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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行衣     闺趣txt下载     闺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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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远客

    丰满轻盈的新雨,多日来淅沥连绵,若珠玉串成的帘幕悬于天际,将盎然春.色抹上了几分梦幻朦胧。

    及至暮色,方风歇雨止,荣国公府周家的后院泥平如掌,不见人踪;明镜似的澄塘毫无涟漪,只余岸边柳条轻曳,偶有黄鹂鸣啼,宛如天音。

    梳着双鬟的丫头坐阶堂前,旁边一株芭蕉挺拔葱郁;忽而风袭而摇,“簌簌簌”的雨露顷刻抖落,惹得女孩娇嗔不已。

    静颐堂院内安谧无声,堂屋前的百花团锦帘内却不时飘出清脆笑语。

    陆思琼倚在外祖母身旁,耳听着锦杌上四表姐慷慨激扬诉说的寺中趣事,亦被逗得笑颜满面,连正拿着镶珠银签子剔果肉的右手都在轻颤。

    蹲在炕前持捧小碟的书绘忙低声提醒:“姑娘小心。”

    一句喃语引来正听得入神的周老夫人转首,慈爱的目光落在外孙女白纤的细指上,怜道:“这等费神的事让底下人去做,外祖母虽爱食这核桃嫩肉,却也不舍琼姐儿你这般辛苦。”

    话落,望向近侍,立马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接手。

    陆思琼亦不坚持,将签子与干果顺手递给对方,便端了书绘手中的碟子起身,绕至炕几另边,勺了细糖撒上,推至外祖母眼前。

    被打断的四姑娘见状,忙起揶揄:“琼妹妹惯是贴心,怪不得祖母总记挂着你,真教我这做亲孙女的都瞧着眼红呢。”软软糯糯,十足的撒娇语气。

    陆思琼的生母陆周氏,乃荣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十五年前嫁与德安侯府世子陆文青为妻。

    次年,诞下嫡长女陆思玬,奈何未满月余便于襁褓内夭折;后虽再生次女陆思琼,却大伤元气、体虚多病,又一年病故。

    周老夫人伤心欲绝,卧病于榻之际思念爱女,又怜外孙女早早丧母,同陆家妥谈后将其接进府亲自抚养好几载,自小便是百般疼宠。

    此刻见亲孙女故作酸味的调侃,知其玩闹的心性,望着眼前俩表姐妹更是笑不拢嘴。

    屋里老少欢聚,正是温馨融洽之时,却听外边庭院里传来急切脚步声。

    不肖会,本守在门口的婢子掀帘入内,立在月洞珠帘外福了身禀道:“老夫人,外头福管家来了,说是有急事通报。”

    周老夫人年事已高,早已将掌事家权交给了长媳沐恩郡主。

    福管家在国公府服侍多年,自当明白规矩,如今却匆匆跑来静颐堂,断是真有急事,老夫人敛笑端坐,忙让人进来。

    福管家请安后,将缘由道明。原是有远客来访,自称为国公爷故交,指明要见老夫人。

    说完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侍婢接过送至帘后。

    陆思琼心知外祖父家乃太后娘家,不单是京都里的显赫望族,更是皇亲,往常亦不乏登门攀亲之人。

    然而这福管家素是有眼见之人,如何会在还未证实身份之前便先来惊动外祖母,暗中好奇起来人身份,便将目光锁在了渐近的玉佩上。

    放眼望去,陆思腔见是枚色泽极佳的羊脂玉玦,周边雕刻着缠枝细纹,及垂了琉璃圆珠的明黄穗苏。

    穗苏颜色稍显暗沉,该是枚有些年份的玉佩,但并不见如何奇特。

    周老夫人刚抿了口温茶,手中的和阗白玉盏尚未搁下,左手接过玉佩,面色就是一变。

    飞快的翻过玉佩,似是证实了心中所想般,瞬间将大掌合住;右手一抖,玉盏不曾落稳,若非陆思琼眼明手快,必碎无疑。

    周老夫人乃稳重内敛的人,不怒于色,从来都是安之泰然的神情。

    陆思琼何时在外祖母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既震惊又慌乱,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周四姑娘亦惊在原地,她本站到了表妹身旁,亦想跟着一探玉佩究竟,不成想祖母是如此神色。

    姐妹俩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言,又因玉佩被周老夫人握于掌中,乾坤难窥。

    可周老夫人终究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片刻后恢复如常,望向福管家问道:“来人现在哪?”

    “老奴不敢怠慢,见他神色匆急,便自作主张先领了进来,正在院子外候着呢。”

    “快请。”

    老夫人理了理衣襟,指腹摩挲着掌中玉佩纹络,眸底若潭水般深邃,不见浮沉。

    陆思琼再次惊叹,福管家竟然能吃准外祖母会立即接见。

    登门的到底是何人?

    早有丫环出去引了远客,屋帘掀起间,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竟是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

    男子年莫弱冠,轮廓分明、鼻梁异挺,颀长高大的身躯拢在绛紫色的锦袍内,风姿凛凛的站在那,整个人都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只抱了抱拳,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嗓音洪亮有力:“荣国公老夫人,故人相托,嘱必亲交予您手,望您与国公爷过目。”

    几个字说的很慢,不见恭敬之意,却也听不出唐突无礼,语调则是一口的京腔。

    陆思琼听到外祖母说了个“快”,催促着婢仆将信传来。

    拿到信笺后马上打开,取信纸而阅。

    觑了眼,外祖母虽面容佯安,却眉头紧锁,委实难掩心急之情。

    她越发的好奇。

    正纳闷着,衣袖轻动,感受到拉扯。

    陆思琼转目,只见四表姐正给自己打着眼色,示意她瞧珠帘外男子的靴子。

    表情微讷,颇有几分尴尬,现今的大夏朝风气虽不似前朝守旧严谨,但终于男女有别。

    来人初进屋时观上几眼便罢,表姐如何还对人评头论足了起来?

    周四姑娘性子爽朗,并不拘小节,愣是示意了眼前这位不在状态的表妹好几回,非要让人去瞧对方的靴子。

    陆思琼愣了好会才反应过来,原是这位远客的靴底沾了湿土,或是赶路时途中所带,踩在驼色无人的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泥印。

    若是寻常的世家子弟,自该觉得失礼,偏生这男子立于屋中,脸色不卑不亢,纹思不觉。

    瞧了泥靴印子,倒是留意到一点,该男子的双足既宽且长,异与常人。

    姐妹俩打着眼色,忽闻耳旁传来“砰”的一声,却是周老夫人手边的玉盏难逃命运,硬生生的被其胳膊碰到了地上。

    陆思琼连忙起身,少女的担忧声前后响起:

    “外祖母”,

    “祖母”

    老夫人紧捏住信纸,面色泛白,激动的情绪掩盖不住,任谁都瞧出了她的反常。

    茶水蜿蜒了整张几面,染湿了周老夫人的衣袖,婢子们欲上前收拾,奈何被主子制止。

    她握着信纸,竟是缓缓站了起来,望了眼帘外挺拔的男子,刚张口想出声突然又转头看向了旁边的陆思琼。

    “琼姐儿你过府有一阵子,也该回德安侯府了,免得你祖母跟父亲挂念。”

    说着招来亲信董妈妈,直接吩咐下人给表姑娘收拾细软,安排车架送回陆家。

    立刻、马上……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陆思琼惊诧,周四姑娘更是不解,“祖母,您怎么突然就、”

    话未说完,即被打断:“灵姐儿也先回去吧,顺道送下你表妹。”

    虽说对周老夫人突来的这一举动都很不明所以,但大家族之女皆懂礼规。

    何况如今屋内还有外人在场,便是平时长辈再慈爱,也断不可能现场任性撒娇。

    表姐妹跟着董妈妈欠身告退。

    出屋时,陆思琼显然感受到了一道炙热的目光,紧随着自己移动。

    是来自那位神秘的远客。

    他的视线赤.裸而强烈,自外祖母说出“表姑娘”那三字后乍然就凝射过来。

    该人行事大胆不羁,根本不计较他人想法感受。

    出了堂屋,周四姑娘便问:“表妹,你识得那人?”

    陆思琼讶然,她怎可能认识?

    但那人表现得这般明显,陆思琼觉得“不认识”这回答多余苍白,一时间竟有些哑口。

    隔着帘子,能听到外祖母吩咐福管家去外院收拾上房,并派人去请老爷子回来的指令。

    竟是要惊动在朝行公的外祖父?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还有,外祖母突兀的潜自己回侯府,显然是在避着她。

    陆思琼心头疑云密布。

    荣国公府上下对于表姑娘天黑了要回侯府的事亦不能理解,然而主子的吩咐只能遵从,故而半个时辰后陆思琼就坐上了回陆家的马车。

    她常来外祖家小住,根本没什么细软需要收拾。

    从荣国公府的駉马街到弘仁大道上的德安侯府,往常一个时辰即可。

    但因雨后路滑,待到达时天色已黑。

    陆思琼掀起车帘,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凉意,她方知又飘起了雨。

    借着檐下灯笼的烛光,德安侯府的朱红大门显得格外冰冷,甚至连那两座石狮子,瞧在眼里都似乎显得狰狞。

    她的唇边泛出几丝苦涩。

    小厮前去敲门,中年发福的管事开门,看清外面的队伍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忙哈着腰冒雨跑出来,“二姑娘您怎么突然回府了?瞧怎么不事先派人送个信回来,也好让奴才们准备准备。”

    说完招呼着后面小厮去开西墙的角门迎车架进府,又让人往内院送信。

    这种恭敬疏远的语调,不知怎么就让陆思琼生了厌烦,她淡淡的言问:“笑话。我这回的是自己家,难道还需要你们待客般准备些什么不成?”

    管事连连告罪,“是奴才嘴拙,奴才失言,二姑娘见谅。”

    陆思琼突然就没了兴致,闭目不语,任马车行进侯府。

    早有软轿候着,换乘后进内院。

    小轿刚进二进的垂花门,陆思琼就觉得府中气氛不对,掀轿帘四下望了望,路边灯影下枝叶层层,细雨依旧。

    书绘打了油伞跟在旁边,见状不由俯着身开口:“姑娘,夜风寒,您身子娇,仔细受凉。”

    或是洞察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又添安慰:“舅爷府上定是有事,姑娘住着不方便国公老夫人才送您回来的。她往常最是疼您,今儿这般安排,定是有缘由的,您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知晓这丫头是怀疑自己在为外祖母送她回来的事钻角尖,陆思琼摆手明道:“外祖母是打心眼里疼我,我怎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误会她?书绘,我只是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事,不太对劲。”

    书绘沉默了会才接话:“姑娘许是多心了,侯府里要有大事,哪能不给您送信?”

    陆思琼笑笑,“这可未必。”话音落,又吩咐前面抬轿的婆子:“去静安堂。”

    书绘就劝:“姑娘,这时辰怕是老夫人已用了晚膳,各位夫人姑娘们正陪在那呢。您刚回来,要是去了又半天不得空,不如奴婢陪您先回娇园,您还没用饭呢。”

    近侍劝着,陆思琼的视线却已望向不远处匆匆提灯而来的身影,“书绘,这会子怕是我想先用晚膳都不能了。瞧,母亲派人来迎我了!”

第二章 受宠

    踏雨而来的正是锦华堂一等侍女红笺,远远瞧见软轿,足下生风般走得极快,瞬间便至眼前。

    她喘吁不稳的请安问好:“夫人得闻二姑娘归来,心生欢喜,但见天黑风寒,特命奴婢过来迎接。”

    “母亲关怀之情,我自铭记于心,倒是劳你辛苦冒雨跑来。”陆思琼闲淡的声音从轿中飘出,听不出波澜。

    红笺望了眼迷蒙的前路,将手中提灯交予随行在末的丫环。拨开额前湿发,复含笑再语:“姑娘舟车劳顿,此刻必定乏了,夫人交代奴婢服侍您回娇园歇息。老夫人怜惜姑娘,亦免去了您的定省。”

    这些年,府中待她,可谓盛宠。

    陆氏门楣日益没落,族中子弟仕途不顺,鲜有作为。

    月余前,任职在外的三叔刚被贬了官阶。

    此次去外祖家之行,祖母便异常热情,让俞妈妈带了好些贵礼相送。

    陆思琼看在眼中,自能明白其中深意。

    有些事心中通彻,血亲间便有了隔阂,做不到真正亲近。

    轿中的陆思琼闭了闭眸,确有些酸累,若是往日,许还真就回娇园去了。

    然而,或是心中异感促使,她并不愿就此安歇,便不顾红笺之言坚持去了静安堂。

    院里掌事的江妈妈早得了风声迎在院门口,见人下轿亲自上前撑伞,哈着腰连说道:“这时辰又下着雨,二姑娘您还过来,老夫人见了准得心疼。”说着往身后一招呼,捧着软毛织锦斗篷的婢子忙上前替她披上。

    暖意袭上心头,陆思琼敛眉莞尔,美眸明亮如水。

    这时节乍暖还寒,最是反复无常,临行前风还不似这般刺骨的。

    提足时她拢了拢身上斗篷,掌心触感温软,将原先的烦郁一扫而尽。

    老夫人信佛,正堂横案上供了樽白玉观音;陆思琼一进门,便瞧见缠叶桃形的三足薰炉上袅袅升起的青烟,佛香满室。

    屋里并不似她料想的那般热闹,只四婶母楚氏陪在祖母身旁。

    祖母慵懒的斜卧在临窗暖炕上,婢子拿了美人锤跪在脚边服侍;并坐的四婶母一如既往的锦衣辉煌,烛光下满头金钗玉环的熠辉将多宝槅上的翡翠玉石盆景都比了下去。

    见她进屋,招了手展笑道:“娘,儿媳就说琼姐儿会过来,府中这么多姐儿属她最孝顺,断是要来给您请了安才放心。”上前,牵起侄女的手,按坐在自己原先的位上。

    陆思琼欲起身行礼,怎奈祖母已怜惜得握了上来,“手这样凉,那些个丫头没把你服侍好。”

    谴责中带着心疼。

    随陆思琼进屋的书绘等人忙跪在两侧,向老夫人告罪。

    “不怪她们,出发的急,是孙女自个没注意。”

    “服侍主子本就是她们的本分,偏你总往自己身上揽,真是纵坏了这些丫头!”说是教导,可话温温柔柔,并无凌厉。

    陆思琼腼腆的笑了笑。

    陆老夫人究是给孙女颜面,没有真苛责婢仆,仅告诫了几句,就让她们退下。

    俞妈妈领着婢子摆上几碟精致的点心,陆老夫人关切得询问起在荣国公府的事;闻者作答得体,用“思家”解释了她的突然归来。

    暖炉里的火似又旺了几分。

    半晌,陆老夫人松了手叹道:“去见见你母亲,珏哥儿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她守在床前人也清瘦了许多。”

    陆思琼微滞,心道原是珏哥儿病了。

    珏哥儿乃继母宋氏所出,家中行四,亦是父亲唯一的子嗣。

    下意识的望向随她而来的红笺,后者张口似有话要说,却因场合不适又合上了双唇。

    就势起身,福身应下:“是孙女疏忽,这就过去。”

    四夫人随即站起,忧心道:“珏哥儿病情不见好转,儿媳心中亦是惦念,就跟琼姐儿一道过去瞧瞧。”

    陆老夫人自然应允。

    两人同乘一撵,四夫人表示惊诧:“珏哥儿病了数十日,你母亲竟没给你送信?原以为是得了信才匆匆回来,不成想琼姐儿你居然不知情。

    唉,你虽不是她亲生,可怎么着也是珏哥儿的姐姐,这事婶母替你不值。”

    陆思琼未置可否。

    她的生母陆周氏在自己周岁后不久便过了身,当年尚是德安侯府世子的父亲守丧一年,继娶了如今的宋氏过门。

    宋氏出身书香门第,家族虽有底蕴,其父亦是外祖父荣国公之门生,可在朝中官职不高,并无多少根基;曾经,还因牵扯进先太子一案而身陷囹圄,亏得外祖父方保全家安然。

    故而以宋氏的门第得嫁进百年侯爵之府,便为继室,亦是高嫁。

    如今,宋氏主持中馈,不说出身世家的四婶母颇有微词,便是当年周家陪嫁奴仆,如今不少服侍在娇园的,对这位新夫人亦不见如何敬服。

    在她们心里,宋家不过是依傍荣国公府方得以留存的家族,如何有资格承袭旧主地位,受二姑娘的一声母亲?

    然于她来说,亲娘早殁,父亲娶谁,不都是娶?

    非亲生母女,对宋氏从未有过期待。

    可即便心中明白,但贵女出身的她亦不免傲气,私心里瞧不上继母出身,表面上却也维持着“母慈女孝”的表象。

    不过,再怎么说,这关起门来是长房里的事。现听闻四婶母如此挑唆,黑暗中陆思琼不耐的皱了皱眉。

    她最厌背后蜚短流长。

    四夫人未觉,口中仍继续着:“要说珏哥儿也是可怜,本只小感不适,哪知纨娘没有及时发觉,误了就诊,害得这孩子至今都没好。

    珏哥儿是咱们侯府的长房嫡孙,将来要请封为世子,身边伺候的人能不精挑细选?

    按婶婶说,当年这乳娘人选就不该要她们宋家荐来的。小户门第眼界低,挑出来的终究比不得大族里受过规矩的人好。”

    “四弟的风寒多少日了?”

    陆思琼对这埋怨的话语并无共鸣,她虽不喜继母,但珏哥儿终究是她兄弟,孰轻孰重心里很是清楚。

    “你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就病了,已有十来日,你说你母亲这做得多欠考虑,瞒着你算什么事?”

    “想来母亲自有她的道理,我身为晚辈,怎能心生抱怨?倒是婶婶,长幼有序,私下这般编排家嫂,终有不适。”

    出身高贵又如何,尽做些背后挑拨补刀的事!

    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媳妇,平日奉承着祖母得了协理侯府之权,难道还不知足?

    四夫人言行失当,不料侄女会说得这般直白,尴尬无比。

    可毕竟理亏心虚在前,立马噤了声。

    老夫人都捧在手心里疼的人,难道自己去计较她“目无尊长”?

    楚氏素是识趣之人。

    珏哥儿不过龆年,尚未搬至外院,居在锦华堂旁边的清风小筑。

    院子里灯影重重,透过轩窗依稀能看到内间人头攒动、婢仆忙碌;檐下红穗随风飘摇,陆思琼踏过青阶芳菲,入了室内。

    厚重的毡帘落下,遮挡了风霜寒气。

    “姐姐!”

