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条
今天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一天~
楔子
出长安后第十日。
马车行入重山之中。
官道已是比起前几日更加难行,而且人也渐渐稀少起来。
好在,蜀州也是繁华之处,所以也算是是陆续有人过去。好歹不至于让人太过不安。
这一行全是女眷孩子和家丁,若是果真前后都一人没有,心里就都有点儿打鼓。
夫人张氏搂着自己的小女儿梨奴,眼泪就一直没干过。旁边坐着梨奴的奶娘和丫鬟付拾一。
付拾一比梨奴小个两三月,是奶娘的亲闺女。母女二人都被张氏指去服侍梨奴。
小姑娘们如今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各自抱着阿娘的脖子,却沉默又乖巧。
“夫人,翻过秦岭,就到了蜀州地界了。再走一走,过了剑南关,路也就好了。人就更多了。等到了成都府,咱们就算是到了。”管家骑马走到了马车边上,低声禀告几句。
管家从出事儿之后,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很是叫人放心。
夜里时候,一行人住在了路边客栈里。
现在正好是深秋,气候不好,来往的行人稀少,所以客栈里居然就他们一家住店的。
店家还笑:“幸好没有其他客人,否则的话,只恐怕还住不下。”
草草吃过晚饭,便是都各自安歇,明日一大早,天亮就得起来赶路。
付拾一抱着比自己还大的被子进来,将它铺在外间的榻上,屋里,奶娘已经服侍夫人和小姐睡下了。
奶娘轻手轻脚的出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块梨膏糖来塞进付拾一的嘴巴里,小声道:“小娘子给你的。”
付拾一笑弯了眼,一边嚼着梨膏糖,一边爬上被子,往里挪了挪,小声撒娇:“阿娘,快上来睡吧。你给我唱歌。”
奶娘看着付拾一,忍不住也露出笑来,心都软了。
奶娘搂着付拾一,唱了几句,付拾一就睡着了。
奶娘搂着她,也睡去。
第一声短促的惨叫声响起,付拾一不安的踢了一下腿,一下就惊醒过来了,她惊疑不定的抬起头往门口看……
第一声短促惨叫响起,都还没惊动太多人,直到第三声第四声,所有人这才躁动不安起来。
奶娘也惊醒过来,付拾一下觉得不对劲,伸手紧张拉住奶娘的胳膊。
奶娘却扒开她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恰好屋里夫人张氏也出来,说要去看看儿子,让奶娘带着梨奴。
奶娘利落抱起了梨奴,拉着付拾一悄悄在内室里去。
奶娘的颤抖,付拾一感受得很分明。
付拾一也害怕:“阿娘,外头怎么了?”
奶娘摸了摸付拾一的头:“你和姑娘好好躲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别出声。”
说完,就将两个小女孩儿推进床底下,自己却跑到了窗户边上开了窗户。
这是小二楼,窗户底下黑黢黢的一片,看一眼都心里发慌。
奶娘却拿出绳子来,往窗户上系——
真要是形式不好,她就要带着两个小女孩儿从这里悄悄下去。
结果刚一半,奶娘就听见外头张氏的惨叫声,而后,门就被踹开了——
奶娘心里一咯噔,一瞬间就朝着楼下喊了一嗓子,快跑!
回过头去,就看见蒙面黑衣人提刀进来,浑身凶神恶煞,刀尖兀自淌血。
床底下,梨奴听见张氏惨叫,挣扎着就要出去,眼泪更是汹涌而出。
付拾一记得刚才奶娘的话,伸手拽住了梨奴,又紧紧捂住了梨奴的嘴巴。
两个小姑娘,抖成了一团。黑漆漆的床底下,只有挣得大大的眼睛映照出外头那一点微弱的光。
奶娘的惨叫声也很快响起。付拾一眼泪汹涌而出,却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哭声泄露出半点。
紧接着就是有人跑到了窗口,还不干不净的骂了句:“小兔崽子从窗口跑了!”
再接着就是人跑出去的声音。
梨奴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看看。
付拾一死死抱着她,流着眼泪拼命摇头。
外头还没有彻底安全,这个时候出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不能去。
梨奴拼命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奇怪的是,却仿佛下意识一样,两人都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付拾一这会儿力气也出奇的大,死死的拉着梨奴。
外头依旧有惨叫声响起。
屋里渐渐有血腥气弥散。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外头终于一片死寂。
付拾一松开已经僵硬的胳膊,慢慢的挑开了床单子往外看。
入目就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这是奶娘的脸。
奶娘仰面躺在地上,眼睛大大睁着,诉说着不甘心。
地上那一摊鲜红的血迹,显示出奶娘死得不能再死——这样大的失血量,人是活不了的。
而且胸口伤痕,也显示出是一刀毙命,正中心脏。
杀人者,手法如此老练。
奶娘甚至没有过多防御型伤口。
就连挣扎也没有太多。
不仅仅是奶娘。
付拾一拉着梨奴,看遍了每一个房间,找到了每一个熟悉的人。
付家其余二十一口人,全部死去,从夫人张氏,到嫡子付椿,再到车夫丫鬟,全部死去。都是一刀毙命,手法老练。
就连无辜店家五口人,也全部毙命。
偌大客栈,血流成河。
如果不是奶娘刚才那一句话,也许她们两个也会死。
恐惧如身后影子,紧紧跟随。两个小女孩儿,谁也不敢哭出一声,在这一瞬间,仿佛就已是长大。
“小娘子,我们得藏起来。”付拾一低声的说一句,声音破碎,几乎不成整句。
梨奴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眼泪扑簌簌的掉,将自己娘亲和哥哥身上的金簪和玉佩拿下,而后头也不敢回,悄悄跟着付拾一就藏了起来。
她们不敢跑远,就藏在屋后的密林里。一动不敢动,等着天亮,等着未知的明日。
刚跑出来没多久,客栈就起了火。
熊熊火光烧得人眼睛灼烫,忍不住的往下落泪。
梨奴紧紧抓着付拾一的手,嘴唇都咬破。
“将来,我一定要给阿娘和阿兄报仇。我要回去京城,我要去御前告状!害我付家的,一个也跑不了!”
娇娇的小女孩儿,此时已褪去所有的稚嫩和天真。
付拾一盯着火海,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又回到了曾经那个满是大火和浓烟的凶案现场。好像自己又是那个刚刚毕业实习的法医助理。
听见梨奴的话,付拾一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娘亲,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颤抖:“小娘子放心,我跟你一起。”
杀人者,必偿命。
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这血淋淋的债!这一条条的人命!
第1章 难道不行
开元九年春,万物生发。
大唐长安城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
即便是天色渐暗,街上已有商铺亮起灯笼,可依旧挡不住城门口的人行色匆匆。
有赶着进城的,也有赶着出城的。
付拾一背着包袱从城外进城。
一身棉布衣裳,虽朴素却难掩少女身段窈窕。
付拾一梳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百合髻,头上只两朵小小的绢花,很是朴素。
付拾一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长安的繁华,便被城门口差役呵斥:“公验呢?”
付拾一忙递过去。
差役上下打量:“从蜀州来?年十五?独身?职业是……杀猪匠?!”
勿怪差役惊愕,蜀州路远,且路艰难,成年男子都怵头,更别说娇弱女儿家。
更何况,眼前这位女郎还是独身一人,刚刚及笄。
而且那个职业——
付拾一灿然一笑:“是。祖传的技艺。”还传承千余年。
衙役便忍不住迟疑。
付拾一笑问:“可是不妥?”
差役说不出不妥,却还是不肯放行:“城里有亲戚?”
孤身一身,路途遥遥,除却投奔亲戚,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可能。
付拾一不想多生事端,乖巧点头:“是,家中出了变故,故而来投奔亲戚。”
差役顿时一脸“我就说”的神情。
这头耽误时间久了些,那头有个带刀的官爷过来,顺口问了句。差役便将情况说了,那位官爷上下打量了几眼,顿时也皱眉。
“亲戚在哪个坊?可找得到?”那官爷别看横眉冷目,一脸络腮胡子,全是凶相,倒也热心。
付拾一笑容不减:“在永崇坊。能找得到。小时候曾来过的。”
官爷这才将公验还给了付拾一。
付拾一收好,背着包袱进了城。
一别近十年,果然是物是人非。
长安依旧是长安,熟识的人,却不知去向何处了。
付拾一花费几个钱,坐车到了永崇坊。
永崇坊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不过记忆里头商铺,却早就几经更易。
付拾一收拾着记忆,走到了一户宅子前面。
宅子门钉大概刚换过,一个个崭新发亮,门上的漆也是鲜亮的。
墙角一株西府海棠,如今正是开得茂盛。从前,她在那海棠树下捉过迷藏。花瓣落了一头一身。
可如今……却连进去都不行了。
付拾一看了一阵子,忽听见门开的声音。
付拾一转头,就看见一位身穿绿袍的年轻郎君从里头出来。
付拾一没敢多看,毕竟身份悬殊。
只抬头又复杂看一眼西府海棠伸出来的枝丫,就慢慢的沿着墙根儿往巷子里走。
于是自然也没瞧见,那位年轻郎君朝着她这边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她缓缓行去。
不过年轻郎君也没往心里去,只看一眼随从。
随从忙道:“郎君再等等,老夫人许马上就回来了。”
付拾一这头沿着墙根一路走,在尽头看见了一座道观。
这是一坐女冠修行之处。
听说最开始是前朝哪个公主修行的地方。所以才能落在这样非富即贵的的地段。
道观里是能借宿的,不过得交银子。
对于付拾一这样的单身女子,是个比客栈更合适暂且入住的地方。
付拾一只跟观主说过一声,就住下了。
负责这一块的道姑慧光,不过二十多岁,很是和气。
付拾一跟慧光打听:“长安城里长安县县衙还在原处么?这些年有没有变过?”
慧光惊异看付拾一:“自然是不会变的。离咱们这也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要告状?”
付拾一浅浅一笑,“之前说过,我是来寻亲的,那亲戚家里,就是做衙役的。所以才打听。就是不知如今他在京兆府还是在长安县。”
慧光了然:“这几个衙门,十几年来也没挪动过,你知道姓名,就去问问。总能找到。”
付拾一一个女儿家,不远千里来寻亲,光是这个身世,就让人唏嘘得很。所以慧光难免有些同情。
付拾一谢过慧光,早早睡下,第二日一大早便去长安县县衙。
长安县县衙大门看上去有些陈旧,一个个的不良人穿着官服,三三两两的往外走——或是去巡逻,或是去办案。
有几个人嘴里骂骂咧咧的:“这附近也没人开个早点铺子,一大早想吃个胡饼,喝口羊汤都没地儿!饿死算了!”
