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鬼
卯时。
拨开青翠繁茂的树枝,低垂着目光望着脚下清濯的溪水,其中隐隐约约倒映出了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
“这是哪里。”
少年低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把溪水抹了把脸,入骨的冰冷之感浸透脸颊,一时间神智清醒了许多。
此山涧乃是背阳面,常年不受阳光之泽,故而这澄澈的溪水才会如此阴凉。
咣!
毫无征兆地,一声悠远雄浑的钟响传遍山间。
少年勉强站起了身子,阵阵无力之感侵袭而至,险些使其跌入了狭小的溪流之中。
低头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绸缎织成的玄黑锦袍之上已是被树枝挂出了许多破损,漆黑的长发失去了发簪的束缚,贴着俊美白皙的脸颊有些散乱地垂了下来。
“我叫,季……”
少年皱着眉头,勉强想起了自己的姓氏,眉心却极为突兀地传来针扎一般的剧痛,使他刚刚有了一丝头绪的回忆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
咣!
第二道钟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尖厉了许多,其中更是隐隐多出了一丝莫名的诡异之感,使人有些不寒而栗。
少年蹲下身子,将头直接浸入了明澈透亮的溪水之中。
数息之后,他才自清凉的溪水中抬起头来,眉心之处的剧痛已是缓解了不少。
伸出袖袍随意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珠,他跌坐在溪水之畔,狠狠松了一口气。
咣!
第三声钟鸣传遍山野!
尖厉怨毒的嘶叫声随着钟鸣直接透过耳畔传入了心神的最深处,使得少年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普通山间庙宇的钟声绝对不会如此诡异。”
喃喃低语还未落下,便有着连续两道半透明的音波波纹自极远处遥遥波及而来,直接将少年掀飞数丈之遥,使他狠狠撞在了一块耸立的山石之上。
血肉飞溅。
数息之后,少年才勉强坐起身来,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左侧的额头,那里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彻骨剧痛。
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伤处每时每刻都在传来的痛楚几乎使他直接晕厥过去。
但当他抬首望见山脉高处缓缓蔓延而来的第三道半透明钟声波纹之后,根本来不及犹豫,用尽浑身力气翻身打了个滚,径直滚入了身侧狭小幽深的山涧之中。
片刻之后,比前番更为暴烈的音波波纹横扫而至,地动山摇间,碎石坍塌飞溅,甚至就连溪水都断了流。
……
嘀嗒。
“我叫……季月年。”
少年抬首望着岩石缝隙之间断断续续滴落的水滴,大半张脸上都是未曾彻底凝固的血痂。
他终于在仅剩不多的记忆之中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季月年斜倚在涧底潮湿的岩石之上,缓缓松懈下来。额头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就连血肉都翻卷而出,乍看上去狰狞无比。
抬头环视了一周自己所在之处,季月年这才发觉此地根本就是一条死路,方才翻滚下来的涧口更是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乱石堵的严严实实。
微微摇了摇头,低下身子,捧起一把凹陷石洼中的冰凉溪水抹了把脸。
将面上的血污稍稍清理了一番之后,也不顾此处的寒凉潮湿,季月年直接在这阴暗狭小的山涧之内席地坐了下来,阖上了眼睛。
他的体力实在是太过匮乏,只有经过休憩勉强恢复一二,才能去尝试推开这些堵得死死的乱石。
不知过了多久,岩石缝隙之中透露出的天光已经完全消失无踪,此时已是至了深夜。
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眸,季月年自沉睡之中苏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幽静和黑暗。
他口中干燥的如同火烧一般,在黑暗之中伸出双手摸索着身前的岩石。
摸了好一会儿,季月年才堪堪摸到了那个残留着些许溪水的石洼,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送入口中,唇齿之间逐渐湿润了起来。
“此地如此潮湿阴暗,若是短时间无法脱逃出去,只怕当真会死在这山涧之中。”
季月年思绪流转,再次尝试着去回想已经被遗忘的那些记忆,回应他的却依然是内心之处愈加剧烈的针扎疼痛。
蓦地,一阵冰寒彻骨的冷风拂过脸颊。
季月年正在强自忍耐着眉心的痛楚,此时却忽地怔了一怔,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些许颤栗之感。
此处已经被乱石所堵死,仅仅只留下数个极为细小的缝隙罢了,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强烈的风势!?
浅白的光晕逐渐弥漫了这处山涧,将幽深的黑暗全部驱散开来,季月年已经可以极为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阴凉无比的气息。
“是谁!?”
定了定有些慌乱的心神,季月年猛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身着雪白裙裳的清美少女。
少女赤着纤美白皙的双足凌空而立,漆黑的长发垂至腰间,雪白裙裳之上泛着浅浅的月白光晕,精致的小脸之上眉眼如画,端地是俏美至极。
她低垂着目光细细地打量了季月年一番,面上的笑靥如同冰雪融化一般绽放开来,甚至使这阴暗冰冷的山涧都似乎弥漫了些许实质上并不存在的暖意。
可下一刻,季月年的瞳孔便猛地收缩起来。
白裳少女嫣红的唇角已经张大到了极限,却还在不断地朝耳侧分裂而去,数息之后,其清美绝伦的小脸已是完全化作了一张只有狰狞口器存在的可怖怪脸!
“好一个新鲜的生人。”
嘶哑难听的声音自少女脸上蠕动的口器之中传了出来,一阵阵阴冷的气息侵袭而来,将季月年从头到脚冲刷而下,甚至比起脚下的溪水都寒冷了千倍万倍。
第二章 心火
山鬼,渊涧之中魍魉者,多为女相,喜食人、兽、妖、灵,乃自山河湖海之内阴气滋长之处含怨而生。
若无意外发生,则其永远都无法离开化生之地。
季月年睫毛微颤,抬首直视着少女那可怖的狰狞怪脸,眸光之中依稀倒映着她身周的浅白光晕,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此地已是有许久时间都未曾来过生人了,”泛着白光的青葱玉指微抬,轻轻抚上了季月年的头顶,山鬼面上的口器一阵蠕动,嘶哑难听的声音再次回荡于这幽深狭隘的山涧之间,“这诱人的滋味儿,实是比那些初生的灵怪之类强了太多。”
季月年被她的手抚上头顶,仿佛瞬间便置身于寒冰地狱之内一般,白皙俊美的眉眼间亦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丝的白气,晃晃悠悠被山鬼吸入了口器之中。
“这生人元气,虽于我无甚大用,不过这味道却实在令人回味不已。”
山鬼赤着双足悬空而立,旁若无人一般自说自话,语气之中更是带着一丝陶醉之意。
季月年虽无法动弹丝毫,可却极为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得虚弱,若是再任由这山鬼继续如此汲取下去,自己一定会死!
其神魂之内逐渐泛起了一丝漆黑的火苗。
此火名为心火,尽管仅仅泛起一丝,却亦可以燎原。
轰!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记忆之中的迷雾忽地如同拨云见日一般散开了些许,一幕幕的画面陆续浮现出来。
就在他沉浸于那些神异的画面之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蓦地自左臂之上传来。
季月年猛地睁开双眼,俊美的面容因为极度痛苦而有了些许扭曲,鲜血在断裂的腕处喷溅而出,甚至使这弥漫山涧的浅白光晕都侵染了一丝刺目的嫣红。
“实在是不错。”
山鬼生生撕下了季月年的左手,极为随意地丢入了口中,狭小的空间之内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之声。
短短数息之后,这只手便被她完全吞咽了下去。
许久未曾食过生人的她,如今根本舍不得直接将季月年戮杀,而是想将其当做家豕之流圈养起来,慢慢食用。
浅白的光晕自其手指之上流淌而出,覆于季月年的左腕之上。
其上喷溅的鲜血竟是极为奇异的渐渐止住,甚至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有了一丝愈合的迹象,如此手段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季月年低垂着头,苍白的面容之上就连一丝血色也无。
乌黑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丝丝的心火再次自不知名之处翻涌而出,眸光之内满是渊深无尽的黑暗。
自前番醒来之后便处于这山涧隘处的溪水之侧,不仅失去了所有记忆,身体更是虚弱至了极点。
因躲避那钟鸣音波而陷入这狭小的山涧深处之后,却最终落于这山鬼之手,被其当做了牲畜口食之流。
这些凶险绝望之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接连发生,使得季月年在某种神异力量的侵染之下,神魂深处逐渐燃起了一丝漆黑可怕的心火。
“咦?”山鬼似是察觉到了一些异常,看着低垂着头的季月年,口中发出了一丝嗤笑,“区区一个凡人,如同牲畜一般的东西,虽然极为罕见地燃起了心火,不过在我面前,也敢反抗!?”
此言落罢,她再次轻挥手掌,一道白光如虹贯来,竟是直接将季月年的整条左臂旋切而下!
那白虹残留了些许白光,使得季月年的左侧臂膀之处没有任何血迹渗出,随后便带着那条左臂直接倒卷入了山鬼的口器之中。
咯吱,咯吱。
痛楚来的太过强烈,季月年在如此炽烈的刺激之下直接昏厥了过去,神魂深处再也没有半点火苗泛起,那漆黑的心火亦是缓缓隐去,逐渐沉寂了下来。
咕噜。
山鬼满意地吞咽下了最后一口带骨的血肉,扭曲的口器缓缓收缩,在白光的笼罩之下,短短数息时间便重新变幻成了前番那清丽俏美的少女。
美眸之中的波光如水般流转,最终停在了季月年的面庞之上。
“虽是如牲畜一般的东西,不过此子生的却着实不错,若不是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食过生人,说不定也要先将其狠狠狎玩一番,然后再拿来食用。”
奇异的是,此时她的声音已不复前番的嘶哑难听,反而如同黄莺一般清脆悦耳,好听至极。
季月年的晕厥仅仅持续了极短的时间,虽然左侧臂膀已不再流血,可其上传来的剧痛却依然将他在昏睡之中生生疼醒。
醒来之后入目所见,便是那清丽少女在狭小的山涧之内凌空而立,正目光玩味的俯视着自己。
蓦地,一道手指粗细的炽白雷光自虚空之中乍然而现,径直贯入了少女的眉心之内!
少女面色微变,身形在片刻之间便完全化作了一道虚影,险险地躲过了这道雷光大部分的威能,炽白光华穿过其身躯之后,狠狠轰击在了山涧底部!
轰!
碎石飞裂,狭隘的山涧彻底崩毁,璀璨的炽白光华在夜空之中耀目无比,将方圆数里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你这鬼厮,还不跪地伏法?”
清朗的声音自极天之上席卷而至,带着一丝丝的镇压之意,化作道道波纹朝着再次现出身形的山鬼摄来。
少女鼻中发出一声冷哼,素手轻舞之间,身周白光弥漫而出,化作炽目的耀白光幕护在身前。
光幕与那音波狂暴轰撞在一起,在虚空之内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透明波纹,掀起毁灭一切的碎石风暴。
“我还道是哪位上真巡行至此,原来只不过是一个未曾断奶的稚童,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妄想收我?先把你的命留下!”
说话之间,少女的面庞之上已是重新恢复成了山鬼那恐怖的相貌,大口一张,乌黑的恶风凭空而聚,化作一条十余丈长的巨蟒,嘶吼着朝着极天之上的那道修长身影扑咬而去。
那身影顿了一顿,似是未曾料到这山鬼的阴力如此强横,不过在下一刻便重新手掐印诀,重新拈出了一道炽白雷光,径直劈入了乌黑巨蟒的身躯之内。
吼!
雷光入体,巨蟒痛苦无比的嘶吼了一声,身躯在剧烈的颤动之间再次溃散成了道道黑风,漫入了夜空之内再无踪影。
那人影于银白光华萦绕之间虹贯而下,在这已经崩毁的山涧上方缓缓现出身形,与这只山鬼所立之处不过数丈之遥,展颜笑道:“道友,适才是我冒昧了。”
银光逐渐消散,其面容亦是极为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道人。
第三章 古庙
他身着宽大的青布道袍,眉眼生的很是稚嫩,望去至多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显然方才山鬼说其乃是一个稚童之言,并不算错。
少女再次冷哼一声,也没了再次出手的意图,收了山鬼法相,道:“小小年纪不在道场闷声修行,却反倒学人出来到处惹事,也便是我性子好,不欲与你多作计较,否则今日必让你有来无回!”