    方过屋槛,便见个穿着大红薄袄的女童跑了出来,两丫环弯腰张了胳膊虚围成圈,跟在旁边生怕她摔着。

    是宋氏的女儿陆思瑶,家中行七。

    冲上前一把就抱住陆思琼的腿,抓了裙角扬起白玉般的脸蛋,漆黑如墨的眼珠眨了眨,突然张口哭了出来:“姐姐你怎么才来?哥哥他躺在床上都不看瑶儿,瑶儿说话也不理,瑶儿还找不到姐姐……”

    瑶姐儿刚满六岁,从小就爱缠在陆思琼身边。

    宋氏哪怕不喜,可平时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儿子身上,相对就疏忽了对她的管教。

    陆思琼弯身拿帕子替幼妹抹泪,缓声哄道:“七妹妹不哭,姐姐这不来了吗?哥哥也不会不理你的。”

    女孩儿澄亮的眸子似懂非懂的望着姐姐,哭声却神奇的止住了。

    紧跟着的婢子们这才松口,欠身行礼:“二姑娘安、四夫人安。”

    陆思琼握了瑶姐儿的小手,教引道:“快叫婶母。”

    瑶姐儿听话的喃道:“见过婶母。”

    四夫人是跟在后面进的屋,早就习惯了二侄女凝聚众人视线的场景。

    不说自己,便是这府里,谁又敢说琼姐儿的不是?

    她有显赫的荣国公府撑腰,是周老夫人的掌上明珠,要在侯府里受委屈,陆家子弟在朝堂上便更要步履维艰了。

    楚氏笑着正想弯腰抱抱瑶姐儿,就见内室里的大夫人走了出来。

    宋氏衣着简洁,许是操心亲子安危几夜未寐,眼下泛青,满脸倦色。

    她缓步出来,至主位而坐,待陆思琼见礼后方勉强笑道:“琼姐儿来啦,你刚归府,本该早早回去歇息的。我想着你芳诞将至,恐珏哥儿这屋里的病气过了你不吉利。”

    算是给之前不通知她珏哥儿犯疾的一个解释。

    陆思琼侧头看了眼旁边的红笺,了然的颔首,接道:“女儿在外多日,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已属不该。如今珏哥儿抱恙,我若再无动于衷,岂非枉为人女?”

    宋氏自表示欣然,连赞了好几声。

    随即,视线落在陆思琼身边的小人儿身上,挥手示意侍女过去,口中威道:“瑶姐儿快松手,你二姐刚回府身子乏累,别总缠着她。”

    婢子握了瑶姐儿的胳膊要抱走,谁知瑶姐儿用力拽住陆思琼的裙摆,扭着身子嘟嘴直道:“我不,我要姐姐,我就要姐姐。”

    四夫人瞧着,不甘冷落,提声开口相劝:“大嫂,您何必呢?瑶姐儿喜欢亲近琼姐儿又不是什么坏事,指不定将来就有泼天的好处呢。”

    虽是笑着,语气里的轻蔑却不言而喻。

    陆思琼眉头微蹙。

    宋氏又怎会不明白对方想法,奈何忧心亲儿,着实没精力应付,刚想说几句话打发人走,就听内室里传来叫声,“夫、夫人,四少爷不好了……”

第三章 幼弟

    守在里头的是大夫人的亲信宋妈妈,慌乱出声的却是个年轻妇人。

    纨娘?

    陆思琼自幼耳力过人,哪怕以前不常来这清风小筑,但珏哥儿的乳娘总还是有印象的。

    四婶母方说是因为纨娘疏忽才致使四弟未能及时就医,不由心中惊诧,竟没处置了去还留着伺候?

    “珏哥儿……”宋氏心焦,已从主位站起,搭着红笺的手往内室走。

    然而,才几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然倾前,险些就倒了下去。

    红笺忙扶其胳膊,忧心道:“夫人,您怎么了?”

    陆思琼上前,唤了声“母亲”。只见其面色晄白,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婢女身上,显然是肢体无力。

    红笺欲搀她回位上再歇会,宋氏抬手尚不曾拒绝,就见垂地的帘子自内掀起。

    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纨娘正跪在踏板前,低头抽着双肩,近看了方知是在无声哭泣。

    听到动静,她抬头急欲开口,被宋妈妈一个眼神给慎住了。

    宋妈妈老练能干,自不会冒失莽撞。

    见四夫人与二姑娘在场,她虽着急,却也不曾忘了规矩。

    福身后对上主子的气色,先是关切了几句身子,随后才言道:“夫人,四少爷全身发烫。”

    “这是怎么回事?张御医不是治好了珏哥儿,说只要再服药调息几日便可痊愈,怎么突然发烫了起来?”

    宋氏急至床前看儿子,谁知昏头又是一阵晕眩,忙抚额止步。

    “夫人、夫人,您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守着四少爷,定是熬坏了身子。依老奴看,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宋妈妈到底是稳重之人,虽也忧心四少爷的病情,但更明白大夫人不能倒下。

    四夫人怪调附和:“可不是嘛,大嫂,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你这半旬又是愁心珏哥儿又是打理侯府,着实辛苦,若是真病了倒下,这侯府上下可怎么办呀?”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但听在人耳中就是别扭。

    陆思琼凉凉的瞥了眼四婶母,她不服宋氏掌家是众人皆知的。

    然即便楚氏出身高于宋氏,如今二人皆嫁为人妇。

    在德安侯府里,看的不该是娘家声望,而是府中长幼之序。

    宋氏乃父亲续弦,明媒正娶的妻子,堂堂的德安侯夫人,怎的要受个妯娌的编排?

    这点亦是陆思琼瞧不上宋氏的根本,她完全有底气应对,甚至训诫弟媳,却总是忍让怯懦。

    自己不争气,还能怨别人欺她头上?

    果然,宋氏似没听出楚氏的音调,语声低微的回道:“劳四弟妹关心,不过是小毛病,这两日受了凉气又没歇好,等回去服几颗佬丸就好了。”

    闻言,陆思琼不由开口:“母亲,许多人都是小病熬成重病。您看四弟,不就是之前没能及时就医才这样的吗?”

    宋氏虽知她是好意,可如今满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摆摆手即回道:“琼姐儿的心意母亲明白,但此刻天色已黑,再请人不免麻烦,等明儿个白日我再让人请大夫进府。”

    没有直接拒绝好意,却也没承下这份情。

    陆思琼敛眉不语。

    宋氏由红笺扶着坐到床沿,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灼烫如火,竟是起热了!

    她心下一惊,脸色大变,挥着手忙下令:“绿莲,快、快去请郎中来。”

    哪里还记得自己刚说过“天黑请大夫不免麻烦”的话?

    绿莲是锦华堂另一得力侍婢,本就伴着宋妈妈守在床前,闻言连忙点头,欠欠身刚转身要出去,却停了下来。

    竟是迷茫的开口询问:“夫人,是还请仁心堂的刘郎中吗?”

    德安侯府信赖刘郎中多年,但凡哪位主子抱恙,请的都是他。

    陆思琼有些惊诧这个提问。

    谁知素无讲究的宋氏却断然回绝:“不、不请他!就是他诊错脉开错了方子,害得珏哥儿受了这么多苦,我不信他。”

    她思索着,又觉得之前请的几个郎中都不靠谱,便道:“你去外院找侯爷,就说四少爷病情反复,烦他再派人去请张御医过府。”

    张家与侯府,素有往来。

    “哎。”绿莲应声,急匆匆的退出去。

    宋氏身子倾着,爱惜的摸摸儿子额头,又摸摸他的脸。

    突然,闭着眼的人儿似喘不了气般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紧张的忙问:“珏哥儿、珏哥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宋氏搂着孩子手足无措。

    “夫人别急,等会张御医到了就好。”宋妈妈在旁安慰。

    陆思琼探头,见本如玉雕琢般的珏哥儿如今面色泛黄,任谁都瞧出了那份苦楚煎熬。

    她自幼体弱多病,养在荣国公府时外祖父遍访名医,十几年来不知服了多少灵丹妙药。

    因饱受病靥折磨,陆思琼极热衷于对医术药理的研究。

    此时,见幼弟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忍不住就上前,搭了脉细细诊断,秀眉越拧越紧。

    二姑娘懂得医理,这在德安侯府并非秘事。

    宋氏见其面色正经,沉思凝眉,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期待,松开儿子使之平躺,遂侧身将位置让给了对方。

    陆思琼亦不推托,坐在床沿又诊了会脉,随即摸了摸珏哥儿的额头及身上几处,皆是起热肤红;

    紧接着,拇指与食指按其下巴,迫使幼弟张口。观其舌苔,遂又按其腹部,刚使力,便见珏哥儿喘声促急,较之前愈发严重。

    众人本就都留意着床前举动,尤其是宋氏,见亲子状况似有加剧,不由就唤:“珏哥儿……”

    刚想拉开陆思琼按在儿子腹部的手,后者就已收了回来。

    陆思琼转头,声音并不焦虑,坚定道:“母亲,珏哥儿这犯的是燥结。”

    燥结并非奇病,不过是津液亏损,胃肠干燥而致大便秘结。

    “琼姐儿你诊出来了?”

    本疲累无神的宋氏眸光骤亮,情绪还似有激动,将儿子的情况道了个细楚:“珏哥儿早前受了凉气,请大夫一瞧,皆说是外感所致,开了些驱寒温补的药,谁知不见其效。

    纨娘后又说珏哥儿多日来如厕不通,这方请了刘郎中来,他则道乃热结所致,开了承气汤的药,谁知道珏哥儿服了还是无效。”

    闻言至此,陆思清着眉头插话接道:“四弟先前虽微受外感,然并未传里化热,燥结成实,用承气汤诛伐无过,实非所宜。

    且承气汤虽可峻下热结,可用之不当,易伤脾胃。四弟年纪尚小,脾胃脆弱,一旦受损便升降失宜,胃气不合,反倒加重了他大便不利的病况。”

    “对对对,之前张御医也是这样说的。”

    若说刚才宋氏并没有对陆思琼的医术抱什么希望,那此刻眼眸里的亮光便昭示了信任。

    她点着头激动道:“张御医说胃不和则卧不安,早前珏哥儿寝食难安都是燥结作祟。

    可恨那些个市井郎中,竟然当成了普通风寒,还说珏哥儿如厕不顺是食错了东西,白白耽误了病情!”

    宋氏一下子来了精神,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存了小心思,不由就问:“那依琼姐儿之言,该如何治?”

    陆思琼微顿,随后言道:“珏哥儿之前是证实脉虚,本虚标实之证。

    这种症状,扶正易留邪,攻邪易伤正,且四弟乃稚童,许多药用起来甚感棘手,用葱白熨法才最稳妥。”

    见众人皆无声的望向自己,不由又解释了番:“葱白辛温微通,米醋酸苦通下,用热熨的法子,使药力从脐部而入,待糟粕下行之后,再用猪胆汁跟米醋灌肠,以润燥通下,便诸症自除。”

    宋氏以前常听说娇园里的丫鬟婆子病了,往二姑娘处讨剂方子吃了就能痊愈。

    那时总觉得是下人们浮夸,故意吹嘘陆思琼的医术,又想着许是小毛小病才药到病除,从不曾认为她有真材实料。

    毕竟深闺里的女子,能做到略通药理已是难得。且琼姐儿是那样娇气的姑娘,怎可能与外界专术的大夫相较?

    她刚任由琼姐儿给珏哥儿把脉,亦不过是心知绿莲去外院禀侯爷,待等侯爷再去请张御医过府,没个个把时辰不能,心中焦虑亦有种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罢了。

    何况,这种场合,琼姐儿终究是丈夫的嫡女。她身为继母,不能落个排挤嫡女的名声,便给了她这个颜面。

    可如今,听到这些条条是道的分析,心中早已惊叹不已。

    她说的,与之前张御医所言,相符甚多!

    张御医先前,便是用葱白熨法治了珏哥儿的燥结,后又开了几味补胃的药调理。

    这两日,珏哥儿病情本渐渐好转了的,谁知这会……

    宋氏认可了陆思琼的医术,不免期待的又问:“那琼姐儿,之前珏哥儿燥结已除,现在怎的又忽然起热?”

    陆思琼低眉,望向还跪在床前抹泪的纨娘,冷道:“这就要问纨娘了,她服侍四弟,到底是怎么当的差?!”

    被点名的纨娘后背一颤,抬头泪眼婆娑的望向年轻高贵的姑娘,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其话深意,连忙摆手解释:“奴婢不敢加害珏哥儿,奴婢怎么敢生那种歹念?

    二姑娘、二姑娘您莫误会了奴婢,奴婢见珏哥儿这般,心中简直比自己遭罪还要痛苦……夫人、夫人,您要相信奴婢……”

    她哭哭啼啼的模样,惹得陆思琼一阵反感,开口斥道:“够了!”

第四章 威信

    二姑娘赏罚果断,在侯府里是出了名的。

    纨娘受了这声喝斥,双肩都缩抖起来,战战兢兢的“奴婢、奴婢”了几声,却是不敢再说求饶的话,只得咬着下唇求救般的望向大夫人。

    她负责照顾珏哥儿,却没能及时发觉主子有恙,过失在前,然此刻仍出现在清风小筑里,显然是宋氏从轻处置了。

    纨娘是宋氏娘家送来的人,她护短是人之长情。

    可再怎么护短,毕竟只是个下人,想起这些时日珏哥儿受的苦,心中亦是气愤。

    此刻乍闻亲儿病情反复又与眼前人有关,饶是宋氏脾性再好,也不免动了怒,厉色诘问:“纨娘,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珏哥儿怎的又会起热?”

    求救无望,纨娘既慌又乱,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的回道:“奴、奴婢不知。”

    “不知?你是珏哥儿的乳娘,你不知谁知?”

    宋氏言辞咄咄,想是真的恼了!

    她本就虚弱,方一动怒,整个人又晃了晃,足下虚浮无力,喘着气指向跪着的纨娘。

    “哎?大嫂先前不是说珏哥儿受寒实乃纨娘小过,仅罚了些月钱责骂了番就作罢,现在这架势是要严惩了?”

    四夫人自后走出,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打量了眼面色苍白的宋氏及泪流满面的纨娘,眉眼间透着嗤笑。

    近了床前,又似觉得内间药味刺鼻难闻,拿起帕子阻了阻鼻子。

    待她扬起眼角抬头再要开口时,余光不禁然瞥见陆思琼怔怔的望着自己,嘴边的话顿时就压了下去。

    强颜笑了笑,轻声发问:“二侄女,你这样看着婶婶是作甚?”

    楚氏势力,在内宅里嚣张无非也是仰仗老夫人恩宠。

    当年,她刚进门不久,先大夫人陆周氏过身。

    府中没有长嫂,二夫人与三夫人皆是庶房媳妇,她作为老夫人的小儿媳,身世又好,难免得宠。

    第二年,产下侯府嫡孙三少爷珉哥儿,代权掌家几载,俨然就将自个当成了侯府主母。

    待宋氏进门,她交出大权,却总念着那几年的风光,哄着老夫人得了个协理侯府的权力,但行事作风上却多有出格。

    楚氏认不清自己定位,她终究只是德安侯府的四夫人,仅此而已!

    陆思琼从小养在外家,说到底与家中亲人并无深情。

    且说她娇气狂妄也好,有恃无恐也罢,作为长房嫡女,自然见不得别人欺负到他们头上。

    奈何继母不中用,总前瞻后顾的委曲求全,这方纵容了四婶母。

    可这些年处下来,陆思琼也知楚氏实则外强中干,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她年纪虽小,却有脾气,在侯府里自有威信,平时谁都不敢轻易招惹。

    楚氏当然是其中之一。

    虽有不甘,却也现实,心知琼姐儿不是好糊弄的,从不敢用婶母的身份去压她。

    如今被对方这般瞅着,想起方才途中既似提醒又似警告的话,不由就心中犯虚,添道:“婶婶也是紧张珏哥儿,想他年纪这样小却要受如此病痛的折磨,都是这些没心肝的东西失责怠慢。

    纨娘拿着月银却不尽心,琼姐儿你说该不该罚?”

    楚氏是看出了陆思琼厌恶这位乳娘,说话投其所好,拿捏的极有分寸。

    可她到底算错了心思,陆思琼虽然对宋氏之前包容纨娘不满,但她素来识大体。

    长房是个整体,无论私下里她们继母女如何待彼此,也不会容外人看笑话。

    “该不该罚、该怎么罚自有母亲做主,我和婶婶您需要有什么想法?要知道,母亲她才是这个府里的主母,怎么处置一个下人,难道还要看旁人的眼色?”

    陆思琼说话时是对着宋氏眼眸的,她希望对方能够争气长点自信。

    德安侯府的主母,不需要在一个弟媳妇跟前犯虚。

    宋氏却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似乎不敢应对,可话还是接的:“纨娘有过,自该重罚。”

    她之前有心放纨娘一马,是看在娘家的份上,毕竟侯府里她从宋家带来的奴仆不多。

    亦不愿被人私下议论,道宋家的下人如何如何。

    可现在这样的场面,也无法徇私。

    琼姐儿虽然嘴上没有明言,但那表情、眼神都透着对纨娘的不满。

    自己不能驳了她的面子,何况对方刚还在楚氏面前帮自己说话。

    纨娘听见要处置她,顿时惊慌失措,二姑娘在侯府里的地位自不用说,夫人更不可能为了自己而去与她作对。

    可现在如果再不给自己喊冤,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服侍不周这种罪名不小,要真按规矩处置起来,轻则再无机会于主子跟前当差,重责杖责了赶出侯府都不为过。

    德安侯府未来世子的乳娘,这身份可不低。

    她已经努力了八年,难道要在这时候付诸东流?

    于是也不敢再辩,连连磕头,认错道:“奴婢没能及时发现珏哥儿受寒得了燥结,是奴婢的不是,夫人要怎么罚奴婢月银怎么骂奴婢,奴婢都认。

    但现在珏哥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病情如何尚未可知,奴婢着实放心不下。还请夫人跟二姑娘念在奴婢服侍珏哥儿这么多年的份上,等珏哥儿病好之后再行处置,到时候就算要卖了奴婢,奴婢心中也无了牵挂。”

    宋氏见她说得情真意切,心里还真松动犹豫了起来。

    陆思琼却柳眉倒竖,直接将不悦不耐表现了出来。

    这种关头的话,能有几分真心?

    要真对主子尽心,珏哥儿今天就不会这样。

    她从不姑息这等奴才!

    从床沿站起,踱步过去,居高临下的望着纨娘,陆思琼冷冷的反问:“仅仅是没能及时发现四弟受寒而已吗?”

    声落,室内众人都不解的望向她。

    纨娘心底一慌,按在地上的双手掌心渐渐冒出了薄汗。

    难道二姑娘晓得了那件事?

    不、不可能!

    于是,她故作无辜,抬头迷茫的接话:“奴婢不明白还有哪里做错了,请二姑娘明言。”

    “呵,你做错的事可多了!”

    陆思琼冷笑一声,随后望了眼继母,又瞥向等着看热闹的四婶母,终究没有将有些话道出口。

    转身望向床上的珏哥儿,心知眼下他的身体才最重要,缓缓分析道:“四弟先前确实只微受外感,并未传里化热,所致燥结用葱白熨法得通而痊愈。

    可我方才诊视,其脉弦长有力,重按甚实,按其腹部,胀满结硬,舌苔厚而已黄,且多芒刺,乃伏气化热。”

    涉及医术名词,有些人听得一知半解,但宋氏却抓住了关键——伏气化热。

    她很惊诧,反问道:“琼姐儿,你之前不是说珏哥儿并非传里化热吗?怎么现在又说他体内有热?”