“可不是?也不知道那些人怕什么。”
“还不是怕我们不给钱。”
几个人且说且走过,路过付拾一还又看她一眼,只觉得奇怪。
自然。谁也没多事儿。
付拾一却盯着那朱漆的衙门,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付拾一拿定了主意,一刻也没停留,就去别处了。
紧挨着永崇坊不远的升道坊,付拾一是去那。
按照记下来的地址,付拾一一路问过去,最后才站在了一个小门户外头。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手里还提着之前在在街上买的一包点心。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二十三四的小媳妇从里头探出头来:“您找谁?”
小媳妇生得美貌,桃脸杏腮的,一双眼睛水汪汪,身材更是纤秾合度,就连声音也软得很。
付拾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这是刘大郎的家?”
“你找我们大郎?是租车还是——”小媳妇剩下将付拾一打量,见是个独身女子,就松懈下来:“进来说话罢。”
付拾一先将点心双手递过去,这才跟着进了院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就住了脚,将前后因果解释:“之前进京,刘大郎曾帮过我许多,若不是他,恐怕我也到不了京城。所以如今到了京城,便特地上门来感谢。”
小媳妇笑着给付拾一倒水:“顺手之劳,不必如此。女郎太客气了。”
付拾一露齿一笑,略有些局促:“实际上我来,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我在京城,也没别的亲眷,投亲的亲戚,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所以就想自己租个屋子,再寻个什么差事,好歹先把日子过起来。只是也不知怎么弄,就想请你家大郎帮忙问问。”
租车的人,总是消息灵通。
而且付拾一也明白,自己一个孤身女人,还是不要亲自张罗。否则指不定被盯上了。
即便这是长安城,这是天子脚下,也一样是有地痞流氓。
第2章 真能卖她
付拾一这个请求,让刘大郎的媳妇有些迟疑。
付拾一很是体贴:“自然不能让刘大郎白帮忙,事成之后,一切按照规矩来。”
按照规矩,别人帮忙办事儿之后,那就要给人一点中介钱。
刘大郎的媳妇顿时眉开眼笑,看付拾一顺眼多了:“那哪能呢?不需如此客气。进来坐,进来坐!”
这事儿不需要刘大郎出面,她自己就能挣了这个钱。
付拾一露齿笑:“若是嫂子不收,我断不敢麻烦你们的。”
刘大郎的媳妇就没再拒绝,反倒是打了包票:“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帮你问,没准下午就信。到时候在这一片,咱们也好做邻居,有个照应。”
付拾一也是这样想的,笑容就更灿烂:“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大郎的媳妇唤作陈巧娘。如今热络让付拾一叫她巧娘就行。
付拾一从善如流,改了称呼,陈巧娘就更和付拾一亲近了,差一点就认作了妹妹。
然后还打听了一下付拾一和刘大郎是怎么认识的。
付拾一当初认识刘大郎,还真是巧合。
来长安路上,她遇到了黑车,想趁着她生病,干脆卖了她,又好得了她的银子。
恰好遇到了刘大郎仗义,不信那黑车的话,强行叫来了兵丁,然后验明身份,又送她去了医馆。最后还捎带她一程,将她送到了相熟的店家那里,请店家帮忙照顾几天。
如果不是刘大郎,这会儿付拾一还真不知道当时烧得昏昏沉沉的自己,会被卖到哪里去。
所以付拾一是真心感激。
这份恩情,以后也要想办法还了才好。
陈巧娘听完了,还笑骂一句:“我家那人,就是爱管闲事儿!以前我还劝几句,现在也就随着他去了。反正就当是积德了!”
付拾一连连点头:“好人会有好报的。”
陈巧娘热情留付拾一吃晌午。
付拾一连忙拒绝了,留下自己如今住址,请陈巧娘有消息了,就来告诉她一声。
又提了个要求,说是越快越好。
陈巧娘办事也是个麻利的,下午时候,居然就找到了付拾一。说是找到了一处房子,请付拾一去看看。
出租的房子是个叫谢大娘的,谢大娘如今寡居,带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出去了,小儿子才十岁,正是读书花钱的时候,虽然家中也算富裕,但是有点进项也好。所以就想着把厢房两间出租。
那谢大娘家,和陈巧娘家也就是隔了两户人家。很近便。
付拾一去看了看,觉得很合适。
当即就交了半年房租,又拿出一个月租钱来,给了陈巧娘算作谢礼。
陈巧娘没想到给这么多,顿时欢天喜地,越发热络的要帮忙搬家。
说是搬家,也不过两个包袱。
搬家完了,陈巧娘又请付拾一过去吃饭——自然是宾主尽欢。
付拾一第二日擦洗收拾一日,将原本有些脏乱的厢房收拾得干净利索,还找出了一只粗瓷瓶子来,往里头养了一朵花,就放在窗户底下的桌子上。
谢大娘看着,就忍不住玩笑:“还是年轻姑娘家好,干净又细致。付姑娘是个会过日子的。”
年轻小姑娘,就爱这些花啊朵啊的,谢大娘看着,自己都有些恍惚了——那会儿没出嫁,自己不也是如此?一转眼,竟都老了。
付拾一笑吟吟:“大娘快莫夸了,我也就是照瓢画葫芦,学着巧娘罢了。”
在付拾一看来,陈巧娘也的确是个懂得生活的人。有情调,甚至还有些小资。
谢大娘连连点头:“巧娘是个爱美的。又勤快,家里收拾得漂漂亮亮,也不知道刘大郎哪里的福气,娶了这么个美娇娘。”
付拾一又打听几句:“长安县县衙那儿,我看着地方挺空的,摆个摊儿卖早食的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
谢大娘随口八卦:“嗨,那些不良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吃了也未必给钱,谁敢去摆?而且那地方也不热闹。怕不能回本。”
谢大娘心中一动,狐疑看付拾一一眼:“你该不会是——”
付拾一笑得很甜:“是啊,我也不会别的本事,从前在家里做饭还成,所以我想着去支个摊儿卖东西。别的地方人都多,地方也小,就那里最合适。”
长安城不是乡下,杀猪匠是没活儿的。所以不能做。
付拾一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不能说了。
谢大娘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那里那么清净,能赚钱就怪了。你一个年轻女郎,去卖吃食,他们那些人能不欺负你?”
付拾一只说自己要试试。
谢大娘见她铁了心,顿时也不好再劝,心里却总觉得古怪。回头难免和陈巧娘悄悄议论。
陈巧娘也觉得古怪,但是这事儿也和她没多大关系,付拾一房钱也交够了的,她就懒得管了。还劝了谢大娘几句:“一个姑娘家,还能折腾出什么来?只要给房钱就行。”
结果下午时候,付拾一还真就去买了家伙事儿,准备开始弄了。
一副挑子,两个箩筐,二十个碗,一口平底锅,一个大陶罐,就是付拾一的全部家当。就这些,也去了付拾一剩下的存款。
也就是说,接下来是真要想法子赚钱了。付拾一有些肉疼,却也咬牙买了。
付拾一要卖的,是卷饼和馄饨。
卷饼很简单,有点像是煎饼果子,不过里头卷的不是果子,而是各种菜蔬。
付拾一挑着东西回来时候,还把谢大娘和陈巧娘都惊了一下:这是个女郎?这力气也忒大了吧!
这些东西,加起来怎么也有个五六十斤了。
男人们挑着走,都有些费力啊!
偏偏付拾一长得还灵巧,看上去是个水灵灵的美貌小娘子啊!
付拾一的确是生得好看水灵,眼睛大而灵动,眉毛秀气,鼻梁小而挺翘,嘴唇也是红润润的,加上皮肤白皙,又是个鹅蛋脸,怎么看都是标准的美人儿。
可这样的美人儿,穿着男人穿的圆领袍,肩上挑着一副挑子,走得步步生风——
怎么看都让人有点儿接受不得。
谢大娘看着,莫名心酸:“没依没靠的女人,就是得什么都扛着。”
只是触景生情了。
陈巧娘也喃喃:“这样的女郎家,真有人能卖她?”
一扁担过去,谁还敢上前啊?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唯独付拾一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得灿烂:“明日一大早我就出摊了,希望生意好。也没人闹事儿。”
谢大娘和陈巧娘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付拾一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长安县县衙门口摆摊了。
第3章 不长眼睛
早晨太阳还没露头,天边云霞就已是通红一片的绚烂。
付拾一的早点摊子已经摆好了。
约莫五十步,就是长安县的县衙,刚好又是一个巷子角,位置好得很。
生好了炉子,将骨头汤在上头咕嘟咕嘟的熬上。
调味的芫荽,胡芹,胡椒末,还有一点猪肉,都摆成一排,颜色鲜亮,好看得紧。
这个是猪骨头上剔下来的,可以卷在饼里吃,香得很。
至于平底锅——付拾一直接就用刀切了一块猪油,放在锅上化开了,用来煎鸡蛋。
这个也是卷在饼里吃。
这一大早的,罐子里猪骨汤咕嘟咕嘟,平底锅上嗤嗤拉拉,听起来就热闹。
加上风将那散出来的香味儿一吹~
不用付拾一吆喝。要去衙门上差的不良人脚下就自动拐了弯。
这些个魁梧汉子走过来,直勾勾的盯着鸡蛋和肉块瞧,一张口就露出凶相:“怎么卖的!”
竟没看付拾一一眼。
付拾一声音又脆又亮,笑容也明媚:“八个钱一个卷饼,卷饼里加肉或鸡子,那就要再加两文钱,另外还有包好的馄饨,一碗是十个钱。”
这可不便宜。
十个钱,能买一斗多的米了。
不过,白面饼也不便宜。
不良人都是糙汉子,也懒得算计这点钱,加上喉咙里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就喝道:“来个卷饼尝尝,加肉,加鸡子!”
付拾一笑容更明亮:“好嘞!”
干脆利落的应答,让不良人终于有了功夫看付拾一一眼:嚯!好个标致的小娘子!
不过,这份标致,很快又被付拾一手上的吃食吸引。
只见付拾一利落将煎蛋铲到一边,然后拿起一个木勺,利落从一个陶盆里舀出来一勺面糊,然后往平底铛上一倒,又拿出个小竹片儿,飞快抹了一圈——一个圆溜溜的饼就成了。
乖乖,这行云流水干脆利落的劲儿!
