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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富贵荣华txt下载     富贵荣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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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满京华全新番外《凤凰》+后记

    自打太子册立了之后,那座曾经文人墨客往来频繁,一度最是热闹的晋王府就渐渐沉寂了下来。~相比吴王淮王,晋王封号仍在一应礼遇仍在,可自从永熙二十八年开始的守陵,三年归来后的免朝请,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意味深长。

    尽管那位出身书香门第的费氏女已经被册为继妃,尽管这位继妃一进门没两年就很争气地诞下了一位嫡子,可终究难以掩盖晋王失势的现实。

    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晋王既不得意,王府中的妃妾们,日子当然也过得很不如意。费氏这继妃倒也不会苛待了这些夫人侍妾,可也不会在她们面前摆出什么亲如一家人的贤惠正室样子,对她们一概都是淡淡的。唯有对在她之前没几天被抬进门的苏婉儿,她从来都不会露出任何好脸色,用度都是照着例子给,一分一毫多出来的都没有。

    哪怕是这一日苏婉儿生产,那边几次三番打发人来苦苦哀求,说是想见家中兄长,费氏全都用一句没这样的规矩一口回绝了。一旁的妈妈见人走了,上前原是要劝,却被费氏的一声嗤笑给噎得哑口无言。

    “你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惯是会装楚楚可怜的!殿下对她曾经是多厌恶你该知道,可那次她在花园里头凄凄惨惨哭了一阵,喝多了几杯的殿下正好经过,居然就在她那宿了一夜,结果如何,她就这么怀上了!殿下后来虽不高兴,可父皇知道了,他也只能认下来,还有脸跑到我这里来抱怨!满后院那么多女人,她一个同进士的妹子居然封了夫人,还不知足地想这个想那个,那就别指望我会为了她破规矩!”

    “王妃,可苏家毕竟和阳宁侯府是姻亲,而且逢年过节,镇东侯府也往往会有些东西捎过来……”

    “谁知道她怎么攀上的这种关系!”费氏厌恶地一拍妆台,那手中刚刚从发间拔下的一根玉簪竟是应声而断,“总而言之,她那一套尽管拿到别人面前去用,我不吃这一套!横竖如今殿下大位无份,父皇对我这王妃虽淡淡的,却也没有废立他人的打算,她就算有那取而代之的心思,也没那本事!”

    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中,西厢房里头正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当一个妇人快步进入屋子后不多久,这嚎叫声便渐渐轻了下来,最后完全止息了下来。

    尽管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但一个稳婆正带着几个仆妇井井有条地忙碌着。靠墙的那张大床上,面色苍白的苏婉儿靠在厚实的垫子上,头上绑着厚厚的棉布围子,眼睛却丝毫没有看一旁那妈妈抱在手中的襁褓,眼神颇有些迷离。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问道:“消息送去家里了没有?”

    “回禀夫人,送出去了,老太太说家中有事,脱不开身,太太说身体不好。”抱着襁褓的妈妈哄着襁褓中那孩子,见苏婉儿面色晦暗,连忙就在床沿边上挨着坐下,又轻声劝道,“夫人,这次虽是个小郡主,可足可见那药有效。下一次再想想办法,您还年轻呢……”

    苏婉儿死死攥紧了身下那刚刚换上的雪白床单,仿佛想把这些揉碎捏碎,良久才突然神经质似的大笑了起来:“没错,我还年轻……老天爷这么会开玩笑,我都挺过来了,难道还怕他不来,难道还怕生不出儿子来?”

    她这一辈子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能舍得,如今既然已经是在这富贵窝里,一时的窘况难道还能难得住她?她是苏婉儿……不是天生的凤凰命,她却偏偏飞上了高枝做凤凰,她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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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园内此时却是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陈澜身边已经出嫁的几个丫头鲜有地全都聚在了一块,这会儿莺莺燕燕一群人簇拥着陈澜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各自笑吟吟地说着自家丈夫儿女的种种趣事。沁芳和红缨长镝都是嫁的府里人,但平素各自管着各自一摊子事情,也少有这般聚在一块的机会,而红螺嫁了秦虎,芸儿则是嫁了两三条胡同外一家卖杂货和针线的小店主,无一例外日子都是过得和和美美。

    这会儿七嘴八舌说了一会儿,红缨忍不住揽着芸儿的胳膊问道:“咱们几家的当家都是认得的,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嫁在了外头。你快说说,你家当家的是什么炼成的,居然能受得了你那说着风就是雨的脾气?”

    “呸呸呸,我又不是母老虎,他有什么受不得的?”成婚两年的芸儿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脾气,此时没好气地啐了两口,这才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婆婆一心一意帮着我,他还能翻出天去?再说,要不是我常常到府里走动,新鲜花样儿一个个地带出去,那小铺子能这么红火?我说一他就绝不敢说二,否则看我收拾他!”

    此话一出,别说红缨长镝笑得直打跌,就连陈澜也是笑得止不住声。直到红螺又捧了茶盏上来服侍她喝了,她才指着芸儿笑道:“你呀你呀,真是天底下第一的运气,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你家当家的这样的男人,更不要说你家婆婆了。”

    沁芳也忍不住帮腔道:“就是就是,好在你肚子也争气,进门没几个月就怀上,然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否则看你婆婆收拾你!”

    几个人又笑闹了一阵,陈澜起身去更衣,芸儿立时笑吟吟站起身来,摆手吩咐旁边几个新进的丫头暂且歇着,却是跟了上去服侍。等到收拾好了出来,陈澜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那边凉亭中叽叽喳喳的那几个昔日丫头,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突然没头没脑地对身旁的芸儿问道:“你后悔么?”

    尽管是这般突兀的问题,但芸儿何等聪明,只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当即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笑道:“不后悔。我从前是喜欢过四少爷,毕竟是从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家里又统共那么几位少爷,他们都比不上四少爷。可我后来就慢慢想明白了,四少爷会有四少奶奶不说,他又根本不曾真的留心过我……我家当家的虽说木讷老实了些,可那也挺好的,他心里只有我一个,能容忍我使小性子发脾气,更不要说还有那样的婆婆。”

    说到这里,芸儿便仿佛从前那样轻轻挽住了陈澜的胳膊,眼睛却没留意陈澜身上那华美的织锦和彩绣,声音又低了三分。

    “人各有命,不是飞上枝头才能做凤凰。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凤凰!”

    后记

    没有朱元璋的明朝是什么样的?

    也许这就是我在写下此文时的初衷。不得不说,我从来就不喜欢朱元璋。也许是因为他的小农主义,也许是因为他的保守,也许是因为他的滥杀功臣,也许是因为他定下的宗室世代为王,造成了那一支庞大的只拿俸禄不干活的宗室群体。于是,代明而立的楚太祖林长辉是一个典型的穿越男主,再加上沐桓这个同样是穿越的同仁辅佐,两人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然而,再美好的时代,他们也只看到了开始,却没有看到结局。

    人是会变的。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会反目成仇,当年的结发夫妻会形同陌路,当年的理想会因为野心而逐渐变质……于是,遥远时空中的那几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最后各自黯然神伤。哪怕高后胡氏成了最后的胜利者,然而,当她辅佐儿子太宗登上皇位时,面对枕边那空空如也的景象,难道入夜时不会黯然神伤?难道林长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曾懊悔过自己既想齐人之福,又想立储以贤太过想当然?难道沐桓在仰药自尽的时候,不曾苦笑过自己的天真?难道宁国长公主在把遗腹子送到昔日情敌手中时,不曾有过怅惘?

    所以,写的是如今这个时代,但我的笔锋总是不可避免地跨越百多年,触及当初那个先是金戈铁马,随即步入太平的开国盛世。

    而所谓的陈氏家族,完全是从《明史》里看到的宁阳侯传得到的灵感。第二次写勋贵世家,感觉更纯熟了,但终究还是写出了点不同的东西。只不过,在一个足不出户的时代,相对于一个男子,一个女人的奋斗自然更艰难,更辛苦,但也更憋闷。

    陈澜是幸福的人,哪怕一开始磨折重重,压力巨大,但她周围的人终究不全是绝情的人物,否则她纵有泼天的本领,也难以到达最终的地步。身为一个现代人,她聪慧而不乏善良,尽管很多人推崇杀伐果断,但我总觉得就我们这些现代女子来说,也许连只鸡都没杀过,真要到过去弹指杀人,实在是困难了些。所以这样的性格,是我之所爱,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推崇君子温润如玉的原因吧。在我看来,澜澜骨子里其实便是这样一个君子。

    至于男主的选择上,我曾经彷徨过犹疑过,毕竟两人之间我本来就难以抉择。我喜欢罗旭这样随性而至的,也喜欢杨进周这样温柔可靠的。可惜一女不能二嫁,罗旭也有自己的幸福。以后不做这样二选一的难题了,把自己都绕得纠结无比,真悲惨。

    如果要说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人物,无疑又是皇帝。身为君王,同时又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若是放在真正的历史当中,这无疑是不可能而又不现实的,但我却竭力塑造了这样一个形象。不是为了和林长辉的对比,只是单纯喜爱那种患难夫妻,只是想反驳那种共患难易,共富贵难的通则。于是,尽管皇后落笔不多,尽管皇后早早逝去,尽管皇帝不可避免仍有**妃妾,但帝后两人之间的相濡以沫,仍然感动了我,也许也会感动你们。

    一本书完结,代表着一段旅程的结束。在此我谨祝福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愿我们有缘相聚下一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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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巨变(上)

    烈日当空,归德府衙后院却是一片愁云惨雾。进进出出的下人无不是屏气息声,生怕动静大了引来内中主人的不悦。后院那五间正房的门口,一个四十开外的妈妈正肃然守在门口,而院子里,另一个年纪差不多身材却更丰腴的妈妈一面看着两个小丫头煎药,一面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步子往屋子张望一眼,摇摇头直叹气。

    正房西次间里,宽敞的屋子里这会儿并没有几个人。那张靠墙的螺钿拔步床前,两个少女正跪在那儿,俱是泪流满面。在她们身后,一个中年男子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在他后头则是一个怯生生身量瘦弱的少女。拔步床上,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无力地靠在大引枕上,瞧着不过三十四五光景,此时此刻一只手紧紧攥着床边一个少女的手,声音嘶哑微弱。

    “瑜儿,我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被紧紧抓住手的少女是归德知府张昌邕的嫡长女张瑜,此时见母亲问得急,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眼睛立时就红了,好半晌才迸出了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来:“记住了……”

    “那你再说一遍。”

    这话顿时让张瑜微微色变,好一会儿方才磕磕绊绊地说:“娘让我和晗妹妹同心协力打理好这个家,有什么事别任性。”

    “好,你记得就好!”

    床上躺着的顾夫人艰难地侧转头瞥了一眼立在后头的丈夫,目光又落在了床前跪着的另一个少女身上:“晗儿,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也记住了?”

    “是,干娘让我好好照顾姊姊,别让她受任何委屈。”

    章晗并不是顾夫人的亲生女儿,可这些年一年倒有十个月住在张家,这话答得爽利,并无一丝一毫的含糊。听到这里,顾夫人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摸索着伸出手去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道了一声好孩子,旋即才抬起眼来。

    “老爷,我走了之后,也没什么别的挂念,唯有瑜儿和晗儿最是放心不下,只望老爷看在咱们夫妻一场……”

    “你别说了!”张昌邕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妻子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大夫说,你的病还大有可为,你说什么丧气话!你只管好好的养着,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是不为我不为女儿们着想,也得为京城你那一把年纪的母亲着想,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老爷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顾夫人讥诮地看了一眼张昌邕背后那连头都不敢抬的庶女张琪,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声无息的冷笑,声音却越发柔和了下来,“我要强了一辈子,这么多年却没能为老爷生养一个子嗣,如今去了也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我已经写信给了京城,让娘和二哥给老爷好好选一个名门淑媛……”

    “夫人!”张昌邕忍不住再次喝止了顾夫人,沉下脸道,“夫妻这么多年,用得着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些没来由的事?外头两个大夫正在斟酌方子,我去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不行再换好的国手来!”

    眼见张昌邕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顾夫人这才收回了目光,却是气息微弱地冲张瑜和章晗说道:“你们也都出去吧……去叫郑妈妈进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听到这话,张瑜立时低头答了一声是就站起身来,而章晗却给顾夫人掖了掖被子,这才跟着起身。而两人后头的张琪不敢上前,就站在原地屈膝行过礼,一声不吭地跟着前头两人出了屋子。等到出了正房,张瑜传了母亲的话让守着的郑妈妈进屋子去,郑妈妈招来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看着,随即就侧着身子进了门。这时候,张瑜便满面讥讽地斜睨了章晗一眼。

    “娘真是病得糊涂了,竟然让我这个亲生女儿和你这个外人同心协力!别以为得了娘几分宠爱就真当自己是张家小姐了,你不过是娘养在身边解闷的阿猫阿狗罢了,娘要是不在,你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滚出这儿!”

    听到这一番话,章晗只是捏紧了帕子沉声说道:“我本是有父有母的人,到时候我自然会回我自己家!”

    “你知道就好!”

    张瑜嫌恶地撇了撇嘴,又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张琪,见庶妹慌忙低头不敢和自己对视,她便嘴角一挑,扶着一个大丫头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章晗咬了咬嘴唇,心里却没有多少不满,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自打六年前在归德府城隍庙中,被母亲带去上香的她碰巧救助了在花丛中突然昏厥的顾夫人之女张瑜,顾夫人便常常邀她到府衙去小坐,最后更认了她为干女儿,又以陪伴女儿唯有一力留她在家里住。母亲原本自然不肯让她这个女儿离家,她自己也不愿意,可顾夫人对她母亲说了利害,又承诺让娘家照拂她在军中的父亲和长兄,母亲想想身边幼子尚小,忧心在外的丈夫儿子,抱着她哭了一场,最后不得不狠心把她送了过来。

    然而,在张家时间长了,她就瞧出顾夫人对她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奇怪,又是请名师教她琴棋歌舞,又是请精擅女红的绣娘教她刺绣裁衣,还请了博学多才的先生来她讲女训女诫经史子集,严格起来不留情面,她每每因为不能达到那严苛要求而受罚。

    而张瑜因打小就有不足之症,身体病弱,脾气却暴躁易怒,眼看顾夫人对她更上心,时常冷嘲热讽不说,更没少给她使绊子,她又不能去对旁人分说,看似在府衙锦衣玉食,这苦楚却不足为外人道。

    好在张瑜的庶妹张琪虽则胆小,可心地却善良,两人一个寄居府衙身份尴尬,一个庶出不受重视,久而久之人前固然不敢多搭话,人后却悄悄相互照拂,总算有个人可以说说话。

    “晗姐姐,大姐应该只是因为母亲的病一时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张琪上前劝解了一句之后,见那原本正看着煎药的宋妈妈正用一双利眼往这儿瞅了过来,她慌忙低下头去,嘴唇却不为人觉察地轻轻动了动,“另外,我听说宋妈妈前几日打听过你家里的住处。”

    说到这里,她稍稍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就脚下匆匆飞快地走了。一个跟她过来的小丫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了上去。

    见张琪走了,章晗被她这话说得心头大凛,瞥见宋妈妈那双利眼一直都不曾放过自己,她心中一动,也就没有回那三间连家具摆设都是顾夫人亲自过问的东厢房,而是索性径直出了院子。

    她这一走,宋妈妈立刻吩咐两个小丫头看好药的火候,自己则快步来到了正房前头,瞥了一眼那看门的小丫头,见人低着头不敢吭一声,她这才笃定地打起帘子入内。果然,一进屋,她就发现明间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西次间里则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

    “契书都在这个匣子里,瑜儿未出嫁之前,这些东西你好好照管。记住,这些都是留给瑜儿的,就是我娘和我二哥,也不知道我这些嫁妆多年生了多少出息,又置办了多少新的,你不能把底细对他们露出去,顶多把从前那些产业交给他们代管!他们若是真有心帮我,也不会看着我带着女儿在这地方耗了这么多年!”

