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旨
“何伯,我可没听说谁家孩子,从小就喝酒的!”
磨磨蹭蹭说着话,刘恒眼珠提溜转,偷偷挪着脚往外溜。
“杯里三钱酒,不是说我打小身子弱,何伯你特意去寻的土方子,自配的药酒么?可这几年连感冒都少有了,就,就不必再喝了吧?记得小时候每三天就得喝一次,长大了些也得七天一次,何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酒下去,像是一股火辣直通肚里,接着浑身像被火烤,得难受大半天……”
“……”何伯不为所动,移步堵住了刘恒逃跑的路,“必须喝。”
才吃完今天晚饭的那碗菜粥,就见到何伯手里的鎏金铜杯,单闻着那沉郁酒香,刘恒也是醉了。
一老一小瞪眼对峙片刻,知道在这一点上绝对拗不过何伯,刘恒一把扯过酒杯,垮着脸一饮而尽。
不等酒的醇香在味蕾绽放,已经如一线热火过喉入肚,转眼又直涌上头,使得刘恒在即将入冬的寒冷中,也不得不煽动单薄青衫散发浑身热气,通红小脸认命地叹了口气。
“何伯啊,咱家每天以稀饭度日,喝酒太奢侈了吧?不如把酒去了,每天加两片肉不是更好?”琢磨着,刘恒两眼发亮,越想越对。
从小被何伯带大,他什么心思,何伯一听就明白,笑眯眯地收拢碗筷,“顶多再熬两年,到十四岁着冠,就能参加宗室大考了。以少爷的文才,家里世袭顾北侯的爵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等少爷袭了爵位,月钱大涨,别说喝酒吃肉,每天山珍海味都行!”
“还有两年啊……”刘恒掰着指头一算日子,继续唉声叹气。
何伯自酿的酒不是不好喝,每天菜粥也味道极好,但再是美味佳肴,顿顿都这么吃,谁都会觉得腻歪。
“对了,学堂伍先生说过几天让你去一趟,该教的我都快学完了,等最后四卷学完,就算结业。”
刘恒又琢磨道,“先生想推荐我去州城立乾城,找伍先生的老师继续求学,我想到了立乾城,就报考宗室大考,也不必再苦熬两年,多好。”
背对着刘恒的何伯闻言眉头微皱,没有考不考得过的担心,但似乎有别的担忧,却又不愿对刘恒说明,只是笑着拒绝道:“十多年都熬过来了,多两年也无妨,少爷还是稳妥些好。”
“区区宗室大考,千多个纨绔子弟都有百多人能过,更不可能难住我!”刘恒还想争一争,突然听到家宅大门被人猛踹开了的巨响。
“这都什么破地方!这乾州留安县刘家,是人住的地儿吗?还有人没人呢?”
有人扯着尖细嗓子叫嚷,声音由远及近,听来竟分不出是男是女,十分怪异。何伯动作猛地一僵,惊疑不定间,转身快步跨出房门,等看清来人,又沉默立在门旁,神色竟前所未见的凝重。
刘恒紧随而出,见到来人的刹那,也呆立当场。
只见两个威风凛凛的带刀捕快,竟是难得一见的衣帽齐正,昂头挺胸。两人身前的瘦高人影,穿着更是华贵庄重,比县老爷还要考究,深红色绸缎大袍,头戴居然是高耸的宫帽!
再看来人面白无须的阴蛰瘦脸,哪怕刘恒从未见过,也一眼能断定,是个太监!
“一个太监,来干什么?”突如其来又不明来意,单这汹汹阵势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宁,“留安县地处边疆,又是偏僻小县,离京城何止有万里之遥!一个太监跨过千山万水到来,绝不是小事!但听何伯说,留安县刘家早已落破,我刘恒已经是独苗,没有亲戚家人,朝廷发生什么事都不该牵连到我……”
“我家落破后,也没什么大人物会再关注,至于我,还没世袭爵位,又一直循规蹈矩的,怕是更没人知道我的存在了。可这太监一来,直言乾州留安县刘家,那就没错,的确是我家,真真奇怪了……”
刘恒左思右想猜不透,正焦虑着,忽然隐约想起一桩事来。
“对了!”
“最近听闻朝廷又大动刀兵,当今圣上相隔两年,再度北征,继两年前收复三城后,再下德州两城,为不世奇功!我大夏朝开朝不久连失四大州,七百余年有守无攻,有败无胜,只有当今能两战连捷,使普天齐庆,万千臣民赞颂,共尊帝号,开平!”
“官府榜文上说,七百年首度收复失地,两番大胜,圣上能得帝号开平,是喜事连连。所以圣上决定举国推恩,大城开夜禁五日,赦小罪以下刑犯,诸税减半一年,最后更难得提及了皇亲国戚。”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文治武功,单独对皇亲国戚十分苛刻。不止大大提高了宗室大考的难度,令各家勋贵的子弟们怨声载道,谁家稍有小错,必定遭到圣旨斥责,反倒哪家对朝廷有大功绩,也会比寒门贫民出身的,受到的奖励起码少两三倍。
所以听说就算如今的京城,王公贵戚家接到圣旨,都是诚惶诚恐,唯有这次的盛事,才明确恩惠到了皇亲国戚们。
八成能确定太监的来意,刘恒的心终于定了些。虽说因为家世落破度日艰难,但他家好歹也挂得上皇亲国戚的头衔,又说是推恩,那就是好事上门了!
想到这里,刘恒难免心头火热起来,能惠及到他的皇恩,少说是提升荣职增加月钱,再上或许能提前得到封地,最高,最高说不定……甚至能提前袭爵?!
强压下激动情绪,连太监那鄙视恶劣的态度也不大在意了,刘恒正头巾扫平领袖,朝太监微微躬身。
“乾州留安县刘恒,见过御使!”
“你就是刘恒?”
宦官打量着一老一少,狭长双眼定格在面前的清秀少年身上,只见少年看起来年岁不大,但已然是眉清目秀,打扮虽说寒酸单薄,却也十分得体,显出一股子灵动的文气,比起大多数勋贵子弟掩不住的纨绔气质,更见难得。
但越显得独特,越让宦官看不顺眼。
因为哪怕这种家道落破至极的勋贵子弟,也能有读书上进的机会,而他别说读书,家里只为了两块菜饼子,就把他净身卖进了宫里,一辈子不能人道,战战兢兢苟活。
别的勋贵家天生富贵,他从来生不出攀比之心,因为早知道了人生来三六九等。可和这刘家相比,同样贫困,差的竟只是一层勋贵的头衔,处境依旧天差地别,怎能不让他心里生出嫉恨戾气?
可惜你家落破,可惜……你就是日后真能长成人中龙凤,又能如何?
心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什么,终于让他心气平顺,隐隐冷笑起来。
“接旨吧!”
不知宦官心里转过的念头,刘恒只觉得奇怪,为何宦官的态度又冷淡了不少,但听这声尖喝,顿时一凛,努力平心静气,照着书本提及的接旨礼仪,深深弯下腰去。
这大礼是有讲究的,所谓见旨如见君,需要腰与地平的程度,头低于圣旨,代表地上万民尊拜天子的礼数。
“荣亲王三十八代玄孙,顾北候第六代玄孙,刘恒,恭迎圣旨!”
庄重念着家族荣耀,刘恒直觉着新奇,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能接到圣旨这等天下至高至贵的皇信。转念又不禁莞尔,说是至高至贵,可说白了不就是皇帝这大家主,写给他这旁支子弟的一封信么?
宦官直腰正身,袖中恭敬捧出一卷金绸。
黄卷金灿灿,明晃晃,黄昏中都让人难以直视,才摊开来,一股浩瀚贵气竟已压得人透不过气,这卖相无需勘验,必是真品。事实上如今皇威浩荡,也没人敢冒着诛九族的巨险,斗胆去伪造圣旨。
“威德开平大皇帝诏曰,奉恩将军刘恒,年方着冠,文疏武劣,不思进取,有愧皇祖列宗……”
不对,不对头!才听个开头,就让刘恒越来越惊愕。
第二章 我,不服!
奉恩将军是对的,刘恒是我没错,但我年岁还不到十二,距离着冠成人,至少还有两年吧?
还有“文疏武劣,不思进取”,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皇室斥责不肖子孙才用的词吧?
说他刘恒武功拙劣也没错,毕竟练武的花销远远高于读书,以刘家目前的困窘家境,想都别想。但再说他文才稀疏,刘恒简直瞬间就怒发冲冠,一派胡言!
家里省吃俭用,是为了供他读县里最好的学院,每天精打细算,一样是为了买更多的书!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甚至不是为了读书成器,或者功成名就,只是为了能通过宗室大考,继承本该属于他刘家的爵位!何伯为他袭爵,是盼望着他能重振刘家荣耀,而他所期盼的更加简单,袭爵后没人再敢克扣他家的月钱,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太多!
起码,起码不用再为哪天能吃二两肉这种事都算了又算。
如此简单的目标,足以使他从懂事起,就为之奋斗。
从小,别家孩子学着走路时,他就开始学字。别家孩子玩闹时,他在读书,别家孩子睡觉时,他还在读书!
日夜苦读,刘恒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他家里藏书过千卷,堪比县里最顶尖的那些个富贵人家,但能通读文史经著过千,尊称士子的,这些人家里寥寥无几。尤其别说同龄,二十岁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刘恒绝对是独一个。
据刘恒所知,这样的成绩如果传扬出去,堪称神童,上至皇子、州守,下至县令,都得对他礼待有加。
只是何伯谨慎,严令他一直隐瞒,所以无人所知罢了。
但单说明面上的,刘恒读的是在留安县最好的半山学堂,学业优异已经是众所周知,同窗无人能比,提前两年将要结业,先生更是独独推荐他去州府立乾城,找先生的先生继续修学。
如此好学,比起各大王公勋贵家的世子都不差丝毫,还说他文才稀疏?
刘恒不禁想问,什么样的文采,才能算上进?才能算文才出众?!
这圣旨,实在荒谬至极!
“然……”
没等刘恒惊怒质疑,圣旨忽然一变,让刘恒一怔,心里又萌生希望。他熟知官府行文,“然”字是全篇转折的开始,前面都是废话,后面的内容才是重点。
“这毕竟是推恩的圣旨,走的该是先抑后扬的文风,我理会前面这些敲打之意的废话做什么,仔细听后面能落得什么好处,才是真的。”
刘恒安慰着自己,继续静耳聆听,却没留意到宦官斜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那丝诡异的笑。
“然,时值国战大捷,举国同庆,皇恩泽被,从轻而处。遂仅免汝奉恩将军之职,革除宗籍!”
刘恒彻底地呆了。
“赐圣旨一张,乾州留安县城北祖宅一座!”
“愿汝能从此自省自励,他日能为社稷栋梁砥柱,不负同氏威名!钦此!”
“什么!”
何伯如遭雷击,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没人听到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免职!
革籍!
不是说的推恩圣旨么?
……
不是该先抑后扬么?
……
刘恒眼神呆木,双耳嗡鸣,什么都听不清楚,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看着刘恒这副傻了的模样,宦官终于不再掩饰,露出快意狞笑。
对,对,一路上宣旨,每一家都是这样,接旨前越是欢天喜地,后面哭得越惨。这些个平时耀武扬威的皇亲国戚,都娇嫩得很,免职加革籍的“皇恩”,对他们来说如天塌了一般,那些痛哭,呆滞,灰暗,绝望的样子,每次看都能让宦官打心底里感到痛快!
只是呆了怎么够?宦官玩味盯着面前瘦小少年,还得把他喊醒,看他接下来是会昏过去,还是哭天喊地?细数祖辈的功绩,跪倒乞求?最好看的,莫过于前一家当场悬梁自尽的,那才是大戏!
“刘恒,接旨!”
听得宦官刻意的尖喝,刘恒一震,猛地醒过神来,慢慢直起了腰,用清亮目光直直望向宦官。
“我,荣亲王三十八代玄孙,顾北候第六代玄孙,刘恒,开平二十年二月十七日生辰,如今是开平三十一年秋,满打满算如今也不过年方十二,两年后才该着冠成年,这一点,族谱可查!”
刘恒字字咬得清楚,声音不卑不亢在院中响起。震惊过后,他迅速镇定下来,深知这旨不能接!只要接了,就是尘埃落定,什么希望都没了,他据理力争,是在争取最后的一丝希望。
还不服?
本以为是个不足岁的小萝卜头,会比其他人更不堪,当场被吓死都说不定。但居然没有哭,没有晕,没求饶,更没悬梁自尽,反而敢挑起圣旨的错来了!
宦官瞳孔猛缩,倒是头一次遇上敢质疑和反驳圣旨的,没想到此子小小年纪,这胆子竟比前头那些威风惯了的贵族们还大得多!
之前倒真小看了他!
宦官突然兴奋起来,觉得这“垂死挣扎”的场面,更有意思了!
“胆子不小,你还敢质疑圣旨?”
“不敢。”
刘恒拱手,哪怕心里怒吼了一万遍我不服,嘴里也绝不能承认,否则必定是抗旨不尊,等同谋逆的死罪。可要让他打落牙往肚里咽,就这么轻易认下将他逼到绝路的圣旨,刘恒实在忍不了。
“少爷!”何伯急喊,想阻拦刘恒冲动下冲撞御使,奈何刘恒却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宗府大人们和圣上日理万机,兴许出了些许疏漏,还望御使帮忙向上禀明,我刘家和我刘恒,日后必有厚报!”
这个忙,对刘恒来说是救命稻草,对宦官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帮与不帮,只看宦官一念之间。宦官常在宫中,平日谨小慎微,很少有体会过仿佛拿捏着人生死的这种大权快感,听着心里直觉着舒坦。
原来这些贵族,也有低下头来求我一个太监的时候!
然而他四下一看,心里便不屑起来。虽听后生仔说得郑重,但看这家徒四壁的样子,顶多是个清贵,真帮了这忙,所谓日后的厚报,能指望落得什么好处?
就算他日后万中之一,真能袭爵,厚报上不了千两银子都是小钱,宦官实在看不上眼。求权吧,看这家落破到这地步都没人帮衬,又只剩个独苗,而且是皇家远亲,绝对够不上宫里的关系,更不可能帮得到他。
琢磨透了,宦官顿时心思淡了,冷笑道:“后面还有七八家要去宣旨呢,本宫可没闲工夫陪你玩,觉着圣旨有疏漏,你大可自己去宗府伸冤。从乾州到景京,正好走个一年半载,你这年岁,不够也够了,嘿嘿……”
宦官拒绝后,笑得幸灾乐祸,心里却是一点不怕。这种没了前程的家世,得罪了就得罪了,只是图个乐,能拿他怎么着?敢拿他怎么着?
刘恒身影一顿,沉默片刻,突然目光亮得让宦官感到刺目,“我自小苦读诗书,学堂成绩名列前茅,更是十二岁前阅经千卷,可称……”
“少爷!”
何伯这一声唤更急了,强行不让刘恒继续说。
厉害!
宦官闻言一惊,不禁深深打量刘恒,心里自然清楚刘恒没说完的是什么话。阅经千卷,可称士子,而十四岁下的士子,又称神童士子,更是了不得!
要是朝廷听闻,就是天降的祥瑞,附近的皇子和州守都会前来礼遇,日后前程远大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那影响可就真大了。宦官清楚,刘恒此刻提起来,不再是为了反驳圣旨的“疏漏”,而是再一次求宦官帮了这忙,但“厚报”的重量,却比之前又重了太多。
如果刘恒说的是真的,让朝廷收回圣旨后,肯定能通过宗室大考,神童士子再加上是皇亲国戚,日后前途……乖乖,注定是个顶天的大人物,想想都觉得可怕!
宦官终于怦然心动,顺手帮了这忙,简直等于提前攀上了高枝,举手之劳,收益何止千万倍!
难怪,骤逢大难,也能很快清醒过来,才思敏捷,口才好到连他都差点被说动,这种表现堪称惊艳,才不愧神童士子之名。
难怪,难怪……
直到见了这一面,来之前的不少困惑,宦官才恍然大悟。
“还真敢吹!你要真有神童士子的天赋,何至于落得今天圣旨斥责的地步?”宦官冷笑。刘恒脸色一变,不明白宦官已经动心,又是什么变故让他重新变脸,还想辩解,却被宦官打断,“本宫看这圣旨还少了一条,谎话连篇!行了甭废话了,接旨吧!”
礼不够重?
