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漫天火海,我不会见你
十二月末的夜,寒风很冷,民宿旅馆五楼紧闭门窗的客房,是地中海风格。
靠坐床头面色素净苍白的女孩,衣着单薄,看着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现冰冷一句:“我不会见你”。
五个字,就能让眼泪猝然砸落。
眼泪氤氲的视线里,还有新的信息入来,她已经不再看,只是将自己深深埋进膝弯。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无力,握着手机仰躺在床里,望着顶上的琉璃灯。
过于年轻的容颜与那空洞悲伤的眼神仿若格格不入,很久很久闭上眼,仍有如线湿意从眼角一路划过耳际。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遭的热感逼得人醒来,睁开眼却是满目仓皇。
未拉尽帘子的窗外,映着通红火光。
她下了床,赤脚跑去开门,踩到了早前不小心打落的玻璃杯碎屑,很快有鲜血从足底蔓延开来,尖锐的疼痛顾不上,握上门把,却发现,怎么推都推不开。
夜里静得似乎只有火苗窜起燃烧的声响,她又慌忙跑去推窗,血迹跟着脚印洒了一路,从门口到窗边,却发现,窗子同样打不开。
环视四周,大火蔓延,惊惧与绝望是心中最强烈的感觉,浓烟滚滚,甚至喉咙里都发不出呼救。
大火,要将一切吞灭。
如果那夜有人曾远远目睹,一定会深深记得,整栋楼被大火笼罩,那骇人的漫天火光——
……
美国,西雅图
黑暗里,熟睡的身影蓦然惊醒,坐起身抱着被子喘息不止。
明明是冬天,却大汗淋漓,汗湿的长发贴着肩背,额边发丝凌乱。
大口喘息了好一会,才稍稍压下心脏的狂跳,却依然心有余悸,脑海中全是大火,身子发颤。
啪——
一阵微响,眼前突然一阵明亮,她呆滞地转头看向门的方向时,入来的人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情天,又做噩梦了吗?”
声音温和的女人快步来到她床边,担心地打量她,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叫声令人心慌。
女人又转身进了浴室,一会出来,手里多了一块干毛巾,给她擦汗。
情天抬手接了,“我自己来。”
声音有初醒的干涩,尚还带着微微沉重的呼吸。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拭汗的间隙,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彼时是凌晨四点一刻。
汤悦看着她,面色有些担忧:“国内来了电话,林简在门外等你,有话要说。”
“国内”二字让情天莫名心中一提,点头:“我披件衣服。”
三分钟后,汤悦给穿好衣服的情天手里放了杯温水,走到门边示意外面的人可以进去。
情天坐在床沿慢慢喝水,刚才的噩梦出汗让她失了太多水分。
一个穿着卡其色休闲风衣,四十来岁年纪,气质斯文的男人,坐在了她跟前的椅子上。
斟酌后,他望着她:“情天,刚才我接到国内的急电,沐老先生又刚刚经历了一次抢救,这一次……情况很不乐观。”
情天轻轻抿唇,如墨长发披散在肩背,侧颜沉静,半晌点头:“该回去了。”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立刻就给你订今天的航班。”男人伸手,大掌轻拍她的肩:“其余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办妥,你回去……我相信你可以的。”
男子起身要走,情天突然唤:“林简。”
林简转回身,眼神询问,她看着他:“谢谢你。”
林简一怔,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二小姐,你别说客气话,我应该的。”
这一声二小姐才是让情天一怔,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
极淡地扬唇,她点头:“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002.不能再等,请你嫁给我
从西雅图回国内不是短途,而且这次正式回去,再怎么急有些东西还是要稍作准备,所以林简最终给情天订的航班,是在当天晚上。
凌晨四点醒来之后,再入睡就一直睡不着,情天侧身躺着对着窗口的方向,眼睛里一片空茫,眼帘里的黑夜,逐渐翻成鱼肚白,晨曦隐隐映在她眼中。
于是起了身,梳洗之后便到楼下花园走走。
圣诞节刚过,未撤走的布置还残留着些节日的气氛,情天却没有什么感觉。
在西雅图两年,圣诞节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甚至,她一度在临近圣诞的日子会心情特别不好。
正在楼下花园陪女儿琳达玩耍的汤悦看到情天下来,转头看她,看着她不发一语坐在不远处树荫下的摇椅里,轻轻闭上眼睛。
明明才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却不像别的同龄女子那样活力明亮,有着特别淡然的气质。
晨光洒在她脸上,面容沉静动人,汤悦一直觉得情天很好看,是沐家最好看的孩子,如果情天再开朗一些,那么一定是闪亮的焦点。
突然被一双大掌捂住了双眼,吓得情天身子微微一僵。
“猜猜我是谁?”
身后的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情天当然知道,握着那双手拉下来,转身:“别闹。”
一转头,身后站着的男子清俊帅气,脸上带着清亮的笑,眼眸映着晨曦暖意。
变戏法一样,他从身后拿出一大束玫瑰,“想我了吗?”
情天接过来时微微笑,他便环上了她的腰,低语:“今天没事,跟我去一个地方。”
汤悦早在情天被捂着眼睛的时候便带着琳达离开了园子,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情天抬头看他,“今天怕是不行。”
她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拥抱,不动声色微微退开了身。
“为什么?”
男子微微蹙眉,望着她。
“国内家里有事,我订了晚上的航班回去。”
“……那么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国内家人,但从没有想过这么突然就要回去。
不知道为何,男子突然隐隐升起些少有的不安,认真望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她的摇头在他的预料之中,却还是让他心里腾起一阵失落,拉着她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
他扶着她的肩弯身站在她跟前,沉默好一会,从浅棕色风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
情天看着他掌中,打开的丝绒盒子里是一枚漂亮的钻戒,不是十分奢华的款式,但足够精致。
面前的人突然单膝跪地,就这样跪在了她跟前——
“我顾西迟,想娶沐情天为妻,今后一定好好对你,好好爱护你。情天,请你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西迟……”
这突然的举动,不得不让情天惊讶。
答应当他女朋友,但是却还没有想过,结婚,这样的事情。
顾西迟期待地望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原本他今天安排了一系列的活动,想着这戒指等到晚上时机合适氛围适宜的时候再给她,但这突发的状况,让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在等眼前女子的回答,而她在沉默。
墙上挂钟行走的指针,一秒一秒如此清晰,此时的每一刻,都比平日漫长。
无疑眼前的男子英俊帅气,家世好,对她也很好,可情天握着他的手掌收拢起,钻戒包裹在他掌心。
“抱歉,西迟。”
003.以前见过的,都不算最好的
“尊敬的各位乘客,我们即将降落于鹭城机场,为了您的安全,请——”
空姐动人温和的声音从广播里娓娓传来,夜行航班,头等舱内,一袭商务精英装扮的许途抬手看了下腕表,时间是晚上九点过五分。
转头看向身边,倚着靠背侧向舷窗闭目养神的男人,侧脸在黯淡的光线下依然轮廓清晰,五官立体清俊,也唯有在睡着阖眼的时候,才会少了几分醒时让人胆颤的冷锐,然而,好看的薄唇即便轻抿依然像线,给人一种迫人的压力。
许途嘴巴微张,在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出声去唤,却听到阖目的男人低淡的两字:“到了?”