随后付拾一拿起一枚鸡子儿,在平底铛沿上一磕,再将蛋液直接倒在饼上,又用那小竹片飞快抹匀。再用小铲子那么一翻——
这还不算完!先是洒了一点盐面,又洒了一点胡椒粉,抓了一把芫荽和胡芹沫撒上,随后均匀铺上一层黄瓜切成的细丝,再铺上一层剔骨肉,最后将煎蛋放上,左右一卷,再将上下往里一折——
不良人盯着那个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的卷饼,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这时候付拾一又将这个卷饼往旁边一叠油纸上一铲,手指翻飞,再递过来时候,就已是包裹妥当。
不良人接过来,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贵了。
这油纸不算多金贵,可也是讲究的。一般只有点心铺子舍得用。
贵是贵了点,但是好拿,且干净。
不良人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然后满足的叹息一声。
“好吃!”不良人在同僚们的目光下,艰难挤出一句话——嘴里太满。
于是人手一个,不过没人买馄饨。
大概因为都还急着进去。
不过,陈巧娘她们担心的不给钱的事情没发生。
不良人虽然是不良人,多少都有污点,也不是什么良民,可是却还是明白一个道理——不给钱,回头人家不来了,哪里还吃得上!
而且这两个钱,他们这些好歹吃公粮的,也不在乎。
这一天,长安县县衙里,飘荡的都是一股微妙的香气。
最先买卷饼的王二祥,最后忍不住出来吃了一碗馄饨,也是差点儿香掉了舌头。
那时候,付拾一已经开始慢悠悠收拾自己家伙事儿要收摊了。
于是付拾一一面收拾,一面笑吟吟和王二祥说话:“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个付大人,也是长安县县令。人很好,不知如今升迁到了何处?”
王二祥一愣:“付大人?那个全家被灭门的付大人?早就死了。你不知道?!”
付拾一顿了顿,“我也是这么多年,又才到了长安,还真不知道。”
“我还记得他的宅子在哪儿呢,很是幽静。”付拾一叹息一声,仿佛惋惜。
王二祥来了兴致,匆忙咽下嘴里的馄饨:“说来也巧,如今咱们的大人啊,刚好买了那家的宅子!也住那儿!”
“真的?!”付拾一惊讶得忍不住抬头。
王二祥兴致勃勃,还压低了嗓子:“那可不?我们还说呢,咱们这个县令大人可是年轻有为,将来有可能做宰相的,可千万别走了那位付大人的老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最后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付拾一愣愣重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谁?”
没人看见,付拾一攥着碗的手指,悄然泛白。
王二祥低头吃一个馄饨,心不在焉起来:“那谁知道呢?不过都那么说。也不管我们的事儿,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付拾一慢慢浮出笑容,只是眼皮低下去,遮住了眼眸:“也是。”
可随后,她又好气问了句:“那怎么还被灭门了?咱们大唐律例,也没听说过要灭门啊。”
王二祥就不太清楚了,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将骨头汤喝下肚,一抹嘴:“嗨,是被土匪杀了!一家子,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被土匪?”付拾一重复一遍,又问了句怪异的话:“那查出来是谁了吗?”
王二祥哈哈大笑:“土匪,上哪查去?”
王二祥拍下十个铜板,匆匆走了,一面走一面骂:“龟儿子的仵作,非要说还要验看,又得折腾了!”
“这长安县,啥时候能清闲清闲?一天不出案子也好啊!”
付拾一慢慢的捡起小桌上的铜钱,然后将所有东西收拾好,这才挑着挑子往家去。
只是脸上却没了一直以来的明媚笑容。虽然小钱篓子这会儿已经是沉甸甸。
殊不知,王二祥才走,李长博坐马车回衙门,不经意透过纱帘看到了付拾一的摊儿,微微一愣,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儿?”
“回郎君,小的这就去问!”随从方良吓了一跳,心里想:谁这么不长眼,跑到了衙门口摆摊卖东西?这不是摸老虎屁股?谁不知道自家大人最喜欢干净整洁?
第4章 鲜血一地
结果方良一问这个事儿,还没来得及说起自家郎君的不喜,就被强烈推荐了一波:“好吃得很!明天你早点来试试!”
方良看着这些人这幅样子,福至心灵:“所以你们才没赶人?”
不良人大大咧咧,还没有成功领悟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的心意,所以都纷纷表示:盼星星,盼月亮,才来了这么一个卖吃食的,怎么可能赶人?
方良看着众口一词的样子,心里犹豫片刻:“我去问问郎君。”
李长博听完,只问一个问题:“那个地方,是属于衙门的,还是不是?”
方良打听过了,“回郎君,还真不是衙门的地方。”
李长博沉默许久:“那就算了。”
付拾一还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要换地方。
如今付拾一正在数钱。
小钱篓子里的钱全倒出来后,还真是不少。
付拾一数过,发现居然今天一天就卖了半吊钱。
半吊钱,五百个铜钱,沉甸甸的少说有四五斤重。
看着还挺壮观。
抛开成本之后,差不多还有一半的利——这和付拾一想的也差不多。
这些不良人,数量不少,长安县县衙里,不良人少说有四五十个,还不算衙役兵丁,以及文书小吏。
抛开不当值的,在家吃过的,每日能过来买吃食的,也不下三十个。
而这个卷饼,对于这些壮汉来说,刚够八分饱。不加个鸡子或是一份肉,就还欠缺点——遇到能吃的,那势必还要再加上一份馄饨。
现在天还热,等到天冷一点,那么吃馄饨的人就多了。
即便每天维持这个收益——一天二百五十个钱,一个月就是七千五百文。
扣去几百个钱的房租,扣去置办家伙事儿的钱,再抛开日常用度,差不多还能存三千个钱。
也就是差不多三两银子。
长安的房价,差不多是一百两左右。
三年,能买个小宅子安身了。那么也算高薪。
付拾一就更满意了。
如今这个活计,就是累了点。不过比起杀猪来说,也差不多。
当然比起早八晚八,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上班,又好太多。
付拾一收拾完东西,这才出了房间,去应谢大娘探寻又八卦的目光。
一晃十几天过去,谢大娘和巧姑担心的不给钱的事情也没发生过。
反倒是整个长安县县衙,没有不知道付拾一做的卷饼干净又好吃的人。甚至附近一些街坊也特意过来尝尝。
付拾一觉得自己是快做出口碑了。
这是好事儿。
甚至,付拾一觉得,说不定将来县令大人也会来买卷饼吃。
而每天规律生活,也让付拾一都习惯了早起出摊,下午出门买菜,晚上点炉子熬一晚上骨头汤的流程。
甚至快要忘记自己来长安的目的。
而这些日子,付拾一和谢家与刘家都更熟了。
尤其是刘大郎回来之后,巧姑还特意请付拾一过去吃了个饭——刘大郎喝醉后,还又说起自己过几日要出门,托付付拾一帮着照顾巧姑的话。
说,等回头空了,干脆认付拾一做干妹妹。
刘大郎始终认为,付拾一是找不到那家亲戚了。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的,多可怜!
付拾一笑眯眯的应,却没往心里头去。
醉话嘛。
倒是巧姑不好意思,嫌弃的瞪自己丈夫,很是厉害的呵斥了几句。
刘大郎讪讪的,乖乖去里屋睡了。
付拾一就告辞了。
不过接下来,刘大郎倒是真有点儿像是拿付拾一当个亲妹子的意思,但凡买点什么好吃的零嘴,必然叫巧姑送一点过来,每次的话都一样:人家一个姑娘家,怪可怜。
巧姑人也不错,加上付拾一每次都回礼,所以也不心疼,反倒是和付拾一关系看着更热络。
谢大娘有意无意说,干脆真认个干亲。
付拾一每一回都笑笑,却不真往心里去。这个巧姑虽然不算坏,却也和她不能交心。而且巧姑小算盘也不少,真做了干亲,以后还指不定闹矛盾。
远香近臭这个道理,付拾一很明白。
也很小心的遵守着。
不过这些日子,付拾一又开发出一个新技能——杀鸡杀鸭。
最开始是谢大娘的大儿媳妇娘家人送了两个鸡过来,谢大娘说要送去外头杀,付拾一随手帮着料理了,从那之后,她这个手法干脆利落的事情就传开了,附近的小娘子胆小的,都愿意请付拾一帮忙。
懂事的,或者是塞两个鸡蛋,或是给一把菜,甚至做好了吃食送一碗来的也有。
不懂事的,说两句谢谢就算完,付拾一也不计较。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普通小娘子胆小,杀鸡时候往往只割断了气管,手一松,顿时鸡就开始满院子乱跑——还飚得到处是血,别提多吓人。
可付拾一不同,将鸡脖子往翅膀底下一掖,随后拿出一把菜刀来,随便在鸡脖子上一划拉——血就冒出来。鸡蹬几下腿,很快就死了。
除了一整只的鸡肉之外,还能接上一碗鸡血做血豆腐。
做血豆腐的手法,也是付拾一教的。
付拾一之前在蜀地,有一道名菜,就叫红白豆腐。红的是血豆腐,白的是白豆腐,两个烩在一处,红红白白,色泽诱人,别提多下饭。
不过长安的小娘子都不会做,所以最后就便宜了付拾一。
血豆腐是好东西,女人吃了很不错,十分补血,而且还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脏器很好。
这日,付拾一又做了红白豆腐,想着刘大郎不在家,巧娘一个人也懒得做饭,便用盛了一碗,然后给巧娘送去。
如今都已是晚上了,天色都有些发昏。
付拾一轻车熟路到了刘大郎家,抬手敲门,门却吱呀一声,漏出一条缝隙来。
怎么没栓门?付拾一皱眉,不知是职业习惯使然,还是女人直觉,下意识就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妥当。
付拾一高声叫了两声,屋里却没有回应。
付拾一索性将门推大一些,结果发现里头竟然这个时候了,还一丝灯火都无,也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屋里根本就没有人在。
难道是出去了?
付拾一本该回头再来,可却鬼使神差,往里头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叫巧娘。
结果堂屋门也没关。
大大的开着。
风吹过,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有点儿发甜,有点儿发腥,不难闻,却叫人头昏脑涨,只想发呕。
借着还有没完全落下去的天光,付拾一眼尖,看到了地上那一大片暗红色。
霎时,血就冲到了脑子里。付拾一是学这个的,一眼便知,这是大出血。按照这个出血量,成年女子,应当是死了。
第5章 一桩命案
付拾一心都跳得突突的。
脑子里乱了那么一瞬,总归还是冷静下来——好歹是出过现场的,本能还在。
躺在那里的,不知是不是巧娘。
看出血量,恐怕凶多吉少,但是总要看一眼才能确定。万一还有救呢?
