宠若惊,她是一个妾侍,身份低微,竟然能够被正房夫人唤一声“小嫂”,就是府中诸人,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妾侍,因着还有几分老爷的宠爱,否则哪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方姨娘激动了,双手覆上顾氏的手背,说话有些不利索起来:“没什么,啊……我们是……”
韩税家的解围道:“回二夫人,姨娘是刚从大夫人院子里出来,眼下正要回去。”
顾氏眼光淡淡看了韩税家的一眼,这才温和点头:“倒是不巧,我正要去大嫂那里。”
方姨娘下意识问了句:“去夫人那里?是有什么事吗?”
刚一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大房的妾侍不自量力过问起二房的事来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她也别想在杜府有安身之地了。
好在顾氏并未介意,依旧温言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母亲见我闲着,命我绣几个花样罢了。她说大嫂娘家绣工了得,手上还有几个好看的花样,我就过来讨要了。”
“哦哦。”方姨娘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蓦然又涌起一股失落。
“二夫人可真是心灵手巧。”韩税家的及时补救。
顾氏不以为意:“就此别过小嫂。”
分别后,直到再也看不见顾氏主仆的背影,方姨娘这才冷着脸,一反常态地训起韩税家的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还想要去巴结二夫人!你也配!你可别忘了她可是顾家的嫡女!更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
韩税家的一张脸发白,也不敢发作,只能生生受着方姨娘的训斥。
这边的袁氏送走了顾氏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适逢锦铃出去打水,袁大家的侍候在侧。
袁大家的认真替主子修剪着指甲,道:“二夫人此次回来,倒是安静了许多呢。”
袁氏闭着眼不说话。
袁大家的以为夫人睡着了,也就不再多言。
“沁芳阁那边怎么样了?”
陡然的一句问话,在房间里空空荡荡飘来,袁大家的冷不丁被吓一跳,抬起头来,袁氏已经睁开了眼,眼睛盯着袁大家的。
即使是伺候了多年,袁大家的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主子,尤其是刚刚那声问话,若不是夫人瞧着她,她还以为自己是走在阎王殿上了!
“没有什么动静。”
“哼!”袁氏道:“她的那点伎俩,以为我瞧不出来吗?”
“夫人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这时锦铃从外面进来,道:“夫人,奴婢已经安排妥当了。”
袁大家的如在云里雾里。
袁氏也没准备瞒着,只道:“你一个人,也操不了那许多的心。锦铃也慢慢地长大了些,以后就让她替你分担一分。”
锦铃面上一喜,笑着道了谢。
而袁大家的霎时有一种被主子抛弃的感觉,以往夫人有任何事,都是与她商量。再者说,他们一家是夫人陪嫁过来的家生奴,论到忠心,是府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啊!
袁氏怎会看不出袁大家的这刻千变万化的表情,微微叹气道:“还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怎么也会做出这般表情!你当那沁芳阁是好的?若是的话,岂会这么多年找不到错处?我又何必这般忍着?这些都不是顶重要的,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需要你帮我看着雅芳院,一有任何风吹草动,马上告诉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大家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是陪着夫人来的,这府中以往的事情,她可是一清二楚。当即为自己刚才不理智的行为感到羞愧不已。
锦铃不知个中缘由,只以为夫人开始相信她而兴奋不已,也表态道:“夫人放心,日后若是知春阁有什么消息,奴婢也会第一时间禀告夫人。”
袁大家的惊了一下:“夫人的意思是,要把七小姐接回来,安置在知春阁?”
“可不是嘛。”锦铃插嘴道:“方姨娘走后没多久,夫人就吩咐奴婢去打扫干净了知春阁,眼下,就等着接回七小姐呢。”
七小姐,知春阁……
袁大家的抬起头,正好对上夫人的眸子。袁氏笑得舒畅:“方姨娘不是等着看好戏吗?我岂能辜负她的期望呢。”
“再说了……”袁氏幽幽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袁大家的不知如何接口。袁氏也不期望这时候听到什么,转头对锦铃道:“倒是不用你去盯着,你只需要负责安排七小姐的衣食。”
锦铃讶异:“夫人不是要把奴婢指给七小姐吗?”
袁氏沉吟道:“你是我院子里的,也使唤惯了。要是送去知春阁,我倒是不打紧,就怕老爷会多想。对了,你去看看,老爷还有多久才到。”
“说是已经登船靠岸了,估计着也该回来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奴婢在出去看看。”
锦铃前脚踏出门槛,外面已经有小厮来报,说是老爷回来了,已经快到茹古院。
袁氏让袁大家的帮着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抚了抚鬓角,这才迎上去。
大老爷杜成康带着一股子冷风进了门。袁氏早早备好了茶点,道:“老爷饿了吧?先喝口茶,饭菜马上就备好了。”
杜成康回来的一路上都想着,都是因为她安排的人手不力,害得女儿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还不认识自己的亲爹。那两个恶奴的事情,他一定要问问清楚!
他想好了许多问题要问,诸如为什么女儿会被赶到茅草屋去,为什么杜府年年分发的东西却没有到女儿手上,为什么女儿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姓沈,为什么……
奔波了一天,杜成康确实有些饿了,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袁氏看得一阵心疼,走到丈夫背后轻轻替他捶着背,道:“老爷,您慢点。”
爽口的饭菜、温暖的屋子、贴心的问候,杜成康到嘴边的责备变成一句简单的话语:“我有事和你商量。”
站在一边的季管家一听此言,心里一叹,老爷每每如此,也不知道七小姐被接回来是不是对她好的?与其在大宅院里水深火热地生活,他倒是觉得七小姐也许在外面还好呢!
当然这些话季管家只能在心里自个琢磨,对媳妇也是不能说的。谁让媳妇日日念着报恩,巴不得七小姐早些回来才好。
他寻了个由头赶紧退了出来。
袁氏道:“老爷是不是想说七丫头的事?”
杜成康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袁氏微微笑着不动声色道:“说来也巧,我也是才听方妹妹说起的,正想问老爷是真是假呢?”
“方姨娘?”杜成康狐疑地转了转脑袋,也只是一瞬就回到了话题上,不管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今日,确实是去见了她。”
“老爷是不是想要把她接回府中来?”
杜成康根本不是想,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是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凡事有妻子替他遮着挡着,所以说出的话未免没有底气:“你不同意?”
果然啊,女人都如此。杜成康未免有些失望。
但是袁氏的回答让他彻底颠覆了自己的想法。
只见袁氏笑着摇头:“我与老爷是夫妻,老爷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要不是近几日忙的话,我早就想跟老爷提这事了。”
杜成康满腔的恼怒化为一池温水,惊喜道:“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还有一丝不确定。
因为他曾经那样“宠爱”锦端,宠爱到极尽“宠妾灭妻”的地步。
只是像烟花一样绚烂且快速。
若不是二弟回来偶然提及,他或许早已记不得有沈锦端这个人了。
“你不怪她以前差点抢了你的丈夫?”
袁氏叹气:“老爷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沈妹妹已经去了,孩子是老爷的,也是我的女儿。”
想起以往的事情,袁氏不免落下几滴泪来。
杜成康见了,心中愕然,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妻子向他示弱了?这么近距离,原来妻子也这般温柔。可他往日总以为妻子不解风情,不理解他。想到这里,杜成康又羞又愧。羞的是他低估了妻子的度量,愧的是这些年他对妻子的关心实在太少。他不禁将妻子拢入怀中,直道:“苦了你了。”
在杜成康怀中的袁氏则是又惊又喜又伤感,连连摇头,又是失笑起来。
两人一起说了许多的话,像是总也说不完似的。末了,袁氏道:“母亲那里,还是我来说吧。”
杜成康情不自禁地往妻子脸上亲了一口,道:“好,萍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袁氏脸腾地红了,袁大家的拉着睁着亮晶晶的眼好奇观望的锦铃退了出来。
第七章
第七章
这些思这些念究是这厢
那些事那些非竟为那般
雅芳院内,二夫人顾氏一袭水绿色绸衫,端坐于雕花镜前。侍候的丫鬟正要替她卸下头上装饰,却见安姑姑掀了帘子进来。丫鬟识趣地退下,房中只剩下顾氏和安姑姑二人。
安姑姑是顾氏的陪嫁,当年跟着一起嫁过来时,还只是个年近三十的美貌少妇,如今十来年过去,她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性情也是如此。
“探听到了什么?”顾氏轻启朱唇,似在询问不相干的事。只有忠心的安姑姑知道,这听似平稳的语气里带着多么急切的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小姐还是没有放弃啊!她低低在心里叹气,却不敢明面地说出来。她本是顾夫人陪嫁安家的小姑子,论情分自然跟普通的家奴完全不同,也就是因为这样,当时顾夫人才放心地把她安排在顾氏身边,就是希望她能够成为顾氏的助力,帮助她在杜府安身立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纵然她抬出十二分的真诚,偏偏小姐是个执拗的性子,否则,也不至于……
都是命吧!
安姑姑想着,如今也只能随了小姐的意愿。
思及此,安姑姑敛了敛神,道:“奴婢无能,暂时没有查到什么。”
顾氏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她捡起妆台上的檀木梳子,认真理着丝丝长发,透过镜子,见安姑姑还在,才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姑姑回去歇着吧。”
安姑姑顿了顿:“有件事,奴婢不知道是否该禀告夫人。”
也不管顾氏是否在听,又像是担忧主子不愿去听,慌道:“奴婢回来时听说,大房那边,好像是要接回当年送出庄子的七小姐。”
顾氏手一顿:“你从何处听来?”
安姑姑见顾氏有所动容,微微放了心,也没有瞒着:“沁芳阁当差的那位,这些年倒是与奴婢有过几回交情。奴婢想,那边虽然只是一介妾侍,但是这些年大老爷一直善待,传来的消息应该不假。”
顾氏道:“就算是真,这事也跟我们毫不相干。能不能接回来,大嫂应了才算。”
安姑姑心下一喜,就算顾氏仍旧说得这般冷冰冰的,但是比起刚回来之时,对她似乎也亲近了些,遂又急促解释道:“夫人不要怪奴婢多管闲事,只是这宅门之道,实在复杂。当年的事,奴婢也说不好是谁动的手脚,但是奴婢隐隐约约觉得,恐怕与那边也脱不了干系。”
顾氏回过头来,眼中不见一丝温度:“所以你是想,趁着府中大乱的时候,再来查探?”
安姑姑听见顾氏不善的语气,低下头:“奴婢只是想,替夫人分忧……”
顾氏毫不客气打断安姑姑的话,正色道:“姑姑,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的是证据,我虽有心查出真相,但也不想伤及无辜。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否则,休怪我不顾情分!”