“是,先生,再过一会就要落地了。”
如果不是这声音已经极为熟悉,许途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因为,容颜清俊的男子,跟方才姿势神态别无二致,依然低眉阖目,仿似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庆幸于不用自己开口将老板唤醒,许途心中微微吁了口气,忙回道。
靠坐舷窗的男人肩膀微动,稍微调整了坐姿,这才缓缓睁开眸。
那时候美丽的空姐正好从前走来,面带最好看的微笑扫视乘客坐席,就这么不期地对上了那一双眸子。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暗幽深黑,仿佛只要深看一眼,就能将人的心都吸进去。
空姐脚步怔住了,失了礼貌,视线无法转移,直到被她望着的那一双眸中透出冷意,让如此温和的舱内,她的背后徒升一阵冷。
身为空乘,往来多少航班,她见过多少乘客,其中不乏商贾贵胄,也不是没有长相俊美的男子,然而这是第一次,空姐仓皇收回目光,暗暗深呼吸调整微乱心跳的同时,心内感叹一句:原来以前见过的,都不算最好的。
男人当然不知,刚才自己被人在心中怎样惊叹了一番,只是漠然转首,望向窗外。
十二月末,几千米高空之外,天幕只有一片深沉的黑,飞机缓缓下降,垂眸便可见一片黑暗中多了点点光亮闪耀,像是散落在漆黑沙滩上的熠熠宝石,或零落,或连绵成珍珠串成的线。
那是从高空俯瞰,鹭城的灯火。
男子清冷俊逸的容颜映在窗上,只有面无表情的漠然,高空下的灯火再美,照不亮那太过深黑的眸。
鹭城机场,除了从C市而来的航班稳稳落地,一架从太平洋彼岸西雅图而来的飞机,也刚刚途径迫降于此。
“不清楚,只知道备降了。”
过道旁,落地窗前,一身米色修身风衣的女子,长发披散如藻如墨,一手握着电话,低首的时候发丝滑落颊边。
“知道了。”
面对着玻璃窗,外面一片深沉夜色。
清淡的语调遮掩不住动听的声音,说话间女子转首,望向不远处,别人才得以窥看到,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容颜,眉眼清淡,杏眸却有初开的淡淡梅花色,是的,像梅花,清冽又动人。
拉着行李箱刚好经过的一个年轻男子,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回眸的她,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而身后不远饮水处,正有一个女子笑着朝她走回来。
“先不说了,安顿好了给你信息。”
挂掉电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她跟前。
来人上来噗呲一笑,“情天,又一个看你看呆了的傻小子。”
004.是他忘了,今天这日子
“肚子还疼吗?”
没有理会好友的调侃,情天接过她递来的水,自顾喝了一口。
“好些了……今天是不是有些倒霉,飞机备降,我还闹了肚子。”
喻雁皱眉,空下的一只手拉起行李箱。
两人就这么一手杯子一手拉着行李,在逐渐安静下来的通道里不紧不慢地往出口去。
晚上九点二十分,机场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大巴士,从车窗可见上面已经坐了些人,车门边有机场的工作人员候着,看到两名年轻女子上前,礼貌道:“非常抱歉,上车前还请出示一下相关机票证件。”
在喻雁还往包里去掏的时候,情天已经将手里的机票证件递了过去,工作人员低头核对,再抬眼——
谁说证件照就一定是一个女孩子最丑的照片?
他此刻面前的这一位,照片与本人都一样很漂亮,如果真的说有什么不同……那么或许就是,证件照片里,照不出这年轻女子好看眉眼中清净淡然的光。
今夜,原定从美国西雅图前往C市的国际航班因故在鹭城备降,由此产生的延误由航空公司负责,整个航班的乘客都被集中安排送往附近的一座酒店入住,等待搭乘明日一早再前往C市的航班。
而情天与喻雁,她们是最后上车的两位。
点好人数,当大巴士的车门缓缓合上,人来人往的机场门口,从里才刚刚走出几人——
“蔺董。”
晚上九点二十五分,许途与老板从机场迈出。
在外候着的各色车辆中,一辆明显高大奢华的黑色座驾旁站着的年轻男子,立即小跑着上来,对着一袭黑色风衣,仿若包裹了夜色的颀长身影恭敬道。
“车子就停在那边。”
为首面容冷峻的男子未发一语,大步朝外走去,许途紧跟在后对那年轻男子吩咐:“车钥匙给我,你与他们将行李先送到酒店。”
他们身后紧跟着出来的,是两名同样作商务精英打扮的男子,推着行李车,其实行李并不多。
到了车旁,身形挺拔的男子止步,许途已经跟上来,递上手里的烟与打火机。
交代了余力来接机,许途当然记得让他带上他们老板要抽的烟。
如果不是因为夜色深,此刻那抹高大俊挺的身影立在豪华车驾旁拢手点烟,火光在眼前明灭照亮英俊侧颜,必然会成为过往行人瞩目的焦点。
余力以及另两个属下已经把行李放好,先将一辆座驾开离。
许途才要张口,握着的手机响了,那是刚才递烟跟打火机的时候,老板顺手递给他拿着的。
看了眼亮起的屏幕,许途上前道:“先生,白小姐的电话……”
身前的老板依旧未发一语,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许途心中叹息,走出两步才压低了声音去接。
“白小姐,先生的手机在我这儿——”
……
身后是属下隐隐说话的声音,周身拢着与寒夜一样冷意的男子伫立在车旁,一手插裤袋,一手修长指间夹着烟,好像身后的那一通电话与他毫无关系,抬首眺望机场外,微吐薄雾。
夜色里的鹭城,满是璀璨灯火。
约摸只过了十几秒,许途已经结束通话上前,拉开后座车门时忍不住恭敬道:“先生,这两日您一直没休息好,今夜时间不早,要不——”
余下的话在喉间,只因身前男子淡淡一扫的那眼,许途便噤了声——
那看似漫不经心平淡随意的一眼,足以让许途脊背一凉。
跟在老板身边那么久,是他忘了,今天这日子,他早该比往日更小心谨慎。
005.平价海鲜餐馆,与他格格不入
鹭城,十二月末,夜风起的时候,吹来的是海的味道。
如果说在机场时感觉还不明显,那么此刻走在中山路的步行街头,呼吸的时候,空气都带着微微一丝凉凉的咸。