不过,也不知道凶手现在还在不在里头。万一……
付拾一脑子里乱哄哄冒出了许多念头。
最后,她弯腰放下碗,将自己当初在乡下打的那一把柳叶刀,悄悄的握在了手心。
然后咽了咽口水。而后干脆利落的扬声喊道:“来人呐,救命啊!救命啊!”
付拾一当然知道,不管如何,不破坏现场才是最重要的。
一面喊,付拾一一面抖抖索索走进屋里。
屋里太暗,付拾一吹亮了火折子。
可是这一点晕黄的光亮,却只照得屋里更加阴森可怖。仿佛那些影子里,藏着妖魔鬼怪,时刻要扑上来。
付拾一有点发怂。
心跳又快了几分。
不过还是强行镇定避开了地上血迹,轻声唤道:“巧娘?”
依旧没人应答。
地上趴着个女人,看不到脸,也不好确认身份。
付拾一伸出手,摸了摸女人的手背。
已经凉透了。
摸摸手指,仿佛僵硬的树枝。
没救了。
付拾一心头一叹,起身退出去。
人死了,现场就更不能被破坏。她留在这里,也没用。
付拾一刚退出来,就看见大门口冲过来好几个人。都是熟脸。
付拾一抿嘴,声音有些清冷:“报官吧。出了命案了。”
谢大娘只当玩笑:“别逗了,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就瞥见堂屋地上那一片暗色血迹,和一动不动的人。
顿时又尖叫起来。
场面一度混乱,像是进了狼的羊圈。
付拾一太阳穴突突的,职业病发作,“都别动!等官府的人来!”
付拾一站在堂屋口,伸展双臂拦着众人。
心头感觉滴血:院子里也算是案发现场的。
也怪她太怂,这才把人叫来了。
好在在付拾一努力下,堂屋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去。
官府来得很快——还是个老熟人!王二祥那长脸上的络腮胡,这个时候,居然有点亲切。
天知道,她胳膊,都快折了!
而且场面一度要控制不住!
王二祥也意外:怎么哪里都有这个小娘子!卖馄饨还卖出命案了?!
不过现在出了命案,王二祥跟同僚们,半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反而一个个肃穆得像是脸被浆糊糊了一层,半点动不。
王二祥等人也没贸然进去,只是点燃火把往里看。
仵作没来,他们不能擅自进去。
不过屋里的情景,也够人倒吸一口凉气的。
那地上的血迹,是从里屋蜿蜒出来的,女尸身后,一道长长的拖痕——
王二祥来不及感叹,就被抢了话:“应当是人未死时,从里屋爬出。也就是说,凶手没有一刀毙命,要么是不够熟练,要么是故意为之。”
付拾一语气难得严肃,可面上却平静。
她就顶着这幅看上去显得冷漠的脸,下了评论:“死者咽气前,必定十分痛苦。且丧失自如活动能力。她没放弃求生机会,挣扎出来,大概是想求生。可惜血流太多,很快昏迷。”
王二祥:……龟儿子的,总觉得这个小娘子这话,有点叫人心头发慌。
其他不良人:这确定不是衙门新来的仵作?
还是说,早点摊小娘子,是朝廷派来监察李大人的?
付拾一看着几个老熟人的神色,及时闭上了嘴。
糟糕,像是说得有点多。
仵作是跟着李长博一同坐马车来的。
主要仵作是个老师傅,腿脚太慢,李长博等不得了。
李长博一出现,光是那身绿袍,就足够慑人。刚才还吵嚷得像是鸭子的群众们,霎时偃旗息鼓,伸长脖子看这位县令大人怎么破案。
李长博出身陇西李家,真正的世家大族。
一身清贵气息十分了得,看一眼都叫人觉得亵渎。
李长博对付拾一有印象,眉头不自觉皱了皱。
仵作已上前去验看——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学徒,大概是新接触,刚看一眼,就被浓浓血腥味搞得脸色惨白,不敢凑太近。
付拾一甚为担忧:别吐,会破坏现场的。
而且血腥味加呕吐味,大概……这一圈人会有连锁反应?
付拾一幽幽叹了口气。
惹得王二祥他们悄悄侧目:这位小娘子又要说什么可怕的话了?
结果付拾一只是盯着仵作看,一脸的……忧愁?
仵作看了一圈,也大概有了数。于是颤巍巍站起身来,对着李长博拱手回禀:“女死者应当是受袭之后,还没死去,从屋里爬出来求救。可惜流血太快,到了这里就晕过去了。”
“怕是受罪不少。”
仵作说辞,和付拾一的没啥两样。
王二祥等人看她的目光,就更微妙了。
李长博颔首:“老师傅您再翻过来看看。”
死者身份,以及致命伤,如今都还未能确认。
于是老仵作就点了两个精壮的不良人帮忙。
尸体一翻过来,陈巧娘那张娇美的脸就一下露在众人面前。
只可惜,面上桃色只剩下惨白。一双含情目,也只余一个血洞。
再加上脖子上那个巨大的豁口——
叫人背脊一寒,忍不住挪开目光。
有人喃喃念叨:“这是连眼睛都挖了啊。凶手真是凶狠!”
面对如此娇娘,居然也舍得下这么狠的手!
付拾一提醒一句:“腿上应当还有伤。否则不至于要爬着出来。”
脖子断了,气管也被割破——所以陈巧娘才一声不吭,未能呼救。
付拾一这么一提醒,是为了让仵作看伤口,好判断凶器。
这样现场,可初步猜测,是激情杀人。所以应该不会有很多工具。
结合几个伤口看看,大概也就能猜出来。
说不定还在现场。
付拾一沉着冷静的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仵作皱眉,心头不痛快,却还是掀开裙子看了一眼。
果然大腿上有个伤口,而且深可见骨。
仵作深深看付拾一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意味深长。
第6章 术业专攻
随后,仵作就跟李长博悄悄说了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李长博神色都没变化一下。
付拾一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又觉得很符合一个长官的样子:做头的,就该如此。
付拾一刚有了一点好感,随后李长博就出声说了句:“将人带回去审问。”
然后看一眼付拾一。
付拾一一愣,来不及皱眉,就已被心领神会的不良人围住。
说句实在话,吃多了小娘子的卷饼,这会儿做这个事儿,这些不良人还有些心头别扭,总觉得对不住。
付拾一出于某种心思,没有反抗,跟着一路回了长安县县衙。
李长博为此,还有些意外。
李长博随后叫人仔细查看现场,等到仵作记录好一切之后,再留下两个人守住这里。
李长博回去县衙,第一件事情就是审问付拾一。
原本这个事情,不该李长博亲自出马。
付拾一看见李长博,也有点儿意外。
李长博在椅子上坐下,虽没让付拾一跪,可这个地方,还有这个态度,已经一目了然。
在人屋檐下的付拾一,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开口就是:“是我发现的,这个事儿不是我做的,看尸僵程度,至少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二时辰。”
“刘大郎是今天早上走的,当时我们一起出的坊。他出城,我来摆摊。”
“回去后,谢大娘一直在家,我出去没有,她也清楚。”
所以,绝不可能是她。
付拾一表达得清楚又明白。
李长博点点头,“可你却很了解。”
付拾一微笑反问:“难道说,知识渊博也是罪过?”
李长博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得体的女郎,沉默片刻。
“话是那位仵作说的吧?”
李长博默认了。
付拾一的反问更加犀利锋锐,一针见血:“我一个弱女子,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是为利?还是为情仇?理由呢?”
世上绝大部分犯罪,总有缘由。
毕竟,真正的穷凶极恶的人还是少数。
李长博终于开口:“何为尸僵?”
付拾一的尖锐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球,瞬间瘪下来,耐心给他解释:“就是尸体僵硬程度。人死后,在三个半时辰到十二个时辰后,就会从某些地方开始,慢慢僵硬。这个现象,乃为尸僵。”
付拾一虽说得耐心,不过刚看李长博那一眼,分明在说他无知。
李长博微微抿了抿唇角,“你师从何处?”
“若无记错,如今仵作技艺,都是口耳相传,从未有书籍流传。”
所以眼前这位妙龄女郎,是从何而来的言语?
看样子,还很详细。
付拾一这才发现,这位县令大人,真当是细心。而且善于发现重点。
不过既然来长安,付拾一自然早就想好了理论:“我爹是衙门守尸人。那些无名氏,无人认领的,都暂且送到义庄。我爹就在那儿当差。”
李长博挑眉:“可你却是杀猪匠。”
付拾一咳嗽一声:“我爹熟悉人体,从小教给我。和人最相近的,便是猪——”
旁人杀猪,是靠力气。她杀猪,靠的是解剖学。这个不好解释。
“所以若你要杀人,也轻易。”李长博断言,年轻脸上看不出情绪端倪。
不过不像是玩笑。
付拾一忽然有些想挠头:这个事儿,她好像真不好解释?
所以付拾一肃容:“不管李县令信不信,这件事情,绝不可能是我。我虽然……但是绝不会杀人。”
学医的,是不会杀人的。
哪怕是法医。
临床医学,是为了救人。
法医,也是为了救赎那些死者。
付拾一严肃的样子,李长博这么看着,忽然觉得好像很可信。
“先留下。”李长博出声,并不因此有半点心软:“待我查明。”
付拾一见他要走,脑里飞快转动,说了句关键的话:“大人不妨问问仵作,巧娘是何时亡故!”
李长博脚下没停。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付拾一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个县令大人不好打交道。自己也不知将来能不能说服他——
第二日天还没亮,付拾一就被放了出来。
来的是王二祥,王二祥看着付拾一半点不慌,不由咂舌:“小娘子就不怕?”
付拾一嫣然一笑:“怕甚?咱们县令大人一看就知不是昏庸之辈。定能查出真相。”
王二祥一呆,半晌意味深长压低声音:“这位李县令出身甚高。不知道京城多少贵女倾慕。可他眼光颇高。”
付拾一略一琢磨,才明白了王二祥的担心,顿时无言,默默开口:“多谢郎君提醒,回头我给您多加一份肉。”
王二祥顿时心满意足:“多加点,每次都不够塞牙缝的!”
付拾一:……
拐角处立着,却没被他们二人看见的李长博,面无表情的:……
然后扭头吩咐:“查查这位女郎的来历。”
方良忙应一声:“是!”
随后又问:“那郎君,咱们现在回去歇会儿?”
