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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春山全文阅读

作者:兜兜搬小海星     如梦春山txt下载     如梦春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如梦春山全文阅读

01 秋日光韵

    九月二十三日,秋分。www.uu234.net

    庆州还停留在盛夏时光,太阳明亮耀眼,毫不费力地穿过稀薄的树荫,把落地玻璃窗烘到微微发烫。

    卢含章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裙,长发齐肩,发尾微微鬈曲,浓眉、杏眼、微粉的唇瓣、挺直的鼻梁,侧脸的线条深刻又不锋利。

    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映得亚麻色发丝变得半透明,于是整个人都裹在一层柔软氤氲的光晕中,微微颤动的睫毛也在面颊上投下的细密阴影,刚好盖住了眼底的清澈和斑驳。

    何莞尔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寥寥几笔就勾完线图,又看着她抬手悬在装满彩铅的笔帘上,视线在蓝与绿之间游移不定。

    何莞尔怔了怔,低头啜了口微苦的咖啡,尽量装出平淡的语气,指着绿色那边,说:“这里。”

    卢含章抬头一笑,一对梨涡甜得恰到好处,接着抽出一支橄榄绿。

    一团细腻柔软的树荫从她的指尖跳跃到纸上,而何莞尔的视线悄悄上移,停在她的侧脸上。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含章怎么都没和她说起过?

    这念头一起,她心口就似被埋下了一根针,一呼一吸都是疼,鼻尖都开始发酸。

    何莞尔忙抓起手机,从一米多的高凳蹦下去,头都不敢回:“我去趟洗手间。”

    几分钟的时间,她收拾好发红的眼眶,站在镜子前握着拳头打气:“医学发展一日千里,能治好的,一定没问题!”

    刚才的忧伤一扫而空,她又神采奕奕起来。

    从洗手间出来,何莞尔远远看着卢含章的背影,眼珠一转。

    她小心翼翼绕过长桌,放轻脚步朝着窗边去,正准备用沾了清水的手捂花卢含章的妆,忽然有尖利的女人声音传入耳朵。

    “我们维特币不对外发售,要买得入会,入会有几个级别,最低不到一千,你只用交五万就是大亨级,然后每个月可以享受10%的利润,每天都能看到账户里的钱在涨……”

    何莞尔瞬间停步。

    维特币?前几天才有新闻曝光这玩意儿骗光别人上百万的国家赔偿款,怎么还有人顶风作案?

    她忍不住转头,目光循着声音的方向,落在身侧不远的圆桌旁。

    四十来岁的女人面如满月,嘴唇鲜红,两颊上圆圆的粉色腮红,一张脸神似刚扎好用来陪葬的纸人,又诡异又滑稽。

    女人对面是个年轻的男人,头发很短坐姿笔挺,侧脸有明显的深浅肤色分界线,像是帽檐留下的痕迹。

    “……账户的钱你可以赎回,光是利润就能一年回本,我已经赚了十几万,看你有眼光才给你推荐……”女人说得眉飞色舞,表情更加夸张。

    何莞尔眉毛动了动,却忽然捏住手心告诫自己:“算了算了,不管闲事。”

    再度落座后,她端起咖啡小口啜着,想要专心致志看卢含章画画,然而耳朵却是关不上的。

    背后女人的话源源不断地飘来:“……我们维特币不仅有静态投资,还可以动态投资。今年我光直推奖、代数奖已经领了十几万。”

    何莞尔心里一阵烦躁,忍不住拍了下桌子。

    什么直推奖、代数奖,不过就是发展下线的提成而已,类似传销的模式,只不过换了张皮而已。

    卢含章着完色,刚合上手账本就听到何莞尔这边的动静,侧眸看她眉头紧皱咬着牙关,忙拿手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了?”

    何莞尔一点反应都没。

    她的注意力依旧在背后那女人的喋喋不休上——胖女人生拉硬拽了一大堆金融术语,牛头不对马嘴,大概的意思无非是不管投入多少都一年时间回本。

    只是这世界上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

    你贪图的是利润,庄家看中你的本金。万变不离其宗的庞氏骗局,偏偏不停地有人上当。

    何莞尔攥紧手心,等着那男人的回话,只盼着这人不要被蛊惑才好。

    终于,那年轻男人问了句:“真没风险吗?”

    声音里明显带着犹疑。

    何莞尔精神一振——鉴于维特币刚刚坑了人,百度上一搜就是几十条负面新闻,应该不会有人被轻易骗到。

    那胖女人信誓旦旦地鼓吹:“当然没风险!你要有什么不懂,今晚和我一起去听一次课,国内有名的经济学专家专门讲解。”

    何莞尔耳朵悄悄动了动,等着那男人的下一句话。

    却忽然被人掐得手背一疼。

    一抬头就看到卢含章冲她眨着眼,刚才静如潭水的眸子生动无比。

    她慢悠悠问着何莞尔:“柯医生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何莞尔有些呆呆的,“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样?”

    拿着长尾勺搅动着冷萃浮乐朵,卢含章眼尾含笑:“沪市知名诊所高价请他,他说放不下这边的病人拒绝了,你猜,这个病人是不是你?”

    从小到大,卢含章都惜字如金,很难得一次能说二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换成其他话题何莞尔一定知情识趣地捧场,然而涉及到柯知方,她心里一阵烦乱,下意识地想把自己撇清:“我就是个普通病人而已,他去不去沪市和我一点关系都没,你可别瞎猜。”

    却马上惊觉自己嘴里跳出个不该说的字。

    卢含章却淡然地忽略那个“瞎”字,轻声笑着,眼角斜斜地像只小狐狸:“普通到他能专门为你去一趟美国?”

    一语中的,正好击中何莞尔最为心虚的部分。

    何莞尔再不敢接话,默默地低头强装镇定。

    自从四年前卢含章给何莞尔介绍了柯知方,她每半个月就会去他诊所一趟。

    柯医生很好,专业、温和、儒雅,也绝不多话。难得有人能给她这样安全可靠又轻松的感觉,也难得有人能让她安心说出自己的秘密,因此就算不间断的心理咨询没什么进展,就算治疗费用不菲,但何莞尔还是坚持着去。

    有时候她甚至没把心理咨询当治疗了,权当认识四年的老友闲聊。

02 开口见心

    只是最近半年,有些什么何莞尔害怕和排斥的事,正在悄然发生。www.uu234.net

    比如每次的咨询,柯知方总会为她准备一些很合她胃口的饮品和小点心,或者咨询后体贴地送她回家。

    她一开始也觉得这些事情很平常,直到从护士口里得知,好几次柯医生说顺路且自己也已下班正好送何莞尔回家,其实一小时后又回到诊所坐诊的事。

    何莞尔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多想,然而现在一向不会乱说话的卢含章都开始调侃起她和柯医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她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面前的玻璃,顿时被一抹扎眼的粉红色吸引了注意力。

    一回头,何莞尔看到整整五叠百元的钞票,摆在身后的桌面上。胖女人喜笑颜开,肥白的手伸过去,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几叠钞票。

    卢含章悠然品着咖啡与香草冰激凌交缠的苦与甜,声音更加促狭:“我知道你心虚了。”

    不仅没得到何莞尔的回应,似乎身旁还有一阵风掠过。

    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卢含章一转头——果然,身边的座位已空,几米外却传来惊呼。

    她忍不住扶额:“又来了。”

    何莞尔站在圆桌旁,右手箍住胖女人的手腕,眼里是压不住的怒火,而对面的男人下意识地站起来。

    何莞尔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一手按在他肩头,将他轻轻他推回了座位。

    肩头传来巧妙精准的力道让男人愣了愣,几秒后,他再度起身,弓着背手扶在桌沿上,神色异常警惕,刚要发力却又半路收了回来。

    眼前的女孩身材窈窕高挑,眉眼深邃精致,眼角微翘带点粉晕,唇瓣的轮廓深刻曼妙。皮肤光洁如玉,右眼角下方却有小小的一颗泪痣。

    她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简单的发型和硬朗的白衣黑裤,也掩不住的娇艳明丽。

    似乎从没在大街上见过如此惊艳的一张脸,男人有一瞬的失神,一下秒,就想到了在年历画里看过的毫无瑕疵的美人。

    他紧绷着的肩膀松了松,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心里琢磨着,这样出众的美女,应该不至于当街抢劫的。

    被何莞尔箍住手腕的女人已经开始尖叫:“你干什么?抢钱吗?”

    尖利的声音一下子引发骚动,咖啡厅里穿着绿围裙黑围裙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其他的客人停止交谈,视线集中到他们这桌。

    何莞尔依旧牢牢箍住那胖女人的手,折过脸注视那男人,问:“反应很敏捷,你刚退伍不久吧?”

    男人耳根有些发红,错愕地点点头。

    “难怪,会被这帮人盯上。”何莞尔一边说,一边放开那女人的手,退开一臂的距离,“你把你的钱收好,她想卖给你的是网上一堆不值钱的数据。”

    察觉到来者不善,胖女人马上拍着桌子,声音震耳欲聋:“你懂什么?我们投资的是虚拟货币,新类型的投资!”

    “虚拟货币?”何莞尔冷笑,“维特币代码不开源,记账不去中心化、发行不限量、交易不透明,所谓的动态投资就是发展下线获取回扣。你说这叫投资?我觉得,应该叫传销、非法集资更恰当。”

    胖女人有一瞬的心虚,却马上拧着眉头声音更大:“我们的股东里可有牛津大学的法律硕士、经济学硕士,银联都认可维特币,首富和他的员工都在买!你是什么东西?不懂就少来管闲事!”

    何莞尔揉了揉耳廓,有几分不耐:“贪心不足的人奢求不切实际的回报,被人当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也许是闲事,但退伍军人的安置费你们也要下手,我觉得这不是闲事了。”

    男人听出点端倪,面露怀疑地看着胖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传销什么非法集资?不是说和比特币一样吗?”

    胖女人转了转眼珠,连忙笑道:“没事,没事,他们不懂加密货币的原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解释,或者你跟我去上几堂课,马上就清楚了。”

    何莞尔深吸了口气,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

    她一开始还假想过这女人只是被洗脑了身不由己,可看她的表现,显然对自己在卖什么心知肚明。

    她顺了口气,对那男人说:“这位大姐刚才告诉你每天都看到的账面利润在涨,你可以让她亲自示范一下怎么把账面资金变成现金提出来。”

    她顿了顿,转头盯着那女人:“你刚才没有告诉他一天只能卖几个币的限制,五万的投资得卖一两年,到时候,你口里的专家教授始作俑者,只怕早就卷款跑人了。”

    周围的一圈看客开始议论纷纷,几个好事者已经起哄让那女人示范提现金的操作。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胖女人满面通红,支支吾吾起来。

    卢含章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掏出一张名片摆在桌面,指尖轻点着名片上的“律师”二字,冲那男人一笑:“需要法律服务吗?我可以帮你。”

    何莞尔得了提醒,干脆掏出兜里的工作证甩在桌面:“我是《山城商报》》的记者,这类型的诈骗见得很多,你如果不信我的判断,也可以报警。”

    众目睽睽之下,胖女人落荒而逃。

    那差点被骗的男人局促地连谢谢都没说,收好自己的钱就匆匆离去。

    围观的人潮水一般退去,卢含章一手拉着气鼓鼓的何莞尔,一手卷起桌面上的名片和证件,笑着说:“走吧女侠,吃火锅去!”

    从古至今,庆州这座城市的特色都很鲜明,就如它的代表食品火锅一般,包容、奔放、热情又豪爽。

    据说这城市的火锅店早就突破三万家,黏腻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阵阵**的椒麻香,已经成为这城市最富有特色的标签之一。

    跟着何莞尔穿过几条小巷,又经过爬坡上坎的十几分钟,卢含章提着墨绿色的长裙,气喘吁吁:“还要多久?”

    何莞尔回头看她,桃花眼里弥漫着一片朦胧的笑意:“走过多少次了还记不住路?马上就到。”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灶火锅,何莞尔随口一说的马上,则让卢含章走了十多分钟的路程。

    五点钟,火锅店已经人声鼎沸,也还好时间尚早,何莞尔和卢含章抢到了最后一桌。

    点菜时,卢含章叫来服务员指着菜单上的“黄喉”二字,问:“猪还是牛?”

