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生夜读
“啪啪啪~~沙沙沙~~~”
夜半,有风,鼓动院中竹枝连叶拍打在窗纸上,不知道哪里破漏,风顽强地钻进来,锲而不舍地摇动烛火,带得屋中晦明晦暗。
“竟然用藤纸而不用桃花纸,这店家真小气。”
宁风屁股挨着床沿,两条腿垂下来泡在木盆子里,一边泡脚,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手上书。
他也就是批评一句,心思马上又回到书里,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
“啧啧啧,比目鱼吻称名器,手托莺燕古为难,真是精彩啊。”
宁风书生打扮,床边还立着一书匮,看书看得眉飞色舞本是常理,只是他嘴巴里念叨的那些东西,好像有哪里不对……
好吧,单身书生,千里远行,偶尔有点小消遣,勉强理解一下。
泡得久了,水就有些凉,宁风很是不舍地把书搁旁边,就要擦干脚再继续攻读。
那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拂动书页,把摊开的书合了上去,露出俗不可耐的土黄色封面,上面一个扭曲的宫装仕女搔首弄姿,面对的竟然是一个和尚……和尚……
恰在宁风刚刚把湿漉漉的脚抬起来放在木盆沿上,弯下腰,正要擦拭时候,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的正对面是房门方向,紧闭的房门“哐哐哐”地作响,当他注目过去时候又回归安静。
“呜呜呜~呜呜呜~~~”
吹入房中的风声,如泣如诉。
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声,一抹薄如纸的阴影,从门缝下一点一点地蠕蠕进来。
“啧~”
宁风不自觉地嘬了一下牙,抬头想找黄历,没找到。
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从门隙下蠕动进来的阴影太半都进了房里,呈人形,就好像是一个人压平了从门缝下生生挤了进来一样。
还是个女人!
宁风眼睛都不眨地看完了这一幕,没有尖叫,没有跳起来踩翻木盆,竟然……竟然……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
黑影充气一般快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她抬起头,看了大胆的书生一眼。
四目对视,女人忽然动了。
“哗啦~”
头发披散下来,仿佛是无数条漆黑的细蛇不断地扭动,变长,披散到地上;
舌头吐得老长,不是丁香小舌,更像是有人拿着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把舌头给夹住用力抽出来到极限一样。
鲜红得犹如还在滴血。
屋里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暗了。
“噗嗤~”
宁风笑了,他竟然笑了。
“头发还是头发,嗯,就是有点乱;舌头还是舌头,忒长。”
“吓不倒我的。”
大胆书生一边说话,一边还施施然地拿起旁边的布,开始擦脚。
女鬼怔了一下,风中凌乱,好像有点不知道下面该干嘛了。
宁风两只脚全擦一遍,倒不急着穿鞋,就这么盘腿到床上,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哼!”
女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动作迅猛,两只手抬起来,“霍”地一下就把脑袋摘了下来,搁到旁边桌上。
“嘭!”
闷响声后,桌子上脑袋头发披散,舌头老长,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书生。那眼珠子死鱼样地突出,瞪过来,好像在说:怕了吧?!
“有头我都不怕,没头有什么好怕的?”
宁风很是呲之以鼻的模样,瞥了一眼桌上脑袋,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望向无头女鬼。
“呜……呜……呜……”
女鬼大受刺激,天知道没有脑袋的她是怎么发出的声音,骑虎难下了这会儿,两只手臂张开,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来吧来吧。”
宁风抚掌而笑,还不忘拿起旁边不堪入目小书一抛,抛得很有技巧,保证那女鬼能看到封面是何等的低俗,猜到里面内容是怎样劲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正可相伴,抵足而眠,聊聊……”
宁风话还没有说完呢,那女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动作,提溜回脑袋安脖子上,“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乍起,书生隐约还听见风里传来似哭非哭的声音,依稀能分辨出来,好像是:“……败兴……”
“呼~”
宁风又把架子绷了一会儿,看再没有什么异状,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他穿上鞋袜,瞄瞄被扔出去的书,颇有不舍,起身去捡,嘴巴里面还在嘟囔着:“这屋子一定不干净,掌柜的昧了良心,怪不得独院甲字房这么便宜……”
风,愈发地大了,“哐当”一声,整个房门都被吹开,丢在地上的小书哗啦啦地响,劣质的书页散开一地。
彻底没法看了。
“休去休去,高卧大觉,明天再与掌柜的分说。”
“可惜了一本好书。”
宁风打了个哈欠,嘟囔完,端起洗脚木盆,冲着大开着的房门走去。
到门口,他看都不看一眼,“哗啦”就把洗脚水泼了出去。
反正外面是院子,便宜了门外花圃里的芷兰便是。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今天,显然不是一般日子。
“那书生,老夫有礼……”
“阿呸~”
泼水的动作,入耳的声音,几无先后之分。
书生毕竟是书生,反应着实是一般,动作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于是宁风颇有几分尴尬地提着木盆,看着眼前被洗脚水浇成落汤鸡的老头。
那是一个身量猥琐,獐头鼠目,三两根小须挂在蜡黄下巴的老头儿。
可怜老头一身员外服不仅仅湿漉漉地,还在散发着异味,以后估摸着穿不成了。
“你……你……你……”
“我……我……我……”
老员外浑身颤抖,想要低头闻闻又是恶心,想要破口大骂又有顾忌,那个憋闷样子让宁风看了都觉得不落忍。
“噗嗤~”
一声轻笑,打破尴尬。
宁风这才注意到,在老员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十三四岁样子,圆脸,白衣服,以手捂嘴想笑又怕笑出声的样子。
书生很想跟她说:我们都听见了……别忍着,痛快地笑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这个圆脸的少女,宁风莫名地就生出熟悉感觉和亲切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老员外回头瞪了圆脸少女一眼,总算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了,拱手为礼道:“书生有礼了,老夫城外庄子的员外,姓苏,苏老谋的便是。”
“这是老夫不成器的孙女。”
“夜半拜访,失礼失礼。”
“那个……”宁风将洗脚盆掖到身后,让开门,向房中一引,“老员外房中说话。”
进得屋子里,无论是苏老谋还是他孙女圆脸少女,全都对房中一片遭贼似地凌乱似而不见,反倒是对角落散开的书页颇敢兴趣,还交换了下眼色。
宁风这会儿除了庆幸书页散开,油灯熄灭外,再没有其他念头了,飞快地打扫了一遍,与老员外祖孙相对而坐。
几句话功夫,老员外就把来意说出来了。
这苏老谋自称少年时候就出去做活,给人当了一辈子伙计、下人,老来攒够了钱财还家建了座庄子。
他老人家见过了世面,就看不惯家里面后辈目不识丁,愚笨不堪,寻思着找个书生,启蒙下晚辈们。
“不知道宁先生以为如何?束脩好说,好说。”
苏老谋眼巴巴地看着宁风,诚意昭然若揭。
不仅仅是他老人家,就是那圆脸少女也用充满渴望的大眼睛看过来,忐忑小模样让人不忍心拒绝。
宁风囊中多少还是羞涩地,不过他没有马上答应,沉吟片刻,问道:“不知道苏老如何会选中小生的?小生不过初来乍到……”
“无妨无妨,先生胆子颇大,定能胜任。”
苏老谋开怀而笑,很有信心地说道。
宁风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胆子大?”
“呃……”苏老谋眨巴了眼睛,补充道:“先生前里独行,也无伴当,不带童子,自是胆子颇大。又能行走天下,定是饱读诗书明行万里路者,不是那些书蠹能相提并论的。”
“先生若是同意,我们立刻成行,明日天明就能见到家里那些蠢物了。”
老人家一阵文绉绉,结巴巴的话,听起来倒也是那个理。
“……那好吧。”
宁风侧着头想了想,拱手道:“那学生就仰仗东翁了。”
且不提苏老谋与圆脸少女露出笑容,只说宁风回转过身,收拾随身的书匮,低头一瞬间嘴角抽搐一下,向着地上一瞄,看那一老一少好歹还有影子在,稍稍松了口气。
“就凭那就能判断胆子大?”
“启蒙而已,需要胆子大吗?”
“是福不是祸,走着看吧。”
宁风一边腹诽,一边背起书匮,再回头时候脸上带笑,期待的笑容,阳光地道:“东翁,小小姐,走吧。”
一老一少怎一个求贤若渴了得,闻言大喜,连忙头前带路向着客栈外走去。
“先生,房钱老夫已经让人结了。”
“庄子在城外,夜路难行,先生须得跟紧了。”
“小畜生们顽皮,先生不用顾忌,尽管竹板子伺候……”
……
一路琐琐碎碎说个不停,宁风很想问一句干嘛非得夜半出行,这夜黑风高怪渗得慌,愣是没找到机会。
三人前后,出客栈,过城门,斑驳古县城被抛在身后,狂风愈发猛烈,诡异地没有电闪雷鸣,只是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恍若,举世如清塘,乌云便是那倾泻入内的墨汁,汹涌翻腾间侵染了世界,将一切都变得乌漆墨黑。
伸手,不见五指。
“哗哗哗~~哗哗哗~~~~”
前面的少女举着灯笼引路,宁风与苏老谋跟在其后,行了小半个时辰,水声隆隆渐近,似乎是走到古城外那条大河畔。
“嗯?我昨天白日里入城,不记得河畔有人家啊?”
宁风正在纳闷呢,前面少女止步,再前方,数盏灯笼高挂,映亮了一片庄子……
第二章 老鼠搬家
“咦,昨天怎么没看到有庄子?”
宁风左看看,右看看,心里面盘算,“按脚程算,这庄子该是在城郭左近,河堤边上,可惜天色太差,不然就能看个真切。”
脚步不停,在宁风心里面各种念头闪过的这点儿功夫,一行三人入得庄子。
“轰隆隆隆~~~”
积蓄了不知道多久的雷霆,终于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电鞭抽打夜空,雷声震动大地,有那么一刹那,亮如白昼。
借着这微光,宁风将庄里景象尽收眼底。
庄子着实不小,屋宇错落,该有的花圃,水井什么的一个不少。
“呃~”
“怪怪的……”
宁风犯了嘀咕。
从那惊鸿一瞥看,这庄子布局实在是奇怪,看上去不像水边人家庄子,倒更有点像是足迹曾经到过的北方窑洞似排列。
“真是奇怪,不嫌难看吗?”
窑洞跟屋宇是一回事情吗?!
苏老谋在雷霆打落下来的时候哆嗦一下,好像受了惊吓,这会儿按着胸口,气息都不匀称了,还不忘郝然道:“让先生见笑了。老夫虽然也走过些地方,到底读书少,没什么见识,那个啥,贻笑大方了,哈哈哈~~~”
宁风默默点头,算是听到了。
庄园中气氛着实有些古怪,惟有一老一少热诚不减,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径直就领着宁风到了私塾去。
如一般乡间情况,私塾就设在祠堂里,几排桌椅排那。不知道怎么通知的,等宁风进来后,前后数十个小毛头小丫头就涌了进来,各自到位置上落座。
“站起来!”
“还不拜见先生!”
圆脸少女除了一开始那声嗤笑外,一直是娴静乖巧的样子,这会儿在孩子们面前一站,长姐的气度立刻就出来了,唬得孩子们一个个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喊先生。
宁风扫了一眼那些孩子,嘴角不由得就有些抽搐。
这都些什么孩子啊?
“在苏老头没有回来前,他们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啊,看这些孩子凄凉的……”
宁风只是扫一眼,便把孩子们的样貌都尽收眼底了。这些孩子十之**都脸型狭小,皮包骨头,一点都没有其他同龄孩子鼓囊囊,圆扑扑,红润润的小脸,看着就不似惹人疼爱的那种。
比较突出的,或许就是一个个眼睛大又明亮,好像两颗大珠子。
唯一例外就是释放了长姐威风后,老老实实地搬把椅子坐在最前方的圆脸丫头了。
见过先生后,孩子们一一通报姓名,奶声奶气加七嘴八舌,宁风听得脑袋发胀,也就记住了圆脸少女一个。
嗯,她叫听雨。
苏听雨,挺好听的名字。
耐着性子等孩子们都介绍完了,宁风眼界一瞥,竟然看到苏老头也搬了把小凳子,委委屈屈地搁着半边屁股,竟然也在角落坐下了。
“这是什么情况?”
宁风有些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不理会那老头,哐当一下把一直背在身后的书匮放下,揭开拢在上面的布,伸手入内。
“这是要拿书本吗?”
一水的孩子顿时把目光集中过来,那种求学若渴的样子,简直能让所有当先生的痛哭流涕,喊一声不愧是“别人家的学生”啊。
“嘭~”
一声闷响,从私塾的角落传来,宁风循声望过去,只看到苏老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竟是看得入神脖子伸得太长,愣是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除了宁风,没有人看过去一眼。
所有孩子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宁风,不,是他手上提溜着的东西。
“嘎吱”一下,宁风旁若无人地把那东西张开,摆在地上,调整下方向,施施然地坐了下去。
咳咳,宁风拿出来的是一把折凳,就坐在距离孩子们最近的面前。
“话说……”
宁风两手一拍,声音像惊堂木,开口道来,便是那妖魔鬼怪,神仙佛陀。充满梦幻色彩的故事,第一时间就吸引住所有孩子,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咳咳咳~”
角落好像有咳嗽声传来,不管他。
宁风正讲到兴起处,一个和尚如何持经念咒,祭起金刚伏魔神通,道士怎样不让分毫,口中飞出剑丸千里之外遥相击之……
中间不忘拿出纸笔,写出“和尚”,“道士”,“飞剑”等诸般词汇,传阅诸弟子,想来回头就是今天功课了。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愈响,天可怜见,那个咳的,屋顶上的灰都下来了。
宁风无奈停下,望向咳嗽声处:“老先生有何见教?”
不能不停,总担心再咳下去心肝脾肺肾都要出来了。
苏老谋脸色怪怪的,问道:“先生何不讲些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
宁风摇了摇头,哂然一笑,“在这个神仙鬼怪到处都是的世界,四书五经只合拿来擦屁股,学来干嘛?”
“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又有谁人亲眼见过?”
仿佛是对苏老谋这句话表示天大的不同意,“轰隆隆”声响,惊雷如要打穿了天地,紧接着“哗啦啦”地暴雨倾盆而下,密集如亿万颗珍珠滚落在玉盘。
苏老谋缩了缩脖子,看向宁风等着他回答。
天色原因,这会儿他的脸色掩于阴影,倒有些不好看清了。
“我见过!”
宁风毫不犹豫,三个字掷地有声。
电光穿牗,将私塾中照得一刻透亮,宁风清晰地看到苏老谋脸色古怪,在座弟子噤若寒蝉。
“七岁那年,我见过一个大和尚,法号大怒……”
宁风真是很擅长讲故事,娓娓道来,绘声绘色,不管是苏老谋还是苏听雨,还是那些小孩子们都听得入了神:
“和尚知道娃娃在想什么?”
“才不信。”小宁风一点都不好骗。
“你在想和尚脑袋光秃秃的,好像隔壁那头驴啊。”
大怒禅师笑呵呵地说着,小宁风眼睛连眨,他真是这么想的。
……
“你想吃县城里的陈记包子吗?”
“……”小宁风没回答,他在忙着擦口水。
“等和尚下。”
大怒禅师一转身,出了院子,小宁风还没把口水擦干,还在懊恼着没来得及说他要两个呢,大怒禅师就又点尘不然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那香味,一定是陈记,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陈记,刚刚出炉的大包子。
……
后来,宁风知道,大怒禅师在他面前表演的是佛门神通:“他心通”,“神足通”!
“先生没有拜师吗?”
下面一个小孩子满脸兴奋之色地问道。
好奇心下,长姐严厉的目光什么的,无视了。
宁风两手一摊,摇头道:“和尚不收,他只想让我敲木鱼……”
他比划了一下大小,接着道:“这么大一个铁木鱼,和尚说:只要我愿意跟着他诵经十载,敲破木鱼,无论什么世上繁华,他大和尚都会弄过来摆在我面前。”
“大和尚表演神通法术,只是要告诉我,他有能力办到。”
“激他,躲他,骂他,和尚也不怒。”
“他,只想让我敲木鱼啊~”
宁风说这话时候,似有无尽感慨,跟之前讲各种故事的眉飞色舞,大不相同。
大怒禅师那样的大神通和尚,上杆子找到他展示神通,偏偏又不愿收徒传授,竟然只想让他敲木鱼……
多少年过去,宁风想到那到那段纠缠,一股气还憋在胸口。
苏老谋无言以对,别说是他啦,就是下面那些他口中愚笨的子孙们,都不难听出来宁风所讲的必然是真经历。
他真的见过神仙鬼怪。
“好了,我们继续讲故事。”
宁风随手写下“大怒”两个字传阅下去,收拾情绪道:“说完仙佛,再说鬼怪,也是先生我亲身经历的。”
“那年先生我登桃山,上山就遇鬼……”
私塾里面,只有呼吸的声音此起彼伏,或是久久地摒住没有声息,或是急促地起伏如紧张情绪。
故事里,宁风登上桃山,远远就看到一棵树,上面吊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至于脸,那没法看,吊死鬼的脸能看吗?