话落之时,一把精巧梳子已然碎裂,一分为二。
安姑姑见了,心里难受得紧,当下再不言语,可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毕竟主仆一场,顾氏也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过了,缓了缓语气道:“姑姑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自是最了解我的人。在我没有查出真相前,这府中他人之事,我不管,姑姑也休要理会。好了,你忙了一日,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安姑姑垂眸,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顾氏见那背影,竟是比九年前苍老许多,她不由有些难过,道:“姑姑!我没有怪过你。”
安姑姑本已走到门口,闻听此言身形一颤,胸腔处涌起一股难言的梗概,喉间更是有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她走出大院,抬头望向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只有这样,那滚在眼眶处的液体才不会落下来。
她并不知道,室内的顾氏,也是这般。
一对主仆,相处久了,性情和脾性都会跟着接近起来,哪怕中间她们分别了九年。
而这九年的分别,也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使得顾氏跟着丈夫外放之时,宁肯一个人,也不愿意自己的贴身陪嫁在身边。
她们皆知,这是一个结。
或许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安姑姑步履缓慢,又想了许多,不知不觉竟走到后花园中。
此时正是春季,百花齐放,自有一股芬香入鼻。若不是有之前的那一出,又在这府里呆了足够的日子,安姑姑只怕也要好生欣赏下杜府夜景了。无奈花虽盛开,但毕竟枝桠比不得树木繁盛,倒是那围绕池畔的垂柳,摆弄出几丝风姿来。树影婆娑,透过红灯笼映射出的光亮,安姑姑隐约看到,前方小桥上一对相视而立的人群。
她不确定地擦了擦眼睛,这身影,怎么看着那么像二老爷?可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她不相信是自己老眼昏花,急急忙忙掀开树枝,跟了上去。
柳树成荫,安姑姑也数不清自己是走过多少棵柳树旁边。直到走到尽头,安姑姑方才傻了眼—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就是两尊被扎得像人样的稻草!
安姑姑暗笑自己多疑,姑爷那般疼爱自家小姐,怎么会初回杜府就与他人相邀呢。
她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踏出步伐,蓦然感觉前方一片幽暗,她惊慌抬起头,迎面一根木棍就落了下来。安姑姑闷哼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黑暗中的人,看不清模样,却是两重人影,二人见安姑姑倒下后,也只做了片刻逗留,便相向而去。
与此同时,被安姑姑惦记的姑爷,也就是杜府二老爷杜成安正巧踏着轻快步伐从外面回来,他一进门,便脱下帽檐,道:“岚儿,我……”
转眼见到妻子含泪坐在榻上,杜成安一腔兴致转瞬即逝,坐过去拥住妻子的身子,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氏勉强一笑,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罢了。”
“噢,对了。”顾氏又道:“你刚刚那么开心,是不是皇上已经允准你的奏折?”
杜成安原本关切的神色,在听到妻子的回答后,整个人脸色都不好起来,眼中莫名涌出一股杀意。只是顾氏低着头并没有看见,却让进来送汤药的丫鬟春儿浑身一凛,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杜成安嘲弄地看了眼妻子,说出的话语仍旧止不住的温柔:“嗯,今个尚书大人告诉我,皇上已经允了我的侍疾折子。这样一来,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也可以在府里住的久一点了,你开不开心?”
顾氏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发觉丈夫古怪的语气,当即微笑对上丈夫的脸:“你是我丈夫,只要你开心便是。”
“嗯。”杜成安应了一声,转身才对战战兢兢端着碗的青儿道:“端过来吧。”
四方托盘上是一个精巧小碗,碗内乘着大半碗黑乎乎的汤药。顾氏皱了皱眉,别过脸去。
杜成安黝黑的脸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看得春儿目瞪口呆。他自己也察觉出不对劲,也不想二人世界被别人打扰,随即手一挥,道:“你先退下吧。”
春儿难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躬了身道:“那奴婢待会再来收碗。”
杜成安这才执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至顾氏嘴边,道:“趁热喝。”
顾氏皱眉。
杜成安哄道:“喝完药,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保管你会开心。”
顾氏心知丈夫不过是托词,也不好悖了他的面子,只得一口气喝下苦涩汤药。
杜成安这才慢悠悠道:“岚儿可还记得上次救我们的沈小姐?”不待顾氏开口又道:“原来她并非姓沈,而是九年前被送到庄子上的小姐。”
顾氏慢慢消化着丈夫的话,疑惑不解:“你是说,她是……”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十分亲切,原来,她是我们杜家的孩子。”顾氏不免唏嘘,又想起大房种种,皱眉道:“可是,她不是住在庄子上么?”
“就是那日我们提起,大哥忽然想起这个女儿来,还亲自去过梧桐院一回。”
顾氏吃惊:“大哥这是何意?”
“他是想接回那孩子。”杜成安这次说得倒是十分真心:“虽然我也不觉得,她回来是件对她好的事,但是毕竟是杜家的孩子,若是一直住在庄子上,难免被人笑话,日后大了,婚事恐怕也……”
二人一番相视,均从彼此眼中找到了共同认知。
“夫君的意思是,要妾身在母亲面前说道说道?”
“母亲一向疼宠你。”
疼宠?顾氏苦笑:“可这毕竟是大房之事,我们插手,恐怕大嫂会不高兴。”
“岚儿放心,我陪着你去。还有,大嫂那里你倒是不必担心,她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要是我猜的没错,她一定会先开口。到时候岚儿你,只需要帮着说几句便是了。”
说着吐气:“要说这些年来,也只有这丫头在棋盘上胜过我。这下好了,她若是回来,为夫的棋艺必定大有精进。”
顾氏哭笑不得:“原来夫君费了一番周折,结果也是为了自己。”
杜成安见妻子笑了,吩咐春儿进来,自己也跟着翘起了嘴角,仿佛之前那个满脸阴霾的人不是他。
其实春儿就在外面守着,此时听到杜成安的声音,连忙进来收拾了汤碗,低着头退了出来,根本不敢看二老爷,眼角却轻轻扫过顾氏,心底微微叹息。
她是杜府专门煎药的丫鬟,回府第二日二夫人身边的安姑姑就来找到她,授命交给她一副单子,说是二夫人身子不适,需要调养,让她按药房抓药煎药便是。那本就是她的本职工作,也不疑有他,可是第三日送药的时候,她在府中碰到了二老爷,然后……然后第四日,二老爷又让她照着另一个方子煎药,并且警告她不许透漏给包括二夫人在内的任何人知晓。
她只是一名丫鬟,爱惜性命,所以也就不敢违背二老爷的意思。但是那并不代表她对二老爷忠心。
因为她早已有了可依托之人,她答应过那人,会把杜府内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春儿想着,脚步已向府门而去。
第八章
第八章公德心顾青岚从中斡旋
念血亲杜府接回七小姐
夜半时分,杜老夫人的“含辉斋”内,杜成康及袁氏分坐在杜老夫人颜氏的两侧。
杜成康正襟危坐,一双希冀的眼望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只要她一个错误的决断,自己就会千疮百孔一般。他不时用眼睛瞟了瞟坐在另一边的妻子,想要给她投去一个暗号,无奈母亲就坐在旁边,他每每看过去,除了是母亲那双有太多意义的眼,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大夫人袁氏低着头,只顾用手绞着帕子,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杜成康有些急了,干咳了两声,引来颜氏又一次的瞪视。
颜氏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德行她这个做母亲的一清二楚,她不满的看向一边的儿媳,见她毫无反应,心里纵然有再多不悦,也不能不顾及儿子的颜面,只得先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她接回来?”
她故意用“你”而非“你们”,就是想看看儿媳会如何表态。
念女心切的杜成康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一听母亲开口,立刻站起来表态:“娘……”
颜氏打住他的话:“你先别急着应答,接回一个庶女,对我们杜府来说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此番作为,若是让人知道,只以为是我们亏待庶女打压妾侍,到时候别说你这个太常寺满汉寺丞还能不能做下去,就是你弟弟那外放的从六品典伊,怕是也做不成了。”
“母亲,我们只是接回一个孩子,管那些个流言作甚?”
颜氏冷哼:“流言虽不能直接要了人的命,却能化作害人的利器!”
母子俩就要为此争执起来,颜氏是不高兴儿子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侍所生的庶女与她顶嘴,杜成康则是因为母亲不能体谅自己作为父亲那颗“慈爱”之心,加之原本之前就说好的,这个话匣子由袁氏来开,可她竟不发一言。
袁氏一接触丈夫责备的眼光,顿时有些委屈。他们来之前的确是商量好如何与颜氏开这个口,但是杜成康一来,臀部还没有坐热,她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润润嗓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想清楚怎样开口,杜成康就坐不住了。说到底丈夫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她即便身为当家主母,侍候婆婆尊敬丈夫,到任何时候婆婆还是回偏心眼不分青红皂白的怪责于她,反过来还要夸奖那个除了一张嘴皮子什么都没干过的方姨娘!袁氏一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猫挠过一样,又痒又疼。偏偏她又发作不得,这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袁氏眼圈一红,不免想起来之前丈夫对她的柔情蜜意,心里的火才小了些,心软起来,收了情绪,道:“母亲可否听儿媳一言?”
颜氏正好顺着台阶下:“你说。”
“母亲,儿子与青岚也有话说。”
袁氏正欲说话的档口,就听远远的院外传来声音,跟着灯笼越来越近,正是杜成安带着顾氏往这边而来。
颜氏听到小儿子的声音,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见儿子儿媳要跪,她急忙一把拉起儿子,道:“你怎么来了?快,让你媳妇也起来。”
顾氏淡淡道谢,自动站在另一边。
颜氏看在眼里,更加心疼这个小儿媳,对她的态度也就比对袁氏好了几分。
袁氏拧了拧眉,再抬起头时,已然是一副恬淡可亲面容。
几人中,最为激动的要算杜成康了,他见到弟弟突然来,以为是要事,心里又急又气,急的是弟弟这个时候来,接女儿的事情铁定会被母亲敷衍过去,气的是弟弟一点也不顾长幼尊卑,明明知道他这个大哥在,还要来献殷勤。
杜成康这样暗地怪罪了弟弟一通,却接触到弟弟冲他眨眼,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高兴起来,想着母亲教导喜怒均要不行于色,这才故意板着脸,人却懒懒地坐在雕花的椅子上,悠闲地喝起茶来。
他还想,自己作为兄长度量怎能这样狭小呢,居然跟弟弟论起长短来,真是不应该。
颜氏把小儿子看了个遍,惹得顾氏笑道:“母亲,夫君不过是白日去了尚书大人家一趟,您倒像是多年未见似的。”
颜氏也笑:“你们一走就是九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过待了几日,到底还是要走的,你倒不让我看了?横竖他是你的丈夫,你们回到陇南,自有日日相对,这当口,还要跟我这个老婆子抢不成?”