03 有女莞尔

    听到是猪黄喉,卢含章默默划掉这道菜,多加了一个千层肚。顶 点 X 23 U S

    何莞尔不吃和猪相关的一切食物,也不知是谁给养成的这臭毛病。

    老店里没有空调,她俩穿着店家提供的围兜坐在老灶边涮菜,不多久,便吃得额角和鼻尖涔涔冒汗。

    何莞尔捞出一块鸭肫,在香油里蘸了蘸,放到干碟里裹上一层辣椒面送,心满意足地进嘴里,眼睛亮得像装进了星星。

    卢含章看得直皱眉。

    何莞尔其人,和她清纯温婉的名字,完全货不对版。

    十二岁就长到一米七几,头发短得跟男生一样,丝毫没有半点名字里的弱质纤纤。到了成年以后,原来麻杆一样的身材慢慢丰润起来,头发留长,倒成了个娉婷曼妙的美人。

    然而美则美矣,侵略性却太强。

    雪肤花貌,削肩细腰,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尤其出众,再加上恰到好处的一小颗泪痣,不笑时候冰若冰霜,笑起来不但艳光四射,还颇有几分勾人。

    要是放在狗血剧里,这就是标配的恶毒女配形象。

    只是沾染上庆州这座山城的气息,何莞尔的脾性可一点都没女配该有的多思与深沉。

    她的性子和她嗜辣的口味极其相似,以至于下午在咖啡厅里那样的事,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卢含章忍不住多了句嘴:“社会发展这么快,虚拟币、区块链、p2p,处处都是玄机,你又救得了几个?”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刚才还爽脆可口的鸭肫,忽然没了味道。

    何莞尔放下筷子拿起汽水瓶,牙齿轻磨着吸管,慢慢地吸了口可乐,又慢慢地咽下。

    沉默好半晌,她淡笑着回答:“能救一个是一个,我只求问心无愧。”

    又挑衅一般看着卢含章:“大律师,你也算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自然不好意思袖手旁观的。”

    卢含章好笑起来:“你和我,一个记者一个律师,人人喊打的职业,哪来的脸匡扶正义?

    何莞尔被噎得无言以对。

    她提起筷子在干碟里恨恨地戳着,恨不得能戳死所有的害群之马,接着嘟嘴抱怨:“天都被你聊死了,快吃东西吧!”

    从火锅店出来刚好六点半,门口等着用餐的食客已经从巷口排到巷尾,场面蔚为壮观。

    何莞尔摸了摸光洁的面颊,愁眉苦脸:“只怕是要长痘痘。”

    卢含章微笑不语,看了眼何莞尔纤细的腰身——十三道菜一大半都她吃的,到底是怎么装下的?

    吃得太饱有些困倦,她俩沿着几百步的阶梯走到江边,顺着滨河南路散步消食。

    太阳似个薄皮多汁圆溜溜的大橘子,从高楼的顶上慢悠悠滑下来,映得江面半蓝半金。几艘三层的游轮浮在江面上,剪影一般缓缓地飘动。

    江风拂面,夕阳如画,何莞尔拉着卢含章,伏在阑干上指着对面的江北区,豪气万丈:“走,对面的小酒馆,今晚不醉不归!”

    卢含章乖巧地回答:“嗯。”

    正值下班高峰期,出租车十分难叫,何莞尔只好求助于滴滴。

    她刚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屏幕就亮了,上面显示新信息一条。

    “白老师?”何莞尔一边点开信息,一边自言自语,“他不是还在国外吗?”

    下一秒,屏幕上跳出的寥寥几个字,让她心跳一瞬间停顿。

    卢含章察觉到她表情不对,问道:“怎么?”

    何莞尔发了会呆,轻咬着唇:“有个案子,白老师让我马上过去。”

    “你去就是,我可以自己回去。”卢含章干脆地替她下决定。

    “可是说好今晚要去小酒馆的。还有,天快黑了。”何莞尔抬头看了看天色,面露犹豫。

    卢含章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耐心地回答:“到处都是路灯,很亮,我看得清。”

    --

    没有星光的夜晚,暖橙的路灯将城市映衬得半明半暗,有了同白日喧嚣不一样的沉静与莫测。

    何莞尔被堵在市区到南郊的绕城高速入口。

    半个多小时过去,长长的车队最多只移动了一公里。

    这两年,庆州大搞基础建设,四条地铁线、五条高速路同时开工,老城区的内环也在改造,交通状况一团糟,几乎出门必堵。

    她倒也不急,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体,脑海里一直在想白廷海发给她的信息。

    有卓安然消息,速来。

    “卓安然……”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攥紧手心,闭上眼睛。

    寻寻觅觅十余年,她原以为永远不会听到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晚上八点,道路终于通畅,汽车沿着绕城高速行驶十几公里后,进入了城郊的香雪海山。

    白老师白廷海的家,在香雪海半山腰上的别墅区。

    何莞尔已不是第一次来,门口的保安自然记得她,和和气气地放了车进去,让她不用爬几公里的山路。

    这别墅区已修建十几年,十几栋中式的小楼顺着山势而建,错落有致。

    和拥挤嘈杂的市区相比,这里清雅幽静,简直世外桃源一般,只是入住率不到一半,安静地有些过分。而白廷海住在几乎是最高的一栋,尤其冷清。

    天已经全黑,山间有了氤氲的雾气,路旁间或有百年的古榕,白日里亭亭盖盖的绿色巨伞,晚上就成了张牙舞爪的一团怪影。

    汽车沿着道路盘旋,几分钟后,停在那栋她几乎一个月就要来一次的暗红小楼前。

    何莞尔下了车,按下门铃十几秒,却察觉车还停在原地,一束冷白的光落在黑暗里,惊起草丛里无数飞舞的虫豸。

    她疑惑地回眸,一路沉默的司机大叔摇下车窗解释:“这里太偏僻,有人开门了我再走。”

    半分钟过去,白家保姆秦姐来开了门,身后的车悄然离去,快得她还来不及道谢。

    秦姐自然而然地接过何莞尔手里的包:“来了啊,老师在二楼。”

    何莞尔察觉到空气里饭菜的香味,有些奇怪:“老师还没吃饭吗?”

    秦姐抿唇笑着:“老师说你应该还没吃的,专门等着。”

    何莞尔悄悄摸了摸还鼓囊囊的胃,有些头疼起来,不过还是夸张地舔了舔嘴唇,牵起了嘴角:“番茄牛尾汤、素什锦、金钩冬瓜,还做了甜点。”

    秦姐瞪圆眼睛:“你这怕不是个狗鼻子吧。”

04 草蛇灰线

    二楼的书房门大开着,白廷海埋头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看着厚厚一沓资料。m.www.uu234.net

    “白老师。”何莞尔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框。

    “莞尔,”白廷海摘掉眼镜冲她一笑,“你可真是姗姗来迟。”

    也许是才从异国归来,白廷海的胃口比平时好很多,连添了两碗饭。

    何莞尔略动了几筷子,被白廷海问出其实是吃了火锅过来的。

    他错愕地大笑:“你可别再吃了,要是一会儿嘴馋,厨房里还蒸着桂花糕。”

    白廷海年纪渐大,这几年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他吃过晚饭更显困倦,坐在书房沙发上眯着眼,小憩了十几分钟才吩咐何莞尔:“开始吧。”

    何莞尔乖顺地点头,起身按下开关,只留了小小一盏台灯。

    接着,一扇空白的墙上出现电脑屏幕的投影,正放着ppt。

    何莞尔抱着杯热乎乎的白茶看着投影,表情安静,心跳却在慢慢加快。

    卓安然,十一年前她在父亲那里听到过一次的名字,在那场意外后她几乎问遍了父亲的同事,都没人听过这个人,更没人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

    曾几何时她以为是记忆出错,直到大学期间一位来自海外的交流学者的讲座,让她偶然得知竟然真有这样一个人。

    还好有白老师帮她,几经打听下,终于搞清楚卓安然是谁。

    十多年前,有个常年活跃在东南亚的诈骗集团,其代表人物就是卓安然。只是一来这人颇为神秘,二来几乎没有在国内犯过案,再加上十年前卓安然突然彻底消失,因此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不知道白老师所说的卓安然再次现身,究竟是真是假?只是这一次这名字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渐渐平息不断起伏的心绪。

    白廷海快速按着遥控器,前面几十页的内容一闪而过,每页停留时间不超过一秒。

    这似乎是某个工程的投标资料和合同,匆匆一瞥之下,她只能看清项目名称里的“老城区内环路”,和“ppp“三个字母。

    直到ppt进度显示90%,白廷海才停下。

    投影上的内容是合同的最后一页,条款不过百来字,最下方有甲乙丙三方的单位鲜章,以及三方法定代表人的署名。

    白廷海沉默地看着屏幕,神色凝重。

    何莞尔也没敢出声,几分钟时间把条款内容默念了遍,视线移到下半页的署名上。

    甲方和乙方,一个城乡建设委员会一个庆州交投集团,都是ppp模式项目合同的固定参与方。

    而丙方庆州市桐城路桥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这公司的名字有几分耳熟,似乎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至于桐城路桥法定代表人的字迹,则相当地龙飞凤舞。

    何莞尔皱着眉头辨别了好几十秒,不知不觉地念出声:“莫……春山?”

    白廷海没有说话,顺手拿过靠在沙发扶手上的拐杖,起身走近屏幕。

    他年轻时候的一次意外,造成了股骨头坏死,一直保守治疗控制病情,但十几年下来并发症不断,这几年走路已经不是太方便,疼得厉害的时候,还要服用止痛药。

    何莞尔劝过他要不干脆进行人工髋关节置换术,白廷海毫无理由地拒绝,还不许何莞尔再提。

    墙壁前,白廷海沉默了好一阵,忽然转身看着何莞尔,问:“你可知道老城区改造内环路高架桥的工程?”

    何莞尔抿了口茶水,点头:“知道。”

    不但她知道,庆州人人都知道。

    自从庆州升了直辖市,基建开展得如火如荼。内环路高架桥工程则是庆州老城区改造的重中之重,是今年政府的头号工程。

    这个二百个亿的工程完工后,原来双向六车道的内环路上,将架起一座双向六车道的高架桥,这样上下两层分流车辆,可以有效缓解老城区的交通压力。

    何莞尔的家就在老城区,因为这工程的原因,她家门口的公交车几乎全部改道,本来直达的路线成了要转车,相当地不方便。

    不过,现在忍一忍,一年后就会方便很多了,所以市民们对工程带来的困扰也相当宽容。

    白廷海指了指投影上桐城路桥印章的位置,问:“ppp模式下,这家公司投标竞得内环高架桥两个标段接近四十个亿的工程,你清不清楚?”

    何莞尔看了眼那印章,接着摇头:“我只知道这个工程总价两百亿,谁中标了我不是太清楚。”

    “桐城路桥曾经是一家国字号,成立三十多年,有公路、市政、桥隧等多项施工总承包、专业承包一级的资质,十几年前改制,五年前股票上市,股票市值五十点六亿。这次竞标桐城路桥拿下了两个标段,一鸣惊人。”

    白廷海缓缓道来桐城路桥的简要背景,停顿了几秒,说出下半阙:“从目前内环高架桥工程进度来看,桐城路桥的两个标段进展最快,材料款工程的支付进度也很好,达到了80%,基本上是完全按照合同执行。初步估算,桐城路桥前期垫资的资金已经近二十亿,但是几乎没有通过银行贷款,也没有要求政府出面和金融机构协调,这引起了市里经侦部门的注意。”

    何莞尔想来想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企业自己解决融资问题,这不是挺好吗?也不用政府操心。”

    白老师说的ppp是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的简称,即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是公共基础设施中的一种项目运作模式。在ppp模式下, 私营企业、民营资本与政府进行合作,参与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可以减轻政府在工程建设中的财政压力。

    而在ppp模式下解决融资压力的通常模式是政府与提供贷款的金融机构达成一个直接协议,使参与建设的公司能比较顺利地获得金融机构的贷款。

    放到老城区内环路改造这个工程来看,桐城路桥的两个标段,企业垫资最多、工程进度最快、政府操心最少,只是没有按常理出牌以银行贷款来解决主要资金压力。

    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白廷海摇摇头,进一步解释:“两个标段融资四十个亿的压力,我们这里说起来是轻飘飘的数字,但是你要知道这数字相当于一个地级市小半年的财政收入了,总市值才五十个亿的私企,不依靠银行贷款解决这些资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但是,这公司终归是做到了啊。”何莞尔紧抿着唇,引了句名人名言,“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哪里那么简单!”白廷海叹气,颇有些不知道怎么把她说明白的无奈,“警方调查过了,桐城路桥的融资渠道是来自于其他企业的拆借资金,年息从18%到24%不等,远高于行业惯例。而桐城路桥在这个工程上的利润,肯定不会高于20%。莞尔,你认为,真有私人企业这样高风亮节无偿支持政府修建基础设施吗?会不会另有所图?”

