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到千年一度的瑶池盛宴。
殿外,龙辇已经备好。天帝特意换了一身新袍,正欲登辇赴宴。
这时,一道金色遁光自天边风驰电掣而来。
天帝不由立住身形。
“君上!”话音未落,遁光落地。正是司命星君。
顾不得擦一擦满头的大汗,刚一立住身形,他便急急的抱拳禀奏:“君上,微臣有急奏!”
“殿内细说。”见一身行事稳重的司命星君竟也如同火烧屁股一样,天帝身形一晃,果断将人带进了殿内的小书房里问话,“爱卿,何事竟如此急切?”
司命星君身为重臣,不是头次进入小书房,知道此间隐密得很,遂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抱拳直言禀道:“启奏君上,鸿蒙界的天演突生异变!”
“异变?”天帝闻言,眼底闪过一道厉色,“可是我方输了?”
司命星君不敢直视,垂眸如实答道:“现在还没输,但是,输相已现。”
天帝微怔,喟然长叹:“所谓神族后裔,也不过如此。这回,天演者确实是选错人。”象这样的天演论道,在上界,和瑶池会一样,亦是常态,也是千年一次。天庭这边,向来有输有赢,故而,也没有谁真把结果当回事。输就输了呗,反正,他也是巴不得那人落败,因此而再坐一千年黑天牢。哼哼,神族的后裔,很了不起啊!难得那人的眼睛也有长在屁股上的时候。当然,身为天帝,在面上,这份心思,他是绝对不会显现出来的。故而有此一叹:“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这是真的要放任不管了!可怜被打下鸿蒙界的那一支神族后裔……司命星君心中不忍,瓮声辩道:“君上,微臣虽然暂且还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但是,种种迹象表明,鸿蒙界演变至今,并非全是天演使然!”
天帝望着他,目光凛冽:“你是说,有人违规,暗中有所动作?”这就是原则问题了。天庭的脸面摆在那儿,绝对不能任人欺了去!
“我方的天演者应该是中了阴招,已弃子认输。”司命星君硬着头皮答道。如果说先前还有些摇摆,那么,说话之间,他已然拿定了主意——天演论道于各位天演者来说,不过是论道一场,但是,于参与其中的各路人马,却是真实的经历。一旦灭族,便是真正的灭族。
“现在,那一界的情形如何?”天帝面色微沉。那人既是认输了,刑期延长一千年,已是定局。那么,接下来,他身为天帝,要维护的便是天道尊严。也就是说,那人可以输,但是,天庭的道统不能输。是时候,按计划出手了。只是,正所谓师出有名。眼下,他需要一个出手的理由。
司命星君心领神会,对曰:“自鸿蒙开界,已历时数十万年。如今,此界龙气凝实,龙脉初成,道统稳健。然而,此刻却异族突起,变数横生,长此以往,亡族灭种不为远也。”说着,他暗中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端坐于书案之后的天帝,见其一脸的不在意,心中微叹:好吧,君上真是拿那一支神族后裔当推演道具,不管他们的死活……
但是,他不能不管啊——上界鲜有人知道,那支神族后裔的远祖,与他的祖上有点儿渊源。
心念一转,他连忙换词,又道:“那异族以正统自居,暗中打开了锦山地宫,依形制了一张风水图,美名其曰,御龙图,并代代相传。同时,又派人四处搜寻灵穴,阻止新的龙气凝聚。受其影响,鸿蒙界之龙气,日渐稀薄……”
龙气是什么?凡界的灵气精华所在是也。对于天庭来说,则是控制凡界的秘密媒介。岂能容他人染指!
果然,闻言,天帝面现薄怒:“简直是放肆之极!”
这眼药,总算是上好了。过犹不及。司命星君果断的咽下了后面的话,静候佳音。
天帝沉吟片刻,吩咐道:“既是如此,天庭也不能任他们欺了去。爱卿,你挑一得力之人,转世去鸿蒙界,护一护那一界的道统。在接下来的残局里,天庭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顿了顿,又道,“现在就去吧。”
也就是天庭要派人暗中干涉的意思。其中,道统什么的,不过是脸面,抢夺龙气方是首要任务。只不过,这话不可明说,只能点到为止。
“诺。”司命星君深知天庭机密,早就有所谋算。这也是他今天火急火燎赶来上奏的最主要目的。无他。现而今,三界平稳,功德反倒不易得。他家人丁兴旺,有一大群子侄后辈要提携呢。
再者,得了天帝密令之人,虽不是受命于天道,但是,对于鸿蒙界来说,差不多就是天命之子。不求胜果,不管苍生,只要维护一下鸿蒙界的道统……真的是实打实的肥差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司命星君在心中飞快的挑选着合适的人选。
当然,力所能及的照拂一下远祖故交之后,也是顺水人情。
正欲离去,不料,天帝又发话了:“这几日,碧眼兽有些烦躁不安,就让它去鸿蒙界历练一遭。唔,那些人手段了得,碧眼兽到底道行浅了点。爱卿再派点人手帮衬一二。”
碧眼兽是一头纯种的麒麟幼崽。一千多年前,天帝出访麒麟族,偶见小家伙,被其一双碧绿如玉、不掺一丝杂色的眼睛所深深吸引,继而带回天庭,充当坐骑预选。
小家伙也是个争气的,不出三百年,就从众多坐骑预选中脱颖而出,又深得帝心,以幼兽身份荣升天帝的第二坐骑。如此快的晋升,在天庭也称得上传奇。
听说这段时间,小家伙正在换毛,所以,烦躁得很……司命星君唯有羡慕的份。得,君上发话,莫敢不从。好在,君上还给了几个名额“帮衬一二”。所以,吃不上肉,安插几个后辈子侄去捡几口肉汤喝,也是不错的。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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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洞避难
“爹……娘……”嘴上的手一松开,沈秋宝便象落单的小奶兽一般呜咽。
沈九妹又捂住他的嘴,惶恐的瞅了一眼虚掩着的厨房柴门,压着嗓子劝道:“祖宗,莫乱出声!引来仙符兵,我们也都要被砍脑壳。”说着,眼泪刷的下来了。得知秋宝被藏在水缸里,很可能逃过一劫,娘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交待她,仙符兵厉害得很,不许她替爹娘收尸:“逃,快逃!立刻带秋宝逃命。”当时,娘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她不敢不听。
砍脑壳!秋宝到底年纪小,被骇住了,惶恐不安的瞪着眼睛,不敢再出声,唯有两只手死死的抓着姐姐的手。
沈九妹见他默了声,暗中松了一口气。缸底落了一张半粗面饼子。她探身捞起来,一把塞进秋宝的衣襟里——秋宝还小,扛不住饿,去镇里的路有几十里,所以,他们俩身上必须带点吃的。
这时,她猛的记得昨晚在灶膛的灰堆里埋了三只红薯。于是,她拖着秋宝冲到灶膛前,麻利的从灰堆里扒出那三只红薯。过了这么久,灰和红薯都凉了。将它们塞进怀里,她小声说道:“我们走。”说罢,毫不犹豫的往门口轻手轻脚的靠过去。
秋宝没有迟疑,紧拉着她的一只手,快步跟上。
走到门口,沈九妹机警的趴在门上,从门缝里察看外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听不到什么声响!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的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开柴门。
才挪开半尺来宽,她便探出头去,飞快的四下里望了望。
没看到仙符兵!