颜氏说这话是实打实的带着酸,唬得顾氏不敢接口,只捂着帕子,脸上却滚烫起来。
“孩儿今日来,正是有事要与母亲说的。”
颜氏:“青岚刚刚说,你去过尚书大人家了?”
杜成安点头:“孩儿前几日已经拟了一封奏折,恳请尚书大人代为转达想要留下为母亲侍疾,今日尚书大人差人来请,孩儿便知道,这事是成了。”
颜氏呆呆的:“你是说,你要留下来?”
又问道:“消息可靠吗?”
杜成安:“尚书大人说,他已经代为转达,皇上是至孝之人,八成是成了。”
颜氏彻底呆了。
杜成安握住自个娘亲的手:“以后娘不用再替孩儿担心,因为孩儿会和大哥一样,每日侍奉。”
颜氏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还没忘记替儿子着想:“那么你那边的家眷呢?”
她一直不愿相信,儿子多年一无所出,竟然还不肯纳妾且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那边也就是一些下人和得心的管家了,孩儿自会书信一封,妥善安置。至于青岚,既然孩儿已经回来,断没有让她还要回去的道理。孩儿会将那边的房屋半数变卖,遣散奴仆。到时候我们一家团聚,母亲以为如何?”
颜氏满意地点点头,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除了下人,没有别的了么?比如说……通房?”
顾氏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母亲想到哪里去了,孩儿是去任职,岂可胡作非为?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难道不会弹劾孩儿?”
颜氏除了失望还是失望,虽然知道儿子说的不是实话,但是心里还是不怎么舒服。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孙子,长子膝下只有一位嫡女和两位庶女,次子却……
颜氏不想在这时候与儿子生分了,也就岔开话题:“那你的官职……”
“母亲放心,皇上是仁孝之人,知道二弟是为了侍候母亲,断然不会再说什么。”这话是杜成康说的,这个时候拍马屁比什么都管用。
果然颜氏的笑又深了些。
杜成康算是看出来了,二弟是在用转移之法,哄得母亲高兴了,自然就好说话了。再说还有什么比得上母子团聚更能让母亲高兴的?他悄悄对自个弟弟竖起大拇指,后者则挑了挑眉,示意他可以开口了。
杜成康清清嗓子,乘着颜氏高兴,道:“母亲,那接七丫头的事……”
颜氏瞪了长子一眼:“你是偏要跟我对着干不是?罢了罢了!我这做母亲的也能跟儿子团聚,难道还会狠心阻拦你们父女共叙天伦不成!”
又转头对次子道:“就知道你!总是向着你大哥。”
杜成康一喜:“那么母亲是答应了?”
在外的儿子要回来了,两个曾经有过隔阂的人此时在她面前上演着兄友弟恭的戏码,她这个做母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岂有不给自个儿子面子的道理,只道:“别太张扬。”
“是。”
颜氏揉揉额头,说了这么久,她有些乏,直说自己累了,末了才想起身边还有两个儿媳,她将两个儿媳分别看了一会,才对大儿媳道:“你刚刚说有话说,是什么?”
袁氏一愣,这才明白颜氏问的是接回七小姐一说,可是……她当即换了笑颜,道:“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几个大的铺子都添了不少进项,儿媳是想问问,母亲哪日有空,儿媳也好把账簿送来与母亲过目。”
颜氏现在满心满脑子都是儿子回来的喜悦,哪里有功夫去关注别的事情,当即摆手:“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处理就是了。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事事过问么?”
袁氏道歉:“是,儿媳知错。”
颜氏困乏,急于撵走几人,可正当人家走到门口,颜氏忽而又道:“青岚你等等。”
顾氏只得留下。
袁氏疑惑地瞧了瞧颜氏,心里不大乐意,但是一想到之前提起陇南之事时,母亲是把顾青岚也骂进去了,心里这才好过一点。
但是老爷那是什么表情,是在责怪她没有抢先开口么?
颜氏独留下顾氏,自己心里也是诸多感触。看似是心血来潮,其实对于这个儿媳妇,颜氏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不过既然回来了,还不是要在她的眼皮底下过日子,也不怕会蹦跶出什么来。
“我听成安说,你也觉得那孩子不错。”
顾氏愕然抬头,她已经做好被责骂的准备。老爷膝下无子无女,她这个正室没有分忧,怎样都说不过去。
她没想到颜氏会问起沈小姐,如今确定身份,该要说是七小姐了。她没料到会被问及七小姐的事情,也猜不透面前这位婆婆的意思,略微点头。
“如今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表姨母,那七丫头品行如何?”
顾氏是颜氏的表兄之女,因为这一点,颜氏幼时也常常来杜府玩耍,与杜家兄弟算是青梅竹马。
“儿媳觉得,尚可。”
颜氏不满:“只是尚可?若只是尚可,那么为何安儿却要极力帮助他大哥说服与我?你实话告诉我,她比之雅兰那丫头,又是如何?”
顾氏语塞,颜氏忽然想起,次子和儿媳虽说回来已经半个月有余,但是因为嫡长孙女去了外租家,还一直没有见过,如此让儿媳评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她也料到问不出什么,随意再问了几个问题,便打发顾氏回去了。
第九章
第九章遇回府一主一仆思虑多
带物什一箱一屉记忆少
不管怎样,大房的七小姐被接回府来,是命定的事实了。至于安排何人接送,这就不关二房的事了,所以杜成安一出含辉斋的院门口,就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对于兄长的感激之言,也不过随意敷衍几句。他虽然知道母亲不会为难顾氏,仍旧是止不住的担心,眼睛朝里望了望,没有出现他想要看到的人,越发焦急起来。
袁氏见了,有意笑话这个小叔:“瞧把二弟急的,难不成,母亲还会把弟妹吃了不成?”
说着掩着帕子笑起来。
杜成安:“呵呵……”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袁氏拐了下丈夫:“依我看,母亲一定是在问弟妹有关陇南的事情。老爷,你说是不是?”
“啊啊啊,是是是。”杜成康也是眼巴巴望着里面,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袁氏眯起眼,认真观察起兄弟俩的表情来,直看了半响,然而自己丈夫眼睛一直盯着院门口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现她的注视。袁氏心中警铃,悄然拉响。
就在这时,顾氏从里头出来了,由于低着头沉思,在迈过门口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她“啊”了一声,前倾的手却接触到一只温暖的手掌,那手紧捏着她的手腕,与此同时她的腰际也被那人的另一只手扶着。那人比她还要紧张,漆黑的瞳孔此时满满充盈着对她的关怀,语气极尽温柔:“岚表妹,你没事吧?”
顾氏抬头一望,脸颊瞬间红了,微微直了身子,道:“我……我没事,谢谢你,大哥。”
杜成安几乎是同一时间向着顾氏而去的,但还是比杜成康慢了一步。他半弯的手臂僵在空中,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眼神触及到那双握着的手时,脸色又黑了几分。
“没事就好。”杜成康道。
“嗯。”顾氏轻轻地应答了一声,袖子下的手默不作声地从杜成康手掌里抽出。
“大哥,我先带岚儿回去了。”杜成安直直牵起妻子的手,也不等杜成康有什么回答,先一步而去。
被他牵着的顾氏,也是跟着急匆匆走了,根本没有回头。
杜成康心底突然像是被揪着一般疼痛起来,他面色不愉,袁氏是看出来的,刚想安慰几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方姨娘特有的声音:“哟,二弟二弟妹,这就要回去啦?”
再过了一会,方姨娘那袅袅娜娜的身子已经来到他们跟前。
她今日穿着烟萝上衣,烟蓝色飞花长裙,梳着祥云髻,髻上一支珍珠如意钗,脸上挂着一贯娇媚笑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方姨娘先是对袁氏福了身子,然后娇滴滴开口:“老爷。”
杜成康看了她一眼,兴致不高,语气甚至有些僵硬:“你怎么来了。”
方姨娘愣在那:“不是老爷您说,要是您一个时辰还没回来,就让贱妾过来的么?”说着转了话题:“老爷您忘了,今儿是十三,是单日,您说过要过来的。”
她说完,便用那满含柔情的眼光直视着杜成康,似是笃定能够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杜成康却道:“不用了,我和筱萍还有事商量,你自己回去吧。”也不管方姨娘是否听清楚,率先一步走了。
袁氏也抬脚跟了上去。
唯有方姨娘,一副茫然模样,直到杜成康已经走远了,才回过味道:“这是怎么了?”
杜成康夫妻回到“茹古院”的正院,商量了一番,然后叫来季管家,吩咐一阵。
季管家得到了令,也开始安排人手和马车等事宜,只等天一亮就出发。
袁氏则是吩咐人再次打扫了知春阁,采买处也多定了一些东西,这样一直折腾到子时,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天微明时,季管家带着家丁八人、嬷嬷二人一并出发了,家丁用来抬轿,嬷嬷则是临时交代一些府中事项,以免见面时生疏。此去陀罗山路途实在算不得遥远,但是要经过水路再转乘马车,还是要费上小半日功夫。所以一行人一下水路,便在就近的集市购买了马车,两位嬷嬷也就进了马车。官道一路平坦,倒是没花什么时间就到了。
季管家按照杜成康设置的路线,不多时已经来到陀罗山上。
此时梧桐院的主院内,七小姐并丫鬟绿影正在屋子里闲话。自从上一回杜成康来过之后,那两个侍候的嬷嬷受了惩罚,因为是主母袁氏的陪嫁,且杜成康又是那样的性子,所以季管家不敢把杜成康那句气话付诸行动,一来是他熟知大老爷的为人,二来他虽是管家,毕竟也是下人,若是因此开罪了袁氏,不但自己讨不到好,可能还会连累家人,季管家的不能冒这个险,只能留下等待袁氏自行处置。
可喜的是杜成康还记得这两位嬷嬷,下令也要一并带回府去,季管家才算松了口气。
这一回两位嬷嬷还算老实,没有苛待七小姐不说,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七小姐本人对此不以为意,只有绿影尤为高兴。她端着盆出来,正巧看到院门口一大堆人群,绿影揉揉眼,见到两位嬷嬷点头哈腰的样子,顿觉生疑,水也不倒了,转身就跑回了房间。
“小姐小姐,不好了,咱们门口来了好些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七小姐正在作画,头也不抬,口里答道:“绿影,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这院子里的事有两位嬷嬷,我们不必过问。”
绿影一听,顿时蔫了:“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自从回来后,您反而闷闷不乐的。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才是主子呢。”
七小姐顿了顿:“这话不可再言。总之你记住了,她们客客气气的,我们也就客客气气的,一同在这院子里生活着,各不相干就好。”
绿影:“可是小姐,您难道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么?”