这是一座有名的海滨城市,每天有无数外地游客慕名而来,不管白天或是夜晚,这里都可以看到最美的海景。
寒冬深夜的步行街头,行人游客已经少了很多,被灯光光晕笼罩着的各色店铺,从店名到装修风格,大多都是文艺而浪漫,在夜间尤显诗意温暖。
许途就这样跟在老板身后,看着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前边缓步前行,似乎那些林立的店铺灯光都映在老板的眸中,又似乎,什么都入不了老板的眼。
打从在步行街入口下车,走了一段,蔺君尚便将风衣脱下,左手腕上搭着,右手指间腾起烟雾渺渺,步伐潇洒,走路生风。
不多时,一支烟方尽,步行街的十字岔口处,他长腿停步,驻足钟楼下,又从烟盒抖了一支烟,含在唇边拢手点火。
有拎着精致纸袋结伴走来的年轻女子谈笑间看过来,撞见那一张清冷俊逸的容颜时便红了脸,羞了颜,不敢看,却又忍不住频频往他偷看。
许途微微皱眉,从机场出来,老板手里的烟就没有断过,却什么都说不得,也不敢说。
看到老板又往前迈步,他紧跟上去,但始终保持着前后的距离,话不敢多。
拐进步行街的一条岔路,一家餐馆出现在眼前。
鹭城是海滨城市,这家餐馆与附近别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招牌普通而大众,主打的是当地菜色与海鲜。
走在跟前的男子墨色西裤,双腿修长,上身一件浅灰套头V领羊毛衫,儒雅质感,搭着风衣外套的左手腕上隐隐显露价格不菲的精致腕表,就这样大步走进了店里,那一幕让跟在身后的许途看着,不得不觉得,格格不入。
是的,格格不入。
向来只出入高档场所,出行有豪华座驾接送,面孔几乎只常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的出色男人,跟眼前这平价的海鲜餐馆,真的格格不入。
偏偏,这儿是他家老板连忙两日公事不曾好好休息,今夜下飞机之后却要来的第一个地方。
海鲜餐馆内灯光很亮,没有什么讲究的装修,顶上的灯光来自最普通的白炽灯管。
餐馆内只有寥寥一桌客人,刚从厨房出来的中年老板娘看到有客进来,抬头一望,竟是愣了愣。
然后赶紧快步上前,似想要殷勤却又不敢太过热情,搓着手笑着道:“先生,您来了——”
气场迫人的男子没有答话,也不需要别人引他入座,在靠近门口第二排的一张圆桌前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仿佛对这里完全不陌生。
那座位是面对店门的方向,只要一抬眼,便可见店门旁大玻璃窗上用红色胶布贴成的字,那是时令海鲜的名称。
许途心想,向来挑剔的老板,曾几何时,对这样的环境有这样的容忍度。
“我这就让他们上菜,您稍等,您稍等——”
老板娘笑着快步离开了,许途站在一旁,目光里是依旧不言语的老板,还有这怎么看,都与他们老板格格不入的餐馆。
格格不入这个词,短时间内在许途心中就出现了好几次,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006.三年,不可能轻易忘
没多久,老板娘与两个伙计一人端着个盘子上来,用最恭敬的姿势,在圆桌上放下的,是三道当地再平常不过的平价食物。
“酱油水炒海螺,烤生蚝,还有一道炒秋葵,齐了。”
带着本地口音的老板娘报上菜名,眉眼依然带笑。
相比邻座那一桌子的各色海鲜,这三道在当地再平价不过的食物,摆在圆桌上显得尤为节俭。
可是许途就这样看着自家老板面色不变地执起了筷,夹了一筷子嫩绿的秋葵一口吃下。
仿佛,往日他吃过的鲍鱼山珍,与他面前的嫩绿蔬菜没有任何区别。
邻桌吃饭的客人在谈笑,隐隐喧哗,更显得这桌的沉默。
许途一个眼色,老板娘跟伙计都退下了。
烤生蚝没有动,酱油水炒海螺也没有动,筷子只落在嫩绿的秋葵上,许途看着老板又吃了两口,虽然神色淡漠但动作极为优雅。
放下筷子的时候他拿起边上一瓶啤酒,许途立马从桌边取了只干净的杯子放到老板跟前,却听到他低淡的一个字:“坐。”
这几乎是自下飞机后,老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只一个字。
许途在老板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看着老板已经给另一个杯子里也倒了啤酒,推过来。
他有些惶恐,伸手先去接,看到老板已经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要再倒满。
还是忍不住出声劝:“先生,您刚犯过胃病,酒还是少——”
如果说在离开机场前,老板曾给过他唯一一记眼神,那么此刻,现在,是第二次。
依然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许途的下半句,再次只能咽在了喉间。
不再劝,默默将老板给倒的酒也喝干了。
不远处的老板娘站在柜台前,姿态尤显拘谨,目光不时往靠门口第二排的圆桌望去,只要那边有什么吩咐,她第一时间就能知晓,不敢怠慢。
这样的视角,只可以看到男人沉默挺拔的背影,这么英俊出色且浑身透出迫人气场的客人,老板娘不可能轻易忘。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是在三年前。
也是寒冬的天,同样是晚上客人已经不多的时段,门口有客入来,她抬头说“欢迎光临”的尾音,怔在男子的身影上。
人到中年,开着饭馆,见过形形色色的食客,那是第一次,老板娘脑海中出现一个词,“惊为天人”。
容颜英俊的男子气质尊贵不同常人,就这么往店内一站,突然让她的餐馆显得格外寒酸。
那时随男子身边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十分年轻的姑娘,光洁的脸庞美丽的眉眼,清新又动人,让她脑海中难得出现了第二个文绉绉的词:天造地设。
那一晚,高大英俊的男子与娇小依人的姑娘,也是坐在临近门口第二排的那同一张圆桌,那一夜他们点的,也是这样的三道菜。
是的,两个人,在深夜的时候点了三道不能算正餐的菜。
他们在餐馆停留的时间并不算长,当时老板娘也是坐在柜台前,笑眼眯眯地望着那一桌,望着那样精致的一对男女的身影,赏心悦目,觉得自己的饭馆也跟着蓬荜生辉起来。
后来呢?