    何莞尔眼皮一跳,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下意识地站起身:“难道,有人打着政府ppp的名头,非法集资?”

    白廷海沉沉点头:“有这个可能。商人逐利而生,这样违反经济规律的行为必定事出有因。”

    几秒后,白廷海继续说:“更何况,这些巨额垫资款,几乎全来源于一个人的功劳。”

    他抬起手,幻灯片遥控器顶端的红点,指向了合同丙方的署名。

    “莫春山?”

    何莞尔又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以前曾听过这三个字,但又始终想不起来。

    白廷海紧锁着眉:“桐城路桥的董事长莫春山,一己之力说动几十家私企以自有资金来支持市政工程的建设,你觉得,这是神话还是打着政府的由头敛财?抑或是有人利用工程把见不得光的钱搬到明处来?”

    何莞尔一个激灵,仔细分析其白廷海话里的玄机。

    她所说的非法集资是其中一个可能性,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借着工程的名头洗黑钱。

    不管是哪个方向,都是经济犯罪里的重罪了,尤其是洗黑钱这一条。

    白廷海给了她几分钟的时间消化前因后果,慢慢喝下半杯茶后,缓声说:“莞尔,两年前你那篇利用p2p平台诈骗的报道一鸣惊人后,似乎很久没有找到合适的题材作深度报道了?”

    何莞尔回过神,默默点头。

    白廷海转身看向窗外:“现在有人举报莫春山就是卓安然,桐城路桥涉嫌经济犯罪,你愿不愿意参与调查?”

    何莞尔从南郊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十二点。

    卢含章习惯早睡,何莞尔到家时她早已经睡熟,开门的动静也没惊醒她。

    何莞尔开了盏最暗的灯,轻手轻脚进了客房,替她掖了掖被子,盖住她露在外面的半条手臂,又悄无声息退到客厅。

    窗外更深露重,夜风清冷,梧桐的树影斜斜地从窗户投射进来,摇曳着,遮住了客厅一面墙上黑色相框的边缘。

    何莞尔立在相框前,抬眸看向照片里的人。

    四十来岁的男人,藏蓝的警服警帽和夜色融为了一体,浓眉大眼和粗犷的国字脸,右颊一道浅褐的疤。

    这张严肃起来能吓哭小孩子的脸,照片里定格的瞬间,嘴角却有一丝隐约温暖的微笑。

    何莞尔在相片前沉默地站着,几分钟后,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爸,终于有了卓安然的消息,你一定要保佑我,把他找出来。”

05 按迹循踪

    “何记者,再等一会儿,褚队长说他开完会就回来。m.www.uu234.net”

    二十来岁的女警放了杯热腾腾的茶在何莞尔面前,警服崭新干净,一张瓜子脸清秀又干练。

    何莞尔微笑颔首致谢,视线在她湛蓝的衬衫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到会议桌对面的林枫身上。

    “林警官,这次调查,就你和陈警官两人参与?”

    林枫颇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上面确实这样安排的,毕竟是匿名举报。”

    何莞尔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白老师问她要不要参与桐城路桥涉嫌经济犯罪的调查,她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不仅因为可能涉及到卓安然,更是因为凡是和诈骗沾边的事,她都不想放过。

    这些年,区块链、虚拟币风生水起,新类型经济发展循序,如火如荼,骗子的手段也与时俱进,各种假冒伪劣山寨版的玩意上线圈钱,仗着信息不对等忽悠缺乏投资渠道的人,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

    何莞尔知道,这是国家都顾不过来的乱局,她一个小小的记者,能做的更是微不足道,但她还是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白老师上下疏通后,让她有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以特别调查记者身份最近距离参与警方对桐城路桥的调查,以第一视角搜集新闻素材,也让她借机验证莫春山是不是卓安然。

    只不过, 靠着外围调查得来的皮毛,想要嗅出有价值的线索、凑出深度报道,这次任务的难度可想而知。

    这样难的案子,又涉及到内环改造这样大的工程,她原以为经侦队会很重视,再不济也该成立个专案组,没想到就点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手一新人。

    新手就是刚才给她端茶的叫陈清的警花妹子,老手恰好是何莞尔的学长林枫。

    何莞尔和林枫十年前是同一个学校,林枫高她一级,即是校友又是同乡,所以留下了浅淡的印象。听说他毕业后回了庆州顺利入了警队,只是何莞尔记得他是学痕迹检验的,不知道怎么到了经侦部门。

    何莞尔这次到经侦支队,是来见褚队长的。听说这次桐城路桥的调查,褚队长要亲自部署安排任务,没想到他临时有事,她已经等了快一小时。

    等待的一小时里,她和林枫已经交换了关于卓安然的信息。

    就何莞尔这些年收集的信息综合下来,卓安然是个诈骗犯。

    十几年前,曾经有个活跃在东南亚的诈骗犯,小到电信诈骗,大到虚拟跨国企业参与收购,几乎所有和诈骗有关的都做过,还偏好对政府或者国家下手,东南亚一圈的小国,几乎无一幸免。

    只是被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至于被他得了手还得藏着掖着生怕宣扬出去丢脸。

    他还养了一帮子徒子徒孙,渐成一个诈骗王国。而他名下的公司注册地几乎都在百慕大或者南半球的岛国,注册名翻译过来,就是类似卓安然三个字的发音。

    十年前,卓安然忽然销声匿迹。似乎是因为染指一个小国筹建军舰的钱,他得手了还没出境就被识破,从此开始了逃亡。至于逃亡的结果如何,卓安然是生是死,没有定论。

    林枫这边得到的消息基本和何莞尔一致,除此之外他掌握了警方收到的匿名举报内容。

    举报是以纸质信件的方式,寄到经侦支队的大小领导手里的,几十份都是同样的内容,一页纸寥寥几句话,直指莫春山是卓安然,以及桐城路桥的工程会出问题。

    十年前做过不少大案的大骗子,盯上内环改造的工程,手里有一家上市公司作为行骗工具,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不确定是不是打击报复或者空穴来风,还是引起了警方的重视。

    一番调查下,桐城路桥的融资渠道果然疑点重重,莫春山也进入警方的视线。但至于是谁发的举报信则毫无线索——因为莫春山此人,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其实,莫春山这个名字之所以让何莞尔有些耳熟,是因为数年前,莫春山有过红到不行的短短半年时间。

    那还是何莞尔关注风投行业期间,曾有个叫莫春山的基金公司经理,一夜之间成了好几支st股票持股前十的自然人股东。

    他从熊市入场牛市抛售,随着股价一飞冲天,一年时间就完成最为艰难的原始积累。

    再之后,他活跃在风险投资领域,什么游戏、共享单车、手机软件,甚至还涉及影视圈,几乎是干一票成一票,手里的资金不断地翻番,一时间名声鹊起。

    他最红的时候名字见天出现在各大金融论坛和网站上,时不时有报道他又有哪笔投资大赚了,甚至有人专门研究莫春山的投资,跟风也吃到了些甜头。

    然而他从不接受采访,也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在知道有人关注他的投资动向后,更加低调,手法也更加隐秘。

    金融圈风起云涌天天都有大新闻,也最不缺各类天才人物。莫春山有话题度但没有曝光率,时间久了缺乏大手笔,走神秘路线的后果自然是逐渐销声匿迹。

    何莞尔想不到,几年后再看到莫春山的名字,竟然是在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会名单里。

    曾经被誉为风投奇才的莫春山出现在二线城市庆州,收购了一家建筑公司,涉足了和他擅长的风投风马牛不相及的建工行业。

    何莞尔又想起之前从林枫那里听来的莫春山收购桐城路桥的经历,更觉得匪夷所思。

    莫春山在二级市场上收购桐城路桥超过百分之三十份额的股票后成为最大股东,不过,正是因为这个外来的最大股东,桐城路桥原来斗来斗去的股东们抱成了一团,导致莫春山从最大股东到董事长这一步足足走了两年,经过反复的拉锯战才成功。

    本来以为从挂名董事长到实际控制公司还得经历一番勾心斗角,结果莫春山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刚搬进董事长办公室一周不到,就报警说身体不适早上咳血,还说有人要害他,警察本来就是来应个景搜一搜问个话而已,没想到竟然在他办公室里找到了辐射物,之后叫走了不少人问话,配合调查一两个月也不见人回来。

    辐射物究竟哪里来的成了悬案,莫春山趁此机会以管理不善收拾掉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人人都知道,所谓的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是企业的大管家,多少会知会大大小小的领导们,不适合广而告之的阴私。

    收服这一个关键人物后,莫春山顺藤摸瓜捏了不少虾兵蟹将的把柄在手里。

    风向几乎一晚上就变了,风声鹤唳之间,少数几个坐山观虎斗的中间派也认真思考起站队的问题——开玩笑,能把公司内斗搞成刑事案件的狠角色,最好少惹。

    莫春山也根本不给对方积蓄力量反扑的机会,不到一个月就以一场诉讼起诉了所有董事会成员,从而引发了一场对原始资本积累的大清查。

    经历过转制的企业难免有旮旯没打扫干净,两年的诉讼下来,民事案件也勾扯出刑事犯罪,桐城路桥原领导班子要么锒铛入狱,要么彻底服气。

    至此,莫春山终于上位,桐城路桥成了他的一言堂,无人敢惹,也再没人敢跳出来扛着大旗反对。

    不过目前看来,还有人私底下不服气。

    至于匿名信上说的莫春山是卓安然的事,何莞尔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他发家历史、习惯和手法,让经侦大队的褚队长怀疑他在洗钱,而白老师,怀疑举报属实,莫春山就是卓安然。

    白老师的理由是,莫春山在十年前出现,卓安然在十年前消失,时间上真的刚刚好对上。

    但不管怎么样,从资料上看莫春山也就三十出头,十几年前他就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可能是卓安然?