    觉得前后矛盾。

    纨娘亦专注得听着解说,跪仰着头却不妨就对上了二姑娘目光,不敢直视主子忙垂下脑袋,却总觉得对方的视线不曾移开,心中更为发憷。

    “纨娘,先前四弟可出现过小便不利,大便燥结不行的情况,而你未有留意?”

    被问的人低头的死盯着地砖,没敢答话。

    陆思琼就知道她心虚,喊道:“这屋里还有谁当差?”

    清风小筑里服侍的人自然不少,问话刚落,就有清秀的婢子站了出来,福身行礼答道:“奴婢千岚,三年前进的院子,去年被分配到四少爷屋里服侍。”

    “既是四弟跟前的人,那我方才所问,你定是知情的。”陆思琼望着她。

    千岚能站出来,就不会顾忌纨娘,颔首如实的应道:“回二姑娘,您刚刚所述情况确有其事,上个月四少爷如厕不顺。”

    这回不待陆思琼催促,宋氏就纳闷的开口接着问了:“具体是什么情况?”

    “回夫人,四少爷那几日就是、就是……”吱唔着,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表述。

    陆思琼便接过话:“四弟是否小便犹可通滴沥,大便则许久不通,有时还直喊心中发热。”

    千岚点头如捣蒜,紧跟着亦跪了下来,首先告罪:“当时奴婢们是想着禀报夫人的,但纨娘说四少爷不过是误吃了食物不打紧的,道若是惊动了夫人跟侯爷,咱们满院子的人都逃不了处置。”

    说着又磕了个头,续道:“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进屋服侍不久,想着纨娘是四少爷乳娘,那样说了定是真不打紧,且后几日四少爷情况果有好转,便就没放在心上。”

    听到这,陆思琼又问:“这种情况,不止一回吧?”

    “是、是,月初还有过一次,同上回一般也是没几日就正常了。”

    千岚抬眸觑了眼二姑娘表情,亦不知是怕受连累呢还是也心虚,声音渐小了下去。

    “呵,好你们这些人!”

    这回,宋氏是真的怒了。

    “砰”的一声,她拍了旁边案几即怒道:“我将你们挑到珏哥儿身边服侍,没想到竟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东西,简直白养了你们!

    四少爷有异况不报上来,熬跨了珏哥儿的身子,你们难道就能平安无事?!”

    大夫人鲜少动这样大的怒火,主屋里当差的婆子丫鬟都跪倒在地。

    这些可都是她精心挑选来服侍儿子的,如今却出这种状况,发觉旁边四夫人还冷眼望着跪满屋的众人,又觉得被弟媳看去了笑话。

    气得狠了,宋氏张口,还要再说的时候,怎知眼前一黑,竟是整个身子都往后仰了下去。

第五章 开药

    “母亲。”

    陆思琼顺手拉了把继母胳膊,示意另边的红笺配合着将她搀到雕花圆桌前的凳子上落座。

    这等场合,四夫人自不好再冷眼旁观,亦随行过去,还亲自斟了杯茶。

    琼姐儿的护短心理自不用说,楚氏晓得有她在场自己肯定讨不到便宜,何况还当着满屋子的丫鬟婆子,言行亦得注意。

    于是,柔声了关切道:“大嫂你就别逞强了,珏哥儿如今病情不明,整个屋里还得劳你拿主意。你还是听琼姐儿一声劝,找个大夫进来瞧瞧。”

    宋氏并非晕厥,只不过是疲乏之时激动过甚方没缓过来,坐下急喘几声后,又抿了几口温茶,渐渐就恢复了清明。

    她神倦乏力,招手唤来红笺,吩咐道:“你去锦华堂将我的佬丸取来。”

    随后,肘撑在桌面上,叹道:“珏哥儿这个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大夫?”

    陆思琼见状,不再相劝,心中却生出几分羡慕,别过了脑袋。

    她生母若还在世,也定会如宋氏照顾珏哥儿般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想起幼年在外祖家,虽说有外祖母疼宠,大舅母亦将她视如己出,可再怎样也代替不了亲人间的关拂。

    小时候,黝黑苦涩的汤药,从来都是自觉喝完;

    那些时刻,多么希望娘亲还在,同大舅母抱着几位表姐般哄她服药。

    正思忖着,耳旁传来继母的怒责声:“来人,纨娘侍奉不周,欺上瞒下耽误四少爷病情,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再赶出侯府。”

    “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砰砰砰”的磕头声响起,纨娘本哭红的眼眶更是泪水不止,跪行到宋氏脚边,拽其裙角央求道:“求夫人念在奴婢爹娘服侍老太太那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奴婢一条生路,别赶奴婢出府。

    奴婢若是离开了侯府,连累爹娘在宋府都没了脸面,让奴婢如何再回去见他们二老?求求夫人,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珏哥儿还没怎样呢,你在这尽做些不吉利的事!”

    人的耐心便是这样,先前对她再宽容却也有个限度,这纨娘触犯到的是宋氏亲子的安危,岂是捧出在宋家的爹娘就能饶过的?

    眼下宋氏本就焦躁,又当着继女与弟媳的面,这当家主母若是连处置个乳娘都优柔寡断,往后治理侯府上下哪还能服众?

    不愿再听这烦躁的哭声,鲜是凌厉的拍桌喝起左右:“你们还杵着作甚?吵吵闹闹的,还不打发了下去!”

    宋妈妈心知往日温和温气的主子这次是真诚心要办纨娘了,忙张罗婆子把磕得额上淤青泛红的纨娘拖了出去。

    随后,宋氏扫了眼满屋子跪着的奴仆,言简意赅的又道:“至于你们这些个没心肝的东西,知情不报,每人扣两个月银钱,以后若是再犯,都跟纨娘这样打发了卖出府去!”

    其他人幸免于难,不由皆在心里松了口气,以千岚为首连忙谢恩示忠:“请夫人放心,奴婢们自当谨记,往后好好侍奉四少爷。”

    她到底是个明白人,主次分明,心知眼下收拾下人并非关键。

    便满眼希冀的望向陆思琼,柔声道:“琼姐儿,你既能诊出珏哥儿的病因缘由,可知该如何对症下药?”

    陆思琼一愣,继母竟然要自己给珏哥儿开药方?

    四夫人难得见长嫂这样威严,还没从刚刚处置纨娘的事里缓过神来,乍闻这话,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大嫂,你莫不是糊涂了?琼姐儿又不是大夫,你让她给珏哥儿瞧瞧病因也就罢了,怎的还让她开方抓药?”

    楚氏虽然平时奉承吹嘘陆思琼,可在她心里,这位侄女到底只是个十二三的女娃,哪里能与那些有资历的郎中名医相比?

    宋氏自个也吃惊如何问出了这样的话,她只是觉得,琼姐儿不过刚回府,一眼就能瞧出珏哥儿先前的病症,比民间那些个乱开方子延误病情的庸医能干。

    是早在陆思琼道出与张御医不谋而合的分析跟见解时,便信她医术了得。

    一时间却忘了彼此身份,说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琼姐儿是闺中娇养的姑娘,哪能真让人给诊断看病?

    宋氏这么多年的侯府夫人亦不是白当的,私心里当然是更倾向于张御医,可话已出口,便只能听听对方看法。

    陆思琼倒不见怪,慢条斯理的缓析道:“四弟此证盖因冬日或春初感受微寒,侍从疏忽,未能即病,所受之寒伏藏于三焦脂膜之中,阻塞升降之气化,久而生热,至春令已深;

    而其所伏之气更随春阳而化热,于斯二热相并,脏腑即不胜其灼热矣,此原与外感深入阳明者治法相同。”

    “与外感深入阳明者治法相同?”

    宋氏对儿子的病症十分重视,之前过府来诊病的每位大夫说法她都记在心上。

    此刻听眼前人称要用治外感深入阳明者之症的法子来给珏哥儿治病,心中就起了狐疑,“琼姐儿,先前仁心堂的刘郎中便道珏哥儿患的是此症,可随后张御医说当时所受外感并未传里化热,你刚亦说用药有过会伤脾胃。

    怎的现在外感已除,珏哥儿燥结有缓,却又要用这法子?”

    她听得云里雾里。

    不止是她,满屋子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陆思琼,分明是不信。

    后者却不急不躁,浑然不在意她们眼光,解释道:“四弟先前的燥结情况与现在并不相同。病症本就反复多变,稍有不慎便生异样,他先前是受了外感但不曾传里,随后张御医用葱白熨法是有缓解。

    可这回之症,是与前几回反复的病况相似,是珏哥儿早前所受的寒气伏藏在内。原先只是小恙,可四弟服用承气汤后脾胃受损,近来调养虚空,体内寒气发作,便有此症。”

    这些仅是陆思琼一己之见,没有张御医的诊断在前,听在宋氏耳中就无信服力。

    陆思琼亦不强求,张御医先前能治好珏哥儿,那想必医术不凡,自能对症下药。

    她只是尽了为人姐的本分,将自己所知晓的道了出来。

    继母与她,本就不似亲生母女般毫无芥蒂,有所戒备亦是情有可原。

    宋氏确实是有所顾虑,在她的心里,琼姐儿是丈夫原配之女,是德安侯府的掌上明珠,自幼随心所欲惯了,陆老夫人又纵溺着,怕她表现之心过烈,只是想逞风头的心思在作祟。

    她并不敢将儿子交予对方手中。

    可琼姐儿的心情,又是侯府谁都不敢轻视的。

    宋氏想了想,将自己的手腕伸出,笑着道:“琼姐儿,我身上不舒服,你不如先给我瞧瞧?”

    四夫人一眼就瞧出了长嫂的心思,心中暗道:是担心二侄女多想,随后哪日去外祖家说她这位继母防备她吧?

    毕竟,宋氏父亲乃周国公门生,全家族都仰仗着周府;且周家又是京都第一望族,其荣耀连许多王府都赶不上。

    思及这荣国公周家,连一向以家世为荣的楚氏都不由心下惭愧。

    常言总说盛极必衰,想当年德安侯府亦是荣华一时,但几代过后,也到了没落的时候。

    然而,这个道理,却并不适用荣国公府。

    先帝在时,中宫悬空,凤印由周贵妃执掌。

    周贵妃便是荣国公亲妹,身下有四子二女,当年作为国丈之府本就风光一时;

    而如今的炎丰帝便是周贵妃第三子,连圣上都要唤荣国公一声舅舅,试问这偌大的京城,有谁家能胜过周府?

    何况,早两年周家的嫡长女又成了太子妃,侯府上下谁都知那是与二姑娘一同长大的,两姐妹自幼情深。

    太子妃富贵了,能忘记她这位表妹?

    且看娇园里诸多宫中赏赐便知。

    否则,琼姐儿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又是女儿身,哪怕是长房嫡女,在侯府又怎会有如此地位?

    事实上,宋氏心中所想正如楚氏所料。

    她担心问了对方珏哥儿的病情却不让她施手,年纪娇气的女孩子难免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让她给自己诊个脉,以此安抚对方情绪,表明自己并非怀疑她的医术。

    府中人的歪歪肠子,陆思琼早已心如明镜。

    她心底十分清楚,家人对待自己的这种疼、这种宠,都是因为外祖家。

    亦深知族中堂姐妹有私下埋汰她仰仗外家争宠的闲言碎语,可这又如何?

    她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就疏远了真心疼爱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

    继母为安抚她情绪而请脉,她便顺势就诊。

    脉虚,面白乏力又晕眩,要求对方张口看了看舌苔,陆思潜问:“母亲近来是否总犯倦意,且食少便溏?”

    闻者颔首。

    “不打紧,只是脾胃肾虚之症。”

    宋妈妈关注着自家主子病势,闻言不由插话:“二姑娘真神了,早前大夫也是说是这病症,开了佬丸给夫人服用。”

    刚说到佬丸,去锦华堂取药的红笺就回来了,疾步过了礼便将瓷瓶送上,宋妈妈拿起温水就要给主子送服。

    陆思琼当即阻道:“且慢!”

    宋氏看了看手心的药丸,不解的望向对方。

    后者接过药瓶闻了闻,又问:“母亲您服这药多久了?可有见效?”

    “已有月余,本有好转,近来想必是照顾珏哥儿劳累了些,便又有些不舒服。”

    宋氏没精打采的,“琼姐儿,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思琼不答反道:“母亲您面白食少,气短乏力,舌淡苔白,脉虚弱,确为脾胃气虚证。可女儿觉得服用这佬丸并不合适,而该用四君子汤。”

    四夫人站在一边,听这侄女今儿说的是有模有样。

    起初本只是听个热闹,现在却还真想知她有几成本事了,忍不住即问:“这是什么缘故?”

    “四君子汤实则就是从《伤寒论》中的“佬丸”脱胎,只是把原方中秉性燥烈的干姜去掉,换成了性质平和的茯苓,由驱除大寒变成温补中气。

    古话有云君子致中和。四君子汤方中只用人参、白术、茯苓与甘草四味,不热不燥,适度施力。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曾有记载,两方虽仅一药之别,而功能相异。四君子汤以益气健脾为主,主治脾胃气虚之证;而佬丸用干姜,以温中祛寒为主,适用于中焦虚寒。”

    顿了顿,望向宋氏添道:“母亲您如今虽跟之前一般气虚乏力,然未受外感,不用驱寒,自该平补脾胃,服温而不燥、平补不峻之药。”

    也不知是这套说辞唬住了宋氏,还是她相信陆思琼不会害自己,搁下药瓶即道:“那琼姐儿给开个方子吧。”

    旁边的宋妈妈面有微讶,却很快掩了下去。

    陆思琼不卑不亢,使丫鬟取了文房四宝来,便将四君子汤的几味药写了上来。

    彩笔生芳,墨香含素,陆思琼写的一手行楷小字。

    纤细的玉指操着笔管,写完后却没立即放下,而是抬眸又看了眼宋氏,继而又补上“枳壳、陈皮”两味药。

    待笔墨微淀,拿起来递给宋妈妈,陆思琼吩咐道:“上为细末,每服约一两剂量,水一盏,煎至七分,通口服,不拘时候。我见母亲左手抚胸,想是胸膈犯闷?”

    见宋氏点头,方继续言:“故特添了枳壳跟陈皮,一起煎服即可。”

    “是,老奴记住了。”

    接过药方,宋妈妈似乎还有些拿住不准,站在原地又抬头望向自家主子。

    得后者认可,才出去吩咐婢子抓药去煎。

    可刚至门外,迎面就看见冒雨小跑而来的绿莲。

第六章 心思

    绿莲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失望不已:宫中甄皇后凤体违和,张御医及几位御医皆随侍在凤坤宫,已两日不曾归府。

    闻得此讯,宋氏内心一凉,望着儿子即心乱如麻。

    这可怎么办?

    竟鬼使神差的转向了琼姐儿。

    难道,要开口请琼姐儿开方救治?

    她能担得起这份信任吗?

    珏哥儿的身子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正徘徊之际,绿莲安慰道:“夫人莫急,侯爷已派人去请了慈济堂的朱大夫。朱大夫惯善治少儿病症,四少爷定会没事的。”

    刚起的念头就这样压下,宋氏抚额,她真是糊涂了。

    没有刘郎中张御医,还有其他大夫,怎么就要去指望琼姐儿了?

    察觉到满屋子人,尤其还有四夫人楚氏,宋氏思忖了开口:“四弟妹对珏哥儿的关怀,我记在心上了。等珏哥儿病好之后,定亲自带他去永乐堂见你。此时夜深呜,我就不虚留你了。”

    说完又转向陆思琼,语气和蔼:“琼姐儿也是,刚从荣国公府回来,想来还没有用晚饭。让你在这儿陪着干着急,是我当母亲的疏忽,回头让厨房送些精致可口的小菜到娇园,你用了膳就早些休息。”

    这是下逐客令了。

    二人皆是识相之人,接过话道别,并行离去。

    离屋前,陆思琼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珏哥儿,那瘦小的身子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衬得越发单薄。

    这是她唯一的兄弟。

    哪怕不是一母同胞,却是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

    往常,陆思钱所以落在人眼中有清高冷傲的形象,正是因性子清寡,平时除了瑶姐儿,与府里其他兄弟姐妹均不如何亲近。

    这亦与她自小在荣国公府长大有莫大的关系。

    然到底是血脉至亲,心里又哪能真不在乎?

    珏哥儿小小的燥结被耽误成这样……

    可惜,宋氏不信她。

    低头跨过门槛,陆思琼无声轻叹;

    罢了,自有大夫来治。

    出清风小筑的路上,四夫人又褒奖起她:“以前只知道琼姐儿你通晓医理,却不知到了这等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是不知,珏哥儿的病,早先前请了多少名医郎中,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你父亲请了张御医出手,才有所缓和。

    你刚进屋时把个脉就将病情道了个明细,瞧你母亲脸上的表情,都惊诧住了。”

    前一刻还对宋氏请自己分析珏哥儿病情的行为表示质疑,如今出了屋子,却又说起这些好听的来?

    陆思枪步,凝视着楚氏缓缓道:“婶母您是知晓的,思琼娘亲去的早,从小药不离身,对病魇最是痛恨。

    往常闲来无事,多翻了几本医书,不过是略懂些皮毛。四弟这回的病症,与我曾经所阅的某一案例较为相似,故而才有那番分析。

    再者,我虽没有言错,但到底不敢与出师行医的老大夫相比,您用炉火纯青来抬举我这见识浅短的闺中姑娘,侄女愧不敢当。”

    四夫人一滞,显然是意料之外。

    琼姐儿平素是何等性子的人?

    高傲、娇气,说她行起事来有恃无恐皆不为过,这会子……却是在谦虚?

    楚氏不敢相信,二侄女从不是低调之人。

    否则,早前自己虽说是有背后编排长嫂之嫌,可若是府中寻常的姑娘,哪怕听出了自己本意,聪明人又怎可能直接警告她这做婶母的?

    然琼姐儿就敢,还说的那样直白,便是认定了自己不会与她计较。

    亦无从计较。

    在楚氏的印象里,二侄女就是个年轻狂妄、被宠坏的闺阁娇女,自己夸她医术能耐,这又夸错了?

    总在晚辈跟前吃瘪,她心里也有了几分窝火。

    “呵,琼姐儿莫不是在开玩笑?

    咱们这德安侯府里,可属你见识最为宽广,过去些年跟着荣国公老夫人连宫苑都进过,更是蕙宁公主府的常客,试问这京都城里还有哪处是你去不得的?

    你若见识浅短,婶婶我岂非更为微薄?琼姐儿,妄自菲薄也要有个度数。”

    说起这些话,虚荣心强的楚氏亦不免语气泛酸。自己活了这小半辈子,居然连个黄毛丫头都不如。

    想从前待字闺中时亦是阖府宠溺的贵女,现如今讨好个夫家侄女,还要被人轻视。

    陆思琼微有莫名,不知四婶母这火力怎么就对着自己发了。

    她府中争强好胜,往日就屡次挑战宋氏之主母威严,现如今跟自己个晚辈闹什么?

    刚刚那些个词句,明面上虽都是好话,但句句不离荣国公府,听在她耳里能是悦耳?