不可能,这已经是刘恒能拿出最大的筹码了,相信世间除了当今圣上,没人会拒绝顺手相助,获得一个未来大人物的厚重回报和友谊。
只要没有这圣旨,他袭爵指日可待,文采和心智更给了他未来青云直上的资本,这一切显而易见。但从最后宦官的态度,刘恒隐隐明白,一定是宦官心里有更大的阻碍,没办法了。
他重新弯下腰,双手恭呈,摆出接旨的姿势,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色。
宦官细眼又是一眯,从和刘恒见面到现在,模样和气质已经隐隐可见,虽落破,但贵族子弟中绝对是上佳之才。论心智,小小年纪骤然遇到大难临头,不认命不绝望,反而据理力争,甚至不断诱惑他相助,始终在努力企图改变结局,何等厉害。
尤其最后,迅速明白事已至此后,更马上冷静下来接受结果,这才是最惊艳的地方!
竟还是个不满十二岁的少年!
实在不敢想象,这等人物,恐怕只要留下一丝机会,日后都可能一飞冲天。如今已经结仇,就绝对要打压到死,否则他怕以后,寝食难安!
宦官双手捧着圣旨,就要交给刘恒,却似乎手抖了一下,让圣旨从离刘恒双手一尺远的地方,迅速掉向地面!
只要圣旨落地,宦官扣上一个辱蔑皇威的罪名,当场就能让捕快来将刘恒和何伯两人打死,刘恒万万想不到,宦官竟然能这么狠!
这变故让刘恒骤然呆滞,急忙扑过去想要抓住,但显然来不及了。
双肘后面猛然传来一股迅速前推的力道,帮刘恒终是牢牢抓住了圣旨。刘恒回头一看,却不知何时,何伯居然赶到了他身后,关键时刻救了两人一命,让他长长松了口气。
好险!
此刻的何伯,扶住刘恒,两眼也莫名眯了起来,死死盯住宦官,让宦官突然感到一股如冰刺骨的狠厉寒意。
“请问御使大人,这圣旨是宗府哪位大人,代天子所宣?”
第三章 火
宦官一愣,从入院子到现在,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原本不起眼的老仆。
也不简单啊!
那目光盯过来,竟让宦官想起宫里万兽园里,被饿狼或毒蛇当做猎物的感觉,让他一阵毛骨悚然。还有这一问,看似平常,但显然猜到了不少内幕。问哪位大人代天子宣写的圣旨,明明是问他,想借圣旨之事置二人于死地的,究竟是谁?
何伯真的想搞清楚,到底是京里哪一家,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还对顾北侯刘家如此的“念念不忘”?
“上头大人们的事情,本宫可没本事知道。”宦官眼珠一转,冷笑着转身就走,“接旨不谢恩,回头参上一本‘有不臣之心’,是本宫职责所在,别怪本宫心狠!”
“敢问御使!”何伯听得惊怒,这狗太监竟然也这么的心狠手辣,“尊姓大名?”
“哈?”
听得何伯口气带怒,宦官反而笑眯眯地顿步,“问杂家的名,是还有日后再来找杂家寻仇的念头?”
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自称从矜持的“本宫”,变成了遇到大人物才用的谦称“杂家”。
两个捕快一听,顿时抽刀瞪视一老一小,“还敢恐吓御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还是怎么着?”
“御使大爷,要不要小的二人替您老收拾他们?要两条腿还是两只手,您一句话!”
“嘿!你俩小子倒是有孝心!”这几声讨好宦官的呼喝,显然让他十分满意,眉开眼笑地,“得嘞,回头跟着本宫去州府立乾城,本宫送你们一个前程!”
这话听得二人惊喜交加,更忙不迭地奉承。
“至于这俩刁民……”宦官摩挲下巴,倒有心给俩人个大苦头,但他谨小慎微惯了,加上捕快们奉承得心里高兴,便佯装大气道:“算了,本宫今儿心情好,懒得计较了。好好听着,本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黄名柳,要寻仇只管来,正好给本宫找点乐子,哈哈!”
再是天才,被堵死了上进的路,注定只能做一辈子窝囊废,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御使爷就是大度!”
张扬的尖笑声和阿谀声远去,一老一小站在院中,很是萧瑟。
“少爷,少爷。”
观望见刘恒原本亮如星辰的目光,变得黯淡无神,何伯实在忧心忡忡,生怕刘恒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打击,“什么爵位,宗籍,都比不上少爷好好活着重要,您千万别想不开!”
“我想的是……”刘恒声音幽幽飘渺,“被革除宗籍,不能靠宗室大考继承家世爵位,是断了前程。但眼前最紧要的,却是没了奉恩将军的虚职,以后这书怕是读不起咯。”
读书也有很大的花销,买书,上学堂和笔墨纸砚,烛火,处处都要用大钱。
原本有奉恩将军的名头,按制每月都有俸禄,米一石,上等岳州布半匹,银十两。虽说层层克扣,到手最多也就两成,但老小两人紧衣缩食,还勉强供得起刘恒读书。如今断了,别说读书,恐怕二人怎么活下去都是问题。
何伯听了却是大松了口气,故作爽朗地大笑着连拍胸脯,“以前省吃俭用总算显出好处来了吧,少爷您放心读书,饿不着您!”
刘恒扬起眉毛,也笑了,“那好,只要能熬到结业,我凭本事吃饭,也就不必发愁了。”
“伍先生明天还要考校我第十卷,我得赶紧温书了。”一如往常冷静地做着未来的规划,刘恒走向书房,关门挑亮了灯。
但何伯见到他手里紧抓着的圣旨,却知道刘恒心里,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蹙眉坐在窗外,望着窗纸上倒印出的瘦小人影,依旧是如常的端坐静读,看了好半天,何伯才真正放下心来,“还能读书,就应该是没事了。”
转念想起今天的遭遇,他眼里竟闪过一丝锋锐的戾气。
谁家没几个仇家,但他们刘家已经落末,更远避到如此偏僻的小县城,竟还有人想要斩草除根,连个半大孩子都不放过,实在太过分,也太欺负人了!
本来只想知道幕后是谁家的毒计,没想和个跑腿的太监计较,但这太监居然也嚣张至此,也敢来落井下石想阴死他们。再想起刘恒打小吃的苦,他只觉一肚子的愤懑无处宣泄,却实在憋不住了。
“这狗太监,也该死!”
他一脸的冷厉,捏紧拳头,悄然出了门。
噼啪轻响,把刘恒惊醒,回过神来,见烛芯燃了小半段,等于半个时辰过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发呆的,书卷摊开来,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刚才何伯故作爽快,刘恒又何尝不是在故作平静。
两人都知道,圣旨对他们的影响,大的不能再大了,怎么可能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家里有多少进账,刘恒也知道,为供他读书,何伯不可能攒得下钱来,只是安慰他才这么说罢了。以后的日子,书是不可能再读了,该怎么找钱来养活自己和何伯,才是迫在眉睫的大难题。
他起身出门,突然很想喝酒,去酒窖抱来一大坛子,拍开封泥就喝,平常怕喝酒怕得厉害,今天却很想要那种火辣。
“痛快!”刘恒高呼,抹掉嘴边酒渍,“难怪古人说借酒能消愁,只有酒,才能感觉我还活着。”
一口,又一大口,酒下得飞快,不多会大半坛子下去,刘恒小脸红的吓人,眼神早已迷离。望着满屋书架和上千卷经史名著,却是觉得像比以前更多了,他躺在椅子上,有些惘然地喃喃。
“我读书,读书原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对了,是为了宗室大考,是为了顾北侯,眼看都快到手了……但如今被圣旨贬为平民,没得考了,也没得争了,还要读书干什么呢?文才再好,日后想做官也得有人举荐,有这圣旨在,谁敢举荐我?哪怕从文吏混起,再得赏识,又有谁敢举保我上进?”
“这么下来,我再读下去又能有什么用?”
“我家只剩我一个独苗,原本何伯还说等袭了爵,就把家里的事都告诉我,但如今,这圣旨和太监是哪个仇家派来的,何伯应该大概能猜到个范围,如今我问都不问,就是知道何伯不会再告诉我。因为知道了也没用,只能想方设法活下去的人,这辈子没本事更没希望报仇,知道了不过是徒增烦恼……”
“连仇家都不知道,别提重振家世了,这顾北侯刘家,终究,终究还是垮在了我的手里,哈,哈哈!”
“你们都听着,我是神童士子呢,这圣旨,这圣旨……”他大笑,拍着桌子跳起来,不知怎么又望向圣旨呆住了,只觉那金澄澄的色泽格外刺眼,“我堂堂神童士子,就因为这圣旨,家垮了,没书读了,只能等着饿死!”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却被这么轻易而无情的抹杀,本就是人生最残忍的事!
“我,我,我烧了你!”刘恒突然发狠,抓空了好几次,终于捞住圣旨,凑到火烛上,“对,烧没了,一切就又都好了!”
不得不说喝醉了真是胆大包天,要放在清醒时,刘恒绝不会这么做,因为焚烧圣旨意同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好在圣旨做工考究,更有皇威的神异加持,传说不惧水火,尘埃不沾,自显尊贵,或许有些夸张,但区区烛火的确是烧不起来的。等了半天,见圣旨连边角都没被烤焦,反而越来越金亮,使醉后的刘恒都烦躁起来。
“烧不掉?果然是大祸害,一定,定是火不够大。”
他四处巡视,望见一排排书架顿时眼睛一亮,平时珍惜异常的书卷,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上佳柴火,“反正读书都没用了,要书干嘛,正好用来加火!”
刘恒也懒得一卷卷引燃,干脆一书架推倒,拿烛火凑过去点。但书卷大多是竹制或兽皮,一时半会也难着火,让刘恒等得不耐烦了。
“对,倒,倒上酒!”
酒坛子砸在书堆之中,剩酒四溅,这次一凑就着。火迅速变大,热气蒸腾,火光照得刘恒脸蛋更红了,他笑的格外开心,将圣旨丢进火堆。
“居然,居然飘起来了?”刘恒瞪大眼,看得惊愕。
圣旨的确有皇威加持,落进火堆竟然自行飘在半空中,远离大火,这倔强让刘恒又不开心了。
不开心!
火还不够大,刘恒喃喃着,摇摇晃晃走着,最后把所有书架全给推倒。
火更旺了!
跌坐在火堆里,他目不转睛盯住半空中的圣旨,好半响终于发觉圣旨边角开始焦黄,一点点显出鲜红火线,让他渐渐兴奋,连滚滚浓烟呛得他咳嗽连连都浑然不觉,呼吸艰难也撑着眼皮,直等圣旨彻底变成一团火灰散落无踪,他才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他皱紧眉头,也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第四章 圆和竖
乾州州府,立乾城。
这是一座人居数十万的大城,傍晚,灯火如织,行人密集,热闹非凡。
城心衙门口林立,相比其他地方,却十分的幽静。
最安静的大街,两个风格迥异的府门迎街对立,形成鲜明的对比。
左边府门朱红顶门,虎头吞口,宽过十米,非常气派。平广石阶两侧,是两头做扑食状的威猛石虎,劲健雄横,似要扑杀恶鬼的霸道,活灵活现。四个衣甲鲜亮厚重的高大守卫,持枪静立,肃穆威武,一看就知是军伍出身,立于门前,自然而然感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近乎窒息,这是州尉府。
对面也是朱红色的门,却仅有三米阔,除了一块下马石,别无他物,相比之下格外简朴。要不是门匾上书州守二字,实难想象这竟是提天子牧守乾州,治下数千万子民的州守居所,整个乾州只有州尉能与之相提并论。
州守府最出名也是最大的屋子,是州守岳仲的书房,藏书过万卷,连各大学堂的名宿都会时常来借阅。
此刻书房只有一人,在陈色书桌前秉烛夜读,他白鬓过肩,其余须发却乌黑,显得有些奇异,看模样已过中年,眉目可以遥想曾经也是个风流文士。但如今他读书,即便没人在侧,也挺腰直背坐得端正,神色肃然认真,倒像个老学究。
他就是乾州州守,岳仲。
难得清闲,他手握一卷,逐字读去。学童结业的书,他翻了千百遍,每次看得都聚精会神,正要提笔记下新的体悟,突兀一怔,猛地起身开窗,一脸惊骇地望向远处。
“这,这是!”
世上本不该还有能令他震惊的事,但眼前所见,岳仲只是听说过,此生却是头一次遇上。他双眼暴涨出银色灵光,只见北方数百里外,原本昏黑的夜空中,骤然显出一道紫金色气柱冲霄屹立,其中隐约可见有五爪金龙的虚影,浑身被赤红色包裹,金龙似乎在怒吼在挣扎,却依旧免不了身躯被赤红雾气吞没,迅速消亡。
凡人不可见的这一幕,让他看得心神震撼。
“竟然有人敢焚烧圣旨,不怕诛九族么?这推恩令一下,果然是多事之秋,连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出来了!”岳仲焦虑地来回踏步,越来越压抑不住心头的大火,“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在我治下出了这事,我得受多大的牵连!自己找死,非得连累本官!”
“那方向是……来人,给我速速派人去留安县!”
留安县,刘家隔壁是家姓顾的,十多年的老邻居,三世同堂,正聚在一桌同享天伦之乐。老顾头抱着孙子逗弄,忽然抽了抽鼻子,惊疑道:“怎么有股胡焦味?”
这话在顾家媳妇听来就变了味道,不自然道:“奴家这次可没炖糊了菜……”
老顾头二话不说,扔下孩子就冲出院堂,望着刘家冲天大火目瞪口呆。紧随而出的一家子,也都看呆了眼。
“快,快救火!”
“可这,”其余人面面相觑,却是迟疑,顾家媳妇大着胆子提醒道:“这是那刘将军家……”
“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老顾头一阵火大,怒骂道:“他家的事我们不管,但这火快烧到咱们家啦!”
众人才惊醒,慌忙打水撒灰。
周围几家也是忙乱一团,各自努力阻挠火势向自家蔓延,却没人去救刘家的大火,更没人想去救刘家火灾里的人,至多望着冲天火光感叹一句。
“刘家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这场火下来,怕是彻底完了……”
留安县正街,北角的浓烟引起了行人一阵骚动,“这么大的火,好几年没见了!”
“希望衙门来得快,不然得烧多少家?死多少人?”
议论纷纷,一个人群中快步前行的老者,被越来越多驻足观望的人堵住,心里突然涌现强烈的不安,也扭头望去,顿时呆立当场。
“那个方向,可别惊扰了少爷!”何伯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事,转身朝家大步飞奔。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热气逼人,书房到处成了焦炭。其中有个蜷缩着的瘦小人影,衣物头发早已烧焦,皮肉吱吱作响。烧了圣旨,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情,虽然清醒了片刻,但也懒得再折腾了,刘恒没有后悔,只是很多事情,到了也想不通。
他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燃烧的眉目定格在极度痛苦的表情,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仿佛临终前对这世界的最后一声质问。
“为,什,么……”
他这短暂的一生,并没有为奸作恶,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追逐着希望和改变,只为过上更好的日子,难道这也有错?如果这也有错,那世人皆错,为什么惩罚的只有他?如果没错,为什么又要剥夺他所有的希望?
到死,他也不明白。
嗡!
像是钟磬轻鸣,在到处噼啪作响的大火中十分突兀,一道绿光倏然飞起,悬停在刘恒焦尸上空,竟像是一卷打开来的书卷化成的光影。
为什么?
刘恒死前的质问似乎再次响起,绿光大亮,在这片红得扭曲的炙热世界格外刺目,又像是火越烧越亮。书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方方正正,极为漂亮,却没人认识都写了些什么。
为什么?
嗡!!
嗡鸣声愈发尖锐,书卷的近千字,每个字骤然炸散,成了成千上万细小的竖和圆,似是仙人的符文,玄妙而细密,形成某种无人能知的东西。
为什么?
嗡!!!
一个竖,骤然跳动变成了圆,这像是个开端,所有符文飞快地跳动,在竖和圆之间来回变动,每一刹那,似乎都在展示着某种汪洋大海般庞大复杂的内容。
这古怪的光影,某一刻突然定格,绿光爆炸了开来!
剧烈的爆炸,绿光如薄雾,瞬间笼罩整个留安县,又猛烈的向更远处扩散,何等壮观!
绿雾里,心急如焚的何伯在门口摆出猛冲进门的架势,却一步步倒退。顾家媳妇泼出的水,在半空成了晶莹的流光,又重新收拢在木桶。
火势迅速收缩,书房里那具焦骨生出筋肉,脏腑,皮膜,毛发!
咚!
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刘恒起身,一个个书架从火堆中竖起,一卷卷书自行飞回书架,继续整齐的罗列。大火,小火,变成火苗,烛火飞到刘恒手里,放回书桌。
连圣旨,都凭空浮现!
时间,竟然在逆转!
死而复生,逆转乾坤,这是何等惊悚诡异的事?
又是多么神奇的力量造就了这样的奇迹?
扑倒在书桌上的刘恒紧捏圣旨,满口酒气睡得昏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醉倒了。唯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尖叫,他额头有一点绿光,乍现后无踪。
街上行人继续游乐,何伯在繁华人群中顿足,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怎么有些恍惚?”