    不过白老师的推断也有道理——卓安然可能不是一个人,这名字可能只是个诈骗集团的代号而已。

06 指尖沙砾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褚队长还没回来。顶 点 X 23 U S

    期间,陈清给何莞尔换了次茶水,之后去了隔壁办公室处理公事,会议室里只剩何莞尔喝茶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林枫百无聊赖,办公的时间按规定也不能玩手机。他是个爱聊天的人,于是开始没话找话:“小何,你现在也是知名记者了,要我说,坐办公室好过当警察风吹日晒雨淋,女孩子嘛,皮肤最重要。”

    何莞尔礼貌笑笑,并没有回答。

    林枫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继续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这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打交道。

    七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何莞尔,她还穿着蓝色的警校制服。好些年没见,当年被誉为五十年一遇的警大校花何莞尔,褪去青涩后清冽又明媚的美,更让人移不开眼。

    雪肤如霜,黑发齐腰,杏色的连衣裙简单素雅,唯一的修饰是裙摆一圈短短的流苏,衬得小腿愈发修长白皙。

    林枫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朋友妻不可戏”,默默收回偏离的视线,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何莞尔面。

    “初步看,莫春山这个人很反常,身家成谜不说,深居简出到公司员工都很少见到他的真容,”林枫说道,“除了身份证照片,我们甚至连他现在的正面照都没搞到一张,这还是他多年前在基金公司入职的标准照。”

    何莞尔看了一眼。

    照片里的男人,白衬衫灰领带,发型中规中矩,一副黑框眼镜遮去小半张脸,因为ps过度,五官僵硬又模糊,挑不出毛病也记不住特征。

    “不露面,又怎么工作?”何莞尔皱起眉头。

    “垂帘听政呗。”林枫随口说了句,引得何莞尔噗嗤一声笑。

    美人一笑似乎能让冰雪消融,林枫只觉得刚才的距离感尽去。

    他继续说:“莫春山有两个亲信,女的是个人助理才嘉,这是个多面手,任职前担任过几家大型公司的财务总监或者法务总监;男的孟千阳,履历一片空白,只知道身手似乎不错,平时莫春山出入都是他当司机。”

    他一边把才嘉和孟千阳的照片展示给何莞尔看一边说:“公司里的小事都是才嘉做主,大事通过她请示莫春山,莫春山只有重要会议才出席,十天半个月去一次公司不说,还都窝在办公室不出门,神秘得很。”

    两张照片显然是偷拍的,人根本没在看镜头的,好在尚算清晰。

    男的相当年轻,浓眉、面薄、眼睛修长,眼神警觉又锐利里,看表情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何莞尔皱了皱眉,心生警惕。

    “我看了一眼,就觉得孟千阳是发现有人在偷拍他,非常可怕的洞察力。”林枫说出了何莞尔的感觉。

    何莞尔点头——一看这就是个厉害角色,以后的调查里,一定要特别留意这个人。

    另一张照片里的女人相对就要普通一些。

    漂亮,但看不出年纪,一头端庄的短发,脸型短而圆,和柔和的杏核眼很相配,紧抿的唇角却透着几分干练果敢。

    何莞尔正要发问,刚刚回去办公室的陈清忽然走了进来,对着何莞尔满脸歉意:“何记者,褚队来电话说回不来了,他说让你先把资料拿回去研究,国庆后第一个工作日,正式开始调查。”

    半小时后,陈清把复印好的桐城路桥相关资料尽数交给何莞尔,又看着她单手拎着起码十几斤的一沓纸,踩着细细的高跟,走得轻松袅娜。

    陈清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半晌才找到适当的词:“真是人不可貌相。”

    “岂止!”林枫和她并肩而立,看着渐渐远去的倩影,眸子里有些微的惋惜,“她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

    下午四点,灰色厚重的云层压在天边,倾盆大雨近在咫尺。

    明明不是好天气,街上的行人却面带喜色。

    庆州作为全国闻名的大火炉子,煎熬了一夏的人们,能有一场大雨洗净暑热,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雨前的庆州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

    何莞尔提着一沓沉甸甸的资料走向公交站,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身上已是汗津津黏糊糊。

    不过五六站路,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舍得打出租。

    运气也还好,她等了不到两分钟就来了一班车,车上没有空位,但人也不是太多。

    何莞尔特意选了靠近空调口的地方站着,对着风口的冷空气吹,觉得稍稍凉快了点。

    之后,便察觉好几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指着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看,外国人。”

    马上被她妈妈捂住了嘴,回头对何莞尔抱歉地一笑。

    何莞尔回以微笑,接着和小女孩对视,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她黑黝黝的眸子里。

    除了这些或善意或好奇的目光之外,当然还有几道让人特别不舒服的视线。

    何莞尔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她微微叹气——长得太瞩目也不是她愿意,她已经尽量低调了,可眼睛长在别人的身上,她既不能挖出来也不能强制别人不看,只能管好自己。

    她拉着吊环,深深地吸了口气,默默等待着这一波的注视过去。

    然而几分钟后,她颈后的汗毛敏感地竖起,身后传来异常的感觉。

    似乎有人靠得太近,还在越靠越近。

    何莞尔半侧着脸,看到身后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高她半个头左右,身穿灰色短袖蓝色牛仔裤,大街上最普通不过的打扮。

    男人抓着她身后的吊环,站得离她不足十公分,仰着头,视线放在车顶,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恰巧汽车碾到了一颗小石子,车身不那么稳。借着颠簸,男人的裤腿在她的脚踝上撩过,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何莞尔嫌恶地皱了皱眉,朝前跨了一步。

    几十秒后,她察觉那人跟了上来,如影随形一般越靠越近,呼吸都开始粗重起来。

    身旁椅子上抱孩子的大姐忙把孩子的脸侧向另一边,看着何莞尔,欲言又止,神色很复杂。

    何莞尔再不迟疑,趁着车尚算平稳,右手放开吊环,手肘往后斜斜地一撞,又准又狠地击在男人小腹上。

    刚才的避让只是怕冤枉好人而已,既然真是登徒子,就别怪她下狠手了。

    几秒后,男人痛苦地跪在地上,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喉咙里囫囵着没有意义的音节,连痛也喊不出来。

    何莞尔则面无表情地退开一步,抬手继续拉着吊环,似乎刚才下重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十几年的实践经验,加上曾有过的专业训练,她这动作早就炉火纯青,角度刁钻力度阴狠,专门留着招呼电车痴汉。

    几个目睹全程的乘客无不瞪大眼睛,心猿意马的乖乖收回视线,离得近得赶快走远点明哲保身,有些挤的车厢里,何莞尔身边却硬生生空出一大圈。

    刚才没来得及打抱不平的大姐,乐呵呵地说:“该!为民除害!”

    小姑娘不懂,也拍着手学舌:“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半分钟后汽车到了站,豆腐没吃着的男人连滚带爬下了车,一路上头都不敢抬。

    又下一站,抱孩子的大姐也该下车了,她硬拉着何莞尔坐上她的位置,心疼又敬佩的表情:“你坐着,免得苍蝇们又上来。”

    何莞尔仰头一笑:“谢谢姐姐。”

07 雨夜晨曦

    十月八日,星期二,国庆长假后上班的第一天。www.uu234.net

    国庆前一晚开始,连续热了一个多月的庆州开始下雨。一开始的几天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竟然是好几场的大暴雨,浇熄了暑热,带来凉爽。

    七天的长假过去,气温已经降到二十度,清爽宜人,让这城市终于有了点秋天的感觉。

    就是因为缠绵的雨和突如其来的工作,何莞尔这个长假,几乎都是窝在家里啃资料的状态,连带含章去吃遍庆州前十名苍蝇馆子的计划都没有来得及实施。

    长假结束,桐城路桥案件调查正式开始。

    何莞尔七点过就赶到桐城路桥的办公场所桐城大厦,发下参与行动的果然只有一辆车和三个人——林枫、陈清,以及何莞尔自己。

    此时,她和林枫站在桐城大厦对面的便利店门口,隔着一条街监视着大厦门口。

    半小时前,陈清换上了大楼保洁的衣服乔装进去安置监听器——也就是林枫正在和何莞尔炫耀的东西。

    “这东西体积又小又抗噪抗干扰,别的部门很难申请到。”林枫心情不错。

    “这不合规矩吧?”何莞尔瞄了眼他手心里豆子大的东西,“莫春山还不是犯罪嫌疑人,你们就要在人家办公室里装监听设备?”

    林枫挠挠脑袋:“头儿请示上边特批了的,我们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知道莫春山还有政协委员的身份,不能拿人问话也不好打草惊蛇,只好如此了。”

    何莞尔想了想,也能理解。

    庆州今年的头号工程,一旦出了岔子只怕各路大小领导都会被一撸到底,怪不得特事特办开了个口子。再说,这在新刑诉法里,也算不得违法了。

    几分钟后,陈清回来了。她穿着大楼物管淡绿的衣服走过来,步履匆匆,面色有些发白。

    何莞尔眉心微蹙,看起来,事情好像不那么顺利。

    果然,陈清走到他们面前,神色焦灼:“我……我……”

    林枫骤然间紧张起来:“怎么了快说!”

    她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个刚才被林枫夸到天上去的监听器。

    林枫眉头锁得紧紧:“每周第一个工作日早上八点桐城大楼开始打扫卫生,莫春山的办公室也会在那时候开门,这是我们送东西进去的唯一机会。怎么,你没进去?”

    陈清摇头,忽然眼眶里有眼泪打转:“莫……莫春山的办公室里有摄像头,我进去了看了圈马上就出来了,恐怕、恐怕……”

    她话不完整,何莞尔立刻明白陈清是怕自己已经暴露打草惊蛇。

    “莫春山之前用了些手段清理公司里的反对派,大概是怕有人在他办公室里动手脚,所以自己安了个摄像头,放心,并是不针对这次的调查。”何莞尔言简意赅地解释着。

    林枫则一拍脑袋,有点懊恼:“准备工作没做足,看来今天没戏。”

    何莞尔环视一圈。

    快要八点半,上班的人已陆陆续续到来,桐城大厦周边渐渐热闹。如果再不混进去,人多眼杂的时候更不好下手。

    何莞尔掏出手机打开一个app看了半分钟不到,问了扯清摄像头的位置后,一把抓过监听器捏在手心里,声音稳稳的:“我去!”

    几分钟后,何莞尔出现在了桐城大厦一楼的前台旁边。

    情况有点不妙——陈清刚才进大楼的时候前台还没上班,然而这时候前台却站着两个女孩。

    何莞尔捏了捏手心。

    像她这样高个子又个人特质明显的人,自然会被第一时间发现不是公司的人。不过,还好她早就准备。

    眼看着前台的视线开始聚焦在她身上,何莞尔主动走上去,微笑着问:“您好,我今天来应聘工程资料员,周经理通知我早上九点面试。请问人事部哪边走?”

    听到是来应聘的,前台的姑娘疑惑尽去,立马露出职业的微笑:“在十一楼,不过我们公司九点上班,你只好等一会儿了。”

    “谢谢。”何莞尔抿着唇道谢,小指挑起一缕的长发撩到耳朵后,朝着电梯的位置走去。

    建筑公司里资料员属于相对不稳定的职业,流动性强几乎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招聘,她刚才临时抱佛脚看一眼桐城路桥的招聘广告,果然蒙混过关。

    身后有人小声嘟囔:“这么漂亮跑来应聘什么资料员?找个有钱人嫁了不更好?”

    “小声点,人家还没走远……”

    何莞尔淡定地忽略前台女孩的窃窃私语,安静地等着电梯。

    还不到八点半,楼里的人不算多,和她一起进电梯的人一个在七楼下,一个在九楼下,看到她按的第十一层也都没多在意。

    等电梯里只剩她一个人时,何莞尔迅速按下了十二楼。十几秒后,电梯顺利到达莫春山所在的顶楼。

    陈清说了,莫春山的办公室很显眼,大楼正中最大的那间就是。何莞尔顺利地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果然,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有保洁正在打扫卫生。

    从何莞尔的角度看过去,办公室是灰和黑的冷色调,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办公桌背后是几乎整整一面墙的书。至于差点让刚才陈清暴露的摄像头安在书柜的一角,不那么显眼几乎和书柜融为了一体。

    还好陈清够警醒,要么贸贸然闯进去放了监听器就走,必然会被发现。

    但现在又该怎么样不露痕迹地将监听器装上去呢?倒是可以随意扔在地面或者角落,只怕一打扫卫生就会被扫地出门。

    要找个合适又隐蔽的地点放下去,也就意味着必须进门。

    何莞尔思忖几秒,视线落在办公桌面上,有了打算。

    阿姨打扫卫生完毕出来,刚要关门就看到身后立着的何莞尔。

    何莞尔递了一小把被橡皮筋松松缠绕着的铅笔过去,脸上带着点讨好:“麻烦您把这个放到莫总桌面的笔筒里。”

    保洁阿姨狐疑地看了她几眼:“自己放啊。”

    何莞尔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高跟鞋,面露难色:“孟总上周就吩咐过的,我趁着还没上班赶紧送上来。您刚拖完的地还打了蜡,我这鞋子不好踩进去的。”