他也不想看来着,问题是不管他走到哪里,一抬头,妥妥的就会看到女鬼吊在前面。
“姑娘,小生有礼了。”
宁风无奈,行了礼,光棍地道:“姑娘你到底想怎样,直接说吧。”
他这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女鬼真应啊。
“喏,这是丝带。”
天女散花一样,一堆丝带从天而降,险些将宁风给埋喽。
“我想让你把整座桃山上的每一棵树上,都系上丝带……”
……
宁风撇了撇嘴,情绪之复杂,简直没法说,对着私塾下面听得入神的孩子们说道:“折腾半天,那女鬼其实就是想让我那么干,然后呢,她好可以一天换一个地方,继续吊着晃荡。”
“啊~!”
下面孩子们嘴巴张大得可以塞得下小拳头,没想到女鬼不劫财不劫色,跟了自家先生半天竟然是这个目的。
他们的小脑瓜子不太够用,没联想到太多,只是觉得怎么好像有种莫名地熟悉感,跟什么东西一样一样地。
没等孩子们转过弯儿来,宁风便接着说故事的下半段。
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女鬼地非分要求。桃山上的桃树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真要让干那事,还不如自个儿挑一棵顺眼的,两腿一蹬吊上去,自我了断了来得轻松。
忙是不能帮的,不过这不妨碍宁风跟人女鬼聊天。
宁风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们形容起来,那女鬼是如何的官家小姐,又如何的遇到强人,受辱不过就上了吊。
官家小姐生前最爱荡秋千,桃山上不是桃子就是猴子,早看腻味了,就想着一天换一棵树吊着,当是荡秋千玩儿了。
“先生先生,女鬼长得什么样?吓人吗?”
兴奋的孩子又一次违背了长姐威严,没看苏听雨那丫头脸被气得更圆了吗?
“不看脸的话,一点都不吓人。”
宁风很认真地回答,开始讲女鬼身上衣着是如何凌乱,怎样的破成一缕缕什么都掩不住……
“咳咳咳~~~咳咳~~”
苏老谋用力地咳嗽。
“呃~”
宁风张了张嘴,略尴尬,这会儿想起这个还真不适合对孩子说。
“还是换个故事吧。”
宁风正想再讲其他呢,屋外雨下得更大了,雨滴砸在屋顶上,溅在院子里,都发出冰雹一样的声音。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宁风下意识抬头,望门外一看,眼睛顿时给晃了一下。
“水光?”
他刚把眼睛给瞪大呢,私塾里所有人都发现不对了,齐刷刷地往外面看去。
“隆隆隆~~~”
水声隆隆,一个大浪头,铺天盖地地打了过来。
“水淹了~~~”
苏老谋怪叫一声,原地一打滚,“啪”的一声身上员外服掉下来,一只灰色大老鼠人立而起,尖声而叫。
眨眼功夫,桌椅板凳倒了一地,数十只大小老鼠来回地窜,私塾里乱成一锅粥。
“吓~”
“这什么情况?”
宁风觉得自个儿的脑子里也塞进了老鼠,各种乱窜,什么苏家庄子啊,分明是一窝大老鼠嘛。
第三章 钓人的鱼
“什么姓苏,原来是鼠!”
宁风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淹了”之后混乱一幕。
“吱~”
大灰老鼠惊声尖叫,妖风席卷,桌椅板凳都在天上飞,一只只小老鼠被妖风卷起,四肢并用地拽住自家老祖宗的毛发。
好家伙,一只大老鼠,身上挂着数十只小老鼠,桌椅板凳下雨般往下掉,蔚为壮观。
“我也闪!”
宁风看那大浪天都要淹了,哪里还不知道跑?
他飞快地背起书匮,至于板凳什么的就不要了,箭步就往外冲。
跑不两步,宁风看到最近的地方,有一只小白鼠好像惊呆了,抓着凳子死不撒手,随着凳子飞上去,再砸下来,眼睛里都开始冒金星儿。
“苏听雨,是那个小丫头。”
宁风脚步顿了顿,想起小丫头圆圆脸蛋,莫名地亲切与熟悉感,本能地伸手一抓连凳子带小白老鼠一起抓过来。
“还不快跑。”
他伸手一个脑嘣儿就弹在小白老鼠额头上,紧接着随手一抓,将它向着大灰老鼠那里扔过去。
苏听雨吓得呆了,一直到被扔出去才惊叫出声,手忙脚乱一阵抓,四肢并用地拽住了大灰老鼠的尾巴。
她这就算是搭上末班车了。
大灰老鼠猛地一跃,从屋里面冲了出去,过程中撞塌墙壁,开出了豁然大口子那都不算是事。
宁风那么一耽搁,浪打进来呛了好大一口水,转眼间水就淹没到膝盖处。
再不出去,就泡水里了。
宁风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边狂奔一边还伸手进后面书匮里,不知道在摸索着要掏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站在大灰老鼠撞出来的大窟窿前,深吸一口气,向下一跳。
“呼~~”
狂风,裹挟着暴雨,伴随着惊雷,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一只大手,要将他给生生推回去一样。
好在下坠之势那只手明显力气更大一点,刚跃了出来,宁风就跟秤砣一样向下直坠而下。
这当口,他都无暇去想,明明是河边的庄子,怎么一跳出来跟悬崖似地往下坠呢?
宁风连回头看下的功夫都没有,摸索在书匮里的手终于伸出来了,攥着一件东西,迎风用力一兜。
“啪”地一声,一个大口袋兜风,鼓胀成一人大小。
“噗通”又是一声,宁风两只手高高举起,石头一样砸进了水里,又生生咽下了好几口水。
来不及喊“晦气”,他手忙脚乱一阵忙活,把兜风大口袋绑得紧紧地,让它成一个球浮在水面上。
“我上~,我再上……,我我我,我还上~~”
宁风鼓足吃奶的力气,顶着大浪一次次翻身,终于狼狈无比地翻上了浮在水面上的球。
狂风暴雨中,一人牢牢抱着一球,随着浪起浪伏而沉浮,在电闪雷鸣中时隐时现,随波逐流去。
“……又拣回一条命了。”
“晦气啊!”
宁风总算是喊出来了,“呸呸呸”地连吐几口水,回头望去,看到大灰老鼠逆着方向,死命地向着岸边游去。
它的背上一窝小老鼠在尖叫,老鼠搬家各种凄惶。
“东翁,小小姐,孩子们,就此一别,后会有期啊~~”
宁风腾出一只手来,高高地摇着,也不管在这风雨声中,他的声音一窝老鼠能不能听得到。
别人不知道,大灰老鼠明显是听到了,百忙中回头一望,再是一惊,险些就被一口水给呛了。
“去。”
“火浣布,墨家兜风袋。”
大灰老鼠一头浆糊,脑子里浮现出它狼奔豕突那会儿眼角余光瞄到的,宁风伸手在书匮里掏摸的样子。
“这什么书生啊,不带书,带那乱七八糟的东西……”
“书匮里到底什么没有?”
风急浪大水湍急,转眼间双方就看不到彼此了。
宁风自是不知道大灰老鼠搬家呢还有心思吐槽他的书匮,抬头望向刚刚跃出来的地方。
这回他算是看清楚了。
上游头顶处,哪里有什么苏家庄子,分明是斑驳老旧更胜过城墙年代的河堤。
古河堤上千疮百孔,不知道多少洞穴,在这暴风雨河水暴涨的当口,更不知有多少蛇虫鼠蚁往外搬家逃命。
一时半会儿,宁风分辨不出来,他刚刚到底是从哪个洞口往外蹦的?
“怪不得进那庄子就觉得怪怪的?敢情是到那地方做客去了。”
宁风没能打量多大一会儿,湍急的水流推动着大球及上面的他,顺流而下,转眼间不知道多少里地被抛诸身后。
同样被抛到身后的还有那夜半延师,老鼠搬家的灵异一夜。
“嘿~”
宁风苦中作乐地想着:“下次要是还有机会给人当先生,不妨讲讲这老鼠搬家的故事。话说那苏老谋变出原形那一瞬间,还真是……好玩儿啊。”
随着时间推移,宁风不知道漂到了下游几百里开外去,中间被灌了多少水进去更是让人不忍言,只有圆滚滚不下孕妇的肚子见证心酸呐。
再大的风雨,也有停歇的时候。
雨过天晴,天边挂着彩虹,激流到了河道宽敞处平复下来,大球托着上面的宁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
“熬过来了……”
宁风上半身在球上扬起来,打量四周情况,嗯,主要是估量着离岸边多远,能不能游得过去,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给泡肿了。
“好像有点距离……”
宁风以手搭在眼睛上,勉强看到岸边景象。
小河堤,垂杨柳,二月风裁剪出好**,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
“正常状况下,游不到就得沉下去喂鱼。”
宁风很是自量地放弃了游过去的打算。
“慢慢漂的话,至少要漂个把时辰。”他打量了四周,除了平静水面什么也没有,颇有百无聊赖的感觉,“那也太无聊了。”
宁风想了想,腾出一只手,又伸向了书匮。
天知道浪高浪急的,他是怎么保住书匮不落水里的。
突然——
“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啊~~~”
声声呼救入耳,声音绵软糯糯,听在耳朵里整个人都酥了。
“嗯?”
宁风耳朵“嗖”地一下就竖了起来,循着声音眺望过去。
那一头,水流艰难地推动着一根大树,进入他的视线范围。
大树几人都难以合抱,上面布满苔藓一类东西,枝叶青翠欲滴,难为在水里面还能浮得起来。
树身最大的树杈口上,有一个女孩子双腿并拢侧坐,高声呼救的就是她了。
看到这个女人,宁风的眼睛不由得有点发直。
跟苏听雨那小丫头一样是圆脸,不过没了稚气,显得成熟而妩媚,其身段更不是黄毛丫头身段,该凸显的凸显,该凹陷的凹陷。
这模样,俨然是苏听雨小丫头的长大版。
水光,天光,映照出她身上粉光致致,眼睛看过去就黏上去,拔都不好拔出来。
这女子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灾难,一身衣裳不是钩挂在树枝上成布条,就是这一个洞那一个窟窿的,穿还不如不穿。
“书生救救奴家~”
女子显然也看到宁风了,声音愈发凄婉,如杜鹃泣血,听得人心肝儿都在颤。
“奴奴,奴奴不会游水……”
“救命啊~~”
远远地,女子两只手就伸出来,上半身前倾,该露的不该露的,一个没能逃地掉进宁风的眼睛里。
可以想见,只要上前来个书生救美,那就不是掉进眼睛里,直接扑怀里了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宁风偏偏就忍了!
他一点过去的意思都没有,清了清嗓子,大声喊:“姑娘,如果你愿意把能将深山刚倒的树挪进河里,又正好让你抱住的本事教给我,我就过去。”
侧着头想了想,宁风又补充道:“别说救你,拜师都没问题。”
“呃~”
凝固!
时间,风,流水,好像一下子全都凝固了。
还有那女子。
只见她双手将那么僵在半空,“救命”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死活吐不出来,脸色要多古怪,那就有多古怪。
“看来是不行了……”
宁风无比遗憾,摊了摊手,做无奈状。
“那后会有期了。”
他刚回过头,要继续之前的事儿呢,一个不类人声的吼叫爆发。
“嚎~~~”
“吓~”
宁风回头望,看到女子面露狰狞,整棵深山大树连带着上面的妩媚女子一起破浪而起,跃升到了半空中。
下面,清澈的水面映照出水底下庞大阴影。
“那是什么?”
宁风眼睛差点没瞪出来。
答案立刻揭晓。
那赫然是一条硕大无朋的大鱼。
大鱼从水底下浮了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张开大嘴冲着宁风流口水,露出上下两排峥嵘锋利的三角齿。
在这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茹素的大鱼头顶,有一根钓鱼竿一样的肉刺。
大鱼浮出水面的同时,女子和大树无比恶心地融化了,包裹在肉刺顶端,形成珠子模样,即便是大白天都可以看到珠子放出的荧光。
想来要是在晚上,这亮得跟渔火似的,不知道又得骗多少人。
“向来只闻人钓鱼,今朝得见鱼钓人啊。”
宁风感慨一句,表现一下书生本色,下一刻悚然而惊,“不对,这是琵琶鱼——虽然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但就是琵琶鱼没错啊。”
他怪叫一声:“谁来告诉我,海水里的鱼怎么跑河里来的?”
宁风喊完,压根就没有等回答的意思,更是看都不看身后一眼,连忙掉头,同时伸手从书匮里面拽出了两根前臂长短的竹竿。
“嘭嘭嘭~嘭嘭嘭~~~”
宁风不用回头,也足够他脑补出身后正在发生的景象。
那条大鱼滴着涎水,跃出水面,再重重地砸入水里,再跃出来,如是反复,卷起的水浪都扑在他身后,哇凉哇凉的。
“跑!”
宁风两只手各持一根竹竿,用力猛地一甩。
“咔嚓”数声,竹竿瞬间从前臂长短,变成比一人还要高。他手上部分最粗,后面纤细如儿臂。
说穿了不值一文钱,无法是竹竿一筒套着一筒,靠着设计精巧,手工精细弄出来的便携式撑杆而已。
“哗啦哗啦~哗啦啦~~”
宁风头也不回,吃奶力气用尽,在球的两侧带起浪花朵朵,噌噌噌地就往岸边去。
身后有一条明显是吃人的大鱼妖怪追着,他显然是超常发挥了,琵琶鱼虽然越追越近,但总还差着口气。
近了,近了,又近了!
琵琶鱼眼中露出凶光,嘴巴张到最大,尖锐的牙齿反射着阳光,冲着宁风的背影,狠狠地一口咬过去。
“咔嚓~”
琵琶鱼咬了一个空,上下两排牙齿来了个大力亲密接触,庞大的身躯搁浅在岸上。
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好险~”
宁风从已经冲上岸的球上滚落下来,拍着胸脯站起来。
他看着不停地挣扎,上前不能,后退不甘的琵琶鱼妖,施施然地道:
“我们再来说说你怎么从海里面跑到这里的问题。”
第四章 九窍石
“……”
“吼~!”
琵琶鱼妖变出原形后,似乎就失去了言语能力,被宁风一句话刺激得吼叫连连,疯狂地扭动身躯,尾巴高高扬起不住拍打着,岸边水域为之浑浊一片。
“怎么不能说话了?”
宁风摇了摇头,为无法沟通颇为惋惜。
“阿嚏~”
先是激流又是泡水,后面再出力划,忽冷忽热的,书生着凉了。
连打了几个喷嚏,宁风很是郁闷地解开书匮“砰”地一声立在旁边,伸手入内摸索着。
一阵翻找,一套被防水油布包裹了一层又层的衣物就出现在他手中。
要是大灰老鼠苏老谋看到,非得“呸”出一口,再次吐槽那到底是书匮还是百宝囊,除了书本里面究竟什么东西没有?!
“……那什么,你应该不真是女的吧?”
宁风一边揉着发酸的鼻子,一边自说自话,“小生失礼了。”
当着琵琶鱼的面,他施施然地开始换衣服。
“啪~”
湿漉漉的衣服被扔在地上,宁风觉得浑身舒泰,抬起头来一看,顿时眼睛连眨。
“琵琶鱼妖呢?”
数丈之外的河滩处,那片水域浑浊依旧,只是咆哮着的琵琶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踪。
“嘭嘭嘭~~~”
数十丈开外的水面上,水花不住地溅起,托着狰狞大鱼起伏在水面上,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过来,尖牙利齿都要给磨出火花来,怎一个咬牙切齿了得。
“呃~”
宁风瞄了一眼,立刻回头望,看看有没有退路。
“这鱼太凶,再撩拨它万一真冲上来怎么办?”
哪里还需要再撩拨?现在琵琶鱼早就怒到不行了。
“吼吼吼~~吼吼吼~~”
吼叫声不绝于耳,翻江倒海般地在滔滔大河里翻滚,原本清澈的大河处处浑浊,恍若在最深河底的泥沙都被翻腾了上来。
同时,自琵琶鱼身上,不住地涌出漆黑如墨的妖气,如铅云般层层笼罩下来,掩住了整条河面。
“……”
宁风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鱼妖这么妖,先从海里跑河里,还能变美女能钓人,这会儿河都要掩了,总会有个什么来除魔卫道吧?”
“不过……反正不会是我一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
“还是趁着鱼妖还上不了岸,走为上策。”
宁风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除魔卫道这种事暂时还落不到他肩膀上。
一个转身动作来没做完,一声暴喝从上游处传来,其声如雷。
“呔!”
“兀那妖怪,也敢逞凶。”
第一声暴喝听着尚远,最后一个字入耳俨然就在耳边,震得宁风耳膜生痛,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从远远的上游处开始,一个邋遢老道士的残影无处不在,或点水、或腾身、或转折,每一个动作都快到极致,几乎铺满了整条大河。
近了,邋遢老道士闯入妖气掩河面的区域,人影不见,只有一道剑光暴起,排开风云,破碎巨浪,直斩琵琶鱼妖。
“着!”
邋遢老道士一声喊,剑光腾空而起,又倏忽而落,“刷”地一下,落到了宁风面前。
“剑仙呀!”
宁风看着对面老道士,在他遮了大半边脸的虬髯,以及一口吞下剑丸的血盆大口多停留了片刻。
“那就是传说中的飞剑之术,剑丸吧。”
看到剑丸被虬髯剑仙吞下去后,看不到了,宁风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了。
“书生莫怕,那孽障已经伏诛了。”
邋遢老道士破破烂烂还沾着油污的袖子一甩,鼓荡起狂风扫过河面,妖气为之一散。
河面上,长达数丈的琵琶鱼妖浮起,肚皮向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是一剑啊。”
宁风赞叹不已,那鱼妖有多妖,这剑仙就有多仙,厉害得不行。
虬髯剑仙拱手抱拳,声音粗豪:“老道燕无妄,青峰山上修行,仗剑天下,降魔伏妖,今相逢是缘,不知……”
“停!”