他扭头朝家望去,夜色下点缀几颗灯火,毫无异常,于是自嘲道:“真是老了,倒有些不安,等办完了事得快些回家。”
普通的身影融入人群,再也找不到了。
邻居顾家,依旧在院堂其乐融融,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相隔数百里外,州府岳仲的书房门被猛然撞开。
“老爷……”
岳仲朝冲进来的俩个下人蹙眉,不悦道:“连我定下的规矩都敢不尊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说话声不重,两个下人却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倒,连声认错。
“待会自去夫人处领罚。”岳仲望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道:“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一听这话,左边略瘦的下人立时瘫软在地,右边又高又黑的,也是一个哆嗦。
冲进来前二人就在挣扎,因为老爷有规矩,他在书房时,没有天塌地陷的大事都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否则必交给夫人处置。而夫人的手段,吃过苦头的没人不怕,没吃过苦头的,一样闻之色变。
但听到老爷招呼,他们又不得不进来,如今老爷突然变了脸,实在让二人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地磕头讨饶。
“怎么回事?”但见两个冒失下人半天不说话,岳仲有些怒了,加重了口气,“先说事!再耽搁……”
又高又黑的下人一颤,急忙解释道:“我们本在外头值守,却听见老爷在屋里大喊来人,生怕老爷出了什么事,我们就,我们就……”
“恩?”岳仲的视线终于从书卷抽离,闻言一脸惊异,“我在屋里大喊来人?我明明在看书,何时说过这话?”
他凝神打量二人,只见两人都是满脸委屈,都快哭了,不像是作假,心里的惊疑便越来越重。
“岳浑,你最老实,你告诉我,都听到我喊些什么?”
“听老爷刚才似乎发了大火,大喊来人,给我速速派人去留安县,我们就冲进来了。“
“派人去留安县?还速速?”岳仲但见另一人也在连连点头,只觉如天方夜谭般,惊奇得无以复加,不禁蹙眉沉思。
以他的修为,世上很难再有什么东西,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影响到他,甚至改动他的记忆,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温习,动都没动过,更别提发火叫嚷了,是两人在撒谎?
这种可能最大,但……何苦来哉?
想骗过他这替天子牧守万千子民的强者,难度可想而知,尤其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明明知道擅闯书房的下场还这么做,就像是在故意找死,还两个人一起?
如果两人说的就是真的,他们被谁人陷害了么?
周围百米的任何动静,不可能逃过他的感知,想要陷害两个下人,这幕后黑手的本事,简直多此一举,也不可能。
倒是,似乎在温书时我有一会儿,恍惚了?
沉思半响,他淡淡道:“行了,都下去吧。”
“是!”忐忑半天的二人这才起身后退,临要出门,刚要松口气,却听书桌后面轻飘飘传来一句话,“家法不可免,记得去夫人处领罚。”
俩个下人顿时哭丧着脸,暗道今夜这无妄之灾,还是没逃掉。
“奇怪,奇怪……”
房门紧闭后,岳仲还是在想这事。
无人说谎,他又全然不知,简直……奇了!
说来也奇怪,奇异的竹卷虚影那时光倒流的诡异能力,只够影响一城,根本无法顾及到相隔数百里远的太守府。但从太守岳仲叫人到两个下人冲进门,相隔只有短短片刻,可强如太守岳仲竟都被波及,“圣旨被烧”如此滔天大祸的事,都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就仿佛,与这场大火有关的人、事甚至人的记忆,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悄然抹去,连堂堂太守也不能幸免,可见这奇力之威!
“梦哉,幻哉,真真是一桩奇事!”
苦思良久不得其解,岳仲豁达一笑,提笔写下,“难怪老师推崇难得糊涂,世间多奇事,庸人自无知,连我都未能免俗。如此奇事,以我的能力显然已经无法探究,自然只能‘难得糊涂’。老师如今的境界,借这奇事,终于让我窥见一斑,也算一件奇缘,值得一记!”
“至于‘速速派人去留安县’……”岳仲提笔一顿,蹙眉沉吟。
第五章 梦和少女
“我,我是谁?”
鸡鸣破晓,刘恒醒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头疼的厉害,比小时候第一次沾酒后的那次宿醉还要难受。他睡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瞪大了双眼,脑海一片混乱。仿佛思绪被爆炸成了无数的碎片,根本无法正常运转,企图强行思考,就痛得像是脑袋要裂开。
绝不是因为喝醉酒,而是他好像,似乎,是做了两场梦,头一个梦见自己放火把自己给烧死了,另一个更离奇,却真实到他醒过来都无法分清,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在才是在做梦。
醒来后,梦忘了很多,但还隐约记得不少。
后面那个梦里,他不再是刘恒,在一个离奇的世界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世界,有跑得比神骏更快的四个轮子的铁车,有无数平直宽阔的路在广袤大地上宛如蛛网。
城市能大得足够让上千万人安居乐业,一栋栋高耸入云的高楼广厦,还有难分昼夜的光明,千奇百怪的美酒佳肴。
如鸟的大铁器竟能带着人畅游九霄云上!
两块薄板,能让相隔千万里远的人直接对话!
更大的铁板,则像被施了传说中的仙家法术,能看到细小人儿在里面载歌载舞或悲欢离合,却都栩栩如生。
所见所闻,刘恒回想起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但冥冥之中,又仿佛这世界自有支撑它存在和运转的道理。
他就在这样一个世界啼哭出生,快乐长大,经历少年的烦恼,青涩的初恋。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都忘了,唯一还记忆犹新的是,他竟独自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仰头望着苍穹,木然的脸上两道血泪,似乎在无声地朝天发问。
……
“为什么?”
……
“为什么?”
……
“为什么?!”
……
麻木、绝望、痛苦到了极致的感觉,更多的却好像是对什么事物的愤懑,总之是刘恒还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所经历的桩桩件件是如此真实,致使刘恒醒来半天,都难以分清他究竟是谁。
“周子梦蝶?还是蝶梦周子?”
周子是上古文圣,这典故说的是周子一梦,梦中成了蝴蝶,在天地间飞舞畅游,惬意自在,醒来后竟分不清是他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周子。
刘恒的经历,和这典故如出一辙。
“我是……”刘恒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觉得自己变得真实起来,“不管这是梦还是现实,我现在就是刘恒。十一岁过半,曾是顾北侯嫡传后人,昨天接了一纸‘推恩令’,被贬为平民,只能等着饿死的可怜人。”
他没发觉,醒来后的他似乎突然变了很多,连说起昨天遇到的惨事,都带着调侃的口气。昨天还觉得痛苦近乎绝望,此刻回想起来,居然看开了,好像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不再借酒消愁,将手里圣旨拿起来看了看,随手扔在一边,刘恒竟突然感到浑身的轻松。
“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改不了。但我还活着,不需要再扛什么重振家世的重担,我一样还是神童士子。”自语到这里,他又是调侃的笑,“本事没丢,人活着,这就够了,而且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活。我不该因此而甘于平庸,属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刘恒的思绪,门外正是何伯低缓的声音,“少爷,早膳刚好,该准备去上学了。”
“来了!”
回应一声后,刘恒起身出屋,朝何伯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一如平日的清晨。他洁面净牙,洗发扫衣,打理妥当后吃了早粥,拿起后四卷就要出门。
昨夜回来见刘恒喝了大半坛子酒,醉倒在书桌前,把他抱回房时还担心。现在看到刘恒一切如常,何伯最后一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老脸重现笑容,收拢碗筷时不忘像每天清晨那样,追着他的背影高喊一声。
“少爷,好好读书!”
“哎!”
刘恒干脆答应,快步出门,心里却不免有些愧疚,真不知何伯以后知道他今天的打算,会多么失望,生多大的气……至于现在,能瞒一时算一时吧。
清晨的小巷行人稀少,刘恒独自快步的前行,在即将转上长街的巷角,他不自禁地,偷偷把目光转向了临街的铺面。
边角有云纹的素青深衣,淡雅清秀,双平髻下是一张秀气轻灵的青葱俏脸,少女此刻小脸微红,正吃力地挪动杂货铺门面的一块长板。
朝阳映照下,少女的肌肤,竟仿佛白嫩得能透出微光来,那种充满活力和生机的美,刹那间实在夺目逼人,看得人都呆了。
漂亮!
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真不知道再长大些,会是怎样的祸国殃民。
她叫杜姑娘,不是姓杜名姑娘,是自打半个月前,她来街角开了这小间杂货铺,就只让别人这么称呼她,至于她的真名,没人知道。
大半个月,多少人拐弯抹角打听,却连人家打哪来的都没问能出来,一口的官话,不带半点哪的口音,清脆如铃甚是好听。人们不禁佩服,小丫头不仅人长得漂亮,也够精明的,谁也别欺负她年纪小就想忽悠她,反被她戏弄了的倒有不少。
她的到来让平静的小县城北,很是掀起了一阵波澜,每天来买东西的人不少,但来说媒的却是更多。
人好看,平素小县城里谈论的美人们,和她一比,哪怕涂脂抹粉也显得皮肤土黄,穿金戴银却更显得土气,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好像小仙女一般。
多少少年提起她见到她,没说话脸就红了。长辈们看中的是精明,会管事,这样的女人镇得住宅子,尤其还顺眼,谁不喜欢呢。
每天无数人围着,不买东西又问这问那,没过几天,杜姑娘干脆给了自己生辰八字,把所有说媒的都乐得合不拢嘴,都说杜姑娘是被自己给说动的。但第二天,所有人都嘴角抽搐,再没人敢提说媒的事了。
只因为,这生辰八字实在稀奇,居然和谁家的放一起算,都是克夫,最恨的更又败家、断子绝孙,实在吓人。
人们啧啧惊叹,直说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真有红颜祸水这命的。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命太苦,估计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孤独终老的日子,该怎么过哦。
似乎此刻才想起,杜姑娘再好,可头一条就是来历不明,哪怕不信命的真把她娶回去,不怕日后莫名牵扯出祸事么?
本来嘛,小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打哪儿来,一个小姑娘家孤零零的,自个儿跑到个小县城里开间杂货铺,她父母又去了哪?为什么来?
没人知道,仔细一想,竟处处透着诡异,于是所有人都变得避之不及了。
杜姑娘自己,该做买卖就做买卖,少了说媒的,反而更自在。
这年月,人人对自己的生辰八字都看的很重,不敢错乱,但刘恒总有种感觉,杜姑娘给出来的生辰八字,应该是假的。否则也太蹊跷,有人来说媒,她这么干脆就给了八字,任别人去算,算出来吓死人,她终于落得清静。
一张纸解决了麻烦,估计是最快捷省事的了。
可她就不怕此刻的轻松,影响一辈子么?
别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她却敢想更敢干,刘恒也是事后才猜出了些许端倪,所以刘恒知道杜姑娘不为人所知的古灵精怪那一面,也深深勾起了他的好奇。
谜一样的少女。
可惜平时刘恒专心读书,家里是何伯操持,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触,于是他成了附近唯一一个不“认识”杜姑娘的少年。
但每天上学路过,刘恒和其他少年一样,目光也会偷偷地追逐着那个倩影。
杜姑娘开门,杜姑娘搬来薄木板,抱来一大碗红枣,这是准备晒枣了。杜姑娘撒开红枣,均匀铺开。杜姑娘看了看碗底,自然又快如小鹿般把最后一粒红枣扔进小嘴,似乎是给自己的奖励,还小意地吸吮了一下青葱指尖,小脸满是愉悦和满足……
等等,她是在偷吃吧?还,还吮指头?
刘恒猛地瞪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枣已经属于中等甜品,刘恒和何伯两人,除去读书一个月花费大约二两,拿去买枣仅够买两粒!杜姑娘刚才,等于吃了两人半个月的费用,且杂货铺讲究薄利多销,细算下来,杜姑娘恐怕也吃了自己小半月的利润,实在奢侈得让刘恒震惊。
暗中吞了口唾沫,刘恒敬佩非常,无论杜姑娘开店的本钱是不是她自己的,这爽利和大气,果然不是普通少女可比。
但作为敢改自己八字的少女,做出吮手指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与平时精明老练的样子相比,竟令人心生诧异。虽然,虽然吸吮指尖时的小模样,透出别样的童趣和可爱,也,也挺好看的……
他兴许是看呆了,脚步不知不觉停下,杜姑娘身影立刻一僵,霍地转头,像是这才突然发现周围还有一个人,两腮微鼓又瞪大了眼,和刘恒对视一眼也呆了。
纯净,清澈,这是刘恒第一眼对视的感觉,就仿佛通透宁静的湖水,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刘恒心跳突然就咚咚跳动起来。
心神微乱,该说点什么?
或许,或许这就是我和杜姑娘第一次认识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刘恒心跳得更厉害了。换做昨天的他,只会像是逃命般飞快离开,但今天的他,多了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也变得更加洒脱。
但迎面杜姑娘显然不这么想,她似乎有些尴尬,此刻俏脸微红,眼珠一转,见左右再没别的人,便突然朝刘恒“恶狠狠”的瞪视过去。
这眼神的意思是……
看什么看!;
第六章 半山学堂
看什么看?
刘恒看懂了她的眼语,换做以前,兴许他会被瞪得莫名的心生羞愧,掩面而去,但经历大变后,他心性彻底放开,顿时有些不高心了,心想尴尬的又不是我!虽然你长得是很好看,瞪人时都好看,我也很喜欢看,但不代表我就得让着你!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做出了更认真的神色,庄重答道:“杜姑娘,我什么都没见到。”
这算什么回答?
杜姑娘的眼睛立刻瞪得更大了,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无语。
“嗯……”刘恒又仔细一想,加重语气,再次肃容道:“真的,没看到。”
说完他只觉身心愉悦,转身就走。
是让你别放在心上,还是在调侃你,或许以后还会再提起让你难受?我究竟什么意思,让你自己去猜吧,这样的第一次印象,够不够深刻?
刘恒自己倒是深感满意。
怔怔望着刘恒远去的背影,杜姑娘大眼瞪得更圆了,半响回不过神来,心里一片凌乱,想的却和刘恒全然不同。
这样的回答,只有书呆子才会这么回答吧?
果然是个书呆子么?
竟然是个书呆子!
怎么办?
心里想着别人不知道的事,杜姑娘越来越纠结,越来越苦恼,只觉得整个人生都不好了。
走上大街,刘恒渐渐放慢了轻快的脚步,因为他感觉到今天街面上的气氛,非常不同。才走过三个衙役,侧街又冲出两个捕快,都是难得一见的披甲带刀,神色肃狠,盯住行人的目光如同鹰狼,逐个审视。
是抓犯人么?
留安县地处边境,再北上百里,就能踏上北胡的土地,所以在大夏犯下大罪且想要逃去北胡的犯人,不时会出现在留安县。抓捕犯人的阵势,刘恒从小见过很多次,但像今天这么戒备森严的场面,头一次遇见,还是在刘恒七八岁那会儿,抓捕祸害了景京数十家豪门的千金,震惊整个大夏的采花大盗胡飞时。
然而不多时,刘恒的神色也有了些许凝重,十人一队的兵汉持矛而过,短短时间竟往来了三队,那肃杀之气,似乎让入冬的清晨更寒冷了。
抓捕重犯,也绝对不会动用到军队,这是刘恒从未见过的,显然在这宿醉的夜里,留安县这个边疆小县,发生了惊天的变故。
往来行人行色匆匆,相互间没了平日的寒暄,看过去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
“恒哥,恒哥儿!”
有人小声招呼,正在蹙眉猜测的刘恒循声望去,顿时乐了,心想不用自己瞎猜了,能回答的人这不就来了。
只见这少年身材高壮,和刘恒同样的打扮,但米色长袍被绷得很紧,头扎蓝带子,细眼厚唇,走近前来竟比同龄的刘恒能高出一个头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强行套了件读书人衣服的小武夫。
“大嘴!”
他是大嘴祝,刘恒唯一的同窗好友,见到这熟悉的人,让刘恒眼中的世界变得鲜活和温暖,宿醉后那些怪梦带给他的最后一丝疏离感,终于消失。
走到近前,大嘴祝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刘恒好几眼,才长松了口气,“昨夜里我才听大伯讲起你的事,登时就急了,可大夜里出不了门,把我急的,生怕你,生怕你……”
讲着讲着,他嗫嚅着住了嘴,小心翼翼地观望刘恒的神色。
他大伯是衙门里的牢头,属于县里消息灵通的人物,也是大嘴祝各种消息最大的来源,昨天刘恒家被降旨贬为平民一事,他昨夜里就知道了。
“生怕我什么?”听他话里真挚的担忧,刘恒心里一暖,笑的轻松,“生怕我想不开悬梁自尽了?”