    “是,夫人放心!”

    宋妈妈听到这话,连忙窜上前去,把门帘缝拉开了一丁点,立时瞧见郑妈妈从顾夫人手中接过了一个挂着小铜锁的朱漆小匣子。认出那就是顾夫人床头暗柜里自己无意间瞄见过一次的玩意,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眯起了眼睛。

    “京城的几个年幼皇子和瑜儿年纪差不多,瑜儿要是身体康健,有她外祖母做主,大姐思量咱们姐妹一场,她所出的淄王殿下配瑜儿年纪却是刚好,我如今看开了,什么公卿大臣,终究比不得宗室。可瑜儿心高气傲,偏又是那样的身体,生养未免不容易,所以我才把章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

    你记住,眼下拿捏住了章晗的家人,到时候只要让她陪媵,凭着我教她的本事,王府后院她一定能站得住脚跟,而且顾忌家人也不会逾越过瑜儿,生下孩子还能抱到瑜儿跟前。只要你帮瑜儿牢牢捏紧了内务大权,她就能坐山观虎斗,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我也就能安心合眼了……”

    “夫人,您就别操心了,这都是已经安排好的,奴婢就是拼了死也会把大小姐照顾好。这些话,奴婢日后一定会告诉大小姐!”

    “都是我当年看错了人……以为他是两榜进士探花郎,皇上打下江山也是要靠文官去管,于是那么多人当中居然挑了他,谁知道他就是个扶不上墙的泥阿斗。放出京城来跌跌撞撞当了那么多年官,他居然只做到一个归德知府,还不如那些太学生,反倒怪我没给他生一个儿子……咳咳……”

    随着这一阵咳嗽声,郑妈妈慌忙劝道:“夫人别动气,只要您养好了身体,日后有侯爷和小侯爷帮忙,老爷必定还能升官进爵!”

    “我是不指望了……只可惜大哥最疼我,却去得比我还早,否则他一定不会看着……”

    听到这里,宋妈妈暗自冷笑一声,悄悄放下手中的门帘,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等到出了正房,见门口刚刚放她进去的小丫头一声不吭,两个看着药炉子的丫头也是头也不抬,她就仿佛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去,眼神中却闪烁着几丝阴狠的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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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巨变(中)

    归德府衙后头的官廨除了住着归德知府张昌邕,原本还该有同知通判等等不少属官。然而,张昌邕是出身京城富家的两榜进士,岳家又是朝中顶尖勋贵,自然没人敢和他相争,其余几家陆陆续续都搬了出去,只有和张昌邕相好的陆同知占了一小块地方。

    章晗心事重重地到了府衙后门,见门口竟守着两个身材健壮的仆妇,分明是张家的人,她微微一愕,就没有贸贸然往外走,而是很自然地转到陆同知的官廨里。她是常常来往的人,进陆小姐屋子之前,叫住屋子外头一个正在跳绳的八岁小丫头,给了她几文钱嘱咐了几句,小丫头立时丢下绳子跑了出去。这时候,她才进屋随便找了个由头和陆小姐攀谈了一会。

    等她出来,那小丫头早回来了,见她出门就连忙迎了上前:“晗姑娘,那个包头巾卖针头线脑的刘婆子说,她昨天才去过您家里,可您家里没人在,她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没动静。问了左邻右舍,说是有人把您的家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

    章晗见小丫头很是确定地点了点头,强笑着谢了她一声,走出去的时候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哪怕没有张瑜的出口赶人,她也早就打算离开张家这个是非之地。因顾夫人吩咐过,她平日不能随便回家,于是很久之前她就和后街上做生意的刘嫂子约好了,每月对方去自家探望母亲弟弟,她则在其手上多买些绣线之类的东西作为回报。然而,这次偏在她希望其传信让母亲来接自己的节骨眼上,家人却被人接走,张琪还说宋妈妈打听过她的家人,这事情未免不寻常!

    “姑娘,姑娘,夫人……夫人仙去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小丫头跑来告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刚心事重重回到后花园的章晗仍然打了个寒噤,随即慌忙提着裙子往回跑。果然,才到正房门口,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张瑜喊着娘的哭声。发现那哭声更像是干嚎,她犹豫片刻方才进了门去。

    进了西次间,她就看见床上的顾夫人仿佛是睡着了一般,竟比之前病着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安详,一旁的郑妈妈则是面色蜡黄眼神黯淡。然而,还不等她近前去,张瑜就突然扭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就霍然起身,厉声说道:“平时你在娘面前那样殷勤,这种时候却躲得远远的,你这个白眼狼!这儿不要你假好心,你给我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章晗被张瑜眼中那种碜人的恶意给瞪得心头火起,虽想扭头就走,但念及顾夫人教导她一场,她仍是沉声说道:“干娘教导我这许多年,我给她磕过头后就走!”

    张瑜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门口就传来了一声怒喝:“够了,你娘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大吵大闹,让人看见听见成何体统!你之前怎么答应的你娘,这会儿闹什么!”

    “好,好,娘不在了,连你也还帮着这么个外人!”

    见掀帘进来的是张昌邕,张瑜从来就不怕这个父亲,嚷嚷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冲去。一旁手足无措的张琪这才反应过来,疾走两步仿佛要追,却被张昌邕一把拦住。

    “随她去!她这任性张狂的脾气,是该改一改了!”说到这里,张昌邕才和颜悦色地对章晗点了点头道,“晗儿,你就给你干娘磕几个头吧,也不枉你们母女一场,要走的话就不用提了。”

    章晗本指望张昌邕顺着张瑜的意思让她回去,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但仍是依言点了点头。上前给顾夫人磕了三个头后,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随即极其突然地一头栽倒了下来。

    见此情景,张昌邕大吃一惊,张琪慌忙上前搀扶着人。郑妈妈也吓了一跳,又是叫丫头又是吩咐到外头叫大夫,好一阵折腾之后方才把人安置在了东次间。因为顾夫人的病一直留在府衙的两个大夫战战兢兢来诊过脉,对视一眼就一口咬定是劳累过度缺乏休息所致。

    出身名门的知府夫人没治好他们就已经一身骚了,这一回只能推在病人自个身上!

    顾夫人重病这段时日,张瑜身体一向不好,张琪又信不过,都是章晗衣不解带和郑妈妈以及几个丫头在旁边服侍,期间也累倒了两回,因而这诊断出来,其他人倒也没觉得奇怪。张昌邕留下药方,吩咐把大夫领出去,又留了个小丫头在旁边服侍就出了东次间,张琪也不敢停留,嘱咐两句也跟着出了去。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章晗却一直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最初传入耳际的一直都是那不安分的小丫头摇晃着凳子的声音。也不知道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煎熬了多久,她才听到外间传来了宋妈妈的叫唤。那小丫头就一溜小跑出了门去,继而又是嗯嗯啊啊答应着的声音,须臾,外间又安静了下来。

    足足又等了许久,章晗也没见那小丫头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贸贸然挪动身子,而是仔细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这么先装几天病,然后再设法让那小丫头透两句话出去,让张瑜借机生事,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把自己赶出去,还是干脆借病求了张昌邕这个干爹,设法出府回家?可相比怎么回去,弄清楚家里怎么会突然没了人更重要!

    就在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就仿佛是有人嗓子哑了似的竭尽全力却叫不出来,又好似是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下地去看看,可最终的反应却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就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是有什么人揭开了这边的门帘,而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自是一时更大了。一下子悬起了心的她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下一刻,一声冷笑就传入了她的耳朵。

    “啧,还想让这死丫头也来瞧瞧你的下场,没想到她竟是真的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枉我把人支开!”

    章晗听出那是宋妈妈的声音,旋即就被那带着恶意的称呼和下场二字惊得心中一颤。须臾,那帘子就落下了,紧跟着宋妈妈的声音就因为隔着帘子而显得有些发虚。

    “郑姐姐,莫非你是不想随着夫人去?这是老爷给你的恩典,谁不知道满家里上下就你对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如今夫人一去,你殉主而死,这样的忠仆传扬出去也是天大的体面和名声,就是两家侯府知道了,也少不得给你家里的亲朋好处!放心,你家里的男人还有孩子,老爷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你……”

    明间里,见地上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郑妈妈好容易才从喉咙口迸出了这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只是胸口剧烈起伏着,宋妈妈不禁阴恻恻地一笑:“你去了之后,夫人从侯府带出来的陪嫁丫头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当然会好好侍奉老爷和大小姐,替你管着夫人的那些陪嫁产业,你就放心的走吧!”

    郑妈妈死死瞪着宋妈妈,嘴里终于竭尽全力迸出一句话来,声音却是含含糊糊:“宋心莲,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等你下了九幽黄泉再说吧!”宋妈妈站起身来,嫌恶地往郑妈妈身上踢了一脚,见人竟是睁着眼睛就这么死了,她不免又有些发毛,蹲下身几次去合那眼睑却怎么都合不拢,顿时气得骂了一声娘,随即就恶狠狠地说道,“叫你成天装忠仆,这是报应!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路,下地狱的就只有一个你而已,谁让你只认夫人不认老爷!”

    屋子里的章晗几乎一字不漏听清楚了外头发生的这些事,一时骇得心中凉透了。宋妈妈所说的这些话里头透露出了太多让人不可置信的讯息,尤其是鸩杀郑妈妈的背后竟是张昌邕指使,更让她心惊肉跳。她勉强闭着眼睛装睡,当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的时候,她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口鼻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姑娘,晗姑娘?”

    那轻轻的叫声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即就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然而,章晗却依旧一动都不敢动,哪怕是外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她也依旧僵硬地维持着自己的姿势,脑海中飞速地思量着刚刚发生的事。

    这张家不能呆了,她一定要尽快回家!

    夜色已经深了,外头一丝风都没有,灵堂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在惨白的月色底下一动不动,投下了大片大片浓重的阴影,越发显得阴气渗人。白天灵堂中那此起彼伏的哭声如今已经几乎听不着了,只偶尔传来了一两声嘤嘤饮泣。

    灵堂一角,醒过来之后执意要到灵前守灵一晚的章晗正低头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不时抬起头看一眼那刺眼的灵位,与其说是伤心,还不如说是空空落落不着底。

    傍晚听到的那一幕无时不刻不在刺着她的心,一想到刚刚张昌邕满脸悲痛宣布郑妈妈“殉主而死”的内情,倘若能够,她恨不得夺门而逃,立时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知无觉地将几张纸钱拨在了炭盆中,她突然听到背后依稀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连忙低头说道:“干娘,虽对不起您,可今天姐姐既然发了话,我也不会再厚颜在张家再住下去,明日我就回家为您守孝一年。您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就在她等待着身后反应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什么厚颜,你干娘虽说已经去了,可你尽可在张家继续住下去。瑜儿是一时伤心气糊涂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你干娘要是在天有灵,想来也不希望你伤心过度伤了身子。”

    章晗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见面前是身穿麻布衣裳的张昌邕,连忙起身行礼叫了一声干爹,随即方才垂下眼睑说道:“干爹教训的是,可我毕竟是外人,继续住在这里未免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姐姐刚刚又发了病,连守灵都不能来,正在休养的时候,何必为了我让她心里不快?万一她的病情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纵使帝王将相,还不是逃不过一死?她要是那么气量狭窄,那是她的命数,纵有好歹也怪不得你。”

    张昌邕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见其虽是不施脂粉,匀净的素面上两只眼睛还微微肿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亦只有孝带装饰,可看上去却偏偏流露出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来,眯了眯眼睛方才温和地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干娘虽然不在了,但从今往后,我也会和她一样好好待你。”

    章晗本就对张昌邕提防十分,听到这话连忙屈膝又行礼道:“多谢干爹关切。我不要紧,只是之前姐姐身体原本就不好,此番又伤心过度,还是先请个大夫给她看看来得要紧。”

    “到底是你细心。瑜儿这丫头能有你这样的妹妹照拂,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偏生她还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琪儿,旁人踩低逢高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你一直对她关照有加。晗儿,你干娘新丧,家里虽还有两个姨娘在,但都不中用,瑜儿那身体更是一阵风吹了就走,所以我想了想,这一阵子家里上下事务还是你管一管吧。”

    乍然听得这话,再想到郑妈妈的死,章晗暗自打了个寒颤,慌忙推辞道:“干爹,这怎么使得,我一个外人,又年轻不能服众,必然会招致闲话……”

    “什么外人,你干娘拿你当家人,我也是一样的!”张昌邕一口打断了章晗的话,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来,嘴里说的却是与这和煦言辞截然相反的冷冽话语,“至于闲话,家里谁敢胡言乱语,立刻打死!你干娘调教你这许多年,自然也早把你当成了张家人。”

    见章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呆滞了起来,张昌邕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撩起她掉在耳边的一缕乱发:“归德府虽则是一度兴旺发达过,可如今不比从前了,居然能养出你这样品格的人来,实在是异数。你跟着你干娘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应该知道,这本地大户和京城真正的名门比起来一文不值。莫非你打算让你父母随随便便定一门亲事,就这么葬送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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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巨变(下)

    面对张昌邕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章晗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好半晌她才本能地猛然挥手打开了张昌邕的手,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干爹,干娘才刚过世,请您自重一些!”

    “自重?”张昌邕那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几许轻蔑,“这也是你干娘教你的?她就知道时时刻刻装正经,让我自重自省,可结果怎么样,我还不是从京师发落到了这种鬼地方!要不是她生不出来还偏要假贤惠,塞了两个如同木头人似的姨娘给我,我会至今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别以为她把你养在身边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她就知道给多病多灾的女儿找替死鬼,什么时候想过她的丈夫!”

    章晗寄住张家这些年,张昌邕很少到后院来,虽是眼神总让他觉得不舒服,可这样恶毒的话语她却是第一次听见。眼见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腕抓了过来,她立时把心一横,突然一转身就拎着裙子往后头跑去。

    “想跑?现如今,你还指望有人能庇护你不成?”