宁风两只手一起伸出来,指尖向上,掌心对外,直冲老道士。
燕无妄一脸茫然,弄不清楚情况。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燕无妄点头。
“一定是小事对不对?”
剑仙愕然,吃惊地看过来。
看他脸上表情,宁风明白了,意兴阑珊:“又是这样……”
四个字后,声音低不可闻,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了。
“和尚是这样,女鬼是这样,道士是这样,神汉是这样……,剑仙,也是这样……”
一整个日夜,女鬼,鼠妖,琵琶鱼,各种常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始终显得满不在乎的宁风,在这一刻,却露出几分消沉来。
“……燕某一路斩妖,佩剑为妖气所污,须重新磨洗祭炼,故而只能以剑丸除妖。”
“书生可愿为燕某磨剑千日,再开锋芒?”
燕无妄热切地看着宁风,接着道:“只要书生你愿意相助,燕某……”
“等等!”
宁风抬起头来,出口打断,用一种很怪异的语气说道:“磨剑没问题,尊驾可以教我剑仙之道吗?”
“拜师也没问题。”
“这个……”燕无妄露出为难之色,摇了摇头。
“连资质都不用看吗?”宁风打了个哈哈,“我就知道。”
“那算了。”
宁风耸了耸肩,掉头就走,竟是一点纠缠的意思都没有。
“呃~”
燕无妄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解释之辞,回报的话,全落到了空处。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再说什么呢,却见宁风去而复返。
燕无妄眼中重新闪过希望之光,热切无比地看过来。
宁风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很认真地道:“我刚刚是自己跑掉的,鱼妖上不了岸追我,不是你救的,没错吧。”
燕无妄错愕,点头,事实是这样。
“嗯,那就好,我不欠你什么。”
话说完,宁风恢复了无所谓的笑容,再次耸肩,转身而去。
“那磨剑……”
“不干不干~”
宁风向后摆手,渐行渐远,消失在了燕无妄的视线范围之内。
辞别燕无妄,又过半日,在一面美丽的镜湖畔,宁风四肢张开,仰躺在湖边草地上,喃喃自语:
“敲破木鱼,抄写道藏,百八十次水陆道场。”
“挂上吊绳,画神灵像,拿一千日来磨洗剑。”
“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会有什么呢?”
“想不通啊!”
早先那一瞬间的消沉早就消失无踪,宁风嘴巴里还叼着一茎青草,跟绕来绕去的清风一样百无聊赖,嗯,最多还有点烦躁。
“我就不信了。”
好半晌,宁风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把草茎一吐,握拳道:“总会找到肯教我本事,而不是哭着喊着,恨不得拿整个天下来使唤我做琐事的。”
“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原因来。”
从地上蹦起来,豪言壮语一放,宁风还是觉得有点烦,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湖畔。
站在湖畔眺望过去,春风吹着斜阳给湖上染出一层橘红色,柔和又瑰丽,精致加壮观。
脚下的湖面,倒映出了宁风模样。
干净的书生打扮,同样干净的面容,更加干净的笑容,书生明澈,更甚湖水。
“折腾一天,还真是有些累了。”
“要不……”
宁风看着清澈湖水,有些意动,“……洗个澡吧。”
他直起身子,半点耽搁没有,三五下把衣服褪得跟刚出生一样干净利落,迈步就踏入湖中。
夕阳染红了湖水,更带来暖暖的温度,浸泡在湖水中,宁风浑身放松,仿佛有一个温暖怀抱,将他深深拥入。
“惬意啊~!”
席天幕地,一整个湖泊为温床,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沉浸其中,如何能不惬意?
不,他的身上还带着一样东西。
“哗啦~”水声,宁风埋头到水里,再猛地站起来,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在豁然站起的动作做出来时候,他自然地伸手抓着挂了脖子上的一件东西,好像生怕动作稍大就把它给甩了出去一般。
“哈,我担心什么,丢也丢不掉的货。”
宁风想起什么似地,哈哈一笑,放开了手。
失去手的掌控,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晃动起来,一条条水线滑落下来,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晶莹如玉的光泽。
那是一块淡紫色的石头。
石头浑圆,上面有一个个孔窍,细数下不多不少,正好九个。
之前那些水线,便是从那九个孔窍中滑落下来的。
这东西的确是丢不掉。
忘记是几岁来着,还是小孩的宁风在河边捡到这货,看着还漂亮,便弄回来了。
后面就奇怪了,各种丢失,又会各种跑回来。
上一天明明游泳时候掉湖里了,第二天就能在床头找到那么灵异。
“可惜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嗯,恋家,不错不错。”
宁风颇有几分遗憾地道:“要是能教我修仙就好了。”
这话说的,他自个儿都笑了。
这么多年来,这块九窍石除了丢不掉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灵异,宁风索性也就这么将就一直挂着了。
“咕噜~咕噜噜~”
估摸着是洗澡又耗费了一些体力,宁风的五脏庙开始抗议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快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肚子啊肚子,苦了你了。”
宁风摸着肚子,眼睛往水下瞄,两手张开,仿佛随时可能连手带人一起扑下去。
“咦,这么自觉?”
没花费他多少功夫,刚一低头呢,就看到一条漂亮的鱼儿摇着尾巴,游到身旁。
宁风老实不客气,两手一抓,顺手就逮了这条不怕人的鱼。
“晚饭有着落了。”
上得岸,施施然地穿好了衣服,升起了篝火,宁风一边烤着鱼,一边眺望美丽的湖泊,伴随着夕阳西下,慢慢笼罩入朦胧的薄纱里,看不真切。
“真是美丽啊。”
宁风摇头晃脑,感慨出声:“这样好湖,这样好的风光,就是有灵性成了妖怪都不奇怪呀,总比什么老树黄鼠狼之类成妖要唯美得多,嘿,湖妖。”
四下无人,湖泊沉默,只有水波晃动的声音,一如回应,一如感激。
夜,渐渐深了。
宁风吃了烤鱼,以手为枕,原本准备欣赏下夜空的,许是太过疲累,星月还没有来得及冒头,他就沉沉地睡去。
做了,一个梦……
第五章 我说:花会开
“嗯?”
篝火旁,宁风忽然抬起头。
他的头顶上,星月隐没;他的身旁,篝火黯灭。
湖畔所在,浮动着淡淡的白色水气,环绕在宁风左近。
没有火光,没有星光,没有月光,本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偏偏朦胧水光浮动,有种如梦似幻的清明。
“原来是个梦……”
宁风能感觉到四周一切的不真实感,“只是在梦里怎么会这么清醒?”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呢,“哗哗哗”的水声从身侧传来。水声不大,也足以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晰得跟耳边轻语一样。
宁风转身,望过去。
那里,一个白色长裙拖地的女子,如一朵出水莲花,随风摇曳般盈盈走了过来。
“书生,奴家有礼了。”
“你是?”宁风还礼,打量对方。
女子长裙如水轻柔,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却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病态之美,想相反,她有一张宁风觉得无比眼熟的圆脸。
像苏听雨,像琵琶鱼……
苏听雨带着稚嫩,琵琶鱼过于妩媚,眼前女子则每一寸肌肤都带着水润光泽,好像是水做的人儿。
“奴家生于斯,长于斯,无父无母,不见生人,从来也没有人给奴家取过名字。”
长裙女子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镜湖方向。
“湖妖啊~”
宁风恍然大悟。
“呃。”他脱口而出后,有些歉然地道:“失礼失礼,是湖女,湖女。”
宁风心里面好像有排山倒海的巨浪在呼啸而过,做梦归做梦,他可还记得吃鱼那会儿还在想,这样美丽的湖泊要是有了灵性,化作了妖怪,也是唯美啊。
结果……
“真有湖妖,还直接跑进了我梦里来,这算不算是福祸自招?”
湖女轻笑,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傍晚时候,奴家送到书生身旁的鱼儿,可还美味?”
“……甚是美味,惜乎刺多。”
宁风随口应着,心想:“我说呢,那鱼那么自觉地游过来,不怕人也不懂得躲,忒也好捉。”
话说完,他就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人家好心好意地送鱼给你吃,竟然还挑三拣四嫌刺太多,这……不厚道啊。
宁风脸皮终究不够厚,连忙三缄其口,不说话了。
湖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到底是说美味就好呢,还是说下次会注意点,挑刺少的?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盏差功夫。
湖女确如她自己所说的,从来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宁风呢,他也不想问湖女怎么未经许可,就跑进他的梦里来。
沉默过后,湖女转身,面对湖泊以幽幽的语气开口了:
“我有一个愿望:
成为世上最美丽的湖。
可惜,湖形不够圆润,书生你看,东南方凸出一角,望之想死。“
湖女神情凄婉,伸手去拉宁风。
“好吧,一只爱漂亮的湖妖。”宁风腹诽着,起身与她并肩而立。
夜里,眺望湖泊,他本以为什么都看不到,可随着湖女一指,湖面水光荧荧而亮,好像将积蓄的月华都释放了出来一样,竟是清晰地看到了湖泊东南方。
“……是不够圆。”
宁风应付着,他真心不觉得湖形不圆是什么问题,只是湖女也是女,他明智地不去争论这个问题。
“书生,奴家想请你帮一个忙。”
湖女期待地看着宁风。
宁风抬头,望天,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
“湖畔东南,有湖湾,铺陈白石细沙,细白可爱。书生若能以之填平湖之东南,使湖圆,奴家感激不尽,无有不从。”
湖女眼睛水汪汪的,让人怎么都狠不下心来拒绝她。
宁风完全没有看她,继续抬头望天,颇有泪流满面的冲动:“又是这样……”
他叹息一声,例行公事地问道:“可以教我修仙吗?”
“嗯,修妖也成啊。”
湖女面露为难,摇头,然后好像生怕宁风拒绝,接连不断地说着:
“湖中有湖珠,为世上珍惜之宝,取之富甲天下;
湖底有宫殿,相传是上代龙王所留,可为书生别府;
湖中有蚌女,妖娆多妩媚,乃是男人恩物……”
她不断地历数着湖里有的东西,就差在脸上写上三个字:“全给你”。
只要,宁风以白石填湖,使湖圆。
“那个……”
宁风打断湖女的话,诚恳地道:“小生从故纸堆中得知,世上有鸟,名精卫,最喜衔石填海。”
湖女水汪汪的眼睛眨个不停,不知道书生说这些干嘛。
“姑娘可去寻得精卫鸟,好生与它商量,说不准它就会改一改填海的习惯,反正填湖也没差。”
“那就这样,不耽搁姑娘光阴了。”
要不是手边没茶,端茶送客这种事情宁风肯定顺手就做出来了。
“书生不肯相助奴家吗?”
湖女楚楚可怜。
“不干!”
宁风摇头,斩钉截铁。
“奴家可以……”湖女前趋两步,又要许诺,天知道她湖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
“停!”
宁风叹息一声,很是沧桑,“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怎么走?
湖女还没反应过来呢,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砰!”
宁风一拳头,直接擂鼻子上。
鼻血长流,仰天便倒。
……
“呜……痛……”
宁风猛地抬头,手捂鼻子。
“呃,差点忘了,那是梦啊。”
他自失地一笑,打开手看,果然半点血迹也无。
身旁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宁风也不觉寒冷,因为——天亮了。
晨光铺陈开来,漫过湖面,在披于他的身上,暖暖的,所有的寒意都洗得干净。
“走吧走吧。”
“继续走,管他什么时候才是头?”
宁风站起来,理顺衣服,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湖泊上水光漫上了天,一眼望不到边,他看得深邃,好像要把整个湖泊收入眼中一样。
“古怪,我随想湖泊会不会成妖,她就真的成妖,还当晚就入梦给我看。”
“你是有意的吗?还是……”
宁风抬头望天,万里晴空,天亦不语,“……你有意的?!”
稍顷,他轻笑出声,摇头背起书匮,吟唱着无名的樵唱,向着山高水深处去。
背影渐去,樵唱依稀。
书生行踪,遍及湖海溪河,名山大川,个中多少事情,多少故事,湮灭在一载悠悠的岁月里。
这中间,有没有如老鼠延师而搬家,女鬼要挂遍桃山荡秋千,亦或是钓人的鱼,爱美的湖这样的事,或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兴许,在某个年月,书生登台再当老师,或许会一一娓娓道来,引来惊叹一片。
时间,走到湖妖入梦的一年后。
冬去春又来,雪山皑皑,春风再似剪刀,也裁剪不了万年的冰川。
冰川下,站着一书生。
“是那样,又是那样,一直是那样。”
“没完没了。”
书生信手一扔,一副九连环被他扔到地上,“我的求道路,就是一副九连环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
“不玩了!”
宁风展颜一笑,觉得足足有两座雪山冰川那么大那么沉的东西,从他两肩上卸了下去。
“我有个想法,我要试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上书匮,一步步地向着雪山爬去。
转眼,又一年。
生命绝迹的地方,有一个书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巅峰。
相传,这里便是人间的最高处。
“砰砰砰砰~~~”
须臾不离身的书匮打着滚儿掉落下去,不到一半就支离破碎,里面东西散落各处,旋即又被冰雪掩盖。
“啊啊啊啊~~~~~”
宁风站在雪山的最高处,仰天长啸,引得雪崩如怒,滚滚而下,整个天地,视线所及,都淹没在一片雪烟中。
“你们出来……出来……”
宁风大喊,好像要把十几年积郁的气,全部都随着这一声喊宣泄出去一般。
“……不出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话一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雪崩恰好力竭,整个天地安静下来,仿佛都被他这句话给惊呆了。
宁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继续大声喊:
“我要是跳了,什么狗屁木鱼,什么狗屁道藏,自己敲去自己抄!”
这就是干脆的威胁了。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
一个个人影,仿佛雨后蹭蹭蹭往外冒的笋,竟然真的不断出现,悬浮在雪峰之前的空中。
“大怒禅师,好多年不见了。”
宁风笑着打招呼。
他就这么一个个打招呼过去,有和尚,有道士,有神汉神婆,有妖魔鬼怪……
看着这些传说里跟神仙差不多的奇人们,不能不让人惊叹,宁风这过去的十几年,略充实啊。
“书生找和尚等人,可有什么事吗?”
老和尚慈眉善目,语气祥和。
“放心放心。”宁风笑得干净,还有一种轻快,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是找你们求道的。”
“其实找你们也没有什么事……”
“嗯?”
刷刷刷,不知道多少道目光集中过来,没什么事?那是耍着他们玩吗?有那暴躁的,已经开始怒了。
“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情。”
宁风低头,声音沉下,再抬起,恢复昂然。
大怒禅师,燕无妄等人看过来,似要开口。
宁风这次,却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深吸一口气,高声念诵:
“我要那漫天的神佛,都烟消云散。”
“啊~~”
数声惊呼,几个凭着请神之法飞天的神汉神婆们一个跟头栽下来,脑袋朝下,两脚冲天,倒插进雪地里。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说这雪峰之上,花会开。”
宁风声音在回荡,皑皑白雪,顷刻间生机勃勃,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铺陈开来。
生命的绝地,遍开繁花。
“原来真是这样……”
宁风住口不言,过往十余年发生的无数事,在脑海当中闪过。
当他漫步上山,想那山高水深,当有狐鬼,就真的有狐鬼;
当他直面妖魔,寻思如此妖孽,当有人斩妖除魔,就真的会有人仗剑伏妖……
“心想,就会成;
我信它存在,它就真的存在;
我认为当发生,它就会发生。”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假啊!”
宁风在笑,大笑,对面飞翔在天空中的奇人们面如土色。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抬头望去,伸手一指,划了一个圈子,将所有人都包括在其中。
什么敲破木鱼,什么磨洗神剑,什么填平湖泊……
宁风衣袂飘飘,烈烈有声,一如此时心境。
纠缠了他十几年的疑问,终于要解开了吗?
“阿弥陀佛~”
大怒禅师长眉颤动,叹息出声:“和尚等人,并无恶意,只是想通过那些琐事,将书生你永远地留下来。”
“天不让我辈传授超脱之道于书生,也是此理。”
“不想你离开。”
众皆点头。
宁风似有所悟,又似还有一个关键点,没有能想通。
“罢了。”
“不重要了。”
“我累了~~~”
宁风还在笑,笑得疲惫。
书生累了!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老道士一袖子展开,天都给遮了,一只舞着棒子的威风猴子‘嗖’地就被收进去了。”
“等等,为什么会有猴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袖子,迎风而展开。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无论是大怒和尚,还是剑仙无妄,还是那过往十几年中曾出现的各路神仙妖魔,尽不能逃!
整个雪峰,顿时清静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还做过另外一个梦……”
空无一人的雪域,宁风独自侃侃而谈。
“……梦里有一只大猴子擂着胸咆哮,头顶一尊大佛在笑,然后巨掌就压下来。”
“等等,为什么又是猴子?”
宁风笑如大佛,一只手高高举起,翻掌而下,梵唱不尽,巨大的手掌拍落下来,如要拍沉整个世界。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震动天地,目之所及的一切如岛屿沉没,整个天地都黑了下来。
最后的光亮处,宁风双手张开,在雪峰塌陷的时候飞起,一身衣物湮灭。
不住地向上飞,飞往最高的地方。
“其实……”
“我还想知道,那块九窍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宁风身后,整个世界,为黑暗吞噬,无言以对……
第六章 太阳神宫
乾洲,天都山,太阳神宫!