    陆思琼自觉医术本事如何,尚不用眼前人来肯定附和。

    她就不喜欢这等做派。

    事实上,今儿确实累了,心中亦记挂了几分珏哥儿病情,如今着实没心情站在风雨里与人周旋如此无关紧要的话题。

    因而,亦懒得再多说,淡笑着福身,“天色不早,侄女先回娇园去了,婶母路上小心。”

    四夫人原还打算与她好好说辩一番,想着自己夸她难道还有错,不成想眼前人直接告退。

    却又不好强留。

    否则,回头这娇滴滴的琼姐儿若又病了,老夫人岂不得怪自己非拉着她在风雨里说话?

    这罪名,可不好担。

    只能点头,并出声嘱咐丫头们路上好生伺候。

    可盯着那渐远消失在院门口的倩影,楚氏又不甘心,拽着手里帕子就恼道:“瞧她这轻狂劲,若不是有周家替她撑腰,一个没了亲娘的姑娘,敢这样同我说话?”

    近身的楚妈妈自是宽慰:“夫人您何必与她计较?荣国公府再如何荣耀光鲜,可二姑娘终究是咱们侯府的二姑娘,难道还能指望外祖家过一辈子?”

    “说的是,琼姐儿也不过是小人得志,要没有周家,我犯得着这样低声低气的说好话?”

    楚氏话落,转首望了眼依旧明亮的屋子,想起长房里这一个两个的踩在自己头上就不甘心。

    可有些话,在脑海里一转,最终也就只能是化作一声叹息:“唉,我的珉哥儿样样能干,是府里的嫡长孙,可惜啊……”

    垂着头举步离去,背影清寂,看不出人前的丝毫盛气。

    入夜,凉意更浓。

    娇园里,一株海棠含苞待放,沐雨鲜丽。

    周妈妈领着宝笙跟南霜侯在廊檐下。

    瞧见陆思琼身影,下阶便迎了过去,“姑娘,您今儿怎的这么晚还回府?老奴听说您回来了还不敢信,周老夫人怎会放心您傍晚离开?”

    根本不顾身后宝笙跟不上她步伐而致使细雨淋满肩头,凑上前先是紧张的替陆思琼拢了拢身上斗篷,又去伸手握她的手。

    感受到掌中冰凉,紧张的又道:“手这样凉,快进屋去,省的被寒气侵了身。”

    转身又吩咐南霜去将备好的香汤添上,准备服侍主子沐浴。

    周妈妈是已故大夫人的陪嫁,先主子过身后,就守在小主子身边服侍。

    陆思琼一直很敬重她,对她亦有股特殊的情愫。

    闻言,笑呵呵的亲切道:“外祖家府上有点事,我便先回来了。妈妈放心,我如今身子比幼时好许多了,再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了,这点风雨无妨的。”

    周妈妈还是立即迎她入内。

    净房里摆了座紫铜鎏金鼎,早早燃上了银碳,暖意流淌满室。

    更衣后,陆思琼穿了件半旧的家常小袄坐在妆镜台前,任由书绘服侍。

    周妈妈领了宝笙跟南霜将饭菜送进来,在外边靠窗暖炕的矮几上摆好,随后掀帘绕至陆思琼身后,接过梳子亲自替她打理。

    从镜中发觉身前人神色疲倦,眉宇间似有忧愁,忍不住轻问:“姑娘有心事?”

    能在屋里头服侍的婢子,自都是信得过的,不用防备,主仆交谈间亦不拘着。

    陆思琼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有些担心珏哥儿。”

    稚子年幼,早前卧病在榻,受了那么多病魔折腾,既伤身又伤神,若再有个不慎……可真是禁不起了。

    “四少爷有大夫人成日守着,满屋子奴仆服侍,姑娘您操什么心?”

    周妈妈自认为私心,素来对新夫人无多少好感,故语气并不怎么友善:“再且,姑娘您担心四少爷,也要看大夫人承不承这份情。您不是她亲生的,面上再如何亲和,心中的想法又有谁知?

    姑娘再想想七姑娘,她自幼跟您亲近,您对她亦可谓是付了真心的,可大夫人呢?每回七姑娘来咱们娇园,她不都派人盯着,生怕姑娘欺了她闺女似的?

    国公爷虽然早年前对宋家有恩,可这世上的人,真心知恩图报的又能有几个?”

    陆思琼未接话,只是抽开妆匣子下面的抽屉,取出摆在里面的典票,唤道:“书绘,拿出去烧了吧。”

    书绘本就侯在旁边,闻言接过拿在手里,面色讶然。

    周妈妈亦开口:“姑娘,这是纨娘偷拿了府里东西在我们宝鉴行里典当的存票!”意味强调。

    “烧了吧,本就是死当。且纨娘已被驱赶出府,留着也无意义了。”

    陆思琼满脸无谓,见近侍徘徊,不由添了句解释:“终究是宋家出来的奴婢,有人护短在前,我若揭穿在后,丢脸的虽说是她,可我身为长房之女,难道就能有好处?不过是白白让人看笑话罢了……”

    书绘明白主子是从大局着想,并非图给大夫人添堵这一时之快,亦理解府中其他各房看热闹的心理,忙应道:“是,奴婢这就拿去焚了。”

第七章 宋氏

    空阶疏雨,帘幕潇潇,院静无声如谧。

    清风小筑的主室里,大夫人宋氏正伴在床前,手指轻轻的抚着儿子面颊,满面皆是母性独有的温柔与疼溺。

    济慈堂的朱大夫刚刚离去,他道珏哥儿病情并不严重,根本就不似琼姐儿说的寒气伏热而突发。

    听闻有御医诊治过,说的便越发肯定,称只是之前燥结而使糟粕久阻不下,又因刘郎中开错了汤药,故珏哥儿肠道甚虚,近两日所食消化较缓,遂有此证。至于发热,小儿易受凉,乃寻常外感所致。

    虽然宋氏起先亦被琼姐儿的那番说辞唬住了,但想着自己并不通医理,许是她照搬了书中案例,是以叙述起来有条不紊,并不能当真。

    且身为母亲,当然不愿听到儿子病情恶化加剧那种话,何况朱大夫作为济慈堂的坐堂大夫,说出来的话当然更为可信。

    珏哥儿昏睡中灌了汤药,不复先前般喘息难挨,该是起了药效。

    宋氏如是想着,此刻倒也不慌张急迫了,只静静盼着儿子退热醒来。

    宋妈妈守在旁边,见她气色仍显苍白,不由劝声又起:“夫人,您这几日操劳过度,身子着实熬不住。如今哥儿既然无碍,就先回锦华堂歇歇,这边让奴婢守着就是。”

    她是宋氏乳娘,自小就服侍她,二人情分非凡,说出来的话从来分量不轻。

    后者却闻言未接,只突发感慨:“妈妈,今儿琼姐儿回府,前脚刚踏进这屋子,珏哥儿就起了异样。你说,之前法华大师说的话我没有信,是不是真的错了?”

    宋妈妈面色微变,惯常谨慎的作风使得她首先将左右服侍的人潜退了下去。

    待等只余她主仆二人,方开口反问:“夫人是觉得,二姑娘真的冲着了哥儿?”

    “不然你说是为何?”

    宋氏叹息,无奈的接过话:“琼姐儿一过来,珏哥儿就犯苦楚,只等她离去后才有所缓和。妈妈,我原先是不信的,也不愿去信,但法华大师素来德高望重,且他是问了琼姐儿八字才有此定论的。

    定是我当时没将话放在心上,怠慢了佛祖,现在报到珏哥儿身上来了。”

    满满的都是悔意内疚。

    宋妈妈听得心塞,惟有宽慰:“夫人,您这么想不是为难自个吗?二姑娘的身份摆在那,既是先夫人之女,又是周国公爷的外孙女,您若是追究起她这生辰八字,说出来府里也难有人信,只会说是夫人您容不得她。

    夫人的难处,旁人不清楚,奴婢心里最是明白。

    何况二姑娘从小就有主见,明面敬您是母亲,但私下里又岂是真正亲近咱们的?法华大师的话,您稍稍表露出分毫,她那样聪明定要察觉,想她平素的娇气,能受得了这份委屈?”

    宋氏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否则也不可能至今不动声色,连琼姐儿进了清风小筑都不将她拦在屋外。

    然爱子心切,心里又甚不是滋味,想着这些时日来儿子所受的苦,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妈妈,出嫁前母亲与我说继室难为,当初年轻不懂事,如今可算是真明白了。”

    宋氏的生母,便是宋老爷的第二任妻子。

    宋妈妈蹲下身,拿了帕子替她拭泪,轻语道:“夫人您可不能这样说,要让人听见那还了得?

    何况,当年的情况您也清楚,侯府向咱们府里提亲,虽是继室,但老爷又怎可能拒绝?侯府毕竟是簪缨勋贵之家,当初若不是出了那些变故,也不可能低娶,老奴想这便是冥冥中的机缘。

    想如今,虽谈不上荣华一身,可您贵为侯府主母,身下哥儿姐儿双全,侯爷待您也好,相较其他姑太太,唯您最有福分了。”

    宋氏心中是百感交集。

    当年,先太子因私受贿赂出卖朝中要职而被免去储君之位,先帝改封其胞弟二皇子为东宫之主;

    而作为废太子妃娘家的德安侯府,自然免不了牵连,当时的世子夫人陆周氏又凑巧在那一年过身,陆家与周家关系渐渐疏离。

    废太子被囚,不过一年就病逝,而已故的老侯爷当时却成了二皇子.宫里的谋臣,且深得重用。

    谁知,先太子殁引出当年其买卖官职之罪乃是冤案,事实上是二皇子为争夺储位而故意设计陷害,先帝大怒,又处置了二皇子。

    德安侯府两次受连,从此声望没落,及至先帝六子、如今的炎丰帝登基近十载,亦难振门楣。

    不仅如此,还得处处小心,生怕惹了先帝及炎丰帝的猜疑,这些年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

    老侯爷便是受此打击,后郁郁不志,从而英年早逝。

    再观荣国公府,无论是先太子或是二皇子,乃至如今的炎丰帝,均为周太后之子,如何都动摇不了其家族的地位。

    这亦府里要捧着琼姐儿的原因,毕竟她是目前德安侯府与荣国公府有所关联的唯一纽带。

    宋氏出身低户,待字闺中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入主侯爵之府。

    当初陆家来提亲,父亲大赞而母亲有所犹豫,私下里对她道填房难做,她却执意嫁了过来。

    外人皆道她贪图富贵,便是府中婆婆妯娌亦是如此想她,却唯有她自己知晓,是因为如今的丈夫。

    她做姑娘时曾跟着父亲去荣国公府拜访,偶然间碰见了尚是周府女婿的他,与陆周氏锦衣华服的站在一起。

    她心向往,后得知有机会嫁与他,又岂会拒绝?

    可真嫁了过来,才方知名门媳妇不好当,尤其是出身低微的媳妇。

    宋氏抚着亲子的眉眼,满心惆怅。

    宋妈妈见不得她难过,便试探的问:“夫人,不如将法华大师的话告诉侯爷跟老夫人?二姑娘再如何矜贵,难道还能胜过四少爷?

    再且,法华大师也说这相冲不过一时,可暂将二姑娘送出去住一阵子,等咱们哥儿病愈之后,再接回来即可。”

    话声落,知对方优柔难断,又添道:“奴婢相信,侯爷不会误会您是在故意埋汰二姑娘,毕竟您往日待二姑娘如何,府中人都瞧在眼里的。”

    “侯爷不会误会,那琼姐儿呢?”

    宋氏愁苦,“我自然是不想琼姐儿留在府里的,可把她送出去,又能送去哪?荣国公府得了风声,难道还会不接去?送去周家,惊动了周公爷,连带着我父亲日子都不好过。”

    琼姐儿要是这般容易动,哪会等到现在?

    主仆二人,最终也没想出个法子。

    珏哥儿依旧未醒,屋外却响起了红笺的唤声,“夫人,塞华来了,说是侯爷今晚回内院歇息。”

    宋氏忙站了起来,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回锦华堂去,告诉屋里的都仔细服侍着。”

    外头红笺“哎”了声。

    丈夫回主院就寝,她自不好再在这待着了。

    想着朱大夫说珏哥儿没有大碍的,便吩咐宋妈妈留守,临走前想了想又转身,“妈妈,你明儿亲自去法华寺添个五百两香油钱,且问问大师这相冲之命可有解法。”

    宋妈妈显然被这“五百两”的大手笔惊住了,但不过片刻就回过了神,点头回道:“夫人的意思,奴婢知晓了。”

    闻者这方离去。

    锦华堂烛影重重,宋氏亲自服侍了丈夫洗漱,便替执书阅览的德安侯锤肩捏背。

    心中却总想着上回去法华寺,大师所言的琼姐儿命格与珏哥儿相冲的话。

    德安侯生性敏锐,对着文字察觉到妻子的心不在焉,轻声询道:“珏哥儿怎么样了?之前张御医不是开了方子,你刚也派人跟我说没有大碍,难道是又起了变故?”

    “没,没有。”

    宋氏忙让丈夫安心,“朱大夫说只是调养不当,不打紧的。”

    “这就好。”

    许是早早承袭了爵位,肩上承担着振兴门楣的重任,故而德安侯年不过三旬有余,却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子。

    室内一时又静得落针可闻。

    “夫人,您的药好了,是这会子喝吗?”绿莲端了红木描金托盘进来,福身后询问。

    她的药?

    宋氏愣了会才反应过来,是先前在清风小筑琼姐儿给开的四君子汤。

    让绿莲近前来,自己亦走过去,望着正冒着热气的汤药,却没立即端起。

    德安侯已搁下了手中书籍,正色道:“今儿琼姐儿回府了,给你来请过安没?”

    宋氏即又转身,含笑作答:“回侯爷,琼姐儿刚回来就去拜见了老夫人,听说珏哥儿身子不适,也到过了清风小筑。”

    “说是还给你把了脉?”

    他显然是早听底下人禀明了,瞄向那端着的药碗,指着道:“这是琼姐儿给开的方子?”

    见妻子点头,皱眉不悦:“简直是胡闹,你身子不舒服请大夫瞧了便是,哪能由得琼姐儿放肆,她个闺中姑娘能懂些什么?”

    “侯爷莫要动气,琼姐儿能道出珏哥儿先前病症,妾身信她。”

    说着似为了证明自己真心信任,端起那碗药就饮了下去。

    汤汁入腹,温热感袭遍全身,倒是舒适了几分,回头又对丈夫笑着说:“琼姐儿是我闺女,其他人质疑,难道我还能不信她?”

    德安侯见状,亦不再说些什么,只边拿起刚搁下的书边嘀喃道:“琼姐儿如今这样娇气,便是你们给纵的!”

    “姑娘家本该娇养,琼姐儿又是打小身子就虚,妾身身为其母,自然该多疼惜些。”

    德安侯没有再语。

    次日清晨,宋氏服侍完丈夫更衣上朝。

    还未再歇上,就见宋妈妈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夫人,四少爷似是又不好了,您快去瞧瞧。”

第八章 信任

    彼时天色尚暗,屋里廊外皆燃了灯烛,宋妈妈如此慌张的摸黑跑来,不用问也知是出了状况。

    所幸清风小筑就在隔壁,片刻便可赶到。

    宋氏见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均面色疲倦,瞧她时埋头不敢直视,内心大骇。

    病况定是格外糟糕!

    路上听宋妈妈说了大概,道夜间珏哥儿醒来,本惊喜了众人。

    谁知尚不待她们反应,竟是大吐起来,将早前朱大夫开的汤药吐出大半。

    宋氏直奔床前,亲子两眼无神,面色晕黄,小手正无意识的捧着腹部,神情痛苦,却是较昨儿个更严峻。

    至床头坐下,把珏哥儿抱在怀里,捧着他的脸疼惜的柔声问他到底何处难受。

    珏哥儿形色难耐,脑晕头疼,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讲得出话来?

    千岚本跪在床边,手中尚拿着欲垫在四少爷身下的绣玉簪花面引枕。

    见来人匆匆,赶忙侧身避让,此时闻言便接话回道:“夫人,您且先放平少爷。四少爷夜间醒后,便呕吐难止,时而咳喘急剧,他如今这样定是不舒适的。”

    宋氏昨晚听了朱大夫的话本已安心,一夜好眠之后神清气爽,再没了那种头重脚轻的困倦与疲惫,脾性亦冷静耐心上许多,随即就放平儿子。

    眼瞧着珏哥儿脑袋将要落枕,谁知又起咳声,旁边伶俐的婢子捧了青花小痰盂跪前,千岚搁下引枕,服侍主子吐痰。

    痰中见瘀,将宋氏吓了一跳。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珏哥儿病情怎的又加剧了?”

    宋妈妈亦慌色具显,“夫人,如今先救四少爷是关键。这症状,怕是没有朱大夫说的那般轻巧。”

    “对对,请大夫了没?”

    宋氏颔首认可,“去把朱大夫再请进府来,他不是治小儿杂症的好手吗?我倒是要问问他,我的珏哥儿服了他的药,如何就这样了?!”

    红笺应声出去,然人还未至门口,又听得“等等”,转苫闻对方继续道:“派人将城东城南的几位大夫也都一并请来。”

    已对朱大夫的医术起了质疑。

    珏哥儿病情反复的消息不胫而走,陆思琼刚起榻便知晓了,待到该去锦华堂向宋氏请安的时辰,便直接前往临近的清风小筑。

    小筑院外,绿莲正与同来问安的陆思瑾说着话。

    陆思瑾只比陆思琼小半岁,家中行四,是她的庶妹,生母乃姨娘王氏。

    王姨娘本是娘亲的随嫁,却在娘亲怀她之时被父亲收了房。

    非主子安排,王氏心思可见。

    陆思琼喜憎分明,瞧不上王氏,对这位庶妹自更无好感。

    绿莲注意到来人,止了与四姑娘的对话就迎上前,“二姑娘您来了,夫人说四少爷身子不好,免了今儿的晨昏定省。”

    四姑娘见嫡姐亦被拦在外面,并非只针对她一人,心情稍霁。

    随即亦过去,微欠了身唤道:“二姐。”

    陆思琼淡淡的应了,并未多看,只追问起绿莲细况,“父亲昨晚不是已请了朱大夫过府给四弟看病,难道没开方抓药,如何又病重了?”

    后者恭敬作答:“姑娘有所不知,昨挽大夫把错了脉,四少爷的情况根本不似他说的那般简单。”

    把错了脉?

    陆思琼闻言,面上忧色渐深,心底则并未如何惊诧。

    珏哥儿体内伏寒积之已久,蓄至如今才发,来势虽然凶猛。然因之前受寒浮于表面,又有刘郎中及张大夫诊断在前,加上燥结,多病而发,寻常大夫究不察其根由,并不稀奇。

    可这被误诊的是她的兄弟,陆思琼虽理解,却仍有薄怒。

    侧身望向院口,追问道:“那四弟如今怎样了?朱大夫既是不行,可请了其他大夫?京中不乏名医,总有人能治。”

    “回二姑娘,天没亮夫人就使人去请了,如今满屋子的大夫都围着四少爷呢,可、可……”

    绿莲是新调至锦华堂当差的婢子,往日办事周全,心性却尚不成熟,想起方才屋里大夫所言,眸眶都红了一圈。

    陆思清眉,她就见不得这底下人动不动红眼睛流眼泪的行径!