    张昌邕哂然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跟了上去,语气中带着几分老鹰戏山雀的残忍戏谑。当他从灵堂后门走了出来,见章晗已经跑过了夹道,知道那是后花园的荷塘,他不禁越发笃定了。等到了后花园,见她正绕着那一片荷塘竭力奔跑,仿佛打算从后门逃出去,他突然就这么背手站住了。果然,就在她几乎跑到了那扇花园角门的时候,那边厢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了两个婆子来,却是一左一右把路堵得严严实实,随即更捋起袖子上前要拿人。眼见章晗在那两个婆子的追赶下,无奈地又折返了回来,他这才嘴角一挑,施施然迎了上去。

    “跑呀?怎么不跑了?这家里还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你何苦非要往这里躲?哦,你是想逃出府衙去?啧啧,真是异想天开,且不说现如今已经宵禁,就算我放你跑,你就不想想你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你能跑到哪里去?”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之语,章晗终于停下了脚步,甚至当后头两个婆子追赶上来,一左一右扭住了她的胳膊时,她也仿佛认命似的没有再挣扎。然而,当张昌邕上了前来,手指轻轻一勾挑住了她的下巴,她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恨意和鄙夷。

    “别露出这么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来。你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女,又是我亡妻的干女儿,谁会信我这个归德知府竟然会打你的主意?你只要敢闹出来,便少不得一个勾引犯奸的名声,到了那时候你母亲也罢,弟弟也罢,就是远在军中的父兄,全都要受你的连累!你如果真聪明,就该知道此时和今后该怎么做!”

    听着这一句句仿若在她心里剜刀子一般的言语,章晗只觉得浑身剧震,脑际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看到张昌邕背后出现了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影,认出人之后不觉生出了一丝希望。还不等她开口叫喊,那人影就突然开口叫道:“爹!”

    这一声爹叫得张昌邕吓了一跳。扭头认出是长女张瑜,他不禁大为恼怒,冷哼一声就喝道:“这么晚了,不好好歇着,也不去灵堂为你母亲守灵,到这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是不出来,怎么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

    尽管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家境宽裕,顾夫人时时刻刻请杏林名医诊治,日日年年用名贵药材吊着,张瑜虽看着弱柳扶风,但仍旧平平安安长到了现在。此刻她斜倚着旁边那一棵柳树,扫了一眼恼羞成怒的父亲张昌邕,又斜睨了一眼章晗,她这才冷笑道:“娘才刚刚撒手去了,爹你就这么猴急,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往房里拉,咱们张家几时变得这么没规矩了!”

    一听这话,张昌邕虽是恼怒,但旋即就眼睛一亮。而原以为来了救星的章晗只觉得当头一棒,不禁脱口而出叫道:“姐姐,你……”

    “别叫我姐姐,你算我哪门子的妹妹!”张瑜嫌恶地皱起了眉头,站直身子后就冷冷说道,“仗着那一丁点恩义就赖在我家里不走,也就是我娘眼睛瞎了把你当成宝贝,连我这个正经女儿反倒不放在心上了,都是你蛊惑了娘!要不是你平日里就卖弄那点姿色,我爹会看上你这样出身卑微的女人?想进我张家的门,做梦!”

    张昌邕对出身侯门的妻子素来怕到十分,连带着对女儿亦是不无忌惮,此刻听张瑜这么说,他立时满脸笑容地说道:“瑜儿你既这么说,我就把她挪出府去。”

    “只要别让她碍我的眼,爹你想干什么我不管!”张瑜见父亲满面喜色,不禁鄙夷地轻哼了一声,“不过,爹你听好了,娘陪嫁的那些金银你尽管拿去,但她的那些产业从今往后都归我掌管!”

    “什么?”

    张昌邕只觉得当头一棒,整个人都险些懵了。妻子出身侯门,当年因为天子素来崇尚节俭,她陪嫁的嫁妆明面上不过三十二抬,但私底下岳母和两个大舅哥所赠的细软不下数万,但其中最值钱的还是京城那些店面铺子和房产。除去这个,妻子利用出身名望,随他上任期间四下用最便宜的价钱置办田产铺面,这又是一注连侯府都不知道的家财。有了这些,哪怕妻子娘家不帮忙,他也能靠着这些谋求调任回京。妻子重病期间,他便已经开始谋算这些,为此甚至让宋妈妈鸩杀了郑妈妈,却不料女儿竟也早已虎视眈眈。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些东西是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给我娘的,爹你今后肯定还要续弦,就是闹到京里,外祖母和二舅舅会信我还是爹你?”张瑜冷漠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这才又冲着章晗努了努嘴道,“再说,娘尸骨未寒,爹你就打起了娘生前最疼爱干女儿的主意,传扬出去你还有什么名声?娘留下的那些银钱也不下四五万两,我都让了给你,已经很公道了。”

    章晗万万没料到,顾夫人这一去,宋妈妈便鸩杀了郑妈妈,张昌邕对自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张瑜这个嫡亲女儿撞破了这一幕非但不管,此时此刻竟又拿着顾夫人的陪嫁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讨价还价,甚至还拿她当起了筹码。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死去的顾夫人苦心安排只是个大笑话,直到斜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人来。

    “父亲,大姐……”

    突然出现的张琪亦是一身麻衣,她身量尚未长开,娇娇怯怯,脸庞和张瑜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没有那种凌人的盛气。她张开双手挡在了章晗身前,又对张昌邕和张瑜苦苦哀求道:“父亲,大姐,母亲才刚过世,她向来疼爱晗姐姐,如果她知道了……”

    “爹,你听听,一个庶女,还口口声声的拿母亲来压人,甚至敢指摘到你这个父亲和我这个正牌小姐的头上了!”张瑜冷笑一声,突然上去劈手就给了那少女一个重重的巴掌,眼见她踉跄跌倒在地,她这才厉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过是个下贱女人养的,还真当自己是张家千金了!”

    说完这话,她就看着张昌邕道:“还有,我刚刚说的再加一条,娘的产业都归我,其他我什么都不管,包括你今后续弦娶谁进门。但只有一条,张家眼下就我这一个小姐,我不想再看到这个死丫头!”

    她一手指着张琪,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否则爹你别怪我写信给外祖母和二舅舅,告诉他们这桩丑事,到那时候,你别说这辈子都别想回京城,就算想呆在归德府当知府都是做梦!”

    “你……你……”

    张昌邕尽管知道长女素来尖酸刻薄,可总以为是那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所致,可今日张瑜这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他只觉得又气又恼,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眼见张琪捂着脸在地上嘤嘤哭泣,尽管他平素也根本看不上这个庶女,可张瑜那些威胁的话实在是犹如刀子一般扎着他的心,到最后更是冲昏了他的理智。他一下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捞住了张瑜的衣领。

    “你给我住口!别拿你那外祖母和舅舅来压我!给他们写信?哼,你逢年过节也没有一个字给他们,没有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休想送出去!”

    张瑜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会突然爆发,一时领子被紧紧攥住,她只觉得喉咙口透不过气来,面上也终于露出了几分惊惶。当脸上火辣辣又着了两巴掌时,她立刻醒悟过来,奋起挣扎了几下,终于只听嘶啦一声,领子竟是一下子碎裂了开来,露出了那白皙的肩膀,可她亦是借势往旁边退开了几步,一时羞愤交加。

    “好,好,你竟然敢打我!你等着,你看我送不送得出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眼见张瑜转身就跑,张昌邕终于醒悟过来,慌忙上前去追。而抓着章晗的那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也终于明白眼下更要紧的事是拦住大小姐,慌忙舍下她追了上去。见此情景,章晗连忙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又上前搀扶起地上呆呆坐着的张琪。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她只听得两声水响,抬头一瞧,她就看到了张昌邕和张瑜厮打之中,父女俩竟双双落入荷塘中。

    此时此刻,她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期待。要是这一对狼心狗肺的父女俩就此一块死了,那才是老天有眼!

第四章 死生(上)

    “该死,真该死!”

    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张昌邕只觉得心乱如麻,嘴里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几个字眼。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给他全部砸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心里郁积的那团火非但没有出完,反而烧得更旺盛了。

    他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探花郎,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否则也不可能引得顾夫人委身下嫁,可成亲之后,他就只在翰林院里安稳呆了三年,后来进了吏部没一年就因得罪上峰被贬谪了外任,岳家那样的声势竟也不曾使什么大劲,不过给他谋了知州,后来又升了归德知府。

    顾夫人雍容大方是不假,可管他就和防贼似的,他本想一人上任倒也逍遥,可谁曾想她竟是定要陪他上任!这些年他就不曾有过一刻恣意,不曾做过一回自己想做的事。现如今好容易那个女人死了,他又是处心积虑趁着她之前那场病把家中上下几乎都收服了,又是让宋妈妈鸩杀了顾夫人最心腹的郑妈妈,把那个装着众多产业契书和银票的小匣子弄到了手,谁知道就闹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

    “老爷……”

    “进来!”喝了一声之后,张昌邕见外头门帘一挑,宋妈妈进了屋子来屈膝行礼,他便冷冷地问道,“瑜儿的那些丫头都处置了?”

    “回禀老爷,对外只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说按照夫人的恩典放几户人出去,其中就有晗姑娘的两个丫头。我已经吩咐过了妥当人,半道上会悄悄处置。”宋妈妈恭谨地垂下了头,见张昌邕冷哼了一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只不过,自打夫人病重的消息送往京城,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就说要派人来探望,虽则是派出去在徐州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音,但只怕是就快要到了。大小姐虽然平时不喜出门,府衙里认识她的人少,就连在官廨的陆同知家人也没见过她,下人就不用提了,可消息也未免能瞒多久……”

    “哼!”张昌邕重重冷哼了一声,勉强按捺下了胸中怒气,这才缓缓坐了下来,“瑜儿身体向来不好,若是我说她因为悲恸母亲逝去就此香消玉殒,料想两家侯府也无话可说。”

    “话是这么说不错。”宋妈妈心里一紧,旋即脸上就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可老爷需得知晓,两家侯府向来深得皇上信任,夫人的长姊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虽说序齿靠后不可能问鼎大宝,可毕竟很得皇上宠爱,老爷若丧妻之后又丧女,从此之后还和顾家有什么关联?”

    “大不了我以亡妻心愿为由,再求娶顾家族女为继室!”

    “老爷,族女又怎么一样!夫人是太夫人的幼女,大小姐是太夫人的嫡亲外孙女,武宁侯的外甥女,威宁侯的嫡亲表妹,可要换成族中其他小姐,与两家侯府和淑妃娘娘的关系就远了。况且母女皆亡,安知太夫人不会因此耿耿于怀?不说什么衔恨报复,就是按照当年的陪嫁单子把夫人的陪嫁都要回去,那也是律法上明文写的。就算夫人这些年攒下其他的那些归了您,可万一太夫人心气不顺,把您一直按在归德府这地方,或者再往蛮荒之地贬谪……”

    “不要说了!”

    张昌邕只觉得心里又是一阵怒气上涌,继而更是生出了几分后悔来。若不是他一时性急闹出了今晚的风波,日后徐徐图之,那个全无凭恃的丫头难道还能逃出他嘴边不成?对,都是这丫头迷得他失了方寸,否则他哪里会失心疯做出这种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随即恶狠狠地问道:“那两个死丫头呢?”

    宋妈妈见张昌邕面色不善,便慌忙垂下了头去:“回禀老爷,小的先把二小姐看了起来,又怕章晗那丫头有什么激烈举动,亲自缚住了她的手足。”

    说到这里,她偷觑张昌邕一眼,见其余怒未消,她心中暗自称快,便字斟句酌地又开口说道:“不过,夫人平日喜爱她,给京城太夫人写信的时候常有提到她诸多好处,太夫人还开口说过要夫人带人上京给她瞧瞧。事关重大,万一顾家人来,以免她坏事,老爷要么就斩草除根……”

    见张昌邕皱了皱眉,显然舍不得,她又低声说道:“就算舍不得她,老爷也该防着顾家人提出要见她,到时候后患无穷……”

    “她母亲和弟弟都早就捏在了我手上,谅她也翻不了天去!”

    想到自己打了无数主意却还没得手,章晗若是死了,他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张昌邕便大为不甘,一口驳回了宋妈妈的提议。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通报声,不耐烦的他一个眼神支使了宋妈妈出去,自己便犹自坐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心里盘算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不消一会儿功夫,他就看到宋妈妈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宋妈妈见张昌邕眉头大皱,慌忙弯下腰几乎附在张昌邕耳边低声说道,“徐州送来急讯,两家侯府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幸好常永一直在驿站等着,特意迎着人在那边安顿了吃饭,好容易套出几句话来。说是之前夫人为老爷的事苦苦求过太夫人和淑妃娘娘,老爷回京的事情有些指望。还说太夫人思念夫人和大小姐,想把夫人和大小姐接到京城去调养调养。”

    一听自己回京有望,张昌邕先是高兴地一下子离座而起,待听到后一句话,他又一下子面如死灰。站在那里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他终究一手按着扶手颓然坐下,扶额沉思了好一会儿,他只觉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瑜儿是三岁就随着我离京的,之后就再没见过京城那些亲戚!而且京里虽说每年都派人来探望她们母女,可瑜儿不耐烦见人,每次不过是一个妈妈在床前隔帘子磕头就完了。就是归德府衙,她脾气古怪不出门,见过她的人也极少。”

    宋妈妈一下子就听出了张昌邕的言下之意,心里不觉咯噔一下,继而便迟迟疑疑地说:“老爷您的意思是……”

    “章晗那丫头是夫人一手调教长大的,况且我还捏着她的家人,只要能瞒天过海……”

    “她绝对不行!”

    宋妈妈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张昌邕立时不悦地瞪着她,她想起那小丫头曾经仗着顾夫人的宠爱,帮顾夫人对账的时候揭她账目的岔子不说,而且早有当地大户看中张家名头,想为自家浪荡子求娶二小姐张琪,又是这丫头在顾夫人面前阻拦,让她那五百两谢媒钱落了空。

    这林林总总还有好几桩恩怨,否则她哪会时常在大小姐张瑜面前给人上眼药,又趁夫人病着撩拨老爷打人的主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活该这一辈子没名没分任人践踏,怎能让她翻过身来!

    眼珠子一转,她便连忙陪笑道:“老爷想想,大小姐谁瞧都是病西施,可章晗是什么身子?况且她和老爷夫人长得一丁点都不像,老爷别忘了她老子和哥哥还在二舅老爷军前效力呢,这破绽到处都是。再说,她要是成了大小姐,老爷日后可就别想亲近她了……”

    说到这里,宋妈妈虽是知机地止口不言,但张昌邕还是立刻醒悟了过来,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见宋妈妈低头不语,他便皱眉问道:“莫非你有办法?”

    “老爷,大小姐没了,可不是还有二小姐?”宋妈妈一言既出,便索性循循善诱地说道,“二小姐和大小姐毕竟都是您的骨肉,彼此之间本就有四五分相似,他们既是没见过,这要瞒天过海就容易多了。况且二小姐向来胆小,必然不敢违逆您的话。再加上她身量没长开娇娇怯怯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只说是一直病着不就成了?”