煌煌建筑,矗立在天都山巅,赤铜为砖瓦,红玉为栏,宫殿巍然而肃穆,俯瞰群山。
宫殿内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时辰快到了。”
宫殿上首处,一尊尊高达数丈的塑像脚下,一个白袍老者淡淡出声。
说话间,老者的目光凝望向前,那里有一颗晶莹剔透,大如西瓜的晶石悬浮着,不断地散发出乳白色的明亮光辉。
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晶石光辉便又暗淡了些许,仿佛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模样。
“嗯,师兄说得是。差不多只剩下一两息的功夫,太阳神石便要散尽光辉,应该到此为止了。”
白袍老者旁边,一个打着哈欠,看上去只有**岁大小的女童应和着。
两人之外,尚有七八人在站立在塑像脚下,凝望着太阳神石。
他们或是正值壮年,或是老至耄耋,随随便便站着,气度森严,尽显不凡。
除了白袍老者和女童外,其他人并没有插口,而是望向宫殿的正中。
那里有数十个少年男女盘膝而坐,有的周身颤动,有的眉头紧皱,有的痴痴发笑……,千奇百怪,莫可名状,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所有人眼睛都紧紧地闭着。
在这数十少年男女外,还有二十余看上去同样年纪的少年人站立在一旁,一个个都是心有余悸,又喜不自胜模样。
他们当然值得欢喜。
自从他们自魂境中醒来,便是乾州第一宗门,天下七宗之一太阳神宫的内门弟子了,何其荣耀!
眼前这一幕,则是太阳神宗择取弟子最重要的一关
——洗神劫!
所谓洗神劫,便是参与弟子都通过宗门长辈主持秘法仪式,将神魂投入到魂境当中。
但凡能经过魂境磨砺,在规定时间内醒来的,就算是通过洗神劫了。
一众盘坐少年人身前,有一个门户大小,奇光汇聚旋转而成的漩涡,是为魂境。
“掌门师兄,你看!”
“又有一个!”
上首处的一个黄袍中年人突然出声,同时伸手向着盘坐于地的一个少年一指。
“咦?!”
顿时,无论是上首处的数人,还是那些站立于一旁的少年男女,尽数把目光集中了过来。
集中了所有人目光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明澈至透明般的干净。
他此刻盘坐于地,双手自然垂落在膝盖上,眉眼间有白光在吞吐,如人在呼吸一般。
“刷!”
突然,一道白光从奇光漩涡中冲出,径直冲入那个少年的眉心处。
霎时间,少年周身一颤,旋即脸上神情平复下来,有一种渡尽劫波般的安心。
“成了!”
黄袍中年人抚掌而笑,遥指着少年说道:“此子倒是幸运,于最后时刻神魂通明,洗神而出,得入宗门。”
“这便是有缘了。”
白袍老者捋着胡须点头,回忆了一下,道:“此子名叫宁风是吧,他该就是这代最后一名神宫弟子了。”
话音刚落,宁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有片刻茫然,旋即化为清明。
“原来……”
“是这样!”
宁风望着那旋转不停的奇光漩涡,仿佛可以透过漩涡,看到无数幕景象,十数载光阴,在其中流淌而过。
书生负匮,踏遍千山万水,遇尽神仙妖魔,求一传授而不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不就是黄粱一梦吗?!”
宁风先前在半梦半醒间,并未错过上首处几人的话语,此刻脑子清明,很多讯息一下子涌了进来,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宁风,他也不是宁风。
一十六年前的某一天,他在睡前还在一个科技发达名叫地球的地方,醒来后,就成为乾州一个生而知之的婴儿。
一开始的时候,宁风还以为这是一个类似地球古代的世界,想过攻读诗书,也想过混吃等死纨绔子弟的幸福生活。
不曾想,这竟是一个有着神仙妖魔,能长生久视,可以出入青冥的奇妙世界。
神妙的是,在魂境之中的书生宁风,完全没有这些记忆。
“在这个神仙鬼怪到处都是的世界,四书五经只合拿来擦屁股,学来干嘛?”
“原来在魂境里的那句话,我竟是有感而发啊。”
宁风回忆着过去十余年的经历,脸上不由得带出笑容来。
得知有神仙妖魔,怎甘生活平淡?
宁风矢志求仙,又有一个虽然以世俗眼光看来不太成器,偏偏就能倾家荡产,毫无理由地相信、支持自家儿子的父亲,终于在十三岁那年,机缘巧合下拜入太阳神宫。
外门三年,挑水砍柴,夯实根基,终于在一个时辰前,走到了最重要的一关:洗神关,魂境磨砺。
“三年前,外门三千六百人,能走到这一步的,竟然只有一百人。”
“现在……”
宁风抬头望一眼,站在旁边洗神而出的,竟然只有二十九人,加上他,不过三十之数。
“三千取三十,百中不留一,仙路之难,第一步就见得端倪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先他一步的少年人们,最终定格在一个立于众人之前的少女身上。
少女白衣,圆脸,上一刻还一脸关切,四目相对的瞬间小脸一板,面无表情模样。
“陈昔微!”
“我说呢,怎么苏听雨,琵琶鱼,湖女……,个个都长得一张可爱圆脸,原来是日有所思,魂有所牵。”
宁风笑得愈发干净,愈发灿烂。
外门三年相处,这是他最喜欢的女孩子。
“她总是那么优秀,总是超过所有人,还好,这次我跟上了她的脚步。”
“没有被她甩远喽。”
宁风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神石,离他苏醒一个呼吸时间不到,神石暗淡,三年积蓄的太阳光辉,散得干干净净。
“……也不错了,能得三十人,不比往年稍差了。”
白袍老者冲着宁风点了点头,温和道:“宁风,你且起来,站到一旁便是。”
宁风忙起身,躬身行礼,走向陈淡宜他们那方去。
走得近了,那些压抑不住兴奋少年的说话声,依稀传入耳中。
“这次真是侥幸,魂境中我差点就没能坚持住,好悬没落选了白鸦兵。”
“我也是,不过我后来进的是黑鸦兵,真是难啊,好几次差点没有能坚持下去。”
“是了,我听宗门长辈提起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这样:惟上智与下愚,能坚忍不拔。我们的魂境考核,就是磨练、体现我们的意志,只有意志坚定,坚忍不拔者,才能在规定时间内洗神而出。”
“……”
宁风的脚步,不由得一滞,尤其是看到那二十几个少年人大都被引发了谈性,小声地交流着魂境中经历时候。
“怎么……不一样……”
宁风咽了口唾沫。
他看得真真的,那些少年人即便没有插**流,说出魂境经历者,也都一脸深以为然,丝毫不以那些人的谈论为怪。
显而易见,他们经历的都是一回事情。
“我经历的,跟他们,截然不同!”
宁风再清楚不过,他经历的魂境洗神劫里,有大怒禅师,有剑仙有湖女,连半夜请人教书的一窝老鼠都有,偏偏就没有什么白鸦兵,黑鸦兵。
“我在魂境中的经历,侧重的也不是坚忍不拔,而是阻止,阻止我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一样?”
宁风强行收敛心神,前世二十几年,乾州十六年,再加上魂境中的十几年,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少年人,深知事出寻常必有妖的道理,怎敢轻易显露?
在外人看来,宁风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人察觉,只有陈淡宜若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上首处,太阳神宫的各峰山主们交谈依旧。
“时辰到。”
“将这些孩子们唤醒吧。”
白袍老者袖子一展,璀璨的太阳神光从袖中迸发而出,裹住太阳神石纳入袖中。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决定了剩下七十个少年的命运。
他们过去的三年外门经历或不白费,却注定是无缘于顶级宗门太阳神宫了。
白袍老者话音刚落,余下的山主们还没有做出反应呢,异变突生。
“轰隆隆~~”
宫殿剧烈晃动,所有人立足不稳,宁风在内的少年们措不及防下全部跌坐于地。
“隆隆隆~隆隆隆~~~”
整座宫殿不住地晃动着,好像有巨人在外双手抓住宫殿,要将它抓起掷飞一般。
震动并不是来自于外,而是发生自内部。
在异变发生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便都知道了源头所在。
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魂境所在,那个奇光漩涡扭曲成无法言述的各种形状,个中的奇光旋转时快时慢,目光落在其上,一刹那就让人头晕目眩,有呕吐的感觉
“这是什么情况?”
宁风大吃一惊,同时心中咯噔一下,莫名地悸动让心脏险些停跳。
毫无理由地,他就感觉这个变化,好像跟他有关系。
太阳神宫的山主们一个个更是神色大变,魂境于太阳神宫中存在不下万年,每一代的神宫弟子都要往其中走上一遭,何曾发生过如此情况?
纵是绝世高人,亦不由得为之刹那愣神。
众目睽睽之下,魂境不住地坍塌,向着中心处凹陷,无数斑斓瑰丽,又毫无意义的景象在其中倏忽闪过。
突然——
宁风瞳孔皱缩,在魂境的最中心处,扭曲得最厉害的地方,他看到一样熟悉无比的东西。
“九窍石!”
“魂境的最核心处,是九窍石!”
这个念头才从他心中萌生出来,下一刻,存在一如亘古便有,所有人都以为会永远存在的魂晶,如梦幻泡影般,倏忽之间,湮灭无踪。
“魂境!”
“这是怎么回事?!”
白袍老者震惊无比,原本略显佝偻的身躯一下停止,气息勃发无法自制,如太阳风暴肆虐宫殿。
宁风等少年为威势所冲,一个个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去,直撞到宫殿角落。
“这是……”
宁风终于保持不住镇定,神色大变。
不是为了白袍老者展露出来的威势,而是,他的脑子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第七章 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上)
“九窍石!”
“它怎么跑我脑子里来了?”
宁风以手捂口,就怕自个儿一不留神,惊叫了出来。
在这一片混乱情况下,他的动作倒是半点不扎眼。
在魂境崩溃,奇光漩涡坍塌的一瞬间,宁风脑子里就凭空出现了一块淡紫色,有九窍的石头。
这块石头他再熟悉不过了,魂境中足足佩戴了十几年,怎么丢也丢不掉的恋家货。
“难道……”
“是了,一定是这样!”
宁风恍然大悟,魂境中留下的最后疑云,豁然散尽。
“魂境中那些老家伙们,还有他们代表着的天意,想留下的怕未必是我吧?”
“而是——它!”
“九窍石在,魂境就在;九窍石随我而去,魂境不存。”
“怪不得了。”
宁风这会儿身边都是惊慌失措的少年们,毕竟上面那些高高在上神仙一样的太阳神宫各峰山主都跟见了鬼似的,也怪不得他们如此。
看到他们,宁风又想起一事。
“对了,我的经历,跟他们截然不同,定然也跟这块九窍石有关。”
“当然不同了。他们是去经历魂境考验,我是去夺人根基,把人命根子都给打包带走了,这待遇能一样吗?”
宁风忍了又忍,才克制住没有让笑容浮现出来。
“只是……,为什么选我?”
“万年以降,进出魂境者不知凡几,为什么会选我?”
“还有,这块九窍石,它到底是什么?”
宁风又想起该死的九连环,感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疑云伸了一个懒腰,又重新笼罩下来。
“总会知道的。”
想不通,只好暂时放下,他想不放下也不成,宫殿之中,轩然大波!
“申不疑,拜见老祖!”
当代太阳神宫掌教,白袍老者申不疑,冲着上首塑像,行跪拜大礼。
申不疑后,剩下的八峰山主,同样大礼参拜。
“咦?!”
宁风眼睛瞪大,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
申不疑等人面前塑像罗列,无不高达数丈,整座宫殿周遭更是浮雕无数,或呈龙蛇,或显神魔,皆是辉煌正大,堂堂之气。
无论是塑像还是浮雕,在魂境消失,宫殿剧震的一瞬间,“刷”地一下,如太阳光在其中流淌,一一亮了起来。
亮起的不仅仅是光,还有神,恍若一瞬间,这些本当只是装饰的东西,一下子有了生命,带出了神韵。
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尊高大的塑像。
三尊塑像的头部大放光明,仿佛各自擒拿下来一颗太阳,化作冠冕带到了头上一般。
申不疑等人,大礼参拜的,就是他们。
“让开!”
三尊塑像中居左的那尊开口,宫殿剧震,申不疑等人慌忙退开。
“咔嚓咔嚓~~”
众目睽睽之下,塑像动了。
它抬起一只脚,一步踏下,宫殿为之**,不堪重负。
再抬起一脚,跟上,然后……
“轰~~”
高达数丈,通体赤铜,重达万钧的塑像,它推金山,倒玉柱——好吧,其实就是左脚绊右脚——轰然倒地。
“我去……”
宁风有整个世界都崩溃了的感觉。
太阳神宫掌教都要跪拜的存在,就这么绊倒了……绊倒了……
看到这一幕,申不疑等人反应迅捷,一个个抬头望天,仿佛头顶不是枯竭的宫殿穹顶,而是什么白云苍狗壮美长空似的。
“哼!”
一声冷哼炸开,偌大铜像四分五裂,每一块碎裂开来的赤铜在空中就溶解、湮灭,化光而散。
下一刻,一个同样高达数丈,通体纯由太阳光凝成的巨人,一步迈出,伸手抓向魂境消失的地方。
“厉害!”
“这肯定是修炼到高深境界的太阳法。”
“……”
少年七嘴八舌,震惊羡慕,宁风屏住呼吸,双手不由攥成了拳头。
“刷刷刷~”
凝光现身的太阳神宫老祖手掌间,有无数道光在来回穿梭,编织成了光的罗网,笼罩住一切,纤尘都不能逃。
“他会发现吗?”
宁风忐忑,脑子里那块九窍石要是被发现,他乐子就大了。
“掌教真人,诸峰山主,还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神宫老祖……,这阵仗太大了,完全扛不住啊。”
“魂境竟然这么重要……”
神宫老祖的神光罗网探查持续了不到一个呼吸时间,宁风却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长。
好不容易神宫老祖收手了,宁风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他老人家竟然沉吟不语……
“……您老倒是说话啊。”
宁风嘴角抽搐,索性眼睛一闭,不去看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魂境万年,神宫弟子,皆出磨砺,然世上终无亘古永恒,没了,便就没了吧。”
与之前那声“让开”如出一辙,当是老祖声音。
“魂境,寿终了。”
宁风还是闭着眼睛,听了这结论,松了口气之余,腹诽道:“那倒未必。”
这个时候,申不疑的声音响起:“老祖,那三年之后的魂境磨砺,洗神劫……”
“不疑!”
老祖声音转厉,“你是我太阳神宫,当代掌教。”
“是。”
“天下魂境,又不止一处。”
“嗯?”
宁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睁开眼睛望过去。
“这好像话里有话啊。”
这么想的可不仅是他一人,申不疑若有所思,再问:“老祖,若对方不肯商榷,无法求取,如何?”
“尽可夺来!”
神宫老祖摆了摆手,好像在随口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话说完,他纯由太阳光凝成的身躯猛地向内坍塌,光芒万丈,一轮太阳高悬而起,下一刻化光而散。
光风过处,偌大宫殿恍若春风吹拂,和煦温暖。
“不疑谨尊老祖谕令。”
“恭送老祖。”
申不疑脸上似乎带着笑容,其余诸峰山主,亦含笑行礼。
宫殿中的少年们,无论是宁风所在的这三十人,还是后续茫然清醒的七十个,尽数目瞪口呆,犹自沉浸在刚才所见一幕里。
“霸道。”
“太阳神宫,真是霸道的可以。”
“嘿,尽可夺来,这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底气不是一般的足。”
宁风放下担心事后,开始与有荣焉,自家的确是进了一个了不得的宗门。
恭送了神宫老祖离去后,那些游走点亮整座宫殿的太阳光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然隐没,申不疑等人低声在商量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申不疑向着少年人们摆了摆手,道:“通过洗神劫者,带至偏殿,暂且安顿。”
“未过者,送去外门,去留两便。”
掌教真人说完,自有人带着宁风等人离开。
且不说那些未曾通过,又昏迷到最后弄不清楚情况者如丧考妣,就是宁风身边那些人,脸色也大都不怎么好,一步三回头,怎一个失望落寞了得。
一直到他们离开宫殿,申不疑等人都还在谈着什么,没有注意到少年们的殷切目光。
“哎,族里在神宫的老人说,往年掌教真人不是都会分别接见先行度过洗神劫的弟子,面授机宜,赏赐宝物的吗?”
“是啊是啊,听说不仅是掌教,还有各峰山主也会提点、赏赐准备收入门下的。”
“真倒霉,一定是魂境寿终,他们没心思了……”
“倒霉……”
出了宫殿,没了约束,那几位当先出魂境者唉声叹气,原本期待落空,同代领先的优越感更是不用提了。
“原来是这样……”
宁风看着他们斗败公鸡的样子很是想笑。
他倒是没损失,反正表面看来,他就是一个吊车尾。
行至偏殿,一众少年入内。
偏殿里倒是没有什么装饰,地上铺陈着丈许见方的赤铜砖,零散数十个蒲团随意地拜访在上面。
偏殿的顶部还有四面,悬挂着十余个灯盏,每个灯盏上镶嵌一块光石,在不住地散发着阳光般的光亮。
没了优越感的少年们也无心去论什么座次,大家随便坐下,一开始还互相攀谈,后面无不沉默下来,默默地消化魂境中经历,先前震撼一幕。
宁风寻了一个角落座下,没有特意往陈昔微那边靠,脑子里的九窍石让他心始终悬着,不知祸福。
刚一在蒲团上坐定,他两手上翻,自然而然地就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这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外门三年锻炼,身体已经形成本能。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宁风闭上眼睛,不住地想着九窍石的模样,心声发问。
他能感觉到,盘踞在其脑海中不可知之地的九窍石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
“嘿,把你挂在脖子上十几年了,现在这样还真冷不丁有些不习惯。”
宁风随口说着,本也没指望九窍石会做出什么回应,不曾想话音刚落,意外就出现了。
他掌心朝上搁在膝盖上的手掌猛地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不是吧?!”