昨夜,李长博让仵作连夜验尸,自己也跟着熬了一宿。
李长博却仿佛没听见:“你去吧。”
方良无奈,只得去查。
付拾一这头,出了县衙,一路回家,路上遇到熟人,就发现他们瞧着自己神色都有些不对劲了。
付拾一暗叹一声,大概明白自己处境了。
不过该做的事情,还得做。
谢大娘如今态度也有些晦暗不明,看见付拾一回来,欲言又止。
付拾一如往常一般打个招呼,然后就开始收拾出摊的东西——
谢大娘惊了:“今儿还去?”
付拾一“嗯”一声:“我去县衙外头摆摊,若有消息,也能知晓。不管如何,巧娘对我极好,如今刘大郎也不在家,若案子了结,我就先去将人领回来入殓。”
谢大娘来不及说话,付拾一已经出了门。
付拾一路过刘大郎家时,看那院门紧闭,上头还贴着封条,心里顿时复杂。
不过这情绪也没维持太久,随后,付拾一大步流星的去出摊。
付拾一照常出摊,不仅谢大娘震惊,就连衙门里一众不良人都惊了:
这个女郎是什么来头?这么……这么彪悍的吗?
除了这个词,这些粗人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更贴切的词了。
第7章 特异之处
李长博也知道了这个事儿,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倒是性情坚毅,且泰山崩而不变色的淡然。此女颇有些特异之处。”
岂止特异?简直妖异!
李长博不知道为何,就多了好奇,吩咐方良:“去买几个卷饼。”
方良心想:自家郎君这是饿了?
忙屁颠屁颠的去买去。
付拾一认识方良,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牙齿,很是礼貌:“几个?”
方良顿了顿,“买十个。”
这可是大买卖。
“加不加肉蛋?”
“加吧!”方良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心里捉摸着付拾一,眼睛却没离开色泽鲜亮的吃食——他跟着奔波一夜,这会儿是又困又饿。
付拾一推销:“李郎君熬夜一宿,必定困顿,卷饼干了些,配一碗馄饨更舒坦。”
“那来一碗。”方良很不经推销:“一会儿再将碗送回来。”
付拾一手脚麻利的快速煮好,一并交给方良。
方良没法拿,还回去叫了个不良人帮忙。
东西很快就到了李长博跟前,李长博看一眼那一碗热腾腾的,飘着葱花和芫荽碎末的奶白汤馄饨,忽然觉得自己饿了。
嫩嫩的绿,衬着奶白的汤,加上沉沉浮浮的皮薄馅儿大透出肉色的馄饨,是真勾得馋虫都要从肚子里爬出来。
李长博取过一个卷饼,接过方良递过来的银勺:“将卷饼分与众人。”
昨日累了一宿,李长博还是知道手底下人的辛苦。
李长博吃了两口卷饼,就放下了。
倒是馄饨吃了大半碗——主要是付拾一分量给得足,他不比武夫,实在是吃不完。
仵作年岁大了,李长博也让方良去煮一碗馄饨,特意叮嘱:“就别说是谁做的了。”
方良有些惋惜:“陈老丈知道的话,一定神色精彩。”
李长博淡淡一瞥:“不许胡闹。”
陈大志年纪大了,禁不住刺激。昨日就已赌气了。
师爷谢双繁已经立了片刻,这些话自然也听到,待方良走后,便出声建议:“陈老丈年岁越大,越有点糊涂架势。咱们长安县的案子太多,他身子也吃不消了。”
李长博叹一声:“之前已叫人去打听了几位,可总不好去挖人。其他郡县处的人,又不尽如人意。”
这是看上的有主了。没主的看不上。
谢双繁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李长博,算起来,李长博还是他的子侄辈。自然知道李长博的性子,于是出了个主意:“若有看上的,不妨跟陛下提一提。长安县毕竟不同别处。”
谢双繁这是要李长博去抢人。
李长博沉吟片刻:“再等等看吧。”
谢双繁看一眼桌上的馄饨碗:“昨日夜里的案子,不良人那头可有什么线索?”
李长博便说起案子。
谢双繁提醒:“别耽误太久,最近马上要到陛下千秋宴了,可有不少使节来。”
若长安县一个小小案子都查不出,悬而未决,对李长博会有不利。
李长博颔首:“我知。”
可总也不能草草结案。
李长博揉了揉眉心。忽又想起付拾一来。
下午的时候,王二祥带着人在街坊里问话。
付拾一自然也是被问的人之一。毕竟她和陈巧娘关系不一般,牵扯也不少。
王二祥办案时候,还是挺细致:“你有没有发现陈巧娘和谁有仇?”
付拾一摇头:“我们虽然来往不少,但并不交心。”
“可她想认你做干妹妹。”王二祥盯着付拾一,眸光锋锐判若两人。
说实话,颇有震慑力。
付拾一熟悉这一套,浅浅一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也没真张罗起来。可见她也并不情愿。”
王二祥只觉得自己有点儿无处着力,“那你有没有发现,她平时和谁来往亲密?”
付拾一认真想了想:“应该没什么太亲密的人。她怕人说闲话,总是闭门不出。就连谢大娘这边,也来得少。而且她喜欢做刺绣,靠这个挣钱。”
“平日除了买菜,或是有事儿,几乎不出门。”
“那日是你第一个发现?你为何过去?”
“送菜,菜碗都还未取回。当时我摆在门边了,你们估计也瞧见的。”
“你当时为何拦着众人不让人进去?”
“我也了解办案的,所以下意识便维护现场。怕坏了证据。”
王二祥又问许多问题,什么也问不出。付拾一每一个回答都合情合理。
反倒是问完了,付拾一问了句:“现在谁的嫌疑最大?”
王二祥板着脸,看着挺凶:“这是机密。”
付拾一点点头:“倒是可以让仵作看看伤口。脖子上那个伤口,应该是第一下,一般来说,能从伤口上看出凶手发力点。然后再计算出凶器角度,大概就能知道凶手身高。”
王二祥一脸迷蒙:不好意思,再说一遍?
付拾一:……
好吧,退一步。
付拾一咳嗽一声:“你可将这个话带给李郎君。”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李长博的耳里。
李长博思忖片刻,去见了仵作。
然后将这话转达了——不过没说是付拾一说的。
仵作听完之后就面上涨成猪肝色:“李县令,我做了这么多年仵作,也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李县令你既另外请了高明的,就干脆请他来吧!我老了,不中用了!”
仵作还发起了脾气。
李长博虽是世家子弟,却无倨傲,反而耐心哄了一句:“您是老师傅,经验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老而弥坚才对。”
方良内心嘀咕:可郎君您也没夸他高明,厉害啊!
是夜,许是因为命案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早早闭门。
虽还没到了宵禁时间,可街上一个人也没了。
整个坊里,心情最平静的大概是付拾一。
付拾一如常准备着自己明日出摊的东西。
谢大娘在屋里监督小儿子功课,时不时看一眼付拾一的窗户,见那边还在忙活,就悄悄嘀咕一句:“冷血得很。”
连点伤心感慨都没有,可不是太薄情了?
外头打过了二更,谢大娘就带着儿子泼了洗脚水睡下。
付拾一将小炉子的炭火拢好,然后悄无声息的从窗户翻了出去,然后又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
这个案子,付拾一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要再去现场看看。
第8章 抓个现行
只是付拾一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街道上碰见李长博。
付拾一才不过刚刚站定,就听背后清朗男声带些戏谑:“女郎有夜游的癖好?”
付拾一骇了一跳,险些没叫嚷出来。
定睛一看,就看见李长博似笑非笑,一身的清雅,偏掩不住一双眼睛慑人。
付拾一定了定神:“李郎君不也喜欢夜游?”
李长博依旧笑:“我是公务在身,勘察现场。”
付拾一咬牙不承认:“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那现在便可回去了。本县虽治安颇好,但是女郎妙龄,还是别在外夜游得好。”李长博“善意”提醒。
付拾一当然不会回去。于是叹一口气:“李郎君既然要过去,莫不如带我同去罢?早日抓到凶手,对谁都好。”
李长博看住付拾一,付拾一倒是坦荡起来。
有意思,绝口不提她动机不纯。反倒开出了一个诱人条件。
而且够自信的。
付拾一和李长博对视。
李长博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转过身去,朝着陈巧娘家中而去。
付拾一立刻跟上,不过落后了几步。
夜色如墨,只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晕黄色的光。
可越发照得四周模模糊糊,魑魅魍魉。
街上安静无比,李长博“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打碎了这渗人的宁静。
却更平添几分紧张。
付拾一却心静如水。
李长博冷眼看着付拾一反应,心头又添几分疑惑。
李长博重新关上门,看着院子里的杂乱,皱了皱眉:“从哪里看起?”
“先看外头。”付拾一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布手套戴上,神色严肃平静,就连语气里也有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长博内心古怪,却还是静静立着,观察付拾一的一举一动。
付拾一彻底让他觉得有些糊涂。
这个女郎身上,像是蒙着一层纱,看不透,看不明。
云里雾绕。
付拾一仔细检查过院子里,没发现什么特意之处,随后便又看李长博:“咱们进去吧。”
门上还有封条,李长博来最合适。
李长博被命令了也没恼,反倒是提着灯笼过来,然后打开了门。
付拾一下意识命令:“跟着我,别碰任何东西。”
付拾一这次没在客厅停留,而是顺着地上依旧在的血迹,进了内室。
内室里一片凌乱。
到处都是血迹——而且多是喷洒上去的。可见当时惨烈。
付拾一微微皱眉,走到血迹中心处,看着地上那血迹,“陈巧娘就是在此处,被割喉。”
“当时陈巧娘应是站着,所以血迹才喷得那么高,连床帐顶上都有。”
李长博看了一眼帐子,沉默许久。
帐子上……他看不太清。
当然没看见什么血迹。
李长博刚抬脚走了一步,就立刻被付拾一喝住:“说了不准乱动了!”
李长博顿住,半晌收回脚。
付拾一也没有什么后知后觉的意识,只重新沉浸到了自己的状态。
“这里血迹有空白,但是并无其他遮挡,所以推断,凶手应是站在这个位置。”
付拾一走到那个位置站定,环顾四周:“当时外头人应当不少,凶手身上有血迹,必定不会贸然出去。或者,他换过衣服洗过脸。”
李长博沉吟片刻:“洗脸要去厨房打水。”
付拾一点头:“那一会儿再去厨房看看。”
付拾一紧接着又去检查屋里其他位置。
床榻上凌乱不堪,没有整理,付拾一皱眉:“当时时辰不早,陈巧娘不是懒惰的人。为何没有叠被?”
甚至还如此凌乱……
付拾一母胎单身至今,虽然理论知识丰富,却只是理论知识。
所以,大概是很难理解这一点。
反倒是李长博咳嗽一声:“许是因为起来太迟。”
付拾一摇头:“刘大郎出门,她必定起身相送的。而且还要关门——”
付拾一忽然想到一点:“若当时关门了,凶手是如何进来的?”