    这些年顾夫人对这个庶女可从来没上过心,吃穿用度连章晗这个干女儿都比不上,年前还大病过一场更加清减了。而且就凭张琪那怯懦性子,她将来要拿捏还不容易?捏着老爷逼死嫡女,又将这庶女变嫡女的把柄,她这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知道这一计要是成了,老爷必然对她另眼看待,宋妈妈自是目不转睛盯着张昌邕,见其沉思良久就轻轻颔首算是答应了,她不禁大喜过望,又在旁边笑道:“而且,我是夫人当年陪嫁过来的,这回就名正言顺随着上京去,有什么不好还能随时随地提点,决计把这场戏给演好了。至于二小姐,庶出变成嫡出,将来有两家侯府之助,就能说上一门想都想不到的好亲事,她哪有不乐意不听话的?”

    “好,好!”

    张昌邕的眉头一时完全舒展了开来,不禁连连点头道:“你这点子好!琪丫头生性懦弱,必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她亲娘早就殁了,也省得好一场麻烦。只不过,家里但凡见过瑜儿和琪丫头的人你再梳理梳理,从徐州过来顶多三四天,时间不多了!”

    “是,我立刻去办。”宋妈妈屈膝行了一礼,欲要退出去之际,她又小心恭敬地说道,“要不我再去见一见章晗,让她知道母亲弟弟都在老爷手里,别想寻死觅活的。老爷尽快生米煮成熟饭,如此一来,已经坏了身子的她就再也不敢奢望脱出老爷的手掌心了。”

    “也罢,照你说的去办,我一会就去看她。”

第五章 死生(下)

    东厢房是顾夫人亲自给章晗布置的。一桌一椅一几一凳都是别具慧眼,处处流露出一股雅致,和顾夫人的喜好竟一模一样。因而,乍一踏进这屋子,宋妈妈便觉得整个人极其不舒服,可等到挑帘子进了里屋,她的心情就立时舒畅了起来。

    徐徐走上前去,见章晗身上虽盖着薄被,可根本掩不住那四肢大开被捆缚的困境,嘴里更是用一块布团紧紧堵着,只能用不甘心的目光瞪着她,她不禁站在那里端详着那份挣扎,最后突然冷笑了起来。

    “晗姑娘应该都猜到了吧,老爷倒是没事,可大小姐昨儿个晚上落水故去了。”

    尽管打从宋妈妈亲自带着两个仆妇将她绑在了这儿,章晗就已经猜到了那可能的结局,但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她仍是心神巨震。见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坐在了床沿边上,突然出手扯出了那一团堵着她嘴的破布,她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的,旋即就怒瞪着她。

    “你身为侯府家奴,干娘和姐姐母女皆亡,你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宋妈妈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讥诮地看着章晗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敢恐吓我?不劳晗姑娘你担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吧!”

    见章晗竟仍是直视着自己,那眼神里头竟仿佛丝毫没有畏惧,宋妈妈一时又气恼了起来,她扬手想要甩一个巴掌过去,可想想张昌邕对人势在必得,贸然伤了她反而给自己添麻烦,只能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冷哼道:“要不是你查账的时候非要在夫人面前揭我的短逞能耐,要不是你非得拦着二小姐那桩婚事,要不是你非得一再和我作对,我原本倒是想放过你让你滚算了,这都是你自找的!老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好好伺候老爷,那些勾引人的本事都使齐全,把老爷伺候舒坦了,你还能有一条生路,否则……”

    她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随即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也懒得堵你的嘴了,不过你就算喊破了喉咙,也别想招了谁来救你,你自个想想你的母亲弟弟!还有,你以为夫人之前在你身上下这么多功夫,还让武宁侯照拂你父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想让大小姐嫁给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然后让大小姐出嫁的时候让你陪媵!你的父兄都捏在顾家手里,你怎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生下儿子能抱到大小姐身前抚养,你也就没用了!现如今不用走这条路,你应该庆幸才是!”

    眼看宋妈妈就这么出了屋子,章晗刚刚那倔强无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怪不得顾夫人从前一直对她讲解皇家的情形,甚至连诸王公主之间的龃龉不合也都对她细细说道……如今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一有了答案,可现如今知道这些也已经晚了。眼前这道关卡倘若过不去,她便会真的如同宋妈妈洋洋得意的那样,沦为别人的悲惨玩物!

    可是,宋妈妈为什么笃定能过得了侯府这一关?

    她奋力驱走心底的绝望,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思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动静。抬头一看,见是张昌邕进了屋子来,那赤裸裸的眼神径直落在了她的前胸上,她把心一横,破釜沉舟似的开了口。

    “老爷就不怕顾家老祖宗先失爱女,又没了外孙女,对你勃然大怒?”

    见章晗张口就是这么一句话,张昌邕却比宋妈妈的反应大多了,愠怒地甩了一巴掌过去,见其依旧这么瞪着自己,他才恼羞成怒地说道:“那个老婆子最后一次见瑜儿已经是她三岁时候的事了,只要我说瑜儿还在,谁敢说她死了?你有功夫想别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你娘和弟弟我都已经让人接到庄子上去住了,到时候万一顾家人要见你,你说错一句话,你自己知道后果!”

    对于最后一句威胁,章晗早已猜到,心中虽愤怒,可更留心的反倒是前头那些话。醒悟到那其中的意思,她在不寒而栗之余,更多的是脑际一片清明。

    “你是想让琪妹妹去顶替死了的瑜姐姐?”

    见张昌邕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知道自己这话是猜对了,电光火石之间,章晗脑海中一下子迸出了一个死中求活的办法来,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这才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张昌邕:“也不知道是谁人出的这种蠢主意,顾家人难道都是那轻信的傻瓜?就算这府里都安排好了,但琪妹妹固然看上去弱不胜风,暂且装病也能瞒住,可干娘教养的女儿又怎会大字不识一箩筐,规矩礼数也全都一窍不通,对两家侯府的事更一无所知?”

    适才听了宋妈妈之计,张昌邕只觉得解了燃眉之急,再加上那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正合他心意,他这才会有闲情雅致来这儿。可此时章晗点穿此处,他立时就呆住了。一想到顾家人已经渐近,而这是他回京最大的希望,否则他那岳母和大舅哥万一迁怒下来,他只怕连归德知府位子都难保,而如今这设计是最后的机会,他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老半晌才死硬地说道:“有宋妈妈跟着,她是侯府的老人了,自然能混过去!”

    “宋妈妈?她识几个字,她读过几本书?她连账本都看不齐全,否则也不至于之前给我在干娘面前揭出纰漏来,更何况她哪里知道名门淑媛该有些什么交往,你居然认为就凭她便可瞒天过海?姐姐当初就是再体弱多病,终究要成婚的,干娘可是通过侯府请了宫里放出来的姑姑教过她礼仪……老爷该庆幸这位姑姑已经过世了,否则麻烦更大!就算你找得出之前那样一位姑姑,难道在侯府派来的人眼皮子底下,你还能让她时时教导琪妹妹礼仪?”

    张昌邕被章晗顶得哑口无言,见其目光烁烁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心中一动:“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尽管不过是一丝微小的转机,但章晗哪里会放过这救命稻草,当即强掩心中激荡,淡淡说道:“姐姐学过的东西,我都学过;姐姐没学过的东西,干娘也都请人教过我,而且她亲自提点过我侯府人事,还曾多次写信对太夫人和两位侯爷提起我。只要我陪在琪儿妹妹身边,一路上小心教她规矩礼仪,到了京城再托词她向来身体不好,把读书写字再补一补,如此兴许有可能蒙混过去。”

    事关重大,张昌邕不敢就此轻信,当即皱眉问道:“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况且我母亲和弟弟还在你手上,难道你还怕我反悔不成?”

    张昌邕思来想去,终究觉得确实如此,索性就上前解开了章晗的两手束缚。见其坐起身来,只是一味低着头,果真不曾有什么过激举动,他又安心了一些,当即放缓了语气说道:“若是你真能助我把这件事做成了,日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章晗揉着手上那两条深深的勒痕,突然头也不抬地说道:“老爷之前说得没错,这归德大户和京城名门相比,确实一文不值。你也不消用绝不会亏待我的话来搪塞,你若真对我有心,将来一定得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张昌邕在片刻的呆愣过后,只觉得漫天阴霾全都散尽了,竟是挨着章晗坐下身来,哈哈大笑着伸手过去要揽她入怀,“你怎么不早说!只要你助我做成此事,我将来一定会设法迎你过门!”

    “老爷可不要忘了你今天这话!”章晗竭力忍住心头的恶心,举手避过了他的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可也是干娘多年教导出来的。老爷若是没名分便想强占了我,那就算连累母亲和弟弟,我也只有一死以证清白!”

    “好好,依你,依你!”张昌邕虽是此时不能一亲芳泽大为遗憾,但美色和前程比起来,他自然更重前程,再说这等承诺又不值钱,章晗一介民女,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想到这里,他当即站起身来,含笑点点头道,“只要我日后回京升职,立刻就摆酒迎你入门,那时候定然有你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章晗斜睨了张昌邕一眼,随即才笑道:“既如此,我自当好好为老爷谋划谋划。老爷先别把此事告诉宋妈妈,唤个小丫头来给我梳妆梳妆,晚饭时请再过来一趟,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等到那个人欣然转身出了门去,章晗才一下子瘫倒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良久,她狠狠攥紧了身下的袷纱被,继而就抬起袖子使劲擦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不能哭,从今往后,她再没有哭的权力!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生死,家人的生死,都在她身上!只要能离开这归德府,她至少还有机会!

第六章 上风

    尽管找了件长袖衫子,可手腕上的勒痕却没办法遮掩,思来想去,章晗只能寻了两块丝帕包裹了腕子,旋即就坐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脸,微微红肿的眼睛丝毫无损她明艳的容颜,反而更让她显得楚楚可怜,不曾敷粉的肌肤清透白皙,丝毫没有半点蜡黄黯淡,可此时此刻,她一把捏紧了手中的胭脂盒子,好容易才忍住砸向镜子的冲动。

    怪不得别人都说红颜祸水……做女人的,若是没有家世背景和能耐护得住自己,亦或是遇到那种绝世少有的好男人,那么多数都是悲剧收场。从前顾夫人无意中对郑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年幼不懂,可如今却终于明白了!

    “晗姑娘,我来服侍您梳洗。”

    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章晗这才收起了那些情绪,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进来。见铜镜中映着那个进来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便想起这是原本洒扫上的丫头琥儿,不料这会儿却被派了来服侍自己梳妆。想起张昌邕为了瞒过张瑜的死,必然一口气把好些丫鬟仆妇或是处置,或是打发去了庄子上,现如今家里剩下的应该就这么小狗小猫两三只,她心中一动,就把手中的梳子递了过去。

    琥儿只是洒扫上头的丫头,哪里做过这些近身服侍的细致活,战战兢兢梳了几下头,甚至还不慎扯落了章晗的几根头发,一时间骇得直哆嗦。见章晗反而指点了她几手,又和气地与她说话,她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一边小心翼翼梳鬏挽髻,一边分心答着章晗的话。

    “家里头可忙得过来?”

    “当然忙不过来,因为夫人去世,郑妈妈殉主,老爷气得打发了好多人走,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多亏了宋妈妈前后奔走操持,还去陈同知那里借了几个人来帮忙洒扫。”

    “如今没了郑妈妈,家里确实少不得宋妈妈,我又病了,多亏了她能干。”

    “是啊,可听说宋妈妈之前正让跟着她的小丫头帮忙打点行装呢,还给她儿子长青收拾小衣裳,难道是要去什么地方?这家里要是没了宋妈妈,那就更不像样了……”

    说者无意,问者有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儿说着话的章晗听到宋妈妈竟然连母子行装都已经打点好了,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那支玉钗。

    由于两家侯府派来的人就快到了,再加上此前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整整一个白天,宋妈妈里里外外地跑,整个人累了个倒仰,可心里却异常轻松愉快。

    顾夫人并不是一个好主人。别人家小姐出嫁时带上陪嫁丫头,多半是为了将来抬通房亦或是嫁给夫家的得力管事,以此把内外大权紧紧握在手里,可顾夫人却只要张昌邕对她们露出半点端倪,就立时毫不留情面地打发出去,就是剩下的人,婚配的时候也全凭喜好。六个丫头,最终熬成管事妈妈的就只有她和郑妈妈,而她不像郑妈妈那样愚忠,做什么事都先想着自己,再加上做事不如郑妈妈利落,于是在顾夫人面前始终不那么得宠。现如今顾夫人死了,她终于除掉了郑妈妈这么个碍事的,又报却了一箭之仇,她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老爷在哪?”

    见琥儿冲着东厢房努了努嘴,宋妈妈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来。缓步走到东厢房门口,她先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才出声叫道:“老爷,我有事禀报。”

    “进来吧!”

    宋妈妈本以为张昌邕必定迫不及待成就好事,会拖延一阵子之后出来见她,却没料到此时会叫了她进去。想想这一进去就能看到那平日一味装冰清玉洁的死丫头在床上是个什么模样,她嘴角一挑就打起门帘进了屋子,可往南边一进南屋,她就愣住了。

    眼前哪有什么她想象中被翻红浪的**景象,临窗炕上摆着一张桌子,张昌邕和章晗相对而坐,桌上四色小菜,章晗正在给张昌邕斟酒,竟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来看她一眼!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刚刚那股轻松快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又惊又怒。

    “老爷,您这是……”

    张昌邕起初过来用晚饭的时候,心里还带着几分不能一亲芳泽的遗憾,然而,当章晗笑吟吟地对他解说顾夫人曾经提过的侯府的人事,什么人能够在太夫人和武宁侯面前说上话,顾家在文官之中有些什么人,又给他说了一番之前在顾夫人那无意中听到今年有京察,他那些欲念就被野心冲淡了许多,甚至两杯酒下肚就飘飘然了起来。这会儿见宋妈妈直勾勾地盯着章晗,他就不悦地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此番送琪儿上京,我已经决定了,让晗儿一块陪着。”

    宋妈妈不想不过是大半天的功夫,情形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尖声嚷嚷道:“老爷,你别上了这死丫头的当,她必定是在胡诌糊弄你,你怎么能放了她去京城,这不是纵虎归山吗!”

    “宋妈妈,你知道几个成语,就这么张冠李戴?什么纵虎归山,我在京城举目无亲,可比不得你在京城还有一堆亲戚在武宁侯府威宁侯府当差,归什么山!”章晗见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她便讥诮地说,“而我的母亲弟弟全都在归德府,这儿才是我的家!”

    “你……”

    “好了!”张昌邕想起刚刚宋妈妈情急之下,竟是对他你啊我啊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上下尊卑,顿时沉下脸道,“二丫头大字不认识几个,礼仪规矩一窍不通,有晗儿陪着她上京,一路上可以把各种东西都学起来,遇到什么事也能有人提点。她是夫人亲自带出来的,自然更容易讨得太夫人欢心!”