“如今这样,有何不好?”
绿影挠着头:“奴婢说不上哪里不好,也说不出哪里好。”
七小姐摇摇头,不肯再言。
门口传来“咚咚”叩门声,正是守院的其中一位嬷嬷,姓何。何嬷嬷敲了敲门,语气极尽谦卑:“小姐您在吗?是咱们府上的管家来了。”
“管家?”绿影一惊,顿时跳了起来,不明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她说是管家来了。奇怪,管家来这里作甚。”
七小姐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整了整衣衫,道:“绿影,去开门。”
季管家简要说明了来意,随同的两位嬷嬷也跟着开始替七小姐梳发理衣。七小姐挡住嬷嬷们的手,很是冷淡地对季管家道:“既然是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我定是要遵从。不过毕竟我也在这里住了些年,请季管家容我跟相邻道个别。”
季管家以为她说的是伺候的两位嬷嬷,便解释道:“七小姐有所不知,大老爷和大夫人说过,何嬷嬷与汤嬷嬷也是要一并回去的。”
七小姐原是不知道此事,只是“哦”了一声,又道:“除了嬷嬷们,我原先居住的那茅屋里其实还有一些重要东西,不知道季管家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与我的丫鬟去取了回来。”
季管家心忖:七小姐的重要东西,多半就是与沈姨娘有关的了。所谓死者为大,沈姨娘再不济也是七小姐的生母,七小姐再不受宠也是杜府的小姐,何况世事难料,沈姨娘还曾有恩与他媳妇,说什么也不能让七小姐委屈了,再说他出门前媳妇再三交代,一定要尽可能善待七小姐,否则……
季管家一想到自个媳妇那倔脾气,道:“那七小姐可要快些才好,若是误了最后一班船,就要明日才能回到府上了,我这里,恐怕也难以向老爷交差。”
七小姐:“我明白,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半山腰而去,季管家原是让几名家丁跟着,七小姐很是坚决地拒绝了。
茅屋的房间内,七小姐看着角落处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出了神。那侧角的地方已经被虫蛀,锁上也满是铜锈。七小姐让绿影找了块石头砸开铜锁,再用帕子蘸湿了擦干净。视线游移到箱子旁边的方屉上,七小姐同样简易清理干净,然后转身去了茅屋后面。
一座墓碑赫然入眼,大概是常有人祭奠,所以两侧还有未干涸的果品。七小姐垂首跪在墓前,这是她生母沈姨娘的墓,虽然简单,但是却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
“姨娘,女儿要……回去了。”她看了看日头,艰难地开口:“父亲……他派了人来接女儿,女儿本不愿与姨娘分开,只是父命难为……女儿不担忧别的,只是以后,恐怕不能常常来陪伴姨娘说话了。”
“姨娘的坟,女儿已经拜托了吴叔吴婶代为修葺。不过姨娘放心,每年的清明时分,女儿一定会向父亲恳请,回来这里小住。”
说罢,连续磕了几个响头,才算作罢。
跟在后边的绿影,欲言又止。
“小姐,你会不会带上我?”
“嗯。”七小姐闷闷的开口。
她的确想过将绿影留下替她尽孝清理姨娘的坟头,但是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而绿影显然是愿意跟着七小姐去杜府的,她虽是被嬷嬷买来伺候七小姐的,但是七小姐对她极好,她又没有其他的亲人,自然是小姐在哪她便跟到哪,从刚刚一听说杜府来人接七小姐开始,绿影就一直担忧着自己的归宿,如今听见小姐的承诺,她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等待的杜家人呢,当看到七小姐所带的一箱一屉之后,即刻傻了眼,季管家在确信七小姐只带走这两样东西之后,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季管家做了如下安排:七小姐与丫鬟绿影不能分开,两位教养嬷嬷定是要跟在七小姐身旁的,四人坐同一辆马车,好在马车宽大,也不觉得拥挤。何嬷嬷汤嬷嬷乘坐一辆。余下一辆乘放七小姐带走的东西。季管家几次回头看了看那一箱一屉的马车,心道不知道老爷见了,会是何感受?
第十章
第十章初回府杜颜氏扬威立万
惩恶奴杜袁氏手下无情
季管家顺利接到了人,又因为七小姐耽搁了些许时间,他恐怕赶不上开回广元的最后一班船,于是命车夫快马加鞭,好在他们走的是官道,倒也不觉颠簸且颇为顺畅。
来之前季管家还颇为担忧,觉得此行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七小姐可能也没有那么容易跟他回来。为此,他还被媳妇嘲笑一通,说是沈姨娘原本是温柔娴静之人,她的女儿断不是那胡搅蛮缠之辈。如今季管家倒不得不相信媳妇的判断力。他承认自己过于轻视这位七小姐,自以为她该是与乡野丫头无甚差别。
但是,即便如此,恐怕,也很难在杜府立足吧。
季管家这样想着,看向那马车时,又带了些许同情。
马车上两位教养嬷嬷正不遗余力地尽着自己的本分。七小姐含笑询问了两位嬷嬷的姓氏,得知一位姓方一位姓褚,绿影便一口一个“方嬷嬷”“褚嬷嬷”嘴甜地叫开了。她生的本就娇小,也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嘴巴这样甜,且比起杜府那些被精心调教过的丫鬟来说,自然又多了几分童真与不做作的成分来,方嬷嬷和褚嬷嬷都没有不喜欢的。在教授七小姐的同时也指点了绿影几句。
“丫头,杜府可不比你原先住的梧桐院,凡事都得循规蹈矩得来。进了杜府后,凡事多看多听,且不可多说一句,也不可随意胡言乱语。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个。”
“吃亏?像小姐一样几个时辰不跟我说话吗?”
方嬷嬷叹息一声:“哪有那么简单,下人犯了错,轻则被痛斥几句,被罚月例或是被杖责,重则,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绿影当即吓得脸色发白,睁着恐惧的大眼道:“这么严重?那小姐呢?”
褚嬷嬷道:“小姐的上头还有夫人和老爷,老爷上头又有老夫人,所以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则的话,不但会连累你的小姐,你自己也会性命不保。”
绿影似乎跟方嬷嬷较为投缘,听完褚嬷嬷的话后,她抬起头来,问道:“是真的么?方嬷嬷?”
方嬷嬷抚摸着她娇嫩的面颊,避重就轻道:“总之,小姐有小姐要学的规矩,丫鬟也有丫鬟要学的规矩。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不该管的不管,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如此,便能安身立命,你可明白?”
绿影懵懵懂懂地点头。
七小姐别过头,掀了帘子看着外面,不发一言。
外面芳草萋萋,红黄绿的颜色在整个长长的官道上笔直地蔓延下去。说不清那是些什么花,一朵朵金黄的,一朵朵嫣红的,煞是好看。往上望去,高高的山顶那头,竟然还有一股清泉顺流而下,像极了瀑布。七小姐甚至还能看到,就在那涓涓清泉之下,一对布衣夫妻相携而行,男的挑着满满一担水,女的边上跟着,偶尔替男的擦擦汗,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与七小姐相向而行。
她刚想关上帘子,那对夫妻的后头又跟上来一辆马车,七小姐这些年虽闭门不出,但仍是可以看出那马车价值不菲,光看那仆人的打扮,也定然知道车里的主人定是非富即贵。七小姐本无意观望,但无意识地收眸时,对方却及时掀开了帘子。
是一位翩翩少年,的确只能说是一位少年,看起来,也就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虽是面冠如玉,然终究有些稚气未脱,偏生这稚气未脱的脸上又带着桀骜的表情,此刻闪亮的眸子望过来,见到车内的七小姐,突然右边嘴角歪了一下,七小姐定睛一看,原来人家是在示好,可这是什么情况,她也不好回复,只能轻微点头便盖了帘子。
回到杜府时天已将黑,季管家急急忙忙地向大老爷复命。七小姐在内院大厅坐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大老爷带着大夫人亲自出来相迎,七小姐主仆辞别了教养的方嬷嬷及褚嬷嬷,这才跟在一众人的后头,往她的闺房—知春阁行去。
方嬷嬷和褚嬷嬷相视一眼,两人同时张了张嘴,仍是没有发出一星半点声音来。
还是褚嬷嬷率先开了口:“方姐姐你看,我们今日的话是否太重了?”
方嬷嬷沉思道:“别想太多,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再者依我看,这七小姐性子中规中矩的,不像是个惹事的住。要说到那股子机灵劲儿嘛……”方嬷嬷笑了笑:“还是绿影那丫头性子活脱。日后七小姐若是受累,多半也要被这丫头所牵。”
褚嬷嬷见方嬷嬷这般喜欢绿影,说出的话大相径庭,不禁疑惑:“姐姐既然觉得投缘,何不跟老夫人讨个赏,将这丫头要在跟前,就是陪着说说话解解愁,也是没有不好的。况且七小姐初来乍到,定然还有诸多事情不顺遂,对个小丫头定然也无暇分身照顾。到时候,七小姐也会对姐姐心存感激。如此,便是有利无害了。”
褚嬷嬷与方嬷嬷一同为杜府的教养嬷嬷,只是方嬷嬷行事周全,在老夫人前更得脸些,褚嬷嬷这才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这方嬷嬷说来也有些意思,她本是方姨娘的亲戚,因方姨娘被纳进府也跟着进来伺候,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了老夫人的欢心,留在府中做个教养嬷嬷,说起来,她与方姨娘到底还是亲厚的。
众人皆知方姨娘受宠,而老夫人垂垂危矣,方嬷嬷不去讨好方姨娘还整日跟在老夫人身边,一旦老夫人入土,她的将来如何也很难说,因此褚嬷嬷讲那些话,却是与方嬷嬷交了心。
方嬷嬷听了也大为感动,不得不提示褚嬷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因何生气。她本就不喜沈姨娘,如今七小姐归家前还闹了这么一出,老夫人心中难免不痛快。以后七小姐的日子,恐怕没有想的那么好过。”
褚嬷嬷渐渐明白了,老夫人不喜欢这个孙女,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不得不接回来,但是她也不会让七小姐过好,而绿影是她的贴身丫鬟,若是接触了,必然会惹得老夫人厌弃。
褚嬷嬷想了想,正是这个道理,她连忙对方嬷嬷千恩万谢,如今也总算明白,为何同一日入府,方嬷嬷比她受的倚重更多。
大老爷揪心了好几日,此时见到女儿,反倒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默默看着她,那神态似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大夫人亲热地拉起七小姐的手,将全身瞧了又瞧,笑问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孩子。”
此时众人已经来到知春阁院子内,只见院内小巧别致,不似主院那般轩峻壮丽,且院中四处树木花石俱在。往里走去,又自是一番别有洞天之感。
杜成康极为满意妻子的安排,便也顺着话头道:“这是你母亲为你精心安排的,你可满意?”