以为像是其他外来旅行的食客一样,只是一生有缘遇到一次,是过客。
没想,第二年,这位先生又来了,稍稍怔愣之后,老板娘就认出了他,只是这一次,他身边,没有那姑娘。
今年是第三年,与那位先生一同来的,是他的助理。
007.独自纪念,我很想你
有人靠近了柜台,出神的老板娘也没有注意,直到几张百元钞票搁在她眼前的菜单上。
跟前的人是许途,她回神,忙拿起钞票道:“多了——”
许途抬手阻止了她欲要还回多余钞票的手,转头望,圆桌那一侧,男子背影挺拔,却隐约透出落寞。
“老板满意就好。”
今天下午他曾打电话来预定位置,提前叮嘱那三道食物的食材一定要有。
除了面对老板,许途与外人说话时也算得少言,老板娘随着他看向那一桌。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菜色……像是在独自纪念着什么。
她有些话忍不住想要脱口去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是她店里的食客,她又怎能多嘴去问别人的私事,更何况是如此身份尊贵的客人。
跟前的三道食物,始终只有秋葵动过几筷子,沉默喝酒的男人,清俊的五官背对过于明亮的餐馆灯光,光影里容颜越发显得一半沉郁,一半冷然。
仿佛店内别处的喧哗都被自动屏蔽了一般,影响不到独自坐在圆桌前面容沉郁的男子,仿佛整个店里,只有他自己。
又拿了两只新的空杯子,他开了罐装的椰子汁倒入,两杯七分满。
一杯放在了与他打对面的空位前,一杯他自己喝尽。
垂着的黑眸让人看不清他眸中色,只是那瘦削下颌上,好看的薄唇抿得比今日任何时候都紧。
似乎有道叹息混在店中喧哗的声音里,没有人注意,也不知是否真存在过。
随后起了身,长臂捞起搁在一旁的风衣外套,他便走了出去。
许途看到,赶紧跟上了。
身后餐馆里,老板娘还尤自站在柜台前,手里捏着几张百元钞票,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
明年这个时候,这位先生,还会再来么?
“情天,你才刚走,我便很想你。”
酒店房间,倚着窗台长发如墨披肩,侧颜沉静的女子,耳中传来电话那头温柔的表白。
男子声音清越,低低述说情话,哪个女孩子不容易心动。
情天轻轻抿了唇,眺望窗外深沉天幕的漆黑眸子中,有浅浅柔软。
那边说:“过阵子,我回国陪你。”
她说:“好。”
喻雁从浴室出来,似乎才要说什么,发现站在窗边的人是在打电话,便默默坐在床沿用干毛巾擦头发。
“今天在飞机上累坏了吧,赶紧休息,到了C市给我报个平安。”
电话那头又道,情天“嗯”了一声:“晚安。”
握着手机转身,收获的是喻雁略带深意的目光,挂了电话,情天手机随手搁在桌上:“我去洗澡。”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平时清冷,面对顾公子的时候应该挺温柔——”
喻雁握着毛巾,侧躺床沿手支着脑袋看面前走过的人:“没想到私底下打电话,你也这么冷淡。”
情天从行李箱取了睡衣,抬眸看她:“这算冷淡吗?”
“不算吗?”
喻雁坐直身子正经道:“人家不都说,面对自己男朋友的时候,再清冷的女人也会变得温顺而小鸟依人么?”
情天不禁笑了,墨发滑落耳际,那一笑清淡却美得动人。
“每段感情,都有自己相处的方式。”
她已经往浴室门口走,喻雁趴过来问:“顾公子就没有意见?”
情天摇头,随后浴室门合上了。
“……也是,他那么喜欢你,能把你追到手就满足了,哪还敢有意见。”
喻雁嘟囔着,突然肚子一阵咕噜响,摸着肚子皱眉,跑到浴室前隔着门道:“情天,我突然好饿,你洗好了陪我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听说鹭城最有名的中山路,什么好吃的都有——”
008.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晚上十一点,天很冷,情天却站在了中山路步行街里。
十字路口处,钟楼的指针依然在走,她仰头望着,似乎出了神。
指针一晃一晃,在她眨眼间眼前似乎掠过一些画面。
“情天——”
她转身,看到刚从身后那家店里出来的喻雁,手里满载而归。
“这里真的很多好吃的!”
喻雁将好不容易排队买到的鸡肉卷递过来,情天却摇头:“不吃了,你吃吧。”
她往前走,夜风寒得她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如墨长发也被微微吹起。
本来在酒店里洗完澡就要休息了,喻雁突然说肚子饿,今天在飞机上喻雁曾闹了肚子,酒店房间里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对她说,只想吃鹭城的特色小吃。
怪她,曾经跟喻雁介绍过很多鹭城的美食。
这不,此刻晚上十一点,她们千里迢迢打车,出现在步行街里。
对于长期生活在国外的喻雁来说,这里的什么她都想尝试,比如此刻路过一段灯光比较暗淡的路段,有小贩在卖水果。
“小姐,菠萝蜜,要来一点么?”
年轻的小贩推销道,情天微微一怔,转头,看着几步开外,路灯下,喻雁挑了一盒,付了钱。
喻雁拿着的纸盒里是剥好的菠萝蜜,一手挽着情天胳膊:“好啦好啦,都吃够了,也买够了,我们回去安心休息。”
……
光线暗淡的那一段路不远,便是步行街的出口。
许途去取车,这路段行人多,行驶慢,坐在驾驶座里的他调转方向,目光扫向后视镜,却看到里面映着两个年轻女子路过的身影。
其中一人如墨长发披肩,侧颜静美——
许途心猛地一跳,探头出去看时夜色里车水马龙,光影绰绰,却人影已无。
他突然醒神一般抹了一把脸,笑自己,怎么可能呢?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回到C市,已经是隔日傍晚。
天空不见太阳,但还有些透过云层的光,车里的情天透过窗玻璃看C市的街道景物,恍如隔世。
穿越繁华街区,计程车最终在一家医院大门前停下。
从车上下来,情天眸色微微茫然,直到一声“二小姐”让她转身。
从医院门口出来的是个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模样寻常,看到她的时候男人脸上却显得激动而隐忍,快步朝她走来。
“添叔。”
情天微微笑,站在起风的医院大门外,纤瘦身影显得单薄。
“二小姐,您可回来了!”