“道友修为精湛,竟以山鬼之身将阴力修至了归真上境,实在是令人有些惊异,”少年道人啧啧连声,细细打量着少女的全身上下,目光在其身周每时每刻都笼罩着的白色光晕之上顿了一顿,目光之中更添了一丝凝重,“若是能再进一步,便可摆脱这山鬼之体,上禀元衍地界城隍上神,求一个天庭敕封正神神位,从此位列一山山神,享方圆千里之香火供奉。”
不怪他如此惊诧,实是山鬼之身修行极为不易,能修至归真上境者更是罕见无比。
若是能够一朝摆脱这污秽之体,列入敕神神位,便可凭借深厚的底蕴扶摇而上。再历经不知多久年月的修行之后,或许能窥探那位列一方地界的城隍上神神位,也未可知。
“你这稚童,怕是第一次路过青栾山脉罢?归真上境……又如何?只怕我此生也再无破境之时。”
闻听道人此言,少女面上露出了一抹自嘲之色,摇了摇头便回过身去,身形化作一道浅浅的白光,卷起碎石堆之内的一个身影,眼看着就要离开此处没入山林之中。
“慢着!”道人望着少女身周白光之中所卷着的那道身影,眸光一凝。
少女慢慢停下了身子,背对着青袍道人,清丽的面容不断扭曲,最终化作了一张更加狰狞可怖的三角鬼脸,声音亦是变得嘶哑了起来:“小道士,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其语气虽平淡,却已真正弥漫上了一丝凶戾之意。
她的阴力修为比起少年道人归真初境的玄力修为高出一筹,前番之所以停手,乃是因为顾忌这少年身后的师门长辈。
毕竟其乃是山鬼之身,自青栾山脉西北角化生而出,根本无法离开青栾山脉地域。此少年道人如此年纪却能有着归真初境的修为,其身后必定有着极为恐怖的势力存在,远远不是她所能招惹。
只不过……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她这只吞食生灵无数的山鬼!?
而少年道人停手之因,便是因为察觉到这只山鬼乃是极为罕见的归真上境修为,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收服,故而二人先前才能互相叙起话来。
“道友误会了,小道没有恶意,只不过道友如此修为还要戮食生人,是不是有些过了?”少年道人摇头笑道,“若是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小道尚可以理解,可道友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若是将来有破境之日,被城隍上神翻查到道友如此凶戾的暴虐行径,只怕这护佑一方的山神神位,道友是得不到了。”
“破境?”少女此时已是逐渐显现出了完整的山鬼法相,漆黑的阴力自头颅之上四散而出,显然其此时的心境并不平静,“我方才已是说过了,此生我已再无破境之日,归真上境已是我的极限,你这厮……是不是聋!?”
最后一句话乃是被其狠狠嘶吼了出来,此时它全身上下已是完全化作了一只庞大无比的恐怖山鬼,身长近五丈,六足、九臂、两头,漆黑的山风自其身侧席卷而过,更增其凶恶暴戾。
“不好,我此言应是直接戳到了此獠痛处,此番怕是救不了这人了。”
少年道人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被山鬼随意丢在一侧的那个人影,心中默默念了一声,一甩青色道袍袍袖,竟是再不犹豫,直接驾起一道青翠玄光,急速朝着远处遁去。
吼!
山鬼两个硕大头颅之上生满利齿的巨口张到最大,发出了一声震彻山林的咆哮!
无形的波纹疯狂席卷,山石崩裂,溪水断流,青栾山脉的整个西北角都在这恐怖的吼声之下微微颤栗了起来。
咣!
蓦地,震耳欲聋的钟声传遍整座青栾山脉!
这钟声乍听之下雄浑无比,可若细细听去,其内充斥着诡异无比的怨毒之意,甚至使这满是翠色的山林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阴霾。
钟声入耳,山鬼顿了一顿,白光凝聚收缩之下,庞大的身躯竟是在数息之内便急速缩小,恢复成了那个清丽无比的赤足少女。
其身周的白光此时已是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如水的眸光之内满是绝望和怨恨之感,再也没有半点前番的凶暴和狠戾。
只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将这些情绪全数收了起来。运起一道白光掩住了眸子之内的波澜,拂袖卷起地上早已再次昏迷的季月年,便直接没入了茂密的山林之中。
……
古庙。
庙中没有任何一座塑像,只有数个破旧却干净的蒲团,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粗糙的木质案几,其上甚至已经沾染上了些许灰尘,显然已经许久未曾被人使用过。
布衣青年缓步走入庙中,将手中粗大沉重的钟槌随意丢在地上,低声喃喃道:“近些时日里山中的这些东西越来越不听话了,要不要禀告白鹭师尊,将这些魑魅魍魉通通提前炼成丹药?若是任由它们如此聒噪下去,实在很是扰我修行。”
犹豫片刻,他还是放下了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毕竟白鹭妖君威严太盛,即便是他,每次前去觐见之时也要多带着一分小心才行。
布衣青年上前数步,端坐于蒲团之上,缓缓闭上了双眼,身周泛起一道道神异无比的玄黄真光,逐渐沉入了修行之中。
随着玄黄真光弥漫于古庙之内,布衣青年的头顶缓缓有着一只金黄皮毛的小兽虚影凝聚而现,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觉这小兽亦是呈端坐之态,紧闭着双眼,与布衣青年此时的修行姿势并无二致。
……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潺潺清音萦绕耳畔,季月年猛地睁开眼眸,入目所见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青翠山色。灿黄的日光透过繁茂的树木映照下来,在身周掠起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数丈之外的小溪之侧,身形纤细的白裳少女正坐于一块坚石之上,赤着的双足浸在急速流淌的冰凉溪水之内微微摆动,轻声开口道:“你醒了。”
她身周的浅白光晕不知何时已是完全褪了去,漆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在季月年此时的角度只能勉强看清她的侧脸,其发间那晶莹如玉的耳垂若隐若现,依稀泛着些许嫣红,竟是与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女并无二致。
微微低下头,左臂之处空荡荡的半尺残缺袍袖随风轻摆,伤处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剧痛,不过和前番比起来已是好了许多。
“如今已不痛了罢?”白裳少女站起身来,随手拿过身侧的一块干净绸布,擦拭着小腿和双足之上挂着的清澈水珠,“我对你施了阴力咒法,不仅可以让你暂时不再疼痛,更能加快你伤口之处的生长,至多十余日工夫,你的断臂便会完全重生而出。”
不知为何,这白裳少女此时似乎完全变了一个性子,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先前的凶戾之气。
季月年沉默不语,眸光则是垂的更低了一些。
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说再多废话也是无用。
只不过……那断臂之处却全然不像这山鬼所言那般,此刻其上不仅时不时传来阵阵炽烈的疼痛,季月年更是能极为清晰地察觉到,这断臂重生的速度,竟然快到了一个恐怖无比的地步!
在那半尺袍袖的掩盖之下,原本有些光秃秃的臂膀处此时已经整整生出了两寸胳臂,血肉筋骨俱全。
抬首望向如同凡人少女一般的山鬼,季月年的眸光稍稍晦暗了一瞬,便重新垂下头,微微阖上了眼眸。
在此次醒来之后,记忆深处那显现而出的画面一角愈加清晰起来,季月年稍稍定下心神,静静地沉浸入了那久远的画面之中。
第四章 不陨身
天穹晦暗,星河倒卷。
“将这厮的身躯碾碎,真灵崩毁。”
冰冷的声音弥漫开来,粗大的雷霆撕裂苍穹,暗沉的乌云遮天蔽日,无数璀璨至极的身影皆是朝着端坐于石台之上的白袍之人轰杀而去。
“显密圆通真妙诀,我有万劫不坏身,尔等……能奈我何?”
白袍之人摇头轻笑间,任由雷霆加身,光影绞杀,在咒法神通的摄压之下如同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始终没有半点损伤,那些璀璨身影的动作皆是渐渐停顿了下来。
前番那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此式神通乃是西方妙诀,源自大势至摩诃菩萨尊上,我自从学成之后还未曾动用过,今日便拿你来祭法!”
璀璨的佛光彻底爆裂开来,化作万千金色光刃,朝着石台之上的白袍之人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轰!
一道金色光刃飞旋而至,白袍之人那仿佛永远都不会被伤到的头颅竟是直接被切了下来!
天穹之上伫立的那些身影还未曾来得及欣喜,白袍之人的脖颈之处便有着青光弥漫而出,片刻之后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头颅!
下一道金色光刃,再次旋切而下!
右臂被碾灭,却又有炽目的青光急速弥漫开来,再次凝聚出了一条新的右臂!
万千金色光刃愈来愈暴烈,至了最后甚至已经将白袍之人碾成了数不清的碎片!
可令人惊恐的是,就算只剩下一点微不可察的青色光点,白袍之人也会藉此重新凝聚出身躯,仿若从头到尾都未曾受过任何伤害一般。
“大势至摩诃菩萨尊上?”白袍之人再一次凝聚出身躯,仰天大笑,“这位菩萨尊上的神通着实不错,不过可惜你的火候实在太差,由你施展出来,怕是永远都无法破掉我的显密妙通不陨身!”
大笑声中,金色光刃愈加密集,最终化作了漫天炽目的金芒,不仅遮盖了整片天地,也遮盖住了季月年记忆深处的画面。
……
长长的睫毛轻颤,季月年微微睁开眼眸,一丝璀璨的青光不受控制地自目中逸散而出,片刻间便消散无踪。
脑海深处的自身记忆虽依然未曾回想起来,可此时神魂之内已是极为清晰地出现了一篇泛着青光的真诀虚影。
《显密妙通不陨身》,源自三十三天天庭。
那白袍之人便是三十三天天庭之内的一位上神,自幼天资纵横,先修佛后入道,最终在渡过第三灾劫之后自创了此式神通真诀。
虽其沉寂了许久一段时间,不过此时却早已扶摇而起,位列上神神君之位,这一式《显密妙通不陨身》也随之为人所知,声名大震。
季月年细细地观看了一番这篇神通真诀,却发觉自己除却《显密妙通不陨身》七字之外,其余一点都看不懂,根本无法修行。
只不过其上弥漫的青光却是时不时的散出些许,透出神宫穴之外,漫入了左侧的臂膀之中,使其恢复的愈加快速。
不陨身。
季月年苦笑一声。
如今看来,即便自己记忆之中一直以来都蕴藏着如此神妙的神通真诀,但自己却根本无法修行。此时就算令其显出真容,至多只是能使自己的伤势恢复更快罢了,对自己此时的处境没有半点帮助。
若是山鬼似前番那般直接出手,只怕自己根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这劳什子《显密妙通不陨身》也无法让自己对抗这归真上境的山鬼。
思绪流转间,季月年的眼角余光却是忽地瞥到了白裳少女身侧的那块绸布。
这块绸布正是在自己所穿的绸衣之上撕扯而下,前番被这山鬼用来擦拭腿脚,可奇异之处就在这里。
山鬼阴力强横,妙法无数,动念间便可拂去身上水珠,怎么可能如同凡人一般用布料擦拭?
季月年的眸光愈加沉凝,此时他亦是察觉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山鬼身周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的白色光晕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不见,若是从外表看去,其也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女罢了。
一个可怕的猜测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
山鬼如今是否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再似前番那般强大?
若是再大胆一些,甚至可以说……她是否已经失去了归真上境的阴力!?
季月年虽并不知晓具体的修行境界,不过山鬼的可怕他却是亲眼目睹过,那恐怖的法相完全显现之后,足以开山裂石,吼一吼便风云变色!
他深深知晓,山鬼为自己治伤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青栾山脉人烟绝迹,她已有太久未曾尝过生人的味道,如今只不过是想将自己当做牲畜一般圈养起来,慢慢食用罢了。
心神深处那一丝漆黑的心火若隐若现,可季月年却不欲再次尝试将其催动,这山鬼喜怒无常,情绪极端无比,说不定被她察觉到之后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到时候后悔便来不及了。
心火,无量生灵皆具,呈赤红之色,终年熄灭。
其乃是生灵可以修行之根本,若是想要使心火燃起,条件极为苛刻,不过也有着许多生灵机缘巧合之下燃起了心火,从此得以藉助天地日月修行。
而心火一旦燃起之后,便不可再次熄灭,一旦熄灭,生灵便会修为尽丧,轻则身躯崩碎、轮回往生而去,重则真灵湮灭、魂飞魄散于天地之间。
那山鬼前时虽能察觉到季月年燃起了心火,却并不知晓其心火乃是漆黑之色,故而根本未曾当做一回事。毕竟一个凡人就算在机缘巧合之下燃起了心火,在这归真上境的山鬼面前依然是一个随手便可碾死的蝼蚁而已。
可若是教其得知此事,那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将季月年戮杀!
“青言,如此急促地催动妖咒唤我前来,有何要事?”
