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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流寇全文阅读

作者:傲骨铁心     大流寇txt下载     大流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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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明要亡了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应该已经准备向北京进军,因此距离崇祯皇帝上吊估计只剩几个月了。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二章 造反三要素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不家去了,这么晚再叫你个老子晓得,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生了个“小老伙”。(作者注:淮扬方言对家中最小男丁的俗称)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呢啊?你个话说的,不了,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嘴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11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1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乡老)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1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

第四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才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廷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祯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明朝就是亡在崇祯手里!

    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而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也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临死前还要坑后人一把,硬是把大明江山完完整整的送葬了。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实际上是他这个皇帝才最应该杀!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已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这家伙死要面子,坑了自已也坑了儿子,坑了他老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更坑了整个中国。

    历史,注定了。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

第五章 世间最美是肉味

    陆四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陆有才,老二陆有富,老三也就是陆四他爹陆有文。

    陆有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广远他爹陆文亮,女儿陆小巧嫁给了海子里一家煮盐的。

    陆有富没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陆小华子,老二叫陆小柱子。这两儿子都没按“有文广义”的辈份起名,也都没正式大名,并且都没成亲。

    陆有文这一房就陆四一个儿子。

    因此,陆家总共8个男丁,老的三个,中间四个,小的一个(广远)。唯一的女性后代就是老大家的小巧。

    看着有点阳盛阴衰。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是百里外宝应县嫁过来的姑娘,在陆家已经四十年了,个子不高,但年轻时却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听人说,吴氏年轻时能和壮小伙比挑担子呢。

    印象中陆四好像记得前世都说明朝的汉人女子都裹脚什么的,以此证明汉人所谓的陋习。

    实际上,明朝的女人是不裹脚的,因为女人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属于仅次于壮劳力(男丁)的存在,如果裹了脚就是废人,对家庭就基本上没什么帮助。

    裹脚的女人有,但那是青楼的部分女子,这类女子通常在小时候就被老鸨强迫裹脚,为的是长大后让客人们赏玩那所谓的“金莲”。

    因此,这时代谁要是说哪家姑娘裹脚,人姑娘家得跟你拼命。那性质就跟陆世前世说人家姑娘在外面卖一样。

    吴氏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平时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操持家务,不过多是打下手,比如做饭时烧锅,收拾菜地什么的,其它的活她也干不了了。

    对侄儿,吴氏人挺好,陆四在他家吃饭,吴氏从来不说话。当然,这可能和封建时代女人的“夫纲”有关,就是陆四他大伯说什么,吴氏这个大伯母就听什么。

    夫唱妇随,也是恩爱。

    二伯母王氏是改嫁给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原先王氏的丈夫是在镇上烧窑的,窑上出了事故把人给砸没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王氏就带着和前任丈夫的孩子,也就是陆四现在喊的二哥陆小华子嫁给了陆有富。婚后夫妻俩又生了陆四的三哥陆小柱子。

    只是,和大伯母吴氏比起来,王氏这个女人就泼辣得多,或者说特别的斤斤计较。

    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又是个一巴掌打不出闷屁的主,家里里里外外自然就是王氏做了主。

    这导致陆有富这个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特别的不好,连带着两家的走动也少。

    陆四那二哥陆小华子比他大了七八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跟人去耍钱就是跟人去鬼混,反正一年365天倒有300天不在家。回来不是跟他娘要钱就是跟他娘吵架,为此没少叫邻居们看笑话。

    陆有富当年是想好生管教陆小华子的,可一来小华子是王氏带过来的,他这个继父管多了怕被外人说。

    二来王氏也溺爱长子,再加上陆有富怕王氏,这就没法管小华子了,导致陆小华子今年都20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没讨上,那坏名声连媒婆都不登门。

    不过陆四好像听说陆小华子在镇上有个半掩门相好的,真假不知,反正陆小华子没跟他说过。

    陆小柱子比他哥小华子要好的多,属于跟他爹陆有富一样的老实人。14岁的时候就叫陆有富送到新兴场一家酒楼当学徒,这一晃已经七年。听说现在都领月钱了,再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单独上灶,到时也是大师傅。