向添上前,有些局促却又忍不住端详情天的脸,眼眶微微泛红。
“我们先进去。”
情天的话语很轻,向添回神,“哎、哎,先进去。瞧我,一激动都忘了。”
然后领路在前,医院大门往里的林荫道,向添一步一回头,仿佛怕一不注意,她就消失了。
独立的VIP病房门前空无一人,似是被刻意支开了,向添拧开门时道:“二小姐放心说话,无人打扰。”
她入里,房中很安静,不远处的病床上,躺着一个暮年白发的老人,戴着氧气罩,阖着的双眼边爬满皱纹。
似是觉察有人靠近,老人缓缓睁开了眼,苍老的眸慢慢转动,感觉手指被轻轻捏了一下。
“爷爷——”
老人费劲侧了侧头望去,看清来人时浑浊的眸似乎亮起来些,手指虚虚回握着她,难得浮起慈祥笑意的脸并不苍白,世人说,那叫回光返照。
“爷爷,情天回来了。”
009.烧伤大疤痕,等您回家
到鹭城的第二天傍晚,许途在酒店门外座驾旁,刚刚接了个电话。
察觉有冰凉水渍滴落脸上,抬头,才发现天空落下的雨点。
看来鹭城这两天天气不是很好,不止冷,还时不时地刮起大风,此刻还下起了雨。
旋转门内有人出来,他转头望去,那身影颀长挺拔气势沉稳,正是自家老板。
此次除了来视察盛辰集团在这边设立的分公司,老板也有合作要来这边谈。
其实可以不必他亲自来,只是——
身为C市商业三巨头之首,盛辰集团的董事长蔺君尚想要开拓鹭城这边的市场,已经不止是一时之念。
而他为什么会选择鹭城,或许,要从两年前说起……
“先生。”
出神片刻,蔺君尚已经来到车旁,许途赶紧拉开后座车门。
他们下榻的是国际会议中心酒店,中午处理完公事,蔺君尚便回到酒店休息,傍晚有一个酒宴要参加。
许途绕到驾驶座上了车,雨点还不大,启动开离酒店不远,悄悄从后视镜窥看后座的老板。
只见老板倚着靠背闭着眼,眉间微蹙,脸色,不是很好。
按理说中午回到酒店之后老板是有时间休息的,但,他让自己扎入工作文件之中。
每一次来鹭城,老板都睡得很少,其实这无关忙碌,有关什么,许途心中隐隐知晓,但从不敢多言。
而这一次,从别的城市出差之后直飞鹭城,至此,老板至少已经有三天没有怎么合过眼。
正这么想,察觉后座有异样,许途连忙靠路旁停了车。
后座,蔺君尚神色相比刚上车之时更不好,许途看到他的手搭在胃部,顿时明了一切。
“先生,前面不远有家药店,我去买药。”
说着便推门下车去了。
蔺君尚依然倚着靠背,深邃目光沉冷,望着窗外的车来车往——
是寒冬,天气寒凉,几日未曾好好休息又连着出席酒宴的他胃病犯了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好像不仅仅从胃部传来阵阵冷疼,窗外,昏暗天空起风卷起落叶,鹭城飘着细雨。
雨点砸落车窗,好像也砸进他的心。
很冷,即使车内暖气很足,仍是觉得浑身都冷。
这个鹭城曾有那个人的身影,但现在,不管他再往返多少回,都不可能,再见到了。
——
五分钟后,许途将药买回,还递来一杯温水。
蔺先生坐在后座沉默服下。
彼时同一时间,C市最好的医院,有着极年轻容颜,气质沉静的女子,正坐在独立的VIP病房中,无声落泪。
此行回国,情天住的是酒店。
向添是沐家的老人,给情天的祖父,即是沐氏的董事长沐保泓专职开车,已经有将近二十年。
其实两年前曾经出过一桩事,沐保泓那时曾想让向添提前退休,但向添不愿意,执意留下,沐保泓顾念他对沐家的尽心,便将他继续留在了身边。
“二小姐,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对添叔说,添叔去给您办。”
从医院出来,向添送情天回她住的酒店,路上,从后视镜看坐在后方的安静女子。
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昔日他看着长大的小姐,已经不像当年了。
“添叔,爷爷身边,幸好还有你。”
情天的声音清淡,昨夜在鹭城记挂着这边,一夜没睡好,许是刚才哭过,现在是累了。
到酒店的时候下车,向添下来给开车门,弯身的时候露出脖子,正巧路过车旁的行人目光有些异样盯着他看。
向添神色无恙,从车里拿了围巾系上。
情天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向添右耳下到颈脖处,有一片烧伤可怖的大疤痕。
“添叔,你回去吧。”
往事侵袭来之前,她转身朝酒店门口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唤。
转头,向添刻着些风霜的脸微有动容,嘴唇张合,最终轻轻说:“二小姐,添叔跟老爷,等您回家。”
010.蔺先生,可不是那么容易拿下
回到酒店房间,喻雁已经在房中。
喻雁是林简的侄女,在美国上学,一家也移民美国,因为林简的关系得以认识情天,后来能成为好朋友,也多亏喻雁的主动。
这一次圣诞假期,应是林简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所以让喻雁以回国探亲为由跟着一起来,情天心中清楚。
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喻雁正在房中啃着只苹果,手里摊开一本相册。
“回来了。”
情天脱下外套。
喻雁躺倒在沙发里,声音悠悠:“嗯,很久没有回来,替我爸妈看看那些亲戚已经不错了,我跟你说,好些我真的都不认得,临走他们塞给我一本相册,回来翻了翻,才一一对上从前模样。”
情天进去洗手,喻雁扔了果核进来也要洗手,小心窥看好友的脸色,她知道情天去了医院,听小舅说情天的爷爷病重,她不敢多问,现在神色无恙,应该是没什么事?
浴室出来,她拉着她问:“情天,你家这边除了爷爷都还有谁?”
是想说话转移好友低落的情绪,情天听闻,却微微晃神,都还有谁?
“亲人……还真不少。”
与盛辰集团并称C市商业三巨头的沐氏,目前掌权者仍为年过七旬的沐保泓,而沐保泓与发妻育有四子,分别为长子沐修文,次子沐益诚,三子沐胜远,四子沐圳良。
四个儿子里,除了老三沐胜远生了一个男孙,其余都是女孩。
沐修文虽是老大,结婚却没有老二沐益诚早,因此,沐益诚所出之女沐尹洁,是沐家目前最小一辈里的长孙女。
情天是沐保泓长子所出,按年龄排,却只是第二,沐尹洁大她三岁,今年该有二十五了。
“你跟谁比较亲?”