快逃!她果断的打开门,牵着沈秋宝跑出了自家院子。
爹娘喜好清净,当年盖新屋时,特意远离村子的中心地段,选了东山脚下的这块较为偏僻的荒地当宅基地。出了她家院子门,只要再走百来步,就能钻进东山脚的树林子里。而这片茂密的树林子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上东山。这条路是爹无意中发现的,村里的其他人家似乎都不知道。而她打九岁起便跟着爹去山里找山货。两年多来,这条小路不知道走了多少趟,自然是熟得很。
现在已经过了晌午,她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带着秋宝赶到镇上。荒山野外的,太危险了。而东山的山腰有一个很不显眼的小山洞。以前有好几次,爹和她都是在那个山洞里歇脚。她决定先带秋宝去那里躲一晚,明天早上再去镇里。
两人的运气还不错。路上,他们并没有碰到仙符兵,也没有发现遇害的村民尸体。可能是因为村里人一大早都跑到村西看热闹去了,再者,这一带偏僻得很,平常也是罕见人影。沈九妹稍稍心安——那些血淋淋的祸事,她不幸经历了,却不想才六岁的秋宝看个正着。眨眼的工夫,爹娘都不在了。从此以后,秋宝就只有她,也只能靠她了。而她是长姐,必须保护好弟弟,这是眼下她心里唯一的念头,也是令她彻底冷静下来的动力。
天将黑时,沈九妹顺利的将沈秋宝带到了山腰的那处小山洞里。
“九姐,我口干了。”坐下来后,沈秋宝再也忍不住,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小声哼道。
“哦,你等着,不要乱走。我去外面给你打水。很快就会回来。”小山洞比她家的厨房大不了多少。在靠里边的角落里,有一堆看似零乱的枯树枝。沈九妹熟门熟路的从里面找出一只半尺高的旧陶罐。因为选了这里当临时落脚点,所以,爹以前特意在洞里堆了些枯树枝。树枝堆里,除了这只小陶罐,爹还藏了一只火折子,两只土饭碗,以及两块旧兔皮褥子。
把一块兔皮褥子铺在地上,她招呼道:“秋宝,你过来坐褥子上。山里凉得很,莫凉着了。”
沈秋宝手脚并用,老实的挪过去:“我不乱走,就坐在这里等九姐回来。”赶了这么远的山路,他又累又乏,连站起来的想法都没有,哪里还有气力‘乱走’。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约半刻钟后,沈九妹打了水回来。沈秋宝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的。小小的人儿缩在褥子上,一双拳头紧握,两个眉头皱成一团。
沈九妹心疼的抽了抽鼻子,走过去,放下陶罐,将另一块兔皮褥子盖在他身上,也在一旁合衣躺下。
这一天经历得太多。她其实也已经熬到了极致,全靠一口求生的狠劲儿撑着。现在,貌似暂且安全了,她再也扛不住,只觉得困意象东山一样扑天盖地的压下来。顾不得伤心,头一沾着软和的褥子,她便陷入无尽的黑甜。
沈秋宝是被毕剥的闹腾声惊醒的。刚睁开眼,他愕然的发现洞口外面一处火红,当即惊呼:“爹!娘!”
一双颤抖的小手紧紧的搂住他,耳畔传来九姐低沉的声音:“秋宝,别怕,是村子里着火了。”
啊?沈秋宝迷茫的抬头望向她:“村里起火了?”
“嗯。他们在放火烧村子。”沈九妹点点头。火光映得她的一双眸子通红。娘肯定是料到了仙符兵会回来烧村子,所以,才用尽最后一口气吩咐他们姐弟妹快逃命吧?这些该千刀杀的仙符兵!
惨遭剧变,一天之间,陡然长大的,不只有沈九妹。沈秋宝亦是。小小的孩童惊悚的盯着洞外,浑身打着颤,却双唇紧抿,没有再吭一声。他知道,长姐说的“他们”就是屠村的仙符兵。昨天,他虽然没有看到仙符兵杀人。但是,一路走来,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是真真的。长姐没有骗他。仙符兵杀了他的爹跟娘,杀光了村里人。也许只有他们姐弟俩幸免于难。娘说过,仙符兵的耳朵比最好的赶山犬还要厉害。听到哭声,仙符兵一定会循着声音追来。他们一定会用大刀砍掉他和长姐的脑壳!所以,他不能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九妹沉声说道:“秋宝,我们明天可能走不了,要在山洞里躲一两天。”她怕。仙符兵显然并没有离开村子。她怕明天下山会落到仙符兵的手里。
“嗯。我听九姐的。”沈秋宝坚定的点头,小声保证道,“我绝对不乱走,不哭也不闹。”
沈九妹欣慰的低下头来,紧紧搂着他:“秋宝,我们不能死。爹跟娘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要活下去。我在水草丛里看到了两个仙符兵杀了春山婶和阿花姐。我记得他们的样子。等学到了本事,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要杀爹娘,为什么要杀光村里人。我们一定要给爹娘报仇。”
“九姐,是那两个仙符兵杀死了爹跟娘吗?他们都长什么样子?”沈秋宝咬得牙齿咯吱作响。
“我没看到他们两个杀爹跟娘。也许是他们杀的爹娘。如果不是他们杀的,那么,他们是有同伙。杀爹跟娘的,就算不是他们俩,肯定也是他们的同伙。现在,我们打不过他们。等我们学会了本事,找到这两个仙符兵,必定能找到他们的同伙,替爹娘报仇。”沈九妹拧眉,脑海里清晰的映出那两道狰狞的凶影,“他们一个左边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子,跟你前几天捉到的蜈蚣一般大小;另一个的左手小指是断的,缺了一节。”
“嗯,我记住了。”沈秋宝反手抱住她,“九姐,秋宝一定会好好学本事,将来找他们报仇。”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肠鸣声。
这是饿了。
沈九妹回神,这才发觉自己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能不饿吗?从早上到半夜,她滴米未沾牙。秋宝比她好一点,最多也就是吃了那半张粗面饼子。
果然,映着火光,她看到秋宝的脸脏兮兮的,嘴唇干干的,有些发青。
“报仇之前,我们先要好好活下去。”她松开秋宝,探身拿过褥子旁边的旧陶罐和一只土瓷碗,倒了小半碗水,“你先就着水吃些饼子。”本来爹以前跟她说过,山腰的那眼老泉常年泡了许多枯枝落叶,不是很干净,比不得村里的井水,最好要烧开了才能喝。但是,仙符兵就在山脚烧村子。她不敢生火烧水,所以,只能将就着喝些了,“这水没有烧开,喝多了会肚子痛。你一次不要喝太多,把嘴打湿,润一润就行了。”
“哦。”沈秋宝前所未有过的听话。他真的只是接过土瓷碗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一张半粗面饼子,将完整的那张饼递过去,“九姐,吃饼。”
沈九妹没有接,把怀里揣着的三只红薯都取了出来,一字排开,放在褥子上面:“你吃就是。我带了红薯。”说着,她从中选了最小的那只。想了想,掰下一小半,将另一大半又放回去。这是他们仅有的口粮了,要省着点吃。
沈秋宝看懂了,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里的饼放在褥子上。他从那半张饼上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余下的也放在褥子上。
沈九妹见状,温声说道:“你还小,不能饿,要吃饱。不吃饱的话,你哪来的力气去镇里。”顿了顿,看着洞外,满有把握的又道,“入秋了,山里的野山梨也熟了。我知道在哪里能摘到。等天亮了,我就去摘一些来吃。”心里暗恼——只可惜不能生火。不然的话,她能采到好多的野山菇。那东西煮熟了,比野山梨更饱肚子。还有,除了捡菇子,这些年,爹还教了她不少山里的本事。爹说,山里到处都是宝。光是吃的,秋天的东山里,她能找到的种类那是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呢。
想到这里,她又长了许多信心:“等仙符兵走了,我能在山里找到更多好吃的。”说着,三两口吃掉了手里的小半红薯,从容的拿起另一大半吃了起来。
真饿啊。小半只红薯哪里够!还有,不吃饱的话,明天,她哪里力气去摘野山梨、找吃的?另外,仙符兵也不可能老守着村子吧!最主要的是,如果饿坏了身子,他们怎么能给爹娘报仇?