    吴氏埋怨的便是老二陆有富家出劳力的事。

    广远回来把官府要出河工的事一说,吴氏就哀声叹气,她年轻时跟丈夫一块出过河工,知道挑河的苦。

    所以不管是儿子文亮还是孙子广远哪个去,她都心疼。可这是官府的事,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如何。

    找人顶替的话一要给人家钱,二来还要给里长老马一份,实在是不划算。不找人顶替出粮的话,至少得双倍更不划算,所以陆文亮当时就说他去吧,叫广远在家帮着爷奶干农活。

    不想陆有才却说老二不在家,小华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小柱子又在新兴场回不来,他家没人出劳力不行。言下的意思是让孙子广远顶本门这一户,儿子文亮则给二伯家顶一下。

    吴氏当时就不乐意了,因王氏斤斤计较的性格,妯娌关系本来就不好,她才不愿意自己儿子替老二家顶。

    陆文亮没啥意见,就是心疼广远。

    他媳妇田娥跟婆婆一样满心眼里不乐意,可提这话头的是公公,做媳妇的她不敢多说,便偷偷拽了下丈夫的衣角,意思别听你爹的,二伯家的事少往身上沾。

    “小四子来了,”

    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的陆有才见侄子过来了把边上的小凳子递了过来,老人家心里虽气侄子不听他的话,但也是打心眼里疼这个打小没娘的孩子。

    “吃完饭回去把被子和衣服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和你文亮哥、广远一块去集合。到了地方你们三个相互照应些,做生活的时候不要懒,也不要太傻,人家做多少你们就做多少...

    还有你们不要瞎跑,我听吴老爷家那头的人说,淮安那边正在拉人当兵呢,说是新来的巡抚大人要团练乡兵防河...反正你和广远跟着文亮安份些,这年头外头乱着,别叫人家给拉了壮丁...”

    陆有才说话时低头串着竹编,手上的老茧比陆四的厚了近乎一倍。手指也是发黑,上面同样也有不少刺口子。

    这种竹编大概一个能卖三个铜子,逢四九到集上去卖,生意好一天能卖七八个,不好的话说不定一个都卖不出去。

    除了家里的几亩地,陆有才便是靠着这编竹筐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的。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这个大爷的?...河工不晓得多苦了,文亮去就罢了,你还要孙子去,真不晓得你个当爹爹的怎么想的...”

    吴氏在一边见丈夫直接交待挑河的事,半点也听不得她的意见,委屈的在那都要掉眼泪了。

    “妈,罢了吧,二爷不在家,二妈一个人怎么办呢?小华子又不晓得上哪去了,我就代他家去吧,就是出力气的事情,注意些,没事的。”

    陆文亮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遗传了他爹事事为弟弟们着想的性子,很重亲情,陆四在边上也暗自赞了这个实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的嫡叔伯大哥仁义。

    这长房长孙,是没有话叫人说的。

    广远这孩子在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挑河有多苦,当是出去玩那种心思。

    “不说了,就这样,你和媳妇去煮饭,下午还要给他们收拾东西。”

    陆有才抬头朝妻子摆了摆手,然后让儿子文亮到二伯家去一趟把事跟王氏说一下,省得王氏现在没个主意。

    “噢。”

    陆文亮点了点头便要去二伯家,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妻子田娥道:“明天我们外去了,你杀只鸡。”

    田氏愣了下,微微点头。

    “妈,我去逮鸡!”