    宋妈妈这才知道章晗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了张昌邕,一时又气又恨,可这会儿张昌邕分明是已经给灌饱了迷魂汤,她一时半会寻不出别的理由来驳斥,思来想去只得苦苦劝道:“老爷,事关重大,还请三思,若是此次的事情风声泄露出去……”

    “风声泄露出去,大伙都是一个死罢了,难道宋妈妈觉得我对武宁侯抑或太夫人告密,她们会单单饶过我去?再者,我母亲弟弟都在归德府,我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着想。倒是宋妈妈,我之前听说你正在给儿子长青打点行装?这一趟上京是送姐姐去侯府见娘家长辈亲戚,你要带着那么一丁点大的儿子去干什么?”

    宋妈妈不料章晗竟然冷不丁揭开这一茬,见张昌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她顿时有些慌乱,好一会儿方才强笑道:“老爷,我只是想带长青去京城见见世面……”

    “他才八岁,带到京城去能有什么用?”

    张昌邕想起这次宋妈妈经手的事情桩桩要命,章晗还有家人扣在自己手上,宋妈妈若是反水可不得了,因而他当即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书房正好少一个伺候笔墨的书童,就让他在我书房伺候,闲来我还能教他认识几个字,到时候若是我能成功调回京,我自会带上他和你家男人。

    对了,晗儿刚刚还和我说,家里才清理过,上上下下人都不齐全,丫头当中能挑出两个好的给琪儿就很难得了,而且人多嘴杂,她不如在外头现买两个人,一路上调教调教,到了京城也就够了,横竖她不是正经小姐,不用讲究。而且,这家里后院认得瑜儿和琪儿的人太多,索性借口夫人过世瑜儿伤心病了,先到别院里头去住着,就在那里见两家侯府的人。”

    宋妈妈心里清楚,自己捏着的把柄固然能要挟张昌邕,可除非她不要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这一茬是决计不能揭开的,否则就是鱼死网破。她不在乎那个没用的丈夫,可儿子却是心头肉,此刻,她哪怕再不情愿儿子被留在归德府,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认下了这一桩。至于张昌邕所说章晗建议搬到别院去,她此前也想到过,只是尚未来得及提,而另行采买丫头那一条分明是章晗提防她派丫头去监视,可她就算再怒,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且让你这小贱人猖狂得意一时!

    等到宋妈妈一一答应后退出了屋子,又和张昌邕周旋了好一阵子把人送走,章晗方才舒了一口大气,面上固然还能维持,后背却已经完全湿透了。

    这一丁点的上风,实在是来得太艰难了!可无论怎样,总算熬过了第一关!

第七章 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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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昌邕是金陵大户出身,考中探花前就丧了父母,因而那时候满城里为女儿挑夫婿的太夫人方才会选中了他——中了探花便能点翰林,自然清贵,而父母双亡家境也还殷实,这更是打着灯笼都未必能寻到的好姻缘,却是比嫁到勋贵之家得看公婆脸色度日好多了。靠着祖上留下的家产,还有顾夫人的陪嫁,到了归德做知府后,张昌邕就先后在城里城外买了一座宅子一座庄子,闲来带家人住着散心。

    没等顾夫人过了头七,章晗等一行十几个人便搬进了别院来,一块跟来的还有昨日牙婆刚领来的两个丫头,都是十四五岁光景。因这几年黄河常常发大水,百姓常有过不下去鬻卖儿女的,得知这些都是家人自愿出卖签了死契,章晗就在牙婆领来的八个人当中选了两个模样平平的,丝毫没有理会其中一个杏脸桃腮美人似的小姑娘答话时竭力表现讨好卖乖。

    她要去的是京城中最显赫的豪门之一——一门两侯的顾家。若是容貌太好的,无论被人看上也好,还是自己见到那样的富贵气象把持不住也好,总是麻烦。就如同她自己,现如今就恨不得自己当初生得寻常一些,或许从前顾夫人就绝不会选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给女儿陪媵,便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章晗得知这两个丫头在家中都是以排行称呼,并没有大名,便给两人起了个名字,一个叫芳草,一个叫碧茵,俱是大户人家中常见的丫鬟名字,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可还是让两个小姑娘高兴了大半天。而挑给张琪的两个丫头却是宋妈妈亲自选,张昌邕首肯的。一个是张家的世仆,唤作凝香,一个是宋妈妈男人的侄女,唤作樱草,规矩礼仪都尚可。此外,宋妈妈也虑着昔日侯府的人只剩自己一个不像样,又选了四个仆妇进来。

    人是齐了,可毕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章晗固然抓紧时间教芳草和碧茵两人规矩,宋妈妈也一样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然而,章晗几次三番想去见张琪,宋妈妈却始终拦着不肯。这一日章晗实在忍不住了,趁着张昌邕过来,当着他的面提了一提,宋妈妈终于再不好找缘故推脱,沉着脸亲自去打开了那两扇紧锁着的门。

    一见到张琪,章晗简直认不出人来。尽管从前张琪便身量不足尚未长开,可双颊上头好歹还有些肉,如今才几天的功夫,看上去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架势。她回头去看宋妈妈,宋妈妈就抢在她前头说道:“大小姐既然连守灵都不成,得搬到别院里头来休养,这没点哀毁过度的样子怎么行?不过是才饿了两日而已,明日开始慢慢进食些东西,就能养起来了!”

    见张昌邕只是微微皱眉,章晗便冷笑一声道:“就算想要做做样子,何必用这样的蠢法子?姐姐是什么样的身份,从前侯府人来的时候连见一面都不愿意,如今实在不行不见就是了!如今生身母亲殁了,伤心归伤心,可何至于这个样子?再说,让两家侯府的人看到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千金小姐,看着不像是姐姐体弱多病,倒像是张家没好好待干娘,如今连女儿也不顾了!”

    横竖和宋妈妈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章晗自然不在乎此刻这番言语下去宋妈妈会有什么反应。果然,不等宋妈妈变脸反驳,张昌邕就沉声说道:“就依晗儿说的。饿坏了人出了岔子反而事大!”

    “老爷……”

    章晗看也不看宋妈妈一眼,屈了屈膝说:“老爷,听说侯府的人不过这两日就到了,我想对姐姐说几句话。您也知道,我和她一向是最要好的。”

    “好,你先劝劝她。”张昌邕见张琪那副呆呆愣愣浑浑噩噩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妥,当即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旋即又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侯府的人就要来了,你这称呼也应该改一改,从前既是叫干爹,日后还是叫干爹,老爷长老爷短的岂不是叫人怀疑?”

    尽管心中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反胃,但章晗还是低头应了一声是。等到张昌邕叫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宋妈妈出去,章晗才对跟自己进来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你们两个到外头守着,再吩咐厨房去做些粥,若是有人过来便提早出一声,不论是老爷还是宋妈妈。”

    不消一会儿,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张琪两个人。见那个平时最胆小,可人后对其一丁点好就能笑得欢快的小姑娘;那个一贯懦弱,那天晚上却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的小姑娘;那个被嫡姐打了一巴掌,被指着鼻子说没资格做张家小姐的小姑娘,这会儿正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她不禁快步奔上前去,一下子紧紧按住了那瘦弱的肩膀。

    “妹妹,琪妹妹……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晗姐姐,我是你晗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喊了好几声,张琪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时只觉得心中异常焦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感到手底下传来了轻轻的颤动,低头一看,就只见张琪的眼睛有了些反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连忙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安慰似的说:“哭出来,哭出来就能好些……”

    隔了许久,章晗才听到一声仿若是发自喉咙深处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声音并不大,可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连带着已经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掉眼泪的她也是眼眶通红,一下子箍紧了那瘦弱的身躯。直到那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她才松了松手,又拿着帕子为其轻轻擦着脸。

    “好了,都好了,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

    “晗姐姐,我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当大姐,不想去什么侯府,可是那天把我关起来之后,宋妈妈就说,爹在外头还养着外室,也有其他女儿,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远远地嫁给永城一个富户的傻儿子,让我一辈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想起此前堵上嘴还挨了那些苦楚,张琪硬生生打了个寒噤,随即方才颤声说道,“她还说饿我两天让我清醒清醒,要是我再不知好歹,还有的我的苦头吃……”

    章晗越听越怒,到最后简直是恨得牙痒痒的。她自然知道宋妈妈这么做,无非是让张琪怕她,深深地怕她,如此才好让张琪对她言听计从,如此才好拿捏这个庶出变成嫡出的小姐,张琪性子懦弱胆小,倘若没有她的破釜沉舟,兴许真要被其得逞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摩挲了一下张琪的脸,随即正色道:“不用怕她,你看,我能出现在这儿,便是说明她终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如果我们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把这戏演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晗姐姐……”

    章晗握住了张琪单薄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都在场,如果不照着演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妹妹,为了活命,你只能把自己当成张家的大小姐!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我们敢豁出去,除非宋妈妈打算同归于尽,否则她不敢真的对我们怎么样。你要知道,换成是姐姐,对于那样一个下人是绝对不会放在眼里的!你只要把她当成只会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就不会再怕了她!”

    见张琪若有所悟,她这才抬起手来按了按她的肩膀:“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姐姐,我才是妹妹!《三字经》和《千字文》上的字我都教会了你,你也都会写了,从今往后,这一路上我会教你更多的书,更多的字,更多的其他东西,如果想将来摆脱你爹,还有宋妈妈的钳制,咱们就必须同心合力!”

    “姐姐……”

    见章晗严厉地盯着自己,张琪突然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眼睛,旋即重重点了点头:“姐姐,我最后再叫你一回姐姐……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第八章 探视

    顾夫人七月十二殁的,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派来的家人七月二十四方才到了归德府。

    也不能怪她们路上走得慢,在徐州歇了一晚上,紧跟着上路的时候,可正赶着夏日黄河常常泛滥的时节,大水冲毁了路,于是就只能绕道宿州再转到归德府,这路上足足多耽搁了七天。平日里这七天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迭遭大变的张家来说,这七天却可以说是至关紧要。章晗基本上教会了两个丫头进退行止,而张琪也在章晗的指点下日日苦学礼仪练习写字。

    这还得归功于张瑜从前那乖戾的性子,从不给两家侯府的长辈写信,否则得在到侯府之前模仿出那笔迹来,那就是绝难完成的任务。

    宋妈妈自打那天吃了瘪,张昌邕又被章晗说动,让张琪出来姊妹两个住在一处,她好几天便没在姐妹俩面前出现过。这一日两家侯府的人来时,却是她亲自陪到了别院。来的是两位妈妈,四个仆妇,再加上车夫随从等等,竟是林林总总十几个人,三辆车。然而,等她带着两位妈妈进了张琪那屋子的时候,却发现人根本就不在明间里头,一时气得心里一颤,叫来自己的侄女樱草便厉声问道:“大小姐人呢?”

    “大小姐身上不舒服,正在房里歇着。”

    樱草素来最怕宋妈妈,答了一句后吃她眼睛一瞪,一时间吓得一哆嗦。此时此刻,却是一旁的芳草解释道:“大小姐昨晚上没睡好,早饭勉强吃了几口东西,晗姑娘陪着散了一会儿步,大小姐突然有了些困意,所以就回房去歇了,这会儿晗姑娘正在一旁陪着呢!”

    “大小姐的事情,要你多嘴!”

    宋妈妈对芳草更没有好声气,正要再呵斥,她旁边那个身着青色比甲的妈妈却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才和颜悦色地说:“表小姐自小多病,如今又没了母亲,精神不济也不足为奇。既如此,不要惊动了人起来,我们进去看一眼就是了,请安便等表小姐醒了再说吧。”

    见芳草默不作声地疾步退到西次间门口,低着头双手打起了门帘,宋妈妈虽是满肚子的恼火,可见一旁另两个丫头俱是低头垂手而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等到进了西次间,她就看到坐在床前踏板上大扇子的碧茵头一点一点仿佛快睡着了,而章晗则是坐在床头的锦墩上,斜靠着床架子,嘴里轻轻吟诵着文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慢悠悠的读书声传入众人耳中,哪怕宋妈妈最恨的便是章晗这幅充文雅的模样,可此刻陪着人来,纵有千万不满也不好挂在脸上,只能木着脸站在那里。而起头说话那身穿青色比甲的妈妈一进屋子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章晗念完这一章又念下一章,她才对一旁的同伴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是二姑太太这些年教导出来的人,二姑太太当年就常常诵读老子的《道德经》,我这个不识几个字的都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能背上几句,果然也教给这位晗姑娘了。”

    话音刚落,两人就看到床头那边的章晗一个激灵惊醒了,随即扭头看了过来,便双双微微屈膝行了礼。此时此刻,章晗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两人身前,低头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姐姐才睡着,一时半会恐怕醒不过来。从前她睡不好的时候,干娘常给她念这个,所以我如今也就是试一试……二位妈妈还请外头奉茶。”

    宋妈妈一路上先是对两位妈妈嗟叹郑妈妈的忠心殉主,又是悲痛大小姐张瑜的苦命丧母,期间倒是有想过在两人面前诋毁章晗一二,可她认得两人一个是太夫人面前颇为得力的楚妈妈,一个是武宁侯夫人的陪房赵妈妈,又不知道顾夫人从前给太夫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也就不敢做得太过火,此时只能压着心火跟了出来。等到樱草和芳草一一送上茶来,她喝了一口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一旁的楚妈妈便惊咦了一声。

    “这凉茶是……”

    “是干娘从前教给我的方子,说是侯府常用的,夏枯草、菊花、金钱草、罗汉果、夏枯草……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好些药材,夏天用最是清热解毒。二位妈妈一路辛苦,喝一些清清热毒润润嗓子是最好的。”

    楚妈妈笑着点了点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这才说道:“想当年还是二姑太太没出嫁的时候,我有福分在太夫人面前尝过一回,不料想今日还能尝到这旧日滋味,若是太夫人知道了,想来也会觉得宽慰,别人总熬不出这滋味来……姑娘费心了,咱们不过是下人,如何担当得起?”

    “什么下人,于姐姐来说,二位妈妈便是远道而来的亲人了。”说到这里,章晗便垂下头说道,“只是姐姐骤然失了至亲,近来脾气颇有些变化,还请二位妈妈到时候见着别见怪……她自小秉性脆弱,就是这大暑天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凉茶也不敢用,本就比别人更难熬,谁知道还要遭到如此噩耗打击……”

    “唉,表小姐实在是命苦。”

    见赵妈妈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楚妈妈已经是满脸叹息,宋妈妈只得跟着做样子,可暗地里却咬碎了银牙。章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意引着楚妈妈赵妈妈说起顾夫人昔年旧事,动情的时候便每每垂泪,引来两人嗟叹不已。这一坐就是两刻钟功夫,里头方才传来了碧茵的声音。

    “姑娘,大小姐醒了!”