李长博给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许是熟人,所以陈巧娘才会放人进门。”
“那盘查了所有人,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么?”
李长博没有回答,大概涉及到了机密。
付拾一也不在意,问过就算,不管有没有答案。
反正,答案她自己也会找出来。
“两个枕头上都有睡过的痕迹。可以判定,是两个人睡过。”
付拾一甚至用戴了手套的手,轻轻翻了一下被褥,不过并没有什么别的收获。
紧接着,付拾一又去查看屋里的箱笼。
自然也没发现什么。
直到查到了一个小箱子,才有了意外收获。
箱子里全是陈巧娘的贴身衣物。
付拾一掀开,李长博看了一眼就赶紧转开了头——
然后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付拾一大概翻了一下,忽然从里头拿出一样东西来:“郎君看看。”
付拾一将这个东西,递给了李长博。
李长博接过来,有些疑惑:“一个扳指?”
付拾一声音轻柔:“这个东西,我从未见刘大郎戴过。一般来说,只有善骑射的人,才会用扳指。”
可刘大郎却不会这个。
李长博沉吟:“许是存起来的。”
“这个材料不甚名贵。就是普通的扳指,收藏是绝无可能的。拿去卖也不值钱。而且放在这样的地方——”
若说没有特殊意义,付拾一想说:这不符合人的心理特征。
人藏起来的不愿意叫人发现的东西,要么觉得价值很高,要么就觉得有特殊意义。
这件东西……
付拾一想了想,又去看陈巧娘的针线笸箩。
然后在里头找到了一个绣绷。
这是一片丝绸。上头绣着的是一个麒麟。还没绣完,但是看得出很用心。
付拾一也交给李长博:“陈巧娘接的活计,都是大片的,这样的小东西,应当是她要做出来,送给什么人。或者是特意帮人绣的——”
不管有用没有,都需调查之后再说。
李长博捧着东西:……
他面无表情的想,莫不是有仇?是要累死那帮不良人?
李长博还想问一句:还有多少?
付拾一没在寝室找出别的。
然后一同去了厨房。
付拾一掀开水缸的盖子,用灯笼往里一照,忽然问了句:“你们找到了陈巧娘的眼睛没有?”
第9章 含情之目
付拾一这话没头没脑。
李长博思忖片刻,觉得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没有,或许凶手带走了。”
“没有。他没带走。”付拾一叹了一口气。
李长博一愣,脱口而出:“小娘子怎么知道?”
“你看水里。”
李长博下意识看过去。
然后一歪头,猛的捂住了嘴。
水缸里,两颗惨白惨白的、圆溜溜的东西,正静静的悬着呢。
而那水,也是有些不一样的。
整个儿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息。
李长博还没见过这个阵仗,所以一时之间有点儿受不住。
直接一歪头脸色惨白,差点儿吐了。
付拾一似笑非笑:“郎君最好多看两眼,做县令,以后更甚的场面恐怕也不难看见。”
李长博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有些愠怒:“这是长安!是天子脚下!”
付拾一叹息:“那又怎么了?”
人心这种东西,最难说。
犯罪这种东西,也不会挑地方。
李长博看着稳重,看来还是一腔热血的天真少年哪。
可接下来,李长博的一句话,却叫她微微一愣:“长安有我。但凡犯罪者,必先忌惮。”
付拾一走神: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不过,有理想的人,总让人无法讨厌起来。
所以她扭头继续干自己的事情了。
“厨房他们都翻找了没有?”付拾一又问,这个时候,她在看锅里已经发出臭味的肘子。肘子是蒸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来不及熄火,所以底下水烧干了,锅底也焦了。
李长博对这个很肯定:“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发现。”
付拾一问这话时候,用灯笼照着,捅了捅灶膛里的焦灰,发现不像是木柴灰烬那样松散,顿时精神一振。
“拿着。”
付拾一将灯笼递过去:“照着点。”
李长博堂堂长安县县令,官至五品,如今却沦为了一个小厮。
李长博顿了半个呼吸,还是乖乖接过。
然后看着付拾一从灶膛里用手掏出了焦黑的东西——
就着灯笼晕黄的光,李长博看了一眼顿时沉了脸:那是一团没烧完的衣裳。
外头已经糊了,不过里头还剩下一点儿没烧化。
李长博不知道自己该惊喜还是生气:发现新线索,案子说不定就破了。该高兴。
可自己手底下一群草包废物……
李长博觉得,自己不只是该物色新的靠谱仵作。
矜矜业业的付拾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影响了自己的生意。
不过除了这个之外,付拾一也没有更多收获。
此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更天。
付拾一和李长博站在院子门口,盯着李长博怀里的那包炉灰:“仔细看看,这应该是凶手留下的。说不定……就能抓住真凶。给巧娘伸冤。”
陈巧娘或许很平凡,有些贪财,有些八卦,可绝不是该死之人。
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付拾一还是不觉得,人命如草芥。
哪怕是在这里。
人命,依旧大过天。
只有犯下无可饶恕罪行的人,才该死。
李长博看着付拾一脸上的神情,发现这是今天夜里,第一次从她面上看出了情绪这种东西。
之前这个小娘子,冷静淡然到甚至让人觉得冷漠。
可现在……这分明就是个有些唏嘘和伤怀的小娘子。
李长博不由得想起了朋友的一句话:女人啊,总是千百面的!不认真品,哪里知道其中美妙滋味!
嗯,女人好像是千变万化的。不过后一句,他还是觉得就是猥亵之言!
李长博轻声“嗯”了一声,没透出自己心里那一点疑惑。
李长博推开门,出去后很有风度的请付拾一先回去。
付拾一也行了一礼,郑重其事:“李郎君能深夜过来亲自调查,可见对此案郑重,此案就托付给郎君了,只盼郎君能查明真相,让巧娘可以安息。”
李长博不知该如何说。
最后还是说了句:“那你呢?”
星河灿烂,李长博背对着星河,仿佛披上了一身深邃。
可那一双眼睛,却比星辰更亮。
只这亮光,却带着锋锐,仿佛要看穿人心底。
付拾一转身,悄无声息的回了谢大娘家,然后关好门,回了屋。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长博这头,付拾一刚进去,方良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压低声音,隐隐亢奋:“她夜探凶宅,必有目的,或许是为了毁灭证据。要不然——”
在这里埋伏蹲守的第一个夜晚,这就有收获,方良觉得自家大人就是厉害。
可李长博看透方良心思,淡淡打断他:“走吧,回去吧。”
李长博往前走,方良呆愣片刻,最后才跟上去。
心里却像是抹了浆糊,彻底糊涂了。
自家郎君这是怎么了?说来抓凶手的是他,说就这么回去的也是他?!
李长博回去之后,就将所有值守的不良人召到了跟前,然后将包袱打开,让他们看看这是什么。
一帮糙汉子围着这么个秀秀气气的包袱看了半天,终于有了收获:“李县令,这是女子的手帕包了灰?”
所有人顿时都精神一震。
然后心里有了古里古怪的想法。
李长博面无表情,迎接众人的打量,心里头的火苗,渐渐壮大。
师爷谢双繁,总算是眼神好用些:“这……是衣服被烧过?”
不过李长博还没来得及欣慰,谢双繁也问了句:“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李长博是世家子弟,京城多少姑娘为之倾倒?可李长博却从不与哪一个过从甚密——
谢双繁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李长博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口:“帕子是随便问人借的,东西却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发现于灶膛之中。”
这么一句话,才是最关键的。
也成功让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王二祥今天恰巧也值夜,听见这话,立刻说了句:“这怎么可能?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
“那这个是哪里来的?”
李长博反问一句。
王二祥顿时噎住。
李长博是什么身份?总不可能撒谎。
王二祥还是沉稳:“那明日再问问其他人,看看是不是果真漏查了。”
“不过,这个东西,李县令是怎么发现的?”谢双繁沉吟了这么久,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
李长博并不说出付拾一,只道:“偶然发现的。”
第10章 别有用心
谢双繁更加皱眉,斟酌着道:“那李县令想没想过,或许对方是故意为之——”
李长博几乎没有多想:“应该不会,先看看这个吧。”
谢双繁是还想再问的,不过好歹忍住了。
这包灰烬被轻轻拨开之后,就真有了收获。
最中间,找到了两片剩余的布料,中间也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没有变色焚毁而已。
勉强能看出,这是一件细棉布的衣裳。颜色不知是因为烧过的缘故,还是什么缘故,反正有此暗沉,像是综绿。可又比那个更深。
李长博轻声道:“这个颜色,倒是常常在男子身上见。”
谢双繁也点头:“这个颜色,一般稍有些身份的男子穿。平头百姓,这个颜色也少见的。”
谢双繁看一眼王二祥:“我恍惚记得,王二祥就有一件。”
王二祥吓了一跳,“这个颜色,基本上都有吧?就是领子花色不同。”
李长博颔首:“所以,从这个也可以查出一些东西来。”
可谢双繁却道:“会不会是有人特意要误导我们?”
比如,凶手故意的——
“所以先查一查。”李长博没有直接驳斥,只如此说了句。
顿了顿,李长博扫了王二祥等人一眼,淡淡道:“若真疏漏没查过灶膛,就罚薪俸。”
王二祥等人顿时心里惴惴。
夜里,长安县衙门里头差人,忙活了一夜,第二天付拾一一开摊,他们就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都冲了过来。
一人要了一碗馄饨,又要一个卷饼,一面吃一面抱怨。
“李县令也真是的,不知从哪来弄来一点东西,就非要说是证据。”
“李县令什么人?难道还是乱来?快住口吧,没留意马虎了,李县令不换人就不错了。这新官上任——”
“不换人是不换人,可真罚了钱,怎么给婆娘交代?到时候,吃早食的钱都没了!”
这句话引来不少哀嚎。
可见的确是众人的心痛之处。
付拾一在旁边听得热闹,神色恬淡,丝毫没有担心自己生意的样子。
王二祥如今看着付拾一这幅样子,心里头就没来由的有些古怪。
王二祥故意说话:“小娘子,你就不怕啊?”
付拾一卷好一个饼,抬头:“怕甚?”
“你们那附近,可是出了命案!”王二祥啧了一声:“小娘子还险些被牵扯进去——”
付拾一一面将饼递给他,一面疑惑反问:“那难道就不吃饭了?”
王二祥熬了一夜,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啊?”