    一听爹要娘杀只鸡,陆广远可乐坏了,屁颠屁颠的就跑到鸡圈捉鸡。陆四也是馋,生怕嫂子反悔,赶紧帮着广远一块逮,然后跑厨房拿刀一下就把差不多有三斤重的母鸡给抹了脖子。

    田娥见儿子和小叔子捉的是最能下蛋的老母鸡,有些心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脸上也露出些微笑。

    这个家算起来也是一个多月没买过肉了,上次还是公公在集上多卖了两个竹筐割了一斤半猪肉回来的。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知道自已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说多了反而惹老头子生气,便默默去锅灶烧水。

    鸡刚剁好下锅时,陆文亮回来了,说是二伯母听说文亮代她家去可高兴了,回来时非要给他几斤米叫路上带着吃。

    “我说不要的,二妈非把我,没办法就拿家来了。”

    陆文亮将一只小布袋子放在了桌上,陆四拿起掂了下,估摸有七八斤的样子。

    以王氏那抠门劲,不算少了。

    陆有才扫了眼,道:“把你就拿着吧,反正你们外去也要带米。”

    官府给出徭役的乡民是有提供粮食,但不多,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粮长摊在各里头上带去的。另一部分是河工当地的官府准备的。

    只是,官府和里上准备的那点粮食完全不够吃,更何况这次又是去挑河,全是泥工生活,又苦又累,所以各家肯定得自已额外带粮,要不然一天泥工重活做下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也是为什么农民不想服徭役的原因,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倒贴粮食,哪个愿意?

    鸡汤是白烧的,田娥滴了些菜油,也没什么味精佐料,但锅一开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把坐在厨房门口的陆四和广远馋的嘴里都是口水。尤其是陆四,那就跟馋虫勾出来般,坐在那时不时朝锅里望。

    很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田娥又拿了几个原本准备去集上换油的鸡蛋打了,吴氏到菜地里挑了些菠菜回来,滚溅的锅一炒,盐花子一撒,金黄金黄的让人看着就有胃口。

    大伯母吴氏说没草烧了,陆四就到草垛提了一捆稻草丢在了锅后头,正好田娥叫他尝尝汤咸还是淡。

    “大嫂子的手艺不用尝都晓得好吃,”

    陆四笑着拿汤勺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气喝进肚子,鲜美的让他回味无穷。

    肉味,世上最叫人难忘的味道啊。

    而做一个肉食者,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第六章 大名陆文宗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吧。”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吧。”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点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吧。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吧。”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胆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吧。”

第七章 奇货可居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已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已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已。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已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估摸是大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平时根本舍不得用,所以看着发黑一点光泽都没有。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这年头没有什么煤油,百姓照明油灯用的是动植物油,缺点很多,烟大,且价格也贵,所以大多数百姓家照明用的是蜡烛。只有那大户人家才用油灯或外罩的灯笼。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吧。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吧,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

第八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第九章 猪油仔马新贵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它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粒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痣。

    蓝裤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辣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再说他们也不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马新贵这小子闲在家里没事便也跟着过来了,从他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就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第十章 最后的救赎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家头人?”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十一章 北边来的兵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是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仅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夫子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十二章 有刀有铳了不起?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十三章 南船北马 运河重镇

    进入山阳县境,陆四明显能感到山阳县比盐城县那边要富裕一些。

    沿途看到的村民房屋多是青砖砌起的,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大院子,不像盐城县那边土坯房占了多数。

    乡村道路也平整得多,农田的水利设施看起来也比较完善。

    在路过一个不大的村子时,陆四看到了一处水闸,上面的铁板刻有“洪武十五年山阳县监”字样。

    显然,这是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难得的是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淮扬淮扬,淮在前,扬在后。

    可能现实中淮安比不得扬州这座淮左名都繁荣,但在政治上淮安却压了扬州若干头。

    须知,淮安这个地方可是“左江右河,东控海道,北接兖、豫,西接两都而诸陵咸在”之要地。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叫女婿、驸马都尉黄宝兼淮安卫指挥使,由此便能看出淮安地理和军事的重要性。

    淮安也是明朝唯一在境内设了两个卫的重地,二卫分别是淮安卫和大河卫。

    除此外,更有漕运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另还有两淮盐业转运使分司也在淮安。

    除了漕运、盐业相关的官员常年汇聚此地外,每年还有工部、户部的要员也常驻淮安,因为淮安境内有明朝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据说高峰期一年能造六百多条内河漕船。

    淮扬巡抚衙门设在淮安而非扬州,也足以说明淮安的重要性了。

    可惜,这块明朝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太平宝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了。

    对此,陆四只能感慨,因为他目前还无力阻止家乡即将到来的惨剧。

    .........