宁风心里面咯噔一下,连忙睁开眼睛。
只见得,一块淡紫色的圆形石头,上面布着九个孔窍,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上。
“惨了……”
宁风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叫起了撞天屈,“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这么听话吧。”
他觉得脖子僵硬得跟落枕了一样,艰难地抬起来。
隔着七八个蒲团位置,陈昔微也正好望过来,目光碰个正着。
然后,她下巴一挑,别过头去。
附近,数个围拢着陈昔微的少年察觉到他们目光交流,各种不善地冲着宁风瞪过来。
“呃~”
宁风看看他们,再低头看看掌心九窍石,瞬间无视了那些人。
“看他们的样子,嗯,情绪稳定。”
“这么说,他们看不见你,对吧?”
九窍石默默不语,只有那温润的感觉,透过掌心传递过来。
宁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心神集中到掌心,集中到九窍石上……
第八章 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下)
“嗖~!”
宁风身躯微不可觉地颤动了一下,犹如进入魂境感受重演,感觉眉心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吸入到九窍石中。
须臾之间,换了天地。
“这就是九窍石里面吗?”
宁风好奇地感受了一下自身存在,抬头望。
这是一个封闭的,自成天地的世界。
有山,有水,有曲径通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宁风站在山脚,旁边是池塘。
“这个应该叫做九窍池吧?”
宁风看了半天,摸着下巴说道。
他旁边的池塘,一口连着一口,从只有水井大小,到最后一个大如湖泊。
这九口池塘地势由低到高,最低的是身旁那口,一如水洼;最高的在山之巅,若是水光潋滟,当跟天池差不多。
现在只有宁风身旁那口水洼里,蓄有水。
“如果水有金色的话,那也算吧……”
宁风保持着摸着下巴的姿势,在水塘边蹲下,好奇地打量。
这个池子里晃荡着满满一池金水,泛出最纯粹金光,若拿黄金的光芒与之相比,宁风上中下三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看过纯度这么高的金子。
金光晃悠悠,给人感觉是随时可能满溢出来,涌入到下个池子里。
“嗯,看来是一个池子满了,才能给第二个池子蓄水。只是……这金水有什么用呢?”
“洗澡吗?”
宁风想起在魂境,于湖女那个湖里洗的澡,顿时觉得悠然神往,心旷神怡,很有真下去的冲动。
他正蹲着呢,伸手方便,想到便做,直接伸手下去试。
“咦?”
宁风的手直接从金水里面穿了过去,一点接触到什么的感觉都没有。
“碰不到吗?”
“那还是算了……”
宁风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望着前方的山。
山有径,曲径通幽。
“上去看看吧。”
宁风举步,上山。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未免少些鸟鸣山更幽,蝉噪林愈静的雅致,又胜在无处不在洋溢的安心,安全感觉。
宁风漫步在曲径,仿佛婴儿在母亲的肚子上学步,无与伦比的感受。
“咦?!”
“这是……”
宁风蓦然止步,在他前面,有一块石碑矗立着。
石碑背靠一块古朴大石,上面空无一字,莫名就有沧桑无比,仿佛静静站在那里看破了无尽岁月的味道流淌出来。
“我敢指天立誓,刚刚山下看,这里绝对没有这么一块石碑,不然就让神宫老祖那一摔砸我头上。”
宁风自言自语,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缓解心中紧张。
猜也猜到了,这突然冒出来的石碑,绝对非常之重要。
“呼~”
宁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抚摩石碑。
“刷刷刷~~~”
手掌过处,宁风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两行金色的字迹浮现出来,晃得他眼睛疼。
“亦~余~心~之~所~善~兮~”
宁风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虽~九~死~其~犹~未~悔~”
“轰~”
宁风脑子里轰然剧震,一片空白,只有十四个大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悬浮当空。
同一时间,整个九窍石世界剧烈地震动着,肉眼可见第一池金水水位在不断地下降。
前前后后,加起来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整个池子的金水见底,露出干涸的池子底部。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十四个大字一个个从石碑上飞出,撞入宁风的眉心中不见。
不知不觉地,宁风手掌从石碑上滑落下来,缓缓跌坐。
他刚刚触碰到地面呢,心神就被抽离,陷入了一个无比诡异的情境当中……
……
漫漫黄沙路,两行脚印从这一头,蔓延到了那一头,一直去往天边。
宁风跋涉在沙漠,一步一个脚印。
走过沙漠,横穿戈壁,涉水大川,攀爬雪山……
在沙漠里倒下,在戈壁中昏厥,在大河里淹没,在雪山中掩埋……
他一次次地倒下,转瞬又会站起来,行若无事,继续跋涉。
永无止尽一般。
宁风忘记了跋涉的目的,忘记了要去的地方,忘记了疲惫,连回头连止步连自己,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只是向前,向前,再向前。
……
许久许久,宁风全身毛孔张开,汗水瞬间涌出,整个人如同刚刚自水里面捞出来的,喘着粗气睁开眼睛。
这一次,与片刻之前从魂境中苏醒完全不同。
宁风的眼中一片清澈,没有茫然,没有浑噩,清澈见底的怪异,仿佛麻木,又犹如看破了一切。
“好可怕……”
他吐出一口浊气,忙不迭地站起来,好像生怕再坐下去,又会进入那个境界一样。
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宁风眼前一花,似是看到曲径蜿蜒而上,上面一片片的金光升腾而起。每一片的金光里面,都蕴含着某种情境,如有生命般地在召唤。
下意识地,他一步就迈了出去。
“呃~!”
宁风一步才落地呢,就被毫不留情地推了出来。
那股力量无形无质,又不可抗拒,总而言之,不可越雷池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宁风挠着头,回身看到金水干涸的第一池。
“嗯?”
宁风有些明白了。
“我能走到这里,能看到这块石碑,能进入刚刚的境界,是那池水的缘故?”
“想再往上,想得到更多,就得重新积蓄金水?”
这个现在没法验证,宁风一边沉吟着,一边掉头向下。
在掉头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瞄到,那浮现出两行金字的石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背靠的沧桑巨石矗立在那里,分外孤独。
“跋涉最后,那种麻木不仁与失去所以意义,就好像是变成了石头。”
走回第一池旁边,宁风回想先前景象,拿手背抹着额头,真被他抹下雨水一样的汗来。
这是吓的。
“这是什么心法,把人修炼成石头吗?”
宁风心有余悸,只是稍稍回想此前感受到,眼神都不一样了,清澈得吓人。
与此同时,那种一路跋涉,永无止息的景象重新浮现出来。
宁风有一种明悟,终于知道他得到了什么:“这是一门心法!”
“心法:九死!”
他托着下巴,在干涸的池边坐下,陷入思考。
“这不是练气、筑基、金丹、元神、法相的境界,也不是具体的功法,它是一种心境修为,心境法门。”
“第一重天的心法,就是九死!”
“不知道以这一层心法,来辅助功法的修炼,会有什么效果呢?”
宁风记吃不记打的性子是改不掉了,这会儿又开始憧憬九死心境的用处来。
“想要变成石头,估计也没有那么容易……”
宁风这倒不是自我安慰,冷静下来一回想,他就发现了一件事情。
“九死心境,我压根就还没有真正悟透,连变成石头的资格都没有。”
再次明确他将那种感受牢牢地记住,随时可以再次进入九死心境后,宁风放松下来,整个人仰躺到地上,双手枕于脑后。
九窍石世界里的天一层不变,看得人百无聊赖。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宁风猛地反应过来,“我现在头脑怎么这么清醒?”
他还记得先前的状态。
宁风进入魂境,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在里面,他却是真切地度过了十几年。
清醒之后,又是九窍石事,心神崩得紧紧的,在刚到偏殿方一放松下来,整个脑子就如浆糊一般。
事实上不仅他一人,偏殿中三十个少年人,有一个算一个,脸上都有难掩的疲惫之色。
这是精神层面的疲惫。
神宫将他们先行带到偏殿安歇,本就有让他们稍稍休息,回复一下的意思。
现在呢,那种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宁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这么精神过。
“这是九死心境带来的?”
宁风面露喜色,先前到现在,能导致这一变化只有一个。
他从地上蹦起来,活动了一下,只觉得精神饱满,浑身舒泰,很有立刻开始修炼一番的冲动。
“回头出去,立刻试验一下,如果每次都是这样,那别人修炼一个时辰就支撑不住了,我岂不是可以修炼两个,五个,甚至一整天?”
“这便宜占大了!”
宁风期待得不行,还有点得陇望蜀地眺望前面山路,想到现在还迈不出去的那一步。
“九死之后,又是什么?”
“前面还有很多东西,不过却不是我现在能得到的。”
“除了九死心境为基础外,怕还跟这金色池水有关,积蓄更多的池水,应该就能继续向上。”
宁风看着身旁干涸的池塘,有些苦恼,“只是……这金水哪里来的?”
“总不成是凭空生成的吧?”
“还有得研究了。”
宁风倒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感觉,反而饶有兴致,斗志昂扬。
“这才有意思!”
“走着看吧!”
宁风转身,一步向着身后踏出。
这一步抬起时候,他还身处在九窍石世界;这一步落下时候,他已身在偏殿。
面前,是陈昔微!
第九章 药师琉璃
“你在发什么呆?”
陈昔微站在宁风面前,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眉头有些皱皱的,好像有些不满。
靠得太近了,抹去两个拳头的距离,两个人脸都要贴一起去了。
宁风不用回头望,都能感觉到有一道道火辣辣的嫉妒目光刺过来。
“没什么啊,只是有些累了。”
宁风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说道。
他总没法说刚刚进去到九窍石里面溜达了一圈子,很有收获哦。
陈昔微神情缓了下来,声音转柔:“嗯,宁风,提起精神来,刚刚经香阁的长老过来通知了,说七天之后,就是扶摇会。”
“经香阁……七天后……扶摇会”
宁风经过“九死心境”,这会儿精神再健旺不过了,老虎都能打死两只,思维自不会迟钝,立刻捕捉到陈昔微话里面的重点。
“经香阁”名字如此雅致,他听一次就不会忘记。
那里,是天下七宗之太阳神宫的重地,除了藏有无数功法秘谱外,万年修仙界多少异闻隐秘,珍禽异兽,天材地宝资料,无所不有。
经香阁长老,更是整个太阳神宫内外门弟子中的传说人物。
偌大经香阁,又是重地,却从来只有他一个人负责,相当之古怪。
有说他修为精深,不下诸峰长老,更可能是传说中的老祖;也有说他不同修炼,只是平常老朽的。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试。
经香阁虽然神秘,但等正式入门后,定是有资格去的,宁风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扶摇会”三个字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扶摇会,就是宁风他们这些雏鸟们扶摇直上的日子。
每隔三年,太阳神宫开扶摇会,诸峰之主择弟子入门,并为新晋弟子亲自系上代表太阳神宫弟子身份的太阳巾。
太阳神宫有独门**,号为“大日巡天法”,扶摇会上景象借着“巡天法”,只要修为足够能凝视大日者,都可以从太阳里看到扶摇会上景象。
换句话说,宁风等三十弟子,凭着太阳神宫威凌天下之势,在那一天,便会在天下间无数大能者目视下,拜入山门,正式成为神宫弟子。
尚未行走天下,就入各方眼界,只要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宁风咂了咂嘴唇,对那个七天之数颇有怨念,恨不得马上就开始。
“……等等就有杂役领我们前去休息,三天之后,才准许离开神宫。”
“宁风,你还有几天时间,可以好好计划一下未来打算主修哪一门功夫,再选好拜入哪一峰门下。”
这两句话,陈昔微是看着宁风的眼睛说的,说得很慢,咬字清晰。
宁风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陈昔微这是想跟他说,如果有可能就活动一下,提前定好拜入最适合自己的神宫一脉,这样对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只是……”
宁风苦笑,他可不是什么修仙世家子弟啊,哪里能疏通得门路?
“扶摇会上,我会拜入天择峰!”
陈昔微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咦,好像话里面有话。这算是暗示吗?”
“还有,这么快就确定了?”
宁风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陈昔微是出自哪一家,平日里讳莫如深,不知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收回目光,宁风暗暗对自己说:“下次再进入九窍石世界,一定要寻个无人的地方。先前竟然经香阁长老进来,宣布那些事情,我都一无所知。这也就罢了,若是有危险……”
想到那个结果,比如身体给豺狼虎豹什么的给拖走了,堂堂预备仙人喂了野兽,那笑话就闹大了。
正自反省间,偏殿大门被人推开,阳光倾泻而入,晃得殿内少年人睁不开眼睛。
等他们适应了光亮,便发现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身材窈窕,面容清秀,服饰浅葱色的少女,在盈盈行礼。
偏殿中都是少年人,明知道这些浅葱少女就是引领他们前往休息的杂役,还是手足无措。忙不迭地站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有,慌慌张张回礼差点把人家小姑娘当仙女拜的也不少。
宁风心中有事,只是随意地摆手,示意对方头前引路,便没有太过在意。
等他在浅葱少女的引领下走出偏殿,一抬头,才发现他与陈昔微两人竟是一起最早出来的。
宁风冲着她笑了笑,还举手打了个招呼,陈昔微“哼”地一下别过头,往另一个方向去。
“六月天,变得快,不好伺候啊。”
宁风放下手,感慨着,突然问道:“你说是吧?”
“啊?”
浅葱少女吓了一跳,左顾右盼了下,才确定是问她。
“没事,走吧。”
宁风笑了笑,笑容干净,眼神清澈,看得少女一呆,才回过神来连忙带路。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到了神宫为他们安排的临时住所。
“多谢姑娘了。”
宁风礼貌地感谢,随后就把自己关入了房中。
才踏出一步,他就“蹭”地一下将脚步缩了回来。
“啧啧啧,真是奢侈啊!”
宁风目之所及,这间静室无论是地板还是墙壁尽数铺陈着红玉,散发着洋洋暖意,仿佛是冬天漫步在阳光下的感觉。
最引人注目是一张足足有一丈长,六尺宽的红玉床,其上摆放着一方淡黄色蒲团。
无论是如此完整巨大的红玉,还是其上怎么看都不是凡品的蒲团,哪一样都不是寻常可见的。
“可惜不能长住。”
宁风遗憾地摇头,迈步走向玉床所在。
踏入静室里,他就闻到不知道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如兰似麝,心神不由得放松下来。
“安排这样的静室让我们休息三天,方才准许离开,应该就是为了弥补新晋弟子在魂境中损耗吧。”
“神宫真是用心良苦。”
宁风啧啧称奇,大感满意。这种对门下弟子的关心,对比先前听见的“尽可夺来”之霸道,让人大生归属之感。
“天下七宗,名不虚传。”
宁风很快放下这些念头,随意甩飞了鞋子,怕上红玉床,端坐在淡黄色蒲团上,自然而然地摆出五心朝天姿势。
“终于可以验证一下了。”
宁风深呼吸了数次,平缓了下心中急不可耐,开始默默运气在外门修炼了三年的《药师琉璃经》。
这门功法的来历,在他得知的第一天就咋舌不已,对太阳神宫之霸道有了崭新认识。
听名字就知道,药师琉璃经明显是一门佛家功法,虽然只是筑基所用,到底是佛门正法,绝不外传的。
偏偏,这药师琉璃经有个特性,它是天底下少数几门,在入门阶段就有洗练皮囊,打下基础,为日后转修太阳神宫正法做准备的功法。
按药师琉璃经中说法,那叫做: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就是这八个字,引起了太阳神宫兴趣。既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了,日后不正好转修太阳正法吗?最能容纳太阳神光之力吗?
那还等什么?!