    “到底怎样了?”语气微肃,满面正色。

    绿莲双肩一颤,忙收起悲伤,脑海里组织着该如何接话。

    四姑娘站在旁边,忍不住开口:“二姐莫要着急,四弟的病……”

    被人插话,总有不悦,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刻。

    陆思琼倏然转向她,直问道:“四妹你知晓情况?”

    闻者启唇:“我也是才来,”

    解释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完,陆思琼即不耐的又问:“既然才来也不明就里,那你接什么话?如今四弟病情不明,这是说那些个安慰场面话的时候?”

    四姑娘抿了抿唇,垂着脑袋小声认错:“是我不对,还请二姐别见怪。”

    陆思琼这才重新转向绿莲,见对方亦说不出个具体来,不由就朝院口而去,想亲自进屋去看个究竟。

    绿莲回神,她哪能让二姑娘踏进这院子?

    下一刻就追了上前,劝阻道:“二姑娘,夫人说了今日的请安免去,您先请回吧。”

    陆思琼素是通窍玲珑之人,这话中深意,怎会听不出来?

    是宋氏不想见她!

    脚步顿在原地,陆思琼心有不解。

    平时宋氏虽不喜珏哥儿跟瑶姐儿与自己太过亲近,但明面上的功夫素来做足了份,断不会将这份心思表现出来。

    那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还是有特殊缘由?

    回忆起昨晚宋氏还请她分析珏哥儿病况,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信任自己的,可现在却不想她近珏哥儿的身……

    “两位姑娘,夫人如今心忧四少爷,又恐您二位身子娇染上病气,且屋里还乱作一团,便吩咐婢子请姑娘们先回去。”

    这是直接在拿她母亲的身份来压。

    陆思琼亦不勉强,点头称知晓了。

    四姑娘自是跟随嫡姐。

    二人并行去静安堂,在路上就碰见四婶母楚氏扶着祖母,正匆匆要往清风小筑那去。

    都惊动了老夫人!

    陆思琼心底疑惑,珏哥儿这是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昨晚他的病势虽看着凶猛,可实则开剂去邪降热的汤药细心调理便可除之。

    她锁眉沉凝。

    “琼姐儿和瑾姐儿这是刚从清风小筑那过来?珏哥儿的病情如何了?”

    连素爱说笑的四夫人此时都满脸严肃,眉宇间透出真正的焦急和关切,“你们母亲刚使丫头去静安堂,道请进府的大夫们对这病束手无策,居然都说没法子了,怎的突然就这般严重?前几日珏哥儿服了张御医的药,不是渐渐好起来了么?”

    老夫人亦是迷茫的等着答案。

    这问话,陆思琼难道就知晓了?宋氏连个面都没让她跟珏哥儿见。

    不过,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她不可思议。

    旁边四姑娘已经答了话:“回祖母四婶,我与二姐本想去清风小筑那给母亲请安,且探望下四弟的病情,只是被绿莲姐姐拦在了外面,说是我们不方便进去。”

    她声音低低柔柔的,说完立即低下脑袋,似受了难言般的委屈。

    陆思琼瞥了眼她,没说什么,只福身道:“祖母,孙女与您一块过去。”说着就主动搀上了老夫人的胳膊。

    一行人赶到清风小筑。

    守在屋外的两婢子,一掀帘入内通报,另一个忙上前相迎。

    老夫人先是在床前看了会孙儿,问大夫们病势,换来众人的摇首,随后又起身去外间落座。

    宋氏是擒住泪水跟出来的,见了礼便泣道:“母亲,大夫们都道珏哥儿要不行了,一早上请了五六个大夫,竟没一个有把握治好的。”

    “大媳妇,你是主母,这种场合如此哭啼,也使得?”

    陆老夫人瞪了眼宋氏,心里暗恼她的小家子气。

    低户出身的,便是进府这么多年,还改不了那遇事就慌的心性!

    想当年,她当家的时候,先帝两次降罪侯府,府中上下人心不稳,不都是她撑着?

    宋氏往日是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的,亦明白婆婆最讲究这个,可这回着实是心焦,事关她儿子的命啊!

    不过到底心畏婆婆,不由拿其帕子抹了抹眼眶,再抬头余光瞥见琼姐儿,眸底就生了几分怨艾。

    她眼里的情绪,陆思琼察觉到了。

    一直都知继母反感她的存在,可未料到对方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来。

    陆思琼念想刚过,耳旁却又传来宋氏令人哑口惊然的话:“琼姐儿,不如你进去给珏哥儿瞧瞧?”

    不止是她,满屋子的人都睁大了双眼。

    陆老夫人直接斥骂:“老大媳妇,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琼姐儿是咱们府里的姑娘,你要她给珏哥儿瞧病,你是犯糊涂了吗?”

    宋氏本只是随口一说,但想起昨儿陆思琼那番被朱大夫推翻的病情分析,不由就肯定了这念头。

    朱大夫既然是错的,那琼姐儿早些说的不正是对的?

    她断得对珏哥儿的病,自然有药开!

    心中燃起了希望,一心只想陆思琼给她儿子看病,哪里还记得早前还怕人冲了珏哥儿的顾忌?

    宋氏心有激动,直接跪在婆婆身前,解释道:“琼姐儿懂得医理,母亲您也是知晓的。昨日琼姐儿就瞧出了珏哥儿的毛病,是媳妇没用她的药,如今大夫们都不得其法,为何不能让琼姐儿试上一试?”

    “胡闹!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琼姐儿就有法子?”

    陆老夫人面红赤怒,这当家的媳妇太不靠谱了!

    甚至忘了当众要给孙女留份颜面。

    宋氏却不知哪来的信心,语气格外坚定:“母亲,儿媳昨儿身体不适,正是服了琼姐儿的药才没事的。母亲就当可怜可怜珏哥儿,且让琼姐儿试一试又有何妨?”

    已是病急了乱投医。

    陆老夫人怒不可遏,拍案刚要再训,突然听得旁边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祖母,孙女愿意一试。”

第九章 施展

    陆思趋动提出要给珏哥儿诊脉。

    陆老夫人心有不悦,她对这孙女素来有求必应,可也不代表真就能任其为所欲为。

    珏哥儿终究是长房嫡出,她不满意宋氏是一回事,可嫡亲孙儿的性命,难道就这样交到琼姐儿手上?

    正当开口之际,却又听少女徐徐再道:“祖母,孙女幼时在外祖父家时,经替我调养身子的妙仁师姑点拨学了几年医术,这事您是知晓的。

    思琼从小体弱,俗话说久病而成医,这些年是花了心思在这方面。虽不敢说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但自诩谨慎,无把握的事亦不会去做。

    如今只是先给四弟把个脉,又不是立即开方吃药,你且听听我如何说可好?”

    她说话得体,不过是求个诊断的机会,最终服药是否,关键还是在老夫人手中。

    既是如此,便当哄哄这丫头,不驳了她这份殷切。

    见陆老夫人点头,宋氏忙起身拉了陆思琼往内室去。

    刚转过屏风,就松了手。

    陆思琼本就不习惯与继母亲近,原没觉得什么,但想起先前在外时对方的反常,不由抬眸去看。

    这一抬首,就见继母怔怔然的瞅着自己。

    “母亲,怎么了?”

    宋氏内心矛盾,既觉得是琼姐儿命格冲了珏哥儿,眼下却又要将救治儿子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这决定,是对是错?

    犹豫了片刻,想到外间满屋的人,场合不适,终未将有些话道出口。

    “没事,你赶紧去瞧瞧珏哥儿。”

    昨儿见过她的身手,何况自己服药后今日气色大好、胸膈不闷,宋氏对她是真有几分信任。

    至于外面的郎中,她是再也不敢信了。

    珏哥儿并不似昨日般昏睡不醒,如今两眼眯忪,浑噩中勉强知是母亲与嫡姐进来,却提不起劲去看。

    千岚卷了主子刚咳痰用过的帕子,起身行礼后就要退至旁边。

    陆思琼喊住她,瞧了眼珏哥儿的痰液,随后才去诊脉。

    顷刻,她又前倾了身子,柔声道:“四弟,我是二姐,张口我给你看下。”

    珏哥儿平素与嫡姐虽不亲近,却亦敬重。

    迷糊着倒是听话,乖乖张了口,陆思琼看了看他的舌苔。

    半晌,才在宋氏无比期待的眼神下开口:“母亲,您还记得女儿昨日曾说四弟之证在于早前所受微寒未能即病,其寒伏藏于三焦脂膜之中,阻塞升降而久致生热,脏腑不胜其灼的话吗?”

    “你昨儿才说过,我自是记得的。”

    陆思琼点头,续言道:“四弟昨儿发热灼烫,今日已有缓解,可见朱大夫所开降温驱寒之药,是有效矣。”

    “但珏哥儿都吐出来了,朱大夫的药若是有用,又怎还会这样?”

    “盖因呕吐。”

    陆思琼想了想,终是言简意赅道:“我先前就说,四弟的燥结尚未除愈,其脾胃已损,朱大夫所开之药性烈过猛,四弟根本承受不住。”

    “那该开什么药?”

    宋氏心中稍定,知晓一般医者能诊断有所结论,便肯定有相应的药方可对症病除。

    “《景岳全书》中有载:‘呕吐一证,最当详辨虚实,实者有邪,去邪则愈;虚者无邪,则全由胃气之虚也。’

    四弟之病起于燥结,因其热上逆,故无论所服何药,下咽即吐。气机升降失常,遂津液聚为痰饮,而痰、瘀皆为“实者有邪”也。

    若是寻常,可用二陈汤加味去其痰饮,调其气机,而后再以瓜蒂散酸浆涌吐,导其膈间积瘀,瘀去痰消,届时病自霍然能愈。”

    闻言,宋氏大喜,“二陈汤?那就请琼姐儿快给写个方子吧。”

    陆思琼却没干脆应下,只是为难道:“母亲,我刚便说了若是寻常,可用二陈汤主治,配以瓜蒂散相辅。可四弟这情况……”

    宋氏丧气,表情失望却仍不死心的问了一句:“珏哥儿这情况不可以吗?”

    内室说话声响起,外面的陆老夫人自能听到,她与四夫人楚氏对视一眼,起身往内。

    刚掀起帘子,就听屏风后的宋氏说出这话,又起疑惑。

    不是只听听如何分析,怎的到了要开方论药的地步?

    珏哥儿的身子,可不能草率。

    陆老夫人不客气的出声打断:“琼姐儿,给你四弟把脉得如何?”

    “母亲,琼姐儿有法子治!”

    宋氏答话,语气里隐约夹杂着欣喜,莫名的就信任陆思琼肯定可以。

    闻者随即冷眼,不悦道:“没问你。”

    陆思仟晓自己年小无信服力,可珏哥儿已经被耽误成这样……要知道病情越是严重复杂,大夫便越不敢随意开方抓药。

    如今的郎中,谁不是明哲保身?

    真要治坏在他们手里,且不说侯府会如何追究,亦是砸了他们的招牌,故若是无十足把握,寻常大夫肯定宁说另请高明推辞而去。

    此时,要么就眼睁睁看着珏哥儿受苦不管,要么就尽力说服祖母,让珏哥儿服她的药。

    陆思琼思量着,接话道:“回祖母,四弟脉象沉滑,舌苔白滑或腻,咳嗽痰多,色白易咯,且又胸膈痞闷。

    这诸多症状,归根究底是因寒气化热,热邪积于胃肠之腑,且伏藏较深,这亦是四弟燥结未能完全根除的原因之一。”

    陆老夫人专注听完,沉思片刻复问:“如此说来,琼姐儿是有治法了?”

    “《伤寒论》中有记∶伤寒脉浮滑,此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孙女想以白虎汤治之。”

    陆思琼语调自信,深知心喇作用。

    既决定放手治珏哥儿,便要让他人都信她。

    宋氏听到有法,亦不知何时起内心就认定了唯有琼姐儿能治她儿子,忙向老夫人求道:“母亲,珏哥儿可再也耽误不得,媳妇求您让琼姐儿开方抓药,珏哥儿再也受不得这苦了。”

    陆老夫人嫌弃的挪开视线,暗想这宋氏果然一遇到她儿子的事便连狼都丢了。

    暗叹了声,然又有何法子,如今治好珏哥儿才是正经。

    陆老夫人不太敢放手由琼姐儿做主,却又觉得她说得似模似样有些可信,沉着脸色很是纠结。

    过了会,直接让人将早前的几位大夫请进来,要求孙女又将珏哥儿的病理说了一番。

    可令人失望的是,那些个大夫已无话可说,显然是都不愿再接这档子事了。

    毕竟,在他们心里,这位侯爷小姐说的若是对的还好,那认可了便是功;可若是言错了,侯府这矜贵的小少爷用了药不好,他们可是要担责任的。

    最合适的就是谨言慎行。

    陆老夫人想法落空,不甘心便又使人去打听张御医从宫中回府了不曾。

    结果又是失望。

    她们还在徘徊犹豫,但床上的珏哥儿却等不住,时不时的猛咳一阵,听在宋氏耳中简直心如刀绞。

    她跪在婆婆脚下,求她应允。

    陆思琼心知继母对自己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信任,着实是因为珏哥儿情况紧张,她只能期盼自己。

    放手一搏,总比看不到希望要好上许多。

    陆老夫人被缠得久了,终于点头。

    陆思琼这才着笔:白虎汤方。

    方中生石膏用三两,为其呕吐加生赭石细末一两,为其小便不利加滑石六钱,至大便许久不通,而不加通大便之药者,因赭石与石膏并用,最善通热结之大便也。

    写完之后,先言道:“四弟此病,须用大剂白虎汤生津以治之不可。这诸症状中,大便燥结尤为突出,其原因为热邪与燥粪互结于胃肠之腑。

    本当用大黄、芒硝之属,以峻下热结,然此类药极易损伤正气,着实不适四弟服用。故我改用了生石膏、代赭石相伍,亦可达通便之目的。”

    众人闻之恍然,虽一知半解,却纷纷点了点头。

    陆思琼便又吩咐伸手来接方子的宋妈妈,叮嘱道:“妈妈,俾煎汤一大碗,服侍四弟徐徐温饮下即可。”

    “是,奴婢记住了。”

    不时,珏哥儿服后,将药吐出一半。

    众人见状,皆以为药方无用。

    宋氏渐渐烦躁,众人亦质疑的眼神投向陆思琼,珏哥儿却突然有了反应。

    小便稍通,大便仍未通下。

    意料之中。

    陆思琼暗松口气,她虽肯定药方无害,却也不能保证就能有此效。

    毕竟,她阅览的病例医书多,然真正替人问诊看病的机会甚少。

    她对祖母解释:“四弟如厕不通已久,加之先前几位大夫所开之药误伤了他的脾胃,如今想要根治,不能一蹴而就,只可慢慢控制药量调整配方,须得徐徐图之。”

    是有心一步一步渐渐来的意思。

    珏哥儿前几次燥结发作,都是小便可通滴沥,大便许久不下。

    如今大便不见成效,是因未加通便之药,而小便已正常许多,便是乐观现象。

    宋氏心中有了盼头,主动留陆思琼在清风小筑里。

    午饭在锦华堂齐用,膳毕,陆老夫人同四夫人见珏哥儿病情似稳,没有继续恶化的趋势,便先行离去。

    是默许了由陆思俏他的这一举措。

    宋氏吩咐婢子将西次间收拾出来,作二姑娘午憩之所。

    陆思琼亦不放心珏哥儿,应声留下。

    私下里,宋氏却与亲信叹道:“妈妈,你说,琼姐儿到底是珏哥儿的贵人呢,还是相克之人?法华大师的话,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第十章 求助

    陆老夫人回了静安堂,四夫人依旧服侍在侧,于其身后捶背缓倦。

    楚氏珠环摇曳,身姿婥婥,嫣然笑之道:“母亲,您瞧琼姐儿医术精湛,连大嫂都为之叹服,儿媳晨间所言,不曾浮夸不是?”

    闻者眯了眸,语调淡淡的,听不太出喜怒:“闺阁之女,针凿女红精湛才是能耐。”

    楚氏微滞,转瞬敛起笑容,附和了接过话:“您说的是,儿媳也不明白周老夫人是如何打算的,居然让琼姐儿跟个江湖道姑学医。

    这若是让外面人知晓了,指不定就以为咱们公爵侯府里的嫡出小姐,以后还需要抛头露脸的给人治病呢。”

    陆老夫人半晌没有回应。

    楚氏手下动作不停,眼神却不由觑向对方,暗忖着语气小心的又添道:“不过这回珏哥儿的病还真多亏了琼姐儿。”

    “琼姐儿自小不在我们跟前长大,被纵得难免有些不知轻重。珏哥儿的身子她最好是能治,否则母女间总要有嫌隙。”

    陆老夫人说着,缓缓睁开眼眸,疲乏的叹息又语:“你大伯这些年精力都花在了朝堂上,不关心内宅琐事,你有时间就多帮衬点你大嫂,好好把府里的风气给治治,别让底下那些奴才懈怠了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说话时表情是严肃的,但听在楚氏耳中却格外顺耳。

    婆婆虽说没有明言,可昨儿清风小筑里处置珏哥儿乳娘的事早已传遍阖府。

    这是对早前宋氏徇私的做法表示不满。

    赶忙福身应了。

    适时,大丫鬟彩鸳掀了毡帘进屋,福身行礼后禀道:“老夫人,二姑太太携表少爷跟表姑娘过府了。”

    陆老夫人精神一震,本后仰懒散着的身子坐起,面露欣喜,“阿雅来了?怎么今儿都没使人先打个招呼,快请进来。”

    “二姐许是想您就过来了。”

    二姑太太陆文雅是老夫人的幼女,亦是如今唯一的女儿。

    这话中听,她眉眼开怀,让媳妇到跟前来,吩咐道:“斌哥儿跟敏姐儿都来了,你快让厨房做些可口的点心来,记着,敏姐儿最喜食甜的。”

    “儿媳这就让丫头去传话。”

    颔首后,楚氏朝自己的得力侍女碧云使了个眼色,后者就欠身退了出去。

    “说起来,二姐有半旬没过府了呢。”

    留意到老夫人眼底的思念,楚氏又道:“不过近来雨水不歇,只等到了昨儿下半夜才停,瞧二姐今日就过府来了,可见平素心里定是百般挂念着您。”

    陆老夫人听了,自然更是欢喜,拉起小儿媳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满脸欣慰的由衷道:“阿雅在闺中时就孝顺。那时候呀,她跟阿颖姐妹俩总……”

    话至一半,就顿住了,眼神于追忆中透出淡淡的哀伤。

    楚氏进门时,大姑子陆文颖尚是废太子妃,被先帝下令随先太子同囚于幽宫内,婆婆每回念起她便惋惜不止。

    说起来,这事谁听了都不甘心。

    大姑太太陆文颖本乃东宫太子妃,德安侯府当年亦是荣盛京都。

    若无先二皇子的夺位陷害,如今早已入主中宫,陆家又岂会是这番光景?