    孟总是指孟千阳,这几天的功课做下来,何莞尔知道涉及到莫春山办公室的内务,都是孟千阳在处理,而这个人作为莫春山的亲信,公司的职员都会很给面子地叫一声孟总。

    阿姨显然有些不高兴,嘟囔了几句,不过终究还是拿着笔进去,放在了桌面的笔筒里面。看了眼,她又扯开缠在铅笔最外面的一圈橡皮筋,任由铅笔散开。

    听到轻粘在一把铅笔最中间的监听器落在笔筒底部的细碎声音,何莞尔微笑着和保洁阿姨道谢,再次回到了电梯前,不急不缓地按下按钮。看着很镇定,其实自己都能感受到指尖的微微颤抖。

    半分钟的等待后,电梯终于到来。何莞尔进到电梯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按下电梯版面上的“1”,想了一想,又取消掉,重新按下“-1”。

    庆州本地的女孩大多玲珑小巧,何莞尔不仅高得突兀,长得又“非我族类”,特征实在明显。她刚才经过前台说自己来应聘,要是被发现她这么短时间就出来,难免引人怀疑。

    保险起见,还是应该绕开见过她的人。

    几秒后,轿厢开始下降,何莞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回想整个过程,虽然还是有瑕疵,不过这公司上千的员工,她短短几分钟的行动应该不那么引人注意。而她刚才和保洁阿姨对话时,也刚好站在摄像头看不到的死角。

    只要莫春山没有时不时把笔筒里的笔全部倒出来清理的习惯,那这个监听器,暂时就在桌子上生了根。

08 风暴之眼

    何莞尔再一次回想了短短十来分钟的行动,自认为没有太大疏漏,终于长长舒了口气。m.www.uu234.net

    忽然之间,回响在耳边的低频噪音戛然而止,明显的超重感袭来。

    是电梯轿厢停止了下沉。

    何莞尔一个激灵,抬头看到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显示着“10”。

    她刚刚放松的身体骤然绷紧,忙打起精神——电梯既然停在十楼,那就是有人在十楼,要乘电梯下楼。

    她明显是张生面孔,就怕遇到好事者多问几句,要是回答不得体只怕会被怀疑。

    不过也不用太过紧张——只要自己大方点,不要做贼心虚,即使被人问到,用刚才骗过前台的的借口,也可以敷衍过去的。

    几秒后,随着清脆地一声“叮”,电梯门缓缓打开。

    何莞尔微微垂着头,眼皮迅速地抬了下,瞥见电梯门口立着的两个男人。

    稍稍靠前站的男人,深灰色的修身西装,肩宽而腰细,细长的丹凤眼带点痞气,留着寸头,发质粗硬如青锋般的锐利。

    何莞尔不到一秒就把这人和曾经看过的照片匹配起来。这样特征明显的人,她见过一眼就不可能忘记的——是孟千阳。

    他右手按着电梯门口的按钮,微微侧头,看着身侧。

    而在孟千阳身后半步远的男人,穿着件蓝灰色对襟的衬衫,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抚着下巴,看样子似乎是在沉思。

    何莞尔的大脑有一瞬停摆。

    只匆匆的一眼,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觉得眉目深邃,但是从他站立的位置来看,位于电梯门的正中,孟千阳在他左手侧,更靠近电梯按钮的位置。

    以孟千阳在桐城路桥里的地位,能在等电梯时让他按按钮的人,似乎只有那么一个。

    她竟然在电梯里,遇到了莫春山。

    八点四十分,何莞尔从桐城大厦一楼的出口出来,飞奔过街口,找到林枫的车拉开车门就坐上去。

    林枫看着她面色发白,声音陡然间拔高:“怎么了?你也被发现了?”

    何莞尔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背靠在椅子上,微微喘着气。

    陈清诚恳地道谢:“何姐,真是谢谢你。”

    她口里的称呼,已经从有几分疏离的何记者,变得亲昵起来。

    何莞尔对她挥了挥手,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说话:“下午调试下,看监听器是否正常工作,是否能接收到信息。”

    午饭吃的是什么何莞尔已经忘了,她从桐城路桥出来后就跟着林枫他们回了经侦队,在食堂吃了饭,又在一间办公室里守着调试设备。

    几小时过去,她还有些恍然,脑子里一直回想着早上电梯里的事。

    当何莞尔在电梯里遇到孟千阳和莫春山的时候,她是有一瞬的紧张的。

    不过她马上冷静下来,低低地叫着“莫总、孟总”,便往角落里移了几步,让出电梯中间的位置给他们,并垂下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她所愿,莫春山的视线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淡漠地一点头,进了电梯就背对着她,长身而立。

    而紧跟着他进来的孟千阳本来也没注意她,然而看了眼电梯面板后,忽然问她:“负一楼是莫总的停车场,你去干什么?”

    何莞尔心里微微一颤,马上想到了的理由:“我在家里就习惯性按到-1,结果……”

    说着,她讪笑了一下,想要表现出小职员无意中遇到老板时带着慌乱的讨好。

    孟千阳怀疑不减,上下打量了何莞尔几眼,眸子锐利晶亮,声音满是质疑:“十二楼只有几位老总的办公室,十一楼是财会和人事部。你是哪个部门的?”

    这句话让何莞尔一个激灵,正想以刚才应付前台的理由搪塞过去,耳边忽然响起一把声音。

    “千阳,我在想事情。”

    是莫春山在说话。

    他的声线低沉,算不上温润,略微几分沙哑,声音没有带任何情绪。

    “好的。”孟千阳简短地回答后,垂手立在莫春山身后,再不说话——仿佛像只正准备猎食张牙舞爪的黑豹,一瞬间就收起了爪子和牙齿,乖顺地如同一只猫咪一般。

    看起来,似乎就可以这样混了过去。

    何莞尔暗自松了口气,再不敢轻举妄动,祈祷着几十秒钟快点过去,她可以脱身。

    电梯继续下降,下降过程中,孟千阳忽然按下电梯面板上的“1”,到了一楼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出去。”

    何莞尔如蒙大赦一般,也没心思再顾忌会不会引起前台的注意,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

    却在和莫春山错身的一瞬间,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在她的侧脸。

    不到一秒的时间,她颈后的汗毛竖起,身体僵硬,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再之后,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是莫春山在看她。

    何莞尔强压住心头异样的感觉,一步步地走出电梯。

    她听着自己高跟鞋敲击在地砖上的声音,努力保持脚步不乱,然而走出好几步,依旧能感觉到那道依旧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相比于孟千阳的咄咄逼人,这道目光似乎更能让她惊慌、无措、手脚发凉。

    她只想快一些逃离他的视线,好容易走出几米的距离,却听到身后轻如呢喃的声音。

    又是莫春山在说话。

    他声音很轻,吐词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何莞尔可以马上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两个字:“小草。”

    好几个小时过去,何莞尔甚至已经忘记莫春山长什么样了,但那两个字依旧印象深刻。

    更为深刻的是,当她听到那两个字后,脑子里没由来的一阵刺痛。

    仿佛最尖利的针,刺到最脆弱位置的痛感,穿髓透骨,让她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发冷。她鬼使神差地转身,站在原地,从电梯门相距不到十厘米的缝隙里,看到了莫春山的影子。

    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直到电梯门合拢,她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身边聚拢了等电梯的人,才被嘈杂的人声唤醒。

    她忙收敛起散乱的心神,离开现场,又开始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这错漏百出的几十秒让行动暴露。

09 往事如烟

    下午四点钟,一直在守在设备旁的何莞尔,听到了监听器收到的第一波信号。顶 点 X 23 U S

    她精神一振,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

    温和秀气的女警陈清,这时候展示了她真正的专长——特殊侦查手段的运用和技术支持。

    她对收到的声波做了简单的分析和还原后,递了耳麦给何莞尔和林枫,说:“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应该是莫春山,另外一个,经过音频对比是桐城路桥的安全部长安若愚。”

    何莞尔仔细辨别监听到的内容,脑海里也迅速浮现出关于安若愚的个人资料。

    四十七岁,曾经是负责现场施工的高级工程师,做了几个项目的经理后回到总公司,担任和他本来专业不那么匹配的安全部部长。

    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音频的一开始是开关门的声音和脚步声,之后便是莫春山和安若愚的对话。

    莫春山显然离监听器近一些,声音很清晰。安若愚的声音稍微有些模糊,不过还是能听清基本内容。

    “莫总,前天失踪工人,至今还没找到,生还几率几乎为零。”

    莫春山沉默了几秒,似乎还能听到他微微一声叹息,之后说:“继续找。他的家人呢?”

    “暂时安顿好了,工作人员探了探口风,怕是赔一百五十万才会不去市政府闹,比标准多了三十万左右。”

    莫春山的声音干脆利落:“赔给他们,再多加五十万。”

    “好……”安若愚回答了一个字,之后声音带些犹豫,“市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工人家属得了赔偿不闹,我们标段的安全保证金也会被扣。我想,莫总您是不是可以跟政府那边说一下,毕竟这次事故是因为的井盖失窃,并不是我们施工有问题。”

    莫春山的声音响起:“你是安全部长,要做的是保证这类事情不再发生,而不是关心钱的问题。”

    “可那是整整两千万……”

    “行了!”莫春山的声线冷冽,“井盖失窃终究是因为管理不到位。需要我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

    几秒后,安若愚灰溜溜地回答:“不需要。”

    对话到这里为止,之后便是翻动纸张的响动,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

    何莞尔拿下耳麦,林枫已凑了过来,语速很快地说:“已经查证他们说的事故是前天暴雨导致路面积水,来不及排干净,恰好有一段路井盖失窃,有工人晚上路过,被水流冲进下水道,今天都还没找到人。”

    “据说内环改造项目对安全施工要求特别高,市里面下了死命令的,一旦出了人命,各家的安全保证金就全部没收,也就是说,这个工程桐城路桥少了两千万的利润。”陈清接着补充。

    林枫则满脸感慨:“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没了两千万的利润也不心疼一样,只顾着训人。”

    何莞尔皱着眉。

    她的焦点完全不在两千万上,而是有和林枫不一样的疑惑。

    法律有明文规定,工亡该补多少就补多少,要是纠缠不清交给公司法务部处理就好了。莫春山不去周旋两千万的保证金,反而亲自过问赔偿金,还要多给钱,实在很违反常理。

    他一个身价成谜的上市公司**oss,这点小钱哪里需要他来操心?如果莫春山是骗子,如果是要利用工程敛财,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但如果这是演戏,也做得太过了。

    看起来,莫春山对这个工程,应该很重视。

    陈清似乎有和她一样的疑惑,歪着头嘟囔:“按说这次井盖是被人偷走的,也没人预料到秋天的雨会那样大,好好解释一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至少可以还还价。听起来,莫春山还真的很在乎这工程做不做得好。”

    林枫则不以为然:“就是要摆出这样的姿态让人相信他为了做好工程不顾一切,才能有更多的人上当。这样看来,如果这里面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莫春山的胃口很大很大。”

    五点左右,监听里一阵脚步声后,远远传来关门声,之后就再没一点动静。

    林枫长吁一口气:“看来今天就到这里了。”

    工作结束,林枫嘱咐陈清送她回家。

    何莞尔一再推辞,却拗不过陈清的有心亲近。

    穿越大半个山城,执着的陈清在挖得乱七八糟的老城区绕了一大圈,停在何莞尔家的路口,又不顾何莞尔的反对,一路跟着她,非要看她安全回家。

    何莞尔哭笑不得,也对这初出茅庐的小女警更加亲近了几分。

    一直到了院门口,她止步转身,对陈清说:“我到了,家里乱糟糟一团,就不请你上去了。”

    陈清不介意地摆摆手,注意力一直在大院门口的号码牌上。

    好一阵子,她面带疑惑:“这是、是警察家属院吧?褚队长让我给市局冯局长寄过东西,我记得当时快递就是这个地址。”

    何莞尔一愣,转瞬微笑着回答:“是。”

    送走陈清,何莞尔缓步爬上六楼,一路上,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名字。

    冯昔。

    似乎她整个青春期的回忆里,一大半都和冯昔有关——一个学校、一个班、父亲是至交好友,还住在一个家属大院。

    高考后,她和冯昔去了天南海北的学校,但也没妨碍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概就是这样。只不过,她把冯昔当姐妹,冯昔也把她当兄弟。

    记忆里冯昔十八岁前一直比她矮半个头,然而再见面的大一寒假,却发现他已比她高出了整整十公分。

    只可惜,再高也没办法站起来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

    何莞尔眼神黯了黯,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黯淡的回忆里出来,又觉得身后有往事追赶一般,丝毫不顾脚下的细高跟鞋,几乎是快跑着上的楼。

10 暗夜玫瑰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喘气,何莞尔看到卢含章拖着行李箱,从卧室走出来。www.uu234.net

    “姐,我订了今晚的机票,马上去机场。”她说。

    何莞尔闻言一惊,刚才的事抛诸脑后:“这么快就走?不是说过了十月再回去吗?”