沈姨娘去世时,七小姐尚在襁褓,之后奶娘奶她到一岁时,也病发而亡。及至到五岁时,何嬷嬷及汤嬷嬷才在外面买了绿影回来伺候,一直到今日,七小姐从未与亲人单独相处,如今被问,心里还是有些陌生,但她记得方嬷嬷说过的话,老爷喜欢温柔的人,母亲亦如是。于是她低着头,道:“这里很好,多谢父亲,有劳……母亲了。”
她心中只有一位母亲,现在突然要改口叫别的人母亲,还是有些抵触。好在袁氏大量,并不计较,只拍着她的手道:“别怕,你是府里的七小姐,日后我便是你的母亲,这府里谁也不能把你欺负了去。”
杜成康也道:“若是有人对你不好,你大可来告诉为父,或者,告诉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她自会为你做主。”
七小姐垂眸:“女儿知道了。”
袁氏卸下心中石块,笑道:“总算是回来了,我也放心了些。今个实在有些晚了,回头我再给你拨几个下人,要是还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问我要。”
气氛比之前好了几分,杜成康也就玩笑道:“是了,你母亲那里好东西多,你只管去要便是。”
袁氏斜窥杜成康一眼,嚷道:“哎呦,老爷好像说得我,跟员外乡绅似的。”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七小姐也是微笑。
杜成康却道:“若是有什么不全的,你告诉为父便是。其实,你母亲很好,不单对你,就是对你六姐姐,也是视如己出的……她……”
杜成康见女儿睁着疑惑的眼睛看他,微微叹气,拍着她的肩膀道:“算了,日后再说也无妨。”
七小姐垂下眼睑:“父亲不必再说,女儿都明白。”
袁氏催促道:“老爷,时候不早了,七丫头来去一日,定然劳累,你想见女儿,明日再来吧。”
杜成康也知道是这个理,点点头。
七小姐送父母走到院门口。
季管家凑上来:“老爷,夫人,那二位嬷嬷如何处置?”
杜成康这才想起嬷嬷一事,顿时有些气结。
季管家看着袁氏疑惑表情,也是无奈。他本以为那日老爷发了那么大的火,回来后定然要告诉夫人,谁知道老爷一见到夫人,还是老样子的有些惧内。季管家无法,只得将实情原原本本又复述一遍。
袁氏听了,当下火冒三丈,道:“实在荒谬!老爷,出了这般苛待小姐的恶奴,您为何不早些告诉妾身?若是传了出去,那还了得!”
“夫人息怒,老爷的意思是,何嬷嬷汤嬷嬷毕竟是夫人从娘家的陪嫁,还是要等候夫人的处置才能合规矩。”
袁氏最是讨厌给她抹黑的人,几乎是咆哮出来:“她二人如今在何处?”
季管家:“正在后院,如何处置,还请夫人示下。”
袁氏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重大决定:“按照杜府规矩,打了板子,变卖出去,终身不再用。”
何嬷嬷汤嬷嬷一听,顿时瘫了下来。袁氏恨铁不成钢,虽是听到二人求饶,却不得不狠下心肠:“你们虽是我带来的,但规矩不可乱。苛待小姐,未尽己责,这杜府,便是留你们不得了!”
第十一章
十一章心善良七小姐既往不咎
性纯良知春阁姐妹情深
“夫人,我们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夫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奴跟着您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夫人,我们两个是老夫人挑来为夫人分忧的,您要赶我们走,是要让我们这把老骨头去哪啊!”
……
求饶声还在继续,袁氏头痛地扶额,她们的确跟了她多年,前前后后替她办过许多事情,就是因为信任,才派了她们去梧桐院,可谁能想到两个人竟然公然苛待小姐,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大老爷因为气愤,脸色到现在也没好过,也没有人来求情,袁氏一咬牙,道:“如今后悔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二人所作所为,就是发卖到苦寒之地也不为过!”
季管家看时机也差不多了,这才叫了人将两人拖下去。何嬷嬷汤嬷嬷觉得再无希望,也不再求饶。唯有眼睛死死盯着七小姐,恨不能生吞活剥。
“慢!”
七小姐走至袁氏跟前,缓缓道:“母亲可否听女儿说几句?”
“你说。”
“据女儿所知,两位嬷嬷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且自从父亲来过后,她们对女儿已很是恭敬,没有任何不敬之处。至于那些被吞下的银钱,何嬷嬷是为了给烫伤的孙子买药,而汤嬷嬷膝下,却是有几个未成年的子女需要养育。所谓规矩,便是为了惩罚那些奸恶之人,可是两位嬷嬷舐犊情深,还请母亲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绕过两位嬷嬷。”
七小姐说得恳切,一点都不像假装,杜成康更是不敢相信:“孩子,她们这般对你,你为何要以德报怨?”
七小姐轻笑:“父亲也说女儿以德报怨了,若是女儿因为前事种种,坐视她们被发卖,那么又与她们有何分别?”
杜成康为女儿的体贴欣慰不已,他何尝看不出袁氏其实不舍得发卖她们,但她是当家主母,杜成康终究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这个结是因女儿起,如今由女儿解开,最是合适不过。
“既然七小姐替你们求情,那么便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不再发卖出去。但是若不对尔等给以惩治,于理不合,大家也会以为,夫人存心包庇。所以,这惩治是一定要的。就扣你们两年的月例吧!”
杜成康这惩罚也是够狠的,七小姐都已提出她们是为了钱财,杜成康却故意要往这方面下坑,不得不说是替女儿报复的心理作祟。不过被发卖到外面与在杜府的日子相比,可以说是千差万别,纵然心疼被克扣的月例,两位嬷嬷还是千恩万谢。
袁氏过意不去,又将二人降了两个等级,分到最末梢的地方去了才算作罢。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已黑尽。
袁氏考虑到她们辛苦一天,妥帖地命人将吃食送了来。绿影接过食盒,主仆二人淡淡用起晚膳来。
五彩牛柳、奶汁鱼片、龙井竹荪、玉茭白菜,另有时令蔬菜两份,千层酥、双色马蹄糕各一份。
绿影看着五花八门的菜色啧啧几下,狠劲吃了几口,这才仿佛有力气说话:“小姐,你刚刚为何还要替两位嬷嬷求情?依我看,就该让大夫人好好的惩治了才是!”
就算发卖出去,袁氏也能变着法子再把她们寻回来委以重任,倒不如给她一个台阶,虽然梁子结下了,但也不是全无和解的可能。有了这么多人做人证,尤其是父亲在场,他的话在季管家那里比大夫人还是要管用许多。而且这样一来,袁氏也不大可能再将她二人要回来了。除非她想自掘坟墓,在父亲面前给自己安一个“虐待妾侍所生的子女”之说。
再者,大夫人语气绵软,慈眉善目,她自己也觉得亲切。
七小姐当然不能把其中的弯弯绕绕告诉绿影,只道:“若是我不开口,只怕我们到现在还不能休息。”
“好了,把这些都撤下去吧。”
绿影闷头想了一会,这才喜气洋洋地收碗。
绿影跟着七小姐走进闺房,又是唏嘘了一番。只见璎珞穿起的珠帘后方,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挂着粉色纱帐,帐幔上头粉色流苏闪着点点光芒,床上铺着彩色绣花枕被。床的旁边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而成的梳妆台,台面上并着檀木梳、象牙梳及篦子三把。左边的墙角处隔着一架古琴,看样子有些名贵。再过去是雕花的窗户,窗户下摆着一张小几,几上素白花瓶里插着几枝盛放的花朵。窗户的另一边一座斗形香炉,此时袅袅冒着香气。
绿影就要醉了,她自幼跟着这位不像小姐的小姐,规矩也不曾学过几分,白日方嬷嬷恶补给她的那些,早被抛得九霄云外。“大”字般躺在那又香又软的床上,绿影笑道:“小姐,这床好软啊,奴婢真想就这么睡下去。”
七小姐“噗嗤”乐了:“出息。”
又道:“今日着实也乏了,赶紧洗洗睡吧。那,挪进去一点。”
绿影弹跳起来,口中直呼道:“那怎么行,如今是在杜府,可不比从前。”
“有什么关系,从前我们也是这样。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
过往种种,绿影也有些感触,那时候冬日太冷,也顾不得主仆身份,她与小姐同吃同住,夜晚为了取暖,睡在同一张床盖同一床被也不在少数。
七小姐还在诱惑:“来吧,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明日母亲定然会分派丫鬟给我,到时候你就等着哭去吧。”
绿影忽然间抱住七小姐:“小姐,奴婢会对您忠心,这辈子只对小姐一个人好。”
七小姐笑笑,摸着绿影的头,看起来她更像是个妹妹,她想说什么,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自己却是望着床幔,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一早,七小姐便在嬷嬷的带领下来到茹古院,按例她今日要向杜府所有的长辈请安。按照长幼有序,第一个首先去的应该是老夫人颜氏的含辉斋。七小姐本已准备就绪,突然有个嬷嬷来告知说,茹古院的大夫人要她赶紧过去。七小姐不疑有他,带着绿影赶去大夫人那,谁知却扑了个空。院子里的锦铃见到七小姐也是大吃一惊,告知道大夫人并没有寻七小姐来。还好心提示道是不是下人传错了话。
七小姐顿觉不妙,带着绿影加快速度朝老夫人的院子去。一路上绿影道:“小姐,您说这些下人也是,竟是比我还要笨,居然连话也会传错。”
七小姐“嗯”了一声,提示道:“一会到了祖母那里,你就跟在我身后,什么也不要说,除非是祖母问话,否则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许插嘴,你可明白?”