沈秋宝现在是信服了她,见状,复又拿起褥子上的半张饼,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呵呵,先前那小块饼子还不够垫底的。
第三章 漏网之鱼
山下村庄里的火足足烧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大火灭了。从洞口向下望去,只见整个村庄化为一片平地,烧得干干净净的。满目的灰烬之中,几缕残烟飘摇。纵使在半山腰,也能闻到那呛人的糊味儿。
沈九妹蹲在洞口,盯着村子里。直到快到正午,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回头对洞里说道:“村子里一直不见有人影。这回,他们应该是走了。”
兔皮褥子上,沈秋宝翻身爬起来,喜道:“那我们也走。”昨晚,被山下的大火惊醒后,他一直无法入睡。担惊受怕了大半宿,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刻逃离。
沈九妹拧眉想了想,摇头说道:“先不着急。我出去看看,顺便摘些野山梨回来。前两天才下过雨,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不少菇子。”爹说过,要想逮住兔子,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谁知道仙符兵会不会在路上设伏?
“九姐,我跟你一块去。”沈秋宝跑到洞口,殷切的抓着沈九妹的一只衣角,“我会爬树,树尖子上的野山梨都能摘到。”啊啊啊,他才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怕!
老实说,秋天的东山里野物多,沈九妹也不放心留下他,遂不但没有揭破他,反而爽快的应道:“那你要多摘一些,明天我们好在路上吃。”
“嗯。”沈秋宝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沈九妹见了,心里酸涩不已。先前,她一直担心秋宝会跟她哭闹,要爹娘。不想,从昨天到现在,秋宝就没有哭闹过,并且一改以往的调皮性子,什么都听从她的。这就是爹娘平时说的懂事吧!
爹,娘,你们放心。秋宝懂事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他。我们会好好的活下去,努力学本事,将来给你们报仇!眨巴着眼睛,沈九妹在心里如是说道。
忍住抱起小家伙的冲动,她只是摸了摸秋宝的头,柔声说道:“走,摘野山梨去。”
种种迹象表明,仙符兵虽然屠了村子,却对东山秋毫无犯。而且经验告诉她,时值正午,太阳公公当空挂,是一天之中山里的野兽蛰伏的时候。是以,她的胆子渐渐放开,不但带着秋宝去摘了一衣兜的野山梨,而且还小心翼翼的摸到山脚,在东福叔家的红薯地里刨了五个大红薯——这片红薯地不大,本来是一个石坑。东福叔家里人多地少,所以选了这个石坑填上土,勉强种上红薯。由于地势高,且肥力不够,这片红薯地明显长得慢些。村里的红薯快要收完了,而东福叔家的这块地还没见动。同时,也正是因为地偏,离村子里远,地里的红薯才免于火灾。于是便宜了他们姐弟俩,接下来的口粮算是有了着落。
正如爹常说的,手中有粮,心有底气。有这一石洼子地的红薯撑着,沈九妹决定在山里多住几天——实在是仙符兵的凶名太盛,而她又亲眼目睹了他们屠村,所以,心里怕得很,非常担心他们还没走远。
她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沈秋宝。没有办法,她身边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商量的人。
沈秋宝现在对她是惟命是从,满口应下了。
于是,姐弟俩暂且在山洞里落了脚。不过,在山脚转了几次,都不见仙符兵的影子后,他们的胆子变得更大了,开始摸向村子中心。他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从废墟里找到爹娘的尸骸,抑或是能找到一些幸存的财物、衣服。然而,事实总是这么的残忍。在废墟里翻找了三天,他们一无所获,连根骨头、一个大钱也没有看到。整座村子被烧得精光,除了灰渣,什么也没有剩下。
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期间,仙符兵没有再出现过。
“走吧,我们去镇上找姑奶奶。”屠村后的第五天清晨,沈九妹刨出灰堆里的十只烤红薯,放进旧陶罐里,如是说道。
牛头坳村处于一个山窝子里,从村里出来,要接连翻过两座山,共四十余里山路,才能到达官道。山路窄小,且有好几处险坡,村里人出去,全靠一双脚板。所以,象沈秋宝这样的小屁孩们脚力太差,大人是轻易不会带他们出村的。沈九妹也是九岁之后,才有跟着爹去镇里卖山货的资格。两年多里,她总共去了三趟镇里。从小,她的记性在村里的孩子堆里就是数一数二的。当初第一次爹去镇里,回来时,她已经认得路了。爹引以为荣,没少向娘夸她伶俐。
起程的前一天,沈九妹估算了一下沈秋宝的脚力,觉得三天的时间,应该是能走到镇上了。秋天的山里吃食多。沿途,她就记得有好几处野果子林。故而,她只带了十只烤红薯,另外,还带上火折子、旧陶罐、土瓷碗,以及那两张兔皮褥子——这已经是她负重的极限。再多的东西,她真的带不了。
本来,她没指望沈秋宝能帮上忙的。他只要能在三天里自己走完这九十多里路,她便谢天谢地了。不想,后者一再坚持,硬是要背一张兔皮褥子。小家伙拍得胸脯啪啪作响,一脸的骄傲:“九姐,我的力气大得很,也能背的。我的腿可有劲了,很能走。大壮都跑我不赢哩。村里就没有我爬上不去的坡。”
沈九妹回想了一下,貌似这几天里,沈秋宝跟着自己上山、下山,确实是没惹过麻烦。小家伙比她以前认为的更能干。于是,她点头应下:“行,你先背着。记得不要逞能。要是背不起了,还有,走累了,都要跟我说。你还小,太费力,会伤到筋骨的。”
找来长山藤捆好简单的行李后,两人便出发了。
在村口的石子坡脚背风处,他们看到了有人扎营的痕迹:一堆很大的灰堆,旁边零乱的扔了不少鸡骨头,还有酒坛子的碎片。
“肯定是仙符兵留下来的。”沈九妹走过去,用脚尖拨了拨灰堆。灰堆里残留有几根碗口粗的木炭,已经发潮了。火灰更是没有一点温度,粘成了团。是以,她很肯定的断定,“这是被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唔,起码要三个晚上的露水,柴火灰才能湿成这样子。”爹说过,山里危险,不仅仅是有野兽出没、毒草、气障之类的,往往更危险的是进山的人。所以,在山里碰到残留的灰堆时,一定要倍加小心。仔细察看灰堆,能了解到不少有用的线索。她是家里的大孩子,而且爹又觉得她伶俐得很,每次进山都很用心的教她。而她也学得很用心。
哇,九姐知道得真多!沈秋宝提了提背上的褥子,很崇拜的仰头望着她:“九姐,仙符兵早就走了,是吗?”
“真聪明!”沈九妹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快活的说道,“从这堆火灰,还有这些鸡骨头来看,他们三天前就走了。”
“九姐,说了不许捏我的脸。”沈秋宝皱着小眉头别开脸,旋即又庆幸的吐了吐舌头,“还好,我们多躲了三天。”要是第二天就赶路的话,他们恰好是送上门去给那些该千刀杀的恶人砍脑壳。
也就是说,屠村的仙符兵早就离开了。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姐弟俩顿时觉得精神不已,腿上平白的多了不少气力。没有再耽搁,两人信心满满的继续赶路。
接下来,他们又走了两天,终于翻过了两座山,顺顺利利用走完了四十多里的山路,按照计划抵达官道。
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仙符兵留下的灰堆。这在沈九妹的意料之中。据说,仙符兵能日行五百里。爹说过,县城里才驻扎有仙符兵;从县里到村里只有一百多里路,他们自然不用在路上打尖过夜。三天过去了,仙符兵肯定早就回到了县城。
官道虽然比山路要远一些,但是,它平坦多了,而且每隔二十里有一座可供歇腿的草亭,比山路要安全得多,不用担心夜里跑了野兽出来。他们带了火折子,打上火把,夜里也能赶路。走了两天,沈九妹对秋宝的脚力充满了信心。今晚,他们肯定能走到镇里。
秋宝生平头一次看到官道,欢喜的四处望着:“九姐,官道好宽,好平啊。”说着,他使劲的踏了几步。破旧的草鞋踩得泥土路面“啪啪”作响,“一点儿也不硌脚。比我们村里的路舒服多了。”
沈九妹不屑的嗤笑:“这算什么!镇上有一条街,全是青石铺成的。走上去,那才叫舒服呢。”
“姑奶奶他们家就是住在那条街上吗?”沈秋宝满是期待的问道。
“是的呢。”沈九妹笑道,“姑奶奶家在镇里开着铺子,天天两顿都吃白米饭,还有大片大片的肉!”