    卢含章沉默几秒,牵起嘴角:“我接了谌远泽的案子。”

    明明人就在眼前,声音却有几分遥远和缥缈的感觉。

    何莞尔脑子停摆好一阵子,总算逼出两个字:“恭喜。”

    卢含章抿唇回了两个字:“谢谢。”

    何莞尔闷了几秒,咬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卢含章接起电话,简短几句话后挂掉,对何莞尔说:“车来了。”

    何莞尔回过神,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说:“好,我送你去。”

    晚上七点的江北机场,大雨倾盆,安检入口处的大屏幕上,红彤彤一排因为雷暴而延误的航班信息。

    卢含章的航班也在其中,起飞时间待定。

    何莞尔拖着行李箱,回眸说:“雨这样大,今天还不知道延误到几点,要不干脆改签好了?明天再走好吗?明早上我带你去吃那家开了二十几年的小面,下次你回来,说不定老城区改造完成,店都关门了。”

    她语速轻快带着期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蕴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水色。

    卢含章叹了口气,回答:“我只能等的,明天晚上就要见他。”

    声音柔软,表情却异常坚定。

    她闷了几秒,长叹一口气:“好吧,你注意安全。”

    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望。

    看何莞尔闷闷不乐,卢含章也不在意,从她手里接过行李,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瘦小的背影毫不起眼。

    卢含章比何莞尔小两岁,也一直比何莞尔矮了不少,身高差距最大的时候,两人相差快二十公分。

    直到成年,两人的身高差距都很悬殊。

    因此就算是视力极差的老外婆,也能靠着身高就轻易分辩出她们两个,那些年还经常拉着她们两个,一手揉着卢含章的头顶,一手在何莞尔额前比划,念叨着何莞尔这个姐姐,应该分几公分给妹妹才好。

    老外婆说着一口顺溜的东北话,却完全是个俄罗斯老太太的模样——也正是源自外婆的俄罗斯族血统,让她和含章,有着和身边小伙伴们截然不同的外表。

    十五年前开始,何莞尔和卢含章这对本来在天南海北的表姐妹,一起在庆州渡过了四年的时光。

    而这之前的渊源,是因为一场车祸。

    记忆已如吉光片羽,那场车祸留给何莞尔的是拼不起的碎片和看不见的伤痕,留给卢含章的,则是父母双亡的殇逝。

    何莞尔还记得她躺着不能动的夏天,病床对面的白墙下,瘦小的卢含章蜷在一张藤椅上,捧着速写本从早画到晚。

    那年秋分前后,车祸导致的不明原因感染,让她连续一个月发烧,额头滚烫嘴里嚷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听说形态骇人。

    当时除了父亲就只有含章不害怕,安安静静地守着又哭又闹的她,一守就是一整天。

    好容易退了烧,她脑子却似乎烧坏了,听不懂大人们的话。

    含章便一幅幅地画给她看,一个个字指给她认识,又一句句地读给她听,俨然成了她和这世界之间的桥梁。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四年,她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两人之间有了比亲姐妹还要深刻的羁绊。

    光阴荏苒,何莞尔身上再看不到十几岁还牙牙学语的傻模样,卢含章则依旧爱画画,也依然是少女时候的模样。

    浓眉杏眼,鼻梁高挺,亚麻色的头发垂在肩头,发尾微微鬈曲,像个洋娃娃般精致。

    偏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清冷恬淡,似乎再大的祸事也不见她眉眼间有过愁苦。

    然而命运早就不着痕迹地慢慢靠近,丝毫不容人反抗。

    从她忽然说晚上看不清楚开始,短短十年而已,已然到了分不清绿和蓝的阶段。

    来自老外婆的血脉,让母亲和姨妈都有晚上看不清的毛病,而到了卢含章这里,却成了预后最差的一种。

    夜盲、蓝绿色盲只是中间阶段,到最后视线范围一点点缩小,再也看不见。

    所以,留给含章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现在要去见那个“他”,她怎么能够阻止?

    “莉莉娅,加油!”

    嘴巴忽然快过脑子,等何莞尔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握着拳头,叫着卢含章的小名给她打气。

    卢含章有些意外地回头,抿着唇微笑:“笑笑,你也是。”

    莉莉娅是卢含章的俄语名字,据说何莞尔本来也有的,那年事故以后却不许叫了——外婆说那名字不吉利,从此只叫她的汉语小名,笑笑。

    忽然红了眼眶,何莞尔忙撇过脸说:“我知道这边有家小面味道马马虎虎,我去给你买,你先别进安检,就在这里别动。”

    卢含章轻轻扬眉:“还好你没说要去买橘子。”

    何莞尔干笑一声,堪堪掩住声音里的一丝喑哑。

    二十分钟后,她提着个饭盒归来,递到卢含章跟前,笑靥如花:“面和调料分开的,你进去了就趁热吃,总比飞机上的猪食好。”

    晚上十一点,好一番电闪雷鸣后,一场暴雨终于结束。

    徘徊在机场的何莞尔查到卢含章的航班将在一小时内起飞,终于放心地离开,却因为暴雨的积水好几条交通干道暂时封锁排除隐患,何莞尔坐的出租车被堵在了江北区的跨江大桥上。

    从车窗望出去,江面上倒映着路边的彩灯,几艘游船停靠在岸边,随着汹涌的巨浪起伏着。

    忽然间一声巨响,对岸有烟花腾空而起,江面上也燃起绚烂如夏花的倒影,美丽至极。

    刚刚被暴雨冲刷过后的城市,马上沉浸在欢快的气氛里,喧嚣而嘈杂。

    国庆虽刚刚过去,庆州升直辖市两周年的日子,却在一周后。烟花只是前奏,接下来还有盛大的晚会和各式各样的庆典,而这一切,也仅仅是这座古老山城崛起的前奏。

    何莞尔的心思却还在卢含章身上。她叹了口气,想起卢含章回到沪市将要面对的事,一阵心疼。

11 深渊书柬

    记者圈和文艺圈多多少少有点交集的,何莞尔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谌远泽的事。m.www.uu234.net

    曾经的法制节目主持人,离开国家电视台后成了综艺大咖,现在的某卫视王牌制作人。

    事业烈火烹油,私生活一团糟,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这一次因为惹上某地首富的女儿,被公布约会的亲密照片逼婚,闹得没法下台后,起诉对方侵犯他的名誉权。

    真.渣男。

    听说那案子相当棘手,恰好卢含章最擅长打圈内人士的名誉权纠纷,于是谌远泽的案子,兜兜转转到了她这里。

    何莞尔一直不想承认,她这寡言冷静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表妹,毫无道理地喜欢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渣男,还喜欢了整整十年。

    她也曾半开玩笑地调侃过,卢含章的行为比最疯狂的追星族还离谱。从十八岁开始沉迷于一个不真实的幻象,仅仅因为谌远泽主持的是法制类节目,就放弃热爱的绘画,硬生生逼着自己从一个几乎被医生诊断为“自闭”的准病人,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律师。

    卢含章从来都是微笑地听着何莞尔吐槽和抱怨,也不分辩,只是听到谌远泽三个字时,眼里柔软又坚定的光芒,比任何宝石都要耀眼。

    何莞尔再不忍心说她,可也不甘心就这样看着含章陷入一场泥沼。

    只是,她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来的立场和心力,干涉别人的生活?

    即使亲密如含章。

    大概每个人都有不被俗世所理解的坚持和执念,旁人看来毫无道理的选择,自己却清楚那是必然的轨迹,哪怕躲躲藏藏兜兜转转一番,脚步也会不自觉地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谌远泽之于卢含章,大概就是这样。

    而她自己,不也一样有着类似的执念吗?

    一瞬间又红了眼眶,模糊的视线里又忽然出现一片澄湛的蓝,停留了短短几秒后又消失。

    她下意识地转头,发现是来疏通交通的警察,骑着摩托车过去了。

    她捏紧了手心,思绪涌动。

    五年前她一时冲动酿下了恶果,让她和这片蓝失之交臂,旁人以为她现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又有贵人相助,大概谁都不会想到,她其实多想再拥有这片蓝色。

    白老师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心思的人,而现在想来,他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其实,一直都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莫春山真是卓安然,如果真能借着内环改造的蛛丝马迹揪出一个大骗子甚至诈骗集团,这样的战绩,够不够她将功补过?

    或许,真的还会有机会回到那里,不是吗?

    是夜,林枫的电话打到何莞尔这里。

    她当时正在洗澡没有接到,不过她看到他后来发过来的短信。

    林枫说,监听器又监听到了晚上七点左右莫春山和二环路高架桥工程两个项目经理内部会议的内容,也让他们搞清楚了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外地的莫春山,会出现在大楼里——正是因为发生了工人被冲进下水道的重大安全事故,所以莫春山推迟了外出融资的计划。

    何莞尔心里悬着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放下。

    上午她太过逞能自信自己能干好这点小事,却没想到遇到莫春山时,就如小兽见了天敌一般,只剩下逃的本能。

    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孟千阳犀利的逼问她能应付过去,莫春山不过一个背影、短短十几秒的注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却让她有毫无道理的惧怕与心悸。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小草……”何莞尔坐在床上,抱在膝盖轻轻念出声,一阵失神。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在意“小草”两个字,解释不清当时那尖锐的痛感,更搞不清楚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人名,抑或是有别的含义?而莫春山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对她叫出这样的两个字?

    何莞尔怎么也想不通,渐渐困倦起来,倚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慢慢地躺下,合上双眼。

    再睁开眼时,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团黯淡。何莞尔抬头,发觉头顶上是淡绿透明的颜色,一圈圈的涟漪正在荡漾扩散。

    身体的感受很古怪,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的趋势。

    何莞尔瞪大了眼睛,视线集聚在水面。

    涟漪之上好像有一张人脸。五官是模糊的,眼睛却是血红色。那张脸上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喊着什么。

    何莞尔辨别了很久,终于隐约听到了两个字。似乎是——小草?

    这两个字莫名地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张开嘴想要应答,可马上就被水涌进嘴里,呼吸道被填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这两个字莫名地熟悉,她想要叫出声,可一张嘴就被水涌进嘴里,呼吸道被填满,还能尝到一丝腥甜。

    根本无法呼吸。

    何莞尔看着身边泛起的一串串气泡,视线和意识一起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黑。

    何莞尔不甘心地挣扎起来,双手挥舞,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眼前有橘色的光芒亮起,渐渐地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暖,充满了她整个视线。

    虚无的世界一瞬间远去,耳边却还回响着粗重慌乱的呼吸声。

    何莞尔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看到床头一盏触碰式的夜灯亮着,耳里还回响着一片尖利的啸音。

    她恍恍惚惚地坐起身,听到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又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灯光炫亮刺眼,习惯了昏暗光线的瞳孔好一阵才适应过来。她有些恍神,一抬头就看到床对面墙角梳妆柜的镜子里,映照着自己惨白惊恐的脸。

    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何莞尔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又掐了掐大腿。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是干的并没有被泡在水里。手掐在大腿上也确实会疼,表明不是幻觉。

    但刚才窒息的感觉那样清晰。

    何莞尔愣怔了好一阵,忽然间,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刚才经历的一切,是在做梦吗?