为了这部入门打基础的功法,太阳神宫找了由头,跟佛门硬碰硬地做过了几次,强行将此法讹了过来。
多少年过去了,这部《药师琉璃经》一直堂而皇之地在太阳神宫的外门传授,神宫跟佛门的关系,咳咳,那也可想而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宁风神情安详,轻车熟路地进入到药师琉璃经的修炼当中。
一息,两息,三息……
十个呼吸不到的时间,他纹丝不动的身躯上开始泛出淡淡的金光。
以宁风的身体为中心,方圆丈许区域内比其他地方要明亮上一些,一点点肉眼可见的光点在不住地进入到他身体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宁风从定中醒来,吐出一口浊气。
“差不多到极限了。”
他揉了揉因为疲惫皱在一起的眉头,瞥向红玉床头。
那里,有一盏水晶沙漏,一颗颗地往下漏着金色的沙砾。
在进入修炼前,宁风就瞄过一眼沙漏,这会儿两相一对比,顿时知道耗去了多少功夫。
“嗯,跟平日里差不多。”
“正常情况,要再次进行修炼,至少要三个时辰过后。”
“现在,是试试九死心境的时候了。”
宁风很有些激动,在蒲团上扭了扭,方才狠狠地闭上眼睛。
在闭上眼睛前,他一如之前,再次注意了一下时间。
一开始,盘坐闭目的宁风眉头皱得紧紧地,好像在冥冥之中用力,要进入什么似的,过了片刻,他周身一震,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永无止尽的跋涉,又一次开始。
“呼~~~”
宁风霍地一下睁开眼睛,全身毛孔张开,腾起白气一片,凝而不散,笼罩整个红玉床。
额上的头发都被打湿,宁风顾不上汗水流淌入眼睛里带来的酸涩,向着水晶沙漏又是一瞥。
“十颗沙砾左右的时间……”
宁风自语出声,不尽感慨,“在九死心境里,简直比一辈子还长。”
他现在还没有完全从九死心境摆脱出来,明明是在感慨,眼眸中依然平静清澈但全无情感,石头一样的淡然。
“果然……”
宁风感受了一下自身状态,他是没有镜子,否则单纯从眼中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彩便知道结果了。
“试一次就知道了。”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进入《药师琉璃经》的修炼。
类似的事情,在过去的三年间,宁风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有些事情毕竟勉强不来,往往在精力枯竭时候强行修炼,坚持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便会头痛欲裂,自动从定境中脱出。
这一次……
比之前还要快,区区几个呼吸时间,宁风神态转为安详,身上再次泛出金光,周遭无数光点汇聚,涌入身体。
一时间,宁风身上呈琉璃光,有内外明澈相……
第十章 衣锦还家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过去的三天里,浅葱色服饰的侍女送了多次饮食过来,每次都没能进入房中,只是听到里面宁风用匆忙的语气说“放那吧”。
一天是这样,两天是这样,三天还是这样。
每当侍女们送来饮食,收去狼藉空盘的时候,往往都会看到有金光从房门的罅隙里流淌出来。
——水一样的坚韧,顽强地透出来。
她们能在太阳神宫核心处充当侍女,当然也不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真要论起来,现阶段宁风这些刚刚成为正式弟子者,怕还不是她们任何一个的对手。
看到这一幕的侍女暗暗赞叹,这位新晋弟子真是努力啊,天赋也是了得,竟能坚持一日两三次的修炼。
只是……,为什么非得选在饭点呢?
浅葱侍女很是郁闷,还想着趁着难得机会,与这位怎么看都大有前途的神宫弟子多多接触,,未来也好托庇其下,得到帮助。
区区三天时间,据说就有不少侍女跟新晋弟子约好了,等他们通过扶摇会正式入门,有开府之权时候,就把她们招去服侍。
相比之下,负责服侍宁风的侍女,怎一个幽怨了得。
争分夺秒,在九死境和药师琉璃中来回冲刺的宁风,自然不晓得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让人幽怨上了。
三天的时间,眼看就要走到尽头。
水晶沙漏里只剩下一小戳的沙砾,肉眼可见地在下降,减少。
静室当中,金光正浓。
“轰~”
一声轰鸣,震动在宁风的脑海中,下一刻,波及他全身,一身衣衫波动如水纹,似有一股澎湃之力由内而外,在不住地排散开来。
同一时间,整间静室大放光明,无数的光点凭空浮现,如蜂鸟扑向百花丛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宁风体内。
金光如水而流转,宁风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一身皮囊散发着琉璃般光泽。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药师琉璃经,终于小成!”
宁风睁开眼睛,面露欢喜。
三年外门,除去扫洒、砍伐之类磨练心志、体魄的功课外,其余一概不修,专攻的就是这么药师琉璃经,到了今天,终于达到经文中身如琉璃的小成境界。
再往后自有佛门**蕴含其中,却不是太阳神宫弟子会去修炼的。
他们闹出大干戈,为的就是这夯实根基的一步,铸就——琉璃体!
“外门三年,三千六百余人,最后只有百人有资格参加洗神劫。这百人里,绝大多数都已经铸就了琉璃体。”
“我这个资质,嗯,中平罢了。”
宁风有些庆幸,有些欢喜,“原本还以为经过扶摇会,拜入神宫哪一脉后,还得丢人无比地老老实实把琉璃体修成,不曾想赶在这个关头,成了!”
他的药师琉璃经,本就距离身如琉璃境界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按正常修炼,怕是得个把月的功夫,现在竟然在三天之内就修成了。
这里面有不堪回首的不眠不休,有这间静室里堪称奢华的条件,归根结底,是——
“九死心境!”
“果然神妙无比!”
宁风悠然神往,“我这还是尚未将其彻底悟透,若是能达到大成地步,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风光?”
“嗯?什么味道?”
宁风忽然抽了抽鼻子,隐隐地闻到静室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在浮动。
他抬起袖子,扯了扯领口,低头一闻,恍然大悟。
“是我身上的味道。”
“原来,铸就琉璃体,脱胎换骨,是这个样子的。”
过去三年中,宁风想过很多次铸就琉璃体后会是什么样子,传说中的脱胎换骨是排出一堆污垢,还是狂跑多次茅厕?
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样子。
“龙脑一般的气息。”
宁风轻易地判断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味道是什么了,如最顶级熏香,又带着青草般清新,干净如最纯净琉璃。
“三天了……”
他从床上站起来,舒展开筋骨,心想:“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呢?”
“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知道我成功拜入太阳神宫,父亲他会很高兴的吧?”
想到自家这辈子的这位父亲,宁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不在的日子,没人照顾,父亲日子过得还不定怎样凄惶呢。
宁风想着如何去询问是否可以离开呢,一个刻意压低,生怕惊扰什么的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奴婢奉命而来,请公子赐见一面。”
宁风一听声音耳熟,不正是那天领他前来此处的浅葱侍女们,她长得什么样子来着?
“进来吧。”
宁风一边想着,一边应声。
静室房门推开,侍女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用锦缎盖着,看不见放着是什么东西。
因为之前的念头,宁风不自禁地多看了浅葱侍女几眼,总算是记住人家长什么样了。
侍女察觉到他目光,嫣红爬满脸庞,坚强地挺着天鹅般的脖颈,任凭他看。
“真容易脸红。”
宁风没心没肺地想着,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这几日辛苦。”
侍女脸蛋依然红扑扑,多少流露出幽怨来,要是眼睛会说话,妥妥的是这么一句:早干嘛去了?!
这都第三天了……
侍女幽怨归幽怨,到底不敢耽搁正事,将托盘送到宁风面前,说道:“禀公子,这是执事殿派奴婢给公子送来的。”
“执事殿还说,三日已至,公子可自行决定行止,只要莫误了四天后的扶摇会便是。”
说完,侍女很期待地看着宁风,就想听到他说一句“我就留这”之类的,好歹多些相处的机会。
宁风压根没注意到她目光,径直掀开锦缎,入目是一条银白色的缎带,呈环状,约莫两尺长短。
缎带上流转着白光,仿佛是最上等的丝绸,能分毫不差地反射每一缕的阳光。
“外门太阳巾。”
宁风饶有兴致地拿起,当着侍女的面,缓缓地系在额头上。
原本就是一个干净明澈少年,系上银白色的太阳巾,既是儒雅,又添了几分飒爽。
“外门太阳巾,但凡在外门修业满三年的弟子都会发放,作为神宫外门之凭证。”
“这种银白太阳巾虽不如扶摇会上由诸峰山主亲自佩上的金色太阳巾,有着各种玄妙用处,却也不是凡品。”
“这里面封存着一道太阳光术,只有一击之力,又恰好卡在琉璃体铸就后所能承受的极限上。”
“既是身份之象征,又有防身之用,好东西!”
宁风脑海里流淌过有关外门太阳巾的资料,同时不忘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只觉得额前暖暖的,好像时刻都在冬日暖阳的照拂下一样。
“外门太阳巾都如此,不知道真正的太阳巾又是如何?”
“期待啊!”
宁风抬头,看到浅葱侍女还在,心里有点奇怪,还是礼貌地道:“劳烦姑娘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可以下去了。”
他话说得礼貌,却不能阻止侍女脸上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失望之色。
“对了,我马上就离开。”
宁风随口说来,又是一击。
“戴上这外门太阳巾回去,父亲看到肯定会更高兴,得意地跟街坊吹嘘去吧?”
宁风心思压根就不在这,浅葱侍女注定是要失望的。
她瘪着嘴巴,幽怨地离去,至于会不会在背后说“不解风情”诸如此类的话,那就不是宁风所能知道的了。
他现在,就想回家。
宁风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系着太阳巾,悠然下得天都山。
山脚下,十里外,有朝阳镇。
安步当车地行来,踏入熟悉的朝阳镇,一路向着家中去。
越是靠近家门,宁风脚步不自觉地越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平日里要走上盏差工夫的路程,今天只用了几十个呼吸的时间。
身如琉璃的身轻体健是其一,更多的却是——思家心切。
“我回来了!”
宁风站在一处破落的小院子外,整了整身上衣服头上太阳巾,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来,推门而入……
第十一章 宁采臣
“哎呀~”
“嘭!”
宁风的双手推开门扉,两扇门张开不足三寸距离,从内里就传来压低的叫声,还有重物落地响动。
下一刻,两扇门荡开,宁风快步踏入。
对面,一个书生打扮中年人,长相清秀,留着几捋一看就颇为爱惜的胡子,正挺直了胸膛,满脸严父状地看过来。
这就是宁风的父亲,有一个很出尘的名字——宁采臣。
初次知道自家父亲名字时候,宁风很想问一下,是否认识聂小倩,燕赤霞,不行到过兰若寺也成啊。
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
宁采臣小时候家境富裕,一心读书,还专读闲书,自娱自乐是够了,生计什么的自是从来没有沾过。
偏生他手面又大,于是理所应当的,在宁风祖父母过世后,家业败得其快无比。
好吧,宁风承认,这其中也有他一心求仙,老父一应纵容,山海一样的银钱全便宜了骗子有关。
后来若不是一个骗子良心不安,好心地指了条明路,他们父子两人带着不多的财产搬到这朝阳镇,又运气不错地进入太阳神宫外门,宁风的修仙之梦早就泡汤喽。
“父亲,我回来了。”
宁风躬了躬身子,然后伸手指了指宁采臣衣服下摆,问道:“那个……你不疼吗?”
宁采臣低头一看,膝盖往下,尘土沾满,跟地上的痕迹一样一样的。
“疼~”
宁采臣见瞒不住了,眉毛拧成麻花状,双手直揉膝盖,龇牙咧嘴喊疼,刚刚绷脸上的严父状顿时装不下去了。
“哎~”
宁风叹息一声,上前搀扶住宁采臣,到破败院落中一张石桌前坐下。
扫了一眼石桌上东西,宁风就明白了。
上面一壶酒,一盘豆子,一碗用了一半,半生不熟的米饭,碗筷凌乱。
毫无疑问,刚刚听到的响动,便是宁采臣慌乱地站起来,要出门迎接,直接摔了个大马趴,又麻利地爬起来作严父状。
这就是宁风的父亲——宁采臣。
“我儿啊,你入了太阳神宫?”
宁采臣神采飞扬,连脑门上瘀青看上去都形状可爱,不过中年就带出皱纹的脸上笑得灿烂。
“父亲,你知道了?”
宁风给父亲倒酒,微笑地问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宁采臣眉飞色舞,看那雀跃的样子随时有可能蹦起来,嗯,再跌上一跤。
宁风连忙扶住,生怕再闹出什么意外来。
“镇子上的林虎三天前就回来了,一家人脸臭得跟所有人都欠了他们钱似的,小风你没回来,为父还猜不到吗?”
宁采臣得意洋洋,就差在脸上写着“来夸我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详宁风额上系着的太阳巾,啧啧赞叹:“不愧是我儿,看着就是比林虎那斗败公鸡样神气。”
宁采臣口中的林虎好歹在太阳神宫外门呆足了三年,这外门太阳巾自也是有的,同样的东西,有何神气不神气的?
宁风自不会在这个时候坏自家父亲兴致,微笑听着便是。
“咕噜~咕噜噜~”
宁采臣还要再说,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
顿时父子两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到他老人家五脏庙处。
宁采臣老脸一红,讪讪然道:“那个……,米饭不是煮不熟,就是煮焦了,咽不下去。”
这会儿哪里还有眉飞色舞样子,一个中年男人,神情可怜巴巴的。
宁风叹了口气,倒不头痛,他习惯了。
自从家业败落后,这三餐一应琐事,包括扫洒在内,一直都是宁风这个当儿子的在照顾父亲。宁采臣不是不想帮忙,只是帮了几次倒忙后被宁风坚决地拒绝了。
“父亲稍待,儿子去去就回。”
宁风站起来,话说完,揣了银钱就出门去了。
宁采臣习惯成自然,冲着宁风背影嚷嚷着:“今日是个好日子,切块鱼头,对,再弄只老母鸡炖汤,为父这几日口淡……”
小半个时辰后,夕阳斜照在破落院子里,余晖如水般流淌过院中两间破旧老房,再爬过主房外的大水缸,最后落在院中石桌上。
不大石桌上摆得满满的,鱼头豆腐汤,各种菜肉,旁边还架着个炉子蹲着鸡汤,香气滚滚而出。
宁采臣对自家儿子手艺骄傲得不行,逢人就吹他是厨道圣手,无师自通,别人听烦闷了又不好反驳。谁家孩子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能煮一桌子不逊色大厨手艺菜肴,将老父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他再怎么吹嘘,别人只能听着。
宁采臣赞不绝口,手上动作不耽搁,嘴巴吞咽很利索,转眼间杯盘狼藉,天知道过去几日他是怎么就着豆子咽半生不熟米饭的。
“父亲,四天后,儿子就是太阳神宫正式弟子了,你不用再那么节省。”
“若是儿子不在,父亲尽可寻那好吃的点买,银钱再不是问题了。”
宁风耐心等父亲吃完,看着他眼睛认真地说道。
宁采臣少年锦衣玉食,养成嘴刁无比习惯,纵然五体不勤,连个饭都做不好,却真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人。
为了自家儿子梦想,宁采臣他散尽家财,尚且不够,能有些卤水豆子下些酒饭,便算是奢侈的了。
难为他不以为苦,始终是嘻嘻笑笑,就是扮不来严父样子。
“好好好。”
对儿子的话,宁采臣漫口应着,伸长脖子,咽了口涎水问道:“鸡汤好了吗?”
“……”
宁风摇头,起身,向着自家房间走去。
“父亲且稍待,儿子更衣便会,到时火候正好。”
入得房间,宁风一眼扫过,见被窝凌乱,好像有人在上面打滚一样,稍稍皱了皱眉头,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书生服来。
他们父子两人,本就是书生出身,家中常备的都是如此衣服。
换上书生打扮,宁风感觉了一下,不由得一笑:“本来自小习惯,也就当普通衣物,怎么魂境里走一遭,穿上去感觉竟然不同了。”
他摇了摇头,走出房门,外面宁采臣等得脖子都酸了。
鸡汤滚滚,浓香扑鼻,确是诱人。
宁风施施然上前,盛了一碗,稍稍吹了吹,递到宁采臣面前。
待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拍着肚子喊饱,宁风微微一笑,看着宁采臣的眼睛,道:
“饭也吃了,父亲,现在你可以说说了吧?”
“说什么?”宁采臣一脸茫然。
“谁干的?”
宁风神情严厉,伸手一指宁采臣头上瘀青。
第十二章 有狐?打架!
“呃~”
“我……”
宁采臣眼珠子乱转,刚要说话,宁风又补充了一句:“别告诉我是刚刚摔的,没有那么快起瘀。”
宁采臣到口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打算这么说来着。
宁风好歹是上中下三辈子混过来的人,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只是事情不算严重,又不想败坏老父兴致,这才忍到了现在。
这个时候,一阵喧哗声,从院子的另外一头传了过来。
这院子破落得很,事实上还是隔壁街一间店面后院改出来的,只是在这头多开了个门而已。
宁家父子两人搬到这朝阳镇上来时候,银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能租得这样房子便算是运气不错了。
喧哗声就是从店面方向传来。
宁采臣如得了救星,屁股挪动,就想起身,嘴里面说道:“儿子,前面店里有热闹看,咱们……”
话说到一半呢,后半截就在宁风严厉的目光下低不可闻了。
这要是有外人在场,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该误会谁是父亲,谁是儿子了。
哪里有当爹的在儿子面前噤若寒蝉的?
这便是他们父子两人的相处模式,懵懂乐天父亲,宿慧早熟儿子,十几年早就养成习惯了。
两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宁风看到自家父亲屁股在位置上扭啊扭的,终究没站起来,便淡淡地道:“父亲不用去看,儿子采买食材时候打听了,有人要买下我们这整条街,想必是收房子闹出的纠纷。”
宁采臣单纯是单纯,他可不是笨,顿时听明白自家儿子早就看出有问题,出去买东西顺便打听情况去了。
真要有人欺上门来,宁风都不用问他,便打听出来,这会儿都找上门去了吧?
对自家儿子妖孽程度宁采臣早习惯了,倒不以为怪,压低声音道:“儿子,反正你进入太阳神宫,咱也不缺银钱了,不如搬家吧。”
“为何要搬,父亲可是住得不习惯?”
宁风望了一眼自己房间,再看一眼院里的主房,想起自己房中凌乱被窝,若有所思地道:“父亲你这几日都没有回房去睡,是在儿子房中安歇的吧?”
“这你也知道?”
宁采臣眼睛瞪大。
“又不曾打听到有外人欺凌父亲,父亲又提起搬家事,那么是父亲房中有问题了?”
宁风三两句说完,宁采臣除了点头说不出其他话来,还真是这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宁采臣不等宁风再问,声音压得比之前还要低,小声地道:“儿子,咱这院子里,有狐狸。”
“狐狸?”