    原本众人还担心遇上宋五所说的河南来的兵拉他们当夫子,但一路过来却是连个兵影都没见着。

    众人纷纷议论,有说那些兵可能是给调去别的地方了,也有说怕是宋五讲的因为巡抚衙门的缘故,那些兵不敢乱来。

    陆四猜测应该是后者,毕竟现在大明朝还没亡呢。

    北边过来的败兵们总是靠抢掠也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依靠南边的官僚集团,也就是以南都为中心的政权,如此才能获得稳定而持续的钱粮供应。

    若不然,他们也变成“流寇”,这可就两边不是人了。

    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农民军不会放过他们,明朝在南边的军事力量同样也要对付他们。

    没有地盘,又不得人心的这些败兵能撑几时?

    带兵的将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让手下的兵在淮扬巡抚眼皮底下乱来的。

    事实上从北边过来的明军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最终也都是“团结”在了南都政权周围。

    河工队伍沿途经过的村落没什么男丁,据当地人讲村里的壮劳力早就先陆四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河工去运河了。

    从距离上来看,盐城县的河工的确是这次疏浚运河的最后一批劳力,因为他们最远。

    当天队伍是在距淮安府城不到三十里地的西刘庄歇的脚,因为不知道府里给盐城县的河工安排的是哪段区域,所以广远那孩子还想着他们是不是能进淮安府城玩玩呢。

    结果第二天就有淮安府和山阳县的官吏前来和盐城县做具体的对接了,早先提前到淮安的盐城县户房钱先生也一起过来的。

    里长老马被通知去开会,没多长时间就过来通知宋五说他们上冈片区的被分在清江埔运河南段。

    清江埔是运河上的重镇,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誉。

    淮扬段运河最有名的清江闸就位于此地,此地同时也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每当北边的黄河水涨时,河道方面就会立即关闭清江闸。

    近几十年由于运河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疏通,所以淮扬这段的淤塞比较严重。

    一些地段甚至需要几十个漕工同时拉拽一条漕船,才能让勉强让这条船通过,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要紧,顶多苦了那些漕工。然而对于现在急等着江南钱粮救命的北京而言,那就是要命的了。

    新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肩上的担子也的确十分沉重,孙传庭大军在河南的惨败使得淮扬直面李自成大顺军压力,因此上任之后路振飞除了要招募兵勇确保淮河一线不失外,还要赶紧组织人力疏通运河,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去完成皇帝给他的使命。

    一层层压力下来,便有了淮扬数万壮劳力齐聚运河的恢弘场面。

    .........

    陆四现在还不知道新任淮扬巡抚是哪个,他只知道上了大堤后,他就得当苦力。

    盐城县这次一共动员了一万多壮劳力,却是分成了三个片区:县城附近为一区,新兴场为一区,上冈为一区,各区都有带队的县衙人员负责,比如上冈这一区负责的就是钱先生和赵书办。

    三个区段也都在清江埔运河南段,彼此相连,据老马说得有三十里长。

    府里的意思很简单,什么时候盐城的一万多河工把这三十里长的运河淤积给通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回去。

    “我的天呐,那要干到什么时候?”

    “没事,这么多人呢,运河能有多宽?我看呐顶多十天半月咱们就能回去了。”

    宋五从前常带队出河工,对工期和工程量心中有个大概估数。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高兴,尤其是周旺,出来才几天他就想老婆孩子了。

    “没意思,连淮安城都不让我们进。”

    广远这孩子一听不能进城别提有多失望了,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就是进省城瞧瞧。

    淮安是淮扬巡抚衙门所在,说它是省城倒也没什么不妥。严格意义上,南直隶这一边也没有什么省城一说。

    “一天到晚就晓得玩,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钱多啊?”陆文亮对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有些不高兴。

    “没有钱就不能进城了?难得出来一趟开开眼也是好的啊。”广远嘟囔了一句。

    陆文亮刚要说儿子就被陆四拉了下,然后陆四笑着拍了拍广远的肩膀道:“等挑完河老爷带你进城玩一趟。”

    “哎,好呢,好呢!”广远眉开眼笑。

    陆文亮也笑了笑,没再说进城的事,想来他心里也是想让儿子到淮安城见见世面。

    县里通知传到各支队伍后,就有山阳县的人过来带路了。

    几千人扛着大包小包,拿着各式工具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往清江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奇怪的是运河上竟然还有很多船只在通行,这就让陆四疑惑了:通淤不是应该叠坝抽水清理么,那怎么还会有船只通行的?