见刘恒神色自然,大嘴心里终于安定,一笑后又郑重看着刘恒道:“恒哥儿,可不是开玩笑的,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真怕今早就见不着你了。”
他说得动情,刘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嘴,这事以后,我算是想明白了,人活一世,甭管遇到什么事,活下去就还有希望。你放心吧,从今以后,不一样了。”
“对,对,你就得活,而且活得更好给所有人看!”大嘴激动地握紧拳头低吼,片刻后又有些好奇地打量刘恒,总觉得这位好友经此一难,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憨厚笑道:“你这话和我爹的口气差不多,我爹说了,人没事就好,天塌的事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不然我怎么是你恒哥呢!”刘恒得意笑道,转而又问起之前的事,“对了,今天街面上这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这事……”大嘴祝挠头苦恼,说得吞吞吐吐,“我大伯说八成和你……”
他面色突然一变,猛地扯住刘恒,焦急道:“恒哥儿,你回去吧,这几天都别来学堂了,我帮你请病假!”
“都快到学堂门口了,你怎么……”
已经能见到不远处的学堂大门,匆匆前行的同窗们,刘恒只觉得大嘴祝闹得莫名其妙,一扯袖子却没扯动,再瞪向突然闹腾的大嘴祝,一转念头终于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不由得沉默。
他们是学堂里的两个“异类”,大嘴是因为他的身材和出身,而刘恒则更复杂。
他出身清贵,其实只是空有个祖上蒙荫得来的“奉恩将军”的荣职,看似尊贵远超同窗,但家室早已落魄到清贫度日,使得他上不能和权贵子弟交往,寒门同窗也不愿和他有关系,只能被孤立。
二来,刘恒虽然低调,可心性聪颖,从入学起就显现出了不凡。哪怕他听从何伯的话故意藏拙,也依旧步步高升。留安县最好的半山学堂,他以十一岁过半的年纪,与十三岁左右的师兄们一道快要结业了。
这样鹤立鸡群般的特殊,只能更让同窗们和他疏离,毕竟谁也不愿做别人的陪衬,只有大嘴是个例外。
可兴许是因为刘恒的优异让人嫉妒,所以刘恒平时沉默寡言,但大多数同窗在提起他时,总听不到几句好话。
尤其是这关口,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家世里唯一能拿出来提一提的身份,都被圣旨剥掉,更注定了他刘恒这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表现得越好越成了个笑话。
今天,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平时还会隐忍的大部分人,恐怕都会跳出来针对刘恒放肆奚落。既然没了身份的顾忌,又不需要去怕刘恒将来会飞黄腾达后遭到报复,那些同窗肆无忌惮下,会说多么难听的话,可想而知。
大嘴真怕刘恒受不了这种磨难,干脆让刘恒避一避风头,躲几天再说。
“恒哥儿,我没别的意思。”
大嘴挠头,牵强笑道:“咱不是家里才出大事么,你心境不稳,不如回家休息几天。再说你都快结业了,要我说啊,这狗屁学堂都别来了,你也没什么能学的了,干脆等伍先生写好举荐信,你直接奔立乾省城去最好!”
直到这时候,大嘴还照顾刘恒心情,不提真正原因,想方设法用别的理由,想把刘恒劝回去,真情实意实在让刘恒没法不感动。
能有这么一个好友,足矣!
“大嘴,我明白。”刘恒深吸一口气,定定望向这个壮实憨厚的少年,“圣旨压不倒我,这些人的流言蜚语,我更不会放在心上。”
说完,他平静神色,继续前行,刹那间一放即收的自信,让大嘴都震得呆立原地。
身为好友,大嘴祝偶尔也能感受到刘恒的傲气,但刘恒通常将其深藏心底,让自己表现得像个书呆子,平平凡凡。可是今天,这种傲意竟仿佛出鞘的剑,再也没有刻意隐藏,才一出鞘,已然夺目逼人!
“恒,恒哥儿……”大嘴祝怔怔望向那坚定前行的瘦小背影,回想方才那明亮几乎刺眼的目光,真的感觉到,他的恒哥儿,再不是从前那个恒哥儿了。
这一卷圣旨带给恒哥儿的转变,远比他想象的深,让他脑海猛地浮现一个成语。
潜龙出渊!
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准确形容他的感受。只是这转变是好是坏,大嘴祝很难分清,让他再难猜测恒哥儿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可他隐隐觉得,今天的学堂,八成要出大事。
黑瓦白墙,门堂敞亮,似乎能让每个到这里的人都变得沉静,闻着隐约墨香,心静如水。
这就是留安县最好的学社,半山学堂,连周围几县的富贵人家,都会慕名将子弟送来读书,可谓闻名遐迩。然而今天,半山学堂门口,随着穿米色长袍的读书郎越聚越多,竟有些喧闹起来。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有学生义愤填膺,“我留安县安居乐业数十年,从来没发生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你们说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连,连御使都敢杀?”有少女小脸苍白,似乎还在觉得害怕。
迎风听到传来的吵闹声,刘恒浑身一震,也被这不可思议的消息震撼得呆立当场。
御使,最近来留安县的应该只有一位,昨天来宣旨那个阴狠毒辣的太监,居然被杀了?
一瞬间,他心里也只有一个疑问在反复的回荡,真的假的,不可能吧?真有人敢杀御使,真有人如此目无王法么?
难怪,难怪连军队都惊动了,比起这个,数年前那位震惊朝野的采花大盗胡飞,又算得了什么。
第七章 有种放学别跑!
“听我二舅说,是死在城外十二里的官道上。连带八位官差和御使大人,都是被一拳打断脖颈,身首两分,绝对是高手所为!而且那御使的脑袋,被人插在车顶上,怒目睁圆,死相恐怖至极!连衙门当差二十几年的张捕头,见到那景面,都给当场吓瘫在地!”
刘恒怔怔出神,虽说他恐怕是这城里最恨那太监的,要是他有如此强横的武力,说不定也会忍不住动手泄恨,但显然不可能真去杀人,他也没这份本事。然而骤然听闻太监的死讯,还是如此凄惨横死,不免有些不寒而栗,有些不知所措,心底更被深深的触动了。
他是叫,是叫黄柳吧?一个堂堂御使太监,真就这么被杀了?
是谁杀了他?
“以武犯禁!”有头戴方巾的少年,怒道:“这些武人都是莽夫,从来不尊王法,真敢捅破天!”
也有人在幸灾乐祸,“你看,县尉家郑老二,县令家李老幺,今儿都不来了,以后来不来,估计也玄!这两家都摊上大事了,老爷子的乌纱帽估计保不住咯,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嘚瑟!”
“还有那谁!”
有人接口,眉飞色舞地道:“咱们县里唯一的那位小将军,嘿,听说御使就是来宣旨,贬他为平民的,看他以后还傲什么傲?”
“他更跑不了!御使大人在咱们县外惨死,绝对和他有关,你们想想啊,御史大人来咱们县唯一的差事,就是去他家宣旨,因圣旨而迁怒御史大人,拦路仇杀,是不是?!”
“不会吧?”也有人惊疑,“听说他家里就一个老仆人和他,一老一小,谁能有这本事?再说,也没这胆吧?”
“这是断了他的路,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自己动不了手,也定是花钱雇人动的手!”
“照这么说,是他没跑了?”
“你没见也没来么,指不定啊,现在正大牢里头蹲着呢,隔日押送京城,秋后问斩!”
“我平时就看不得他那样子,都不带搭理人的,以为自己多厉害呢,像是谁都看不起一样。现在好了,哈哈,以后去阴间厉害去吧!”
“咳咳!”
众人正说得起兴,有人无意间回头,正见到刘恒相隔不远,差点没吓死。缓过气来,顿时一阵尴尬,连忙咳嗽提醒同伴,“别说了,人来啦!”
于是刘恒一路行来,仿佛成了消音之物,走到哪,哪里就突然寂静,只剩下各色异样的目光朝他扫来扫去。
有冷笑的,有嘲讽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鄙视的,刘恒在此刻收到的注视,足够他回味一辈子的了。然而刘恒自己却面不改色,像是全没放在心上,继续淡然前行。
说他不搭理人的,还真没说错。曾经小时候,他还喜欢交朋友,但所谓的聊天不是对他调侃似的嘲笑,就是泛着酸味的讥讽,这样要还能做朋友,等于给人当傻子玩,刘恒自觉没这么贱!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清楚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何必怕别人污蔑?要是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不是早被骂死了,就是早该被气死了,所以他也早已习惯,用无视来面对一切。
爱说就说去吧,又不能让我掉二两肉。
“哟!这不是刘将军么?”
正要踏进学堂大门,数个身影牢牢堵在刘恒面前,居中那瘦白书生阴阳怪气地道:“居然还想读书呢,要我是你啊,现在就该自觉点,去牢房报到吧!”
周围他的同伴,顿时起哄般哄堂大笑起来。
带头的瘦白书生,是左县尉的二儿子,赵景。此人算是学堂里一个小霸王,读书也有天份,才十二岁出头,就与刘恒一样即将结业,然而平时有刘恒这珠玉在前,先生们大多偏爱刘恒而很少关照他。
刘恒清楚,赵景对他早就嫉恨在心,平时因为他头顶一个奉恩将军的头衔,才没有牵扯。如今不同了,刘恒成了平民,更牵连在御使被杀的大案里,而赵景老爹的顶头上司县尉,也受大案牵连,县尉一倒,身为左县尉的他老爹,最有希望扶正。零零总总,使得赵景第一个跳出来的事,刘恒早有了心理准备。
赵景平时就明里暗里刁难刘恒,挤兑刘恒,刘恒通常选择忍让和退避,懒得和他计较,可今天被人堵在学堂门口,当着所有同窗羞辱,实在过分。
“所以你不是我。”
赵景一愣,因为这是刘恒第一次回应他,而且那平静的直视目光,竟让赵景觉得格外刺目。回神后赵景立马恼羞成怒了,这是什么眼神?都快入狱的贱民,居然敢这么公然对抗他了,以为你自己还是大将军么?原来还是将军时都忍了,如今不是将军了,却来扫我的脸面,简直反了天了!
要是不狠狠打压,以后我赵景的名号在学堂不是成了笑话?
“嘿,我当然不是你!”赵景狞笑着,“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一个快入狱的穷书生,你也配和我比?兄弟们,咱们今天帮衙门做回好事,把他押送牢房!”
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真要这么狠么?
不止周围同窗们个个目瞪口呆,连赵景的“兄弟们”一时都回不过神来,不过很快,人人都回味过来其中的玄妙,同窗们没人想插手管闲事,都是嬉笑着看热闹,赵景的兄弟们却都兴奋了起来。
“得了,动手!”
五六个人摩拳擦掌,撸起袖子,将刘恒围在中间,当然是“押送牢房”前还得教训一顿。
刘恒小脸一沉,也没想到如今的赵景能嚣张到这地步,敢当众在学堂门口聚众动手要打他,还要把他送进牢房!闹到这地步,恐怕他以后没去牢房,也再没脸来学堂了,成为全县的笑柄,再没法做人!
赵景,小小年纪居然也这么狠毒,一出手就把他逼上绝路!
眼看要迎接一场逃不了的恶战,突然一道人影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沉厚声音愤怒质问道:“住手!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太,太欺负人了!”
“大嘴猪!”
竟有人还真敢跳出来,赵景一看来人,便更怒了,今天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大嘴祝看着高高壮壮,其实屠户出身,自卑得很,学堂里除了刘恒,谁欺负他都不敢吭声的主,现在也敢跳出来管他的闲事了!
“大嘴!”刘恒心里一暖,实在没想到大嘴竟然在这个时候毅然挡在他前面,但嘴里却怒斥道“你真傻么!没看别人都站边上看笑话呢,你来凑什么热闹?快一边去!”
“恒哥儿,”大嘴祝却是不动,“我大嘴虽然不成器,但家里没教过我忘恩负义!你家遭了难,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可能眼看着你受人欺负!”
“要学戏文里,为你唯一的兄弟两肋插刀么?”
赵景气笑了,“既然你这么讲义气,我要好好的成全你!兄弟们,先打断他两条腿,再给他两肋插上刀,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两肋插刀!”
他率先一拳砸过去,突兀间大嘴还没防备好,脑袋后仰险些跌倒,左脸颊立刻红肿一片。几个人紧跟而上,都是下得狠手,才顷刻间,已经把大嘴打倒在地,重响声急促密集。
“怎么没人打断他的手脚?”赵景不悦地质问,原来他“兄弟们”个个脑袋瓜精明,真要断人手脚,总归心里还是有些怕的,没人真傻到自己下死手,此刻被赵景察觉且质问出来,几人都觉得尴尬。
倒有个更精的,“呀,要到上学的点了!为了收拾他们弄迟到了,惹得先生训斥太不值当,要不赵爷,先放过他们,等下学再收拾也不迟?”
赵景闻言一阵犹豫,他本来目的,是让刘恒没脸再来,伍先生推荐去州府立乾城的好事就能落到他的头上,现在要是放过了,刘恒跑了怎么办?但要再耽搁,真迟到了,必然会坏了他在伍先生眼里的印象,使得事情又生出变数怎么办?
左思右想,还是伍先生的印象更重要,反正刘恒已经丢脸了,日后的身份,更没法和他相比,威胁基本不大了……
“刘恒,我知道你有种,有种放学别跑!”赵景激将一句,恶狠狠地留了一句话,匆匆转身就要冲进学堂,“等我放学再来收拾你!”
刘恒使劲扶起大嘴,见他捂着肚子直不起身来,浑身脚印和血污,鼻青脸肿还努力朝他憨厚的笑,他手忍不住地开始颤抖,脸色却越发的平静,起身朝赵景追去。
刘恒后悔,赵景几人动作太快,他后悔自己在那时候竟然被惊呆了顷刻,他后悔自己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让大嘴替他受了这么多的伤!
不少看热闹的同窗们,这时候也都急匆匆进门,路过两人时投来的目光更加鄙夷和不屑。讥笑大嘴的傻,替人受罪,鄙夷刘恒的懦弱,眼看同伴替自己遭打,竟然怕得不敢动了,果然是个只会读书的窝囊废!
“赵景!”
刘恒大喊,当赵景闻声回头的瞬间,他眉头微微竖了起来,正好冲到赵景身后,捏紧的瘦小拳头,冲赵景那张怎么看怎么厌恶的死人脸上,二话不说狠狠砸了上去!
“何必,再等放学!”
第八章 伍先生
呯!
“啊!”赵景一声惨叫,捂着眼眶踉跄后退,另一只眼望向刘恒,只剩痛苦和惊愕。
周围人也是惊呆了,难以置信!这书呆子,居然也敢打人了!而且打的还是赵景!
“景少!”发懵的赵景兄弟们,急忙扶住赵景嘘寒问暖,赵景怒到疯狂,指着刘恒大喊,“打!给我打!打死他!”
几人恶狠狠扑向刘恒,刘恒却是不退反进,对无数重拳狠脚都是不管不顾,只死死抓着赵景一条胳膊,手里牢握住不知从哪找到的书卷,只管对准赵景大腿狠砸。
换做自己遭打,他也不会这么冲动,但刚才打在大嘴身上,也痛在刘恒心里,想到赵景叫嚣要打断大嘴两条腿时的狰狞,刘恒就觉得怒火冲头!
还想打断大嘴两条腿,我先打断你的!
他手里的书卷都是硬竹条绑成,拿在手里和铁棒无异,再怎么被打,他都闷不吭声,使尽全力砸下去。赵景平时耀武扬威,都是指挥别人打人,却没真和人对打过,此刻早惊慌得只会挣扎,听到竹卷狠敲在自己腿上,邦邦重响,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更让他只剩惊惧和恐慌,尖着嗓子大喊,“快拉开他!我的腿,腿啊!”
早有人在努力,想扯开刘恒,但此刻的刘恒像是疯了一样,两三个人居然都扯不动他!生拉猛拽,掰扯,狠揍,都是没用!
“疯狗!简直是条疯狗!”
几人骇然,脑中竟突然浮现起今早的传闻,说是刘恒雇人杀了御使,望着刘恒此刻的疯狂,他们居然觉得这传闻八成可能是真的!连御使都敢杀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要是和这样的亡命之徒结了仇,实在让几人想想都觉得恐惧!
悄然间,他们拳脚看似依旧很重,但成了演戏,再没了开始时的凶狠。
此刻赵景也想起传闻,看向刘恒的眼神彻底变了,他深深后悔自己干嘛要招惹他!连命都不要的人,怕是真敢把他打死在地!和这种贱民换命,太不值了!
“刘恒!刘,刘大将军!”越想越怕到极处,赵景再不敢嚣张,也不怕被人鄙夷了,当场痛哭流涕,朝刘恒讨饶道:“您是侠士,我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但红了眼的刘恒,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根本没听见赵景的哀求,依旧只记得拿竹卷狠砸。
咔嚓两声脆响全场都能听到,但见赵景双腿肉眼可见的变形,从中折断,赵景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倒头栽地生生疼昏过去。围观的人都暗中吞了口唾沫,只觉得触目惊心,竟没人有胆子上前劝住发疯的刘恒,连赵景的兄弟们都在后退,人人脸上满是惊悸和害怕,有女生直接吓哭了,更有人被吓得尖叫不停。
平时同窗结怨,也最多纠集打架,朱大锥这种伤已经算是极重的情况,但下死手断人双腿,都是第一次见到!