    沉默间,便闻少女清脆的说话声从院里传来,二人俱恢复了常色。

    廊外有婢子的通传声响起。

    下一刻,身着团锦琢花对襟裳的胡陆氏便领着一对装束光鲜的儿女进了屋。

    屋里红炉高燃,暖意汩汩。

    三人解了身上披风,在陆老夫人的殷切注视下走近。

    胡陆氏领着儿子胡斌请安,粉霞衫裙的少女则直接蹿到了炕前,撒娇的唤了声“外祖母”便扑进老夫人怀里。

    陆老夫人本最重礼数规矩,此时却笑呵呵的搂住女孩,柔声让女儿与外孙入座。

    随后,拽起眼前少女的小手打量了番,待看清其身上衣缎,不由紧张道:“敏姐儿你怎穿的这样少,也不怕冻着,瞧手都晾了。”满目皆是疼惜。

    “不冷,我这不是刚从外头进来嘛。”

    胡敏从她怀中挣脱,站在屋中转了个圈,乐道:“外祖母您瞧,敏儿这样穿好看不?这是云州刚出的碧蕊绯妆轻缎,裁衣的师傅说最适合我这样年龄的女孩穿,我可是特地穿来见您的。”

    “好看,配我的敏姐儿最是恰当。”

    胡敏年方十二,正是娇气任性的时候,闻言不依不饶的嗔道:“外祖母每回都这么说,定是哄敏儿的。”

    陆老夫人自然了解外孙女脾性,本想顺势再夸上几句,谁知被那头本左右张望打量室内摆饰的外孙先抢了话:“得了,妹妹,你明知外祖母一向顺着你还在这撒娇,娘跟四舅母都还没说话呢。”

    儿女嬉闹,胡陆氏咧嘴笑了笑,只是笑容勉强。

    陆老夫人立即就留意到了,再想到女儿这次无预兆的突然过府,便知定然有事而来。

    素眼观四方的四夫人亦察觉到这点,站出来拉过胡敏赞许道:“敏姐儿这身衣服是好看,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了,头上这支紫色簪花色泽略显不适,我那屋里有对香纱做的玉兰簪花,是特地留给你的,不如敏姐儿去舅母屋里坐坐?”

    本被兄长轻喝了两句正不悦的胡敏立即点头,“四舅母果真疼我。”

    她二人告退,陆文雅望了眼儿子,后者亦起身道:“外祖母,我去前院找大表哥与二表哥。”

    陆老夫人应允,后屏退侍女,只留几位亲信在旁随侍。

    正欲询问,谁知胡陆氏已然开口,却是冲着旁边的俞妈妈吩咐:“妈妈,你们也退下吧。”

    闻者望向自家主子,见其颔首方退出屋外,心底却忍不住疑惑:姑太太这是怎么了,连她们都要潜退?

    胡陆氏随即就从位上站起,几步上前跪在对方跟前,“母亲,您这回可真要帮帮女儿。”

    “这是怎么了?阿雅快起来说话。”

    许久未过府的女儿行如此大礼,慌乱央求,陆老夫人虽方才已隐约不详,然终究不明所以。

    过去拉女儿起身,见后者不起,连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陆氏满脸颓败着急,“娘,是老爷,老爷他一时糊涂,犯事了……”

    陆老夫人本前弯着身子,听到这话,脑中一空脚下便是踉跄。

    胡陆氏见状,这才起身去扶,嘴上仍是乞求:“娘,女儿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来求府里的。老爷私收贿赂的事要是被查出来,回头不说官职不保,怕是还得有牢狱之灾。”

    姑老爷胡恒瑞在刑部当差,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却担着上报案事的职责。

    有些案子,报上去了或许不定能被关注严办;但若未报上去,那苦主便真是有冤亦无处可诉。

    见对方沉默不语,胡陆氏唯恐其不知此事之严重,便将来龙去脉都细说了番。

    原来,胡陆氏的丈夫因为私下收了被控人的银钱,悄悄将有些案件的诉状书压了下来。

    这等事,过去亦不是没做过。

    只可惜此次是命案,苦主报了官迟迟不见动静,最终闹起来惊动上面。

    东窗事发,派人来查,姑老爷这方慌了。

    胡家在名门集聚的京都本为低户,如今出了这事,除了求到陆家来,还能有什么法子?

    陆老夫人听后大怒,骂道:“混账!姑爷做出这种事,侯府能有什么办法?”

    胡陆氏忙又跪在亲娘膝下,哭道:“娘,刑部里收银子的本不止老爷一人,可如今事发,老爷却要被推出去,这不公平!

    娘,无论怎样,他是您的亲女婿,您不给想想办法,他可就真没活路了。”

    “阿雅,”陆老夫人去拉她,皱着眉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侯府哪还是昔日的侯府?你大哥不得圣上信任,如今在朝中也说不上话。”

    “大哥说不上话,总有人能说上话。”

    胡陆氏攀住对方胳膊,“当初,您把我嫁进胡家,现在胡家遭难,娘您难道就真的要不管女儿吗?”

    当年,德安侯府尚是先太子外家,门第高人一等。作为太子妃亲妹的胡陆氏,早早便与另一望族甄家的嫡子定了亲。

    谁知后来太子遇事,甄家恐受牵连,宁退亲改娶荣国公府庶女过门。

    德安侯府本就受太子之案牵连,胡陆氏闺中又被退亲,这方只能匆匆将她许给门第稍低的胡家。

    如今她说出这话,陆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哪能听不出其中的埋怨?

    女婿出事,她自然紧张,可女儿这样来逼自己,却真教人寒心。

    陆家的状况,她又不是不知……

    “娘,娘,”胡陆氏连唤两声,突然问道:“女儿听说,琼姐儿从周家回来了,是吗?”

    陆老夫人眸光恍然,原来刚所谓的“总有人能说上话”,是指荣国公府。

    她尚不曾回应,又闻眼前人低道:“这回来查老爷的,便是荣国公府的二老爷周给事中,他可是琼姐儿的舅舅。”

    “你想琼姐儿出面?”

    胡陆氏目露希冀,点头接着道:“周国公爷跟老夫人素来就疼琼姐儿,她若开口,定不会拒绝。

    何况,太子妃与琼姐儿又姐妹情深。女儿相信,只要琼姐儿肯帮忙,老爷的安然,不就是周家一句话的事?”

    陆老夫人却是摇头,“阿雅,你如今嫁了人,却是越来越糊涂了!

    姑爷的这种朝堂之事,你让琼姐儿怎么去开口?你就是再着急紧张,如何能连狼都丢了?”

    “娘!女儿以前是不这样,可这胡家的门,是我想进的吗?”

    胡陆氏却也委屈,“当初那明明是我的未婚夫,过府来瞧见了她周氏的庶妹,后退亲改娶,就这事我还没怨琼姐儿她娘呢!”

    口中的周氏,自是她的先大嫂陆周氏。

    提及这事,陆老夫人沉默半许。

    又对上亲女哭红的双眸,终似妥协了道:“珏哥儿最近身子不好,你大嫂与琼姐儿都在清风小筑里。你身为姑姑,过府一趟,去瞧瞧侄儿吧。”

    闻者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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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拒绝

    庭前风起花落,芳草清香浮动。

    西次间的横堂案上,玉瓶储新枝,娇蕊盈盈而绽,姿曳生辉。

    未初时分,陆思琼午寐初醒,望着茜红色的弹珠帐幔,有片刻征然。

    不过才睡了半个时辰。她别别嘴,眨了眨眼径自朝里翻身,心头微燥,这床她睡不习惯……

    合上眼,似又过了许久,她翻身朝外,木木的睁眼望向珠帘。

    睡不着了。

    轻微的脚步声入耳,见是书绘,陆思琼以为是珏哥儿那边有事,开口低问:“可是有事?”

    她向来眠浅,就寝的时候最烦有人时不时的近身瞧这瞧那,身边当差的婢子都清楚。

    故书绘突然进来,定然有事。

    “姑娘醒了?可是婢子惊扰了您?”

    陆思琼从床上坐起,摇了摇头,伸手取过旁边海棠花缠枝的落枕放在身后,没精打采的靠着,显然是不愿起来。

    书绘便过去替主子扯了扯被子,轻道:“回姑娘,是二姑太太带着表少爷和表姑娘过府了。

    姑太太刚到院子里来看四少爷的病况,还惦念了您。夫人便让奴婢过来瞧瞧,请您醒了之后过去说话。”

    闻言,陆思琼秀眉微蹙,“二姑姑还在院子里?”

    书绘颔首答道:“在呢,夫人在厅里陪着。”

    陆思琼将身上锦被又往上扯,整个身子则往下一蜷,懒懒的说道:“她们问起,你便道我还未醒。”

    二姑太太同自家姑娘不亲近,书绘听到这话便知眼前人是不想去见。

    想了想,不由添道:“姑娘,奴婢见二姑太太的架势,来瞧四少爷是假,寻您才是关键。

    若是往常,奴婢们何时见她进侯府去娇园寻过姑娘?姑太太刚主动提起您,夫人又几次催着奴婢过来,想是有要事找您呢。”

    既是特地而来,那不见着陆思琼是不会甘心离去的。

    床上的人不耐怒了努嘴,二姑姑怨当年娘亲的庶妹嫁给她原先的未婚夫入了甄家,而甄家如今又是炎丰帝外家,心底的怨愤从没少过,是以过往待她亦不曾有过好颜色。

    她不是个爱贴冷脸的人,二姑姑疏远自己,那自然就鲜少走动。

    此时却说主动要见自己,难道还有好事不成?

    磨蹭了会,却不是躲事的性子,便掀了锦被下榻。

    书绘忙招呼外头的丫环送水进来,亲自服侍起更衣洗漱。

    陆思琼任其系扣理袖,突然似想起了什么般,询道:“对了,竹昔身子怎样了?好些没有?”

    竹昔与书绘均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婢子,上回去外祖家没几日竹昔受寒不适,便先潜回府休养了。

    闻者笑着答话:“姑娘您还记着。竹昔拿了您给的方子去药铺抓药,吃了几天已然大好。只是未料昨日您会回府,刚从家里来,此刻人怕已经在娇园里候着了。”

    “没事就好。”

    更衣漱毕,陆思琼去了厅堂。

    胡陆氏早已翘首企盼,见着来人忙站起身,三步并两的过去想握侄女的手,口中热切道:“琼姐儿来了,姑姑许久未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她心底不喜陆思琼,姑侄间亦从不亲近,此时说出这话,显得分外别扭。

    宋氏坐于主位,心中不定。

    琼姐儿的性子最是鲜明,本身亦有主见,小姑子刚才所说之事,怕是没谱。

    果然,眼见着胡陆氏的手就要够着琼姐儿衣袖,只见后者已不露痕迹的侧身朝主位走来,宋氏忙恢复了常色。

    陆思琼请了安,唤道:“母亲。”

    “琼姐儿来了,快坐。”

    宋氏下令,绿莲即过去引她到左首位的梨花靠椅处。

    丫鬟入内上茶,陆思琼单手抚着粉瓷茶壁,宁静不语。

    胡陆氏望了眼长嫂,见其不替自己开口,难免有些尴尬,坐回原位主动道:“琼姐儿的芳诞快到了吧?姑姑记得是四月初二。”

    “烦姑姑记着。”她淡淡接话,垂敛想着对方何时才会切入主题。

    小姑到底是陆老夫人允了过来的,虽说琼姐儿是这般淡然的面色,但宋氏怎么着也不能不给婆婆颜面,便给旁边的红笺递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领着屋内随侍在旁的丫头都退了出去。

    陆思琼的手从瓷盏上挪开,抬起了眼眸,眸底一片清明。

    胡陆氏顿时只觉底气不足,内心彷徨。

    琼姐儿显然有所洞察,并已暗中摆明了态度。

    可思及丈夫前程,终究还是拉下了脸,含笑亲热道:“听说琼姐儿昨儿才从荣国公府回来,姑姑刚去瞧了珏哥儿,已然清醒不少,我听你母亲说,这都多亏了你。”

    长辈褒奖的话语,陆思琼自幼没少听。

    真心与否,亦能相辨,尤其是在知晓会有下文的前提下,自是更宠辱不惊。

    她恬淡的回以一笑,后望向宋氏,言道:“姑姑谬赞了,珏哥儿的身子,是亏得母亲费心照料。”

    “你这孩子,就是喜欢谦虚。”

    胡陆氏处事说话显然没有四夫人的得体到位,心底里不喜这侄女,便是想表达亲切,亦是牵强。

    她呵呵笑了,沉默半许不知如何开口,就望向长嫂。

    宋氏收到眼神,虽有不愿,却仍替她说了话:“琼姐儿,母亲让您过来,是有件事想你帮个忙。”

    “二姑姑的事?”陆思琼转望向对面。

    这是让胡陆氏自己说的意思。

    宋氏忽然有些感动,琼姐儿没让她为难。

    胡陆氏便不得不开口,可她到底心骄,不太愿意跟个不顺眼的晚辈服软示弱。

    然又形势所迫,终是颇不好意思的言道:“其实这事事关你姑父,本怪难为情的,不过,好在都是一家人,姑姑也就不跟你客套了。

    琼姐儿,你也知晓,你姑父在刑部当差,近来周给事中有些公事方面,或是会让你姑父不太好做。你常出入荣国公府,周给事中又是你二舅,你看能不能……”

    丈夫贪污受贿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但陆思琼是何等聪慧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明白了来意。

    她这位姑姑,从来都心高气傲,能来跟自己开口,可见是已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明白过后,心中却是大骇,断断没料到是朝堂之事。

    祖母居然会同意让姑姑来找自己……

    视线又凝向高坐在上的继母,后者许是心虚,并不曾与她目光交接。

    “琼姐儿?”胡陆氏好声好气,摆足了善脸。

    陆思琼站起身来,摇首道:“姑姑,这事侄女无能为力。”

    见对方又欲开口,接着再道:“姑父有事,我亦心忧,然思琼虽年幼无知,有些道理却也明白。

    外祖父与外祖母对我有抚育之恩,我哪怕不能投桃报李,却也绝不可贪得无厌,拿这等大事去让他们难做。

    既涉及刑部公事,姑父若是清白,那无论谁去查都不会有事。如若不然,寻我二舅又有何用?届时,岂不是连累我二舅也被治个包庇徇私的罪名?”

    “琼姐儿,你这是不肯替姑姑开这个口了?”

    她回绝的话说得太直接,丝毫不留余地。胡陆氏气从心来,语气不由凌厉了几分:“我是你亲姑姑,找你办点小事,你竟这样不给颜面?

    周国公爷是你外祖父,对你有抚育之恩,可你到底是陆家的女儿,我大哥生你一场,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亲姑姑不会拿这种事来为难做侄女的。”

    陆思琼亦是强硬,冲胡陆氏微福了身,“思琼并非不敬姑姑,着实这事爱莫能助。”

    话落,转向宋氏又一欠身,“母亲,若没有其他事,我想去瞧瞧四弟就回娇园了。”

    得后者颔首,她转身欲走。

    却被胡陆氏抓住了胳膊,只闻身后人叱道:“这是你祖母吩咐你的,难道在琼姐儿你心里就只有周家,连自己的祖宗姓甚都忘了吗?!”

    陆思琼身躯挺直,语气不卑不亢,“思琼是陆家的女儿,从不敢忘。”

    话落,挣了她的束缚就抬脚离去。

    胡陆氏怒形于色,眼睁睁的望着那道细影消失在门口,忿怒不得发泄,转身朝长嫂怒道:“嫂嫂,你刚为何不出声?你是她母亲,你说话她还敢不听吗?我瞧你是没将娘的话放在心上。”

    “这事本就强人所难……”

    宋氏刚开口,就被打断:“什么强人所难?周家老公爷和老夫人对琼姐儿素来百依百顺,这事若换在别人府上,或许还真有所顾忌,但周家是何等门第,那是周太后的娘家,这点小事谈得上什么为难?”

    “二妹,话不能这么讲。”宋氏起身,面色亦是愁苦。

    作为出身不高的填房,压不住继女,亦不能得罪婆婆与小姑。

    夹在中间,着实为难了她。

    “我刚就说,琼姐儿不是容易糊弄的,是非曲直,她心中明白的很。”

    宋氏只能劝起眼前人,“姑姥爷的这个事,你是她亲姑姑她都不肯出面,我这做继母的,难不成说话她就能听?”

    “呵,别以为我不在府里就不清楚。”

    胡陆氏嘲讽,冷道:“你虽是琼姐儿的继母,但瞧她对珏哥儿与瑶姐儿的在意,哪里是没把你放在心上的意思?琼姐儿最是护短,四弟妹往日有什么做过的,她不都帮着你出面?

    大嫂,你刚若肯替我说上几句,琼姐儿能走得这样干脆?”

    她哪怕嫁入了胡家,但身上总带着侯府里自幼养成的嫡女娇气,对这位出身卑微的大嫂,亦不看重。

    何况,她还有亲娘兄长在,哪里需要忍让宋氏?

    说完不等解释,性急急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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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是本土女,非万能完美,会带点闺阁里娇养出来的脾性,亦有些傲然。亲们看简介就知晓了,她做事有自己的原则风格,说话就是这样干脆直白,最初设定如此,希望不会招大家讨厌。

    晚上还有一更,打滚求推荐票,么么哒~

第十二章 赞许

    陆思琼来到珏哥儿屋外时,凑见千岚自内撤了饭菜交给廊下的丫环。

    “二姑娘您来啦。”

    几人行礼,陆思琼点点头,目光落在俱是鱼肉的佳肴上。

    千岚见状,无力的解释道:“四少爷近来进食本就极少,奴婢们担心主子身体挨不住,想着今儿他服了您的药后好上许多,便让厨房送了饭菜来,谁知四少爷仍是没有胃口,分毫未动。”

    “四弟他燥热积滞,先前就耗津伤液、燥结脏腑,如何还能用这些吃食?”

    陆思清了皱眉,吩咐道:“去让厨房做碗凉枢来。”

    千岚不可思议,“凉枢?”

    见对方肯定,虽颔首却仍试探的低问道:“姑娘,四少爷先前元气大伤,如今难道不该滋补固元,如何还让他吃这个?”

    “四弟阴血亏虚,肠失濡润,便是想要补元,亦不能急在一时,快去。”

    千岚没听懂原理,却也不敢再多问,忙应声而去。

    陆思琼这方入内。

    珏哥儿正靠在床上,虽仍体虚面白,可清早一剂白虎汤入腹之后,清热解许,人比早前清醒了许多。

    他已知事,平时与嫡姐虽亲疏有度,但此刻心中亦明白是谁治了自个,满是感激的唤了声“二姐”。

    陆思琼冲他笑了笑,走上前坐于床沿,低声叮嘱道:“以后身子不舒服,不能不说,否则受苦的还是自己。底下人若有服侍不周到的,也要跟母亲说,你是当爷做主子的,没必要去迁就忍让谁,明白吗?”