狂风乍起,一团紫黑的妖云自山林之中弥漫而出,在山鬼青言身前凝聚成了一个紫袍男子的身形。
山鬼极为随意地将手中的妖咒捏碎,轻声道:“墨元,你我在西青栾山脉西北毗邻而居,至此足有数百年之久,却没打过几次完整的照面,此番自然是请你这位老邻居来叙话。”
男子似有所觉地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季月年,随后回身大笑道:“此言实在是可笑无比,我等皆被白鹭妖君摄来囚禁于此,下场早已注定,即便是有幸苟活下来,再与你做上几千年邻居,也没什么话好叙。”
山鬼青言纱袖轻拂,一道微风自其指尖凭空而起,季月年毫无抵抗之力地便被席卷至了二人身前,生人的血肉气息在妖物的嗅觉之中被放大了数百倍,使得这紫袍男子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墨元,自从被摄来青栾山脉之后,你也有许多年未曾尝过人肉了罢?此人乃是我特意圈养,这次唤你前来,正是要与你共同将其分食。”
青言语气平淡,看向季月年的目光与看一只牲畜无异。
墨元的眸光微微颤动,低垂着目光望着季月年,黄褐色的凶光自其内绽放而出,使得少年下意识地颤了一颤,神魂之上的漆黑心火燃烧的愈加炽烈起来。
他乃是一只狼妖化形,此时的修为与山鬼青言相若,乃是极为罕见的归真上境,强横无比。不过青言乃是虚幻灵身,似乎有意在狼妖墨元面前隐藏修为,故而此刻墨元眼中青言的修为依然是数百年前的归真初境。
舔了舔嘴唇,墨元低声开口道:“青言,若是有事直说便可,无需这般遮遮掩掩。”
显然,他并不认为山鬼青言会如此好心,无缘无故地便邀他来分食一个在青栾山脉之内极为罕见的生人。
少女轻笑一声,道:“我前些时日里自创了一式灵咒,推演下去,此灵咒或可破出青栾山脉的天炉之障,不过以我一人之力施展这灵咒却是有些勉强,故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若是我能脱出这方囚笼,必定会第一时间将你接引而出。”
“莫要打趣了,”墨元神情一怔,随后便开口大笑道,“天炉之障是白鹭妖君亲自出手布下,更是有着庙中的玄元灵钟作为炉眼,封摄整个青栾山脉,莫说我等这小小的归真境,即便是渡因果之境的生灵,只怕也无法在如此囚笼之内逃离。”
青言微微摇头,目光却是望向了极远处的天际,那里落日金红,云霞漫天。
已是傍晚酉时。
第五章 人心
墨元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死死地盯着脸色平淡的青言,一字一顿道:“有几成把握?”
“不足一成。”青言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目中的平静依然未曾有过改变,可其中却隐隐多出了一丝希望和渴求。
“试上一试……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若是被庙中察觉到,那我二人危矣,”墨元定下心神,细细地扫了青言一眼,“此事你如何解决?”
青言嫣红的唇角稍稍勾起,轻声道:“一年以前,庙中摄守玄元灵钟之人已经轮换成了白鹭妖君的三弟子楚月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之内由他来代白鹭妖君监察青栾山脉。此人虽修为精湛,却无法真正号令几位巡守妖将,即便其执掌尊位,可在古庙周围却根本无甚权势威严可言,只要我等小心些,应不会被他所察觉到。”
墨元来回踱了几步,再次望了一眼地上似是昏厥过去的季月年,道:“是我糊涂了,就连青栾山脉古庙的摄守之人轮换都未曾察觉到,不过我虽不识得这楚月河,但想来其也不会似前番古庙摄守赵伦那般乖觉狠戾。”
赵伦乃是白鹭妖君的嫡系血脉,楚月河到来之前的上一个百年,便是由他代白鹭妖君执掌青栾山脉。
此人狠辣至极,动不动便摄拿山脉之中的妖、灵、鬼诸类,私自将其戮杀,作为丹用之材、器用之材等等,尽皆炼为己用。
只不过由于其乃是白鹭妖君的血脉后裔,古庙周围镇守的妖君麾下四位妖将大多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其胡作非为,在青栾山脉之内一手遮天。
楚月河却是完全不能与赵伦相比,毕竟他仅仅只是白鹭妖君的诸多弟子之一,此时虽于古庙中心摄掌玄元灵钟,可却几乎指挥不动四位巡守妖将,至于摄拿山中妖灵鬼物偷偷作为己用之事,更是想都不敢想。
“墨元道兄,思衬的如何?”
青言随手拈出一道阴力,将季月年的右侧胳臂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液自其中潺潺冒出,使得狼妖墨元瞳孔一缩,口舌之间愈加干燥起来。
思衬片刻,墨元似是已经下了决定,朗笑一声道:“你这鬼厮,倒是机灵的很,此事我便应下了,不过若是你有幸脱逃,莫要忘了将我接引出去。”
后半句话大半是虚言,二人心下都极为清楚地知晓,一旦青言当真能够破出天炉之障,其有极大的可能会直接远遁而去,根本不会回头。
而眼前这个新鲜的生人,便是山鬼青言给予墨元出手相助一次的报酬。
呲啦。
墨元欺身上前,手指成爪,竟是直接生生扯下了季月年的右臂!
血液如同喷泉一般自右侧臂膀断裂之处溅射而出,季月年脸色苍白至了极点,面目在痛苦之下已是扭曲无比,在阴力的禁锢之下却依然无法发出半点哀嚎之声。
神魂之内的心火如今已经浓郁无比,漆黑如墨,熊熊燃烧。
“莫要给我搞死了。”
青言皱了皱眉,望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再次晕厥过去的季月年,挥袖拂出一道漆黑的阴力,覆于季月年断裂的臂膀之处,止住了鲜血。
咯吱,咯吱。
数息之后,墨元将手中最后一块带血的骨肉丢入口中,咀嚼数下便直接吞咽了下去,面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神色。
其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再次看向了晕厥过去的季月年。
“墨元,”青言察觉到了墨元的异状,眉头微皱,“此人我在施展灵咒之时有大用,先助我完成灵咒。”
“嗯?”
墨元转过头,眸中浮现出了些许血红。
“墨元!”青言的声音冷了下来。
紫袍男子目中的血红愈加炽烈,身周有着微风撩起,片刻间便化作足以掀翻一切的狂暴妖风,轰然席卷而至!
“蠢货,竟然妄想逃离青栾山脉,一旦被庙中察觉,我二人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墨元随手将季月年抓在手中,狂笑出声,“区区一个生人的血肉,便想让我与你共同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青言,你打的当真是好算盘!”
青言面色冰寒,显然未曾想到墨元翻脸如此之快,不过下一刻她便微微勾起了唇角,道:“你看看你抓着的是什么?”
墨元低头看去,手中的季月年化成了无数白光消散,而真正的季月年则是缓缓浮现在了青言的脚边!
青言乃是山鬼之身,最擅玩弄幻咒,在墨元将季月年的右臂撕扯下之后,季月年便被她在悄无声息之间摄回了身边。
面色稍稍难看了些许,墨元黄褐色的眸光中多出了一丝忿恨,咬牙道:“一个生人而已,无伤大雅。不过你这厮欲要逃离之事,我定会一五一十的上禀古庙,说不定能多换来数百年时日,也算是意外之喜。”
此言入耳,青言的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
“怎么,怕了?”墨元阴笑道,“将此生人交予我,我会考虑考虑,暂且帮你隐瞒下来。”
少女脚尖点地,身形缓缓浮于半空之中,身周萦绕着浅白光晕,冷声道:“只怕我即便将其交予你,你也不会帮我隐瞒。罢了,此番是我的疏忽,是我不曾想到昔日独自统摄一座妖城的狼妖墨元,竟然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心气,窝囊至此,像一条狗一般,摇尾乞怜以求古庙多给你些存活的时日。”
墨元面色变幻数次,最终化作了带有些许恼羞成怒的嗤笑:“你竟然想对我出手?区区归真初境的山鬼?”
“归真初境么,”青言低声喃喃,拂袖之间,有着无数璀璨无比的白光聚拢而来,“摄魂咒,鬼摄。”
摄魂咒,归真上境的鬼物才能施展的咒法!
“归真上境!”
墨元目光微沉,抬首望着少女身后炽目的漫天白光,双手化作利爪横于身前,急速掐出了数个繁复无比的爪印,一道道紫光弥漫而出,将狼妖庞大的身躯牢牢护在了其中。
白光终于彻底成形,凝聚出了一只宽达十余丈的狰狞巨爪,携着呼啸的凌厉恶风席卷而下,狠狠朝着墨元抓了过来!
轰!
紫光爆散,墨元的身躯被崩飞数十丈之遥,嵌入了一座低矮的山峰之内,再无声息。
山鬼青言静立于半空之中,面色却没有半点松懈。
墨元乃是积年的归真上境,又是实打实的妖物之身,自己虽亦是在不久前破入了归真上境,可本体却是相对来说更为虚无一些的山鬼之身,即便显化山鬼法相,也比之弱上了一筹。
嗷呜!
沉闷却凶戾的狼嚎之声传遍山野。
那座低矮的山峰微微颤动,不时有着大块的碎石自其上滚落而下,无数裂缝蔓延,其内似乎有着什么恐怖之物正在苏醒。
轰!
裂纹终于蔓延至了极限,整座山峰彻底爆裂开来!
一只庞大无比的身影在烟尘之中逐渐显现而出。
身高七丈余,黑甲覆身,紫黑皮毛之上泛着曜紫暗光,狰狞硕大的头颅微微晃动,这只归真上境的狼妖终于显现出了它的可怕本体。
“无知鬼物,即便你修至归真上境,也不过是我一掌便可碾灭的幽魂!”
嘶哑沉闷的声音化作了道道无形音波,朝着青言浪涌而来。
第六章 吞灭
少女抬首望着狼妖高耸庞大的躯体,眉头微皱。她深知即便此时显现出山鬼法相,与狼妖硬碰硬也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狼妖暴怒发狂,自己已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阴力倒卷而回,少女的面目逐渐扭曲,白裳亦是被急速扩张的身躯所撑破。
数息之后,这清丽俏美的女子便完全化作了狰狞可怕的山鬼真身,六足、九臂、双头摇摆之间,漆黑的阴力和浅白的光晕交相映照之间,更显其神异非凡。
只是相对于气势惊天的庞大狼妖来说,山鬼真身不仅比其矮了一丈,气势更是弱上了不止一筹,其身形时不时地由实化虚,显现出了其本体的虚无本质。
实质上山鬼此类并不能被算作鬼物,而是应被归入灵物之列,只是绝大多数化生而出的山鬼都是怨气缠身,其修行的阴力又与鬼物相若,故而此类生灵才有了山鬼之称。
狼妖巨大的身影向前迈了一步,地面轻轻颤动,烟尘漫天。
山鬼虽不曾倒退,可其法相的气势却是愈加弱了些许。
若是一直以咒法灵术远远牵制此狼妖,青言未必没有脱战之机。只是其自化生而出之后,根本未曾离开过青栾山脉,与青栾山脉之内其余被摄来囚禁的妖鬼灵物有着很多不同,除却本源记忆之内伴生的摄灵咒之外,不曾通晓半点其余的咒法灵术。
此时以山鬼法相硬撼狼妖本体,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占尽劣势。
狼妖的步子愈加迅疾,数息之后便行至了山鬼法相之前,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之中狠狠拍出了一爪!
不可硬接,只能退!
山鬼两只硕大的头颅同时微微颤动,白光萦绕之间,其身形急速退后,险险躲过了这一拍。
黄褐色的瞳孔之内浮出一丝不屑,狼妖的动作竟是越来越快,欺身而上,双爪携着紫黑色的妖光毫不留情地袭杀而来!
山鬼左躲右闪之间,周围数座矮小些的山峰皆是在狼爪之下崩毁碎裂,这青栾山脉的西北一角已是一片狼藉。
在二人交手间有意无意的回避之下,季月年此时依然未曾受到任何余波波及,乌黑的睫毛垂落下来,紧紧闭着的眼皮微微颤动。
神魂深处一丝漆黑的火苗燎原而起。
少年的双目缓缓睁了开来,眸光晦暗,静静地望着十余丈之外两只庞然大物的狂暴战斗。
山鬼青言,食我左手、左臂;狼妖,食我右臂。
漆黑光焰自瞳孔中倒映而出,他斜靠在一块山石之上,感应着这一缕心火之内携带的庞大本源信息。
心火通常为赤红之色,乃是生灵修行的本源。而他的心火却是呈漆黑之色,在古老的记载之中,此种心火被称为通灵业火。
天地间有无量生灵,可其内能觉醒此通灵业火者,亿中无一。
至于通灵业火与寻常心火的不同之处……季月年微微抬头,望向了山鬼狰狞庞大的身躯。
山鬼青言乃是虚幻灵身,此时在狼妖妖体的摄压之下已是逐渐露出颓势,根本没有半点还手的余地。
“竟然胆敢对我出手?还以为你当真有什么本事,”狼妖停下了身子,看着狼狈躲避的山鬼,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今日我便将你擒拿,捉到古庙之前,换取我的数百年生机!”
话语落罢,狼妖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发出了一声震彻心神的咆哮!
吼!
音波凝成一束,自其口中喷薄而出,携着紫黑妖光朝着山鬼席卷而来!
山鬼狰狞的双头亦是齐齐发出了一声怒啸,将这紫黑妖光冲散了小半,可还有大半音波余势不减,化作了道道深紫色的锁链将山鬼全身紧紧束缚在了原地。
“还不伏地受降?”
狼妖大笑一声,巨大的妖身腾空而起,在地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影,朝着山鬼扑杀而来。
山鬼青言毕竟未曾离开过青栾山脉,其心思还是太过简单,虽然天生聪慧,却终究未曾料到昔日叱咤一方的归真上境狼妖墨元居然如此贪生怕死,就连半成的生机都不愿去搏。
虽然她即便侥幸破出天炉之障,也不一定会回头接引狼妖,可若是在情势允许的情况之下,她也并不吝伸手拉狼妖一把,只是……任何一个生灵的心思都永远无法揣测,这也是她最为失算之处。
狼妖庞大的阴影遮蔽了天光,青言眸光黯淡间,心神深处却忽然涌起了一股极为诡异的感应,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到了一侧仿佛依然昏厥的季月年身上。
至了如今,即便击退狼妖,这厮也定会将自己自创破障咒法之事上禀古庙,还不如直接舍弃法相灵身,放手一搏!