好狠!
大嘴也怕了,是怕刘恒真把赵景打死,事情闹大,只有他强忍着全身疼痛,跌跌撞撞跑过来死命把刘恒抱住,“恒哥,恒哥儿!住手!不能再打啦!”
被人制住,刘恒猛烈挣扎,回头朝人怒视,扬起竹卷就要反敲。待看清是一脸焦急的大嘴,他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突然觉得一阵乏力,软软坐倒。
望向昏倒在地的赵景,无意识地抽动,双腿诡异的扭曲,满地血渍尿渍,刘恒一阵沉默。
“恒哥儿,你,你快跑吧!”大嘴低沉地道。
断人的手脚,尤其这人还是县里左县尉家的二公子,刘恒是痛快了,但接下来要是不跑,恐怕很快就会有捕快找来,以赵家在县里的权势,离奇死在牢房都有可能。
“大嘴,你看!”
刘恒沉默后,却没回应大嘴,反而自顾自说道:“平时这些人,都看不起我们,背地里阴阳怪气,可现在呢?你看周围,我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往后跑,他们都在害怕。原来赵景到处欺负人,所以他们也怕赵景,我打断了赵景两条腿,赵景都前倨后恭,好像比赵景更恶,于是他们也怕我了。早知道,我早该动手了,与其让别人鄙视,不如让他们怕我,让我心里舒坦。”
“恒哥!”见刘恒居然还有心思感慨,惹了这么**烦还不急不怕的,大嘴急了,以为刘恒真发疯了,还不跑,留下来就算疯了,也只是死路一条!
“我清楚呢,”刘恒笑了笑,擦拭竹卷上的血迹,“只是打断了他两条腿,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他爹是军伍出身,这种伤只会当是小孩子玩闹,或许还要斥骂赵景丢脸!再者说,我家好歹曾经是勋贵,他爹心里会有顾忌的。你放心吧,只要赵景没死,事情就闹不大。”
听刘恒分析得十分冷静,大嘴也半信半疑,却还是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躲两天,先看看情况好点。”
“他爹要脸面,他赵景也要脸面。”刘恒却是没听,支撑着起身,望向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那些个赵景的兄弟们,扬声道:“快把你们景爷送回去,请大夫,再拖下去人死了,你们也逃不了干系!记得给赵景说,他要还是个有种的,以后直管来找我报仇,我都接着!要是敢找大嘴的麻烦,叫他小心脑袋!”
这场面话,要是之前说出来,只会被人当笑话,但现在却大不一样,那几人听见刘恒的声音都打哆嗦,只在远处点头赔笑,却打死都不凑过来,仿佛连赵景的死活都不顾了。
“先生,先生来了!”
远处房屋有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一脸沉怒地匆匆赶来,身后紧跟着一大群学生,显然是有人去喊先生了。
遥遥和中年文士对视一眼,刘恒深吸口气,转身凝望又慌张起来的大嘴,拍了拍大嘴的肩头,“大嘴,以后,以后好好的……好好的读书。”
留下闻言愣怔了的大嘴,他拍打身上的尘土脚印,勉强梳理头发扎好头巾,朝前迎了过去,端正做礼道:“先生好。”
“好?”先生冷哼,似乎被刘恒这平静的态度气得乐了,指头连点刘恒,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努力平息下来,先生指了几个人,“先把赵景送回去,其他人都给我进学堂,自行温书,谁敢吵闹,我就请他的父母来。”
一听这话,就知道先生真的生气了,谁还敢逗留,哪怕再好奇先生会怎么处置刘恒这狂徒,所有人也只都能乖乖挤进学堂。等几个人小心的把赵景抬走,默不作声盯着刘恒半天的先生,这才朝大嘴道:“朱大锥,你回去养伤,背下第二卷,回来要背不了,就不用再来了。”
“啊?”
大嘴傻了,背书是大嘴最怕的惩罚,比起这个,他宁愿和别人一样,打手心罚抄书,但先生就总是拿这个罚他。平时他早被先生吓跑了,可现在他也顾不得自己,只担忧地望向刘恒,还敢大着胆子道:“先生,恒哥他……”
“加第三卷。”
“恒哥儿……”
“加第四卷。”
“大嘴,没事的,你先回去吧。”不忍大嘴因为自己再遭罪,刘恒也赶忙温声劝道。
大嘴苦着脸,知道自己留下来只会加重责罚,对刘恒根本没用,懊恼地抓抓脑袋,满脸焦虑,一步一回头地挪走。
伍先生真是好先生,书上说的因材施教,对谁都有法子教导,刘恒低着头暗自感慨。
院中仅剩下两人,伍先生顿时厉声质问道:“第十卷,通子谈君子,第一条是什么!”
“回先生,第一条,制怒,第二条,有礼,第三条……”
“我不是考校你的功课!”伍先生言辞更见严厉,“我是问你,第一条,就是制怒,你呢,你做到了么!”
刘恒回想沉思,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今天他不动手,只会让赵景变本加厉的欺负,赵景这样的作为,要被人教训才会有所收敛。要说有不对的,就是刘恒觉得自己没控制好怒火,下手自觉有些太重,但要是制怒了,恐怕不会成为君子,只会被所有人当做窝囊废。
先生教训,刘恒不觉得对,却也不愿直接反驳,他想了想,恭敬答道:“请问先生,前朝李居山先生,算是君子么?”
伍先生因这反问而愕然,皱眉望向低头行礼的刘恒,久久不语。
虽然刘恒说的委婉,但伍先生博学,一转念就明白了刘恒提起李居山的真正含义。
李居山是前朝名士,几乎人人称之为君子,而李居山在后世最出名的,莫过于一篇骂宰相张澜的文章。因二人政见相左,李居山受打压得丢了官,被散播谣言败坏了名声,使得妻离子散,老父被气死,于是有了这篇名著的问世,嬉笑怒骂,反讽调侃,成为流传百世的经典。
而李居山被后世称为君子,竟也因为这篇骂文,无数名家赞颂其的举动为君子之怒,笔发积郁,万世留书。
刘恒提起的意思,是说明君子,也会有发怒的时候,所以他今天发怒,并没有什么错。伍先生一时竟被这聪明的回应,堵得说不出话来,可他皱眉却并不因为这个。
怎么回事?
平时最重师礼的孩子,全学堂最有天份的孩子,乖巧懂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只动手把同窗打断双腿,可见如莽夫般心生戾气,如今被训斥了,竟然还不乖乖受教,反而犀利反驳我?
伍先生不想和学生争执,哪怕辩赢了,也丢掉了师生的体面,可平时最欣赏刘恒的他,此刻对刘恒,已经深深失望。
第九章 谢师恩!
能短短时间想出最合适的回应,小小年纪的刘恒可谓才思敏捷,十分惊艳,可伍先生最不担心的就是刘恒的天赋,最担心的恰恰是刘恒的品德。
从刘恒入学,他就对刘恒抱有最大的期待,关注着刘恒点滴的成长,一直以来格外满意,总觉得自己门下说不定能教导出一位真正的名士来。
然而今天,伍先生知小见大,觉得这个弟子有些变了,隐隐显出一种锋锐的气质。
这是伍先生不能接受的,锋锐,或许武夫需要,文士或者说真正的君子,应该谦逊而有礼,礼重天地君亲师,仁义博爱,却偏偏不需要这锋锐。锋锐如刀剑,刺伤别人,也会伤到自己,刘恒此刻显现的锋锐,显然是陷入了偏执。
怎么会变成这样?
伍先生在沉思,要想扭转刘恒的心思,就得先弄明白,让刘恒变得偏执的原因。
对了,今早便听出,这孩子家被圣旨贬为了平民,就是因为这圣旨么?
不。
伍先生想明白了,不是因为圣旨,是因为刘恒的眼界太小!
如果经历多了大事小事,见过了大千世界的万千风景,他就会明白,圣旨是小事,被贬为平民也是小事,不值得因此变得偏激。同窗的鄙夷和侮辱,也是小事,更不值得为此被激怒,甚至做下残忍的举动。
“居山先生为君子,不仅笔发积郁,更因为他平素风度翩翩,见德思义,崇尚仁和礼,所以先有君子,后才有君子之怒。”伍先生对答认真,“居山先生屡遭迫害,谣言中伤,为君王厌恶而屡下圣旨贬官,不见其怒。”
提及圣旨时,伍先生刻意查看刘恒的神色,却见依旧面不改色,他来不及深思,接着道:“比起居山先生,他因狂风巨浪而怒,称君子之怒,你却因水沟波折而怒,还不明白么?”
“先生是说我格局太小,没见过大风大浪。”刘恒也很聪明,听音知味,“禀先生,圣旨不能让我动怒,同窗的议论不能让我动怒,赵景的侮辱也没有让我动怒。居山先生因老父被气死而怒起,我虽不是君子,但也忍不住好友因我而受欺负。”
是因为情与义?
伍先生听过刘恒的自辩,明白刘恒并非是偏激,依旧条理清晰,因为情义动怒,也符合君子之道,终于对刘恒满意了。
“但你也不该下手这么重!”
但伍先生从不会表扬刘恒,生怕他骄纵,沉吟后提起了别的事情,“这段时间你就呆在家里,把学完,来让我考校后,速速前往州府立乾城找我的先生继续求学。留安县对你而言,已经成为是非之地,不要再逗留了。”
伍先生失望,依旧在为他着想,但想到自己真正要说的话,刘恒不得不强行压下心里深深的愧疚,硬下心来对着先生重重行礼。
“今天学生……是来向先生辞别的。”
“辞别?”伍先生一怔,皱眉后又放松下来,“也对,离开要紧,先去立乾城吧,日后等风波平息再回来补完最后的学课不迟。”
“不是去立乾城,而是不再继续读书了。”
“你说什么?”伍先生这才震惊,完全想不到刘恒会放弃学业,为什么?
“失去奉恩将军的职位,家里已经没有进账,无法供我继续求学,连将来衣食都变得艰难。”刘恒静静陈述,为伍先生解答了疑惑。
为了钱财!
如果是畏难而退,伍先生会尽心教育,但伍先生千思万想,也没猜到学生偏偏只是为了维持温饱的不值一提的小钱,而毅然放弃了大好前程!这让伍先生实在怒其不争!
“你竟如此短视!”伍先生连手都在气得颤抖,“为斗钱折腰,岂是君子所为?若是差钱,只管找我,你给我好好读书!”
“先生,君子不能违圣旨,君子,不能饱肚子,学生不想做君子了。”刘恒拱手,“以先生的钱财供我读书,学生更像是百无一用,这样的书生文章写得再好,也自觉只是个拖累人的废物。”
“不读书,你现在又能干什么?”伍先生气得指头怒骂。
“学生读书,是为了应付宗室大考,继承爵位,如今被贬为平民,再读书又有何用?”
刘恒终于憋不住,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越说越快,“哪怕成为名士,君子,只需一卷圣旨,一样成了废人,读书又有何用?君子若如李居山,我不愿做君子!读书不能有前程,我为何还要读书?!”
“你!”
“你住口!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再没你这个学生!”
伍先生高扬起戒尺,与昂扬的刘恒怒视,“坐井观天,不知世界之大!大夏没有出路,你可以去北胡,可以去百武,甚至去灵原!只要有本事,何处不能一鸣惊人?小小磨难竟让你心生退意,做什么事没有诸多磨难,如此心性,枉我曾经如此期待你一朝成名天下知!原来只是朽木,如何雕琢?”
“北胡策马,百武尚杀,灵原为中土,人杰地灵有百家争鸣。我还知道幽州多灵异,大燕有铁骑,佛国尽佛土,越蛮力擒龙!浩瀚厚土,大夏仅仅只是一偶之地。”
刘恒娓娓道来,“先生,学生早已阅经千卷,可称士子,但依旧强不过圣旨,强不过权势。请先生教我,读书如果真的有用,为何会如此?为何我还会被赵景这样才学不如我的人欺压,为何挚友还会因为我而受伤,为何我连家世都保不住?”
“世界很大,但何处不是如此?读书如果真的有用,以先生的大才,为何也只能缩在这么一个边疆小县里,当个教书先生?!”
最后一句话如剑似刺,深深扎在伍先生心头,他竟无言以对,是啊,如果真的只以才学评高下,他何至于被“流放”到这里只做个教书先生?
然而半辈子的信念,让他拒绝如此刻的刘恒一般,把读书看得如此一无是处。
“十一岁的士子,神童士子,学识广博,好大的本事!伍某的确已经不配做你的老师,更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伍某只是个迂腐老学究,却也羞于听一个曾经的学生来教训我!”
“为了区区铜臭,丢掉文人傲骨,可怜!可悲!可笑!”
伍先生讥讽道:“也罢,你自去吧,你我师生的缘分已尽,以后你……好自为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养活自己,但日后作奸为恶时,别说是我的学生,辱我清名!”
哀莫大于心死,伍先生收起戒尺,背身而去。
望着那萧瑟背影,刘恒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今天说得太刺,伤透了先生的心,如果就这么离别,他会愧疚一辈子。
“先生!”
刘恒对着背影大喊,觉得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喊先生了,格外真挚,噗通一声跪倒。
“不敢辱先生的清名,但能遇到先生,是学生一生之幸!”
咚!
深深叩首。
伍先生背影猛地一顿,却怎么也不回头。
“先生的敦敦教导,先生的恩德,学生藏在心里,此生牢记,不敢或忘!”
咚!
“学生顽劣,辜负先生的期许,请先生……先生以后忘了我这逆徒,为逆徒气大伤身,会更让学生羞愧难当!”
三叩九拜,以谢师恩,如同六年前拜师时一样,但此刻的刘恒却扭头就走。伍先生突然回想起当年,那个稚嫩的小身影也如今天般,恭敬而真挚的叩首拜师,只是当时,那充满灵性的目光,望向书卷是多么的渴求和热烈,近乎虔诚,可今天呢?
读书真的没用么?
“读书若只为功利,本就错了。”伍先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乌压压的苍穹,压抑了很久,突然细雨如丝缓缓而下,伍先生仰头望着,抹了把脸,颤声道:“神童士子的才学,天份也要加上勤奋,可见这六年背后有多么努力。多好的东西,说丢……就丢了,他竟一点不觉得惋惜么?”
“这孩子,这孩子,当年的小不点,转眼也长大了。”
悉心教授了六年,伍先生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最青睐的学生。知道藏拙,有天赋,有毅力,更有大魄力,小小年纪已露峥嵘,但命运多舛,功利心也太重,他忍不住担忧,“真不知他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第十章 武戏班子
屋檐下,刘恒坐在石阶,回想起六年来无数次师授子读的场景,刚才和先生激烈争执的画面,一时心头百般滋味。
冬日的雨,比下雪还要冰冷刺骨,刘恒一个激灵,思绪骤然回转,“干点什么养家糊口?”
“去衙门做文吏不错,最合适的是当师爷,明的暗的进账,撑得起一个小康之家。但这些抢手职位,不知多少人盯着,还得比拼关系和身家。我就更不用想了,有圣旨压着,加上如今因御使被杀的事还没洗脱干系,年龄又太小,谁敢收我进去?尤其身份敏感,敢去衙门,指不定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去商行做记账,去大户当管家?”
“也不错,可惜不知道有没有人敢收我。”刘恒喃喃,见细雨逐渐停下,起身走出屋檐,“先去坊市转转看,找机会吧。”
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刘恒却背道而驰。
……
“煎饼,又热又香,新出炉的煎饼!”
“李记姜面,百年老店!”
“测八字,算运势,定凶吉!”
早市已开,虽然因为御使大案,人比往常少了,但也依旧热闹。卖早饭的,算卦的,卖菜的,卖肉的,兜售药草的,各种吆喝此起彼伏,在冬日里到处热气升腾,喧嚣杂乱。
“要记账的么?”
“哪来的小兔崽子,滚一边玩去!”
“要账房先生么?
“开玩笑,一个黄毛小子也敢来骗人,还没断奶吧?哈哈!”
一家又一家铺子门口,只见有个小身影不断进出,脸上的无奈与苦恼神色越来越重。
“年纪小真吃亏!”刘恒只觉憋闷,进去后被嘲笑几句都算好的,严重的被人凶神恶煞推挤出来,“就没一个慧眼识真,试试本事再说么,我好歹也是神童士子,能找我做账房,你们赚大了,还嫌弃我?都是睁眼瞎子!”
最让刘恒不能接受的,是上一家珠宝铺子,还有一家卖古玩的和当铺,全靠眼力吃饭的地方,居然也这么肤浅,还把他一脚踢出来,什么眼光?咒你们一辈子不开张!