“怕也没用,既然一样也要吃饭挣钱,那还怕什么?我与人无仇无怨,总不能找上我。”付拾一又低下头去卷饼。
等每一个人的都做完了,付拾一自己这才给自己坐下歇息片刻:“再说了,不是还有李县令查案抓人?”
王二祥心头更加古怪了:这个小娘子,难道真的没有对李县令动心?
付拾一却认真整理着篮子里的菜叶子,早上太阳洒在她身上,看上去整个人恬淡又干净,恍惚就让人生出了一股可惜来。
王二祥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出摊的小娘子,长得还真是不赖。
不过即便是这样,李县长肯定也不会有兴趣!
“对了,听你们说,有新的线索证据了?”付拾一对这个事情比较感兴趣:“怎么样,能抓着凶手了么?”
王二祥瞪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你这么关心这个事情做什么?”
王二祥这话听着像训斥,可付拾一却总觉得,这是在提醒自己。
付拾一便不问了。
又过一会儿,方良出来买东西,点名要了馄饨,不要卷饼。
众人就都散了。
付拾一到了该收摊的时辰,就慢慢悠悠收拾东西。
谢双繁从衙门里出来,站到了摊前,打量了一下付拾一。
也不说话。
付拾一抬头笑着招呼:“郎君要什么?”
谢双繁开门见山:“昨儿夜里,是你给的东西给县令吧。”
付拾一微微一顿,放下碗,然后疑惑看着谢双繁:“郎君这是哪里的话?什么东西?”
付拾一这神色不像是作假。
谢双繁盯着看了半天,看不出端倪。
“李县令虽信了,可我不信。”谢双繁如是说了句。然后踱步走了。
付拾一:这算不算是莫名其妙的蛇精病?
付拾一东西还没收拾完,李长博又从里头出来了。
李长博没和付拾一说话,只淡淡扫了一眼就上了马车。
付拾一:???
一连几日,接下来案情都没了动静。
李长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而且这个事情,不知怎么的还被圣上知晓了,这日特意将李长博叫进宫里去,问了问。
圣人虽只寥寥几句,可是李长博却还是感受到了压力。
回去之后,李长博加大了人力,重新盘问了一遍整个坊中。
这下,倒是盘问出一些东西:陈巧娘曾经勾引过挑水的工人。
坊里人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水井。
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那壮劳力去挑水。
所以就生出了个职业来:挑水卖。
每个月,每天送一担水或是两担水,固定多少银钱。
能做这个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说起来,也就是他们这样的人,最有机会出入每家每户。
说不定,陈巧娘就是他杀的?
挑水的只说自己是冤枉,还说了一个情况:自己那天早上过去送水的时候,过去叫门,半晌陈巧娘才应声,还说今日水够,让明日再去。
而且巧的是,他在巷子口,碰见了刘大郎。
这可奇了。
刘大郎有生意,要出城十几日,那天一大早走的,而且是和付拾一差不多一起走的,不少人都看见了。
可刘大郎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巷子口?
不过,不管是如何,有了新的线索,那就要好好去查。
这一问,果然就有人想起来,那天的确是见到了刘大郎。
于是去城门口一问,刘大郎到了城门口,发现自己验看没带,所以又折返回去了。回去拿了东西之后才出的城。
和挑水工说的,全然对上了。
衙门又拿出了一块料子,问刘大郎没有没有这样一件衣裳。
还别说,刘大郎好像真有。
第11章 铁证如山
这一下,好像是铁证如山了。
李长博听着不良人们问来的线索,沉吟不语。
仵作陈启思也禀告:“大概估算时间,的确是差不多——”
李长博沉声问:“陈老丈一直没有告诉我,到底那陈巧娘是什么时辰死的。”
陈启思便说了个自己的预估:“我估计是巳时三刻左右。”
“如何看出的?”
“看得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可具体要说——”陈启思也没读过书,一时卡住。
“根据尸体僵硬程度?”李长博接过话头。
陈启思微微一愣,连连点头:“李县令从何而知?”
李长博随口敷衍:“偶然听过。”
陈启思还要再问,李长博已岔开话题:“那凶器呢?”
陈启思只说是一把刀,至于什么样的,说了半天也没说个名堂。
李长博放弃,只问不良人:“他丈夫还没回来?”
不良人已调查清楚了:“还有三四日才归家。已与城门口兵丁打过招呼,若认出来,直接带过来。”
“宅子那头,也叫人蹲守。”李长博留下这么一句话。
心头却沉吟:这刘大郎为何要杀妻?
可若真是刘大郎杀的,他还会回来吗?
即便是县衙还没有将消息公布出来,可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刘大郎知晓陈巧娘勾搭汉子的事情,所以愤怒之下就杀了人。
然后刘大郎就逃了!
街头巷尾,如今议论的都是这个事情。
有说陈巧娘打扮娇艳,一看就不老实的。
也有说刘大郎不行的。
还有说刘大郎太狠心的——
付拾一天天在外头,自然也听说过这些话。
这日归家,谢大娘神秘凑过来问:“你和巧娘关系不错,有没有……”
“没有。”付拾一直接否定。
然后微微一笑:“我要出去买菜去——”
谢大娘皱眉,却也只能退开。
付拾一出门去,路过刘宅,看着上头封条,忽然想起过两日刘大郎就该回来。
刘大郎……可还会回来?
付拾一第二日出摊,王二祥又来吃卷饼。
付拾一踌躇片刻,“听说是刘大郎做的?是真的吗?”
虽然外头传闻漫天,可王二祥还是将脸一板:“小娘子好好卖饼,问那么多作甚?”
付拾一心头就有了判断。
正卷着饼,仵作陈启思带着小徒弟出来,指挥小徒弟来买饼。
结果一看付拾一,顿时冷哼一声,饼也不买了,昂着下巴就走。
付拾一:……我这饼是有毒怎么的?
第二日,付拾一下午一收摊,就去城门外等着。
刚过去不大一会儿,方良就来了。笑呵呵的请付拾一:“我们郎君请小娘子过去,说几句话。”
付拾一认得方良,暗叹一声就跟过去。
见了面,李长博也不多言语,只是淡淡一瞥,“坐?”
来都来了,付拾一大大方方坐下。
李长博伸手替付拾一倒了一杯茶水。
付拾一心不在焉的喝。
时辰一点点过去,喝茶喝得嘴里都辨不出味儿了,李长博这才悠悠问了句:“来等人?”
他都猜到,付拾一也没什么好遮掩,放下杯子:“嗯。”
“李县令也在这里等人?”
李长博也承认:“嗯。”
“连李县令也觉得,果真是他么?”付拾一只问。
李长博意味深长:“这话小娘子不该问。”
付拾一便不问,只低下头去。
良久才听她道:“若他还会来,那么必定不是他。他很疼爱陈巧娘,对她诸多亏欠心思,出门总不忘给她带礼物。”
这样的人,怎会杀人?
“爱之深,恨之切。”李长博语气不咸不淡,不带感情。
付拾一深吸一口气:“若是刘大郎,必是密谋已久。绝不会如此仓促。而家中财物并无损失,那为何杀人后,他不带着东西干脆去外头,隐姓埋名?”
李长博不言语。
“凶手挖掉了陈巧娘的眼睛。刘大郎若恨到杀人,不至于只挖眼睛。”
李长博还是不言语。
付拾一抿紧嘴角,彻底没了脾气。
李长博替她茶杯斟满茶水,终于开口:“本县查案,只看证据。”
付拾一微微一愣,嘴角不自觉的松了。
这话,莫名叫人觉得可信。
直到天黑城门关闭,他们也没等到要等的人。
付拾一只得归家。
谢大娘看见付拾一,将脸一肃:“姑娘家家的,还要洁身自好。否则,这个宅子宁可不租!”
付拾一垂眸:“晓得了。”
灯光投在付拾一脸上,这个娇美的小娘子脸上有些淡,谢大娘莫名就不敢再废话。
顿时有点讪讪。
付拾一回屋,皱眉想:还是要尽快租个屋自己住。
第二日收摊,付拾一又一次的去了城门口。
心情依旧矛盾。
李长博依旧请付拾一喝茶。
付拾一纳闷:“李县令没有别的公务么?”
李长博惜字如金:“尚可。”
两人闷头喝茶。
李长博心如止水,付拾一心不在焉看着城楼底下的芸芸众生。
直到太阳西下,天边只余下一片黯淡红霞,一辆马车终于从城外进城。
付拾一霍然起身。
李长博轻轻咳嗽一声。
付拾一只得顿住脚步。
一片哗然后,底下归于平静。
李长博整理下衣衫,缓缓下了城楼。
付拾一紧随其后,神色也紧绷。
刘大郎一脸风尘,满面茫然不安。
李长博也不废话:“回衙门。”
付拾一还要跟。
李长博回头:“闲杂人等回避。”
闲杂人等付拾一不得不住了脚步。
而后抿着唇,蹙了眉,死死盯着李长博背影。
可李长博却半点感觉也没有。
衙门马车渐行渐远,刘大郎的马车也被驾走。
付拾一犹豫片刻,叫了马车,直接回了家。
第二日一大早,依旧出摊。
昨夜长安县县衙显然忙碌一宿,出来买卷饼的人,个个儿都是憔悴。
如同被盐巴揉过的白菜叶子。
付拾一问老熟人王二祥:“审问出什么了?”
王二祥铁面无私:“小娘子莫要乱打听。”
付拾一默默瞅他一眼,然后多加了个煎鸡子。
王二祥悄悄改口:“招了。”
付拾一手上一抖,盐面和胡椒面顿时重了。
带着卷饼回了衙门的王二祥咬了两口,咸菜脸变成苦瓜脸:小娘子昨日捡了一袋盐?
付拾一没了心思做卷饼,草草收摊。
第12章 一起死吗
付拾一收拾摊位,将东西送回去后,又到了长安县县衙。
她是来探人的。
刘大郎现在被抓进去,她理论上是可以进去探望的。
只要上头没下令说不能见,那就没人拦。
付拾一说明来意,却被一口拒绝:“上头有令,案子没结之前,不能探望。”
付拾一皱眉,却也没纠缠。
思忖片刻,干脆换了个策略,直接去求见县令李长博。
门房愕然片刻,最后犹豫片刻:“小娘子,你这是要作甚?”
都是熟人熟事的,不好办啊这!
付拾一低眉顺眼,诚意十足的塞了一吊钱:“我有要紧事。”
门房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动摇,去帮通传了一声。
付拾一本来还是有些不确定的,不知道到底李长博会不会见自己。
可结果居然让人有点儿意外。
李长博似是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半点好奇也无,只问付拾一:“你觉得不是他?”