短短片刻间,山鬼的目中已是下定了决心!舍弃法相灵身,只保留山鬼阴力本源,吞噬季月年的神魂,直接将其夺舍!
虽然如此一来,自己将会彻底失去九臂、六足、双头的山鬼法相,修为也会不可避免的暴降,但却能在某个方面脱离此地对于自己山鬼灵身的桎梏,更是能摆脱虚幻,真正的由虚化实!
只是……此法太过极端,后患颇多,若是山鬼青言似前番那般理智一些,定不会做出如此决定。
狼妖的身形终于扑杀而至,可山鬼的平静却让它心底有了一丝隐隐的惊颤,在轰击山鬼法相的前一刻,下意识地收了三分力道。
轰!!!
山鬼的法相灵身彻底爆裂开来!
炽烈的白光横扫八方,整个青栾山脉的西北角都化作了一片平地,轰鸣之声响彻天地。
山鬼将自己归真上境的法相灵身悍然自爆!
咣!
震彻天地的钟响传遍整座青栾山脉,更是有着两道强横无比的身影自古庙之内急速朝着西北角行来。显然,山脉西北角的变故已经引起了古庙的注意。
狼妖的本体虽然皮糙肉厚,却也难以抵挡同为归真上境山鬼的法相灵身全力自爆,若不是他最后关头察觉到异常并且留了三分力道护身,只怕其妖身会受到无法挽回的可怕重创。
即便如此,此时它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妖光散去之后,狼妖重新化作原先的紫袍男子模样,盘坐于地上全力调息,其身周的气势已是衰弱至了极点。
而青言在法相灵身自爆之后,其山鬼阴力本源化作一道黑光,径直没入了季月年的神宫大穴之内。
神宫穴,位于眉心,乃是生灵神魂的所在。
刚入得季月年的神魂之内,青言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此子的神魂怎地如此诡异安静?”
这团光华显化出了虚幻的清丽少女样貌,在静谧的黑暗之中缓缓行走。
“此子的神魂本源呢?燃起的心火呢?”
数息之后,虚幻的少女身影面上忍不住疑惑更多。
归真上境的阴力感应横扫而出,得到的反馈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渊深黑暗。
忽地,一点赤红的火苗自青言身前凭空而现。
“此人前番燃起的心火!”
青言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便要催动阴力将这黯淡的火苗吞噬。
可这火苗却是在阴力的灌注之下未曾有半点变化发生,而是逐渐地主动褪去了赤红,完全化作了一片漆黑!
漆黑的光焰外围萦绕着一圈璀璨的金芒,不住地燃烧抖动,愈烧愈烈!
“漆黑的心火……这,这,难道是……”
青言面色剧变,急速回想着本源记忆之内有关生灵心火的记载,目中竟是逐渐泛起了一丝丝的惊骇和恐惧。
光焰流转之下,一个身穿绸缎长袍的俊美少年虚影凝形而现,正是季月年的神魂所显化。
“山鬼,前番生食我左臂骨肉,味道如何?”
此时的季月年双臂完好,长身玉立,竟是比白裳少女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些。
少年眸光沉静,平淡的语气之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山鬼青言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凶戾和残暴,目光之中依然充斥着惊恐,颤声道:“你……你区区一只牲畜,怎么可能燃起通灵……”
少年轻拂袖袍,一道漆黑光焰席卷而至,竟是直接将青言的头颅卷灭,无数精纯至极的阴力逸散而出,散落在了此神魂之内。
“饶我一命!”
青言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片刻后其脖颈之上便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头颅。还未待季月年再次出手,她便已经急急开口,清丽的小脸之上满是恳切。
季月年低垂着目光,凝望着青言惹人怜惜的绝美面庞,少女那澄澈的眸子之内此时已是水光盈盈。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脱逃出此方山域么,那我便做个好人,送你轮回往生如何?”少年只是再次挥袖,身后的漆黑光焰铺天盖地的朝着青言蔓延而来,“如此一来,你也算的上是离开了青栾山脉。”
“不!不要!”
青言的小脸扭曲至极,山鬼那狰狞的三角鬼脸若隐若现,发出了尖厉无比的怨毒嘶吼之声。
轰!
漆黑心火暴涨卷来,把少女单薄的身影完全吞噬在了其中,片刻间便将其彻底融化成了一大团精纯至极的阴力,在心火外围灿金光芒的映照中,逸散在了此神魂之内。
归真上境的阴力本源何等浩瀚,远远不是季月年此时的神魂所能吸收。不过在漆黑心火的灼烧之下,这些阴力本源却是全部沉淀了下来,分散在了神魂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提升着季月年的神魂底蕴。
心火光焰的燃烧逐渐稳定下来,开始透过神宫穴吸收体外的天地元气和日月精华,一丝丝的玄光自季月年身周泛起。
这代表着……他彻底燃起了心火,无师自通一般破入了生灵修行的第一个境界,入玄之境!
“方才我说错了,通灵业火不仅能够吞噬你的神魂,就连你的真灵也会灼烧融化,看来你没有轮回往生的机会了。”
季月年低声喃喃间,其神魂显化而出的虚影亦是随之隐入了黑暗之中。
天地太过浩渺广阔,任何离奇之事都有可能发生。除却有长辈引导而燃起心火之外,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自行点燃心火而得以修行的生灵,也并不在少数。
狼妖盘坐在不远处,一边暗自调息,一边惊疑无比地朝着睁开双眼的季月年望来。
少年双目开阖间,一丝金光逐渐自眸中隐去。
无数画面纷沓至来,数息之内他已是回想起了此生全部的记忆。
季家,太楚古城之内的数个世家之一。而自己则是季家家主季鸿的第一个嫡系血脉,季家大公子。
第七章 天炉之障
季月年眸光沉静,抬首望向狼妖。
“你竟然未曾被山鬼那厮夺舍!?”
狼妖墨元目中的惊疑之色愈发浓重。
他前番已是隐隐猜测到山鬼阴力本源的去向,不过此时季月年入玄初境的修为和一身的生人气息却已经告诉了他,眼前的少年并不是那个山鬼青言。
季月年不曾开口回应,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重伤调息的狼妖,《显密妙通不陨身》的青光已是运转于全身,目中有着些许杀意泛起。
狼妖,食我一臂。
只是……狼妖乃是归真上境修为,虽然其已是重伤之体,却也不是此时的自己所能对付,此事季月年极为清楚。
在漆黑心火助其吸收了山鬼的本源阴力之后,山鬼的大部分记忆亦是被季月年的神魂所吸收,使其知晓了生灵修行伊始的大致境界。
入玄初境,入玄上境。
归真初境,归真上境。
若是狼妖墨元未曾被山鬼的法相灵身自爆所重伤,似季月年这般未曾修习过任何咒法神通的入玄初境,对其来说不过翻手可灭而已。
狼妖墨元见季月年竟然以如此目光望向自己,眸中不禁露出无匹的凶光,可其身躯却丝毫不敢有所动作。
因为他清楚地知晓,此地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古庙,再过不多时便会有着巡守妖将前来察看,若是自己再敢妄动,只怕会死的很惨。更何况……且不说自己乃是重伤之躯,单说此子竟能悄无声息地让山鬼青言消失之事,便已经足够令人惊怖。
“天炉之障,乃是白鹭妖君亲手所布,”季月年自狼妖身上移开目光,望向了青栾山脉之外的天穹,“此障壁的作用是囚禁青栾山脉之内的妖灵鬼物,可对人族却没有丝毫禁锢之效。”
低声喃喃间,季月年侧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狼妖墨元,便再也没有半点犹豫,身周泛起浅淡的湛青玄光,径直没入了山林之中,急速朝着青栾山脉之外行去。
此处乃是青栾山脉西北角,距离天炉之障障壁只有短短的百丈之遥。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季月年便行至了天炉之障障壁之前,恍若未觉一般穿了出去。
狼妖身周煞气翻滚,几次都想要停下调息悍然出手,可山鬼青言的诡异消失似乎成了一块巨石,在他心中投下了大片的阴影,使其思虑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出手的打算。
季月年消失数息之后,两道长虹自极远处的天穹朝着青栾山脉西北角横贯而至,强横的气息盖压天地,山脉之内无数妖鬼灵物皆是恭敬垂首,不敢有一丝不敬。
“魇鬼何在?”
这两道身影终于至了青栾山脉西北角的天穹之上,冷肃的声音传遍整座浩大的青栾山脉。
一缕黑气自虚空之内凝形而现,化作一个面色阴沉的黑衣少年,先是低头瞥了一眼盘坐调息的狼妖墨元,随后才朝着上方的两人恭敬行礼,道:“禀两位妖将,魇鬼在此。”
轰!
一只大手自虚空之内急速凝聚,直接抓透了魇鬼的身躯,自其内抓出了无量的精纯鬼气。
黑衣少年面色痛苦无比,身躯时不时地颤抖,却不敢流露出任何反抗之意。
“无能之辈!庙中让你管教青栾山脉西侧诸妖灵鬼物,你便是如此管教的?”其中一位银甲妖将散去了方才的大手恶咒,将那些鬼气收摄入一个铃铛之后,寒声斥喝,“此地的交手轰鸣之声都传到了古庙,你这蠢货到底在干什么?楚公子刚刚接掌青栾山脉,莫非你在存心为难我等不成!?”
魇鬼垂下头颅,语气依然恭敬无比:“妖将,魇鬼知错了。”
另一位红衣妖将轻哼一声,道:“下不为例,若是今后楚公子的修行再被这种烂事打断,不管是谁,我都会直接将其列为下一味炼丹的丹材。”
楚月河虽然暂时无甚威严,可其身份却是实打实的白鹭妖君弟子,此时初掌青栾山脉,这些妖将自然不想在面上与其闹的太过难看。故而此番西北角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古庙中才会有着足足两位妖将亲自前来察看。
黑衣少年再次行了个礼,道:“魇鬼知晓了。”
言罢,他便垂下了目光,望向狼妖墨元的目光之中满是杀意。
虽然他也有些疑惑此地前番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此时两位妖将在上,却是根本来不及深究,还是快速将其碾灭为好。
“魇鬼大人,两位妖将大人,我有一言!”
墨元的身躯都有了些许颤抖。
魇鬼偷偷望了一眼两位静立虚空的妖将,见那银甲妖将的面上已是有了一丝不耐,心下微惊,当下便转头斥喝道:“孽障,犯下大罪,还不跪地受死!”
挥袖之间,一道黑气弥漫而下,浸入了狼妖墨元的神魂深处,使其刹那间便呆滞了起来。
短短数息之后,这只归真上境的狼妖便彻底化作了无数黑色光点,消散于虚空之中。
魇鬼将这些黑色光点尽数收起之后,便躬身静立,不敢再多发一言。
那银甲妖将沉默片刻,身周泛起了道道灿银妖光,朝着四面八方感应而去。
“孤掌难鸣,此狼妖定是与其余的妖物交手,才会搞出如此大的动静,”另一位妖将轻笑道,“方才我遥遥察觉到了一丝入玄初境的气息朝着天炉之障障壁行去,能够穿出障壁,想来应是误入青栾山脉的人族生灵。”
魇鬼环视四周,细细察看了一会儿,抬首道:“禀两位妖将,与狼妖交手者应是山鬼青言,归真境修为,不过我此时已经感应不到其气息,想必此獠已是神魂俱灭。”
银甲妖将冷哼一声,收起身周的银光,道:“魇鬼,我不管这些丹材如何争斗,总之皆是你管教无方之故,若是再有下次,你也给我等死罢!”
黑衣少年身躯微微颤了颤,低声应是。
两位妖将正要离开时,魇鬼却是再次抬首,道:“两位妖将,那离开青栾山脉的的入玄境人族还追不追?”
轰!
银甲妖将翻手便凝聚出一只星光巨手,径直将魇鬼的大半身躯都捏成了粉碎,无数精纯至极的鬼气逸散而出,弥漫天地。
“魇鬼,你也勉强算是我的麾下,何时变得如此愚蠢?”银甲妖将语气冷漠,低头望着重新凝聚出身形的黑衣少年,“你如今还是丹材身份,能出天炉之障?亦或者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与红鸾妖将亲自前去追杀一个入玄境的蝼蚁?”
红鸾妖将伸手拦下还欲继续出手的银甲妖将,摇头道:“蝼蚁之辈,无需在意。魇鬼,我等身为巡守妖将,事务繁多,若是每一个误入青栾山脉的生灵都要我等亲自戮杀,那我们怕是闲不下来了。”
银甲妖将冷冷地望了一眼魇鬼,身形化作一道光虹破空而去。
“多谢红鸾妖将大人出言相助。”
黑衣少年低垂着头,恭敬开口。
红鸾妖将目光逐渐变得冷漠,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道:“将鬼力本源割出一半予我。”
“什么!?这……”
魇鬼面色剧变,身形颤抖,可在红鸾妖将的目光之下却是逐渐萎靡了下来,低垂的目光中满是怨毒和绝望。
“怎么,你不愿意?”红鸾妖将轻声开口。
“我……我愿意。”
魇鬼紧咬着牙,忍受着撕裂神魂的剧痛,伸手自头颅之内掏出了一大团漆黑如墨的鬼力本源,其身形亦是变得愈加虚无缥缈,似乎随时都会溃散而去。
红鸾妖将随手抓过那团鬼力本源,冷哼一声,化作一道赤红光华朝着古庙遥遥行去。
“可恨,可恨!狼妖,山鬼,还有那蝼蚁人族,你们都该死!”