宁风嘴角抽搐,似笑非笑。
宁采臣点头如捣蒜,道:“对,我房里闹狐狸,估摸着有狐狸精看上了咱房子,赖着不走了。”
他指着额上瘀青,苦着脸道:“为父这额头就是前日进房时候,听到狐狸叫,然后粉红光一闪,就被打出来了,好悬没昏过去。”
“估计是一只女狐仙,可惜为父早已婚娶,儿子都这么大了。”
宁采臣一脸悠然神往,听他话里意思,若不是有宁风这拖油瓶,他真有跟人狐狸诗词唱和一下,看看能不能勾搭一把的意思。
宁风深吸了一口气,不如此不足以平复心情。
什么女狐仙,这完全是自己老父书生情结犯了,他直接就忽略了过去。
“父亲,这里是朝阳镇。”
宁风平复完,看着宁采臣的眼睛,认真地道。
宁采臣点头,看眼中茫然,没明白。
“十里外,是太阳神宫!”
“天下七宗之太阳神宫!”
“朝阳镇会有狐?”
“哪家狐狸敢靠近神宫百里,抽皮扒筋,再杀上老巢一窝子全端了,这种事情太阳神宫难道干不出来?”
宁风都给气笑了。
什么狐狸胆子那么大,敢到太阳神宫眼皮底下作祟?那叫没死过。
真当太阳神宫赫赫威名,霸道作风是假的啊!
“你说没有狐?”宁采臣看看屋子,又看看儿子,眼睛眨得比什么都快。
“当然没有狐!”
宁风这五个字斩钉截铁,震得宁采臣耳朵发痒。
“父亲,你何不对人提提,神宫亦有执役弟子在镇上。”
宁采臣理所当然地道:“我儿子是神宫弟子,怎能传出自家有狐还得求救外人的事,那不是掉你面子嘛,不妥不妥。”
宁风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敢情自家老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生生忍了这么多天?
“那……现在……”
宁采臣自然是相信自家儿子的,只是心里面还有些忐忑。
“很简单。”
宁风冷笑一声,走入厨房,取出做饭时候就准备好的湿柴火,点燃,一整堆都扔到主房外。
宁采臣张大嘴巴,叫道:“儿子,你这是要烧房子啊?”
“既然闹狐狸,那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宁风声音放得很高,别说院子里,房子里,就是外面都能听得真切。
湿柴火燃烧带来浓烟,顺着门缝就钻进去,转眼房子的窗户缝隙里都开始往外冒烟。
“咳咳咳~咳咳咳~~~”
忽然,剧烈的咳嗽声从房里面传来,一个粗鲁男子怒吼声炸开:
“好狠的小畜生,想烧死老子啊。”
这声音一出,本来躲在儿子后面看热闹的宁采臣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这就是他想象中的女狐仙?
听声音就完全不可能产生任何幻想好嘛。
说话间,一把椅子从门中砸了出来,直接砸开房门,砸在冒着浓烟的湿柴火上,火星四溅。
夕阳晚照,火星溅射,将房中情况照得清晰,就是浓烟未散,宁风父子依然能清晰看到一个虬髯大汉从房中大踏步地冲出来。
“儿子快闪!”
宁采臣看对方如此威风,又想到宁风还没有正式拜入太阳神宫学得法术,如何是对方对手,就想拉开儿子自己冲上去。
临头他都没想起来,他一五体不勤老书生,能是人家对手吗?
拽了一下,宁采臣没能拉开宁风,反倒是被宁风一摆手,掩到了身后。
“父亲,你且看着就好了。”
宁风声音沉稳,目光紧紧地盯视着冲出来的大汉。
“装狐吓人搬家,当是与那要收一条街者有关。”
“被人派遣来以此手段吓唬人者,实力肯定不怎么样,顶天不过练气一二层,关键是……”
宁风目光一转,落到大汉下垂的右手上。
他左手掩着鼻子遮挡浓烟,右手垂落下来,似乎握着什么,从指缝间看去,似乎呈粉红色。
再联想之前宁采臣形容,宁风心中就有数了。
“应该是一件小法器。”
“须得注意。”
在宁风观察对方时候,大汉也在观察他。
“太阳神宫外门弟子。”
“还好,神宫外门弟子向来打基础,从来不准修炼法术。”
大汉心中大定,要是其他任何门派的外门弟子,他掉头就跑,绝对不敢往外冲。
没办法,太阳神宫外门弟子只打基础,专修药师琉璃经的事情,修仙界中就没人不知道。
“嘭!”
浓烟散开,火光四溅,大汉冲出房间,踢散了柴火。
——他,只有一击之力!
大汉紧紧盯着宁风的太阳巾,目露凶光。
——法器威力有限,连老父受之也没有大伤,想要发挥作用,他只能打头。
宁风瞳孔骤缩一下。
在大汉冲出一瞬间,他忽然举步,迎了上去。
“看来要打架了。”
宁风心里面一个让他自己都哭笑不得的念头,突然就涌了出来。
“话说,好像三辈子加起来,几十年没打过架了吧?”
“架是怎么打的来着?”
“啊~”宁采臣惊叫出声,当然,他要是知道宁风这会儿心里想法,能叫得更大声去。
“刷”地一下,大汉手掌一翻,藏在掌心的小法器显露出来。
绣球,那赫然是一个粉红色的绣球。
好好一条大汉,拿个绣球当法器!
宁风嘴角抽搐一下,毫无征兆地向着右前方,一步迈了出去。
“嗖”的一声,他耳朵发痛,鬓发飞扬,眼角余光扫到粉色绣球擦着他额角飞过。
“躲开了!”
大汉和宁风两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三个字,一个惊慌,一个笃定。
宁风跨出去的脚还没落地呢,右手两指并在一起,竖起来按在太阳巾上。
“不好!”
大汉大惊失色,如宁风之前一般,整个人绷紧,随时准备闪躲。
“向左,有水缸!”
真正开始争锋,宁风完全忘记了之前关于打架的可笑念头,整个人无比沉静,沉静到所有东西都被他纳入了计算。
“是右边!”
宁风一眼将所有情况收入眼底后,手指猛地离开太阳巾,作势欲点。
大汉怪叫一声,向着一侧把自己扔飞出去。
果然是
——右边!
宁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重新把手按在太阳巾上。
下一刻,绚烂光辉从太阳巾上迸发出来,凝于宁风手指。
再一点,向右!
这一次,一道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束从宁风手指迸发出去,毫无悬念地打在刚刚落地,还来不及爬起来的大汉身上。
“嗤~”
淡淡白烟从他身上冒出来,同时还有一股烤肉般的焦香味道洋溢着,貌似,有点惨烈……
第十三章 汝有何愿?
“儿子,他没死吧?”
宁采臣捂着鼻子,说实话,味道有些香,只是看着地上抽搐着的一坨,实在没法觉得是啥好气味。
他上前两步,伸出脚尖捅了捅,又飞快地抽了回去。
地上那倒霉蛋全身有孔的地方都在冒着白烟,一脸威风虬髯都卷了起来,露在外面皮肤赤红赤红的,跟煮熟的虾一样。
“死不了。”
宁风甩了甩手,又摸了摸额上外门太阳巾,心不在焉地答道。
外门太阳巾原本呈现璀璨银色,还有银光在流转样子,现在黯淡无光,好像是陈年的丝绸。
“外门货就是外门货,用一次就得放在太阳底下,让它自行吸收太阳光,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才能恢复。”
“几天后正式入门,换得真正太阳巾,便不会有这种情况了。”
宁风颇有些悠然神往的样子,真正太阳巾相传有神妙作用多种,只是以讹传讹下,不是拥有者倒也说不出清楚。
他在意到却不是这个。
“刚刚的那个,真是我吗?”
“原来,打架还是很简单的嘛。”
宁风回想起先前争锋一刹那,那种拔出来,好像旁观者般堪称冰冷的冷静,连自己都生出陌生感觉来。
“没想到,战斗时候的我,是那个样子。”
“不过……那种算尽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不错。”
想到之前的战斗,宁风不由得有些庆幸:“好在有九死心法,我提前药师琉璃经小成,铸就琉璃体,不然还真承受不住外门太阳巾里的所有力量。”
一边想着,他一边手还甩啊甩的,引得宁采臣侧目不已,觉得自家儿子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
太阳神光从指间迸发出去,宁风到这会儿还觉得一条手臂筋脉都火辣辣的,当然,跟地上开始口吐白沫那位相比,这完全是小问题了。
“只是最基本的引出外门太阳巾中力量犹且如此,真正修炼了太阳神宫的太阳法,不知道又是什么情况?怪不得外门三年要我们心无旁骛,先铸就内外明澈,身如琉璃。”
宁风甩得差不多,觉得手又是自己的了,便上前拖住昏迷大汉的一只脚,吃力地向着门外拖去。
药师琉璃经小成,脱胎换骨,宁风连力气都增长不少,不然要挪动这么一条大汉,还真不是说说的事情。
“喂喂喂,儿子,你这是要嘛?”
“扔出去。”
宁风言简意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嘭”的一声,大汉悲催地被直接从院子里扔了出去。
至于在外面,会不会有人管,那就不干宁风的事情了。
“……”宁采臣冲着外面探了探头,飞快地合上门,担心地问道:“我说儿子,会不会有麻烦?”
宁风摇头失笑,扶着还有点心神不定的宁采臣坐下,解释道:“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几天后,我就是太阳神宫内门弟子,这是神宫地盘,能有什么麻烦?”
一边安慰老父,宁风一边在想,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这不是传说中的拆迁吗?没想到前世没能见识到,到在这里开了眼界。”
“父亲。”宁风微笑地对宁采臣说道:“他们只敢用恐吓的手段,显然还是不想引起太大动静,惹得神宫方面注意。再说,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伤了他不会是什么大事情。”
“至于过几天……”
宁风傲然道:“那就更不会是问题了。”
宁采臣似懂非懂地点头,反正他习惯了,家里大事,儿子做主。
“再过三天,就是扶摇会了。”
宁风起身,回屋收拾了几件衣物,同时对宁采臣说道:“我们都可以邀请一门亲属与会,父亲你也去吧。”
“去现场见证一下,儿子成为太阳神宫弟子的大日子。”
“好啊!”宁采臣神情雀跃,连宁风忽然开始收拾东西之类的举动都忽略了过去,一脑子都在琢磨那天该摆出什么样子,才不会丢了儿子脸面。
“那我们出发吧。”
“啊?”
“先在外门住上几日,免得临时慌乱……”
宁风父子两人,出得破旧院落,向着天都山太阳神宫外门方向去。
“我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小心为上。虽然是小事情,但要是真遇到不开眼的,伤了父亲,我就是再做什么,也无法弥补。”
宁风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小院落,与完全没有察觉到其心思,犹自沉浸在即将发生扶摇会上风光的宁采臣一起,慢慢地将朝阳镇抛到了身后,渐行渐远……
……
时间,飞快地流淌而过,转眼就到了扶摇会的日子。
“噹~噹~~噹~~~~”
朝阳冉冉升起,霞光万道如火,将万物自黑暗中点亮的时候,一声声悠扬的钟磬声自天都山上传来。
方圆十余里地,多的是早起的凡人和修士们,以各自方式眺望天都山方向。
往日里,笼罩住整座天都山的浓雾散开,原本空荡荡的虚空中,一座座山峰如同破画而出一般,突兀地出现在所有人视线范围中。
九峰离地而飞,高数百丈,如天山仙山,点缀琼阁,可惜遥遥远远,看不真切。
“这是开山门啊!”
“三年才能一见。”
有那在天都山脚下的老人,得意地指点着,对着身旁憧憬懵懂的后辈在吹嘘。
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在这个日子眺望天都山,自是因为今天就是扶摇会的日子,是太阳神宫三年一度开山门,引渡新弟子。
护山大阵放开,平日掩于云雾,遮于幻阵的飞天九峰才会齐现。
九峰围拢一山,是为天都山主山。
山上悬浮起一座赤铜与红玉构成的宫殿,绽放红光,如在呼应朝阳,更像是一东一西,两颗太阳。
太阳神宫!
这是身为天下七宗之太阳神宫真正的核心重地,亦是一件镇宗之宝。
这座镇宗之宝宫殿究竟是何等级别,什么说头,却不是那些普通凡人和修士们所能知晓的了。
只知道很高很高,就像现在一样,好几座山那么高。
镇宗之宝连带着一大片的赤铜广场,一起高高地悬浮在天都山之巅。
广场上,有人!
“终于,开始了。”
宁风着宽袍大袖,站在新晋弟子当中。
所有人都是一样打扮,衣袂随着太阳神宫连带着赤铜广场升天而起飘荡,如一个个都要飞升而去般。
宁风有些不习惯,低头看看身上袍服。
此乃太阳袍,通体纯白,织就金丝,看上去既平和神圣,又隐现金光。若是寻对了角度望过去,金丝反射太阳光,就会变得夺目不可逼视。
“相传,在太阳神宫有一种特殊的法衣,名为金缕衣。这太阳袍的料子,仿的就是金缕衣,不过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识一下金缕衣是什么样子?”
宁风不无期待地想着。
金缕衣,离开他还有些遥远,那是太阳神宫一种著名的法器法衣,普通内门弟子怕是得不到手的。
这一点,恰似宁风与衣袂飘飘,高踞在宫殿之上的那九个一般。
太阳神宫掌教——申不疑,旁边略退后半步的八个人,分别是神宫诸峰山主。
“大日巡天法!”
“起!”
申不疑双手高举,遥对东方朝阳。
诸峰山主散开几步,围成一个半圆,齐声而喝。
宫殿前广场上,赤铜地面裂开,万道光芒迸射而出,升起一面方圆丈许的巨大铜镜法宝。
镜面流淌着浓郁金光,伴随着宫殿前九人举动,轰出一道绚烂光辉直冲天际,冲着天边的朝阳去。
下一刻,偌大广场,辉煌宫殿,尽数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下,仿佛在煌煌大日里,有什么东西将目光投注了过来似的。
“这就是大日巡天法?”
宁风相当感兴趣,还没有真正接触修仙之道的他,还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大成就?
在广大无边世界里,任何一个可见到太阳的地方,只要眼睛能承受得住,各方修士便能从太阳里看到此处景象。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三十个新晋弟子,进入了无数修仙者的眼中。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第一步,迈出去了。
“扶摇会,开始!”
申不疑宣布之后,径直落座。
诸峰山主紧随其后,各自落座在宫殿前,居高临下地望向新晋弟子们。
新晋弟子们中一阵骚动,终究都是少年人,最关键的时候到了,一个个开始抑制不住地激动。
激动的不止是他们,在他们身后百丈开外的地方,有应邀前来观礼的,有各弟子亲属,亦是平静不能。
“陈昔微,出列。”
申不疑的声音,从宫殿外传来。
“弟子陈昔微,拜见掌教,拜见诸位山主。”
陈昔微一步步地走出来,走到众弟子身前十丈处,一个白金色蒲团前大礼参拜。
“汝可愿:入我太阳神宫,谨守神宫律条,不得触犯。”
申不疑的声音在整个广场上回荡,恍若天地在发问,直接叩问本心。
但凡听到这声音者,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回答,竟是一字无法作伪。
“弟子,愿意。”
陈昔微正心诚意,又是一礼。
“汝可能:用心修持,勇猛精进,使我神宫威名不坠?”
“弟子,能!”
陈昔微行第三礼。
“他朝同风而起,扶摇之日,汝有何愿?”
陈昔微在蒲团上周身一颤,顿了一顿,再昂起头时候,即便是只是背影,宁风依然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那是坚持,那是执念,那是铭刻入骨髓的大愿。
在神宫长辈的目视,在同辈中人的关注,在天下修士的瞩目下,陈昔微脱口而出……
第十四章 有凤来仪,知我来兮
“我愿:
月无圆缺,有凤来仪!”
陈昔微吐出“我愿”二字时候还有些低沉,至“有凤来仪”如雏凤清声,昂然嘹亮。
她缓缓地从白金蒲团上起来,身子挺得笔直,向着上方宫阙,向着九天穹庐,昂首挺胸。
宁风隔着百来丈距离,看着陈昔微背影,仿佛是在看着一只骄傲的凤凰,展开翎羽,誓要要冲上重楼之高,我心不悔。
“月无圆缺,是家里有人离散,定要团圆吗?”
“那有凤来仪,有是什么意思?”
宁风不解,却不妨碍他欣赏前方那个孤独立在那里,骄傲如雏凤的背影。
“有志气。”
宫阙前,申不疑赞了一声,捋着胡须道:“以汝之愿,可知陈昔微你命运多舛,他朝也要艰难跋涉,辛苦良多,你可明白?”
陈昔微昂着头,雪白脖颈如天鹅,声音清亮:
“纵独上高阁,千金埋骨,亦不悔!”
字字声声,斩钉截铁,明明是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偏偏一如金铁,掷地有声。
“好,好,好!”
申不疑大笑道:“那昔微你便入我天择峰下吧。”
“果然是……”
宁风收回揣测陈昔微话里含义的心思,想到前几日她说的话,果然是天择峰啊。
“等等!”
原本还在用欣赏、怜惜目光望向陈昔微的其他诸峰山主脸色都变了,有那心急的直接叫出声来。
“陈昔微是此代弟子洗神之首,怎可私相授受?”
“我看陈昔微有大志,适合入我天命峰下。”
“胡说,上一届我们天云峰就是收到弟子最少的,这次无论如何也当让我们先选……”
“……”
下方一众弟子,后面大群观礼,无不是目瞪口呆,一脑门浆糊:这是什么情况?