绿影忙答应了。
含辉斋内,颜氏、杜成康并袁氏及方姨娘、杜成安并顾氏都到齐了。杜老夫人颜氏坐在上首,面色不喜。杜成康则是一脸怨恨地看向袁氏,仿佛怪罪她昨日晚上不应该为了惩罚下人耽搁太久时间,导致女儿第一次见祖母就误了时辰。袁氏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心里颇有些自责。
她站起来,很是恭敬道:“母亲,要不然儿媳再让人去催催?”
“就是啊,让这么多长辈等一个晚辈,不大合适吧。”方姨娘此话一出,即刻收到杜成康瞪视的目光:“住口!还嫌不够乱么?”
颜氏看着大房,道:“无妨,我这把老骨头,闲着也是闲着。”
“兴许,是昨日回府,还未适应。”顾氏道。
杜成安看着帮忙解围的妻子,也跟着道:“会不会是走错了方向?”
他话音刚落,院外就有小厮来报,说是七小姐来了。
颜氏挺直地坐着,方姨娘则伸长了脖子,这里除了颜氏,就是她还没见过这七小姐的模样了。
七小姐今日梳着飞天髻,髻边斜插一支蝴蝶步摇。耳上挂一对点翠耳坠,身上则是一套翠兰马面裙。
她走进来,对着颜氏的方向于正中下跪,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颜氏也注视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孙女,她的容貌还未长开,依稀还能看到沈姨娘的模样。沈姨娘的容貌十分出众,想必她日后长大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冤孽啊,颜氏心道。她是不喜沈姨娘的,却鲜少有人知道她为何不喜。因为这个,颜氏甚至想早早打发了她回去,省得在跟前碍眼。可想起自己的目的,不免冷了脸色。
绿影护主心切,早把之前小姐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她见着这位杜府最大权利的人用不大善良的眼神瞧着自家小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几乎是脱口而出:“老夫人不要怪罪小姐,我们是冤枉的!”
颜氏冷哼一声:“你倒是说说,我如何冤枉了你的小姐?”
每每颜氏发怒前,就是这般,刚回来的主仆二人不知,可是身边的方嬷嬷等人再是清楚不过。她急了,每每向绿影打眼色,可是倔强的绿影哪里明白个中就里,对方嬷嬷的好意提醒视若无睹,只道:“小姐本来已经准备妥当,可是忽然有个小厮过来传话,说是大夫人让小姐先过去一趟。所以我们才来迟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不一。
袁氏虽还是笑着,可心里却犯了闷,是谁,竟然将她一并算进去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拜祖宗佛堂前议名风波
吃元宵深宅内魑魅魍魉
方嬷嬷心里暗叫不好,见七小姐无动于衷的模样,打心里替绿影觉得可惜。
颜氏抬了抬眸子:“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有!奴婢跟随小姐去茹古院时,院子里有一位身着彩衣的姐姐,就是她告诉我们大夫人根本没有找过小姐。”
既然已经牵扯出锦铃,袁氏也不能无动于衷了,站起来道:“母亲,七丫头昨日刚回府,断断是不会说谎的。兴许是哪个粗心的小厮报错了,这才让七丫头耽搁了时辰。”
杜成安懒懒地开口:“母亲可还记得,岚儿幼时第一回来我们府上,也是整整转悠了一个时辰才找到母亲的院子。”
只安静坐着的顾氏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听完接下来的话,脸红了又红,嘟囔道:“母亲,您看……”
不管怎样,小儿子和儿媳都出来解围了,颜氏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她哑了口茶道:“也罢,你先起来吧。至于这个丫头……主子还未开口就敢胡言乱语,不可不罚。”
“祖母!”
七小姐适才不言语不代表她不心疼丫鬟,不过是觉得不到时候,如今见颜氏开了口,少不得讨饶。
“绿影她来自乡间,不懂得规矩,求祖母看在她是初犯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吧。”
颜氏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便道:“原是该打十个板子,既然你求情,就打五个板子,以示惩戒。不过,不可再犯。”
这时有小厮进来,颜氏便问道:“可是五小姐六小姐回来了?”
小厮:“回老夫人,五小姐在回来的路上,说是已经上船了。六小姐回了沁芳阁,说是换了衣裳就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方姨娘有几日没有见到女儿了,想念得紧,当即站起来道:“我去瞧瞧六小姐。”
袁氏来不及开口,颜氏已经喝道:“越发没有规矩了,你平日就是这么教养馨兰的?你这做姨娘的不知分寸,康儿又如何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养育?”
方姨娘一大早一连受了两次训斥,委屈地用帕子理着眼角,却是再也不敢放肆了。
颜氏道:“你既回来了,也该去佛堂上柱香才是。”
“祖母说的是,孙女受教了。”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也不知是七小姐谦卑的态度,还是杜成康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总之颜氏十分受用,看七小姐的眼神也和蔼了几分。
杜成康却一愣,以往都是在宗祠上香,然后写进族谱,母亲今日怎么……
但他不敢当面说出来,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至于族谱……还是日后有机会再说吧,反正来日方长。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杜府的佛堂而去。
青烟袅袅,佛堂最正中央的,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督察院右督御史的先祖。跟着依次是高祖、曾祖、祖父及他们的妻室。颜氏先上了一炷香,然后依次是余下个人,主角因为是备份最低的,因此是最后才上香。七小姐很遗憾也很无奈上头没有自己生母的牌位,杜家是不会给没有生过儿子的妾侍一个牌位的。除非那个妾侍有莫大功德,或是后来她的后辈奋发图强,给她请封诰命夫人。否则即使黄泉路上,也只能是孤魂野鬼。
七小姐很是心酸,她对生母的印象很少,却很深。
上香结束后,袁氏本以为会进行下一个环节,谁知颜氏却没有按照她预想的牌理出牌,忽然道:“康儿,你想过给七丫头起个什么名字?”
杜成康如坠云里,含辉斋时,他明显地看出母亲对女儿的不喜,所以哪怕是没有去宗祠上香,他也没有提出辩驳。他甚至想着,等过些时候,母亲发现女儿的好来,到时候他再提出来,希望应该算大。可是前一秒还阻止了女儿去宗祠,下一秒突然变了颜色莫名地好起来,还想起他差些都要忽略的细节。
任是谁也想不到颜氏前后一冷一热态度是为何。袁氏及顾氏均以为是婆婆在立威,而真实的用意,恐怕只有颜氏自己才知道。
杜成康琢磨不透母亲的心思,但母亲愿意提及女儿的议名,他还是很高兴的。当即拱手道:“回母亲,稍后我就回去查查。”
袁氏笑道:“怎地还用查?老爷不是一直念叨着几个名字,说是不知道选哪个好么?如今既然七丫头也在跟前,不妨大家参考参考,也让她自己心里有个底。”
杜成康道是,便娓娓道来:“七丫头这一辈是兰字辈,五丫头雅兰,取深谷雅兰,有高洁之意。六丫头馨兰,取自馨香满园,有慧质之意。至于七丫头……”
“儿子这里倒是有几个名字,母亲看是哪个好?”
玉兰仙姿,取傲骨之意;岸芷汀兰,取坚忍之意;墨兰扬骨,取巾帼之意……母亲认为哪个好?”
颜氏听罢,默不作声。过了些许时候才道:“你自己生的,自己决定就好。”
杜成康转头问女儿:“你喜欢哪个名字?”
七小姐道:“一切全凭父亲做主。”
方姨娘听来,心里又是一阵不满。当初她的女儿起名字时,可没有这般阵势,顶顶就是杜成康拟了一个草稿,然后也不问问她的喜好,就定下了。幸而女儿一直养在她自己身边,这才有了一点安慰。她之前已经受过两次责骂,这次不敢明着来,心里却是大大的不舒服。
袁氏却玩笑道:“老爷果真是偏心得很呐!当初给六丫头起名字时,可没见老爷这般上心。”
方姨娘心中那刚刚熄灭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看向七小姐的眼睛里多了愤怒。她越看越觉得胸闷,难道就是因为是那个人生的,所以一回来便夺了她女儿的位置?方姨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以至于接下来的话,根本没有仔细去听。
而一向善良的袁氏为何要说出这种一听就知道是挑拨的话呢,她心里还在为之前自己被算计耿耿于怀,所以才想着挑动方姨娘大闹,趁着混乱的几日查出实情来!且在她心里,六丫头及七丫头毕竟是庶出,根本没有办法与她的嫡出女儿雅兰相提并论。接回一个小姑娘自然有杜府的开支收着,能够用她来挫挫方姨娘的锐气,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谁也不知道对方下注多少,砝码为孰。然颜氏听到袁氏用一个孙女去诋毁另一个孙女的话,心里不大乐意了,当即便道:“好了,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我们杜家这一代……”
“若是传扬出去,外人只当我们杜府没了儿子,连教育出来的小姐也是这般不堪,平白遭人笑话了去。”
说着顿了顿,又叹气道:“眼下也只有她们三个姐妹,日后杜府的将来,也就指望她们三人了。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才是正理,如若不然,日后阴曹地府,我也不知有何颜面去见杜家列祖列宗。”
颜氏的话,竟是把一大家子都绕进去了个遍。她自己育有两子,然兄弟二人皆没有儿子,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偌大杜府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儿子,无论杜成康、杜成安及其妻妾,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杜成康性格庸懦,闻听母亲之言立刻感同身受起来,只当母亲责备于他二人,当下也只愧疚地低了头。
杜成安呢,面色如常地站着,乘着空隙悄悄握了下妻子的手。
颜氏见达到成效,这才道:“既然康儿左右为难,七丫头的名字就由我来定。”
七小姐微微半蹲:“孙女谢祖母。”
颜氏也没有看她,道:“这孩子在庄子上长大,倒是还没有被养歪,我看着也是个好的,就叫汀兰吧。”
岸芷汀兰,汀兰,杜汀兰。
杜府七小姐的名字终于落定—杜汀兰。
这一番下来,似是极为圆满。颜氏高兴道:“总算还是凑齐了。今个晚上吩咐厨房那边,做些汤圆来吃。”