魇鬼目光怨毒至极,身形逐渐变淡,最终化作了一道黑雾彻底隐入了山林之中。
第八章 伏罪
戍时。
月光晦暗,大雪漫天。
“老爷,快些回屋来罢,这冰寒地冻的大冷天儿,你老是在这站着等,也不是个办法。”
妇人约么三十许岁年纪,着一身花纹繁复的棕红锦缎绣裙,小心翼翼地给屋檐下静立的男子披上了一件华丽的貂裘,原本有些怯懦的目光之中已是带了些许焦急和关切。
这雪,不是凡雪。即便修行之人不小心沾到一些,也可能有着寒气浸体之忧。
男子神色冷肃,眉眼之间遍布的霜雪似乎比屋外的鹅毛大雪都要来的浓重。
伸出手整了整厚实的貂裘,他的目光却依然未曾有半点变化,透过数十丈之外大开的两道正门,一动不动地望着在月光下密密麻麻远去的数十个身影。
“老爷,还是莫要太过担忧了,保重身体为上啊,”妇人目中的关切不似作假,“有许江河统领亲自带人去寻找,想必很快便能把年儿寻回来。”
“闭嘴!”
男子猛地转过头来,眸中的冷光扫在妇人白皙俏美的脸上,使她狠狠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直接跪在了地上。
“老爷,妾身……妾身是当真担忧年儿的安危,老爷你……”
啪!
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直接抽了个趔趄,左脸上多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素来养尊处优的面庞上甚至已经有了丝丝血痕渗出。
“若是年儿当真死在了青栾山脉之内,我便将你和你女儿一起扫出我季家门庭!”
男子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一般,目中甚至有了些许血丝浮现,显然已是怒到了极点。
“年儿身侧有着十数个季家府军护持,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地便失踪在青栾山脉之中?定是你这毒妇,不甘于季鹊雪的平庸,想要为她谋取太楚古城赐予季家的那个位置,所以才设下如此陷阱谋害年儿!”
妇人跪伏在地,不住地掩面低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淌下,甚至已经浸湿了繁复华丽的锦缎袖袍。
她作为季家家主季鸿的续弦正房,这十余年来一直小心伺候,将季家内里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甚得季家内外称赞。
虽很是羡嫉季家大公子季月年在季家无可取代的地位,可她却从来不敢有所妄为,甚至就连其与季鸿所生的季家千金季鹊雪,在季月年面前亦是有些怯懦,根本未曾出现过太楚古城内其余数个世家之中家主嫡系子嗣互相争锋的局面。
就在前不久,统摄太楚古城的鹤玄上真传下了来此驻守三十余年之后的第一条敕令,元衍地界之内的至强宗门太御圣宗即将大开山门,自其治下的十九座古城之内招收弟子,参加入太御圣宗外宗的考核。
太楚古城内盘踞的数个修行世家皆是极为豪富,平素对鹤玄上真孝敬有加,此次则是顺理成章地分别拿到了一个不需要考核便可入太御圣宗外宗修行的位置,而季家的这个位置则是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季家大公子季月年的身上。
生灵能否修行之根本在于心火,而心火是否能真正燃起不仅与血脉有关,更是与后天所获得的修行资源有关,故而修行世家的后裔几乎从未有过无法燃起心火之忧。
妇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微微颤动着嘴唇,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月年在青栾山脉杳无音信之事虽然并非她所为,可她极为清楚地知晓,以季鸿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听她解释,若是当真未曾寻到季月年,那她与季鹊雪……只怕真的会被季鸿扫地出门!
想到这里,妇人连爬带跪到了季鸿脚边,颤声道:“老爷,我真的没有做,真的不是我,老爷!”
季鸿蹲下身子,轻轻扶着妇人有些颤抖的肩膀,目光之中尽是冷漠:“足足一整天时间,年儿音讯全无,季家长老会的那些老不死和季家旁系的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方才的许江河已经是第四波前去寻找之人。我在季家只有年儿和季鹊雪这两个血脉后裔,而季鹊雪,是女子。”
此言落罢,妇人下意识地止住了颤抖。她并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很是聪慧,此时思绪流转之下,转瞬间便想清楚了其中究竟,面色却愈加难看起来。
大公子季月年若是当真死在传言中妖鬼横行的青栾山脉之内,只怕季鸿所直面的巨大压力是她所想象不到的。
季家之内有着诸多旁系,这些旁系势力之间盘根错节,尽管季鸿除却家主之外还担着季家长老会二长老之位,可就连他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季家所有的旁系势力。
“你想想,若是年儿彻底消失,那鹤玄上真赐下的这个位置,会落在谁的头上?”
季鸿逐渐敛去了眸中的冰冷,语气轻柔了许多。
妇人颤声道:“仅比年儿少一岁的季白羽!是大长老季洛言!定是季洛言买通了年儿身边的府卫,将年儿带入了青栾山脉!”
季鸿沉默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老爷,你的意思是,”妇人神情有些恍惚,“让我和鹊雪认下这桩罪行?”
“季洛言乃是大长老,在季家之内的势力仅次于我家主一脉,”季鸿依旧面无表情,“此时若是寻不见年儿,我即便直接朝其发难,也无甚益处可言,反而会让季洛言抓住把柄,趁机将季白羽送上台面。”
妇人泫然欲泣间,已是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涟儿,委屈你了,暂且出去躲藏一阵罢。”
季鸿的声音传入耳畔。
妇人身子微微一震,竟是直接怔在了原地。
这些年来,无论她做的多好、多么小心,都未曾得到过季鸿的一句称赞。
而方才,他竟然叫了自己一声“涟儿”。
“老爷,你……”
“放心罢,待到明日许江河归来之后,我便借机大发雷霆,迁怒于你和季鹊雪,随后便暗地里将你二人送至安全之处,再借此机会扶持三房上位,不会给季洛言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季鸿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眸中却闪过一丝妇人不曾注意到的冷光。
第九章 青元灵幕
“老爷,我……我应下便是了。”
妇人背对着季鸿缓缓站起身来,声音已是平静了许多,可她的肩膀却是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即便不应下,又能如何?季鸿根本就不是在与她商量,对此种结果,她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
季鸿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貂裘解下,上前轻轻披在了妇人的身上,凝视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神道:“好,我先去三房那里。”
此言落罢,他也不待妇人开口,便径直转身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老爷,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如此心狠手辣,连鹊雪的性命都不顾,”妇人望着季鸿远去的身影,眸中的柔情和依恋缓缓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决绝,“我死也便罢了,可鹊雪……我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她极为清楚地知晓,一旦谋害大公子的罪名真正定下,母女二人在季家绝无半点活路。
此时想来,季鸿方才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实在是可笑的紧。
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妇人的神色间再也没了前番的胆怯和懦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雪之中。
……
涧暗泉偏冷,竹深桂绝香。
穿出笼罩整座青栾山脉的天炉之障,季月年入目所见,乃是一片青葱繁茂的山间美景。
青栾山脉之内生灵几乎绝迹,而此处却是截然不同,蝶舞纷飞,草木花香不时漫入口鼻之中,俨然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季月年堪堪行出数十丈之遥,耳畔便传入一道轻柔的声音:“公子留步!”
他侧头看去,却未曾见着半个人影,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警惕,默默运起《显密妙通不陨身》,浓郁的湛青玄力自神宫穴流淌而出,化作道道璀璨的青色玄光尽数蔓延于全身三十六处窍穴。
这便是入玄初境与寻常凡人的不同之处。
前番他的心火还未真正燃起之时,根本无法主动催动这神异的护身真诀,而如今已破至入玄初境,则是可以初步修习催使此神通,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许护身之力。
“公子何故如此着急离去?”
那轻柔的声音在耳畔愈加清晰,季月年对此充耳不闻,脚下的步子却是行的更快了一些。
此处乃是青栾山脉边缘,他连想都不用想,便可断定此女决计是妖灵鬼怪之流。
“我让你停下!”
那温柔悦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刺耳起来,其中蕴藏着无法言表的怨毒之意。
季月年停下身子,眸中有着一丝冷意泛起。
在刚才的片刻间,他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入玄上境的诡异气息,而这气息……就在他的脚下!
轰!
十余条生有倒刺的扭曲藤蔓自泥土之内翻卷而出,急速朝着季月年缠绕而来。
“青元灵幕。”
季月年拂袖之间,道道青光自身侧绽放而出,凝聚出一座炽目无比的半透明湛青光罩,将他牢牢护在了其中。
可与此同时,其神宫穴之内积攒下的些许湛青玄力全部都消耗一空,漆黑的通灵业火亦是黯淡无比,似乎随时都要彻底熄灭。
《显密妙通不陨身》乃是神异至极的护身神通真诀,以他入玄初境的浅显修为,若是没有通灵业火的加持,甚至就连这一式最为基础的护身咒法都无法施展。
即便此时强行施展出了此式咒法,季月年依然有些头晕目眩之感,而眉心则是再次传来了阵阵刺骨的剧痛。
那些扭曲藤蔓在接触到青芒的一瞬间纷纷崩碎而去,这湛青光罩亦是透明了许多,仿佛随时都会破裂溃散一般。
尖厉的嘶鸣传入耳膜,季月年眸光沉静,将心火催动至了极限,用尽全力试图感应到这妖怪所在的真正位置。
入玄上境的草木妖怪受于体质所限,其实并不算强,仅仅只是比初生灵智化妖之流强上些许罢了。
只要能找到它隐藏的本体位置,便可直接催动玄力将其碾灭。
“刚刚燃起心火的凡人,却有着如此神妙的护身真诀,”那怨毒的嘶鸣声再次传来,愈加刺耳尖厉,“可惜却白白便宜了我!”
季月年摇了摇头,轻声道:“似你这等生长于山中的愚蠢妖物,实在是无可救药。”
这般草木花妖虽有着灵智,不过其见识却几乎全部来自于化妖之后的本源记忆,实质上在某些方面却是天真单纯的紧。
若是聪明些的妖物,见着季月年从天炉之障内行出,又身怀如此神异的神通妙诀,决计不敢如此随意地直接出手。
“你竟然……说我愚蠢?”
那尖厉之声先是顿了一顿,随后便愈加狂暴地嘶吼出声,足足三十余条扭曲的藤蔓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急速朝着季月年卷来!
“果然愚蠢,我找到你了。”
季月年低笑一声,运起堪堪恢复了些许的湛青玄力朝着身前数丈之处纵身一跃,修长苍白的指尖燃起了一丝漆黑如墨的火苗,径直插入了泥土之中。
轰!
爆裂的青芒轰然而起,横扫八方,无数碎裂的草木飞溅而出,伴随着逐渐扭曲变形的怨毒嘶吼之声。
“你竟敢!你这……”
戛然而止。
季月年跌坐在地,本就白皙的面色愈加苍白,不过其柔软的唇角却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就在那一丝漆黑的火苗将这草木花妖噬灭之时,一道浓郁无比的青翠妖力顺着指尖流淌而上,途径神阙穴、绛宫穴两大重穴,最终汇聚于眉心神宫穴之内,被心火通灵业火彻底吞融进去。
生灵的心火乃是修行之根本,一旦修至入玄上境,便可借助心火将所有积攒的玄力完全凝聚,炼成玄海。
玄海一旦炼成,玄力便会转化为耗费更少威力更强的玄气,从此玄气在玄海之内自成循环,生生不息。
而季月年的通灵业火却是亿中无一的变异心火,此火不仅能让生灵在入玄初境便可着手练就玄海,更是能转化其余生灵的部分力量为己用!