吃了一肚子气,已到中午,刘恒拿出绿色窝头恶狠狠地吃着,还是何伯的手艺香,虽然别家的窝头都是黄色的,他的却是诡异的绿色,但味道更好!
几条街的铺面基本都问完了,没找到差事,刘恒烦躁之余,茫然的四处闲逛。
“青楼?”
站在光面堂皇的三层楼前,刘恒若有所思,突然眼神一亮,“在好几本书里见过,不少名士穷困潦倒时,都在这地方混,写出很多流芳百世的诗词文章,樽酒美人,好不潇洒,想必也是读书人能赚钱的地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早该先来看看的!”
刘恒踏步而入,只见厅堂敞亮,处处华贵辉煌,阁楼上倚栏而立的美人,都是绸缎轻纱,镶金带银……书上没骗我,果然是好地方,一看就不差钱!
浏览一圈,刘恒更是满意。
“哟!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公子这么早就来啦?”才进门,就有头戴相公帽的男子躬身迎来,仿佛熟识一般招呼着,笑容谄媚。
“不早啦。”
提起来,刘恒就遗憾自己醒悟得太晚,“都过了午时才来……”
“是不早啦!”阶梯哒哒轻响,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柳腰轻摇,隐晦地瞪了相公帽男人一眼,才朝刘恒挥洒丝巾,甜笑妩媚地接口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要吃点什么?”
胭脂香味扑面袭来,十分好闻,刘恒有些熏熏然,但立刻努力清醒头脑,四下打量,见到柱子、墙面和梁匾,都有笔墨字迹,各有风采,顿时觉得找到了前辈们在这里发家致富的途径。
“吃过了,做正事吧!”刘恒大袖一挥,自信地道。
这么直接?
这么**?
妇人也惊了惊,但她久经场面,什么样的奇葩都能应付,顿时笑道:“公子稍坐,姑娘们这就来!”
说罢扭头朝阁楼高喊,“姑娘们,快下来待客啦!”
一扇扇雕工精致的门房接连推开,只见十多位女子纷纷下楼,围在了刘恒身边。或笑颜如花,或冷艳或丰腴,或如病娇子,各有各的风姿,阵阵香风,晃得刘恒都有些晃神。
“公子,我们家的姑娘,个顶个的好!您挑哪一位?”
这果然是对读书人最友善的地方,做事还有美人伺候,刘恒对这待遇更加喜欢,随手挑了一个,“就她吧。”
“哎!”
“公子真是好眼光!”妇人笑眯眯地夸赞,其余女子被她挥手打发时的幽怨目光,刘恒都不忍对视,“这位是柳红,我们家的头牌,性格温婉,最会伺候您这样年纪的公子!”
留下的女子身材窈窕,面如桃花,眼波如水正要近身,刘恒顿时不悦道:“笔墨纸砚呢?”
前面这么急,现在又有闲心写写画画了?
妇人一阵腹懑,但做生意就得伺候好主顾,推了推戴相公帽的男人,瞪眼道:“发什么呆呢,还不赶快帮公子拿笔墨纸砚来?”
很快,上好的笔墨纸砚呈上桌,刘恒深吸一口,心道第一笔生意,一定要开门红!
提笔静心,刘恒俯身挥墨,行文如行云流水,字字风骨,一篇刘恒最拿手的诗词片刻写就。
“好!白阳林杏,柳溪卧石,一觉见深秋……好一篇!”
“公子好功力,这年纪有如此本事的,奴家真是开眼了呢……”
“刚中带柔,浑圆流畅,好字,公子大才!得挂在堂厅!”三人赞赏连连,妇人更是立刻指挥相公帽男人去挂字。
刘恒自己也觉得发挥极好,见他们都喜欢,心里也高兴了,这是开门红了,该要个什么价呢?
“柳红,扶公子去房吧。”
女子软软贴过来,就要扶刘恒离开,刘恒急了,钱还没给呢,也不主动提一提,是要赖我的账么?不行,厚着脸皮也得要,“几位,的钱……”
“什么钱?”三人都愣了。
没片刻,两个大汉架着刘恒出门,将刘恒猛扔在地,妇人早已变了脸,讥讽道:“毛都还没长齐,就敢学人家来行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子儿不带来逛窑子,居然还想骗钱,胆儿还挺肥!要不是看你年纪小,先剁了你两只手再说!”
“真是蛮不讲理,拿了我的字不给钱,还把我扔出来,太过分了!”刘恒跳起来,也是惊怒相加。
啪!
被揉成一团的砸在刘恒的脸上,相公帽男人鄙夷道:“什么破字,还不如我写的呢!”
“你,你们!”刘恒气得胸口起伏,何其羞辱,要上前争执但见到两个抱胸的恶汉,只能气冲冲地离开,“嫌我的字是破字?也是眼瞎!等着,日后我再来找你们算账!”
等走远了,一面拍打尘土一面冷静下来,刘恒又有些伤心,“书上都是骗人的么?那些前辈能在这里赚钱养活自己,我怎么就不行?难道是我的方式不对?”
又一处希望落空,但这次刘恒好歹长了见识,明白了到青楼赚钱也是个技术活,没有弄清楚其中的玄妙前,也不用指望这里了。
他想起先生怒骂时那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养活自己”,算是有了切身体会,之前以为会很轻松,但大半天下来他只剩下一个深沉的感叹。
想赚钱,真难!
连他这个神童士子都屡屡碰壁,其他人恐怕更难。
“看来也只剩下策,替人写信写春联了……”这行当认字就行,但只能挣辛苦钱,显不出刘恒的本事,奈何如今没有别的选择了,总要先糊口再说。
就着书篓搭起摊子写好字,“看信写信”,简单直白,算是在街上落脚了。可惜半响没开张,八成也都是觉得他年纪小,就信不过他的本事,谁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连这份钱都挣不到?”刘恒无奈至极。
倒是边上武戏班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叫好声惊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看的兴高采烈,连刘恒都不自禁看得聚精会神。
“好!”
“这是真功夫啊!”
“厉害!
只见横竿上吊着一排铜钱,外圆内方,孔洞极小,相隔十米外是个绿襟少女娇喝,甩手一个小黑点飞出,竟笔直穿过所有铜钱眼,留下一条红线,啪一声轻响撞墙落下。人们定睛一看,居然只是个小纸团,顿时哄堂叫好。
纸团本就难用力,换个壮汉抛出,估计看上去都软绵无力,然而偏偏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纸团飞出迅疾如电,且如此精准,堪称神技!
有精健小伙,单手提起两人都抬不起的重石,如面团般抛起接住,在肩背滚动,简直将举重若轻这词演绎到了极致。
刘恒忽然心头火热起来。
第十一章 求学
武!
这就是武!
家里藏书中,书写游侠列传的不在少数。有少年英姿,千里袭敌而封侯的,有壮士一怒,天下素缟的,小时候只看书,都能令刘恒热血沸腾。
尤其今晨,才听说了御使被刺的大案,都说是武功高手所为,别人认为以武犯禁,但本就讨厌那太监的刘恒,却觉得是千里不留行的侠客。
是啊,为什么不学武?
如果他有一身本事,还怕谁来欺压?投身军伍,立下赫赫战功之后,谁又敢像现在这样公然打压他?至不济也能强身健体,哪会像现在这样求财无路,搬砖挑担,做屠夫或护院,到处都是活计,只要有一身力气,就绝对饿不死。
为什么不学武?
太贵!
宗室大考也分文考武考,所以当年刘恒没入学前,也曾在两条路前摇摆。然而穷文富武,不是说说而已,以他们家的身家,学文已经勉强,要学武连入门都支撑不起,只能遗憾放弃。
哪怕在这小县城,也常听说哪个大富之家为供后辈练武,短短三两年就被生生拖垮,练武的花费有多么恐怖,可见一斑。
刘恒原本也没在这事上多想,但眼前的武戏班子,又重新勾起了他的希望。
但凡是有钱的人家,谁会来街上卖艺?
没钱,但他们依旧在练武,而且均是技艺非凡,走的以武养武的路子,他们能行,我为何不行?
而且才片刻,围观的行人抛下的铜钱碎银子,叮当脆响,收钱的小丫头慢慢叠了两大碗,想必不愁衣食的问题。
望着眼前刀眉汉子执棒,迎面一盆水泼来,他沉喝一声,舞棒如圆,居然将水全部收拢在棒影之中,没漏一滴在地上,随着长棒越舞越快,看得人屏息凝神,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忽而鼓劲顿足,长棒疾挥,水团猛砸在墙面,再看刀眉汉子身上,衣裤,居然都找不到一丝湿痕,顿时又是满堂喝彩。
水至柔,用手都接不住,汉子却用长棒将水玩弄得如此精彩,其中的技艺之厉害,不得不让人叹服。
“这样的本领,也不知要苦练多少年?”精妙绝伦,刘恒此刻设身处地的想,若有所思,“读书,练武,看来做哪一行都得用功,才见成效。”
说起用功和吃苦,刘恒自问不会比别人差,转行练武的心思,终于定了。
“要入门,总得有人带,尤其练武,最讲究技巧,自己瞎练可不行,否则只会练坏了身子。”刘恒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混进武戏班子。
演武也是力气活,没有两个时辰,武戏班子的人们个个神色疲倦,寒冬天里,能见到他们浑身的热气蒸腾,喘息如云龙一般,便开始收摊了。
等人群散去,刘恒起身走过去,还没说话已经郑重行礼。
“见过各位师傅!”
十来人闻声纷纷看过来,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旁边写信摊子的小先生如此客气,是什么来意。
舞长棒的刀眉汉子,显然是班头,迎上来咳嗽一声,朝刘恒笑道:“我们都是武夫,有话请直说便是,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小先生海涵。”
直说么?
“学生想跟师傅们学武,还请师傅们收下我!”刘恒坦然道明。
“想学功夫?”刀眉汉子猛地扬眉,其余人等闻言,脸上却都突然多了一丝怪异的笑容,“别看我们耍得好看,想学会哪门功夫,都得忍得痛,吃得苦。长年累月的练,受伤是家常便饭,而且起码三五年才能初见成效,小先生可得先想清楚了。”
“我不怕苦,也不怕疼!”刘恒面容坚毅地道。
“小先生,既然想清楚了,有些话某家就得说在前面。”
刀眉汉子沉声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会尽心的教,但能学到多少,只能看你自己。努力与否,天赋好坏,都有影响,日后断不能对师傅心生怨恨。”
“明白!”
短短六年能阅书千卷,除了努力,刘恒对自己的领悟力也很有自信,不怕学不到东西。听到班头这么好说话,比刘恒想的要容易太多,让他激动得心潮澎湃,如在梦里。
“恩,这心性,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刀眉汉子赞叹一句,“难得遇上你这么诚心的弟子,拜师的红包,我给你减一半……”
拜师红包?
刘恒愣怔后,心里苦叹,我说怎么如此顺利,原来还是要钱!
“这个,最近学生手头紧……”刘恒说着自己都觉得心虚,但眼见学武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还想努力争取,只能厚着脸皮道:“但学生吃苦耐劳,只要有口饭吃,什么活我都能干!还请师傅收下我!”
没钱?
刀眉汉子也傻了,随后皱眉苦叹道:“小先生,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这行俗话说,教会学生饿死师傅,拜师的钱等于孝敬师傅养老的钱,有了保障,我们才能放心的教你本事。否则教会你,花费无数苦心和钱财,我们自己却没饭吃了,这……”
说的好有道理,刘恒竟无言以对!
眼看学武的机会也卡在钱字上,就此化为泡影,刘恒灰心丧气,转头要离开却还是不甘,忍不住问了一句,“请问师傅,拜师的红包应该是多少?”
“很少能遇到你这么痴心向武的了。”刀眉汉子似乎很感叹,“这样吧,一百两,只需要百两,我就收你入门!”
百两!
这价格高么,对于练武来说,似乎已经十分廉价,但对于刘恒来说,已经变成了压在心头一块重重的石头,让他透不过气来,近乎绝望。
要是能拿出百两银子来,他何至于要辞学,到处找活干?
“哼!没钱也想学武,逗我们玩呢?”看着刘恒远去的身影,纸团穿铜钱的绿襟少女鄙夷道。
“闭嘴!”
刀眉汉子猛地瞪她,随后继续眯着眼目送刘恒离去,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钱,钱,钱!
刘恒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深感受到了钱有多么重要,满脑子被一个钱占据,只觉得心烦意乱。原来这俗世之中,没钱真的寸步难行,想赚钱却是更难。
“钱?”
恍惚中,似乎耳边有人惊讶地疑问,随后耻笑道:“想赚钱还不容易,我真没见过连钱都不会赚的傻蛋!”
“是谁?”
刘恒一惊,没想到世上竟有能听到别人心里话的奇人,还被他遇到了!但他四处巡视,周围根本没人,更不知道这人在哪里朝他说话,实在诡异!
“别傻看了,爷爷在你魂海里呢!”
“我魂海?”刘恒呆了,“魂海是什么地方?我身上哪里竟然还能藏进个活人?”
“魂海……连魂海都不知道,老天爷唉,我是遇到白痴了么?”苍老的声音哀叹,“这么说吧,你呀,等于是鬼上身了,我就是鬼……啊呸!爷爷我才不是鬼呢,你当我是仙上身才对!”
鬼?
刘恒突然遍体生寒,浑身毛骨悚然,遇鬼了!什么时候上身的他竟毫不知情,此刻这么嚣张的跳出来,是不是我离死也不远了?
“仙!给你说了我是仙,不是鬼!还有啊,你小子离死还远呢,遇上我,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注定要走上人生巅峰,成仙称祖,逍遥人间,快膜拜我吧哈哈!”
还是个疯鬼!
这么癫狂的话,刘恒彻底绝望,遇到鬼已经很恐怖了,更何况遇到个疯鬼?估计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仙!”
“而且爷爷也没疯……”感觉刘恒根本不信,苍老的声音也无奈了,懒得再解释,“算了,反正你只要记得,这辈子爷爷都得跟你混了,所以先相互认识一下吧。我呢姓莫,你叫我莫老就行,至于别的,你还没资格知道,就别白费口水了。来说说你吧,姓甚名谁,年纪多大,什么家世,有什么天赋,一样一样来。”
拿这个莫名出现的古怪老鬼没有一点办法,再听到要混一辈子,刘恒立刻果断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回答起来。
“我今年将要十二,姓刘,叫刘恒……”
“怎么不姓叶?!要是姓叶,姓林,多好!一看就是主角!这两家多厉害,单说叶家,什么叶凡,叶尘,叶墨,叶白,叶天,叶无道!还有林家也不差,林齐,林雷,林动,林晚荣,一个比一个厉害!什么只手遮天,掌管鸿蒙,你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刘!”
刘恒自问算是读书极多的人,但疯老鬼所说的大人物,以及什么叶家林家,他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还好你遇上了我,否则单凭你这姓,注定一辈子吊丝……算了,你接着交代。”
很想问问什么是吊丝,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词,一个姓都能挑出不好来的疯鬼,为了不再被借机嘲笑,刘恒决定当做没听到。
“吊丝不知道?吊丝就是你这样……”
“我家世,家世曾经是大夏顾北侯嫡孙,昨天被圣旨贬为平民。”刘恒果断打断,奇怪的是此刻说起这桩惨事,竟心平气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心里并没什么波澜。
“昨天?原来是这样,我说呢……”苍老声音嘟哝,也不跟刘恒解释什么,“也就是一穷二白,还麻烦满身,说你的天赋吧!”
“天赋?”刘恒苦思,“我在学堂名列前茅,自己阅经千卷,能称神童士子,这个……算不算?”
有了今天的经历,原本自豪的天赋,堂堂神童士子,此刻说起来,刘恒竟有些心虚了。
“学霸?竟然还是个学霸!”苍老声音突然高亢,哀叹道:“看来要不是遇到我,你这辈子是真没救了!”
学霸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刘恒再生疑惑,很快琢磨估计是神童士子的别称,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词。本要反驳,可想起这一整天的遭遇,他不觉也哀叹了一声,发觉自己真是一无是处,毫无天赋可言。
“你赚钱想干什么?”苍老声音思绪跳跃极快,突兀问起了刘恒最挂心的事情。
“赚钱,学武。”刘恒闷闷地回答。
“总算对了!”
苍老声音莫名感叹,随后格外自信地道:“有我在,想赚钱还不容易,你就说想赚多少吧?”
第十二章 小将军
“要是能赚到一百两……”刘恒顺嘴道,惊醒后又嘲笑道:“你又吹牛。”
赚钱要这么简单,他打死都不信。
“哼,赶明要是得手,以后你管我叫爷爷!”苍老声音叫嚣起来,“行啦,明早出门记得换套衣服,这事就交给我了!”