想来那些在天南地北,通过大日巡天法观礼扶摇会者,此刻也是如此想法。
申不疑咳嗽一声,伸手一拂。
霎时间,灿烂如锦的光瀑笼罩下来,太阳神宫前一切尽数被笼罩,除了零星拔高的争执嗓音,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不用看来不用听,只要动动脑筋想想,谁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啊?
“这……这……”
宁风揉了揉脸,那是羞愧的,再抬抬头看天上骄阳似火,腹诽道:“你们好歹注意一下影响,这是直播来着吧?”
好在抢弟子的闹剧并没有持续太久,十几个呼吸时间一过,笼罩在宫殿外的光瀑散开,太阳神宫诸峰之主恢复道貌岸然样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衣着服饰倒是整齐,只是一个个脸上不忿,神情不甘,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申不疑轻咳两声,似是提醒他们注意影响,随后温和地道:“陈昔微,既入老夫门下,还不上来?”
陈昔微好像没有受到之前事情太大影响,一步一步地在赤铜广场上走着,脚步坚定,直上神宫。
“刷!”
一道粗如深山千年老树的光柱破空而来,笼罩在陈昔微身上,随着她步步前移,如是一道从天上注视下来的目光。
刹那之间,举世瞩目。
在陈昔微的头顶上,丈许之处,天光汇聚间,一只凤凰展翅,一树梧桐擎天,凤栖梧桐,光彩夺目。
宁风远远地看着陈昔微背影直上神宫,看着她在申不疑面前跪下,看着那只光的雏凤展翅高飞,栖落梧桐,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我辈修仙求道,一声‘我愿’,问的不是究竟何愿,而是能否坚定不移,可能执着不悔。”
“一问一答,何愿我愿,叩问本心之坚。”
在所有人或憧憬,或羡慕,或疑惑,或期待的目光中,陈昔微得申不疑亲手授太阳巾,然后站到了神宫掌教的身后。
女子淡雅如菊地站在那里,若不是亲见先前一幕,谁能知道她心目中栖息着一只凤凰,光彩逼人。
“曾醉墨何在?”
……
“宝玺何在?”
……
陈昔微之后,是第二个自洗神劫中超脱出来的曾醉墨,第三个之宝玺。
外门三年,他们本就是仅次于陈昔微后,一时风云人物。
一样的叩问本心,一样的光柱照人,一样的得授太阳巾,列入太阳神宫门墙。
只是与陈昔微相比,他们得到的关注未免少得太多。
宁风甚至能从身边还未上台的诸弟子神情中,感受到他们的失落。
“不失落才有鬼呢。”
“这几天的疏通,忙碌,投资,全打了水漂吧?”
宁风低下头,免得神情流露出异样来。
他冷眼观看,哪里还不知道,从陈昔微那里闹出争徒的情况后,后面诸峰招收弟子就好玩了,完全是按照顺序,一个山峰一个山峰地收人。
太阳神宫可是天下七宗,丢人现眼的事情一回就嫌太多。
以防相夺,不如排排坐,分果果。
这下可好,本代弟子里那些走了门路,选好相熟山峰者,念头全都落了空,那种如丧考妣的样子,着实让宁风忍不住想笑。
一个个新晋神宫弟子的大愿洪亮地在广场上响起,声声入耳。
有那要超脱彼岸的,有要长生久视的,有要锄强扶弱还朗朗乾坤者……
“我愿……什么?”
宁风听到后来,心中空灵一片,眼前诸般景象没有入眼,耳中纷纷扰扰不曾留心,一如进入魂境,好似入得九窍石一般的感觉。
一直到……
“宁风,出列。”
神宫掌教申不疑,喊出了他的名字。
宁风左右空荡,新晋神宫弟子,仅剩下他一人。
上首处九位长辈身后,或三或四,依次站着其余新晋弟子们。
扶摇会,到了尾声。
宁风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走到白金蒲团前,向着太阳神宫方向,一拜。
“弟子宁风,拜见掌教,拜见诸位山主。”
他双膝触及蒲团,从膝盖下,从头顶上,融融暖意,流转全身。
“汝可愿:入我太阳神宫,谨守神宫律条,不得触犯。”
申不疑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十遍,依然字字清晰,声声回荡广场,直入本心。
“弟子,愿意!”
宁风再拜。
“汝可能:用心修持,勇猛精进,使我神宫威名不坠?”
“弟子,能!”
宁风三拜,最关键的一问也随之到来:“他朝同风而起,扶摇之日,汝有何愿?”
“我……”
宁风张了张口,空灵境界破碎,无数场景无数景象,飞花般入眼。
“我……”
宁风眼前好像看到了前世,看到自己一辈子蝇营狗苟,殚尽竭虑,做着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
他又看到,在魂境中,书生踏破千山万水,想尽万种方法,试遍亿种可能,始终不成。
在那片天地里,那段日子里,书生就好像是一颗棋子,被上天无形的手摆布,不得挣脱。
“我……”
宁风的拳头不觉间握紧,他看到自己一身狼狈,站在雪峰之巅,世界之巅,昂首而挺胸,一声花会开,雪域开遍了繁花……
不知不觉中,宁风从蒲团上站起来,一如站在雪域之巅,腰杆如枪。
诉平生之愿,本就不能俯首跪拜。
“我愿:
大逍遥,大自在。”
“我要天下人,知道我来过。”
宁风吐字清晰,声如洪钟,道出平生之愿后,只觉得浑身畅快,好像过去的阴霾,一下子散得干净。
以后一条通天路,等着他扶摇而上。
一步,两步,三步……
宁风一步步地向着太阳神宫走去,一柱天光,如天之凝视,洞彻九霄而下,笼罩在他的身上。
——不能止他一步。
宁风在踏出第一步时候,他头顶一丈,异象纷呈。
无数的光点汇聚,呈一柱狼烟,冲天而起。
狼烟笔直,如怒如吼,恍若在空荡荡的荒野,孤独的苍狼在嗥叫着,纵明月高悬,亦为长啸摇落。
这惊人一幕
——不能分他一眼。
宁风神情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有史以来的清澈,脚下一条路,直通神宫前。
“恭喜天云师弟。”
申不疑自陈昔微后,第一次赞叹出声:“此子生命之浓烈,平生仅见。”
排众而出,站在众人之前的天云峰山主天云子一扫不豫,放声而笑。
“弟子宁风,拜见师父。”
宁风带着干净的笑容,清澈的目光,拜见恩师。
天云子展开手中太阳巾,璀璨亮金,系到了宁风额上。
他一手抚在宁风的头顶,声音远远传出:“自今日起,宁风便为我天云子座下亲传,第七弟子。”
神宫掌教,一众山主,尽数抚掌而笑,齐声恭贺。
“扶摇会,到此结束。”
“散去吧。”
申不疑在大笑着伸手一拂,收大日巡天法,沉丈许铜镜。
诸峰山主互相拱手为礼,衣袖一挥,腾空而起。
刚刚站到天云子身后的宁风顿觉身子一轻,为无形之力牵引飞起,跟在天云子身后,向着飞天九峰之一而去。
倏忽之间,扶摇直上,高入九重天。
“快看,快看,那是我儿子,我儿子~”
宁风依稀听到熟悉的声音,扭头望去,广场上一个老书生再按捺不住,雀跃如孩子。
听到他遏制不住的笑声,宁风脸上不由得也浮现出一抹微笑。
第十五章 天云峰,水云间
天云峰,掩于漫天烟云。
扶摇会大幕落下,太阳神宫护山大阵重启,从天都山脚下蔓延数十里地,遥望如此盛会者遗憾地收回目光。
再想看到这般盛况,那就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山下人看不到山上景况,宁风也看不见前面风光。
扶摇而起,牵引飞行,穿行在云中,扑面而来劲风让他眼睛都睁不开了。更有丝丝寒意,连身上太阳袍都阻挡不住,拼命地钻进骨头缝里。
好在这情况并没有存在多久,只是是几个呼吸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青山闯入宁风的视界。
青山浮空,巍峨沉稳,有天上云彩做华裳缠绕腰间,有碧绿妆容点缀上下。
从看见天云峰,到身在此山中,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短短时间里,宁风即便是竭力地睁开眼睛,也看不完全。
他隐约看到在山脚有白鹤在浅水优雅地起舞,浮光掠影般地看到有大片大片的花田药园灵亩铺陈,亭台楼阁在青山绿水间若隐若现,有仙灵之气氤氲不散。
落地后,宁风和另外两个新晋弟子,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充盈的灵气涌入体内,不仅仅是从口鼻,还自周身百窍沁入,整个人犹如洗涤了一般。
“这里,就是天云峰吗?”
宁风死劲地回忆之前所见,好将这个日后必将长久呆着的地方形成一个完整印象。
“天云峰,据说是神宫九峰中人丁最是稀少的一脉,具体原因貌似讳莫如深,没有什么人知道。”
“天云师尊说我是他座下亲传第七弟子,就算是再加上记名弟子,山上也没几个人。”
“可是……”
宁风隐约有点印象,惊鸿一瞥时候,他可没少看到人。
“难道都是杂役一类的?”
宁风暂且存疑,现在也不是发问的时候。
天云子,这个宁风不过是第二次见面的师尊,徐徐转身,面对他们。
“柳意蝉。”
“木小树。”
“宁风。”
天云子中年人样貌,黄袍罩体,不怒自威,面相在九峰之主中算是年轻的,据说真实年龄也是。
他目光在三个新晋弟子身上扫过,沉声道:“从今天起,你们便是我天云一脉弟子了。本脉没有什么其他规矩,不过同门友爱四个字,但凡敢有同门相残者,为师当亲自出手,让其悔不当初。”
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宁风他们三个连忙躬身表示决计不敢。
天云子点了点头,缓了神色,道:“你们也不用束手束脚,有为师在,我们天云一脉,总不至于让人欺了去便是。”
“三日后,为师开坛**,尔等切记前来听讲。”
“且去吧。”
话音落下,天云子一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呃~”
宁风三人同时抬头,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相同话来:这就把我们撂这了?我们该去哪?
“柳师姐。”
“木师兄。”
宁风耸了耸肩膀,且不去想那么多,笑着跟另外两个新晋弟子打招呼。
外门三年,三人或许称不上熟稔,却也是旧识了。
柳意蝉在洗神中排行前列,又是最先被天云子收为弟子,自是师姐不用说了。木小树也是同样。
两人分别在天云子座下排第五和第六亲传,都算是宁风师兄师姐。
柳意蝉点了点头,礼貌回礼。
这个女子生性清冷,往日里一身青衣不改,对谁都是淡淡的,宁风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怪。
木小树就不一样了。
他慌忙摆手道:“该我叫你师兄才是,宁师兄你别这样……”
木小树嘴笨,说着说着,脸都红了。
柳意蝉那么清冷的性子,见状都不由得莞尔,宁风更是摇头失笑。
这个木小树其实也是天才。
这批三十个新晋弟子当中,木小树年纪差不多是最小的。十岁入外门,今年亦不过十三。
木小树性子单纯,心思纯净,在外门时候逢人就师兄师姐叫着,这会冷不丁让宁风一声“木师兄”给吓到了。
宁风笑罢坚持,木小树那叫一个抵死不从,淳朴脸上都挤出一把汗来。
“算了算了。”
宁风笑着道:“要不这样,正式场合,我便喊你六师兄,其他时候就叫你小树。”
木小树歪着头,考虑了一下,郑重点头。
随即,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实的脸上绽放出轻松笑容,好像解决了天大事情一样。
还不等他们三个继续交流,一个洒然声音传来。
“三位师弟,为兄来迟了。”
宁风回头,只看到一个宽袍大袖,一脸温和,看上去三十许人的男子踱步而来。
明明迈步悠然,一句话入耳的同时,就站到了宁风面前。
“为兄沈兆轩,是你们三师兄。”
沈兆轩神情温和,语气更温和,一派宽厚兄长风范,让人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宁风、木小树、柳意蝉行礼,介绍不提。
“宁师弟,为兄就是你的引路师兄。”
“你且随为兄来吧。”
宁风先是好奇:“引路师兄,什么意思?”,紧接着为难地望向柳、木二人,总不好将他们抛下吧。
回头一眼,他正好看到另有一男一女两人,分别走向柳意蝉和木小树。
沈兆轩看到来人,特别是看到那个女子,脸色就变了变,跟吃了黄连似的:“糟糕,是二师姐。”
“她最近心情不好,我们还是别在她面前碍眼了。”
沈兆轩一拉宁风胳膊,掉头就走,颇有点狼狈鼠窜的意思。
宁风一头雾水,只来得招呼柳、木二人一声,就被沈兆轩给拖远了。
“好在,没有正面碰上。”沈兆轩停下来,作势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才对宁风笑道:“宁师弟,你是不知道二师姐心情不好时候有多难缠,真要被她逮住,日子须得不好过。”
宁风一脑门的问号,很想知道能怎么个不好过法?
刚刚远远瞥一眼,那个二师姐倒跟柳意蝉颇有相似之处,淡淡的,清冷的,好像倔强野花自顾自绽放,不求人欣赏赞叹,亦不求美人攀折。
“被二师姐逮住,不对练个三天三夜不算完,你说谁受得了?”
沈兆轩不寒而栗,苦笑着说道。
宁风眨了眨眼睛,再不回头看,心中不无担心。
二师姐找他对练的可能自然不大,有沈兆轩这类师兄个高顶着呢,只是万一柳意蝉学了这引路师姐的毛病,那真是乖乖不得了。
想到这,宁风猛地反应过来,问道:“沈师兄,引路师兄又是何意?”
沈兆轩这会儿恢复悠然温和模样,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挥洒自如地说道:“就是师弟不问,为兄也要说明的。”
两人一前一后,且行且谈,不过盏差工夫,宁风就明白了。
引路师兄,这个说法天下之大,宗门林立,却是太阳神宫独有。
但凡新晋弟子入门,必有先行师兄引路,为新晋弟子安排诸事,解说不明,从生活到修行,弥补师尊无法面面俱到兼顾之处。
在同一脉中,除却师徒关系外,引路师兄与新晋弟子之间的关系,最是根深蒂固。
一饮一啄,滴水涌泉,在踏上修行道之初,引路师兄多行照顾,他日新晋弟子成长,自也当反哺回报。
这种模式,太阳神宫实行不下千年,千年以降,神宫同门关系之好,亦是其他宗门所羡慕不来的。
宁风明白后,看沈兆轩就不由得多出几分亲近,拱手笑道:“那后面就麻烦师兄了。”
他很自然地把“沈师兄”中的“沈”字去掉了,以示不同。
从今往后,同门中称呼,单纯“师兄”必然指的是沈兆轩。
“哈哈,为兄也是第一次当这引路师兄,师弟不嫌为兄懒散,不合格就好。”
沈兆轩神情欢娱,拉着宁风快走两步,转过前方一山坳,前方豁然开朗。
“师弟你看这里如何?”
他伸手向前一指,前方水光映照过来,清风拂来水汽,置身其间,心情都为之愉悦了。
宁风不太明白沈兆轩这话的用意,但还是依言向前打量。
前方不远处,有一湖横卧。
湖不大,遍开水莲花,花色粉白皆有,香气清香萦绕。
湖正中浮一小岛,形如莲花,远远望去上面似乎种植着大片的太阳花,汇聚阳光,凝结水汽,将整个小岛映照得如梦似幻。
小岛中央,有楼阁一处,白玉为基,雅致清幽。
宁风贪看了几眼,若有所悟,问道:“师兄,这是要安排给师弟的居所吗?”
沈兆轩点头,又摇头,道:“为兄寻了几处地方,反正我们天云峰人丁稀少,师弟你尽可选择。”
“此处所在虽有楼阁,其实并没有人居住过,其来历也颇有意思。”
沈兆轩指着湖心岛,娓娓道来:“昔年湖中无岛,大约在千年前,有一位祖师炼宝失败,心火难平,便将练废了的宝物直接从山上扔下来,砸入此湖。”
“祖师后来便将此事忘却,谁知百年后,湖中竟开出碧莲如罗伞,笼罩全湖,又在一夜枯荣,化作此湖心岛。”
“祖师探查后发现,竟是湖中水莲花与昔年废宝合为一体,方才有此异状。”
“而且……”
沈兆轩眺望湖泊,道:“从一夜碧莲枯荣化岛后,湖上水灵之气异变,分外浓郁,故而常有云气萦绕,恍如仙境。”
“祖师感慨昔年信手一扔,竟造出湖心一岛,便命人在湖心岛上建了楼阁,只是后来有了变故,那位祖师以降,千年以来都没有人住过。”
沈兆轩耸了耸肩,笑道:“连名字都没有取得,师弟如果看重这个地方,倒可以自行取个名字。”
他跟宁风相处不久,这耸肩的坏毛病就学得自然无比,看得宁风颇有无语之感。
“那便叫水云间吧。”
宁风脱口而出,接着补充道:“师兄,便是此处,不用选了。”
沈兆轩饶有兴致地问道:“水云间,颇为好听的名字,可有寓意?”
宁风漫步向湖畔,随口应答:“云自无心水自闲。”
“昔年之宝,后之碧莲,本不应在一起两物偏偏就合为一体,化生出此岛屿来,这不正如湖上水云一般吗?”
“天上云气,湖中之水,本来没有牵连。然水汽升腾化云,云气冷凝而降雨,又是注定的宿命。”
宁风本是随口取名,后面更是信口解释,可是说着说着,一种莫名地感觉便萦绕上心头。
“嗯,水云间,这个名字不错,就是它了。”
他回过头来,笑道:“师兄,这水云间师弟如何去?”
“总不能每次回家,都要游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