“真的吗?”想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沈秋宝差点口水长流。在他们家,如果不是年节里,或者农忙时节,平时吃的米饭里都是掺了红薯的。要是碰上年景不好,那是连红薯饭都吃不饱,只能混着野菜顿顿喝稀的。再加上,这些天,他们吃的不是烤红薯、煮红薯,就是没有油盐的山菇汤,仅仅是混个肚饱,嘴里比清水还要淡。他好想能美美的吃上一顿白米饭。
“嗯,真哒!”沈九妹双手比划出海碗大小,“爹带我去了三次姑奶奶家。每次,姑奶奶都给我和爹一人一大碗盖着肉片的白米饭。姑奶奶笑眯眯的,对我可好了。不象奶奶,总是凶巴巴的,又小气得很,有好吃的,从来不给我。”
沈秋宝不由低下了头,嘴里嘟囔道:“奶奶有时候也不凶的,一点儿也不小气。”九姐不知道,奶奶藏着的好东西,她自己也是舍不得吃一口的,都偷偷的给了他。可是,总是偷偷给他吃好东西的奶奶也被仙符兵杀死了……想到再也看不到爹跟娘,还有奶奶,以后只能投奔从未见过面的姑奶奶,他心里难过极了,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把眼泪憋回去。
沈九妹见状,喉头有些发紧。其实,她知道,奶奶和爹娘一样,都是好人。
“我就是说着玩,不是说奶奶的坏话。”她惭愧不已,小声的解释道。
“我知道啊。”沈秋宝使劲的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来,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笑道,“九姐,到了镇里,我也会听你话的。”
“秋宝乖!”沈九妹欣慰的笑了。这回忍住了,没有捏他的脸。
第四章 姑奶奶
清晨,顺鑫货铺。
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打开门,只见台阶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泥人”。
真的是泥人,浑身上下糊着泥泞。两张小脸皆不见半点肉色,如果不是眼珠子亮闪闪的,伙计险些以为这是哪位街坊的恶作剧,夜里在铺子的台阶上立了两尊小鬼泥像。
惊呼一声,他看清是两个孩子,不禁厉声斥道:“哪来的野孩子,大清早的,要做什么?”
两个孩子,看穿着打扮象是山里来的。大的是个女孩,还不及他的肩膀高。后面背着的毛皮子起码沾了三斤泥,凭着他多年练出来的利眼,勉强看得出这是用野兔皮缝制而成的。除此之外,女孩的胸前甚是滑稽的用山藤挂着一只破陶罐。唔,罐子里还装着两只土瓷碗。她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另一个孩子的一只手;而另一个孩子明显更小一些,应该是个男娃娃,后背也用山藤捆了一块毛皮子,同样也是脏兮兮的。
伙计回过神来,直道晦气:大清早的,一开店门,就碰到两个小叫花子。
不想,大的那个突然冲他咧嘴笑了:“福来大哥。”
居然认得我!难道不是要饭的?福来伙计愣了愣,上下打量着女孩子,却怎么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这位。
“你是……”他迟疑的问道,“你们打哪里来?”
这两位正是沈家姐弟俩。
沈九妹爽朗的答道:“牛头坳。”
福来是顺鑫货铺的老伙计了,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沈家姑娘。”他知道,东家的老太太姓沈,就是从牛头坳村嫁出来的。去年,东家的表哥还来铺子里送过山货。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山里汉子,身边带着一个伶俐的女娃娃。天哪,那女娃娃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呵呵,瞧糊的这一身泥巴……他讪笑着客套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一时没有认出来。”认真攀起亲戚来,眼前的女孩子可是东家的表侄女。
沈九妹大方的介绍道:“这是我弟弟。我们来看望姑奶奶。”
沈秋宝是头次来,拘谨得很。他微抿着嘴,没有揭破自家长姐的谎言——在来的路上,沈九妹琢磨了许久,觉得牛头坳的祸事不能对外人说,遂再三交待他,一定要见着了姑奶奶本人,才能道出实情。
“哦哦哦。”福来忍不住又上下打量着他们俩,嘴里应道,“现在天还早,东家还没到前头铺子里来。烦请二位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后头请东家。”有道是,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东家是个孝子,而据他所知,老太太也没有看轻过娘家的人。他不过是个伙计而已,这俩娃又不吃他的、穿他的,他自然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嗯。”沈九妹使劲的点头,牵着秋宝的手,依言站在台阶上,没有往前挪半步。
“不要乱走啊。”伙计又看了他们俩一眼,急匆匆的进了店。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青布长衫、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带着他,快步自店内出来。
沈九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来了,连忙在店外喊道:“表叔!”
青年男子难以置信的走过来:“你是九妹?”又指着沈秋宝,“这是秋宝?”
不等沈九妹提示,沈秋宝也脆生生的叫人:“表叔,我是秋宝。”
“你们……呵呵,都长这么大了哈。”表叔男子吸气,回头吩咐福来,“你去后头吩咐他们烧两桶热水。”呃,俩孩子这是掉泥坑里了吧……
“是。”福来应声,麻烦的往后头去了。
“不要在外面站着,先进店里边来。”表叔狐疑的将俩孩子带进店里,“你们爹娘呢?没有一起来吗?”
沈九妹老实的摇头:“爹跟娘……都没了。娘让我们来找姑奶奶。”
表叔愕然,惊得两个眼皮子乱跳。出事了!他飞快的瞥了店门口一眼,沉声说道:“走,家里说去。”
铺子后面就是二门。门口,一个头上插着一只素银钗、身着蓝布裙衫的胖老太扶着一名小丫头,已经站在门口。
看到他们三人,她老远就颤声问道:“是九妹跟秋宝来家里了?出什么事了吗?”
沈九妹看到熟悉的姑奶奶,又听到关切的问话,心中的悲意顿时翻涌,顾不得卸下身上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腾”,跪倒在老太太跟前,大哭:“姑奶奶,我是九妹。我们村里遭大难了……呜呜呜……奶奶,爹,还有娘,都没了。”
沈秋宝紧跟在后头,也是猛然跪倒。他伏在地上,但哭不语。
“哎哟——”,老太太两眼一翻,捂着胸口,直愣愣的往后倒去。
“老太太!”小丫头惊呼。
“娘!”表叔一个箭步上前,与小丫头一道合力将人扶住。
院子里顿时乱了起来。里头跑出两个仆妇,嘴里也跟着嚷嚷:“老太太……”
“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初闻噩耗,一时受不住,生生的晕过去了。
表叔匆忙背起她,被小丫头和仆妇们拥着,一边往东屋走,一边飞快的下令:“你,带表姑娘和表少爷去洗漱。”
“是。”一个仆妇应了,走出二门,伸手招呼道,“表姑娘,表少爷,来,跟我去洗漱。”
沈秋宝紧张的望着沈九妹——他们刚才是闯祸了吗?
后者起身,扶起他,不安的点头:“噢。”
东屋卧房里。
表叔在小丫头和仆妇的帮助下,轻轻的将老太太放到床上。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老太太已然晃过劲来。头一沾到枕头,她便眼泪巴巴的抓住表叔的手发问。
表叔叹了一口气,示意小丫头和仆妇先出去。等两人出了卧房门,他才答道:“他们刚来报信。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顿了顿,又道,“肯定是摊上大事了……事情已经出了,娘,现在我们急也没有用。两个孩子浑身都是泥,十有八九是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可怜的,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等他们收拾妥了,我再带他们到这里来。娘好细细的问清楚。”
“也是。外面不是说话的地儿。”老太太痛苦的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滑入两鬓,嘴里啜泣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全没了呢?”