一面又对大儿媳道:“你再派人去瞧瞧,五小姐回来了没有?若是未回,还有多久时辰?我记得她最是爱吃这甜的点心,也让厨房那边注意着时辰。”
袁氏笑着接话:“母亲莫要担心,她往日去,大抵也是这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想起嫡孙女,颜氏眼角处的笑容多了些,顺带赞扬了袁氏一句:“是你教的好。”
袁氏受宠若惊:“儿媳可不敢居功至伟,雅兰虽是我亲生,却是杜府嫡女,她行事作风自然是母亲请了最好的师傅,也是母亲平日的言传身教多些。说到底,还是母亲厉害。”
颜氏笑得合不拢嘴。
若然往日,方姨娘必会仗着大老爷的宠爱争个高下。深宅之中虽说妻妾身份有别,但娘家再是显赫,架不住丈夫的心,反而也需要为丈夫安排妾侍来保全自己主母的地位。大房虽不是以上情况,也相差不大,好在杜成康妾侍极少,袁氏也不是个善妒的,加之上头还有颜氏,所以袁氏对方姨娘这位现今大老爷唯一的妾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方姨娘当然不敢与正室较劲,但是往日颜氏对她所生的六小姐也是极为疼爱的,如今回来一个同样庶出的女儿,似是提醒了颜氏六小姐同样庶出的身份。方姨娘这一刻感受到嫡庶有别,心里千般不是滋味,她将今日的种种不顺遂怪罪到他人身上。
新回来的七小姐杜汀兰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人记恨上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见面礼大房妾心生怨怼
立名目方嬷嬷夜探绿影
杜府的正厅位于府中以东方位,穿过前院的花房便是。正厅通常用于宴请宾客、会见友客,或是重大决策时,因为颜氏是孀居,正厅已经许久不曾用过,距离上一次,还是杜成康接旨就职之时。然毕竟是一府主位,每日仍是有专人打扫着。倘若说颜氏今日把相聚选定在此是为七小姐接风洗尘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但不知颜氏是何用意也好,却不是所有人都有顾氏那般事不关己,或是如二老爷那般洒脱随性,有人是真真把七小姐记恨上了。
今日不单是杜府难得的一家团聚,也是二房第一次见到大房的三位女儿,按理说作为叔父和婶母,不管怎样都是要表示下的。颜氏显然也想到了,因此也没有分男女不同席一说,召集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颜氏坐在正中的位置,左右是两个儿子,原配自然坐在丈夫的身旁。方姨娘是妾侍,不比小姐的地位,所以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她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火大了。
杜府剩下的两位小姐,五小姐杜雅兰,袁氏所生,也是杜府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嫡女;六小姐杜馨兰,方姨娘所出,如今也是由方姨娘自己带着。她本没有资格,不过是袁氏觉得别人所生的孩子,即便带在身边也未必跟自己一条心,反而膈应得慌,于是顺水推舟给了方姨娘一个人情,也正是如此,方姨娘这些年虽然争宠,却也没有特别过分的事情,想来也是知道袁氏可以拿捏住她女儿的将来,不敢太过造次的原因。
两位小姐是同时进来的,手挽着手,很是亲热的模样。六小姐杜馨兰肖似其母,有着一双勾魂夺魄的眉眼和薄且红晕的樱桃小口。年方九岁,身形尚无定论。她一进门就嘴甜地给颜氏请安问好,也顺带问候了嫡母,袁氏含笑点头。六小姐又见颜氏右手边坐着的两人,遂道:“怪不得祖母最近气色好了许多,原来是父亲请回了苦口良药啊。”
一句话把颜氏也逗乐了,笑道:“就你伶牙俐齿。”
五小姐杜雅兰长得像大老爷多些,但性子却是因袁氏的言传身教,处处透着沉稳及端庄。她微微一笑,既然六小姐已经先开了口,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言,只道:“雅兰给祖母请安,给父亲母亲请安,给叔父婶母请安。”
颜氏一向疼爱这个孙女,不仅因为她是嫡出,而且论起性子,却是比六小姐要沉稳得多。她招呼着孙女道:“祖母的宝贝,快,来祖母跟前,让我瞧瞧。”一面又问:“你的外祖父外祖母可好?舅父舅母可好?”
杜雅兰一一答了,正想回到自己的位置,颜氏却招手道:“来,坐在祖母身边,好些日子没见,祖母可想得紧。”
杜雅兰依言,丫鬟将椅子挪出来,如此,杜雅兰就坐在了颜氏与大老爷的中间。
还站着的杜馨兰就尴尬了,她与杜雅兰还算亲近,袁氏也没有克制她们姐妹交往,通常都是同进同出的。颜氏也注意到,笑道:“你也快坐下,六丫头,今日有你们最喜欢的汤圆。”
袁氏冲杜馨兰招手:“来,坐到母亲身边来。”
杜馨兰道谢,再次看了看坐在颜氏身边的杜雅兰,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走向袁氏。
这样,杜馨兰挨着袁氏,身旁是方姨娘,然后是七小姐杜汀兰。
如此,杜府的人员都到齐了,颜氏吩咐厨房上菜,早有侍候在侧的丫鬟过来布菜。
趁着这个空闲,颜氏道:“五丫头、六丫头、七丫头,过来见过你们叔父婶母。”
杜馨兰这才注意到姨娘身边还端坐着一个跟她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女孩子,七丫头?
她疑惑地看着,这几日她去了寺庙上香,府里的事情,姨娘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杜雅兰则是处变不惊的模样。
三位小姐一同站起来,齐声道:“叔父,婶母。”
杜成康点头,顾氏则笑着站起来,自托盘中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锦盒,分长幼递了下去,道:“这是你们叔父和我准备的见面礼。”
原来这托盘中的锦盒一共六个,两种颜色。第一种藏青色花纹排在前面的,诚然是杜成康给的,第二种皮层勾金丝滚边花纹的,应当就是顾氏给的了。
三位小姐接过锦盒,纷纷道谢,依次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杜馨兰打开锦盒,见是一对通体碧玉的耳坠子,拿来陪她的衣裙正好,心下高兴起来,眼睛扫过杜汀兰,见里面是一对玛瑙耳坠,跟给她的不相上下,她心里就没那么高兴了,再看杜雅兰的盒子,竟然是一对东珠材质的耳坠。杜馨兰心中不知什么味道,嫡庶有别她明白,可是凭什么一个刚回来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丫头要跟她相提并论,她狠狠剜了眼杜汀兰,心里对这个刚回来的庶妹多了几分抵触。
一同不满的,当属方姨娘为最。自上次在茹古院外偶遇顾氏,顾氏多有亲切,方姨娘便起了巴结之意,如今一盆凉水浇下来,彻底把方姨娘浇了个透彻。女儿是她生的她带的,心里什么想法她一清二楚,再看女儿今日种种,方姨娘在讨厌七小姐的同时,把顾氏也记恨上了。
一席午宴在看似平静的桌面上收尾。
杜汀兰担心绿影,一顿饭吃得并不舒心,也就没有心思去猜测别人的想法,可长辈没有发话前,她不能先退,好不容易捱到她那位突然良心发现并且把她接回来的父亲表达完他的父爱之情,汀兰这才像是赶着趟儿地往知春阁冲。
她没料到,有一个人,先她一步去了。
再说绿影因替汀兰打抱不平而被颜氏罚了五个板子后,就被送回了知春阁。因是颜氏下的令,她又初来乍到,打手们不会手下留情,都是实打实的。可别小看了五个板子,打得都是臀部,对于身子骨瘦小还在发育的绿影来说,也是如同大病一场。
此刻的绿影,正趴在自己的床上,嘴里哼哧哼哧的,直叫疼。
“知道疼还往上撞?你是成心要把自己做贱死!你不知道老夫人一句话就能让你丢掉小命么?”
绿影虽知对方说的有理,仍不服气道:“嬷嬷也教过我,身为奴婢,要时刻牢记,保护主子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如今我做了自己该做之事,嬷嬷还要来怪我!”
那人道:“保护主子也要分清场合!那是你能够说话的地方么?”
绿影嘟嘴,嗯哼了一声,苦恼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嬷嬷,老夫人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多嘴的奴婢怪罪小姐?哎哟,嬷嬷,您轻点啊。”
杜汀兰回到院中,听到的就是这声叫喊。她也顾不得主仆之分,掀了帘子就进了绿影的房门,待见到坐在床沿的方嬷嬷,一愣,随即淡然起来,微微点头,这才对着绿影道:“你有没有怎么样?”
绿影冲着自家主子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小姐,我没事,方嬷嬷的膏药好着呢,一点也不疼了。”
杜汀兰心知她在安慰自己,听着一前一后完全相反的话,正想说些什么,碍于方嬷嬷在场,终究没有开口。
绿影道:“还要恭喜小姐呢,听方嬷嬷说,老夫人给小姐定了名字。”
杜汀兰对方嬷嬷投来一记目光:“原来嬷嬷都告诉你了。”
方嬷嬷原本只是来送药,顺带着陪绿影多说了几句,如今觉得自己该是时候了,便站起来道:“老奴先告辞了。”
竟是一句多余的客套话也不肯与杜汀兰多说。汀兰也不强留,跟着追了出来,道:“多谢嬷嬷。”
方嬷嬷已经离去好远。汀兰这才回过头来,点着绿影的额头道:“你呀,就是不肯听话。”
绿影夸张地大叫:“小姐,奴婢还不是为了你好。”
汀兰替她拢起额际发丝,道:“我自然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也不想你为此伤了自己,你可明白?”
绿影似懂非懂地点头,问道:“我看方嬷嬷对小姐不太友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又瞎想!”
汀兰道:“方嬷嬷或许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们只需要管好知春阁的事,至于其他的,也不是咱们说了算。你呀……”
她说着说着,蓦然发现绿影已经歪倒在一边,沉沉睡去。她轻轻一笑,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回到闺房,自是梳洗了睡下。
今夜是方嬷嬷当值,她快步地走回含辉斋,院内灯火俱灭。她放了心,蹑手蹑脚地走到颜氏的睡房门边,多年的习惯使得她总要守着颜氏睡着才敢离开。不料,她刚一推开门,里头就传来颜氏冷冰冰的声音:“回来了?”
方嬷嬷吓了一跳,心知是被颜氏发现了,也不便狡辩,直直地跪下道:“老奴有罪,老夫人责罚吧。”
颜氏的声音不含一丝情绪:“那不过一个小小丫鬟,你去作甚?”
方嬷嬷不敢告诉颜氏她是因喜爱那丫鬟故而去的,否则绿影受罪将会更多,只道:“老奴私下授意七小姐,说此事乃是老夫人给的恩典。但是没有事先经过老夫人同意就擅作主张,是老奴错了。”
“你当真这样想?”
方嬷嬷不住扣头:“老奴岂敢欺瞒老夫人,老奴在府中伺候老夫人多年,事事皆以老夫人为先,以杜府为重,因此老奴绝不会欺骗老夫人。”
颜氏信了,才道:“行了,你退下吧。日后有事,我自会吩咐于你,可若是再自作主张,休怪我不顾多年情义!”