最为可怕的是,寻常生灵的心火并不能轻易祭出用来杀敌,需要一些极为特殊的法诀才能动用心火深处的力量,心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修行本源而被动存在。
但通灵业火,却能分化出一丝丝的漆黑火苗,有着神异无比的镇压、封摄、吞灭之效。
草木花妖湮灭之后,其仅剩的精纯妖力尽数被通灵业火所摄来,其中约么有两成青翠妖力逐渐被通灵业火吞融转化成了精纯的玄力,在季月年的神宫穴之内积攒了下来。
第十章 半步归真之境
又是戍时。
一轮阴月悬于极天之上,朝着北俱芦洲的无量疆域洒下亘古不变的璀璨银光。
季月年微微睁开双眼,站起身来,点点湛青星光逐渐自眸中隐了去。
此时他的神宫穴之内已经积攒了不少玄力,而由于季月年仅仅只修习了《显密妙通不陨身》之故,这些本应该无色的玄力全部都呈现出湛青之色,聚拢在心火虚影周围翻腾不休。
心火本体依附于生灵的神魂之上,无论熄灭还是燃烧都不可动摇,神宫穴之内的心火只不过是其虚影显化而已。
在成就玄海之前,这些玄力终究只是无根之源,用一些便少一些,此处又危险重重,虽然已经碾灭了那只草木花妖,可若继续朝外行去,不知道还会遇见什么魑魅魍魉。
故而季月年才会耗费如此久的时间来恢复,不仅使心火光焰稳定了不少,更是将那已经被吞融的两成青翠妖力尽数转化为自身玄力,使入玄初境的修为愈加稳固下来。
借着皎白的月光,季月年微微低下头,静静地望着自己两只似乎完全失去血色的苍白手掌。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手臂,而是在通灵业火加持之下的玄力临时显化而出的两条虚影手臂。
山鬼已陨,不仅神魂俱灭,就连真灵都崩毁消散,而狼妖……却依然好好地活在青栾山脉之内。
显然,季月年并不知晓狼妖已经被魇鬼随手碾死之事。
少年思索片刻,眸中的冷意愈加浓重,一言不发地将双手藏入了同样显化而出的绸缎袍袖之内,在霜雪似的月光映照之下,朝着青栾山脉之外行去。
……
“咣啷!”
这是赵霄云第一次在书房内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
数个容颜姣好的妙龄侍女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侧,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半分。
狠狠一甩月白色的宽大袖袍,赵霄云转过身来,面色阴翳无比:“一群废物,还没打探到消息么?”
几个侍女互相对视一眼,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无人敢开口说话。
赵霄云走至窗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太楚古城的熙攘繁华,沉默了下来。
太楚古城宏大无比,即便在他的书房朝外看去,也仅仅只能窥见这座万年巨城的一角罢了。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身形娇小的贴身侍女急步行了进来,她快速上前数步,柔声道:“二公子。”
赵霄云回过身来,神色已是平静了许多:“讲。”
那贴身侍女偷偷望了望赵霄云的脸色,下意识地将声音放的愈加轻柔,道:“禀二公子,季家府卫大统领许江河在一炷香之前回到季家,据传来的消息言道,许江河未曾……未曾寻到季月年公子。”
此言落罢,她已是做好了赵霄云再次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
令所有人惊诧的是,赵霄云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平静的声音之中听不出半点情绪:“我知晓了,你们都出去罢。”
诸多侍女和下人不敢违背,皆是陆续行了出去。
“二公子,”那贴身侍女见其余的数人都走了出去,娇小的身躯愈加贴近了赵霄云些许,“我这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消息。”
“讲。”
“季月年公子出事,或许与季家大长老季洛言有关,”贴身侍女运起入玄上境的玄气,将声音压成了一束浅浅的细线,“而且……就在刚才,季家家主季鸿和大长老季洛言因为鹤玄上真赐予季家的那个位置,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定是季洛言那厮在捣鬼!就凭季白羽那个废物,也配取代表兄的位置!?”
“他们不敢直接将表兄戮杀,害怕魂引法咒会追引到最终出手之人,所以将表兄送入青栾山脉之内,那里有着强横大妖布下的天炉之障,可以隔绝咒术的追查!”
赵霄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反手直接拍碎了身侧的檀木案几,浑身翻滚着浓郁无比的精纯玄气。
贴身侍女上前连连轻柔宽慰,半晌之后,才使得赵霄云勉强平静下来。
太楚古城之内有着无数凡俗之人,这些凡俗之人占了太楚古城总人数的九成九之多,几乎家家都供奉着太楚土地尊神神位。
可实质上执掌太楚古城的势力,却是那寥寥数个修行世家。
修行世家掌控着庞大的太楚古城,收割一切有助于修行的资源,以供家族之内的天骄燃起心火,踏入修行之路。
有着祖上血脉的加持,再加上修行资源的接连供应,几乎每个修行世家之内都有着一两个自行燃起心火的天骄。
而季家大公子季月年,便是修行世家季家最为耀眼之人。
以六岁之龄便燃起心火,八岁破至入玄上境,十五岁修至半步归真之境,横压太楚古城所有世家的血脉后裔!
甚至就连统摄太楚古城的鹤玄上真,都对其有过数次认可之言。
太楚古城是太御圣宗治下的十九座古城之一,其内的人族生灵经过数万年的繁衍,数量繁多,根本数之不清。
而能够在入宗之前便燃起心火,乃至直接修至半步归真之境者,寥寥无几。
绝大多数费尽心力通过考核而入太御圣宗外宗的凡俗之人,甚至就连心火都不曾燃起。
数个世家之内的血脉后裔虽然相对于凡俗之人燃起心火更为轻易,但似季月年这般接连破境者,太楚古城之内就连半个也无。
贴身侍女走出赵霄云的书房,回头望了一眼静静盘坐榻上的赵家嫡系二公子,轻轻叹了一声。
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消息,她不敢也不能告知二公子,只能前去上禀赵家家主,待其定夺。毕竟赵家人丁不旺,赵家家主在季家之内又仅仅只有季月年公子这一个亲眷,更是其唯一的至亲舅父。
此消息极为骇人,乃是刚刚才在褚家之内流传出来,她也不能断定其真假。可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她身为赵家之内唯一一个身份极为特殊的入玄上境侍女,也决计不敢对赵家家主有任何隐瞒。
褚家一位归真初境的长老外出之时曾在无意之中遥遥感应到,有一个入玄上境的人族在青栾山脉之外,被一位归真上境的生灵彻底碾灭了心火,抹去了所有的修为和记忆,随后丢入了天炉之障的障壁之内。
当时他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妖怪戏耍虐杀路过的修行之人,便远远逃离了去。
直至前日里季家传出季月年公子失踪的消息,这位褚家长老才堪堪联想到此事身上。
第十一章 鬼气漫卷,大雨泼天
想必过不了多久,此事便会传入季家诸人的耳中,太楚古城之内的数个大世家皆是有些幸灾乐祸,在暗地里等着看季家的热闹。
深夜愈加寒凉,不多时候,便有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寒气坠了下来。
已是丑时,圆月当空。
皎白的月光穿过雨幕洒落而至,为山脉边缘这座破败不堪的道观更添了一分诡异惨白。
季月年散去了头顶覆着的些许玄力,再次回头望了一眼愈加密集的夜雨,便径直推开道观正殿破破烂烂的殿门,抬步走了进去。
这雨,不是凡雨。
即便是他此时有着入玄初境的修为,可若是强行在雨中穿行,只怕短短一炷香之后便会耗尽所有的玄力,甚至就连心火都有着熄灭之忧。
天地之间的雷、霜、雨、雪等等诸般异象,无一寻常。
不过若要躲避却也不难,普通生灵只需虔心供奉所在地域的土地尊神等天地正神,再多加一些小心,在天象降临之时及时躲藏起来,便不会受其侵蚀之苦。
实质上这不时显现的诸般天象,仅仅只是那高不可及的三十三天天庭收拢信仰的无数手段之一罢了。
“妖怪?鬼物?还是人?”
有些慌乱的声音传入耳畔。
季月年关上了沉重破败的殿门,回过头来,这才察觉到此座道观之内已经有了数人存在。
方才开口之人,便是一个神情凝重的壮硕男子。
道观之中的另外两人,则是一对儿约么四五岁年纪的白净稚童,它们身上披着数片简陋无比的大桐树叶,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自己,目光之中有着溢于言表的警惕之意。
一个凡俗之人,两只初生不久的草木妖灵。
季月年瞬间便做出了判断。
壮硕男子见季月年沉默不语,心下忍不住更加慌张,反手自身后抽出一柄精铁长剑横在身前,强作镇定道:“不管你是谁,我都与你无冤无仇,那边有两只愚笨小妖,你要吃便去吃他们罢!”
其面上虽看似平静,可心里却早已经骂开了娘,这青栾山脉果然名不虚传,自己压根还没有真正进入其中,便早早地迷失在了山脉边缘。
前不久堪堪从一只将要化妖的恶虎爪下惊险逃生,紧接着又遇到了这要命的连绵夜雨,不得已之下才寻到此处道观来躲避一二,谁知迎面便撞上了两只小妖,幸好这两只草木妖灵看上去有些愚笨,没有出手的意思,不然自己今夜绝难生还。
季月年自然不知壮硕男子此时内心之中的杂乱思绪,一时间只觉有些失笑,摇头道:“我不是妖,亦不是鬼物。”
壮硕男子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可持剑的手却没半点松懈。
黑风乍起。
“小心!”一只草木妖灵皱起白嫩的小脸,急声叫道。
季月年早有所觉,朝着观内纵身一跃,片刻间便离开了殿门的位置。
肆虐的鬼风穿过殿门的空隙,刮着旋袭入殿内,自方才季月年所站的位置逐渐凝结缠绕,数息之后便化作了一个容颜清丽的黑衣少女。
黑衣少女神色漠然,冷冷地瞥了方才出言的草木妖灵一眼,这才望向季月年,沙哑着声音道:“你是自天炉之障里出来,可否能告知我,里面到底有什么?是否当真如同传言所说,天炉之障笼罩下的青栾山脉是妖、灵、鬼物的修行圣地?”
青栾山脉坐落于太楚古城西侧数千里之处,因天炉之障的存在和阻隔,素来神秘无比,极少有人知晓其真容。
人族生灵虽不受天炉之障的阻隔,却也隐约知道其内有着强横至极的大妖存在,故而一直对此处敬而远之。只有青栾山脉周边数百里疆域之内的诸多本土弱小灵物妖物,才对神秘无比的青栾山脉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
季月年怔了一怔,思索片刻,笑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黑衣少女眸光微沉,青葱般的纤白玉指微动,其身周浓郁的鬼气翻滚的愈加剧烈:“我前番施展溯魂咒术,得知翠娘乃是被你所杀,这才一路追了过来。此事我还未曾找你麻烦,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青栾山脉之事,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翠……翠娘?”季月年眉头微蹙,面色疑惑。
“翠娘是一只荆棘花妖,素来与我相熟,”黑衣少女神色愈加难看,“前不久被你使用一种漆黑的火焰咒术所融杀。”
季月年似是终于想了起来,恍然道:“我记起了,姑娘是说那根奇丑无比的枯藤妖物罢?还请放心,我已送她轮回往生而去,姑娘不必挂怀了。”
“你找死!”少女终于意识到季月年在戏耍于她,盛怒之下,原本清丽俏美的小脸扭曲至了极限,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厉怨毒的鬼嚎!
入玄上境!
鬼物与弱小的草木妖类有着极大的差异,同是入玄上境修为的情况下,其战力要恐怖了太多。
季月年身前有着道道青光涌现而出,将席卷而来的漆黑波纹尽数挡下,而一侧的壮硕男子却没有这般手段,惊恐大叫之下直接被鬼气浸透入体,短短片刻间全身便化作了一道精纯无比的白气,被黑衣少女吸入了口鼻之内。
轰!
碧光爆散,两只草木妖灵联手凝出了一道妖力光幕,堪堪挡下了这道鬼嚎音波。
“一群废物。”
黑衣少女冷笑一声,雪白的素手轻舞,身周缠绕着的的鬼气狂暴翻滚,最终凝聚成了两只墨黑巨手,分别朝着季月年和那两只草木妖灵抓去!
轰!
本就破败的道观被鬼气巨手所撑裂,彻底爆碎开来。
月光灰暗,乌云压顶。
泼天大雨毫无遮掩地倾泻下来。
季月年已没有更多的玄力遮挡雨水,漆黑的长发片刻间便被雨水浸湿,垂贴在他白皙的额头之上。
神宫穴之内仅剩的湛青玄力在雨幕之内被急速削减,若是如此下去,只怕至多再过一炷香时间,这些雨水便会将玄力尽数侵蚀殆尽。
第十二章 渡灵!
鬼气巨手已经呼啸着穿过雨幕,袭至了身前。
季月年再次催动仅剩的湛青玄力,凝出了一道半透明的青元灵幕,可其眸光却是微微沉了下来。
《显密妙通不陨身》虽然神妙无比,但其中尽皆是护身真诀,杀伐手段竟是半个也无,况且……即便是那些神异的护身神通,自己此刻所能施展出来的也仅仅只有一个青元灵幕罢了。
使用通灵业火作为杀伐手段,绝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心火乃是修行之根本,一旦被人窥破此乃变异心火,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多想,那巨大的鬼手已经狠狠地抓在了青元灵幕之上!
一道道的半透明波纹疯狂荡漾,湛青的光幕逐渐有了一丝丝的裂纹,爆裂的鬼气侵袭之下,光幕上的裂纹越来越大,最后终于轰然破碎开来!