    “你以为这运河是咱们家乡的小河啊,说叠坝就叠坝的?这大河清淤靠的是清淤船,就是在船上搭网架子,然后用铁龙爪下去勾...”

    宋五的见识渊博让陆四很是佩服,但他说的那些东西陆四还是不太懂,不过他相信古人的智慧不比他差的。

    至于什么清淤船,什么铁龙爪,等到了工地上肯定能见到,到时好生瞧瞧是什么原理便是。

    就这么着,大约沿着运河边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到达了淮安府划分给他们的工地。

    远远瞅那运河大堤时,就见南北有若干旗帜插着,堤上还有兵丁不时来回巡逻,远处的一处村子外面还扎有不少军营。

    这让不少第一次出河工的乡民感到吃惊和困惑,但陆四却很淡然,丝毫不奇怪。

    几万河工聚在一处,官府不派军队在此坐镇,要是运河里挖出独眼人怎么办?

    但是,那军营辕门前竖立的一面绣有“金”字的大旗,让陆四的目光为之停留了很长时间。

第十四章 漕运总督 巡抚淮扬

    明代有级别的将领,比如参将以上就有资格单独领军并成一旗,除军中惯用的号旗、信幡外,这类将领多另打一标旗。

    所谓“标旗”就是表明其身份的军旗。

    最普遍的做法就是以将领姓氏为标旗,如此远远一看便知领军之将是何人。

    陆四看到的那面绣有“金”字的军旗便是一面标旗,这表明驻守在运河上的兵马隶属于金姓将领。

    明末有什么姓金的将领么?

    陆四想到一人,这人就是跟着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后,以一己之力替清廷平定江西,后来却没有得到清廷当有的封赏,反而遭到清廷委任的江西巡抚勒索,一气之下和部将王得仁在南昌举旗反正归明,进而又促使已经占领广东、福建的李成栋也跟着归明的金声恒。

    除了金声恒外,陆四想不到还有别的出名将领姓金的。

    只不过,印象中这个金声恒一直就是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现在应当盘踞在武昌一带观望北方动向,所以没理由跟着左良玉的金声恒跑到千里外的淮安来的。

    这不符合历史。

    “老爷,你看什么呢?”

    广远见老叔一直盯着军营看,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翘首看去,可视线里除了不时进出的官兵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没什么,”

    陆四朝侄子笑了笑,见堂哥他们已经上了大堤忙拉着侄子跟了过去。

    大堤上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

    包括盐城县衙在内的官府人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几千上万人搁在一起,如何快速的将人安排到位可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事,哪怕之前府县早有预案。

    “你们就在这呆着,别乱跑啊,我去找老马。”

    宋五让大家伙将东西放下留在原地不动,他则穿过人群去找老马询问他们的住处。

    一大帮子人也没地方坐,就蹲在堤上栽种的一排排秃了叶子的杨树底下,两手往袖子里一抄,棉瓜皮帽子头上一戴,尽显农民本色。

    河边,停靠着几十艘宋五说的清淤船,这船看着不大,但船舱挺深。陆四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清淤船勾上来的淤泥挑到远地方,另外就是河边浅水处要河工直接下水清理。

    大冬天的下水,那是有的罪受。

    陆文亮包袱里带了几双草鞋,就是为了下水干活穿的。能防水的皮靴子,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和河工们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同,有的人就敢乱走。

    陆四看到王四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和堤上一队兵丁混熟了,人群里还有那天和宋五说过话的马新贵,一帮人在那有说有笑。