喻雁听她说着,忍不住问。
“跟谁……”情天想了想,“弟弟少堂吧,尹洁不常回来,而菁菁太任性。”
沐家唯一的男孙,三叔的儿子沐少堂与四叔的女儿沐箐箐同岁,她离开那一年,他们也才不过十七。
……
鹭城
这一夜高级会所里的酒宴,灯光流转下,许途目光一直注意着不远处那一道身影,神色越来越担忧。
今夜,老板真的喝得太多了。
跟在身边那么久,他深知老板在外喝酒不是贪杯的人,以往这样的酒宴,无非做个样子,但今夜……
虽然老板向来不喜人太过干涉自己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上前去劝了。
结果脚步还没到跟前,一位穿着性感的女郎却倒在了那人怀里。
许途惊讶怔步,心中暗感不妙。
“蔺先生,不好意思——”
一袭深红包身礼服的女子妆容精致,眼眸微醺,声音软软,男人见了很难坐怀不乱,更何况此刻她倚在他身上。
但她或许忘了,她面前的人,不是一般男人,他是蔺君尚。
蔺君尚唇角似有一丝弧度,温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将女子推离自己,微微侧身道:“这位小姐,喝多了,该先去休息。”
那低沉如大提琴末弦般的声音,即使冷淡,依然令人想要沉醉。
不是不认得眼前这名女子,刚才入宴有过一个照面,她是今夜酒宴主办方集团的千金,这样的把戏,蔺君尚见过太多。
女子还要再说什么,许途已经看到老板眸中那丝不耐,赶紧上前,含着歉意打断道:“不好意思,先生,刚刚有您的电话,需要回复。”
“失陪。”
低淡两字,蔺君尚手中高脚杯随手递给路过的侍者,与助理离开。
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不见,女子仍没有收回目光。
酒宴里商贾富豪何其多,但没有哪一个,如他那般气势天成,沉稳迷人。
“C市首富蔺先生,可不是那么容易拿下。”
正是刚才与蔺君尚喝酒的那名男子,顺着她望去的方向,轻声道。
011.环岛路上,喝醉
回到C市的第二天,天气不是很好,情天几乎没有出酒店,而向添给她送来了好些文件。
喻雁并不过问,临行前小舅曾有交代,只要她陪着情天就好。
于是,客房里,喻雁在看国内的节目,偶尔转头从镂空的窗格看外面客厅,沙发上捧着文件的沉静佳人。
这个角度看过去,长发如墨的情天确实很动人,只是,相比在国外,感觉回国之后的情天,眉间更多了份心事。
有些事她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扰。
手里的都是关于沐氏的资料,包括目前涉及的各类产业,运营情况,情天看得累了,资料搁在膝上,靠着椅背闭眼休息。
其实资料上所述,她在国外也已大概知情,只是没有此刻手中的详细。
沐氏,是C市的名门,家族企业总是有更多隐藏的问题,而其中牵涉的关系,错综复杂。
当地台的电视剧播完之后,紧跟着是城市新闻,喻雁在里间唤:“情天,快来看看!”
等情天走过去的时候,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容颜美丽的年轻女子,低着头挽着一位衣着雍容中年贵妇人的手,一起从医院走出的画面。
那一家医院,昨天她才去过。
新闻里的主持人旁白:
——今日午后,记者偶遇沐家长孙千金沐尹洁与其母白氏从医院探望而出,神情低落,这不禁让人猜测,是否印证了沐氏董事长沐保泓老先生病情有所加重的传言……而近期沐氏股价有所下跌,更是……
喻雁转头:“这就是你的那个堂姐?”
新闻已经切换至下一则,情天面无表情淡淡点头。
沐尹洁,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与这位堂姐好好见过一面。
“出去吃饭吧。”
与喻雁在酒店附近的餐厅一起吃过晚饭,才往回走不久,向添打来电话,他的车子,已经在酒店门外等着了。
离开鹭城的前夜,蔺君尚依然有饭局。
是这边的合作方邀请,盛情难却,蔺先生不可避免又喝了酒。
许途一直觉得老板是很自律的人,生活规律,饮酒有度,但显然这一次,与平常不一样。
从饭局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天依然下着小雨,空气湿冷,许途将老板扶上了车,启动车子往下榻的酒店开回去。
明天一早,他们要返回C市,盛辰集团在明天下午三点,有个内部重要会议,需要身为董事长的蔺先生亲自出席。
是寒冬深夜,但蔺君尚却微微扯开领带,让许途开窗。
许途想是老板喝多了不适,忙打开窗子透透气,可是,后座沉默的男人,俊美侧脸望着驶过的鹭城大桥道旁的璀璨灯火,眸光明灭,有雨丝飘落,覆上脸面湿凉也不觉。
摸身上没有烟,喊停车的时候,刚好驶过环岛路的迦南里。
看老板就这么推门下车,许途赶紧从车上拿了把伞追上去。
路旁绿化带,一袭修身定制西服的男子,扶着树干弯身,却并没有吐。
伞撑开在头顶,许途担忧:“先生,还好吗?”
蔺君尚闭着眼眉心紧蹙,有时候,能吐比什么都吐不出舒服。
深夜车辆不多,他就这么静默站着缓了好一会,呼吸入肺的空气都是湿冷的。
待他终于转身时,许途以为他要回车上,却见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只能亦步亦趋,撑着伞急问:“先生,您想要什么我去办就好。”
然而老板一言不发只一直往前走,许途朝那个方向看去,突然就明了了。
012.心结,蔺君尚病得有多重
靠近环岛路的迦南里,曾经是一个渔村,鹭城发展起来后,保留了迦南里的淳朴与文艺,成了外来旅游者体验鹭城风情的圣地。
但是除开本地人,鲜少有人知道,两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火灾。
即使是当地人,或许很多都已对此事淡忘。
城市里的火灾意外并不少见,但这一桩,发生在旅行者聚集的文艺渔村里,当时曾被多方媒体报导,一度成为鹭城的一大新闻。
这一桩,也在蔺君尚的心上。
他常常闭上眼睛就看见那片冲天的火光,看见那可怕的火苗像怪物一样,将一整幢楼包围,吞噬。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深黑的眸映着漫天大火,浑身却彻底冰凉。
那场大火埋葬的是什么,只有他懂得。
如今的迦南里,依然一片文艺浪漫,仿佛曾经没有发生过任何。
街巷狭窄纵横交错,这样下着小雨的夜,没有什么行人,许途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亦步亦趋跟着眼前的人。
细雨里,蔺君尚一直自顾自地往前走,雨水滴落身上,穿过交错的街巷,不多时,来到一幢楼前。
楼不高,看起来像是民居,也像是花园别墅。
他从风衣内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你先回去。”
随着门打开的轻响,是男子低沉漠然的几个字。
许途怔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身影,心里突然异常难过。
“先生……”
就要迈入门里的蔺君尚脚步一顿,然后听到身后许途的声音:“她已经不在了。先生,你——”
“住口。”
握在门上的手,指节缓缓泛白,面前的人没有转身。
两个字,低低散在细雨中,却比吹过的寒风还冷。
砰——
面前的门一声响,惊了安静的夜色,就这样在许途面前合上。
许途握着伞,望着面前这幢楼,两年前曾随着大火毁于一旦,可是,老板将它买下,依照原样又重新建了回来。
两年了,每一次来鹭城,老板都会来这里一趟,独自待上几小时,或者一整夜。
许途从不敢多言,但时至今日,两年了——
当今夜蔺君尚喝多了再次来这里,许途才明白,蔺君尚病得有多重。
他从不在人前提起那个人,但也从不肯承认,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两年前就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死在,面前这幢楼里。
抬头,许途看向楼上,雨雾中亮起了灯光,心里却愈发沉重起来。
这个结,何时才能解开?