    原来,这就是做梦的感觉。明明暗暗,混混苍苍,虚无又恐惧,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仿佛随时可能陷入无边的深渊。

    何莞尔从地板上捞起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的手机,颤抖着指尖找到通讯录里柯知方的号码,差点就拨了出去。

    好在及时看到凌晨四点钟的时间显示。

    她醒过神来,慢慢放下电话,又安静地躺下。她刚才很想告诉柯医生她竟然会做梦了,但是不是这个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柯知方回来再说。

12 浮世鸢尾

    周三早上八点钟,报社的茶水间。www.uu234.net

    何莞尔双手环臂靠在门边,凝视着琥珀色的液体从咖啡机喷嘴的滴漏下来,渐渐注满整个杯子。

    端起来抿了口,不加奶不加糖的espresso,非常适合目前她的状态。

    从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开始,她一直没有合眼——短短四个小时的睡眠,没有咖啡,她的状态一定应付不过来每周一次的刀光剑影。

    例会通常安排在周一上午,这一次因为国庆假期改期,改在了周三。

    咖啡实在太苦,何莞尔皱起眉头,强迫自己喝了大半杯,忍住胃里的灼烧感,又抬头揉了揉太阳穴。

    睡眠不足的后果,就是很容易头疼。

    “何姐早!”门口的声音清脆响亮,“才八点过一点,您好早啊。”

    是个刚入职的编辑,彭小小。七月刚毕业的应届生,个子也如名字一样小小的,年轻的脸上充满了莽撞的斗志和勃勃生机,

    何莞尔摇了摇手里的半杯咖啡,说:“不早的,今天例会,八点之前就有人来准备了。”

    她顿了顿,歪着头对彭小小一笑:“总编最不喜欢人迟到,你早到的习惯很好,希望一直保持这种工作热情。”

    彭小小微仰着的脸上有些微的忐忑和兴奋:“谢谢何姐。”

    上午,山城报业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里,数十个栏目的正副职负责人围坐在长方桌旁,外围是一圈资历较浅的编辑和记者。最靠里的主位上,是总编于伟安。

    于伟安不是个面部表情丰富的人,这时候看着墙面上投影的ppt,也是不辨喜怒。

    会议室里唯一一个站着的人是聂芸,何莞尔曾经的顶头上司,现在负责特别策划栏目。

    聂芸有个曾用名叫聂琀,读音简单好听,却因为“琀”这个生僻字其实是指古代放在死者嘴里的珠玉,让聂芸很不自在。

    据说高考前,她是自己拿着户口本,跑派出所跑教育局,终于给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改名字后,她的运势就一飞冲天,学业顺风顺水,事业快马加鞭,入职三年就拿下报社中层领导的位置,让一众小伙伴艳羡不已。

    这个“据说”,其实是有一次聂芸醉酒后自己说的,她和何莞尔,其实也有过无话不说的一段日子,只可惜,自从何莞尔从她手里拿走了金融财经板块之后,她们便渐行渐远。

    聂芸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我们这期的特别策划,为了响应庆州直辖三周年,决定做一期特别版的人物志。对于这一期的人物志,采访对象第一要有话题性;第二,不能远在天边;第三,最好是青年才俊;第四,人物的经历有故事性,能对年轻人的胃口。”

    她一面说,一面把策划呈现在众人面前:“有这样一个人,少年时候曾是奥数国家队成员,几乎可以肯定保送顶尖学府,人生事业不出所料会一帆风顺,然而后来他一度消失并没有读大学,五年前再度出现的时候,投身于每天和数字、信息打交道的证券业,短短几年时间积累了巨额财富。后来,他选择另一个和他所擅长的资本游戏无关的行业,投入巨大的资金,又让一个暮气沉沉的企业转亏为盈,这样的人物,还是我们庆州本土企业家,够格吗?”

    于伟安眼里终于有了点兴趣,拿着钢笔轻点着桌面:“你的目标人物是谁?”

    聂芸傲然一笑,眼里微光闪动,嘴里吐出三个字:“莫春山。”

    说着,下一帧图像跳入众人的视线。

    虽然只是个模糊的侧脸,何莞尔却一眼认出,那就是莫春山。

    她呆了一呆,忽然感到太阳穴针刺一般地疼,耳朵里一片尖利的啸音,眼前黑了一黑。

    紧接着,脑海里浮出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比如,她明明在水里,怎么能看得清水面上的人脸,又怎么能听得见有人叫她?

    还能听得到叫的是小草?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过何莞尔也知道,所谓的梦是大脑皮层作祟,当然毫无逻辑可言,最大的可能性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白天被莫春山吓了一跳,所以晚上才会有那个诡异的梦境。

    但,这些年她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事远不止这一件,为什么独独在遇到莫春山后,梦就找上了她?

    她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个巧合,然而越想不在意,却愈发地无法说服自己,对莫春山这个名字,也愈发无法忽略——尤其是在莫春山和卓安然扯上关系之后。

    何莞尔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耳里的啸音渐渐平息。

    她再一次听到聂芸的声音。

    “莫春山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风投天才,忽然转到建设工程这个历史悠久的传统领域,和新经济发展的趋势背道而驰。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觉得普通读者一定和我的感观一样,会非常感兴趣。这一期的人物志如果能请到他来谈一谈,应该会很有看头。”

    何莞尔终于想起,之所以她听到莫春山的名字觉得耳熟,是因为当年刚入职时跟着聂芸跑金融口的时候,从聂芸那里得知这样一号人物的。

    那时候聂芸似乎就对莫春山格外欣赏,经常念叨着莫春山的光辉业绩,实打实迷妹一枚。

    也难怪莫春山再次出现的时候,她舍得耗费精力做出这样一期面面俱到的策划。

    于伟安显然很感兴趣,他抚着下巴问:“有几分意思,不过,莫春山本人同意接受你的采访了吗?”

    聂芸眼里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又马上振奋精神:“问题不大的,基本上和他的助手谈妥了。我觉得八成以上的希望。”

    “可如果我们今天同意,你这期策划半个月后就要上,来得及吗?”

    “当然,”聂芸笃定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说,“我偶然得知,莫春山的外型也很出众,如果加上适当的包装和宣传,这一期的人物志说不定会有轰动的效应。”

    于伟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参照推送网红的套路?”

    “为什么不能?”聂芸扬了扬眉,“网红靠美颜和性暗示这种最低等手段都能吸引一大堆粉丝,有颜值有智商身家丰厚的商人,正好符合少女心中白马王子的设定。所以这一期的人物志重点会放在新媒体推送上,迎合年轻人的阅读习惯。”

    于伟安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现在新媒体大行其道,传统纸媒不变通就只能等死。”

    “不过,我打算做一个深度的报道,所以篇幅会有些长的,”聂芸一边说,一边看了眼何莞尔,“我想,如果当期篇幅超过计划,因为莫春山和金融、财经这块联系甚深,我觉得可以适当削减当期的财经栏目。”

    于伟安沉默几秒,侧眸看着何莞尔的方向,问:“小何,你什么意见?”

    何莞尔抬头,牵起嘴角回应:“我没意见,服从安排。”

13 黑色赛吉

    聂芸意外地扬起眉,含沙射影的一句:“今天没吃鱼?”

    言外之意,怎么不挑刺了?

    何莞尔无意扩大战争,侧眸看着聂芸,认真地说:“吃啊,多宝鱼而已,只有骨头没有刺。”

    于伟安扬了扬眉,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有了于伟安的首肯,聂芸的策划自然而然地通过了,而每周例会上最让何莞尔担心的通报点击率的环节,倒是轻描淡写就过了。

    她负责的版块一直以来是《山城周报》的精品栏目,然而传统媒体受到的冲击太大,财经栏目也难免受到了影响。

    买纸质报纸的人越来越少,能静下心来精读一篇财经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加上网络版的报纸可以统计点击率,哪些栏目受欢迎,哪些不受待见,一张表格就一目了然。

    这一期的数据还好,尤其是关于国际形势对投资策略影响的那篇报道点击率很好,进了前三,这让何莞尔松了一口气——两个月的奔波没白费,还是有人识货的。

    但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一整天的时间,她都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脑袋里总是跳出莫名其妙的念头。午休时间,她本想睡一睡的,然而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怪梦里淡绿的涟漪和血红的双眼,耳边也开始回荡那让她异常在意的两个字。

    小草,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了下午,她精神困倦而焦躁,只好不停地喝咖啡,连平时大大咧咧的助手小雷都察觉到不对,悄悄问她是不是因为早上例会被聂芸捅了一刀不高兴。

    谁都知道,财经板块是何莞尔负责的,聂芸用人物志打了个擦边球,妄图挤占何莞尔栏目的版面,虽然只是一期,但就跟黑社会马仔抢地盘一样,你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到最后退无可退,缴械投降。

    何莞尔没心思和小雷解释她目前异常的状态从何而来,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莫春山现在涉及刑事犯罪,桐城路桥有可能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她对聂芸的策划不那么看好,当然也不会冒着泄露警方秘密的危险去提醒她。

    先不说这案子可能和她这些年在追寻的东西有牵连,就说哪怕她实话相告,聂芸都不会领情。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何莞尔吩咐了小雷如何安排工作日程后下班,刚出大厦门口,就看到一辆深灰的雷克萨斯停在街边,车牌号很熟悉。

    车窗下降,她看到白廷海手握着方向盘,面色不是太好。

    “老师?”她有些奇怪,“您怎么来了?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也就十来分钟,”白廷海说着,开门下车。

    他前些年因为股骨头坏死行动不便,这一次也不知道等了何莞尔多久,久坐之下站立,脚下一个踉跄。

    幸好何莞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老师,您来了该给我电话的,何必在楼下等这么久?”

    白廷海苦笑一番,说:“老了,不中用了。莞尔,你先送我回去,有些事我要问你。”

    下班时间异常拥堵,耗费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回到香雪海山的别墅。

    秦姐早就做了一桌子的菜,知道何莞尔要来,还体贴地给她准备了清爽的沙拉。

    那个梦以及白天被聂芸提起莫春山,何莞尔一整天都心绪不宁食不知味的,这时候吃到秦姐的手艺,填饱了肚子,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些。

    吃完饭,白廷海让何莞尔到书房里,说一说案子的事。

    白廷海不再绕弯子,直接说起了桐城路桥的蹊跷:“我有位老友,恰好和借钱给莫春山融资的一个公司董事长有私交。他帮我打听了下,发现那公司之所以愿意高额的款项借出,是因为莫春山给了公司里有话语权的股东,莫大的好处。”

    “好处?难道是商业贿赂?”何莞尔疑惑道。

    “不是那么简单,”白廷海回答,“你知道莫春山曾经干过股票、风投、对赌,我粗粗浏览了一遍他的业绩,只能说这个人眼光太毒。听说莫春山只是在谈判期间说了说他看好哪支股票,听了他话跟着买的人,都赚了不少。”

    何莞尔皱起眉头:“难道,还涉及内幕交易?”

    白廷海摇头:“这个我并不确定,我还发现凡是受过他好处的人,口风都会相当紧,就这位透露消息的老总,也是喝醉了一时高兴说出来的。”

    他顿了顿,微叹口气:“我虽然喜欢研究经济犯罪,但其实对股票这东西实在没天分,只不过我知道,现在的内幕交易方式日新月异,就算被抓到也很难被坐实。你要知道靠这个吃饭的是全国最精明的一帮子人,哪里那么容易被抓到?”

    “那您觉得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最容易抓到破绽?”何莞尔忙问。

    白廷海神色微敛,声音更加严肃:“莞尔,莫春山这个人太不简单,这背后的水也很深。我害怕你一旦牵涉进去,只怕全身而退都很难。”

    何莞尔怔了怔,不是太明白明明是白廷海提供给她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这时候又来劝她急流勇退。

    白廷海有些不忍心的神色:“经济犯罪和暴力犯罪不一样,其中的利益会涉及到一批手里有丰富资源的人。现在莫春山用利益把一帮子上市公司的股东、董事长和他绑在一条船上,一旦你想要揭露的事是他们最想隐瞒的事,为了巨额的利益,我害怕,会有人对你下手。”

    他埋下头,长叹一声,继续说:“你应该比我清楚,以往揭露假药、假奶粉、各种伪劣产品的调查记者,现在的状况是怎样?你想一下,这里面能有几个能善终的?我知道你有理想,只是现实如此,你应该首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何莞尔摇了摇头:“白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什么著名的大记者,也没奢望过诸如普利兹奖之类的光环。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尽我所能查清事情的真相。”

    白廷海深深看了她几眼,放缓声音:“莞尔,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片名利场上,这些年也在尽我所能帮你。但、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何莞尔眉心一跳,声音微颤:“怎么?”