已是傍晚,到处炊烟袅袅,各家饭菜的香味勾得人食欲大增,街口杂货铺早已关门,和刘恒往常回家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
小巷的尽头,迎面大门敞开,一个襦裙少妇立在门前,笑容温婉迎了过来,刘恒愣怔了一下。
“娘亲!”
“又去哪疯玩了?”少妇视若未见的和刘恒擦身而过,细心替刘恒身后的孩童拍打身上尘土,嘴里埋怨道:“一家人都等你吃饭呢,也不知道快些归家。”
转头正要见到刘恒回身看了一眼,两人都觉得尴尬。毕竟是十多年的邻居,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撞得这么死了,再装作没见到实在说不过去,刘恒索性率先拱手,“顾家婶子。”
顾家媳妇微微屈膝,低头道:“见过小将军。”
平时都是这么古怪的称呼,然而今天却让刘恒听来有些触动,心里暗叹一声,已经不是小将军了。
这事情,他也懒得和别人解释,于是笑了笑,“婶子客气了”,转身离开。
“小将军?娘亲,他的名字好古怪,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孩童才四岁,牵着顾氏的手,好奇望着刘恒背影,“那我该叫他小将军哥哥吗?”
本来脸上还有些怜悯之色的顾氏,闻言却神色一变,拉着他快步回家,徒然厉色训斥,“不知道的别瞎问,我不准你和他说一句话,不然打烂屁股,听到没有?”
莫名遭了骂,孩童被吓到,扑进迎来的爷爷怀抱,一瘪嘴哇哇大哭。
左走几米,一段长着青苔的灰褐色石墙中间,掉漆的陈旧木门,这才是刘家,往常这时候何伯会在门口迎他,今天不见踪影,门却是大开。
才进门,就见两道锐利目光霍然盯过来,刘恒心里一紧,“官差上门了!”
不知道是昨夜御使太监被刺的大案,还是赵景家搬来的救兵,或者两者皆有。
“来得正好,老实交代!”
院中石桌,何伯被挤在当中,两个官差大马金刀而坐,离鞘的雪亮长刀横放在桌上,让这声朝刘恒恶狠狠地喝问,更增添了很多威势。
换做是普通孩童,或许早被这下马威吓住,但刘恒自然不惧,还要故作惊奇地反问道:“交代什么?”
“我们接到了线报,御使大案正是你们家含愤雇人所为,速速交代清楚,免得死前,还得受皮肉之苦。”
原来是这事,刘恒心里更坦然了。这话里都是审案惯用的手段,暗示、诓骗加上威吓,其实刘恒一听就知道,还想诈唬人,说明官差目前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无非是例行公事排除嫌疑来了。
“御使被刺的事,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刘恒一脸委屈,“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也早没了亲戚,要雇人做这么大的案子,得花多少钱?我们家哪来这么多钱,再说也不敢啊!光听听我都害怕,不会牵扯到我们家吧?”
“这可说不准!”
刘恒说的都是实话,两个官差也知道御使一路来,前面已经宣了好多家的“推恩圣旨”,很多大富大贵的人家这次都遭了难,得罪的贵人太多。所以事情虽然发生在留安县附近,但离得最近的刘家,人少势弱,反而嫌疑最小。
又恐吓两句,让二人严禁出城,两个官差施施然而去。
“这事到此,算是过去大半了。”刘恒心里松了口气,起身去关门,隐约听到门外官差随口的闲聊。
“我看那孩子不简单,遇到我们也一点不慌乱,这年纪如此镇静,我还头一次见。”
“毕竟曾是勋贵,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多些见识也正常。”
“倒也是,听说临县富将军家才摊上**烦了……”
“那些杀才这次单靠吃富家就发了横财,可惜咱们县这刘家太穷,显然榨不出油水来,不然我们也来回折腾几次,就够吃一辈子的……”
刘恒听得惊出一身冷汗,头一次知道,原来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
这事情,果然牵扯得极大,幸好和他们家应该沾不上关系了。
“真是狗屎运!”苍老声音嘟哝,刘恒也懒得理会他。
“吃饭吃饭。”何伯笑眯眯地张罗饭菜,根本没把官差进家的事放在心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依旧是加了野菜的稀粥,想到日后的窘困,刘恒再没有说挑剔的话。反正哪怕是稀粥,何伯做的也好吃,入口滋味丰富,回味悠长。
“今天去学堂没发生什么事吧?”
“恩恩,都挺好的。”刘恒大口喝粥,含混地回答,心里犹豫是否把辞学的事坦白出来,但怎么也不愿伤何伯的心,只能违心说了谎。
何伯应该没想到刘恒会骗他,所以被刘恒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这米,这菜……”苍老声音突然出声,感慨得莫名其妙,“还是勋贵人家啊!”
刘恒听的不是滋味,只觉得疯老鬼在冷嘲热讽,根本就不答话。
迅速吃完饭,刘恒立刻溜进了书房,因为看着何伯总会觉得过意不去,还是尽快避开心里好受些。
“行了,别人都是从娘胎里开始打根基,你这年纪才像学武,已经偏老,差别人太多,只能靠勤来补拙了。”苍老声音催促起来,“别耽搁,你身子骨太虚,先一百个俯卧撑练起。”
“你也懂练武?”刘恒怀疑加嘲讽,“俯卧撑又是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学武……”
苍老声音毫不留情地耻笑刘恒的无知,不耐烦地开始教授刘恒从地上撑起身子来的动作,刘恒只觉得古里古怪,根本搞不懂要做来干嘛,倒好像被老鬼当白痴耍了。
“这,这算哪门子练武?有什么用?”
刘恒颇有些恼羞成怒,就要起身,却听苍老声音冷笑道:“做十个你就知道了。”
想了想,反正左右没事,至多也就是被耍得更狠,刘恒也就照着做了,但没想到才五六个,他就感到自己双手仿佛僵木了,再也使不上劲。
“真够虚的!”老鬼开始尽情嘲笑,“就这还想学武,底子太差,和残废差不多!”
“果然有些古怪。”刘恒趴在地上喘息,“什么东西都是越用越活,我平时忙于读书,什么活计都不沾,身体的确荒废太久。这动作应该是练身体的力量,用来强身健体,应该有点道理。”
想到这里,他继续强撑着做了下去。
“对咯,万丈高楼平地起,要想学好武功,身体强壮是前提。看你的状况,今天都减半……谁让你休息的?每十个才能休息一次!”
有老鬼的监督,刘恒不断在战胜自己的软弱。
“还有蛙跳!练腿力的!”
……
“接着仰卧起坐,练腰的,五十个!”
……
“最后扎马步,锻炼你身体的稳固性!”
扎完马步,艰难回到床上,刘恒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浑身都指挥不动,又仿佛被人狠狠收拾了一顿,无一处不酸、胀、痛,难受得厉害。
回想锻炼的时候,身体的难受一次又一次刺激着他放弃,内心里一次比一次剧烈挣扎,放弃就是输给了自己,而每次坚持都是一次胜利,这经历让他心神愉悦,也隐隐有了感悟。
“这是,一直和自己在战斗。”
放松下来,倦意如潮水,转眼就将他彻底淹没。
“倒还有点韧性,可惜年纪太大了,还好有我来当随身老爷爷……”老鬼又在嘀咕,但睡死过去的刘恒已经听不到了。
第二天清晨,刘恒醒来后,竟发现精神出奇的好,身体还有些酸软,但竟然明显感觉到一丝力量,和以前比全然不同。
“记得换身你最讲究的衣服,最好带个小木箱。”
突然有个老声音懒洋洋冒出来,把刘恒吓了一跳,这才回想起来昨天的离奇遭遇,他被一个疯老鬼缠上身了。
“还以为是做梦呢……”刘恒无奈地嘟哝一句,才好奇道:“要干什么?”
“废话,带你去赚钱!”
要换做昨天,刘恒铁定只当他是疯言疯语,半个字都不带信的,但经过昨天受指导的锻炼,感受到明显的效果,刘恒对疯老鬼的话终于多了几分信任。
“试试怕什么,管他呢。”刘恒安慰自己,依着老鬼的话翻出他最值钱的小皮袄,又找出装自己玩具的小木箱。
“少爷今天真精神!”
在何伯的夸赞声里迅速吃完早饭,又回应了何伯“好好读书”的殷切呼喊声,拎着小木箱出门的刘恒,满脑门子心思都被“赚钱”二字占据,火急火燎。
“快说说,怎么个赚钱法?”
第十三章 小郎中!
“你知道这世上谁的钱最好赚?”
刘恒皱眉苦思,“孩子,老人,男人,女人?衣食住行,供人所需,可都需要本钱吧?”
孩子的玩具,老人的药,男人的青楼,女人的胭脂,这是众所周知最赚钱的。衣食住行都是必不可少,也能赚钱。
“错!”
老鬼断然否决,慢条斯理地道:“这世上,有钱人的钱最好赚!”
“这是怎么个说法?”听到这回答,刘恒颇觉得惊奇,“有钱人是赚别人的钱富起来的,虽说他们最有钱,但以这些人的精明,怎么还说他们的钱最好赚?”
“有钱人就不是人吗?他们也得有衣食住行吧,”老鬼得意道:“关键是,是人就会有所急,穷人得病要医治,富人得了病也得医吧?有钱人更怕死,得了病不就是随便大夫张嘴么,你说这钱好不好挣?”
居然挺有道理……
刘恒愕然后,顿时不满道:“不对,我哪会医病啊?再者说,富贵人家生了病,请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夫,我这么来历不明的上门,还得被人轰出来!”
“你不会,我会啊!”
老鬼顿时得意道:“总有大夫看不了的病,知道什么叫病急乱投医么?我呀,专治疑难杂症!得了,听我的,先打听消息!”
“行不行啊?”刘恒满是怀疑,嘟哝着朝前走去。
……
午后。
城南郑家,郑财主这半年急白了头,全因为自己家的独苗得了怪病。
这孩子才**岁,长得聪明伶俐,人人见了都说是个继承他郑家富贵的好苗子,郑财主自己也得意得不行。
一妻十二妾,可劲折腾,却独独就这么一个儿子,但郑财主总说,就这一个,能顶的上别家十个!
可半年前,好好的儿子在院中跌了一跤,醒过来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每天不准熄灯,怕见天光更怕见人,总自己缩在屋子里,裹了好几层棉被还是直说冷,小脸青白打哆嗦,还说混话。
关键是,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这把一家人都吓住了,有人说是摔坏了脑子,得的是疯病,方圆百里的大夫全请遍了,没一个能医好的。有人说是撞鬼了,到处去请道士和尚,大仙神婆,银子大把撒出去,儿子却一天比一天更见虚弱。
道士和尚说缠身的恶鬼法力高强,他们不是对手,郑财主派出无数家丁,快马加鞭赶往名山大川,寻求名士大德。但大夫们说的更吓人,看过后开不少名贵药方,却都说病太怪,自己无能为力,眼看只剩十天半个月的寿命了,让郑财主家准备后事为妙。
郑财主怎么能甘心?
名山大川地处偏远,十天半个月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煎熬等死,那种无能无力,让郑财主心如滴血,寝食难安了。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眼见儿子亲娘每日以泪洗面,郑财主烦躁地怒骂,“哭管个屁用!再派人去催,十天内要没人回来,让这些狗奴才全给我舒儿陪葬!”
“最近的大寺弘德寺,往来也得半个月!”二姨太悲痛欲绝,哭得更大声了,“我苦命的孩儿啊!”
“想我郑大财白手起家,挣下泼天般的富贵,却连自己儿子的命都保不住么?”郑财主望天长叹,心如死灰。
“老爷!老爷!”门外突然传来高喊,一个家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是哪位高人到了么?”
郑财主猛地起身,惊喜问道。
家仆顿时迟疑,“是门房说门口来了个郎中,说是能医小公子的怪病,但……”
“但什么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磨蹭!甭管别的,先把人请进来看病再说!”郑财主急切怒骂,这当口哪还顾得别的。
但等把人请进来一看,郑财主又怒了,“一个黄毛小子也敢来虎口拔牙,糊弄我郑大财,真当我这时候昏了头吗?你们没长眼睛么,这种小骗子都放进来,我要你们干什么,吃白饭啊?给我轰出去,打断腿轰出去!”
原来这郎中眉清目秀,身穿皮袄提着药箱,模样倒是文雅,但……一看就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会医什么病?乡下人都知道,郎中是越老越厉害,这年纪明显是来行骗的,门房奴才都是睁眼瞎吗?
“慢着!”刘恒此刻看上去格外镇定,其实心里在打鼓,硬着头皮依照老鬼说的样子糊弄人,“郑财主,你是真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
“难道方圆百里所有名医都看不了的病,你一个黄口小儿能看好?”郑财主嗤笑,自然是不信。
“这时候,死马当活马医,让我看看总不会错。”刘恒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淡然道:“医不好,我分文不取!”
什么时候连小毛头都敢来他面前大放厥词了?郑财主瞪眼,本想反讽一句看坏了你拿什么来赔,但想起孩儿又不禁气短。十天和一天,其实差别不太大了,再说自古老人和尚,女人孩子,总出奇人……
郑财主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希翼,索性激将道:“看好了,本财主千两黄金奉上,给小名医赔罪。要是看不好,你就得给我儿陪葬,敢不敢看?”
赌得有点大!
刘恒还是头一次把赌注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疯老鬼,怎么想心里都有点不踏实。但事到临头,缺钱的他听到千两黄金,也是怦然心动,“人生能有几回搏,无豪赌哪来破天富贵,老鬼,我就信你一次,赌了!”
“把黄金备好,带我看人吧。”下定决心,刘恒语气豪迈起来,傲然道。
“爽快!”
这么有底气,指不定真有几分怪才!
郑财主猛地起身,侧身相邀,“小名医,请!”
穿门过院,走了小半时辰,郑财主才在一个院子小楼前停下,怔怔看了小楼片刻,咬牙猛地推开门,顿时听到有稚嫩声音凄厉尖叫,闻者无不感到心惊肉跳,受到莫名的惊吓。
郑财主却是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去,胖脸格外阴沉。
刘恒想了想,“来两个人跟我进去。”
待郑财主挥袖让两个下人跟着,刘恒才迈步走进楼里,一股恶臭猛地冲进鼻中,差点让他吐出来。两个下人面色尴尬,嗫嚅着道:“小郎中不要见怪,少爷病的久了,又不准人进来打理……”
“久病无香,正常。”刘恒故作熟悉地道,还是忍不住犯恶心,强忍着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床上被褥猛翻,一个黑影迅疾飞来。
呯!
刘恒赶紧躲开,才见是个砚台,砸在墙上摔成了好几块。这才看见地上,除了无数烛火,就是满地的碎片,书画都成了碎纸,一片狼藉。
“出去!都出去!”
稚嫩的声音如歇斯底里,尖锐大叫,听得人心惊胆战,刘恒都有点被镇住。好在老鬼及时提醒,他照着吩咐道:“把他按住!”
两个下人略作犹豫,才急忙上前按住了被褥,但见被褥下的人影还在疯狂的挣扎,两个下人竟有些制不住。
扭动间,被褥中露出个小脑袋,披头散发,皮肤寡白,神色却狰狞至极,猛力地摇头蹬腿,“滚开,滚开!放开我!”
“可真够吓人的!”
刘恒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什么病能把人变成这个鬼样?不会是鬼上身了吧?”
想起自己也被鬼上了身,刘恒真怕了,“难道我也会变成这样?”
“放屁!说了爷爷我是仙!”老鬼怒斥,随后又琢磨道:“你过去,先给他把把脉,总能看出一二来。”
刘恒壮着胆上前,学着大夫的样子,把两个指头搭在这孩子的手腕上,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像是在诊脉,其实是在等老鬼回应,也是不忍心再看,小小年纪受这种折磨,刘恒看着都觉得可怜。
“脉象虚急,似有若无,是命不久矣……”老鬼喃喃自语,“应该是受过惊吓所致,这可奇怪了,如此明显的症状是个大夫都能看出来,莫非郑家所请的都是庸医么?”
照老鬼的吩咐,刘恒仔细留意了房里的所有地方,才招呼两个下人一起出来,郑财主立刻迎了上来,急切问道:“怎么样?”
刘恒不回答,反而道:“把事发的情况,细细说给我听。”
第十四章 真相只有一个!
事发的情况,请个人来就要问一次,郑财主也习惯了,不厌其烦地再次述说。
“当天我不在家,但烈阳高照,是正午出的事。”
“既然是正午,阳气正盛,那应该不是鬼祟作怪。”在刘恒心里,老鬼开始分析,“那就是人事。”
本来刘恒是读书人,不怎么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刚想反讽一句哪来的鬼祟,但如今自己身上就挂了个奇怪的东西,顿时没话说了。
“正吃过午饭,家里人去午歇了,下人们也犯困,等听到舒儿惨叫,长随舒儿的书童和丫环才发现舒儿自己跑出了屋子,循声赶去,只见到舒儿昏倒在花园,醒来就得了这怪病!”