表叔不知该如何回答,探身拉过里边的薄被,轻轻的盖在她身上,软声安慰着:“娘,事已至此,您千万要保重才是。俩孩子还等着您拿主意呢。”老沈家的大人一下子死光了,只剩下两个孩子。他毕竟是外姓人。舅母以及表哥表嫂的身后事,还有,两个孩子要如何安置,都得靠娘这个姑奶奶拿主意,他只能帮忙跑跑腿,不方便直接插手。
老太太流着泪点头:“娘知道的。你先去铺子里忙。等俩孩子收拾妥当了,再带他们过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又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吩咐一下,莫让底下人乱嚼舌头。还有,你媳妇那里也要交待一声,叫她看好柱儿和大姐儿、玉姐儿,今天就不要带孩子们过来了。等两个孩子安顿下来,再让她出来见一见。”
这是要在问清事情原委之前,暂时封锁消息的意思。
“是。”表叔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老太太素来有主见,又是见过风雨的。就是前头铺子里的事,他平常也没少跟老太太商量。所以,他并不担心老太太会出什么意外。眼下,他最担忧的是,牛头坳那头到底是碰上了什么家破人亡的大祸事。
第五章 我们要争气
沈九妹和沈秋宝被仆妇带到了西厢的耳房。
屋里摆着一只杂木浴桶,里头热气腾腾的,装了大半桶热水。桶边上搁了两条月白色的长棉布巾。一旁的地上,摆了一只一尺来高的红漆木桶。桶里没有水,放着一个古铜色的葫芦瓢,大约有海碗大。
“这里就是洗漱的地方。”仆妇问道,“表姑娘,需要我帮忙吗?”方才,老爷只是令她带两人过来洗漱,可没有发话,要她把他们洗涮干净。
沈九妹感激极了。在家里,哪有什么洗澡的浴桶?热水、搓澡的棉布巾,这些都是族长家才有的奢侈。
“不不不。”她涨红了脸,双手摆得飞快,“不麻烦了,我们能自己洗。”
这时,门口有一个整角的小丫头探头进来:“妈妈,奶奶让我给表姑娘和表少爷送换洗的衣裳。”
仆妇抬手示意她进来,对姐弟俩赞道:“我们奶奶可是少有的贤惠人!”
沈秋宝茫然的抬头望向沈九妹,眼里满是询问:她们嘴里说的“奶奶”是姑奶奶吗?还有,这个女人和小丫头是母女俩?她们长得完全不相像啊。
沈九妹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们不都是唤姑奶奶“老太太”么?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小丫头抱着的那叠衣服吸引住了——全是上好的细棉布做成的,看上去有八成新,颜色素净,没有大红大花。
这是她从未穿过的好衣裳,真是要给她和秋宝穿吗?
仆妇嫌弃的看了姐弟俩一眼,心道:山里来的小白眼狼,连声谢都没有。
“杏儿,你把衣服搁桌上就成。”吩咐完小丫头,她转身点化姐弟俩,“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姑娘跟少爷平常在家里穿的。浆洗得跟新的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也做不来新的。我们奶奶是个能干人,快手快脚的就把里里外外的换洗衣裳都理了出来。换了寻常人,哪里做得到?”
听她说了一大串,沈九妹总算明白过来,拉着沈秋宝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多谢奶奶。”
“我就在外面候着。表姑娘,表少爷洗漱完了,出屋就是。”仆妇撇撇嘴,带着小丫头离开了。
“九姐……”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沈秋宝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泥泞,浑身上下都是从未有过的不自在。有生以来,他头次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脏。他真的能穿那么好的衣服吗?还有,洗漱是做什么?他不会啊。
沈九妹定了定神:“我先帮你冲澡。”他们这副样子是不能进大浴桶里的,不然,整桶水转眼会变黄泥汤哈。想到会一下子糟蹋掉偌大的一桶水,她便心痛得要死。
冲澡,沈秋宝完全听得懂。九姐好干净。热天的时候,每次他疯玩回家,九姐都要牵他去冲个澡,才准他进屋。
“哦。原来洗漱就是冲澡的意思啊。”他恍然大悟,配合的扒掉衣裳。
沈九妹不置可否,麻溜的将人牵到浴桶边,拿起葫芦瓢浇水,先给秋宝洗头。
她有注意到地上干净得很,而一边的角落里有条一尺来宽的小沟。那条沟穿过青砖墙,通往屋外。沟里虽然没有水,却长了不少青苔。想来就是排水的地方。是以,她很是小心的用红漆木桶接了秋宝洗头的脏水,然后再倒进那沟里。
水果真沿着小沟留到屋外去了!她满意的笑了笑,索性让秋宝站在小沟里,放开手脚给他冲澡。
“热水,真舒服呀。”秋宝从心底里赞道。
“站稳了!”沈九妹白了他一眼,一边用力的替他搓澡,一边小声的叮嘱道,“少说多看,不要乱讲话。”每次来姑奶奶家之前,爹也是这样叮嘱她的。
“为什么呀?”沈秋宝扑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不解的问道。
“这是爹以前说的。”沈九妹把人转过去,奋力搓着他背上的泥垢,低声继续解释,“镇上不比我们山里。你胡乱说话,会惹人笑话的。”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以前,她不觉得。这次来,姑奶奶和表叔才错开眼,她已经从那个“妈妈”身上体会到了被轻视的意味。还有,刚才的小姑娘看他们俩时,眼里的瞧不起太明显了。
“笑话我们吗?”沈秋宝难以置信的问道,“姑奶奶他们为什么要笑话我们?”
“不是姑奶奶他们。”什么眼神哈!沈九妹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紧张的瞅了一眼门口,“是姑奶奶家里的下人。姑奶奶和表叔又不能时时守着我们,总有他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下人跟我们又不是亲戚,凭什么也对我们好?”
沈秋宝瞬间懂了:“下人,就是长工,和族长爷爷家里的阿田叔一样的人,是吗?”他听奶奶说过的。
“嗯,差不多吧。”沈九妹其实也不是很懂。反正这不是重点。她郑重的告诫道,“所以,我们要争气,只能给姑奶奶和表叔长脸,千万不能丢人现眼。秋宝,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秋宝很认真的再次承诺,“我会听九姐话的。”他跟姑奶奶和表叔都不熟,当然只听九姐的话。
费了大半的水,把秋宝洗干净后,她拿起一条棉布巾扔给秋宝:“你自己去桌边擦干净头发和身子。”说着,她先走到桌边,从一大叠衣服里把给秋宝的衣服挑了出来。和秋宝平常穿的,布料和样式简直没法比,但是样式差不多,也是里头穿的小褂子、外面穿的长衣长裤,多出来的是袜子和布鞋。秋宝早就能自己穿衣了,不用她操心,所以,她只是将衣服挑到一边,吩咐道,“这些是你的。我的衣服,你不要乱动。”
“哎。”秋宝光溜溜的跑过来,笑得合不拢嘴。有好看的新衣服穿喽!
他穿好衣服后,九姐还在小沟里冲澡。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只刻着花草的小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小半盒奶白色的粉末。闻起来,象是桂花的香味。
这是什么呢?看着好象很好吃的样子。
好想吃一口啊!
不过,九姐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嗯,我要争气,给姑奶奶和表叔长脸,所以,再好吃的东西,我也不能自己拿起来就吃……至少要问过九姐之后,才能吃。
于是,沈九妹洗完澡过来,看到的情景是:她家老弟趴在桌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只巴掌大的朱漆木盒子吞口水。
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她哭笑不得:“那是澡豆,镇里人用来洗脸洗手的,吃不得。”
“澡豆?”秋宝惊讶极了,咽着口水说道,“可是它们长的一点儿也不象豆子。”九姐该不是怕他贪嘴,故意哄人吧?