翌日
情天回到C市的第三日,中午,在酒店房间的电视上,看到城市新闻频道午间的报导:
“今日上午,在医院休养两月有余的沐保泓老先生,在家人与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返回沐家,其中记者还看到久未露面的沐氏集团现任总经理——”
画面里,人物众多,乱作一团,有医护人员有记者,沐家人在保安开路下出了医院,那些都是她称之为亲人的面孔。
后来说的什么没有再看,她转身以后,喻雁换了台。
情天想起昨夜再次去的那一趟医院,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虚虚握着她的手,拉下氧气罩,说几个字要缓好一阵,却仍细细交代了她好一些。
“情天,你爷爷能出院了,是好事。”
喻雁过来宽慰,情天微微扯唇,轻轻应了一声“嗯”。
希望,是好事。
这一日,C市的天气晴朗起来,下午,情天被喻雁拉着出门逛了逛,再过一天就是元旦了。
同是下午,C市三巨头之首的盛辰集团召开的内部高层会议之上,刚从鹭城赶回的蔺先生面如寒霜,只因属下失职造成了公司极大的损失。
很快制定出补救方案的他安排有序,而后深黑的眸扫视在座各位,很多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蔺先生从不轻易骂人,但那看似平静却冷锐的目光,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
013.熟悉的面孔,见了鬼
情天之所以会答应跟喻雁出去逛,一个是喻雁陪自己回来这趟,一直窝在酒店确实有些闷。
还有另一个原因——
知道情天即将要回沐家,喻雁去翻她的行李,带的不多,基本不是牛仔裤T恤就是简洁的风衣外套,鞋子也是白球鞋。
情天觉得并无不妥,但喻雁想起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的那位沐家长孙千金沐尹洁的打扮,怎么说也要拉着她出来置办几身“像样”的衣裙。
午后在C市繁华的商业广场闲逛,喻雁的眼睛总是飘向各种专卖店的橱窗,而情天,更像是在享受难得的暖阳。
“那一家,进去看看。”
似乎是看到不错的,她被喻雁拉着往前面不远处一家店里面进。
显然这是一家价格不菲的女装品牌专卖店,甫一入内,店里的店员就都转头看了过来,齐声道:“欢迎光临——”
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店员打量的目光。
今天出门,因为难得有了太阳天气暖和,喻雁跟情天两人都穿着印花图案的T恤跟修身牛仔裤,脚上是白球鞋,虽然因为身材姣好显得青春洋溢,但在专卖店店员的眼中,明显不上档次。
要知道,她们平日接待过太多衣着精致的贵妇小姐,看客人不禁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
所以当喻雁指着橱窗模特身上那一件墨绿色长袖小洋装,要求试穿时,店员没有立即有所行动。
“你穿那件一定好看。”
喻雁转头对情天说完,才发现店员没有动作。
情天看着那个店员,目光平静:“怎么了?”
明明眼前就是一个年轻姑娘,这平静的一句询问,却莫名让店员突然觉得有些压力,歉意微笑:“抱歉小姐,您想要的这一件刚好缺——”
“那一件,也包起来。”
与此同时,从后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音,还有女子高傲的声调。
“白小姐,这是春季的新款,刚好只独一件,再适合您不过了。”
喻雁转头,看到一个衣着精致的年轻女子,身边同样跟着一个店员。
而她们在说的,正是她刚刚想让店员取来给情天试穿的那一件小洋装。
“明明是我们先——”
情天拉住她:“我们去别处看。”
但显然喻雁刚才那略微高声而未能说完的话语引来了身后女子的注意,女子走上跟前,目光扫向两人。
原本高傲随意的神色,在看到情天的模样时,瞳孔却蓦地睁大,露出似乎惊恐的仓惶,往后退步,腿一软,如果不是被店员及时扶住,怕是要跌坐地上。
“白小姐?”
耳边是店员关切的询问,然而女子的目光却盯在情天脸上,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熟悉的面孔——
鬼……鬼!
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情天却只是漠然地将喻雁拉走,面色一点波澜都没有。
好像刚刚店内那一出,与她全然无关。
出来不远,喻雁疑惑问:“那个人怎么了?你认识?”
“算认识吧。”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人,是沐尹洁的表姐,白诺涵,几年前家庭聚餐的时候曾见过。
“那她看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喻雁想起刚才那女子看到情天的反应,好像看到了多恐怖的东西。
见了鬼?
情天不禁勾唇,这一次回来,C市里曾经认识她的那些人见了她,可不都得觉得……是见了鬼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店员搀扶下的白诺涵才终于缓了过来,也回了神。
又急急冲到门外去看,张望,哪里还有刚才那人的身影。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
只是长得像的人而已……
她安慰自己。
“白小姐——”
是店员跟了出来,小心恭敬问:“刚才挑的衣服,要为您包起来吗?”