    二伯家的陆小华则拿了个装烟叶的袋子给那帮当兵的挨个抓,就跟后世散烟的差不多。

    看来,那王四是已经开始为他的赌局提前做准备,打通方方面面关系了。

    别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

    远河上,随着船工们统一的节奏桨板整齐的拍打着河面,三条官船缓缓的向着北边前进。

    当中的一条官船有三层,船上有不少兵丁,还插着几面大旗,正是那新任漕运总督、巡抚淮扬的路部院座船。

    早年间管运河的有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一文一武两个职务,称文武二院。然而总兵的职权却在总督之上,以至双方间的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朝廷不得不加以干预。

    万历二十七年,东林党要人,素有东林智囊之称的李三才出任漕运总督,时总兵王承勋乃是世袭新建伯王守仁的孙子,资历浅,才力懦,李三才到任之后“以气凌驾之”,加上王承勋畏惧如日中天的东林党势力,主动移座其下,以为如此退让就能避了那李三才的锐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王承勋的退让却让李三才更加肆意,也助涨了李三才独揽漕运的野心。

    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三才便上奏朝廷请撤漕运总兵官,时内阁首辅叶向高也是东林党人,加上万历皇帝长年于宫中,所以很快旨意便下来了,王承勋的漕运总兵官被撤。

    至此,形成漕运由总督一人节制之局面,也让李三才一跃而为天下最富之巨宦。

    据闻,时运河漕船三成为通州李家所有,或所控。

    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失势之后,这运河才渐渐恢复从前态势,不过那被撤的漕运总兵官却是再也未能复设。

    路振飞是继李三才后朝廷委任的第四任漕运总督,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独当一面机会。

    早年间在福建任巡按时倒是立过一桩军功,时海贼刘香数勾结荷兰红毛夷入犯,路振飞悬千金以励将士,并遣游击郑芝龙、黄斌卿等大破刘香红毛夷,遂得以京卿录用。

    此番奉旨南下淮扬总督漕运,路振飞压力很大,因为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故离京之时便遣人急信至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请其遣兵淮扬相助。

    郑芝龙接信后,一念当年与路振飞有同击外寇之谊;二念路已为督抚重臣,若能相助他日必有好处。便遣其弟、水师副总兵郑芝豹带兵3000经海船北上淮扬供路振飞调遣。

    有了郑芝豹这3000兵,路振飞遂有底气,但这点兵马于黄淮布防显然还是不够,遂又将目光投至左近,新近又招得武昌左良玉麾下大将金声恒来投。

    其实若能引来左良玉助守江淮更好,但路振飞深知以自已之才能、威望断驱使不得左,若真将左良玉引来无疑如瘟神,届时请君容易送君难。

    倒是左良玉麾下的将领却是不虑的。

    那金声恒因跟着左良玉在河南大败,所部损失很大,而左良玉虽败于李自成,但南逃之时却又收拢无数溃兵,使得麾下兵马复壮至二十余万。

    武昌左近也是遭了连年灾火,哪里养得了左部这二十余万兵,因此金声恒部跟着左良玉在武昌也是日子十分不好过。

    于是,在路振飞的一再招揽下,金声恒便带部私自脱离左良玉来了淮安,除主力受路振飞所遣于徐、泗一带布防外,其余兵马则担负起运河守卫之职。

    这也就是陆四为何在大堤外侧看到金字标旗的原因。

    金声恒就在路振飞的座船上,他是昨天从泗州赶来的,本是想问部院为何瞒着自已给北边的刘泽清送信,但一到淮安却被路振飞拉着视察运河清淤工程来了。

    眼见一路过来路部院眉头始终不展,金声恒便劝道:“部院不必忧虑,淮扬各处河工皆已按期抵达,职料半月之内河淤当可得清。”

    不想,路部院“噢”了一声却侧过脸来看着他,淡淡说了句:“听人说左大帅遣人送了你五千两银子?”

第十五章 我有虎臣 江淮无忧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恒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恒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踏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恒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恒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恒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恒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恒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恒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加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恒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恒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吧。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恒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恒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翘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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