黑暗中颜氏的脸色如幽冥般,方嬷嬷打了个寒颤,退出门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汗湿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有道是庶长女飞扬跋扈
又道是嫡长女和颜悦色
杜馨兰回到自己的院子莲汐阁,令退了丫鬟嬷嬷,独留下贴身丫鬟翠微,这才发起脾气来。
“那杜汀兰是个什么东西,竟也与我的礼物等值!”说着摔碎桌上的茶杯。
翠微看着,只管往好处劝道:“小姐消消气,二老爷二夫人毕竟刚回来,对府中情况知之甚少,对待六小姐和七小姐一视同仁也属正常情况。”
杜馨兰素来被溺惯了,翠微这套说辞在她看来不足为信,冷哼一声道:“二房的人如此也就罢了,为何祖母也要给我难堪?定是那贱蹄子回了来,在祖母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砰!”这次是将那锦盒也扔了下去,锦盒内里一面,乃是玻璃制作,这般下手,与那茶杯无异,四分五裂,碧玉耳坠随着横陈在地上,分外显眼。
翠微连忙躬下身子去捡。
“这是怎么了这是?”
方姨娘一出正厅就跟着女儿来了,半路遇上沁芳阁的下人,说是大老爷传了信,晚上要来她的沁芳阁安歇。方姨娘正愁抓不到吹枕头风的机会,突然喜从天降,自然要回去先安排妥当,这才赶过来安抚女儿,见到的便是女儿扔东西撒气的场景。
她吩咐翠微收拾了东西,再去打一盆新的热水回来。
待屋中只剩母女俩,杜馨兰便将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倒给母亲,说着说着,自己先红了眼眶。
想她自出生起就被姨娘惯着,父亲护着,母亲那里,也从不把她当做妾侍所生的对待,任何东西都是只要杜雅兰有的,就少不得她那份,还有祖母那里,也从来没有一句重话的。
如今才短短一天,就是因为杜汀兰回来,一切都变了味道似的。
方姨娘知道女儿的委屈,当下也把那日巧遇二夫人的事情告诉了女儿。杜馨兰抬起头:“姨娘,会不会是你会错了意?”
方姨娘笃定道:“怎么会,你今日看你婶母,是不是一直淡淡的,冷冰冰的?可那日她遇到我,一直是礼遇有加。”
又道:“女儿你放心,姨娘断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今晚你父亲来,我便要与他说个明白,看到底是我的女儿好,还是那个贱人生的强。”
“哼!他眼下只惦记着那杜汀兰,未必会对姨娘的话放在心上。倒是可以去母亲那里一试。”
方姨娘见女儿有了主意,这才道:“你能想明白自是最好,你叔父那边,无需介意,你那婶母多年来,却是连个蛋也没孵出来,你叔父又是那般散漫的性子。日后这府中,只怕也是要交给你父亲的,只要姨娘在,你的位置就会跟五小姐不差分毫。”
杜馨兰轻轻地“嗯”了一声,看似放心地靠在方姨娘肩头,心道:杜汀兰,我不会让你好过!
母女俩这边相商着,翠微已经将打碎的茶杯收拾了,回来回复道:“姨娘,小姐,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锦盒出自‘宏锦记’,我们只要重新买一个便可。”
方姨娘道:“知道了,你明日就去办好。还有,再看看那耳坠子有无损害,若是有,也一并修好。你祖母最是疼宠那边,这耳坠子日后少不得要带出去几次。”
后半句是冲着杜馨兰而言,杜馨兰不大乐意:“倒像是谁稀罕她一副耳坠子似的。”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话,方姨娘估计着是该午休的时候了,这才起身出来。丫鬟拉开帘子后,她见翠微在帘外站着,喝道:“小姐就快要午睡了,你不在里边伺候着,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翠微低下头:“方才不是姨娘说,不许奴婢在里边伺候么?”
方姨娘一愣,想起确有其事:“行了,你现在进去伺候吧。等小姐睡醒了,在去厨房那边多要一碟双色玫瑰酥来。”
她抬起腿,刚要下石阶,又听翠微道:“小姐现在恐怕不能歇息。大夫人那边传话来,说要带六小姐一起去七小姐处坐坐。”
“什么!”方姨娘如临大敌,当下冲翠微吼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是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方姨娘刚想骂出来,里面的杜馨兰已经听到声响,道:“姨娘,让她进来吧。”
方姨娘反身回了女儿的房间,对翠微很是不满:“这样没有方寸的丫鬟,放在你身边,姨娘怎么放心,不然换一个吧。”
杜馨兰一面挑衣,一面瞪了眼自己姨娘,道:“姨娘又来了,对翠微,女儿倒是放心的。总比放一个太精明的,反而伺候不好了。”
“妹妹在说什么?什么放不放心的?可是丫鬟伺候得不好?”贴身丫鬟紫绡挑起帘子,露出杜雅兰那张仿若幽兰的脸。
“五小姐。”
方姨娘见了,赶紧福身。杜雅兰亲自扶了,笑道:“姨娘不必多礼。”
杜馨兰此时还在挑选衣衫,杜雅兰见了,又笑道:“别选了,妹妹国色天香,就是普通衣衫也能彰显你独有的气质来,若是再盛装,可不是要让我这姐姐无地自容了。”
杜馨兰脸一红:“姐姐惯会取笑我。”
含怨地看了眼翠微:“都是这丫头办事粗心,倒让姐姐还要来等我。”
翠微头更低了,浑身抖了抖。
杜雅兰揪着杜馨兰的鼻梁:“无妨,如若不然,我又怎么看得到妹妹偷懒的样子,咯咯咯咯咯。”
两姐妹这样说闹一番,杜雅兰自然要提出主题:“母亲说,七妹那边只带了一个丫鬟回来,旁的什么也没有。这便要给她再拨些下人过去。那知春阁一直锁着,我也没见到过里边什么样子,如今正巧去瞧一瞧,便邀了妹妹同去,妹妹可否赏脸?”
杜馨兰道:“既是姐姐盛情相邀,妹妹岂有推却之理。”
杜雅兰拉着杜馨兰的手往外走去,她的贴身丫鬟紫绡自动地跟上去,翠微见了,也要跟来,杜馨兰却道:“翠微留下,翠莺跟来。”
翠微神色如常地躬了躬身子,翠莺却是面带喜悦地跟了上去。
知春阁位于杜府西厢,距离莲汐阁并不是太远,杜雅兰姐妹到时,袁氏已经在院中的主位坐下,她还带了一众下人过来。此时正跟杜汀兰说道:“原本昨日就该让这些个奴才过来,可是老爷说天色太晚,二来我也是想着,还是白日里,也能让你自己先归置一番。”
杜汀兰道:“谢母亲。”
袁氏笑着道:“咱们府上的小姐,都是两个贴身丫鬟伺候,如今你的贴身丫鬟绿影受伤,这几日就让杏儿跟着你吧,她也是从府外买进来的,已经调教了一段日子,料是不会出什么错的。不过,往后她若是犯了错,你也不必看谁的面子,凡事,依着府里的规矩来便可。”
“女儿知道了。”
叫做杏儿的丫鬟走到前头,如绿影一般大小,穿着一身杏黄色衣衫并长裤,梳着双环髻,模样周正。她侧身行礼:“奴婢杏儿,见过七小姐。”
然后是四个二等丫鬟、两个粗使嬷嬷、两名小厮。
最后,袁氏从徐嬷嬷手中接过一个约莫七寸的锦盒,递与杜汀兰,道:“这里头是母亲为你准备的一些首饰,你姨娘去得早,也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留给你。如今你回来了,我这做母亲的,自然是要为你备齐了。”
杜汀兰一看,锦盒内皆是上好的首饰,珠钗玉环及耳坠,各是两套颜色不同的,成色也好。她有些惊讶:“母亲,女儿原是用不了这许多的。”说着就要退回来。
袁氏压下杜汀兰的手,道:“我本以为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嬷嬷照顾你,自然无恙,谁知会怠慢你……好在如今你总算是回来了,也让我这做母亲的,有机会补偿你。你若不收,便是要与我这母亲生分了,还是,你以为那原就是我的主意,不肯相信与我?”
杜汀兰忙解释:“母亲误会了,女儿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太贵重,女儿……”
袁氏拍拍她的脸:“傻丫头,你是杜家的女儿,这些东西,你五姐姐受得起,六姐姐受得起,你就受不起么?好了,不要再推脱了,杏儿,把这些首饰替你家小姐放到梳妆台上去。”
杏儿动作麻利收好了,袁氏见了,很是满意。这才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玛瑙镯子,套在杜汀兰的手腕上:“你婶母送你的是一对玛瑙坠子,配上这个镯子最是好看,这个,也算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
杜汀兰不好拒绝,只得收下。
杜雅兰假装吃醋道:“母亲,你怎地对七妹妹这样好,镯子独独只有她,却没有我和六妹妹的份。”
杜汀兰站起来,对雅兰、馨兰见了礼。
杜雅兰看着杜汀兰,不无艳羡道:“我从前只以为六妹妹穿青色衣裙好看,不想原来七妹妹穿起来,也这般好看。”
杜汀兰本就不满,又见袁氏把那玛瑙镯子给了杜汀兰,那可是她求了好几次也没有给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杜汀兰,她心里不愿意,听了杜雅兰的话,只觉得腻得慌,扭捏地把脸转到一边。
袁氏笑着戳了戳杜雅兰的额头:“油嘴滑舌,你在我那讨得东西还少么?”
杜雅兰吐吐舌,牵起杜汀兰的手,道:“往日祖母一味嫌闷,如今我们都回来了,明个咱们姐妹三人就陪祖母打马吊去。七妹妹,你可愿意。”
杜汀兰只觉得这位姐姐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当下也道:“五姐姐相邀,妹妹定然却之不恭。”
袁氏道:“这就是了,你七妹妹刚回来,对于府中一切都还陌生,由你们姐妹带着,她也能松快些。”
杜雅兰颔首应道:“女儿知道了。”
袁氏见安排妥当,带着人回去了。临行前,杜雅兰拉着杜汀兰说了许久话,后见天色不早,料想七妹妹还要安置下人,这才不舍地告别。无意中触及到袁氏送的镯子,道:“过几日就是十五,妹妹那时再戴着母亲和婶母送的这套头面,保管母亲还有婶母高兴。”
杜汀兰吁出一口气,她早想取下来了,如今有了借口,也就顺水推舟:“是。”
刚一取下,杜馨兰便凑了过来:“七妹妹,我能看看么?”
杜汀兰不疑有他,顺手递了过去。
贴身丫鬟翠莺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来,杜馨兰更是娇笑着,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手指在接触到的瞬间一弯,那镯子就“砰”一声掉了下去,应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