白诺涵深呼吸,又回到原本高傲的模样,离去前扔下一句:“不要了。”
被一个跟死人长得那么像的人看上的东西,她觉得晦气。
014.转角相遇,寻不见
喻雁对于情天的过去不是很了解,也从不多问,知道的不过是情天的父母已经去世,她在国外待了两年,现在因为祖父病重而回国。
虽然之前发生了那一段插曲,但后来在别的地方逛也没有影响了心情,不仅买到了衣服,两人还一起看了场电影。
再出来露天广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华灯初上。
应是她们在商场内逛时外面又下过一场小雨,此刻露天广场地面微湿,倒映着高楼上的霓虹,色彩斑驳。
气温又低下来,盛辰地产的广告在商业大楼楼面巨幅的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情天就是在那一刻抬眸时,看到了不远处的身影。
几名作商务精英打扮的年轻男子,有中国人,有外国人,一行正从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出来,往停车场的方向去。
而被簇拥在其中的那一人身影高大挺拔,气场沉稳,英俊的侧颜淡漠,微微低着眸,似是在听身边随行的那名外国人说着什么。
情天的步子僵了。
喻雁正跟她说晚饭去哪儿吃,疑惑转头:“怎么了?”
情天回神,指了往左拐的那一条路:“我记得那边也有好吃的,不如去那边看看。”
喻雁出国早,自认没有情天对C市熟悉,听她这么说挽着她就往那边去。
前方一个年轻女子正抱着大捧的玫瑰花花束往这边走来,脸上笑容难掩,估计是刚收到的花,下过雨路面湿滑,刚好快走到两人跟前时突然脚下滑了一下。
伴随着惊慌尖叫声的是那人跌坐在地面,花束掉落一旁。
情天跟喻雁亦是吓了一跳,因为离得太近,那人的尖叫太突然。
喻雁去扶那女子,情天拾起就落在自己脚边的花束。
不远处,被人簇拥而行的男人似是听到了动静,目光也往这边扫来。
视线里,隔着行人,身影纤瘦的长发女子正弯身拾起一束玫瑰花,背对着的方向,不知面容。
“先生——”
刚与身后人交谈完的许途来到身边。
蔺君尚收回了目光。
这个C市,行人来往,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
时至今日,很难再有什么,能入了蔺先生的眼。
“等会的晚餐,你陪同他们,我就不去了。”
蔺君尚脸色微有疲惫。
这几天老板确实太累,刚回来的这整个下午也一直在忙,许途点头:“好的,先生,那让余力送您早些回去休息。”
身边随行的都是来自国外合作的企业代表,蔺君尚不出席晚餐,许途这个助理至少要在。
走在一旁那年轻精神的小伙正是余力,这一次跟着蔺君尚从鹭城回来C市总部,听到许助理说让自己等会送董事长,不禁激动又有些担心,怕自己表现不好。
后来余力发现,该担心的,根本不是自己表现好与否的问题。
在送董事长回去的路上,他第一次感受到,沉默竟然也会让人有那么大的压力。
他在前面开车,后座的男子在闭目养神,他偷偷从后视镜看一眼,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年纪的老板,是他人生的榜样与方向。
晚高峰时期,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刚才开了电台听路况,播送完毕响起了一首歌,他抬手要关。
“不必。”
后座传来低淡的二字,声音沉稳带着几丝疲惫。
…
散步的你,转角相遇
这一晃,好多年不见
突然的我,沉默了片刻
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回忆
如过眼烟云
想要追寻,却寻不见
…
电台里在播的是杨坤版的《某某》,那是一首容易让有故事的人内心泛潮的歌。
蔺君尚倚着靠背,深黑眸中映着窗外飞掠的光影,没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12月31这个日子,预示着一年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新一年的开始。
晚饭后去逛超市时,喻雁拿了一瓶红酒,说两人晚上跨年的时候喝。
然而就在全国人民都等着跨年的这个深夜里十一点,情天的手机响了。
015.越熟悉越心慌,难忘的夜
向添来接情天去沐家的那一路,正好零点钟声敲响,车窗外天空漫起无数烟火。
C市午夜的街道干净整洁,行人无几,天空的烟火却连绵相随,不管车子行驶到哪儿,道路两侧的上空,都可见一片绚烂夺目。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狂欢夜,有朋友共同欢呼,有情侣相拥接吻,大家怀着或兴奋或只是凑热闹的心情,一起愉悦地迎接这新的一年的到来。
然而,车里的情天脸色素白。
二十分钟前,她跟喻雁两人正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台边,喻雁开了超市买来的那瓶红酒,就用房间里配备的普通玻璃杯盛着,一人倚着窗台一侧,看夜景闲聊说话。
期间,远在西雅图的顾西迟给情天打过一个电话,彼时他那边才是清晨七点多,算着国内的时间给她打来对她说新年快乐,更多的是表达对她的思念。
电话声隐隐,对面的喻雁抿着红酒对她别有深意地笑,识趣地暂时离开了一会,去洗水果。
后来,刚结束与顾西迟的通话不久,杯中红酒才抿过两小口,情天隐约听到,搁置在不远处茶几上的手机又响起了铃声。
走过去拿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向添,那一瞬她的心中莫名一提。
接起来后,那边说了些什么,并不长,情天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用力,点头说:“好。”
二十分钟后,此刻,她在去往沐家的路上。
跟爷爷约定好,明天——不,是今天,新年第一天,她回沐家,一起吃团圆饭。
可是还没有等到新年的上午,还没有能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她就要先回来了。
车子越靠近沐家她越觉得熟悉,而那种熟悉,也越让她觉得心慌。
搁在膝上的手交握,指节泛白。
向添的脸色也比平时严肃,从后视镜看后座,想安慰一句什么,但此刻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在烟花声里,车子终于停在了沐家老宅的雕花大铁门前。
看到是自家的车,守卫立刻开了门。
车子驶入老宅,在车位停下,情天已经先推门而下。
即使离开两年,这里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她依然熟悉,径自往主楼上跑去,脚步虽轻,在凌晨时分仍是清晰。
向添紧跟着上来,二楼左拐往走廊尽头,那是沐老爷子的房间。
许是一路太快,情天微微喘息,却在脚步快到尽头那一间房门前时,蓦然停下。
她听到了哭声。
疑心是不是今晚不胜酒力的自己喝了些红酒出现的幻听,可她心里知道,不是。
向添缓缓走上来,轻唤了声:“二小姐……”
面前不过还有两三米,她不敢往前,不敢了。
向添看了看她,越过她,往前走了过去。
房门没关,灯光透出来,向添站在门口往里看,他背影一僵,盯着他的情天,心也跟着空了。
逼自己深呼吸,面色素白却平静的她,迈步过去。
……
那一夜,对于沐家人来说,注定是一个毕生难忘的夜。
象征沐家权威的沐老爷子,在出院不过两日之后,于新年前的这个深夜过世了。
而本该在两年前就已去世的沐家二小姐,于这新年的第一日凌晨,回来了。
后来向添回忆起,觉得当时沐家在场家眷的表情,何其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