付拾一:这是我的台词。
不过也没什么好矫情,付拾一直接点头:“我要见他一面,才能确定。”
李长博缓缓提醒:“他已经招认了。”
付拾一还是坚持。
李长博垂下眼眸思忖片刻:“若他说不是,你要如何?”
付拾一琢磨片刻,给了句荒唐的回答:“那李县令的结果若我不满,我就去击鼓鸣冤!“
这个事儿吧,的确是可以。
判决不服,或者觉得不公道,那么自然就可以再去上一级衙门击鼓鸣冤。
不过代价嘛……有点儿惨。民告官,先得掉一身皮肉。
李长博听完,难得扯了扯唇角,似乎是觉得有趣:“好。”
李长博亲自带着付拾一去见刘大郎。
经过一夜,刘大郎又憔悴了不少。
整个人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像是被抽空了魂。
这和印象中的刘大郎全然不同。
甚至于到了不是一个人的地步。
“刘大郎。”付拾一出身,在这地牢里,声音清越,竟莫名叫人觉得精神一振。
刘大郎一愣,飞快转过身来,神色更加惊愕:“你怎么来了?”
一个女郎家,在这种地方作甚?
被付拾一看到自己如此狼狈,刘大郎甚至有点儿惊慌,不自在的扯了扯自己衣裳。
付拾一看他这幅样子,心中更加坚定,索性也不废话,直接就问:“陈巧娘果真是你杀的?”
刘大郎好半晌没吭声。
最后疲惫无力的应一声。
那副样子,竟像是无所谓一般。
付拾一皱眉,心头起了火气。
李长博淡淡瞥她一眼。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付拾一索性道:“我只再问一遍,刘大郎你真的是要让真凶逍遥法外吗?陈巧娘就算做错了事儿,你就真的忍心她九泉之下都无法安息吗?”
刘大郎虽然有所震动,可还是不开口。
付拾一说到做到,半点没停留,直接拔腿就走。
李长博反倒叹一口气。
出来后,李长博就看一眼付拾一:“回去好好歇着吧,”
眼底下都青黑了,这些日子是熬狠了。
小姑娘家家的,何必如此?
“让他想想。”付拾一对着李长博行礼:“我虽然不敢说百分百了解他,可他不该会杀人。李县令您别着急——”
李长博意味深长:“这个时候,就不是我着急了。”
付拾一皱了皱眉。
付拾一刚出了县衙,那头衙役就来跟李长博禀告,说刘大郎又改口了。
这……
李长博揉了揉眉心:“重新审问。”
对于李长博的兴师动众,师爷谢双繁不大同意:“李县令,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上头也都过问过了。”
如此翻来覆去,对于李长博来说,并非好好事。
谢双繁算是为李长博操心。
李长博垂眸:“我是长安县县令。”
几个字,噎得谢双繁没了脾气。
谢双繁半晌“哎”的长叹一口气,随他去了。
只是刘大郎翻供后,再审问,却审不出有用的东西。
谢双繁板着脸收拾了笔录,提醒一句:“查不出来,成为悬案——”
可没法交代。
尤其这还是李长博第一个命案。
上头会怎么想?
李长博却仿佛没听见。
也不知哪个多事的,将这个事情捅了上去。李长博明明捉拿了凶手却不结案的事情,也一并受到了非议。
圣人听完,叫来郭将军:“你去问问,是不是无法决断,需得帮忙?”
郭将军一听这话,心里替李长博叫了一声苦,随后领命去了。
郭将军和李长博也是熟人了。传完了话,避开左右,压低声音提醒一句:“这是问你,是不是不能胜任了。”
如今还是维护小辈的心思,可天长日久,加上有心人挑拨,那就不好说了。
李长博神色平静:“郭叔叔放心,只管告诉圣上,此事,我必在三日之内了结。”
郭将军惊异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喝了一盏茶,便马不停蹄进宫去复命了。
李长博当众立下这话,谢双繁早已是疯了,连形象都顾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问:“三日?没有别的证据,你还想再交出一个真凶来,三十日都不够!”
李长博淡淡道:“仵作说,死者生前,有过敦伦。可刘大郎,提都没提。”
“那也不能证明刘大郎是无辜!”
“可凶器一样没有找到。”
谢双繁几乎要大吼:“他就不能杀了人后扔了?”
李长博还是那副天塌下来我都不多看一眼的神色:“他不擅长用刀。他会些防身手段,不过……擅长的是棍。”
谢双繁气得不行了:“已有那么多证据,你何必如此!”
这样计较是为了啥!又没有赏钱!
李长博终于肯多看自己师爷一眼:“在其位,谋其职。我是县令。”
谢双繁彻底没了脾气: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小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到时候自己怎么跟他家交代!
谢双繁倒是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在那之前,就被气死了。
谢双繁有气无力:“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李长博终于卡了一瞬:“不知。”
谢双繁,卒。
不只是谢双繁,整个长安县县衙,彻底蒙上了一层阴霾:三日转瞬就到!要是那时候还查不出来,别说李长博没法交代,他们也要跟着受牵连!
难道说,李长博是要大家一起死吗?
第13章 也许可以
李长博依旧淡定,其他人却总觉得自己脖子上悬着一把大刀,莫名其妙发凉。
有压力就有动力,反正现在长安县县衙每个人,都铆足劲儿。
付拾一的煎饼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人人买了就走,一句废话也没有。
往日怎么也要剩一点,今日却早早就卖完了:没办法,熬了一宿,大家都快饿死了!
付拾一收拾完摊子也不走,反而慢慢踱步去了县衙门口,对着门房抿嘴一笑:“帮我通传一声?我想见见李县令。”
门房经历昨日,已经麻木,钱都没要,直接进去通报。
不多时,李长博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来了。
只是即便如此,也并不影响李长博的英俊美貌。
甚至让人看着还有那么一点儿心疼。
付拾一觉得自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所以本来还有些踌躇的话,说得格外顺溜和理所当然:“我帮你查吧。”
李长博盯着付拾一,直到几息过去也没挪开目光。
直到付拾一有点不自在,他才悠悠拒绝:“你不是衙门的人。”
闲杂人等,不能接触案子。
付拾一……
“但你可以说说,你的猜测。”李长博一脸坦然,“本官会酌情采纳。”
听听,多么义正言辞,多么合情合理。
付拾一觉得自己要是开口,都有点儿贱皮子的意思:人家这位根本不着急啊喂!
当然,付拾一也的确比他着急,所以默默忍了。
付拾一深吸一口定定神,飞快提醒:“查一查与巧娘来往的人里,是否有用刀特别好的人。不管是屠夫还是刽子手,都查。”
“另外,那个人,大概身高是七尺八九左右。身材魁梧。不会太过瘦小。”
付拾一还要继续说,冷不丁被李长博打断:“为何?”
付拾一不悦:“下次我说完再问。”
这样一打断,就断了她的思路了。
李长博没吭声了。
付拾一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身份,于是咳嗽一声,详细解释:“伤口角度倾斜,必然是从上往下。不同高度的人,伤口角度会有些不同。巧娘脖子上那伤口,格外上扬——”
李长博无师自通:“所以那人必定是比她高很多。”
“对。”付拾一点头承认:“另外就是,伤口干脆利落,挖出眼睛的也很干脆利落,并没有那种犹豫痕迹,或是补刀痕迹——可见凶手对这方面很熟练。”
熟练么?
李长博若有所思看住付拾一。
付拾一看都不看他:“不是我,我虽也熟练,但是陈巧娘比我高。我除非踩在凳子上——而且巧娘从未让我去过她的寝室。”
不知为何,李长博对于踩在凳子上杀人这句话,格外有画面感,然后忽然有点儿想笑。
于是李长博清了清嗓子。
付拾一还当他有话要说,特地顿了会。
只是半晌没动静,这才疑惑看他一眼。
李长博宛若面瘫,表情纹丝不动。
付拾一继续往下说:“其实最好问问刘大郎,他回家时候有没有异样。我觉得,如果时间真的那么凑巧的话,那么他和凶手,必定是前后脚。甚至……”
这个猜测纯粹是个人猜想,半点证据依靠也无,所以付拾一没说出口。
李长博又等一会儿,见没了动静,竟然也不追问,只一点头:“我知晓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另外,晚上现在那边撤销了巡逻的人了。夜里注意安全。”
说完这话,李长博居然就这么告辞回了衙门,一句多余探讨都没有。
付拾一站在原地,总觉得自己有点儿凄凉。
不过,很有道理,是采纳了罢?
还有没有人巡逻……
付拾一若有所思一阵,挑着自己东西回去了。
是夜,付拾一的炉子咕嘟咕嘟的开始熬上汤,谢大娘也熄灯睡下,付拾一再度悄悄出了自己院子。
夜凉如水。
而且月光透亮。
所以是个做贼的好天气。
不过不幸的是,这个贼刚到了目的地,就看见了有人站在那儿,也不提灯笼,站在阴影处等着自己。
付拾一饶是胆子大,心还是突突了一下。
所以付拾一没忍住,压低声音就嘲讽了句:“李县令晚上睡不着吗?大半夜出来闲逛?”
李长博表情纹丝不动:“我得盯着你。”
说得十分大义凛然。
付拾一……。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怎么现在倒像是被强迫一样!
到底是谁在帮谁?!
付拾一有点儿想转身就走。
李长博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扉:“走吧。再有半刻,打更的就会来。”
付拾一只得跟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心理因素,付拾一总觉得这个院子比前些日子看到的,更加萧瑟。
付拾一一踏入现场,就不自觉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杂念统统清扫干净,手脚也利落起来,就连呼吸也保持一个匀速的平静——
李长博忍不住侧头多看了一眼。
付拾一这一次,径直朝着寝室走过去。
地上的血迹依旧是没有清除,反而因为这么久过去,变成了一种暗黑的红。
空气里已没了什么血腥味,反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腐臭味——
没有人清扫,这些血液里的东西,难免变质。再加上一些东西放久了,也会开始烂——这说明微生物开始作用了。
绕开血迹,进去屋子,付拾一先是站在门口打量了很久,这才轻轻的走过去床榻边上。
然后问了李长博一个问题:“李县令,你说,如果那天在刘大郎第一次出门后,巧娘也就起床将被子叠好过了呢?”
李长博秒懂她的意思,沉静接话:“那么说明,她曾和人,又一次睡在床榻上过。”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她是在寝室里出的事。”付拾一上前去,仔细的凑近看床榻上。
然后果然就在被单上,发现了一点发黄的印记——说真的,不是过去了这么多天,可能还真的未必看得出来。
那是某种不可描述的体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