“谁规定澡豆就一定要长得象豆子了?”沈九妹哼哼,“我跟爹在镇里赶集时,看到过有人卖澡豆,分明和这些一个样。除了这种桂花香味的,我还亲眼看到过桃花香味、荷花香味的呢。”爹说过,这东西很贵,不是他们山里人能用得起的。所以,就算刚刚发现了这些澡豆,她也不会动用。
呃,好吧,九姐来过镇上三次……她应该没认错。沈秋宝无比遗憾的盖上盒子——又不能吃,还有什么好看的!
沈九妹做事向来麻利得很。等他回过头去,已经穿好了衣服,湿嗒嗒的头发也用棉布巾绞干了,清清爽爽的挽在头顶。
“哇,九姐,你真好看!”他眼前一亮,由衷的赞道。九姐的脸红扑扑的,穿着月白色的绣花裙子,象是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女。
沈九妹摸了摸袖口绣着的淡黄色小花,不好意思的啐了他一口:“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是好看!”
看着地上的那堆旧衣服,还有陶罐、皮褥子之类的,她略作犹豫,说道:“我们先出去找姑奶奶。”
“哦。”沈秋宝乖巧的过去牵了她的手。
两人出了门,果然看到先前的那位仆妇站在门口的石阶下面。
“饿了吧?”她笑道,“刚刚老爷吩咐了,先带你们去吃饭。等吃饱了,再去老太太屋里回话。”
“谢谢……您。”沈九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过,她新学会了一条规矩——要道谢。
果然,仆妇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
吃饭的地方就在隔壁。方格子窗前摆着一张朱漆方桌。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了浓浓的饭香味。
沈秋宝看得真切。果然和九姐以前说的一样,是两大海碗的白米饭,饭上铺着大片大片的肉。
“咕噜——”他的肚子干脆的叫唤了一声。
“可怜的,都饿坏了吧?”仆妇叹了一口气,把他牵到桌边坐好,“快吃吧。”
“谢谢您。”沈秋宝有样学样,却没有开动。
沈九妹也道了谢,坐在他的对面,端起另一碗,冲他微微颌首。
于是,沈秋宝迫不及待的也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好几天没沾米了,尽是吃红薯、野果和山菇,他真饿啊!
姐弟俩在屋里埋头大吃,却不知表叔神色莫明的背着双手站在屋外。
很快,两人的饭碗都见了底。
等沈秋宝也放下了空饭碗,表叔自屋外进来,笑道:“九妹,秋宝,都吃饱了吗?”
“谢谢表叔,吃饱了。”沈九妹起身应道。
沈秋宝也站起来,正要学着姐姐的样子答话,却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呵呵呵……”表叔愉快的笑了,伸手摸着他的头顶,“走,表叔带你们去见姑奶奶。”
“哎。”
第六章 贱民的悲哀(上)
姑奶奶在卧房里见了他们。她半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白色的长布巾,看着象是病了。沈秋宝觉得很奇怪:才一会儿不见,姑奶奶怎么就老了许多?
沈九妹拉着他的手,走到床前,正要叩头。姑奶奶却突然坐了起来,一把将他们俩拉过去,搂在怀里,眼泪双流,嘤嘤的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娃儿……”
姐弟俩被她勾起了心中悲意,顿时个个哭得稀里哗啦。
表叔亲手关上房门,上前轻声劝道:“娘,您别哭坏了身子。九妹和秋宝还等着您做主呢。”
姑奶奶闻言,慢慢的止住了哭,仍然搂着两个孩子没放手,含泪哑声问道:“九妹,谁送你们姐弟过来的?”一下子娘家没了三口人,这么大的事,她不太相信两个孩子能说得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个大人询问,才是正解。只可惜,儿子找福来问过了,说是没见有其他人露脸。
沈九妹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打着哭噤答道:“没有谁送……以前爹带我来过三次。我记得路。娘落气前,交待我带着秋宝到镇上来投奔姑奶奶。我们就过来了。”
沈秋宝见状,也乖巧的打住了哭。
表叔在床前的方杌上坐了,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姐弟俩:“九妹真能干!”他的大姐儿只比九妹小半岁,却完全顶不了事儿。而秋宝也令他更目相看——不到六岁的孩子,竟然能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从牛头坳走出来!换成是他家八岁半的柱儿……他简直不敢想象!柱儿怕是会哭死在路上吧!
而姑奶奶见她口齿伶俐得很,对她的信心立时增了三分,试着问道:“好孩子,你告诉姑奶奶,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沈九妹本来就是要告诉她的,是以,一五一十的道出仙符兵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大开杀戒,又放火将村子烧为平地的始末。
姑奶奶听完,惊得脸色煞白,身子直打哆嗦。
“仙符兵……”表叔惶恐的惊呼。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姑奶奶喘着粗气问道。
沈九妹茫然的摇头:“不知道。”事实上,她也迫切的想知道原由。可是,没人能告诉她为什么。
姑奶奶无声的看向表叔。
后者抚着胸口,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九妹,仙符兵出现之前,村里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的事发生吗?”
沈九妹翻着眼皮,努力的想了一会儿,答道:“那天一大早,三癞子回村了。他在外面发了大财,请村里人帮忙盖新房子。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
姑奶奶不由皱眉。她嫁出来有三十来年了,不知三癞子是何许人也。
表叔却兴趣大增,又问秋宝:“秋宝,你也去看热闹了吗?”在他眼里,九妹实在是太能干。所以,相比起来,他更加相信秋宝的童言童语。
沈秋宝使劲的点头:“三癞子的脚下踩着半边猪肉,说,谁帮他盖新房子,就请谁吃大片大片的肉。”
表叔呵呵:“那是真发财了。三癞子有说他是怎么发的财吗?”
这回秋宝答不上来了。他求助的看向自家长姐。
沈九妹那天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她的记性好,当即将三癞子的原话复述出来。
“挖到龙穴?”姑奶奶根本就不相信。龙穴、龙脉之类的,一直都是传说,好不好!她活了大半辈子,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真的挖到了龙穴。
表叔却是越听,神色越凝重。
唯有秋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刚刚吃得饱饱的,他困了,偎在姑奶奶的怀里,呵欠连天。
听完之后,表叔挑了挑眉,打着哈哈笑道:“三癞子是个妙人,故事讲得活龙活现。”
恰好秋宝又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知子莫若母,姑奶奶松开姐弟俩,温声说道:“九妹,秋宝,走了三天的路,累坏了吧?到了姑奶奶这里,你们就当是自己家里。姑奶奶让人给你们收拾好了卧房。现在,你们表叔就带你们过去。先好好的睡一觉,补补精气神儿。以后的事,等你们睡饱了再说。”
“是呀。秋宝看着要睡了。”表叔起身应和道,“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误不得觉。”
“哎。”沈九妹牵着沈秋宝顺从的应了。她早就注意到了,秋宝困极了。只是,这不是自己家里。姑奶奶和表叔都没有发话,她不好提出来带秋宝去睡觉。
于是,表叔把他们俩带到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
姑奶奶没有诓他们。高床软枕,甚是舒服。姐弟俩都是头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起来。
而表叔安顿他们俩后,又折回了姑奶奶的卧房。
“你怎么看?”姑奶奶依然半躺在床头,脸上的愁容更甚,“真是那个三癞子招来的大祸?”
“恐怕就是的。”表叔在方杌上坐了,揉着两个太阳穴哼哼,“仙符兵十之八九是冲着龙穴去的。”
姑奶奶闻言,满脸愤恨:“那他们带着三癞子就是。为什么要屠村!”