    章晗连忙站起身来,告罪一声后就进了西次间。见樱草和芳草都随着她进去,赵妈妈才对宋妈妈笑道:“毕竟一个是二姑太太亲生,一个是二姑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竟这般亲密要好,就是咱们东府里的两位小姐,彼此之间都不似她们这般亲近。”

    宋妈妈早听说自从顾夫人的大哥威宁侯顾长兴过世之后,因为没有嫡子,威宁侯府为袭爵,嫡出的大小姐和袭爵的三少爷就不对付,跟他和庶妹好似仇人一般,而赵妈妈是武宁侯府的人,自然乐得看笑话。这种话题她就是平日也不会掺和,更不用说如今她根本不想夸章晗锦上添花,因而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们大了,各有各的想法也是自然的。”

    楚妈妈干咳了一声,见赵妈妈仿佛自悔失言似的不再做声,她这才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吃茶。直到内中章晗再次带着丫头们出来请她们入内,她才第一个站起身来。等跟着到了里间,看到那个斜倚在床上精神恹恹的少女,她忍不住定睛端详了片刻,却发现人满脸倦容,眼神并不看她们,她不禁皱了皱眉,但还是当先屈膝行礼。

    “表小姐,奴婢二人奉太夫人之命来探望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却不想……”稍稍顿了一顿,见床上的张瑜没什么反应,她才又低声说道,“行前太夫人曾经说过,让奴婢二人接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去京城,如今二姑太太过世,报丧的已经起行,奴婢二人和二姑爷商量之后,想先奉着表小姐回京。”

    “我不去……”张瑜突然朝里头一个翻身,根本没理会宋妈妈落在她背后那如同针刺似的目光,竟是抽噎了起来,“娘不在了,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归德府陪她……”

    见章晗慌忙在床前坐下,又低低地劝解了人一番,好容易才让张瑜消停了下来,楚妈妈和赵妈妈对视一眼,不禁觉得异常棘手。片刻工夫,章晗就站起身来到了她们的身前。

    “姐姐一向是好强的急性子,这一回遭遇大变,性子竟是变了好些,一想起干娘便垂泪不止,不过几天,眼泪都快哭干了似的,方才这都是气话,还请二位妈妈不要放在心上。”说到这里,章晗转身看了看依旧背朝着外头的张瑜,又叹了口气说道,“再说,天气炎热,这时候启程姐姐也未免吃不消,还请二位妈妈能够等几天,让姐姐排解了心情再说。”

    “这是正理。”楚妈妈点了点头,拉着赵妈妈一块行礼告退。

    眼见宋妈妈跟着一起走了,临走时还用阴狠的眼神看着她,章晗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回到了床沿边上坐下,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这才轻轻拍了拍张琪的背。

    “起来吧,人都走了。”

    张琪这才一个翻身回来,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好一会儿才一把抓住了章晗的手:“多亏了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她们!”

    “说不出来也要说!等上了京城,还会见到更多的人,哪怕我对人说你性子大变,可你也不可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不过,你为什么偏教我这么说,爹知道我不肯上京,宋妈妈再说两句坏话,他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章晗哂然冷笑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虽则是迫不及待想要谋前程,可他也不是傻子。倘若嫡亲的女儿一看到外祖母派人来接,就二话不说跟着走,对亡母的孝道有亏不说,就是这事情传扬出去,他这个当爹的也要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至于宋妈妈,我倒希望她到老爷面前去搬弄是非……别想那么多了,多出这几天功夫,你正好再熟悉熟悉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路上再要练习这些到底是碍眼。到了京城,可不容得出半点差错。”

第九章 至亲

    宋妈妈终究没有去张昌邕面前搬弄这种没意思的是非,而张昌邕见过楚妈妈和赵妈妈之后,得知张瑜割舍不下亡母不愿意前往京城,又听两人对章晗赞不绝口,他自然就陪着她们长吁短叹了一阵。次日亲自到别院来的时候,趁人不注意,他就对章晗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也不枉夫人调教你这几年,到底知道如何才能讨人欢心。嗯,你陪瑜儿进京之前,我会让你去见见你娘和你弟弟。”

    “多谢干爹!”

    章晗假作欢喜地屈膝行礼,心里却是憋着一团说不出的火。

    张昌邕却以为她是真的欢喜,一时又得意了起来,又低声说道:“另外,我听说你娘当初曾经想把瑜儿配给淄王殿下,这婚事你到京城也设法打听打听,若是能促成了这事情,我成了淄王的岳父,你也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直到张昌邕进了屋子去,章晗才狠狠地将手中帕子攥成了一团。

    她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生弟弟,此时此刻,她原本已经该离开张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和亲人团聚,现如今却不得不为自己为家人苦苦挣扎,这一切都是拜张家人所赐。如今张昌邕竟还用恩赐的口气说这种话,不啻是在她的胸口狠狠扎了一刀!这个男人除了富贵荣华,妻子女儿全都可以弃之敝屣,他心里除了自己何尝有过别人!

    前一次推脱思念亡母不愿意离开归德府,这一次张昌邕亲自陪着楚妈妈和赵妈妈来劝,张琪起初赌气不理,接下来便是好一阵子的哭泣流泪,直到最后章晗帮着一块劝解,她才勉勉强强答应了下来。张昌邕眼见两位妈妈赫然对张琪的身份深信不疑,心里不免放下了最大的一块石头,等张琪歇下,一行人到外头坐的时候,他方才提到了最要紧的一件事。

    “瑜儿自小身体孱弱,所以此次上京,除却宋家的和几个丫头之外,我还打算让晗儿陪着她一块去。一来到陌生的地方,彼此有个照应;二来晗儿虽不是夫人所生,可也是夫人生前心爱的人,论理该去拜见一下太夫人。”

    楚妈妈当即露出了笑容,又微微颔首道:“就算二姑老爷不说,小的也原本想提这件事的。临行之前太夫人就说过,想见见二姑太太信中那位美人胚子玲珑心肝的晗姑娘,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让二姑太太这样赞不绝口。可巧二姑老爷也这么打算,那便再好不过了。”

    楚妈妈和赵妈妈毕竟是侯府来的,这会儿都坐在小杌子上,而宋妈妈却是侍立在章晗身侧。乍然听到那位太夫人竟然本就打算让章晗一块进京,她不禁暗自大凛。

    她可不像郑妈妈那样顾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宫中顾淑妃所出的淄王和张瑜年纪差不多,就算顾淑妃顾念姊妹情深,可总没有把自家儿子往火坑里推的道理,再说了,两家侯府嫡出的小姐也不是没有,当王妃的好事怎会轮到张瑜这么个病恹恹的外人?现如今她出了这一招瞒天过海的主意,张琪嫁得太好她反而危险,此番到京城还得好好筹划,探一探太夫人的真正打算。至于章晗,这个祸害一定要想个法子除了!

    宋妈妈却没注意到,章晗坐在那里看似专心致志地听着别人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都没放过她。一看到宋妈妈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她就立刻察觉到了,再想想张昌邕和楚妈妈这一番交谈,宋妈妈曾经提过她的父兄全都捏在顾家人手中,她哪会真的认为人家对自己有什么好意,心里越发警惕了起来。直到张昌邕开口说话,她才一下子恍然回神。

    “再过三四日,天气就渐渐该凉快了,到那时候就选个好日子动身吧。晗儿,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家辞别你的母亲和弟弟。你去了京城之后,我会让人好好照应他们的。”

    说是送回家,但次日一大清早,章晗带着芳草和碧茵上了马车之后,她就知道那马车并不是朝自己家里去的。果然,马车径直出了城,沿着一条她依稀有些印象的小道前行了许久,最后进了张家的另一处庄园,直到二门口方才停下。她才刚踩着车蹬子扶着芳草的手下车,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

    “姐!”

    章晗才刚一愣就被人紧紧抱住了,但看清了那个小家伙正是幼弟章昶,她僵硬的身子很快就软了下来。颤抖着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个滚圆的脑袋,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了下来,下意识地把人抱紧了在怀里。等到好容易止住了眼泪,她一抬起头,便看见了十余步远处那个正死死盯着自己的中年妇人,一时间连挪动步子都忘了。

    在府衙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盼望着过年。不是为了过年有什么好吃食好衣裳,而是因为过年能够回家住上三天,能够见着母亲和弟弟,能够吃到母亲亲手包的芝麻汤圆,穿上母亲亲手做的粗布小袄,这竟是比在张家的任何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来得珍贵。

    她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膀,等人好容易才不舍地放开了手,她方才一步步缓缓地挪上前去,脚下仿佛有千钧一般重。直到了近前,她却没有去拉母亲伸出来的手,而是双膝一软就这么跪在了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头。

    “娘,我回来看你了……不孝女儿回来看你了!”

    “晗儿……我的孩子……”章刘氏听到那不孝二字,心里只若刀割一般,原本就含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几乎是一把将女儿拉起来揽在了怀中,直到见幼子章昶拉着章晗的手,也在那使劲抹着眼泪,她方才惊觉过来,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强笑着说道,“好了好了,难得你回来,别在这哭哭啼啼让人笑话了,娘给你做了衣裳鞋袜,快来试一试合不合适,昶儿还特意多写了两张大字,要给你看呢!”

    “嗯,我正想穿娘您做的鞋呢!”章晗接过碧茵递来帕子擦了擦眼角,旋即点了点头,却又摩挲了一下小弟的脑袋,含笑点了点头,“也想看看我留给小弟的课业有没有进益。”

    一家三口就这么相携着回了房。知道张昌邕自忖庄子内外都是自己人,母亲和弟弟这一对妇孺怎么也跑不掉,所以今天才没派宋妈妈跟了来,章晗明白机会难得,便打发了碧茵和芳草在外头守着,随即蹲下身子对章昶说道:“姐姐有要紧事对娘说,小弟守在这儿别让任何人进来,只要你做得到,日后姐姐就能回来和娘还有你团聚,知不知道?”

    “嗯,姐你放心!”

    见章昶死命点了点头,章晗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即就拉着章刘氏进了里屋。待到母女依偎着坐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道:“娘,你们怎会到这里来?”

    “是张大人派人去接我们的,我原本推说住惯了旧房子,可他们硬说是城内进来治安不靖,我也拗不过,就带着昶儿搬了过来。”章刘氏见章晗面色不好,她立时就反应了过来,“莫非是张家出了什么事?”

    “干娘过世了。”见章刘氏面色大变,随即就露出了一丝喜色,但很快又强自压抑了下来,章晗不想对母亲说太多让她担忧操心,便含含糊糊地说,“可京城两家侯府来人,要接姐姐上京,因为干爹不放心,要我陪着一块去……”

    “什么!”章刘氏本想着顾夫人不在,便能接了女儿回来团聚,听闻这消息简直如同晴空霹雳一般,震得她动弹不得。老半晌,她才一把抱住章晗的肩膀,声音颤抖地说道,“怎会如此,那你……那你几时回来?”

    “不知道。”狠狠心说出了这三个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字,章晗才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个,还有昶弟……若是爹和大哥有信来,就对他们说我一切都好,别让他们担心……”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当年怕他们随军征战一去不回,这才答应了顾夫人把你送进府衙!”章刘氏只觉得心如刀绞,当下便紧紧按着了章晗的臂膀,竟是泣不成声,“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害了你……晗儿,这些年我每次做梦都梦见你在唤娘,娘真是后悔极了……”

    “娘,您别这么说,如今的因果都在当初的城隍庙,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多事。”章晗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旋即方才一根根掰开了母亲的手指,面对面地看着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好一阵,她才轻声说道,“娘,接下来我说的话,您千万一字一句记好。我进了京城之后,若是哪天有人拿着我的信物来见您,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话,一定要按照他的话去做,千万别犹豫,也别问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玉钗,蹲下身来将接口处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见两股玉钗从中断开成了两截,她便将其中一截用手帕裹了递到了章刘氏手中。

    “娘,这支玉凤钗,咱们一人一半,日后就凭着此物说话。”

    章刘氏见自己那半截玉钗上还留着雕工精美的凤纹,忍不住开口说道:“晗儿,你……”

    “这是我攒了多年,从首饰铺子里买来,原本想送给娘贺您今年四十生辰的。其他那些首饰都是张家的东西,而娘送给我的银簪我砸它不断,也不舍得砸,便只能用它做信物。”章晗握紧了章刘氏攥着那半截玉钗的手,含着泪笑道,“什么时候这两只断钗能够再次合在一起,就是咱们一家团圆的日子!”

    母女重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等坐了许久出屋子,章晗见章昶正站在堂屋门帘后头全神贯注地往外瞧,她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楚,出口叫了一声小弟。章昶回头一看,旋即就大喜过望地跑了回来,抱着她的胳膊叫了一声姐。

    “姐姐要出一趟远门,娘就靠你照顾了。”见章昶满脸的震惊,眼睛随即渐渐红了,她便摩挲着小家伙的前额,强忍眼泪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娘就只有你这么个依靠了!”

    “姐,你放心!”章昶使劲拿衣袖擦了擦眼睛,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和娘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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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善心

    楚妈妈等人此前走徐州,不过是因为京城到徐州水路方便,现如今既是黄河水情多变,一行人便改道永城,经宿州、凤阳、滁州前往京师。这一路都是陆路,好在天气已经渐渐凉快了下来,坐马车赶路,前头后头挂上蒙了纱的竹帘子,章晗和张琪倒也勉强还捱得住。只是路上除了进城投宿,沿途就只能投宿驿站,楚妈妈等人亮出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的招牌,驿丞等等都是尽心竭力腾出最好的屋子招待。

    这天晚上,一行人投宿在宿州境内的百善道驿,宿州城便在这里往东七十里,已经是直隶境内。然而,章晗却从楚妈妈口中得知,从去年到今年,直隶境内有的地方发大水,有的地方干旱,收成很不好,尽管官府奉旨赈济,但不少人家还是有卖儿卖女度日的,甚至更多弃田逃荒的流民,这一路行来竟已经撞上了三拨拦道的人。

    所幸之前陪着楚妈妈等人到归德府的就有好几个侯府家将,俱是武艺高强身经百战的,此次回程张昌邕又把之前跟着古夫人陪嫁过来的家将一股脑儿都送了来,二三十个人簇拥着四五辆马车,敢打主意的零星流民吃过两三次大亏之后就绝了踪迹。如今到了驿站,上上下下自然更是安心了下来。须知当今天子马上得的天下,麾下强军除却依旧在塞北扫荡鞑虏之外,剩下的便有不少归入了这数百个水马驿,就是个驿丁,说不定也是身经百战的雄兵。

    带着丫头将上房里的铺盖全都换了一遍,在马车里坐了整整一天,已经浑身腰酸背痛的章晗虽还没梳洗过,可仍是忍不住歪倒在了床上,而瘦弱的张琪就更不用说,甚至连洗澡的时候都是半昏半醒地任由丫头们伺候,一回到屋子里就迷迷糊糊上床睡着了。勉强打着精神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裳,章晗松松绾了一个鬏儿,从净房回屋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

    “抓到个偷东西的小子!”