    “果然,”白廷海早知如此的表情,“这一次我去北边出差,好巧不巧遇到了以前学校的同事,也就是大学时候你的教官。”

    “龚教官?”何莞尔下意识回答,忽然神色忐忑,目光也闪烁起来。

    白廷海欲言又止一番,终于说:“我那时候已经离职,要不是小龚说起,我都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冯坚认为是你害他儿子瘫痪,所以有他当公安局局长的一天,你想要回去,又谈何容易?”

14 蛛丝马迹

    听到白廷海提起往事,何莞尔眸子一黯,垂下了头。m.www.uu234.net

    白廷海在等她的解释,然而何莞尔沉默了几分钟,也丝毫没有向白廷海说起当年的经过。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不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白廷海说:“从大学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看着开朗其实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服输、倔,体侧从来都是拿男生的标准要求自己,肩膀骨裂硬撑着不说,习惯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你说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偶尔脆弱一下、抱怨抱怨,像孩子一样撒撒娇耍耍赖,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你是不是觉得,你白老师一介书生,就不能给你撑腰了?”

    他这一番话,让何莞尔一瞬间就想起早逝的父亲。

    高中时,她因为和同学发生冲突,不止一次请过家长到学校。每次她爸接到老师的电话,风风火火赶来,根本来不及和老师打招呼,就会先把她拉着仔细查看、询问,生怕何莞尔受伤。

    她每次都得意洋洋和她爸邀功,是她揍了嘲笑她口音或者欺负卢含章的臭小子,并不是别人欺负她。

    要知道,脾气火爆武力值超群的问题少女何莞尔,仗着手长腿长力气大,当年一个人对付学校里长年埋头学习一周就两节体育课能放风的弱鸡男生,两三个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冯昔帮她。

    然后每次她爸都当着老师的面拍着胸膛,说:“打得好,打坏了爸赔,打不过你赶紧跑,爸给你撑腰。”

    痞得一点都不像个人民警察。

    何莞尔鼻头一酸,快要噙不住眼泪,忍了好久才忍下心头的酸涩。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喑哑:“老师,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如果是其他情况,我可能会有别的选择,不过涉及到卓安然,我不会知难而退的。”

    她抬头,迎上白廷海微微诧异的目光,吐字缓慢又清晰:“因为,我怀疑我父亲的死,和卓安然有关。”

    ——

    天边泛起鱼肚白,会议室里的何莞尔、林枫、陈清三人,几乎熬了个通宵。

    从白廷海那里得来的关于莫春山疑似有商业贿赂加内幕交易行为后,何莞尔联系了林枫和陈清,告知了她关于这案子的线索。

    莫春山一整天都没在桐城路桥,林枫监听十几个小时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正愁没事做,接到何莞尔的电话就打了鸡血一样,说这事情拖不得。

    于是他花了点心思弄到了数年前莫春山操盘某支年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三百的基金交易记录,连夜看起来。

    何莞尔不知疲累一般,再一次核对了手里的交易资料,确认无误后,和刚刚看完的陈清交换意见。

    而何莞尔和陈清的结论,惊人的一致。

    陈清对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子呆,感叹道:“他的操作几乎都是恰到好处的,甚至避开了那次因为熔断引发的股灾。我觉得哪怕有内幕消息,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我真怀疑他出生的时候老天爷给他开了金手指。”

    “我不相信这是人类能做到的事,”何莞尔笃定的语气,“这样精准地判断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卖出,还能在两个重量级大佬轧空和逼空的夹缝中盈利,太魔幻了点。有没有查到他诸如建老鼠仓之类的违规行为?也许这可以解释他当年买st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陈清摇了摇头,说:“至少从警方和证监会的记录来看,没有,而且如果有的话,他早该被抓起来了。”

    林枫听得云里雾里,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三个人里,何莞尔对股票交易自然熟悉很多,除此之外的陈清,也颇有研究,就是本来学痕迹检验,后来又专供审讯技能的林枫,几乎没有操作过涉及到股票、金融领域实务的经历。

    他不是太确定,试探着问何莞尔:“你们是说莫春山以前跟股神一样,现在给那些公司大佬们提供的消息也让他们赚了大钱,然后,莫春山顺利地从这些公司那里取得了融资。而现在我们怀疑这些融资的钱会被莫春山卷包带跑?”

    看到何莞尔点头,林枫拍了拍桌子:“他自己有钱不就可以在股票市场上赚钱?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林枫的话糙理不糙,何莞尔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春山要是纯粹为了敛财,完全可以像几年前在金融行业那样呼风唤雨,他能够利用自己的专长帮别的老板赚钱,那也完全有能力自己来赚这个钱。

    要是判断精准,区区一次做空就能赚好几亿,根本没必要大费周折收购个建筑类顶着上市公司壳子的企业,然后接个复杂的ppp项目,再用这项目吸引别的企业的融资,还支付高额利润——这完全是赔本赚吆喝了,莫春山莫非是吃饱了撑的?

    打擦边球利用金融证券赚钱,风险虽大还可能涉及内幕交易罪,但总比背上一个非法集资罪名的好——要知道,后者的量刑可比前者重很多。从犯罪成本来说,除非莫春山是个傻子,要么真不用如此多此一举。

    林枫想了想,摇着脑袋总结:“总之,现在事情朝着两个方向发展,第一,莫春山的清白的,他就是想做好这个工程而已;第二,莫春山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卓安然,他这一切布局的目的,非法吸存的可能性不大,洗钱也有待考证,很可能他的目的,我们目前都没猜到。”

    “说了等于没说,”何莞尔发了句牢骚,又揉了揉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一直在疼。

15 紧绷的弦

    算起来,从做了那个梦开始,何莞尔已经快二十四个小时没合过眼了。www.uu234.net

    虽然精神异常地倦怠,但她试过了,不管是睡沙发还是趴在桌面上,都没有一点睡意。

    她猜想着,也许必须得沐浴更衣安安静静躺在自己的床上,才能好好入睡吧?

    所以还是赶快结束加班。

    只是他们三人通宵达旦的工作,依旧收效甚微。

    何莞尔叹了口气,试探着问:“能不能叫来那些借钱给桐城路桥的问一问其中的细节,如果真有内幕交易,我们也有理由盘问莫春山了。”

    林枫马上表示反对:“现在这种情况不宜打草惊蛇。再说了,莫春山刚刚有了个区政协代表的身份,我们这暗地里调查没有给政协备案,已经不好说过去了。你要真把人带来,我还得恭恭敬敬把人家送回去。”

    何莞尔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于是闭口不提。

    不知道为何,她脑袋里忽然想起例会时候聂芸的话。

    她精神一振,看着陈清:“小陈,我想知道莫春山这个人的背景,我似乎听说他十来岁的时候代表过国家参加国际奥赛,后来又无缘无故消失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和他现在在做的事有关?”

    林枫马上了解她的意图:“你想从莫春山的背景分析这个人犯罪意图?”

    何莞尔点头:“也许从犯罪心理方面入手,更容易解析他的动机。”

    从经侦队出来已是早上六点钟。林枫让陈清回办公室休息一下,自己非要送何莞尔回家。她推辞不过,也就由他了。

    八点钟,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就匆匆赶到报社。

    头一天的例会敲定了聂芸的策划,她手下的几个记者编辑忙着工作,气势如虹走路都带风的,还在走廊上撞到抱了一大摞资料的小雷。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小雷气结,叉着腰差点骂起来,还是何莞尔拉住她,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

    小雷顿时忘记要找回场子的念头,把手里沉沉的东西放到何莞尔办公桌,跟她邀功:“老大,昨晚你给了我短信,我连夜查的。这里是国内外一些关于内幕交易最详细的报道,还有一些能查到的案例,基本都在这里了。”

    小雷顿了顿,有点好奇:“老大,你这是要做一个证券市场大佬心真脏的专题吗?”

    何莞尔对她一笑,接着埋头看材料,没多久就进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直到陈清的电话把她唤醒。

    电话里陈清很激动:“莫春山这个人来历很古怪,他十四岁入选奥林匹克国家队那年夏天,从帝都集训回来后,忽然一天和他妈妈一起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于是被家里人申请宣告失踪,之后又被宣告死亡。他突然出现是在十年前,因为他重现人间法院撤销了死亡宣告,不过他妈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何莞尔皱起眉头,忙问:“那他爸呢?”

    “在他们母子两个失踪前就已经过世了,”陈清有些惋惜的声音,“好像是因为和人发生了纠纷,被围殴致死。”

    挂掉电话后,陈清传了些资料给何莞尔,不过依旧没什么有效的信息。他的个人履历方面好大一片空白,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之间,他就和完全消失在这世界上一般,寻不到半点踪迹。

    何莞尔再没心思研究内幕交易的各种伎俩,脑子里充斥着对莫春山少年时代一片空白的猜想。

    这八年的时间,恰好是卓安然在东南亚的活跃期间,卓安然的骗局被看穿下落不明,莫春山又恰好重现人间。

    这么看来,莫春山是卓安然、或者是代号为“卓安然”的犯罪集团的一份子,还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如果不考虑莫春山当年只有十四岁的话。

    可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人匿名举报,把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骗子和他联系起来?

    何莞尔甩了甩头,心情越发烦躁,端起还剩半杯的咖啡一饮而尽。

    这已经是她这天喝的第三杯了。

    喝多了咖啡的副作用很快显现,还没到午饭时间,她已经是第三趟跑卫生间。

    她上完卫生间出来,却在洗手的时候被自己憔悴的脸吓了一大跳。

    皮肤有粉底都盖不住的黯淡,嘴唇干燥脱皮,唇膏的颜色已经斑驳,整个人看起来气色都很糟糕。

    似乎只有瞳孔还保持着亮度。

    何莞尔抚了抚脸,叹气。这样的状态不适合加班,要不干脆请个假,早早回去休息,省得别人看到她这样一副尊荣,还以为她是因为地盘被抢了而焦心。

    她打开化妆包想补妆,刚凑近镜子,忽然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红血丝。

    何莞尔愣了一愣,没来由地想起一对血红的眼睛。

    脑袋里蓦然一疼,天花板开始旋转,等她意识逐渐清明的时候,发觉自己坐在马桶上,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何莞尔手支着头,苦笑连连。

    快三十个小时没睡觉而已,以前跟新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甚至比这一次工作节奏快很多。可那时候年轻身体好,累了靠着桌子睡半小时,不说满血复活,半血也是有的。

    哪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还差点晕过去。

    何莞尔自嘲了一番,刚想要站起来,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鬼使神差地,她把隔间的门掩上——想都能想到她现在肯定是一脸的纸白,可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脚步声渐渐走近,粗粗听来,似乎有两个人。

    何莞尔默默等着那两人赶快完事走人,结果人家根本不是来上卫生间的。

    脚步声停在几米外,接着有人说话:“看她昨天得意成那样,结果今天还不是一上午都黑着脸?”

    这把清甜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何莞尔一听就知道是聂芸的助理付莹莹。至于付莹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何莞尔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她早明白哪有人背后不说人的道理,尤其她这样的性格和经历,被人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就卫生间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付莹莹竟然不设防随便议论她——最起码也要查实这里真的没人才对。

    看来聂芸现在的眼光比以前差了很多——只要听话就好,也不管嘴巴有多大以及脑子里的坑有多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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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春山介绍:
何莞尔是个不会做梦的人。 何莞尔还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在遇到莫春山的第一天,她开始做梦了。 梦里血红的眼睛、头顶荡开的涟漪、渐渐模糊的视线…… 这是真实的过去,还是缠身的梦魇? 他是她的天敌,还是另一场救赎?如梦春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梦春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梦春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