“杀人灭口。”表叔很肯定的答道,“龙穴的事,哪是我们这种贱民能提及的。如果真有龙穴,肯定是要都灭口的。”
姑奶奶微怔,旋即,跟泄了气的皮囊一般,无力的歪在床头:“九妹他们……命真大啊。”
“嗯。现在看来,他们姐弟俩确实是漏网之鱼。”表叔却不想再多做评论,起身坚定的说道,“娘,事非小可。单凭两个孩子的话,我们也不好妄下评断。我准备立刻动身去牛头坳,亲自查一查,看村子是否真的如姐弟俩所言,被烧得精光了。”
“对对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是应该亲眼去看一看。”姑奶奶连声应道。不过,很快,她又紧张的坐了起来,“你要是碰到仙符兵怎么办?”
表叔倒不担心:“听姐弟俩讲,仙符兵应该是回县城了。暂时他们应该不会察觉漏掉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搞清楚牛头坳的情况。”
这样才好做决定。望着老娘的憔悴样子,他最终把冒到舌尖的话咽下肚子。
姑奶奶知道他的潜台词,心中悲意再起,又是眼泪汹涌。她捂着嘴嘤嘤的哭诉着:“我的老哥哥……就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
“谁让我们都是没有灵根,又不能习武的贱民呢!”表叔沮丧的双手抱头,一屁股跌坐回方杌上,“仙符兵要杀我们全家,跟杀窝鸡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他们家的日子比牛头坳的村民们要阔绰得多,然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灵根的凡人,如果又不能习武的话,无论贫富,统统都会被仙府划为贱民!
贱民跟地上的泥一样,只能任人践踏。
就象这次的事,如果属实的话,但凡泄漏出去一丝一毫,仙符兵立马就能踹开他家门,象捏死一窝小鸡仔一样,灭了他们。
姑奶奶闻言,再也哭不出来,只是木木的望着床顶的布帐。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姑奶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嘶声吩咐道:“你先去牛头坳查实情况。”顿了顿,又道,“其他的事,等你回来再拿主意。”
老哥哥确实只剩下了一根独苗,可是,她也是有子有孙,一大家子人哪!
第七章 贱民的悲哀(中)
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放松,沈九妹与沈秋宝姐弟俩在正房的东耳屋里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下午,沈秋宝率先醒来。他是被饿醒的。
揉着朦胧的睡眼,他有些发蒙——这是哪里呀!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耳边响起姑奶奶欢喜的声音。
这时,他才猛然记起自己跟着长姐投奔了姑奶奶。
睁开眼睛,他果然看到姑奶奶笑眯眯的坐在床沿边。后者仍然是头上包着白布巾子,一脸的病容。
再一转眼,他看到长姐侧身向里,面对着自己,睡在外侧。应该是被床上的动静吵醒了,长姐嗯哼一声,翻身躺平,眨巴眨巴着眼睛。
一直以来,秋宝都是跟着长姐睡的,是以,他知道长姐已经醒了,索性翻身爬起来,坐在被子里喊人:“姑奶奶。”
“秋宝乖!”姑奶奶拣起搭在床头的长衣长裤,问道,“秋宝会自己穿衣服吗?”
“会的。”秋宝老实的接过衣服,先穿上外衣,低头熟练的系着布扣子。
这时,沈九妹也完全醒了。她只穿了小衣、里裤睡觉,当着姑奶奶的面,有些害羞,脸上飞红,在被窝里软软的打招呼:“姑奶奶。”
“你们睡了差不多两天一夜呢。都饿了吧?”姑奶奶扶着两只膝盖颤悠悠的站起身,笑道,“也不知道你们会睡到什么时候,厨房里一直热着饭菜。我去叫他们端过来。”
“谢谢姑奶奶。”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道谢。
姑奶奶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她叹了一口气,摆手说道:“好孩子……跟姑奶奶客气什么。”说罢,拿起倚在床边的木杖,蹒跚的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个眼生的仆妇提着一只三层的大食盒给他们送饭来了。
两大碗白米饭,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肉丸子汤,一碗炒青菜,还有一碗香喷喷的鸡腿。
哇呜!这是过年也吃不到的好饭菜!
秋宝又是肠动如雷,口舌生津。一时之间,他没忍住,欢呼着扑到桌边,拿起一只鸡腿,快活的大啃。
沈九妹讪笑着向仆妇道了谢,给秋宝盛了一小碗汤:“慢点吃,别噎着了。”白生生的瓷碗里,一共有四只烤得焦黄的大鸡腿呢,绝对管够!
到底是饿坏了,姐弟俩合力,没用多久,碗碗见了底。
用过饭,仆妇收拾完碗筷,带他们去正屋见姑奶奶。
仍然是在卧房里。姑奶奶歪在床头。表叔也在。他坐在床前,拿了一只青花小碗,正在用调羹喂姑奶奶东西。
看到他们俩进来了,姑奶奶示意表叔收了碗,招手道:“过来,都来床上坐。”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药汤子味儿。
沈秋宝很不喜欢。他皱了皱眉头,担忧的“噔噔噔”飞跑过去,仰头看着姑奶奶:“姑奶奶,你吃的是苦药汤子,对吗?你哪里不舒服?秋宝给你呼呼,马上就能好。”奶奶要是头疼了,不想吃苦药汤子的时候,总是让他呼呼。而他每次呼过之后,奶奶就好了。
“好孩子……”姑奶奶的眼泪哗的下来了,哽咽着探身搂住小小的人儿,“姑奶奶只是夜里着了凉,算不得生病。看到秋宝就好了。”
沈九妹走上前,关切的尊一声“姑奶奶”。她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跟秋宝一样扑到床上去,规规矩矩的站在床榻边。
姑奶奶又小哭了一场。收住泪后,她抱着秋宝,吩咐九妹在床沿边坐下来,问道:“九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沈九妹低头,弱弱的说道:“我们长大后,想给奶奶跟爹娘报仇。”奶奶、爹娘绝不能枉死!
秋宝偎依在姑奶奶的怀里,使劲的点头:“嗯,秋宝要报仇!”
姑奶奶没有接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晌午,儿子才从牛头坳赶回来。两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辞。牛头坳村人畜无存,果真被烧成了一片赤地。
然而,这并不是灾难的结束。
在镇上风风雨雨的住了三十余年,她深知仙符兵是怎么行事的——连坐!如果让仙符兵知道她家收留了牛头坳的两个遗孤,他们定会第一时间赶来。不但灭了他们家,而且还会屠掉这条街上的所有街坊。所以,只要泄漏一点点消息,他们所有的人连命都会保不住,还谈什么报仇!
表叔咬咬牙,说道:“九妹,秋宝,杀你们爹娘的是仙符兵。你们知道仙符兵有多厉害吗?”
沈九妹亲眼看到仙符兵屠杀村人,自然是知道的。她不甘的垂下头,没有吭声。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打在衣裙上。转眼,月白色的布裙湿了老大一块。
爹说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仙符兵有多厉害,这血海深仇也一定要报!
秋宝没有哭。他握着一双小拳头,坚定的答道:“等秋宝学好了本事,就能杀死仙符兵,给爹娘,给奶奶报仇!”
表叔长叹:“秋宝,你知道去哪里学本事吗?”
秋宝被问住了,一脸的茫然。这个问题,他还来不及考虑……
沈九妹猛的抬起头,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扑腾跪在床榻下,请求道:“姑奶奶,表叔,求求你们,送秋宝去学本事。我会当牛做马的报答你们。我会洗衣烧火做饭,还会进山挖山货、猎兔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我什么都肯学的!”