    听到这话,章晗不禁吃了一惊,睡意倒是醒了一半,待听得前头声音越来越大,她忙吩咐芳草去打听。不一会儿,芳草就回转了来,却是满脸的不忍:“姑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人饿得精瘦,刚刚偷吃的是喂马的豆子,想来是饿得狠了。如今被抓住了,被驿丞下令绑在拴马的柱子上,几个驿丁轮番用蘸水的鞭子抽,眼看没剩下两口气了。”

    芳草自己也是家中遭了灾过不下去,父母方才狠心卖了她,说到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睛已经有些红了,竟是感同身受。而碧茵虽不曾出去,可想也知道那是怎么个情景,一时也别过了脑袋去。章晗听着外头那鞭子着肉的声音,仿佛是竭力压抑住的呜呜惨哼,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郑妈妈被鸩杀时的情景。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芳草,出去对他们说,就说大小姐本已睡下,被这声音给惊醒了,听着不舒服。让他们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再打了。若是出了人命,大小姐住在这里也不吉利。”

    听到这话,芳草顿时高兴地连连点头,见碧茵冲自己丢眼色,她才慌忙屈了屈膝,当即快步出了院子去。不消一会儿,外间的声音就停了下来,紧跟着就是几声喝骂。这时候,章晗才松了一口气,当即转身进了屋子。见张琪已经入了梦乡,樱草和凝香在床前打了个地铺,她便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床前,还没躺下芳草就进了屋子来。

    “姑娘,幸好有您说一声,正好楚妈妈也出去瞧了瞧,那驿丞方才住了手。听那几个驿丁的口气,最近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这样的偷儿,打死十个八个也是活该。楚妈妈倒还盯着那小子问了几句,那驿丞还以为楚妈妈是起了恻隐之心想把人带回侯府去,倒讨好了几句,结果楚妈妈说家中也是有子侄的人,最看不得这些,让他们依大小姐的话,绑一晚上就放了。”

    章晗原本就喜欢芳草说话爽利,此时见她一通话有条有理分分明明,当即点了点头。可是,挨着枕头睡下,原本倦意深沉的她却怎么都睡不着。隐隐约约的,她便听见两个丫头在那里轻声咬耳朵。

    “他身上横七竖八都是新伤老伤,这么绑一晚上,兴许明天一早就没命了。”

    “咱们已经做了能做的,只看他运气好不好,捱过这一个晚上明日就能自由了。”

    “可没钱没吃的,就离开了这里还不是死路一条?刚刚到外头一看我才发现,竟是没人堵着他的嘴,只是他自己死死忍着不肯惨叫出声……那一鞭子一鞭子重的很,难得他小小年纪是一个硬汉,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咱们多亏了能遇到姑娘这样的好人,否则能比他好到哪去?刚刚你不是说,赵妈妈说朝廷还要打仗,正在收拢四处因灾失所的流民去北边屯田,幸好家里把我卖了几两银子,否则……我爹说过,现在只是年景不好,想三十年前天下大乱的时候,死人遍地都是。”

    听着两个丫头嘀咕到最后,便悄悄诉说着彼此家里的情形,章晗躺在床上,一颗心也不由自主飞到了亲人身边。就在这时候,她依稀听到窗子外头隐隐传来了沙哑的哼唱声。

    “我想娘,娘在黄水第几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娇儿走四方……日也想,夜也想,梦里醒来哭断肠……”

    这声音并没有童音该有的清亮,反而有几分嘶哑,听在耳中别显凄然断肠。章晗此去京城乍然离别母亲弟弟,又念着许久不曾一见的父亲和哥哥,竟是更觉得肝肠寸断,不知不觉就一个翻身,狠狠抓住了一旁的引枕。听到身后传来了芳草和碧茵的啜泣声,她终于忍不住,就这么翻身坐起身来。

    “姑娘?”

    见芳草和碧茵赶紧爬起身来,她便沉声说道:“去外头瞧瞧,倘若可以,让那几个驿丁行个方便把人放了,给他一碗饭吃,就说是权当为大小姐积德行善。”她说完在枕边掏了掏,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银角子递给了芳草,低声说道,“悄悄给他这个,让他换身衣裳寻个活计做,实在不行就去投军,不是说朝廷在收拢流民吗?总好过就这么继续偷东西被人打死,毕竟是一条生路!”

    “是,姑娘心地真好!”

    芳草一骨碌爬起来,慌忙就去找外头穿的衣裳,很快就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去。而章晗却仿佛没听见她这真心称颂似的,再次面朝里躺下了,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什么心地好……她连自己都尚且保不住,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草方才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到了床前见章晗背朝外躺着,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给了那驿丁几文钱,他才勉强答应了,解开绳子放人,寻了碗冷饭给人吃了。我趁他不注意给了那小子银钱,又转告了姑娘的话,他开始还不肯,最后才收了,又让我代为给姑娘磕头。他说自己小名天宝,如果侥幸能活命,将来一定会报答姑娘的恩德。”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

    “没有没有!我就转告了姑娘的话让他快走,别的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不早了,睡吧。”

    听着两个丫头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章晗看着挂上去的虫草帐子,心中知道今夜让芳草去请驿丁放人的事瞒不过楚妈妈赵妈妈,也决计瞒不过宋妈妈。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忍心。

    对碧茵芳草来说,她们是因为以死契卖入张家后,死活只看主家心意,父母家人再也干涉不得,由此对那个天宝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意。可对她自己来说,不得不狠心挥泪别亲人,去往京城那个祸福不可测的地方,哪里听得那一声声哭娘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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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名门(上)

    顾虑暑气才刚刚消退,一行人中又是女眷居多,从归德府到京师,这上千里路竟是走了将近一个月。这一日晚上歇在距离京师三十里外的江东马驿,次日清晨,早有此前接到信的两家侯府家人到此迎接,统共是两位管事四个仆妇,再加上一二十家丁,竟把驿站的院子占去了一多半。

    章晗为了避免张琪露出马脚,一路上已经商议定了到京城后的宗旨,不外乎是张琪性子孤傲名声在外,因而她们最初尽量避免最初和人交往过多,然后再渐渐改过,如此便不虞露出马脚来。因而,虽是两家侯府派了人接,驿站上房中才刚起身的张琪仍是推说头疼不肯见,章晗便看着宋妈妈道:“看来要劳烦宋妈妈去见见那二位管事了。”

    这一路上章晗和张琪寸步不离,虽说张琪一丁点马脚没露,可宋妈妈只觉得长此以往,两人都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心里早已经谋划了起来。这会儿听章晗如此说,她便当着楚妈妈和赵妈妈的面笑着应了下来:“毕竟内外有别,大小姐和姑娘都是云英未嫁之身,怎好去见外男,自然是我代为出面。老爷让我陪着大小姐和姑娘入京,也是虑着大小姐和姑娘身边的丫头小的小,不懂事的不懂事,就是姑娘不说,我也应该走这一趟。”

    见宋妈妈行过礼后转身去了,楚妈妈和赵妈妈自是一同出去,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说话声。芳草疾步走到支摘窗前往外看,不一会儿就走了回来说道:“宋妈妈不见人影,倒是楚妈妈和赵妈妈正在和人说话,看样子是极其熟识的。”

    章晗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本歪在床上面朝里头的张琪转头朝自己瞧了过来,分明是有些不安,她微微一沉吟便冲樱草问道:“之前预备的凉茶可还有现成的?”

    樱草不明章晗所言之意,此时连忙点点头道:“有,还有一大壶呢!”

    “那好,芳草,你和樱草一块把凉茶送出去,就说大小姐的话,劳烦各位来接,但请喝一杯凉茶消消暑解解渴,另外传大小姐的吩咐,让宋妈妈给今天来接的两位管事各一两银子,四位嫂子各赏五百钱打酒吃,其他人各三百钱。再说一声,大小姐正在梳妆,回头就启程,不会耽误多久。”

    等樱草和芳草一块出去,章晗便让凝香把张琪扶到妆台前梳洗。趁着凝香捧着盥盆到外头倒水,碧茵去收拾行李,张琪突然抓住章晗的手低声问道:“钱都是宋妈妈管的,她会不会不肯?”

    “放心,芳草为人机灵,必定会当着楚妈妈的面把这话放出来,那时候宋妈妈想不掏钱也不成。人家大老远来特意接一回,得了好处,总得顾念你这大小姐两分,你这孤傲也就不那么讨人嫌了。”说到这里,章晗便摩挲着张琪渐渐有了些光润的头发说道,“不过不管怎么孤傲,进了侯府见到太夫人这位外祖母,你得用足了精神才是。”

    “我知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尽管早已记住了改过称呼,但张琪总是不习惯,此时忍不住眼睛一红,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说道,“咱们两个人彼此扶持,什么难关都过得去!”

    放过赏后,两家侯府派来接的人自然大多高兴得很,须臾便准备妥当启了程,却是过了中午方才从江东门进了城。沿着江东门街走了许久,章晗透过窗帘缝隙往外瞧,一直没见到什么行人,不禁大为纳罕,须臾看到有人策马过来,她就立刻放下了窗帘。

    “这江东门到三山门之间,左手边是皇上造的西苑和莫愁湖,右手边是南湖,除了勋臣贵戚,等闲人走不得这条街,自然就显得冷清了。等进了三山门,那才是头一等热闹的地方。”

    尽管隔着一层窗帘,但章晗约摸判断出那应当是此来迎接的一位管事,连忙道谢了一声。等外头马蹄声缓缓远了些,车厢里头伺候的樱草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一丁点,正好看见了那管事的背影,却是身材挺拔,她便忍不住出声道:“这位管事倒是年轻!”

    章晗却无心理会这样的嘀咕,暗道顾家接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居然能走在这形同御街的路上,声势可见一斑。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方才缓缓停下,听外头的各种声音,她就知道是三山门到了,少不得吩咐樱草放下窗帘。不多时,马车复又缓缓前行,经过券洞的时候先暗了一暗,须臾又亮堂了起来,而两侧的喧哗声则是仿佛涨潮的潮水一般越来越大。

    正如那管事所说,这一条路确实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一路走去,但只听吆喝叫卖不绝,人声鼎沸,甚至还有街头卖唱的声音,就连张琪也忍不住伸手去拨开窗帘瞅了几眼。见街上赫然有人耍猴吐火,此前从未出过门的她顿时再也离不开眼睛。章晗本待要说她,可见她流露出那种兴高采烈的模样,顿时暗自嗟叹了一声。

    且让她忘怀一回吧!

    尽管也是初次来到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但章晗心里沉甸甸记挂的都是父母兄弟,外间再热闹,对她来说也没多少吸引力,因而一直都懒懒地斜倚在那里。直到那些喧哗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马车也停了,她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忙坐直了问道:“怎么回事?”

    “姑娘,好多兵马看住了前头一条巷子,这半截街也被拦住了!”

    章晗一愣,连忙凑到窗前,果然入目的尽是戎装佩刀的军士,如同钉子一般地守在前头,她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正惊疑间,前头就有人策马跑了过来,只一眼,她就发现来的是之前来解说过江东门和三山门的那位管事。只是此刻人迎面而来,看得清清楚楚,大约三十不到的光景,面目俊朗,却是一表人才。

    “表小姐,章姑娘,前头有些变故,我们得绕道走。”

    章晗一把放下窗帘,张琪就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变故,怎会有这么多兵?”

    “是锦衣卫奉命查抄一家府邸。虽则是我们就这么通过也无干,但他们公务在身,能不冲撞还是不冲撞的好。”

    章晗见张琪面上骇然,她便以目示意其不要再多问,于是,张琪很快就定了定神说道:“那好,就凭你安排,绕道吧!”

    说是绕道,但在不甚宽阔的大街上,要掉头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因而,趁着外头纷乱的功夫,章晗就从窗帘缝隙中打量着外头那些一色身穿蓝色袢袄面容肃然的军士,目光随即又看向了那高高的整齐院墙。虽则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架势,但只看外头的高墙,还有那条巷子中隐约可见的华丽门楼,她猜测应该是一座高官宅邸,心底不由得沉甸甸的。

    天子脚下自是不同归德府的繁华风光,可对于官宦人家来说,这风光和败落之间却未免太快了,都说高处不胜寒,真真一点不假。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下来这一路上,车厢中就是一片静悄悄的。直到外间传来到了到了的嚷嚷声,章晗才再次打起了窗帘来,恰好看到马车行过一处高大的三间五架门楼。那门楼上赫然题着武宁侯府四字,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两边各两个门房一色的黄褐色短衫,人都站得笔直。刚刚经过的地方仿佛是另一座府邸,只既然过了,却看不清门楼上的字,她便知道多半是威宁侯府了。

    马车径直从门前驶过,进了西边的角门,却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在青石甬道上往前走,直到拐过一处照壁方才停下。听到外间传来了楚妈妈的声音,须臾车门打开,斑竹帘被人拉着卷了上去,章晗便先让樱草和芳草下了车,自己随即踩着车蹬子扶了芳草的手下来,复又搀扶下了张琪。

    这时候,楚妈妈便上前屈了屈膝行礼道:“表小姐恕罪,实在是不知道路上会遇到抄家那样不吉利的事……”

    话还没说完,她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轻笑:“什么不吉利?哦,是又遇见抄家了?近来京城三五天不得闹上一回,哪家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

    随着这说话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便上了前来。只见他头戴嵌宝缀玉的金冠,身穿一件大红金线绣宝相花的纱袍,束着五彩丝线云纹犀角带,蹬着一双皂色薄底快靴,眉眼含笑,顾盼自得,看上去俊俏风流,实实在在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他上前上下一打量章晗和张琪二人,就笑了起来。

    “听说姑妈家瑜妹妹和晗妹妹来了,我就特意过来了,没想到我才刚从东府过来,尚未见老祖宗就碰巧在这儿遇到,倒是真正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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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名门(中)

    章晗和张琪都是第一次进京,宋妈妈巴不得她们栽几个跟斗,这一路上章晗只能设法将自己从顾夫人那儿听到的顾家人事对张琪解说了好几遍。两人几次夜里同床而眠的时候,都曾经悄悄交流过见着人如何应对,可终究都只是纸上谈兵。这会儿尚未见着太夫人顾田氏,半路上就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两人一时都有些犹疑。

    幸好这时候,楚妈妈便笑着上前说道:“表小姐,晗姑娘,这是三少爷,刚袭爵威宁侯不久,论理,你们是姑表兄妹,应该叫一声三表哥。”

    “什么三表哥,既然到了京城来,还分什么姑表姨表,你们只叫我一声三哥哥就是了。”

    得知这便是数月前才袭了威宁侯爵位的顾振,又见其嘴里说得亲切,目光却只是在张琪身上稍一停留,更多的功夫全都在打量自己,她不禁心中大凛。虽说父丧三年,按照礼制服二十七个月便能除服,可终究顾振三年孝期尚未完全过去,现如今就这样大红大紫彩绣辉煌的装扮,显见是个招摇的人。

    因而,她轻轻冲着看自己的张琪使了个眼色,下一刻,张琪就懒懒地说道:“原来是三表哥……早听娘说过三表哥是个有意思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咱们才刚到京师,理应先去见外祖母,在这儿说话不恭敬,先一块进去如何?”