季月年被余波直接震飞了十余丈之遥,神宫穴之内的玄力消耗殆尽,再也维持不住两条手臂的显化,左臂化作虚影寸寸崩碎,右臂也在急速变淡,数息之后便会彻底崩毁。
暴雨愈加肆虐,季月年勉强自泥沼之中半坐了起来,浑身上下已被泥水浸透,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脸上,使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之不开。
“味道不错,”鬼气重新凝聚出了黑衣少女的身形,她伸手自另一侧摄过两个碧绿的果子,极为随意地将其中一个丢入了口中,“可惜这初生的草木妖灵太过孱弱,于我无甚大用。”
季月年微微抬首,目光穿过了密集的雨幕,望向了半空之中骄狂肆意的清丽少女。
这一幕,与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被山鬼斩断手臂之时多么相似。
心火燎原。
神魂深处,那一朵漆黑如墨的火焰轰然而起,灿金的光芒逐渐自焰边泛出,神宫穴之内的心火虚影亦是狂暴无比地翻滚起来。
可是……即便通灵业火再神异玄奇,但自己双臂已失,玄力枯竭,根本无法催动此心火吞杀这入玄上境的鬼物。
毕竟此女与山鬼不同,山鬼青言虽然是归真上境的强横修为,却舍弃了双头九臂的法相灵身,只留了阴力本源遁入季月年神魂之内,在玄异的通灵业火面前与一只羔羊无异。
这只鬼物的修为尽管只有入玄上境,可若是正面对敌,没有任何杀伐手段的季月年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
“雨势如此之大,你的心火应该快要熄灭了罢?”少女将那两个碧绿的果子尽数吞咽下去,这才转头看向季月年,“如实说来,青栾山脉之内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相让我满意,我便饶你一命。”
她的小脸虽清丽俏美无比,可言语之中却只有冰寒彻骨的冷漠残忍。
青栾山脉,只是那位白鹭妖君不甚在意的一个炼丹之处罢了。
可怜这些妖物鬼物竟然还将其奉为修行圣地,将那不可逾越的天炉之障当成了对它们的考验。
季月年嗤笑一声,沉默不言。
少女一步踏出,瞬间便出现在了季月年的身前,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继续笑,我让你笑个够。你若不说,我便在这里看着你心火熄灭,看着你修为尽废,最后被雨水侵蚀神魂而死。”
她轻笑道。
季月年低声道:“愚昧蠢物。”
少女小脸的笑容逐渐凝滞下来,身周鬼气微微颤动,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按在季月年头顶,狠声道:“说!给我说!不然我将你的神魂抽出,一口一口嚼碎!”
鬼气侵染之下,那纤美的手逐渐化作了一只森然鬼爪,紧紧地插在季月年漆黑的发间。
还不是时候。
季月年浑身上下逐渐泛起一阵阵的虚弱之感,却依然强行按捺住了催动通灵业火燎原而上的想法。
通灵业火虽然是变异的心火,在如此暴烈的雨水之下都不曾彻底熄灭,但却同样在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若此时出手,至多只能吞灭此獠半个鬼体,一旦距离拉开,自己依然不会是其对手。
“还不说是么?”
她残忍一笑,按着季月年头颅的鬼爪猛地收紧,一阵阵的颅骨开裂之声响起。
季月年紧闭的双目之中缓缓溢出鲜血,无法言表的剧痛侵袭而至,一阵阵撕裂般的晕眩之感漫上心头。
正浑浑噩噩之间,如同晴天霹雳般,神魂深处猛地炸响一道雷电,将真灵本源记忆之内的一团迷雾狠狠撕裂开来。
……
“菩萨尊上,我真的不敢了,此世我愿神魂俱灭以赎罪,只求尊上留我一点真灵不陨,给我一个轮回往生的机会。”
白袍青年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穹之上那尊贵的存在,目中尽是悔恨和哀求。
他身后有着足足数百个气势冲霄的大妖跟随,这些魍魉妖物此时皆是满脸的不解和忿怒,齐齐望着最前方跪着的身影。
“大圣,为何给这小娘皮下跪?”一个身着红甲的宏伟男子一步踏出,先是惊怒至极地看了白袍青年一眼,随后便目光灼灼地望向极天之上的身影,“我观她也算是有几分姿色,待我等一齐出手,将这娘皮捉拿回来好好玩弄!”
“闭嘴!”白袍青年闻听此言,全身上下都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回过头咬牙低吼。
“大圣!”
“大圣,何故如此!?”
“我虽然感应不到此女修为,不过我等大多都是渡过第二灾劫的大妖,白玉大圣更是已经度过了第三灾劫,为何如此惧怕于她?”
数个气势惊天的大妖皆是齐齐行了过来,看向白袍青年的目光之中充满了陌生。
这还是那个带领他们横压数个地界、统摄数百妖国、斩灭无数天地正神的白玉大圣么?
“我是为了你们好,快跟随我一起跪下求饶,或许还能保留一点真灵轮回往生!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玉大圣眼眶通红,语气焦急无比。
“白玉,你可知,何谓渡灵?”
尊贵浩渺的清音传遍天地。
横压天穹的灿金千叶莲座之上,女子着一袭清素的月白纱衣,身后有着一轮璀璨宏伟的功德光轮浮现而出。
这竟是一位通天彻地的菩萨尊者。
白玉大圣的身子再次狠狠颤了一颤,跪的愈加卑微,低声道:“禀菩萨尊上,渡灵佛咒是菩萨尊上的护道神通,当初……当初尊上要传我,我未曾修习。”
那女子轻笑,天地之间仿佛都弥漫了一丝金黄的暖意。
“你也太过调皮,不好好在我身边修习佛法,反而在这西牛贺洲的渺小角落里做了妖,”她玉手轻抚,指尖有着一丝金光浮现,“罢了,当初你只是一块由我点化而生的玉石,如今我便将你渡了,也算是圆了一桩因果。”
白玉大圣面色绝望至了极点,却连半句求饶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他清楚地知晓,菩萨尊者金口玉言,此言一出,自己定无生还之理。
甚至在渡灵佛咒之下,自己就连真灵都会完全陨灭,轮回往生的机会都无法拥有。
身后的数百大妖喧嚣而起,愈加聒噪。
白玉大圣目中的世界已经逐渐模糊,耳边各种嘈杂之音萦绕,不知何时,天地之间已是被炽目的金光所弥漫。
金光覆盖了天穹,一切都归于静谧。
渡灵佛咒。
……
《渡灵佛咒》,源自珞珈圣山,乃是观世音菩萨尊者的护道神通。
……
大雨瓢泼。
黑衣少女的鬼爪握得愈加紧了些,季月年的七窍都已经缓缓流出鲜血,显然已经濒临于死亡边缘。
“什么!?你这蝼蚁竟然还能醒来?”
她死死地盯着季月年满是鲜血的脸庞,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少年缓缓睁开双眸,已经有些开裂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腌臜鬼物。”
灿金佛光,滔天而起!
第十三章 慈悲
“这不可能!”
黑衣少女的鬼爪在金光之下寸寸消融,短短数息之间便化作了道道烟气溃散而去。
季月年微微抬起头来,璀璨的眸光之中倒映着点点曜金星辰,灿金光芒笼罩之下,其双臂的断裂之处竟是有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线交织,不多时候便重新织就出了两条完整的手臂。
与此同时,那一丝佛光自其神宫穴之内浸透而出,途径神阙穴、绛宫穴两大重穴,遍布于三十六条经脉,将他的神魂、身躯、经络全部彻底洗涤了一遍。
金芒所过之处,季月年的浑身上下同时有着漆黑之物渗出,最终凝聚成了一大团恶臭无比的黑球,静静悬浮于半空之中。
黑衣少女早已退出十数丈之遥,此时正呆立在原地,面色惊骇无比地望着仿若脱胎换骨一般的季月年。
“你到底是谁,竟然有着能够洗魂净髓的真诀!?”
顾名思义,洗魂净髓可以将神魂、经脉等等从内至外的净化一遍,不仅能够极大幅度提高心火的纯净程度,更能在无形中增加许多真灵底蕴。
洗魂净髓在元衍地界之内仅仅只是存在于传言之中,从来没有生灵真正做到过。
可传言并不代表不存在,这一篇源自于珞珈圣山的《渡灵佛咒》,修习之初便有着洗魂净髓的惊天效用,而这仅仅只是其基础罢了。
季月年平静地望了她一眼,并未回答,而是翻掌之间将身侧悬浮着的那团恶臭黑球摄入了手中。这团黑球在金光的摄压之下不断缩小,最终被季月年装入了一个显化而出的白玉瓶虚影之内,收了起来。
此物名为“灵灰”,乃是任何一个生灵体内都存在着的杂质,不过对于寻常生灵来说,要自体内取出灵灰却是难如登天一般。
此时他不仅将体内的灵灰完全剥离了出来,更是在那一丝佛光的力量之下重塑了两条手臂,可谓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黑衣少女看着季月年收取完灵灰之后似要转头望向自己,身周的鬼气下意识的狂暴翻涌起来,眼珠微微转动间,显然已是有了退意。
“你可知,何谓渡灵?”
季月年眸光微抬,望着黑衣少女轻声开口。
他本就生的很是俊美,经过洗魂净髓之后,外貌更是有了一些极为明显的变化。
漆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下来,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清美至了极点。
“我怎么知道,莫要问我!”黑衣少女被季月年沉静的眸光看着,语气之中竟是不自觉的有了些许慌乱,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伸手指了指头顶,“雨势太大,我先去找个地方躲一躲。”
此言落罢,她再无半点犹豫,径直转过头去,整个身子都化作了一道浓郁无比的鬼气,片刻间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对于前番弱小无比的季月年来说,她是一只狰狞可怖的鬼物;可在如今已经脱胎换骨的季月年面前,她却与一个凡人少女无异,同样有着恐惧、欣慕、担忧、畏缩等等极为复杂的情绪。
少年依然静立在原地,瓢泼大雨肆虐咆哮,却在滴落在他头顶之前便被一道半透明的淡金光幕尽数挡了下来。
“渡灵,便是将你的真灵渡灭,让你失去轮回往生的机会,彻底消散于天地。”
低声喃喃之间,季月年苍白修长的手掌虚虚一握,金光流转,数息之后便自手中凝聚出了一把灿金长弓。
“渡灵佛咒只有三式咒法,第一式咒法名为,大慈悲咒。”
弯弓。
片刻间便有一根炽目的灿金光箭自弓弦中央凝聚而现。
季月年轻轻松开了手。
轰!
一道璀璨至极的金虹穿破雨幕,带着映照天地的炽芒贯穿而去!
片刻之后,一声凄厉无比的鬼嚎之声传入耳畔,不过这嘶嚎之声仅仅只是持续了一瞬间,便极为突兀的戛然而止。
入玄上境鬼物黑衣少女,鬼体湮灭,真灵崩毁。
大慈悲咒,乃是渡灵佛咒三式咒法之内最为基础的咒法,有着养魂、炼法、封摄、显化、镇压、杀伐等等诸般妙用。
扑通。
季月年身周的金色光芒尽数淡去,竟是直接跌倒在了泥水之中。
幸好那鬼物的鬼体湮灭之后逸散出了巨量精纯的鬼气,被已经增强过的恐怖通灵业火遥遥摄来了大半,季月年催动心火从中转化出了些许自身玄力,这才勉强站起了身子。
即便《渡灵佛咒》修习之初,有着一丝真正的佛力自其内加持而来,可这一丝佛力却是尽数都消耗在了季月年的洗魂净髓之上,故而方才季月年催动大慈悲咒显化出的金色弓箭,用的全部都是心火初步与《渡灵佛咒》交融而得到的一部分金色玄力。
此时他的神宫穴之内已是彻底的枯竭,除却熊熊燃烧的心火虚影之外,连一丝一毫的的玄力都没有。
不曾炼就玄海的弊端便在于此,无论是《显密妙通不陨身》的湛青玄力还是《渡灵佛咒》的金色玄力,皆是如同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一般,用上一些便少上一些,只能依靠心火来吸收天地日月之力缓缓恢复。
雨势依然不曾有所衰弱,季月年再次催动心火,将神魂深处沉淀的山鬼阴力本源强行转化了一部分,神宫穴之内这才逐渐有了湛青玄力和金色玄力陆续生出。
经过洗魂净髓之后,通灵业火的光焰此时已是变得极为炽烈,即便如此狂暴的大雨倾斜下来,这漆黑火焰也依然在熊熊燃烧,不曾有半点的衰弱之态。
不过,若是长时间在大雨之中停留,对修行来说也并不是好事。
季月年行出了约么数十丈,寻到了那道观残存的半堵破败墙壁,此处保存的相对完好,堪堪能挡住绝大多数的风雨。
运起玄力自身周撑起了一面淡金光罩,季月年端坐于这墙壁之下,缓缓沉入了修行之中。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百丈之外,有着一道修长的半透明人形虚影默默朝着此处注视了良久,不知为何,最终它的身影却是愈来愈淡,直至彻底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之物,只有在霜、风、雨、雪等等天象降临之时才会出现,一旦生灵被其所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可它却似乎对于季月年有着某种莫名的忌惮,竟是直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第十四章 假山神
午时。
破旧的木板床下面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更是不时有刺耳的“咯吱”声响起。
王氏低下身子,卷起胳膊上破旧的布衣衣袖,愈加显出她身形的佝偻。
“去!去!”她手里拿着一个稀疏的扫把,拍向床底的数只老鼠。
“吱!”
终于将老鼠赶出屋外,王氏松了口气,放下扫把,鼻中却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儿。
她眉头微蹙,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加褶皱,急声道:“只顾着它们,把饭给忘记了!”