“如此说来,病的就真有点莫名其妙了……”不止老鬼,刘恒也觉得奇怪,但这话里有好几个疑点,首先午歇的时候,郑舒怎么自己去了花园?其次,诺大一个郑府,数百下人,当时居然没一个人在他身边!
“带我去事发的地方看看!”
郑财主在前面引路,刘恒不禁质疑老鬼,“你不是来看病么?怎么变成审案了?”
“连发病的原因都没搞清楚,怎么对症下药?”老鬼不耐烦地道:“庸医的那套没用,不然要我干嘛?”
好有自信,刘恒竟无力反驳……
已是冬季,但花园依旧有红有绿,常青的枝叶,嫣红的梅花,点缀在湖畔,小径通幽,格外别致。
一群人驻足在湖边,刘恒仔细观察周围,居然也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去假山看看。”老鬼道。
相隔三五米的假山十分显眼,占地超过半里,居然不像假山倒像石林,果然和郑财主的豪气很搭衬。
在假山里转了一圈,刘恒是没看出什么来,老鬼却似有所获,“原来如此!让他把发现郑舒的丫环和书童找来,我要问问!”
“那三个狗东西,把我舒儿照看成这样,还有脸活着么?”郑财主气道,随后看了眼刘恒,又改了口,“出了这事,我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刘恒心里一寒,深知哪里是赶出去了,听这口气,那三人怕是都没命了。视人如草芥,这郑财主如此为富不仁,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医不好,他肯定是真要让我陪葬!
不是开玩笑的!
郑财主随口的一句话,让刘恒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里也非常不舒服,“这样的人,我还要帮他吗?”
“怎么能叫帮他呢?”老鬼嗤笑道:“这是狠敲他一笔,对于这种人来说,钱比他命还要重要,千两黄金等于是割他的肉,绝对比杀了他还解恨!”
“这么想的话……”
刘恒一思忖,顿时心里舒服了些,又想起病床上那孩子的可怜,终于定了心思,“他是他,他儿子是他儿子,两个人不能混为一谈。郑财主再坏,可以敲他豪财来解恨,但他儿子郑舒却没什么错,老鬼,要是能医,真的要医好他,好吗?”
“废话!”老鬼嘴上不耐烦,心里却对刘恒高看了一眼。
“小郎中,有什么发现?”郑财主殷切问道。
“真相只有一个!”
刘恒照着老鬼的说法,面容郑重,说出了这句别扭的话,对于老鬼的怪癖,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儿子的病,是受惊吓所致!”
郑财主神情淡了,不悦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大夫神婆,什么人来都是这句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刘恒脸色却是不变,依旧从容自若,“你儿子……是被人故意吓病的!”
“这……怎么说?”郑财主这才面露惊容,“难道有人要害我儿?我往日无缘近日无仇,怎么会……”
说着这话,连郑财主自己也心虚得说不下去了,显然他诺大家业,平日又张扬,得罪的人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他也知道,所以儿子总养在家里,很少出门,就是怕被人暗算,但如今在家里都出了事,有些事情,他早想过,却又不愿意相信。
“告诉郑财主几件事。”
刘恒细细说来,“你儿子来花园,怕是有人带来的,他的长随没注意,是因为有人用了迷药。景烟阁的金石墨,花园里曾种过的杜兰花,两种气味会让人产生幻象,带你儿子来花园的人,加上道具和幻象,突然变脸把你儿子吓晕,又拖到湖边的。”
“草叶子虽然已经枯萎,但拖人走过的地方,根部折断过的痕迹很明显和别的地方不同!金石墨的气味,虽然屋子里恶臭难当,很难闻出来,但我见到了陈放金石墨的盒子,这种金贵的墨需要特殊盒子,一看就能认出来。杜兰花,种过杜兰花的地方,泥土会泛白,就在假山附近,如今却是没了……”
这些话,郑财主越听脸色越是发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在害怕,显然刘恒或者说老鬼,推测的一点没错,“小郎中,究竟是何人所为!竟敢害我儿子!”
“至于是谁人所害,我就不清楚了,只能随便说说。”刘恒更加自然了,淡然道:“听说你儿子以前聪明伶俐,能独自带他来的人,应该平时和他十分亲近。所以以至于现在,他谁都不见,就因为亲近的人突然变成鬼,对他产生了心理阴影。”
“金石墨和杜兰花的气味,至今还在那屋子里,常人闻不出来,但还是一直让你儿子陷入幻境,所以越来越坏。你看看发病后进过屋子的人,还有采买杜兰花和后来悄悄移走花的人,应该能找出幕后真凶。”
一桩桩一件件,显然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但这小郎中居然信口指点出来,仿佛对整件事都亲眼所见一般,如此细致而真实的推断,何等厉害,谁还敢不信?
杜兰花!金石墨!
郑财主呆立在原地,似乎是难以置信,神色却越来越复杂,好像,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却更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最后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突然老了很多,疲惫道:“小郎中果然厉害,就是不知,能不能再救回我儿?”
比起之前半信半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此刻的郑财主对刘恒,语气简直是讨好和哀求。
知道老鬼有底气,刘恒也有了底气,傲然道:“明天药到病除,如果不行,我就如你所说!”
如果不行,陪葬!
这话不用再说,在场的人都清楚,郑财主满脸笑容陪送出府,目送小郎中远去,眼睛眯了起来。
“老爷,这么多名医无能为力,一个小孩子,真的能医好我舒儿?”二姨太喜忧参半,“会不会就这么跑了?”
“我早就派人暗中盯着他了,他跑不了。”
郑财主淡淡道,“看今天的样子,应该是有点本事的,看明天吧。”
“这府里有人要害舒儿!”二姨太突然想起,俏脸上顿时满是悲苦,掩面哭泣道:“她,她怎么这么狠?有什么事不能冲我来,对一个孩子都下得去手!那可是老爷你唯一的独苗啊!”
“放心。”灯火下,郑财主的神色明暗不定,声音也幽幽飘渺,转头望向内院的方向,“要断我郑家的根,如此妖妇,我怎么还能容她?”
二姨太掩面的手绢下,桃花般的俏眼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一个时辰后,大堂上郑财主端坐高椅,几个仆人战战兢兢拖洗着地板,血迹一点点消失。神情阴沉的郑财主,默默沉思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禀报老爷,人,人跟丢了!”两个仆人颤抖地跪倒。
郑财主一拍扶手,怒喝道:“连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都能跟丢,要你们何用?给我打!打!”
此刻的郑财主,似乎出奇地暴躁。
第十五章 怪病怪医!
依着老鬼所说,特意在城里大街小巷绕了好几圈,刘恒才悠然回家,心里也是既激动又不安。
“老鬼,不是说好今天当郎中的么?怎么改神探了?”
“过把瘾!”老鬼得意道,“先显显我的本事,镇一镇他们,你不觉得这样更有高手范吗?”
果然又是怪癖!
“我是仙,我是无所不能的!断案医病都行,厉害吧?”
算了,还是无视吧。
到家吃了晚饭,再次开始深蹲、俯卧和仰卧起坐,身体比昨天好了一些,但量也一点点加大,最后马步收功,甚至感觉比昨天还要疲惫。
一套古怪的锻炼动作,慢慢体会身体变得更有力量,那种充实和自己能感受到的点点滴滴进步,是读书不能比较的。
这就是扎实。
带着满足的笑容,刘恒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刘恒到了郑府,却是没见到郑财主,只有仆人来迎。刘恒倒也不以为意,拿过昨天备好的白袍,假发和面具,顶着恶臭昂然而入。
“你究竟想干什么,现在总该说了吧?”刘恒很是不满,不管昨天怎么问,老鬼就是不说,交代备好的东西像是扮鬼的,莫非嫌这孩子死得不够快,再扮鬼吓唬一次,让他死快点?
这就是所谓的“药到病除”?
片刻后,在老鬼“为了钱牺牲一下”的鼓舞中,刘恒咬牙切齿地披上白袍,来到被绑在柱子上的郑舒面前,伸出了一根手指,慢慢摇晃。
“你想干什么?!鬼啊!来人!”
“鬼要杀我!”
郑舒稚嫩的脸上青筋暴起,因为恐惧和惊怒变得格外扭曲,拼命地嘶吼声凄厉至极,仿佛刘恒这件白袍,勾起了他最害怕的回忆。
“一。”刘恒定定地看着他,开始轻数。
“来人救我!”
“二。”
“我不想死啊,父亲你在哪!”
“三。”
……
“八八。”
“有鬼……”
慢慢地,郑舒的注意力被刘恒均衡摇动的食指吸引,情绪舒缓下来,神情逐渐呆滞到疲惫,努力支撑了几次眼皮,终究喃喃着昏睡过去。
刘恒心里有些震撼,眼见如此简单的办法,就让一个疯怒的人慢慢平静,老鬼所说的“催眠术”,在他看来更像是神鬼之术,简直神乎其神。
“难怪,难怪你说你专治疑难杂症,这种术法,哪个郎中会使?”
“这算什么,后面才是关键,别分心!”
面对刘恒难得的惊讶赞叹,老鬼也难得地没有借机自夸,反而语气严肃起来。
“现在是正午,我带着你去了花园,记得假山么?”
郑舒小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情愿地道:“记得。”
“后来呢?”
“后来……”郑舒小脸像是要哭,又掩不住地惊颤,“大娘你说要捉迷藏,我再睁开眼,就见到大娘,大娘你变成了鬼!要吃我!我怕!我怕!”
“你睁开眼,再看看?”刘恒轻轻道。
郑舒眼皮颤抖几下,仿佛在害怕和好奇间挣扎了一会儿,偷偷地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又惊恐地迅速闭上。
“是鬼!还是鬼!你要吃我!”
“我不会吃人。”早已戴上假发和鬼面具的刘恒,轻笑了一声,声音刻意轻柔,“我是鬼,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你这么害怕我,我会很伤心的。”
“鬼,鬼也会伤心吗?”发现“鬼”并不狠厉,反而声音听上去很温暖,郑舒也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害怕了,既忐忑又好奇问道。
“会呀,我很孤独,所以才会找你玩,如果下次,你会陪我玩吗?”
“你也很孤独?”郑舒神情低落,嘟哝道:“我也孤独……如果你不吃我,我就陪你玩。”
“不会吃你,我还会带好吃的给你。”
“那,那我就和你做朋友!我从来没有朋友!”
面对着突然兴奋起来的郑舒,刘恒觉得心里仿佛被触动了,不理会老鬼的催促,耐着性子听完郑舒兴致勃勃述说了很多,才让他在满足中再次睡去。
“老鬼,鬼真的这么好么?”
“遇到了你就知道了。”完了事,老鬼又开始不耐烦了,“这是治病,他心里对鬼起了魔障,让他不再怕鬼,自然就好了。”
脱去白袍、假发和面具,把房门大开驱散屋里的怪味,刘恒让下人们清扫干净屋子,尤其是拿走了金石墨。
“现在,醒来!”
刘恒厉喝,郑舒猛地惊醒。在刘恒紧张地注视下,郑舒揉了揉眼睛,好奇地望向刘恒,“你是谁?”
是真的好了!
刘恒长长舒了口气,这样的妙手回春,把一个将死的孩子医好,轻松之余,感觉竟十分的愉悦。
“我呀,我是郎中。”刘恒突然又有些担忧,“你还怕鬼吗?”
郑舒一怔,急忙四下扫视一圈,才激动地凑到刘恒耳边,“小郎中哥哥,告诉你个秘密,我和鬼是好朋友呢!”
刘恒笑容满面,见到他这个聪颖灵动的样,哪里还有之前如若疯鬼的影子,所谓的“催眠术”,效果居然如此的立竿见影!
“走吧,你娘亲和父亲他们担心坏了,去看看他们吧。”
“想到要收钱了,高兴吧?”老鬼嘿嘿地道,让刘恒很是无语,这老鬼还真是破坏气氛的高手!
但老鬼的本事,的确让刘恒有些叹为观止的感觉,谁能想到,还能这样治病的?回头一想,难怪这么多的名医无能为力,心病得用心药医,恐怕也只有这样离奇的“仙术”,才能真的医好这样的怪病吧。
千两黄金,拿的理所当然!
刘恒心里更加愉悦起来。
当手牵着小手,刘恒带着郑舒走向正堂,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是随意一瞥,瞬间成了木雕,个个目瞪口呆。
听说老爷迷信一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会治好少爷的病,下人们当面不敢多说,私底下却都认同老爷是急成了失心疯,病急乱投医,连这种不入行的小骗子都能糊弄他了。
昨天更是听信了那小子的鬼话,居然说是大夫人要害死少爷,把大夫人给棒打至死!
同甘共苦的大夫人,就这么痛哭而死,闻者无不心下恻然,更浑身直冒寒气。等少爷被这小骗子医死,郑家怕是也不能待了,被骗得绝子丧妻,老爷的疯病怕只会更严重了。
人心浮动,却没人觉得小骗子真能把少爷医好,然而清晨小骗子进府,才过去两个时辰,少爷居然跟着他走了出来!
看少爷的笑容,除了肤色苍白了太多,反而比以前似乎更开朗了。
这叫人怎么相信?
多少名医都无能为力,只让准备后事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轻而易举将少爷的怪病医好了?
直到两人走远,下人们揉动眼睛,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父亲,母亲!”
正堂,面无表情的郑财主从主座上跳起来,望着眼前笑得开心的儿子,还在惊疑不定,快步迎上来伸手朝郑舒摸去,仿佛生怕这是幻觉,摸到才证明是真的。但不知为何,他手一颤,没摸到儿子就缩了回去。
“儿子,我的儿子!”二姨太却是急忙跑过来紧紧抱住郑舒,一面喜极而泣,一面仔细端详他,“是,是真的好了?”
实在是峰回路转,二姨太本已经绝望,没想到这个没报多大希望的小郎中竟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真把她的宝贝儿子给救回来了!
咕咕……
一阵怪叫让几人愣了愣神,小郑舒倚着娘亲,羞涩地道:“娘亲,我饿……”
病的半年,他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全靠名贵药材吊着小命,如今好了,自然是饿了。
“饿了好!”二姨太破涕为笑,“快,快带少爷去吃东西!”
“没想到啊,没想到!”郑财主也是感慨万千,“小郎中果然是奇人,不,是小神医!”
“医好这样的小病,不足为奇。”刘恒颇为矜持地道,拿眼“深情凝视”郑财主,只差把话说出口了,你也自觉点呗,不用我自己提了吧,钱呢?我的诊费!
“来人啊!”好在郑财主知情知趣,豪气地挥袖,“奉上诊费!”
一个下人端着盘子上来,璀璨金光险些闪花了刘恒的眼睛。
刘恒喉咙不自禁地吞咽了好几下。
“老爷……”二姨太突然惊疑,欲言又止。
郑财主却不理会,笑容满面地道:“最近店里压货,钱财周转不开,小神医别嫌少。来人啊,替小神医包好诊费,更要替我好好送送小神医!”
还没看清楚,郑财主已经开始送客了,紧抱住沉甸甸的包裹出门的刘恒还有些发懵。除了觉得这钱来的太容易,感觉不真实以外,还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
千两黄金,得有一百斤了吧,我能抱着走这么远?
细细体会了重量,刘恒的小脸开始发黑了,哪里有百斤,十斤还差不多!
“我说郑财主吝啬出名,刚才怎么这么爽快,原来是反悔了,千两变百两,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刘恒越想越不爽,“我拿命来赌,更救好了他的独儿子,他居然还玩这种把戏,如此不守信用,真是奸商!”
“放心吧,落袋为安,先收好金子准备练武要紧,剩下的钱以后再跟他算。”老鬼却很淡定,“还没人敢差我的钱呢,哼!”
有老鬼的话,刘恒就放心了,感受着怀里的重量,他突然有点犹豫,“我之前想练武,是为了赚钱,现在有钱了,还练武干嘛?不如都拿给何伯,以后多吃点好的实在……”
纠结片刻,他又坚定起来,“不练武,连赵景的报复都无法应对。而且学文的路已经绝了,也只有练武一途,或许还有机会,能将在我手上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来!”
“百两黄金也是千两银子,总算有钱交拜师费了!”
“对咯!”
老鬼赞赏道,随后又愕然,似乎哪里和他想的全然不同,“等等,什么拜师费?”
“废话,不拜师怎么学武?”
……
郑府正堂,二姨太迟疑着问道:“老爷,不是说小神医能医好舒儿,要赏金千两么,怎么……”
“如果是我儿子的命,自然值得黄金千两。”郑财主淡淡回答,眼见二姨太瞬间俏脸惨白,他脑海仿佛还在回响着昨夜正妻似哭似笑的高喊。
“郑大财!你替别人养儿子,还要把身家都传给别人,你可真聪明……”
“真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