    这一路上张琪素来很少说话,楚妈妈赵妈妈暗地里交谈时,无不说这位表小姐孤傲,如今听到这话,印证了孤傲这一条之外,却也显出了对太夫人的孝心尊重来,因而自是齐齐附和不提,楚妈妈更是亲自上前扶了张琪的手,将其送上了前头一乘轿子。章晗随着上了后一乘轿子的时候,眼角余光瞥了顾振一眼,见此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那热切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在身上挖两块肉下来,她不禁又是意外,又是嫌恶。

    听说顾夫人长兄顾长兴最是骁勇善战,怎会养出了这样的一个儿子来?她只听顾夫人提到此前顾振因为身上有孝尚未议亲,倘若早知道是这般脾气,也能提早有个预备!

    章晗素来不喜欢坐轿,总觉得晃晃悠悠没个实在感,因而两个仆妇抬着轿子走了不多久,微微晕眩的她就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可在这侯府中人来人往,她又不好拨开窗帘去看外头,只能苦苦忍着。直到兜来转去许久,轿子终究落下,她使劲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那晕眩感方才好些,随即轿帘就被人高高打起,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她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出了轿子,这才发现此人并不是之前见过的楚妈妈和赵妈妈,却是一个身穿青绢比甲,蟹壳青衣裙二八许人的丫头,她便低头道了一声多谢姐姐,一旁赵妈妈早就赶上来说道:“这是太夫人身边的绿萍姑娘,极得太夫人钟爱的。”

    章晗见搀扶着张琪的亦是一个打扮相似身材却更颀长的丫头,便知道这多半是太夫人跟前一对得意人。她也来不及观察更多,一群人纷纷上前簇拥了她和张琪一块进门,至于刚刚跟着进来的顾振反而却落在了后头。进了一道门又是一座穿堂,上头的匾额赫然是宁安阁三子,过了穿堂,便是五间正房在前,廊下一应人等束手而立鸦雀无声,随即门前一个人高声禀报道:“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来了。”

    见竟是连自己一并报进了里头,换做宋妈妈没说那番话之前,章晗或许还会受宠若惊,如今却只觉得步步惊心。待到一进屋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被左右人搀扶了上前时,她连忙随着张琪一块行礼。

    “我苦命的孩子!”

    “外祖母……”

    张琪方才屈下膝就被太夫人一把揽了入怀,那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她想起章晗的吩咐,立时拼命地想自己过去那些年的遭遇。她的生母虽是丫头,可原本已经许下了婚事,结果被父亲醉酒之后拉了上床,结果便成了后院一个隐形人,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连下葬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不能尽心竭力。而她哪怕再做小伏低不露头不出彩,仍旧连存身都不可得。倘若不是嫡姐和父亲相争,阴差阳错没了性命,她此时还不知道身在何处。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一时竟是伏在太夫人背上哀声痛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光景,章晗如释重负的同时,亦是想起了一年到头也难有一封信来的父兄,想起了丢在归德府不得相见的母弟,豆大的泪珠也簌簌滚落了下来。

    太夫人在众人劝阻下好容易止住了,见这一双姊妹如此伤心欲绝,连忙吩咐人去打水来服侍她们洗脸匀面,这才细细打量起了两个人。这时候,绿萍已是悄悄走到她身后,凑过去低声说道:“太夫人,表小姐和那晗姑娘都是真情流露。”

    太夫人出身大族,当初她嫁到顾家,却还是顾家高攀了,她甘于过了二十年苦日子,硬生生在乱世当中拉扯出了两儿两女。等到诸侯纷纷起事,她便让两个儿子召集乡里壮丁投了当今皇帝。皇帝那时候还不过是一方诸侯,东征西讨多年一统天下坐了龙庭,她的两个儿子便相继都封了侯,长女入宫贵为淑妃,顾氏一门贵重已极。如今年近七十的她过了二十多年的富贵日子,早已经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心计伎俩。

    不说别的,如今袭威宁侯的顾振当初在父丧和小祥大祥这些祭祀的时候竟在袖子手绢抹了花椒粉催泪,她便是心知肚明。因而,见嫡亲的外孙女和章晗洗过脸后,依旧难掩红肿的眼睛,又听到绿萍这话,她忍不住嘉许地点了点头。

    “既然到了这里,就只当在家里一样。我这里东厢房都已经让人收拾好腾了出来,就让你们姐妹同住。”

    听到这话,一直没瞅着说话机会的顾振连忙开口说道:“老祖宗,西府里人口多,两位妹妹住着未免不习惯。再说这儿兄弟多姊妹少,指不定勾起两位妹妹的思乡之情来。倒是我那府里地方大人口少,又有两位姊妹在,不如……”

    他这话还没说完,太夫人便冷冷看了过去,他那下半截话顿时再也说不出来了。这时候,太夫人却仿佛没听见他刚刚说的这话似的,招手示意张琪和章晗过来在自己左右坐了,这才指着左手边的贵妇道:“这是你们二舅母。”

    等张琪和章晗上前向武宁侯夫人行过礼,她才说道:“你们大舅母自从你们大舅舅过世了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回头有机会我再让人送你们一块去那边探视。你们大舅母的三表兄已经见过了,你们二舅母的九个表兄有的另外开府,有的在外头随着你们二舅舅打仗,有的在国子监读书,有的在京卫当值,人太多,一时半会也见不全。

    你们大嫂十二公主正在坐蓐,二嫂身上不好,只等到时候有了机会再一一见。别人家是姊妹多兄弟少,咱们家却是兄弟多姊妹少。你们大舅舅家有姊妹两个,你们该叫一声大姐二姐,因为你们大舅母身上不好,如今在家里忙着侍疾。至于你们二舅舅家,就只有一位三姐姐,大约就比你们大半岁,今天去她舅舅家了,待会就回来。”

    章晗知道老威宁侯顾长兴虽是曾有几个儿子,可都夭折了,活下来的就只有庶子顾振,而武宁侯顾长风据说元配王夫人雍容大度,却是子嗣众多,下头竟有嫡庶九个儿子,长子顾镇更是驸马都尉,尚了嘉兴公主,如今另府居住,其余出息的也不少。

第十三章 名门(下)

    交待过了诸多杂事,见姊妹两个一边听一边点头,太夫人自然越发和蔼,最后便吩咐把跟她们进京的丫头仆妇都叫了进来。一看到宋妈妈,她微微一愣,等人磕头行过礼后报上名字,她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怪道觉得你面熟,原来是当年我给瑜儿她娘的丫头心莲。”

    “是,不想太夫人还记得奴婢。”宋妈妈立时笑了,随即就大胆抬头说道,“夫人临去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小姐,老爷亦是担忧小姐进了京不惯,这才让奴婢随来服侍。奴婢毕竟是侯府出去的人,跟来也便宜些,就一口答应了。”

    “看你的年纪也有男人孩子,抛下他们进京难为你了。”太夫人端详着宋妈妈,见其打扮得体应对有度,心里也觉得满意,当即笑道,“也罢,你就在瑜儿和晗儿房里多多照看一些。只不过这几个丫头看着都太小了,一团稚气,也没个看着稳重的。”

    见太夫人在四周侍立的丫头当中扫来扫去,仿佛准备挑两个送过来,宋妈妈见果然和自己预料到的一样,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太夫人说的是。大小姐身边这两个,凝香家里是张家世仆,夫人觉得她老实本分,因而放在大小姐身边。樱草是奴婢男人的侄女,夫人这才挑了她。前头也还有过其他的,但夫人那时候想着年长服侍周到,后来年纪到了也就配人了。倒是晗姑娘身边这两个是新进的,才调教了没多少天就带着上京,瞧着未免不像。”

    听宋妈妈如此说,太夫人又冲碧茵芳草看了过去,见两人慌忙压低了脑袋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须臾就皱眉说了一句:“果然模样不过尔尔,举止也拙。”又冲王夫人道,“老二媳妇,你回头挑两个更好的补上了这两个的缺,她们就调去粗使,再给瑜儿多选一个妥当的丫头。”

    章晗一直留心太夫人的表情,见其一露出挑剔的眼神,她就仿佛有些惶然地站起身,待太夫人两句话说完,她便跪了下来:“启禀太夫人,我之前那两个丫头是干娘亲自教导的,规矩娴熟礼仪周到,所以年纪到了就有外头人求聘,之前干娘去世,就趁着那时候都放了。她们两个是临走前几日我才挑选的人。”

    她说完就眼睛一红,随即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夫人好意我心领了,她们两个虽拙些,可也陪了我这一个多月,我本不是什么名门千金,若一有更好的就丢下她们,实在是对不起干娘平日教导我不要忘本的话,还请太夫人恕罪。”

    话音刚落,张琪便也站起身来就着脚踏跪了下去:“老祖宗,我不习惯有生人在身边伺候。而且终究是在老祖宗院子里,平时让其他姐姐来照看照看也就行了,为了咱们两个新来的就换人添人,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娘就是知道了也会责怪我不懂事!”

    姊妹两人一唱一和,偏生又唱做俱佳,宋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僵住了,偏生又不能戳穿了这一茬,一时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还只能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而太夫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旋即就轻轻颔首道:“也罢,那就先这样安置吧。”

    王夫人听到这话,当即亲自上来,一手牵了张琪,一手牵了章晗,笑着说了一声我领你们去看看屋子,又冲太夫人行了礼。这时候,赵妈妈忙招手示意其他丫头仆妇跟上,一应人连忙簇拥了她们往外走。这呼啦啦的一应人等散去,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顿时空了一多半。等到那声音渐渐远去,太夫人方才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盯着尚未来得及走的顾振看了好一会儿,见人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她就冷笑了一声。

    “你那里家务事都尚未料理干净,就惦记你这表妹和干妹妹了?”

    “老祖宗,孙儿也只是想为老祖宗分忧……”

    “你少去飞鹰遛狗,多孝顺你母亲,那就是为我分忧了!”太夫人冷冷打断了顾振的话,这才不容置疑地说道,“不早了,你也该回去看两本书!来人,送三少爷回府!”

    直到几个仆妇上来把顾振送出了门,刚刚一直端坐在那儿脊背笔直的太夫人一下子松懈了劲头,竟是无力地斜倚在了大引枕上。楚妈妈忙上前将一个枕头塞在了太夫人颈后,又冲几个丫头摆了摆手,等人鱼贯退出,她才低声问道:“太夫人,赖妈妈怎么不在身边伺候?”

    “我让她跟着她家的一块去太医院,打听打听老大媳妇的病可有什么好大夫。”太夫人随口答了一句,这才看着楚妈妈说道,“这次你去接了她们姊妹两个,一路看下来如何?”

    “表小姐是和传闻中的差不多,孤傲不好接近,一路上都是懒懒的,话也少,有时候支使起晗姑娘来就如同丫头似的,晗姑娘却也不以为忤。至于晗姑娘,确实是夫人教导出来的品格,稳重大方,只是看今天的事和之前路上一件事,心肠却有些软。”

    太夫人立时问道:“今天的事我也瞧见了,路上还有什么事?”

    “路上咱们在宿州西的百善道驿住了一晚上,有个小子偷马槽里头的豆子,被驿丞吊着毒打。原本那条命多半是送了,她却让丫头去阻止了人,后来半夜三更那小子唱了一首悲悲戚戚的民谣,她更是让人将这小子放了。”见太夫人微微皱眉,楚妈妈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夫人,我也去瞧过那小子,乍一看,仿佛像是先头韩国公府上的七公子。”

    “你说什么!”太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又是惊惧又是警惕,一时竟厉声说道,“你可看准了?”

    “太夫人,都是好几年前照过一面,那会儿人才七八岁,我也只是记得他眉心那一点朱砂痣,瞧着像,因而先头也就顺着晗姑娘派过去那丫头的口气,让驿丁宽了宽不要打他。您放心,韩国公家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纵有逃出来,也是那边的人看守不力,再说不是一直都没这些音信?”

    “你说的是,是我杯弓蛇影了……”太夫人深深舒了一口气,这才再次躺了下来,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忧惧,“这几年间倒台的一个接一个,实在是让人想想就觉得心悸……就算是昔日韩国公府的公子,如今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放在人前也未必认得出来。偏生那个孽障,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知道收敛,老大真是一世英名都毁在了他身上!”

    “太夫人您放宽心些,咱们家毕竟和别家不同,皇上一直格外看顾……”

    见楚妈妈还要再往下说,太夫人伸出手来止住了她,随即又岔开话题问道:“你这回也该见着了张昌邕,他如今如何?”

    对于这个曾经千挑万选方才看中的二女婿,太夫人如今不但直呼其名,而且神情一片漠然,楚妈妈当然知道太夫人是心伤幼女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斟酌片刻方才说道:“二姑老爷看样子是真伤心,听说连府里两个姨娘都打发了,对殉主的郑妈妈一家也是恩赏优厚。我这次回来,他还让我把夫人的妆奁匣子一块捎带了回来,说万不能委屈了女儿。”

    “他总算还有点良心!”

    太夫人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终究不想再提这个女婿,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道:“之前宫里娘娘还派人问过瑜儿进京的事,想来也是怜惜这么个小小年纪就没了娘的孩子。你看瑜儿的身体究竟如何?”

    这一路上冷眼旁观,楚妈妈只觉得张家这位大小姐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过于弱不胜风,然而,她更知道太夫人问这话的缘由。一边是金枝玉叶的外孙,一边是多灾多难的外孙女,彼此间虽不能说出个轻重来,可终究身为顾家最大的长辈,不得不把亲情放在一边。因此,她反反复复斟酌良久,这才低声说道:“且不论表小姐的身体如何,这性子总是棘手。”

    太夫人看了一眼楚妈妈,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径直摆手吩咐其不用再说了。斜倚在那儿眼睛半开半阖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抬眼一瞧就见是王夫人回了房来。点头示意其在下头坐了,她并没有开口发问,而王夫人已经是恭敬地欠了欠身。

    “娘,已经安置好了,那位晗姑娘亲自带了丫头们收拾布置,不一会儿就已经井井有条。”

    “她是客人,哪有让她亲自动手的。”

    “我也不让她动手,可她却说自己闲不住。眼光倒是极好,一应摆设经她的手就都显得雅致了起来,就连绿萍想帮忙也插不进手去。”说到这里,王夫人看了看绿萍,随即就笑着说道,“到底瑜儿福分,这样一个干妹妹打着灯笼也是难找的。”

    太夫人见绿萍微微点头,显见王夫人并无虚言,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都是瑜儿她娘慧眼识珠,她不过是沾她母亲的光罢了……对了,明日你不是带孩子们进宫去见娘娘吗,把她们姊妹已经到了的这事儿回一声吧。”

    王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太夫人,见其没有什么别的表示,连忙低头应道:“是,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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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绮户,富贵荣华,她却只是寄人篱下的一介燕雀。 青云之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富贵荣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富贵荣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富贵荣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