当下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里,也不顾烫手,径直将铁锅盖子掀了起来。
木屋狭小的角落里,仅有的几瓶盐和咸菜被摆放的井井有条,旁边有一个低矮的火炉,其上的铁锅之中飘出阵阵烧焦的味道。
王氏手忙脚乱的拿了一块抹布垫在手上,将铁锅从火炉之上端了下来,这才堪堪闲出空,吹了几下已经发红的手指。
将饭盛出一大碗,见到只有锅底的一小部分糊了,她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
“娘,我回来了,”一个约么八九岁的男童面带喜色的走进木屋,手中提着一小块用绳子拴好的生肉,“今日我跟随张叔他们去打猎,帮他们打下手,最后分到了一小块獐子肉!”
王氏爱怜的看了眼男童,将手中盛好的一大碗饭放于木桌上,笑道:“跟着出去打猎,累了罢?有没有受伤?虽然有你张叔他们照料,但也千万要小心,把这碗饭喝了,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男童眼尖,一看便看到了王氏通红的手指,当下便有些着急,道:“娘,你的手怎么了?”
王氏摇了摇头,道:“只是烫了一下,没事,你赶紧吃饭,多吃些饭长得才壮。”
大碗中几乎都是清汤,只有六七片菜叶漂浮在上面,菜叶之中奢侈的夹杂着两块肥瘦相间的肉,男童闻见了肉香,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
端起大碗刚要吃,男童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道:“娘,你把这两块肉吃了吧,我不吃了。”
王氏一边将锅里的糊底刮干净盛到自己的碗里,一边摇头笑道:“娘方才吃过了,吃了好几块肉呢,剩下的这点有些糊了,娘凑合着再吃点,丢了却是有些浪费。”
男童看了眼王氏,低下头端起碗,默默吃起饭来。
王氏是个苦命的孤女,当年生下男童小福之后,其夫婿便在打猎的时候死在了山中。
在这青栾山脉边角之处的小村之内,没有了男人便相当于没有了食物来源,毕竟这一小片地域荒芜贫瘠,不能种植任何东西,全村人的食物来源便只有村边一座小山里的普通野兽而已。
说来也怪,这青栾山脉周围群山林立,这座最边缘的小山峰被村子里世世代代吃了这么多年,各种野兽倒是从没见减少过,反倒是越来越多。
人们都以为是山神庇佑,可这小山峰又是无名之山,故而村中的家家户户都供有山神像,将其称为无名山神,极为尊崇虔诚。
王氏靠着给别人家洗衣服、给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做佣人,勉强将小福拉扯到了九岁,自己虽然还不至四十岁,却因这些年岁月的摧残,看上去已经似是一个老妪一般。
小福倒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小便知道帮辛苦的娘分担家务,稍微大些,便吵着要跟着村里的猎户队伍进山打猎。
王氏无法,只能央着隔壁的张大哥带着他,小福倒也争气,极有眼力,每次出去都是最勤快的一个,村里众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故而虽然小福只有九岁之龄,却能时不时往家里带回一两块兽肉,改善伙食。
他将饭吃完,碗底却剩了一块稍大些的肉,嘴里嚷嚷着:“娘,我吃饱了。”
王氏看着碗底的那块肉片,微微摇头,笑道:“好。”
默默收拾着碗筷,将那块剩下的肉片放在破旧的橱柜之内。
“该拜山神像了。”
收拾完毕,王氏拉着小福,在无名山神像面前跪了下来,恭敬的磕了几个响头。
小福一如往常,磕完头以后,抬起头来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漆黑的山神像。
山神像乃是很久之前村子里众人一起制作的,以乌木雕刻,再加上简单的彩绘而成。
小福却忽然心中狠狠一颤,头皮发麻,有种极为惊悚的感觉袭来,可这种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
又仔细的看了几眼那每天都拜的山神像,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小福不由有些恍惚。
“小福?怎么了?”王氏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关切。
小福心中一痛,娘亲还不到四十岁呀!
每天只吃两顿饭,除了青菜便是野菜,还要做那么多的累活,衰老的太快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所想忍不住脱口而出:“娘,我要快些长大,可以亲自打猎,使用兽皮给你制作好衣服,让你每天都吃肉!我还要走出村子,去传言中的太楚古城盖房子,带着娘去享福!”
这里山路艰险至极,对于这渺小封闭的村庄而言,距此不过短短数百里距离的宏伟太楚古城却如同传说一般遥不可及。
温柔地摸了摸小福的头,王氏面上只是笑,心中却喃喃道,小福啊,等你长大,娘亲便老了。
深夜丑时,这个村庄却是格外的寂静。
偶尔有几声狗叫传来,扰人清梦。
小福半梦半醒之间,竟是湿润了眼眶,不知不觉间心痛的厉害。
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来,擦了擦眼角,借着月光环视一圈,疑惑自语道:“娘呢?”
木屋不大,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堪堪能挤下两个人。
深秋的夜晚寒彻透骨,王氏一直都是让小福睡在里面,而自己则是睡在外面,这样能让小福稍微暖和一点。
小福看了看几乎湿透的枕头,不禁更加疑惑:“我为什么在梦中流了这么多眼泪?娘,你在哪?”
穿上一件破旧的棉衣,打开木门,一股寒夜的冷风如冰水一般当头浇下。
小福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并未关上门,而是将头伸出门外,低低喊道:“娘?”
深更半夜,娘又能去哪里?就算是如厕,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罢?
呆呆地站在门口,彻骨的寒风阵阵袭来,小福打着哆嗦,心中却是更加担忧。
九岁的孩子,因为家里贫穷,却已是早早的便懂了许多事。
忽然察觉到到身后有种窥视感,小福猛地回头,入目所见却依然是家徒四壁的破旧木床和角落里的铁锅碗柜。
破木板床的边上还放着一双缝了一多半的布鞋,一针一线都密密麻麻,极为紧实,乃是王氏用攒了很久的两块厚布和鞋底,为小福亲手缝的过冬布鞋。
窥视感却愈加强烈!
小福头皮都炸了起来,阵阵发麻,却根本找不到窥视感的来源!
再一次扫过木屋,简单的摆设还是一如往常,只有山神像……
等等!山神像!
那漆黑的面孔之上,两只红绿彩绘的眼珠仿佛活过来一般,其中正透着怨毒的目光,狠狠盯着自己!
“啊!”
小福天灵震颤,吓的身下一阵尿意涌出,不顾深夜的寒冷彻骨,夺门而出!
眼前一阵恍惚间,依稀还是熟悉的场景。
自己不是已经跑出了门,到了村里街道之上么?为什么又回到了屋中?
小福毕竟只有九岁,即便再如何懂事,经此一嚇,神智也稍稍有了些许崩溃的迹象。
他怔怔地呆在原地,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那面露怨毒之色的狰狞山神像。
忽然,山神像的大嘴在扭曲之间张了开来。
哗啦哗啦。
吐出了一堆雪白的骨头。
小福看着那堆骨头,目光依旧茫然,直到看到了其中一块手骨之上的缺口。
自己的娘左手的小指,便是缺了一小块骨头。
那是前年娘在村长家洗衣服之时,不小心被砸断的一小截手指,留下的旧伤。
目光之中渐渐有了焦距,撕心裂肺的哭腔响彻寂静的夜空。
“娘!”
片刻之后,木屋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顷,有咀嚼之声渐渐从木屋之中传出,极为可怖。
诡异的是,整个村子却像死村一般,没有半点声息传来。
第十五章 白玉楼
卯时初,朝霞漫天,将极东方向的天穹尽皆浸染成了瑰丽无比的金黄之色。
季月年缓缓停下脚步,遥望着极远之处太楚古城隐隐约约的巍峨外城墙,眸光沉静。
行了两日有余,此时即将真正离开青栾山脉的范围,距离踏入太楚古城下辖范围已是不远。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破损的不成样子的绸缎长袍,季月年微微摇了摇头,抬首将目光望向了前方数里之处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着袅袅炊烟升起,应是一个有着不少凡俗之人存在的聚居之处。
虽然催动玄力可以暂时显化出衣物,不过他此时并未炼就玄海,使用此方法实在是太过浪费玄力,还不如先去村子里寻一身衣裳暂且将就。
“道友何故邋遢成这幅模样?”
一道有些惊讶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季月年侧头看去,一个长相清秀的道袍青年自右侧的密林之中行了出来,此时正满面惊诧地望着自己。
入玄上境修为。
青年似乎很是有些自来熟,见季月年沉默不语,便再次走近了数步,笑道:“莫非道友也遇到了什么强横的鬼物妖物,不敌之下仓皇逃窜,这才落得如此狼狈?”
季月年微微摇头,道:“道友又是何故来此?”
清秀青年见他不愿回答,也未曾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道:“我师尊帮我炼制了一把百鬼灵幡,不过其中却是空空如也,师尊让我自行收集鬼物摄入其中。方圆数千里之内只有青栾山脉外围的魍魉之物最为繁多,所以我便孤身来此收摄恶鬼,按照师尊的话说,这也算是一种历练。”
他身着一身玄青道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隐隐的宝光,身周玄气充盈稳固无比,显然其早早便已经炼就了玄海。
季月年点了点头,道:“此处的鬼物确实不少,修为也多在入玄之境,只要道友不再继续深入,凭借道友所怀之法宝,几乎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有强横的法宝?”清秀青年一脸的不谙世事,“我名为白玉楼,来自太御道宗,还未曾请教道友名讳。”
太御道宗,与威震元衍地界的至强宗门太御古宗只有一字之差,实际上与其比起来却似云泥之别一般。
太御古宗有六山三境,每一山都分别统摄着数万里疆域,其中大小山峰道场无数,强横的生灵如同过江之卿,数不胜数。
似这般威震一个大地界的至强宗门,包罗万象,没有太多的门户种族之见。其内虽然绝大多数都是以人族生灵作为主导,可也有着不少妖、灵、怪等等入宗修行,一旦入了太御古宗,便需恪守严苛至极的宗规,半点不可违背。
唯独魍魉鬼物之流,不入正统,被视为肮脏丑陋之物,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无论鬼力修为修至多高,在明面上也不会得到一星半点的尊重。
“我名为季月年,”季月年听到太御道宗几个字,再次细细打量了白玉楼一番,“我只知太御古宗,这太御道宗却是不曾听闻。”
白玉楼面色有些尴尬,摆了摆手道:“道友有所不知,我太御道宗在许多年前乃是太御古宗的一支分宗,只是后来没落了很多,这才渐渐地不被主宗所承认。”
此言落罢,他似是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挥袖之间取出了一套衣物,笑道:“季兄,你生的如此清美,却穿着如此破烂的衣衫,这反差实在是有些明显,这身道袍你先暂且穿上罢。”
白玉楼使用的竟是极为珍贵的储物法宝。
季月年并未矫情,左右不过是一身衣服,伸手将其接过,轻声道:“道友孤身入此山脉,却没有半点警惕之心,亦是令人惊诧。”
白玉楼似是有些自得,晃了晃手腕上的环形储物法宝,道:“我自小在道宗之内长大,此次乃是第一次出宗,不过师姐赐了我一把通灵法剑,此处皆是些入玄之境的生灵,何需警惕?”
“这太御道宗之内,”季月年犹豫片刻,抬头望向了白玉楼身后背着的百鬼灵幡,“不会仅仅只有道友几人罢?”
“叫我白兄便好,叫道友有些生分了,”白玉楼笑道,“被季兄猜中了,太御道宗之内目前只有五人,除却师尊之外,其余数人皆是我的师兄师姐。”
季月年微微摇头,怪不得这白玉楼心性如此单纯,原来除却太御道宗之内的几人之外,白玉楼几乎不曾与其他人接触过。
若是换了别的入玄上境生灵,察觉到季月年的修为只有入玄初境,身上恰巧又有利可图的话,说不定便会直接悍然出手,根本不会多说半句废话。
“季兄,你还是先把衣服换上罢,”白玉楼似是知道季月年在想什么,眨了眨眼睛,“说实话,我并非没有警惕之心,只是季兄的修为太过低微,对我没有任何威胁,自然也就用不着警惕。”
季月年闻听此言,心中思绪却是微微一动,并未再次开口,而是将手中这套崭新的干净道袍换上,拂出一道玄力,把替下来的破旧绸衣直接震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人靠衣装,如此重新观来,季兄生的果然俊美无俦。”白玉楼望着眼前眉眼如画的道袍少年,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季月年所穿的虽是极为古朴的湛青道袍,可却胜在干净整洁,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他清美至极。
“白兄过誉了,”季月年微微抬首,再次望向了白玉楼背着的百鬼灵幡,“这灵幡,白兄还是莫要背在身后为好。”
白玉楼怔了一怔,自背后取下这把灵幡,拿在手中感应一番,抬头道:“季兄何出此言?此灵幡之内仅仅只有四只鬼物,已被幡内禁阵完全控制,不会有任何危险。”
道袍少年轻笑,道:“此中缘由,白兄应是知晓的比我清楚才是,”
白玉楼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有些凝重,他翻手将那百鬼灵幡重新背在了身后,笑道:“季兄虽只有入玄初境的修为,这眼力却是刁钻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