    “谢谢二姐。”闻着点头,目光真诚,眸底似有热泪萦绕。

    她伸手,替对方拢了拢被角,继续道:“我吩咐千岚去厨房拿了碗凉枢来,等会你用点然后歇息,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珏哥儿仍是听话的点头。

    陆思琼便站起了身,说到底她跟眼前人终究不是同胞姐弟,平日沟通得少,关系不亲密,并没有多少话题。

    却不知身后,珏哥儿的视线紧随了移动,及至她离屋,仍久久不曾收回。

    他已启蒙,很多事藏在心里,可不代表分不清好坏。

    幼时总听人道,这位父亲原配所生的嫡姐心气极高,对他乃至母亲妹妹都是排斥无好感的,故总刻意保持着距离。

    然而,这回他出事,替他出头忙碌的,恰恰就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嫡姐。

    开个药方虽说不是很难,但二姐从提笔的那刻起,身上就担起了自个安危的责任。

    原先,她若不站出来,亦无人会怪她,何须顶着这份被人质疑的压力?

    人的直觉最是敏感,刚对方不过几句话,却是真暖到了他的心窝里。

    二姐表面不说,可心中有他这位弟弟。

    宋氏刚进屋,便见儿子坐着不言不语,眼神呆滞,以为又是哪里不适了,忙赶过去问了道:“珏哥儿,可是又哪儿不舒服?娘让人将你二姐请来。”说完就招手要让宋妈妈去把陆思琼给追回来。

    “娘,孩儿没事。”

    这一句对话,可激动坏了宋氏。她眉眼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额头,“不热了?珏哥儿你的烧退下去了。”

    “嗯。”珏哥儿与母亲对视,眼神清明。

    宋氏大喜,连连赞道:“果真是琼姐儿的药起了作用,早晨见你虽有好转,却仍是昏昏沉沉的不知娘在说些什么,这会子是真好了。”

    顿了顿,又问儿子是否饿了,唤来红笺命其去厨房传膳。

    珏哥儿出言阻止,“娘,二姐已经让人去厨房做凉枢了,她说我现在不适合吃其他的,孩儿也没什么胃口。”

    宋氏本不愿儿子大病之后吃那等粗糙的东西,却在听得是陆思琼交代的之后,便没了意见,颔首慈爱的道好。

    待等千岚取了凉枢回来,宋氏亲自喂他服下,满满的一碗,全用完了,竟是未吐。

    等珏哥儿睡着,宋氏交代屋里人仔细服侍了准备回锦华堂,刚出院子迎面却遇到静安堂的大丫鬟琉璃。

    老夫人请她过去。

    不用说,亦明白是何事,宋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对来人道:“知晓了,你先回去,我回屋换件衣裳就过去。”

    送走琉璃,她便对身边人叹息:“姑太太这事,想来是真盯准了琼姐儿。可琼姐儿的决定,从不轻易改变,又岂是我就能说动的?”

    暖风熙熙,午后的天空若澄明透彻的碧玉,剔透无暇。

    娇园里的海棠及早花期,点点胭红若雪中寒梅,香雾转廊,崇光轻泛。

    刚进院门,竹昔便迎了上来,笑呵呵的福身乐道:“姑娘。”

    竹昔是周妈妈的小女儿,正值豆蔻年华,着了件淡绿色的棉纱小袄,亭亭站在院中,鲜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陆思琼与她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凡。周妈妈总嫌女儿不够稳重,这却是她最看好的一点。

    “身子都大好了?”

    “姑娘您的方子最是有用,奴婢两服药下去早好了。本想着再去您跟前服侍,又恐夫人不准,便只能巴巴的盼您回府。”

    她心性活泼,平素在娇园里亦得主子宠爱,说话偶有撒娇。

    陆思琼并不介意,佯嗔了道:“怪你自个身子娇弱,刚到外祖府上没两日便病了,如今怨在家里无趣,怪得了谁?”

    竹昔无话可接,最后只得苦笑:“姑娘您每回都编排了奴婢寻乐。”

    几句话惹得满院子都欢笑了起来。

    进了屋,陆思琼吩咐人将暖炉撤去,“这天渐渐暖和起来了,等夜深的时候在床幔上挂两个镂空银熏球便罢。”

    “姑娘,您身子可受不得寒气,各屋里现还都用着呢,不如晚些再撤?”书绘不放心。

    陆思琼摇头,“无碍,师姑给我留的驱寒丸还有,且这几年我底子也好了许多,不妨事的。”

    话中的师姑,便是从小替她调养身子的妙仁师姑。

    妙仁师姑医术高超,不但替她治病,亦传授医术,陆思琼对医理的许多认知便是得她真传。

    二人感情甚笃,只可惜师姑行踪成谜,往日在京城时,从不出荣国公府半步。

    亦无人知其来历。

    书绘等人皆是她近侍,自是了解,见主子思念,不由跟着道:“师姑自去年八月离京,至今已半载有余,往年便是离开,但逢姑娘生辰,无论如何都是要回京替您祝贺的,这次怎的……”

    她的话,正中陆思琼心底,忍不住忧虑接话:“师姑定是出事了。”

    否则,如何还不回京?且连封信都没有。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前几日,陆思琼尚在周府时,跑去问外祖母,得到的仍是音信全无的回答。

    “姑娘莫急,师姑本领那么大,又有一身好功夫,绝不会有事的。”

    竹昔年纪虽小,却最通主子心意,“没有写信回来,许是有事耽搁了,姑娘且再等等,说不准等下个月您芳诞之时,师姑就出现了。”

    陆思琼却仍不安心。

    脑海里止不住浮现出昨日在周家见到的那名男子,当时对方的眼神,尤其是在听得外祖母道出“表姑娘”之后,那种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探究……总让她隐隐觉得,对方是冲她而来。

    她天生敏锐,直觉极准。

    那名男子的到来,定然与师姑有关。

    这是陆思琼昨夜的猜测,虽无实据,却就是莫名的肯定。

    开春后的这几月来,陆思琼总不时梦到师姑,回回尽是其身陷囹圄之境。

    外祖父惜她担忧之切,便派人出去寻找,只可惜至今总无进展。

    她满怀愁闷的靠上暖炕,随手取了多宝槅上的《医镜》翻阅。

    这是师姑留给她的。

    看着医书上记载的珍药解说,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又小眯了会,等再睁眼,已是暮色四合。

    传了晚膳用毕,便起身又往清风小筑而去。

    替珏哥儿诊完脉,提笔调整了药方剂量:将原方里的石膏改用五两,赭石改为两半,且仿白虎加人参之义,又加野台参三钱。

    吩咐下人再次煎汤,珏哥儿徐徐温引下,仍吐药一半,大便仍未通下。

    宋氏略显慌乱;陆思琼轻轻蹙眉,却不焦躁。

    思忖片刻,考虑到珏哥儿先前服药过猛,以致肠胃大伤,于是变汤为散。

    用生石膏细末一两,赭石细末四钱和匀,叮嘱宋妈妈为一日之量,鲜茅根四两,煎汤分三次将药末送服。

    这是明日的方子。

    宋氏闻言照做,如今亦只能信她。

    陆思琼叮嘱完毕,便福身告退。

    宋氏望着对方背影,想起午后静安堂内婆婆的叮咛,张了张口,却是没唤出声。

    次日,珏哥儿按新方服药。服后分毫未吐,下燥粪数枚,小便则甚畅利。

    翌日,陆思琼又更仿白虎加人参汤之义,改用野党参五钱,煎药送服从前药末,又下燥粪数枚。

    后调养数日,珏哥儿病始霍然痊愈。

    张御医从宫中回府之后,被德安侯再次请来替珏哥儿诊脉。

    他把脉之后连连颔首,问宋氏拿了先前所服药方,待看之后,不由赞道:“小少爷这病已然痊愈,只是不知这些方子是出自哪位大夫之手?

    竟然能想到用生石膏与赭石相伍以达通便之目的。此二药质量而坠,直接服其细末,更可直趋下行,使通热结之力得以充分发挥,且石膏善清里热,热邪清而不语燥粪互结,则其便自下。”

    又见药方中有生石膏、代赭石细末,曾先后用野台参和鲜茅根煎汤送服之言,张御医不由摞了胡子指着同德安侯激动道:“野台参可补气生津,用其之意是伏气所入较深,惟正气旺盛,才能鼓邪外出。白茅根滋阴生津,并善清脏腑之热。

    热清不与燥粪互结,津液充足则肠道自润,故小少爷便秘之症可除。这位大夫若不是深谙医理药性,焉能有如此配伍之妙?”

    宋氏听到儿子病情确实已然痊愈,自是开怀,以致张御医后面所言,并未如何细听,只知是琼姐儿的本事能耐。

    然德安侯听后,面色虽然如常,心中却是别扭。

    他嫡出的闺女,被人当成市井里以医谋生的郎中了……

第十三章 来访

    德安侯致力于朝堂,家中子女姨娘的事素来交由妻子宋氏打理,鲜少过问。

    因而,当塞华到娇园传话,道父亲要她去外书房之时,陆思琼感到格外惊诧。

    内心于期待中泛着欣喜,却又有些迟疑,不知父亲是否亦是为了二姑父的那件事……

    因那日她回绝了姑姑,近来连带祖母待她都冷淡了许多。

    虽不明显,然相处间,总能察觉。

    珠玑阁坐北朝南,是座二层的阁楼,院内墙隅处植了大片的金棣棠梅。

    这时节,棣棠柔枝垂条,金花满树,一眼望去,别具风姿。

    踏上走廊,将书绘与竹昔留在下面,陆思腔身随塞华上楼。

    绣鞋踩上红漆木梯,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衣袖里握着木匣的右手紧了紧。

    父亲喜诗弄词,最擅书法。

    徽墨乃墨中佳品,其色泽黑润,舐纸不胶,入纸不润,香味浓郁,宜书宜画,素有“落纸如漆,万载存真”之美誉,颇受文人推崇。

    这是上回在荣国公府时,外祖父见她习字颇妙而赏的。

    陆思琼亦擅书法,闲来无事时摹上一帖。可这方宝墨,却总舍不得用。

    转瞬间,已至门外,塞华敲了门于屋槛外禀道:“侯爷,二姑娘到了。”

    “嗯,让姑娘进来。”

    塞华应声推门,弯着腰做了请的手势,语态恭敬:“二姑娘,请。”

    陆思琼颔首,提步入内。

    屋内窗牗大敞,清风徐徐,虽闭门却并不闷热,显得分外明亮。

    德安侯坐于紫檀桌案前,手持了本古籍正阅,因翻卷着,陆思腔见能观其蓝皮盖封,却不得其名。

    她上前福身,“女儿给父亲请安。”

    德安侯搁下手中书籍,抬头望向女儿,招招手:“琼姐儿过来。”

    陆思琼应声上前,视线越过墙上的四君子图,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将手里的这方徽墨送予父亲。

    她尚沉默间,对坐的人却出了声:“为父问你,你二姑姑是不是私下来找过你了?”

    德安侯为人干脆,虽是文人却并不爱拐弯抹角,尤其面对的还是自己女儿,更不必含蓄客套。

    寻她过来的目的开门直言,见对方愣愣的注视自己,正色再道:“琼姐儿,这事你暂且别管。你是个闺中姑娘,别什么事都掺和进去,回头见了你外祖父与几位舅舅,亦不要提起这事。”

    原以为是怪她拒绝了姑姑,不成想是这番意思。

    陆思琼心情明霁,点头应道:“女儿明白轻重的,请父亲放心。”

    右手间木匣下滑了些刚要取出,却见父亲又满脸严肃的开口:“还有,为父平时忙碌,对你难免疏忽管教。可你是我陆家的女儿,有些关系亲疏远近心中自该分明。

    周国公爷与老夫人待你再是亲近,终究不是亲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别每回从周家回来都尽得了好处,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们陆家图那些个东西呢。”

    陆思琼握着木匣的手瞬时收紧,又慢慢的挪进了衣袖。

    她羽睫轻扇,敛去了笑意,规矩的应道:“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嗯,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德安侯话落,又拿起了手中书卷。

    陆思琼抬眸看他,坚毅分明的轮廓上找不到渴望中的丝毫暖意,压下心头失落,欠身退出了屋。

    塞华送她下楼,及至离开珠玑阁,陆思琼都没有任何表情。

    父亲的心里,终究只有家族荣誉。

    唤她过来,亦无非是担心她年少无知,会在外祖父跟前说错话,将话柄落给外人……

    掏出袖中木匣,上好的描金楠木盒子,暖阳下夺目熠熠,却再无了欣赏的心思。

    耳旁似又回响起父亲冰冷肃然的嗓音:别每回从周家回来都尽得了好处,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们陆家图那些个东西……

    父亲心气高,不喜她收旁人家的贵重物品。

    可这些个东西,在陆思琼眼中,只是外祖父对她的疼惜。

    现儿告诫她要跟周家保持距离,不能让人想成攀亲附荣,可当年又为何要将自己交与周家抚养?

    陆思琼的童年记忆里,最为深刻的便是外祖母的静颐堂,身边亲近的除了妙仁师姑,便是待她视如己出的大舅母沐恩郡主。

    那么多年的情分,她从未将周家人当成父亲口中的“外人”。

    “咦,姑娘,这方墨您留了许久,不是打算献给侯爷的吗?”

    竹昔嘴快,只等问出来才留意到主子颜色不对,后面的话便吞回了喉间。

    陆思琼未答,只将匣子递给她,“拿回去收起来吧。”

    竹昔捧着,双眼迷茫,垂头看了会匣子发怔。

    再抬眸,见前方主子已然提步,又忙跟了上去。

    回到娇园,陆思琼心情仍显低潮,空闲时又总挂念不知踪向的妙仁师姑,坐在小书房里,看什么都兴致缺缺。

    自她记事起,师姑就在她左右,陆思琼总觉得她身上藏有秘密。

    否则,何以每回都不敢在京中久留?

    称是外出游历,却更像在躲着什么人。

    外祖父与外祖母定亦知晓其来历,只是不说,或者说不能让自己知晓而已。

    陆思琼本不在意这些,只要关切在乎的人陪在身边即可,可师姑这回离去这么久,她心中甚是不安。

    但愿她没事……

    心中祈愿着,隔着轩窗却见小厮匆匆跑进院子。廊外的南霜上前问了话,随即只见她转身笑着朝书房这儿来。

    “姑娘,荣国公府的四姑娘来府上瞧您了。”

    四表姐?

    自那次匆匆回府后,倒是有些时日没见她了。

    想起上回四表姐在外祖母屋里说笑的场景,陆思琼脸上泛出笑容,起身就走了出去。

    荣国公府的四姑娘周嘉灵乃当今太子妃亲妹,其母沐恩郡主又是皇叔裕亲王之女,身份尊崇。因着府里二姑娘的缘故,常常过府,侯府上下对她并不陌生。

    周嘉灵对娇园亦是轻车熟路,刚进院子瞧见亲自候着她的人,含笑的伸出手就唤:“琼妹妹,我来瞧你,可是高兴?”

    “可巧正无聊着呢,表姐你能过来,我自然开心。”

    陆思琼笑容满面,两人携手进了屋。

    茶水瓜果摆好,姐妹俩便潜退了其他随侍,屋里只留几个亲近的婢子。

    “表姐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叫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是突然过来,怎么给你惊喜呀,傻妹妹。”

    周嘉灵素来喜欢取笑,喝了口茶添道:“大姐出阁后,府里就清冷了许多。你又不常过去,我在家烦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便只能主动过来寻你了。”

    她口中的大姐自是荣国公府的嫡长女周嘉云,如今人在宫闱,想见上一面可是困难。

    陆思琼当年母逝之后被接去周府,便是大舅母沐恩郡主带着抚育,因而三姐妹感情素来亲密。

    提起周嘉云,她亦是怀念,叹道:“大表姐进了宫,真是快两年没见着她了。”

    “是呢。”周嘉灵支着下巴,表情失落。

    若说思念,自是她这做亲妹子的更多。

    陆思琼见不得素来笑容不减的四表姐露出这等表情,扯开话题道:“不过府里还有三表姐啊,你怎么会闷得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荣国公府的三姑娘周嘉乐年十四,在周家与她们年纪最为相仿。

    “三姐?”

    周嘉灵别嘴,不以为意道:“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就不爱跟她一道玩。何况,她近来忙着呢,哪有功夫理会我?”

    在陆思琼看来,三表姐除了爱逞强出风头外,为人还算可以。

    偏生,四表姐就惯受不了她这点,因而眼前人平素有什么话,都宁愿对自己说。

    这方还没再开口问三表姐近来所忙何事,只见对面的四表姐突然就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的故作神秘道:“妹妹,你还记得那日离府时,府上来的那位远客吗?”

    怎会不记得?

    当时陆思琼还被眼前人拽着对人评头论足,何况又遭陌生人莫名注视了番,外祖母反常的送她回陆家,想她忘记那人都难。

    “怎么了?”她好奇发问。

    周嘉灵正了正坐姿,回道:“那天没到时辰,祖父就回府见了那男子,还将人安置在了外院,当成了贵客呢。”

    接着又似想到什么,绷着脸不悦道:“见他时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谁知却是个莽汉。次日景凡表哥过府,谁知那人自己溜达到了内宅里来,遇见景凡表哥时,非拉着人出去骑射。

    景凡表哥平素何等性子的人,哪里理会他?若是识相的人,自不会强人所难,可那人上前两步,却是将景凡表哥直接摔了个过肩……”

    “啊?”

    陆思琼本是欢乐,等听到这句,诧异道:“怎会这样?那人认识龚二爷?”

    “景凡表哥才不识得他呢。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莽汉,一点规矩都不懂,内宅那等地,也是他个外男可随便闯的?”

    周嘉灵似乎对那人意见颇多,嚷了个不停:“祖父祖母知晓后,还护着那所谓的贵客。

    说来也奇了,景凡表哥被人莫名欺负了,蕙宁公主竟然没有来追究。”

    闻言,陆思琼微滞。

    蕙宁公主乃天子胞姐,往常最是护短,这回居然不替儿子出头?

    探身询问:“表姐可知那人的来历?”

    “只知他姓韩名邪。我这两天缠着祖母打听,没问出来,今日还被我娘给训了顿。”

    提起这个,她就委屈,“娘说那人不是我能打听的,让我少管这事。我一气,索性就跑来找你了。”

    大舅母为人宽和,待她这外甥女都素来疼爱,何况是亲闺女?

    陆思琼隐隐觉得韩邪身份不凡,可连表姐都不知就里。

    抬眸见其表情哭丧,刚想安慰几句,却听对方幸灾乐祸了道:“不过他初至京城水土不服,这两日连床都下不了,祖父跟父亲正愁着给他找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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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小院子童鞋打赏的平安符~

第十四章 庶妹

    周嘉灵说了许多,皆是关于那名外来男子的,陆思琼隐约觉得,四表姐对他很感兴趣。

    “……妹妹,你说那人是否过分?且不管他是受何人所托来府里送信,可我们周家礼待收留他,他却这样不自觉,将国公府的宅子当成自家后院似的,想去哪就去哪,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狂妄无礼的人。”

    她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颜上表情激动多变,倒引得听者好笑。

    周嘉灵见对方笑然,不由佯装恼了嗔道:“琼妹妹,你怎的还笑?”话落,伸手就去就挠对方痒痒。

    陆思琼素怕这招,后仰了身子歪在暖炕上躲个不停,嘴上连连告饶:“好姐姐,不笑了,我真不笑了,你饶了我吧……”

    周嘉灵虽比她年长,可自幼被宠着长大,女儿家捉弄的心思颇为浓烈,何况此时又是私下,哪里肯轻易停手?

    姐妹俩打作一团,笑声不时飘出屋外。

    陆思瑾刚踏进娇园,便被这阵欢快的笑声吸引。

    她脚步顿在院口的石阶上,目光自然而然投向声源处,心中想象着平日端庄高贵的嫡姐,私下里与人吵闹玩乐时的模样。

    南霜跟宝笙本在屋廊下侯侍,见人进院,两人对视一眼。

    宝笙转身通禀,南霜迎上前微微一福,“四姑娘安。这时辰,不知姑娘怎的有空过来?”

    奴承主意,虽说面上笑吟吟的,语态却不亲热。

    陆思瑾似察觉不到她的冷淡,谈笑得体的说道:“姨娘做了些点心差人送到兰阁,我见有姐姐喜爱的藤萝饼跟榆钱糕,便送过来请姐姐尝尝。”

    她身后的婢女听雪,手中持了个雕漆食盒,适时的往前一步。

    南霜唇际笑容不减,引了路接话:“四姑娘客气了,娇园里从不短这些吃食。再且,既是王姨娘特地给您做的,再送过来让我家姑娘收了,岂非过意不去?”

    “不过就两道点心,有何好过意不去的。”

    陆思瑾莞尔,添道:“望姐姐莫嫌弃才是。”

    屋里早已息声如常。

    锦帘掀起,进屋,便见嫡姐与周家姑娘并坐于炕上。

    其间的梅花式填漆小几上摆着各式瓷碟,盛列的点心无一不精致,好些她甚至连名都唤不出来。

    若说刚还觉得南霜这丫头说的话是在拿乔,此刻她心里却真开始犯虚。

    自己拿这样的点心来……

    视线交接,陆思瑾阖眼敛下万般思绪,挥手让听雪将食盒放于圆桌上,展笑复述道:“二姐,今年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极早,姨娘做了藤萝饼,我给拿来你用些。”

    “四妹妹有心,倒是劳烦王姨娘了。”欢闹时被人打断,任谁都难有好语气。

    何况陆思琼对王姨娘母女本就无好感,又见对面表姐神情亦是无趣,是存了心思要早些打发来人,睨向听雪摆在桌面上的那碟子藤萝饼,视线却有片刻凝征。

    她沉默着,还未开口,旁边人却先出了声,“陆四姑娘果然心思玲珑,这藤萝饼,是我姑姑生前最爱呢。”

    陆思瑾容上的笑容瞬时有几分尴尬,刚垂下眉眼,却听周家姑娘又吩咐道:“既是给我琼妹妹的,怎么不送过来?”

    几面上已摆满了碟子,哪还有余空?

    然周嘉灵的眼神紧锁着她,陆思瑾只得端了碟子过去,嗓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二姐跟周姐姐尝尝好不好。”

    紫藤花香甜雅清香,萦绕鼻前。

    陆思琼不曾动筷,抬眸望着满面真诚的庶妹,喃喃道:“四妹,其实我从不喜这藤萝饼。只是听身边人道娘亲喜欢,因而每逢紫藤时节,才会用些。”

    王姨娘乃陆周氏生前侍婢,这是不可抹灭的事实;

    是以,陆思瑾每回遇见嫡姐时,都会气短上几分。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解释什么。

    不顾对方茫然,陆思琼接过碟子,顺手又交与旁边的竹昔,“好了,点心我收下,以后不必特地赶过来。我这若有需要,自会让丫头去请你。”

    闻者眼皮一跳,心思被拆穿的窘迫致使双耳皆热了起来,心跳甚快,忙挪开视线不敢直视。

    “还有,告诉你姨娘,她如今已是半个主子,府里上下皆知她是父亲的枕边人,就不要再做那些与身份不符的事。”

    陆思琼语气肃然,话中不免带了几分冷讽:“她既有了今时地位,就算不顾我爹爹体面,也要替你这做姑娘的着想。大厨房那种地方,以后还是少去为妙。”

    “是,妹妹定谨记姐姐之言。”

    陆思瑾是不敢在娇园放肆的,唯唯诺诺的应下。

    只那低躬着的身子,似无声诉说着委屈。

    “你难得过来,本也该留你说会话的,”

    陆思琼欲要送客,然话还没出口,却又闻门外宝笙急急的声音传来:“姑娘,前院管事传话进来,蕙宁公主派了车架过府,称是公主想见您。”

    陆思琼起身,为之一愣。

    周嘉灵亦是惊诧,望着身边人问话出声:“妹妹,蕙宁公主怎么突然要见你?”

    陆思琼摇头,她更不明就里。

    她与蕙宁公主相熟,亦不过是因着周家的缘故。

    蕙宁公主乃周太后长女,当年下嫁给永昭伯府的三少爷龚时霆。

    龚家三少爷平乱有功,且身为驸马,早在先帝在位时便被加封为建元侯。

    如今龚家一府二爵,文武相辅,可谓昌盛。

    先前四表姐口中的景凡表哥,便是蕙宁公主与建元侯之子,在龚家行二;因尚未请封为世子,因而只称龚二爷。

    而在陆思琼的印象里,蕙宁公主远不似外界传闻的冷艳,待她时总温温柔柔,鲜少红脸。

    然以往去公主府,皆是小住在荣国公府时,蕙宁公主接大表姐与四表姐前往,顺带会请她。

    故而,如此大费周章的特地来侯府相请,实乃头遭。

    “二姐,既然你要外出前往公主府,那妹妹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打搅。”

    陆思瑾亦不是无眼色的,这种场合,她难道还能留着?

    虽不明白蕙宁公主为何突然召见,但公主相邀是断不可能回绝的。

    陆思琼心想着要进内室收拾一番,便也没如何留意陆思瑾,点了点头,冲外吩咐道:“南霜,送四姑娘,再让小厨房包几份新鲜的点心带上。”

    娇园里,私下亦可开火。往日,点心羹汤之类,从不间断。

    “是的,姑娘。”

    南霜掀了帘子站在门口,又恭敬的请了四姑娘出去。

    陆思瑾至娇园外,待南霜回了院子,方停在小径上。

    她转首望着墙垣,神情黯淡:“姨娘明知二姐不喜我,还让我过来。周家姑娘纵是矜贵,但二姐那性子,能容得我去巴结她的表姐?”

    年轻女孩,受了委屈难免要有怨气。

    听雪便在旁安慰:“姑娘莫气,府里向来就属二姑娘得宠。她的脾性,又何时迁就过旁人?

    咱们许是去的不是时候,打搅到了她跟周姑娘谈事,否则往常二姑娘待您虽说亦不热络,却也不至于冷淡如此。”

    “可我瞧着,周四姑娘待我也是无好感的。”

    与亲近之人,陆思瑾便不再掩心中不平:“二姐她命好,投到了先夫人腹中,是府里的嫡姑娘。往日祖母疼着,母亲宠着,连父亲也在意她,就只请她一人去书房。

    还能有整个周家傍身,万千宠爱在身,自是不会将我这庶妹放在心里。何况,姨娘当年又是瞒着先夫人使了那种手段近父亲的身……”

    言刚至此,便被不顾主仆规矩的听雪捂住了嘴。

    听雪慌张的左右遥看,见四下无人方缓了口气,提醒道:“姑娘,您怎么能说这话?仔细隔墙有耳,何况姨娘平日做的一切,甚至今儿教您来讨好二姑娘,不都是为了您的前程着想吗?

    姑娘这话要是传到姨娘耳中,准得伤了她的心。”

    陆思瑾到底不是不知事的,点头表示明白。

    扯开丫鬟的手,又羡慕似的望向娇园,应道:“我知姨娘都是为了我好,当初若没有她,亦不会有今日的我,只是……”

    只是,可惜她不是与二姐同胞。

    陆思琼对府中姐妹自有处法,虽看不上王姨娘与四妹的做法,却也不会刻意落她们颜面。

    说到底,心太小,藏不下那么多人,亦给不了她们如何重的分量。

    陆思瑾离去后,她便进了内室更衣梳理。

    换了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的蜀锦衣衫,配了同系绢裙,便坐于妆镜台前。

    见的是蕙宁公主,虽说谈不上如何陌生,却也不能草率轻视。

    周嘉灵站在她旁边,眼瞅着那锦衣上的花纹言道:“蕙宁公主不知为何,特别喜欢你用牡丹花纹的衣饰。琼妹妹,说来也奇怪,往常我也见其他人着过这类衣裳,却都没你穿着好看。”

    陆思琼忍不住笑,“姐姐这是在取笑我呢?”

    “没有,我何时糊弄过你?”

    生怕好意被曲解,周嘉灵急道:“每逢我赞你几句,你便谦虚不受,再这样下去我可要不开心了。”

    她边说还边围着绕肉步,瞧瞧镜中的人儿,又看看眼前的背影,突然嘀咕了句:“咦,琼妹妹,我发现你的容貌,出落得越来越似蕙宁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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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九贤王

    “哐当!”几乎是周嘉灵话音刚落,屏风外就传来了瓷盏落地的声响。

    陆思琼转首望去,只见周妈妈正手忙脚乱的弯腰拿帕子拭综裙上被溅到的茶渍,因垂着脑袋而看不清表情。

    她只道是对方不小心滑了手,摆手使竹昔过去,言语柔和道:“妈妈怎么过来了?你放心,我与表姐一道去公主府,不会出差错的。”

    竹昔低语关切了几句,确认亲娘无碍,方弯身拾捡碎片。

    周妈妈举步入内,至镜台旁福了身,颇不好意思的笑着告罪:“奴婢笨拙,原是沏了茶,不成想失手落地,还惊扰了两位姑娘。”

    “妈妈不必惊慌,我在琼妹妹这又不是外人。”周嘉灵笑着,和颜悦色的接话。

    后者低首,随即开口反问:“老奴刚听表姑娘在说,我家姑娘出落得似蕙宁公主?”

    “可不是,妈妈,你看像不像?”

    说着就绕到陆思琼身前去,细细端量了道:“都是外甥女,偏生就属琼妹妹尽承了公主姨母的样貌。你们瞧,妹妹的眉眼跟家里几位姑姑都不一样,却似有了皇家公主的风范。”

    且不论周家与皇室的关联,周嘉灵的母亲沐恩郡主便是亲王之女,与蕙宁公主乃堂姐妹,私下里素来就唤姨母。

    “哎哟,我的表姑娘,您这话可不能说。”

    周妈妈竟是轻颤,眼神则忍不住瞥向自家姑娘,澄清道:“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蕙宁公主是先夫人的表姐,我家姑娘承袭夫人容貌,从小模样与国公府上的诸位姑娘就相像。

    不说这容似蕙宁公主,便是与四表姑娘您,也像是亲姐妹一般。”

    “可是,我见过姑姑画像,表妹长得,”

    周嘉灵支起下巴,不确定的嘀喃道:“表妹跟姑姑不太像,再说我是公主姨母的亲外甥女都不像她,怎么就……”

    尚未说完,又被周妈妈“呵呵”着打断:“表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姐妹这么多年,怎的突然就注意起我家姑娘模样来了?”

    她问完,却又不等其答话,径自至陆思琼身旁执起案上罗列的头饰比划,“姑娘,这套宫妆千叶攒金的牡丹头面极好看,配您这身衣裳正合适。”

    周嘉灵心性浅,且刚本就是随意说起容貌,此刻闻言顿时被勾去了注意,亦跟着探身查看。

    “这套首饰我记得,是去年蕙宁公主在妹妹生辰时赏的吧?”

    她琢磨着,恍然道:“琼妹妹,我明白了,蕙宁公主召见肯定是因为你下月的生辰。”

    “公主的心思,我可猜不透。”

    陆思琼是真想不明白,虽说私下时遇蕙宁公主心情好,亦让自己随着表姐们唤她一声姨母。可对方终究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平时断不敢造次。

    “表姑娘同我家姑娘一起去公主府?”

    周嘉灵应道:“嗯,我本就是来找妹妹解闷的,这才刚来呢。她若出门去,我自是要跟着的,左右我也许久未见公主了。”

    蕙宁公主嫁与建元侯后,有独立府邸,平日除了龚府里的人,往来最频繁的当属荣国公周家。

    未免让公主府的人久等,陆思琼妆扮得体后,便与四表姐同去静安堂向祖母告别,这方随乔嬷嬷而去。

    公主府雕梁画栋,玉宇琼楼,踩在白玉石砖铺就的径道上,入目皆是名卉珍品。

    她不是初回过府,亦没了以往的惊艳,对美景兴致缺缺,心中思忖不明公主特地寻她到底能有何事。

    花园里百花争放,牡丹国色千娇,风姿正盛。

    花丛深处,只见一人锦袍玉带,负手而立。听到动静,转头凝来,眉宇微皱,似不甘被扰。

    却又在看清行人后,舒展而笑,笑容儒雅。

    陆思琼本垂在裙边的手指微起,转瞬松开。抬眸望向他,见其仍是惯穿的贵紫锦袍,温和清俊的容颜上眸光亲和。

    是周太后幼子,先帝的九子,贤王。

    她刚眨了眨眼,前头领路的嬷嬷已带众人行礼:“九王爷安。”

    旁边四表姐亦拽了她衣袖福身,“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他嗓音温润,似珠玉落盘,有种道不清的情绪夹杂其中。

    视线由心落向某处,启唇问道:“皇姐又请了周四姑娘与陆二姑娘过府来?”

    “回王爷,公主使奴婢去德安侯府请陆二姑娘,凑逢周家姑娘亦在,便一道过来请安。”

    乔嬷嬷话落,复添了句:“王爷可是来见公主?”

    “闲来府中无事,来皇姐这看花。”

    他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只在说到“看花”二字时不觉柔了几分。

    陆思琼抬眼觑去,见其正对牡丹,颀长的身形立于芳华中,有种灼目的明艳。

    蕙宁公主府里的牡丹乃太后亲赐,同御花园里的一样,四季不败。

    世人皆知,九贤王钟爱此花。

    “既是皇姐寻她们,你便先领人过去吧。”

    他亦是公主府的常客,同蕙宁公主姐弟情深自不讲究客套,乔嬷嬷闻言,颔首称诺。

    周嘉灵注视着对方,想寻机会开口。她自小与这位表舅亲近,只如今场合不适,亦不敢造次。

    眼见着就要擦身而过,他却突然出声:“又是一年芳诞了吧?”

    问的自然是陆思琼。

    她压下诧异,止步福身:“回王爷,是的。”

    有了对话,本沉默的周嘉灵顿时插话:“表舅你记得下个月是琼妹妹生辰啊?今年打算再送个什么,不会又是玉雕吧?”

    陆思琼忙拽了她的胳膊使眼色。

    九贤王性情温和,不拘礼数,虽身份高贵且为长辈,但因年仅二旬有余,私下相处时向来自然。

    可对方不追究无礼,现如今当着嬷嬷丫鬟们的面,怎能直言这样的话?

    他但笑不语,顷刻,突然弯唇开怀而笑,“是二姑娘不喜欢?”

    陆思琼抬眸,对方视线里的柔意似能直通人心,灼得她难以直视,忙又低下了脑袋,“没有。”

    幼时尚住在荣国公府,那时九贤王常常过去,一逗留便是整日。

    他精通书画,好吟诗作词,少年高贵的他不同于其他名门子弟般轻狂,耐心十足的若位老成长辈,经常带着她与诸表姐妹在花园亭榭内玩耍。

    每当那时候,陆思琼总想,爹爹在侯府里,是否亦是如此陪伴弟妹,坐在朗朗白云下解说诗词、点拨棋艺。

    六年前,太后亲选贤王妃。

    成婚后,他去周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自己亦被接回陆家,相处的时间极少,再见面却也生疏起来。

    三年前,贤王妃病逝,不曾为他留下一儿半女。贤王丧妻而哀,自请离京,年前方才归来。

    不过,无论是成婚后还是云游在外,每年的生辰,他都会命人送上一份贺礼。

    礼同幼年,精雕玉牡丹,从蓓蕾初绽到含苞待放,姿态各现。

    此时,陆思琼望着他脸上笑容,与记忆中的不同,像是少了几分温暖。

    而对方的眼神,却一如当初,明明注视了你,可透不出神采,似是在透过她望向其他。

    既似缅怀又似惋惜,她读不懂。

    因着贤王性子随和,周嘉灵在他面前素来不重礼节,闻言接话道:“表舅真无新意,每年都送这个,让琼妹妹都没了惊喜。”

    他依旧抿笑,不辨不驳,右手负在身前,左手却不经意的把弄起佩玉流穗。

    随后,语气欣慰道:“你们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继而复叹:“确实该送些旁的了……”

    几位主子说话,身份特殊,乔妈妈不敢提醒,只得站在旁边。然想起公主命她去德安侯府接陆二姑娘时的表情,又觉不该耽搁。

    现见几人如此不紧不慢的谈话,终忍不住开口:“九爷到这,奴婢派人去侯府请侯爷跟二爷过来陪您。”

    “不用,我一个人站会。”

    他话落,摆了摆手,“带她们过去吧,免得皇姐久等。”

    “是。”得了这话,乔妈妈才敢重新提步。

    衣罗裙带拂过,一行人渐远。

    他的目光从娇艳的花上挪开,视线飘远,那抹纤细的身影,似正与什么在慢慢重合。

    稍走远些,周嘉灵轻道:“琼妹妹,你觉不觉得,表舅跟过去变化好大,都不爱说话了。”

    陆思琼压下浮出的某些思绪,留意了眼前面的乔嬷嬷,转首看着表姐回道:“贤王妃的离世对九王爷打击很大,有所变化也在情理。”

    “这倒是。贤王妃过世后,太后娘娘几次提出选妃,都被他拒绝了。”

    至公主寝殿外,不待乔嬷嬷进去通传,便见姜御医垂头丧气的退了出来。

    陆思琼与周嘉灵都识得他,后者边摇头边走,碰着她们客气的打了招呼。

    两人微微欠身,回了礼:“姜御医。”

    他往前行了几步,突然又似想着了什么般回头唤了声“周四姑娘”。

    乔妈妈已经入内,周嘉灵自是上前询问何事。

    姜御医似是受了挫,脸色颓废,“烦请四姑娘务必提醒贵府客人,这水土不服之症可轻可重,如今调养不当若再不忌口,恐情况愈糟。”

    周嘉灵愕然的点头,待姜御医走远了才纳闷出声:“祖父竟然为那人惊动了公主府上的御医?”

    陆思琼亦甚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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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茈沫薰童鞋打赏的平安符。这章补昨日更新,实在抱歉,么么大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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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趣介绍:
陆思琼出身高贵,容姿绝色,满腹医经,是京城最拽最傲娇最牛掰的姑娘,
这开了挂的人生本该冲锋陷阵,杀遍宅门无敌手的。
奈何太高,对手自动和谐,生活了无生趣。
终有一日,那个更高贵更绝色更拽更牛掰更傲娇的男人出现了!
这日子啊,才算是有趣了起来。
一句话简介:牛掰男女,闺中逗趣,相爱不相杀……闺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闺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闺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