表叔“哎呀”轻呼,起身去扶她:“你这孩子……”眼睛却偷瞥着床上的老母亲。
床头,姑奶奶浑身直打哆嗦,两颗硕大的泪珠自紧闭的眼角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悄然滑落。她很想大声喝住儿子接下来的话,却紧抿着嘴,不吭一声。
对不住,老哥哥!妹子也难啊……她在心里无声的哭泣着。
见她没有阻止,表叔狠下心,扶起沈九妹,将事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眼下倒是有一个送秋宝学本事的好机会。”
姐弟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他们眼巴巴的盯着他。
表叔有些不自在,握拳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前几天,我收到消息,县城最大的武馆要收一百名学徒。招徒对象正是象秋宝这样大小的男孩子。”
“太好了!”沈九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她知道县城有武馆。她曾听爹娘悄悄谈论过,很多年前,族长爷爷费了老大一笔钱送长子长贵叔去县城的一家小武馆当过学徒。只是,后者才学了一年,便被评判为“根骨低下,不宜学武”,不得不退学回家。尽管是这样,长贵叔也是村里少有的厉害人,能一拳打断一块一指厚的杂木板哩。
那还只是一家小武馆!
现在,县城最大的武馆要招徒!
如果秋宝能被招进去,绝对能学到一身的本事!
“表叔,秋宝想去!”沈秋宝巴巴的请缨。
不想,表叔却有些犯难:“秋宝太小了……县城离这里有五六十里地呢。离得那么远,他身边又没人照顾……叫我怎么能放心?”
秋宝嗷嗷的叫道:“表叔放心,秋宝能照顾好自己!”
沈九妹也道:“我可以跟着去照顾秋宝。等秋宝学完徒了,我再回来报答姑奶奶和表叔的大恩大德。”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呀!”表叔眼底闪过一道黯然,叹道,“武馆招徒是要考试的。只要秋宝不怕吃苦,表叔送你们俩去便是。”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姑奶奶。
后者至始至终都是紧抿双唇。
于是,在姐弟俩的欢呼声中,县城之行很快的敲定了——今晚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表叔送他们去县城最大的武馆考学徒。
沈秋宝很是兴奋。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拉着九妹的手,反反复复的问:“九姐,我明天就要去县城最大的武馆学武了,对不对?”
九妹被他闹得没辄,最后板着脸喝斥了他一通:“你要是还不老实睡觉,明天起不了床,误了起程的时间,就算去了县城,也赶不及学徒考试!”
“哦。”沈秋宝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老实睡觉。想了想,又睁开眼睛:“九姐,明天早上记得一定要早早的叫醒我!”表叔可是再三交待了,去县城要走很远的路,明天早上,他们要早早的出门。
“知道了!”沈九妹没好气的应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果然早早的摇醒了秋宝:“秋宝,快醒来。表叔叫我们来了。”
秋宝才睁开眼,她便把秋宝从被窝里抱了起来。
“我自己来。”秋宝一旦醒来,往往会很快清醒。他打着呵欠接过衣服,熟练的穿了起来。
洗漱完毕,表叔带他们用了早餐,天也只是蒙蒙亮。三人悄然从后门离开了——表叔说,可以坐马车从官道去县城。但是,那样的话,他们要赶百把里路;而弃马车不用,带着他们俩从山里抄近道的话,能省一大半的路。以他们的脚程,应该能在下午的时候赶到县城。只是后者明显要辛苦得多。姐弟俩都想尽快赶到县城,双双强烈要求抄近道,不坐马车。
姑奶奶没有来送他们。不过,表叔递给他们俩每人一个蓝布小包裹,说是姑奶奶连夜替他们收拾好的行囊,里面有些银两、干粮,还有换洗的衣裳。
沈九妹一听有银两,坚决不要。
表叔唬着脸喝斥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哪有身上不带银钱的?不过是几两碎银子,叫你们拿着就拿着。等秋宝学到了大本事,成为了武师,风风光光的。到时,能让姑奶奶和表叔跟着沾沾光,也是你们的孝心。”
“哎。”沈九妹这才含泪接了。
第八章 贱民的悲哀(下)
果然如表叔所言,出了镇子后,一行人开始走山路。
沈九妹听说要走数十里山路,心疼幼弟,一个人背了两个人的包裹。是以,沈秋宝空手空脚,只要跟着走就行。
“秋宝,累不累?”走了小半个时辰,表叔停下来关切的问道。
沈秋宝摇头:“不累。我们出村的山路比这要难走得多。”那时,他还背着一张兔皮褥子呢。
“那行,我们接着走。”前头不远处现出一块青灰色的崖石。表叔指着那里,“到了那处山崖下,我们歇歇脚。等过了那片崖石,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陡。”
他在尽可能的对两个孩子好——想到自己今天将要做的事情,他真的是羞愧不已。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他只是一个贱民,而且上有老、下有小,有一大家子人指着他吃饭过活呢!
所以,他能做的仅仅是眼下尽可能的照顾好孩子们。
山里的路就是这样,看着近,走得哭。那片青灰色的崖石看着就在不远处,然而,他们又走了一刻多钟才走到它的近前。
这时,沈秋宝才发现,崖石的后面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太阳还没有出来,山中笼着晨雾,完全看不到山路。
表叔递过一只牛皮水囊,招呼他们俩喝水:“一回不要喝太多,只要抿一口就行。赶路时最忌灌太多的水。”唉,尽可能的多教一些实用的经验给孩子们吧。
这一点,沈九妹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没有吭声,带着秋宝依言而行。
三人坐了不到半刻钟,又接着赶路。
翻过崖石之后,脚下的山路骤然变窄,不及先前的平坦。表叔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会停下来,让他们俩抿一口水,稍作歇息。
过了晌午,他们钻出一片松树林,来到一个小山坡前。表叔听到流水的声音,扬了扬干瘪的牛皮水囊,喜道:“附近肯定有水源。我去打些水,你们在这里歇歇脚,不要乱走。”
“哎。”沈九妹点头应下。
“记着,千万不要乱走啊。”表叔又交待了一声,这才向坡底走去。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沈秋宝其实已经很累了。他迫不及待的就近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一屁股坐下来。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干粮?”沈九妹走过去问道。赶路时,往往是越到后面,越容易肚饿,需要越来越频繁的进食补充体力。
“嗯。”沈秋宝咽着口水,很是期待的问道,“也不知道姑奶奶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中午,在一次歇脚时,表叔递了两张白面饼子给他们。所以,他们还没有动用自己包裹里的干粮。
“应该也是白面饼子吧。”沈九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从背上解下一个小包裹,在膝头打开。
这只包裹显然是为她准备的。里面有一身素白的衣裙,以及一个大油纸包和一个小白布包。
小布包还不及她的半个拳头大。她打开一看,是串成一串的一百大钱和两小块碎银。
“哇,好多钱!”秋宝惊呼。
沈九妹一把将小包收拢,机警的四下里望了望。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草丛里发出几声虫鸣。
她白了秋宝一眼,立着眉毛告诫道:“在外面行走,要记得不能露财。你这样嚷嚷,分明就是告诉旁人来抢你。”
沈秋宝吐了吐舌头,心里很不服气:明明是你自己打开小包现了钱财……
将小包塞到衣服下面藏起来,沈九妹又打开那个大许多的油纸包。里面有四张白面饼子。
“真的是白面饼子!”沈秋宝叫道。
沈九妹无语,拿起一张饼子,撕下一小半递给了他。
“为什么只给这么一点?”秋宝表示不干。现在的情况比他们从村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姑奶奶给他们准备足够多的吃食。明明那包里有四张大饼!
沈九妹哼哼:“吃得太撑,你接下来就会走不动了!你还想不想今天赶到县城?”
原来是这样……沈秋宝悻悻的接过那小半边饼子。
沈九妹重新打好包裹,小心翼翼的系回背上——生平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银钱,她能不小心吗?
“九姐,你不饿吗?”沈秋宝好奇的问道。
“还好。等我饿了,就会吃的。你不要管我。”沈九妹应道。爹以前跟她说过,出门在外,干粮要紧着些吃。因为外面多变故,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事发生。手里有粮,行事才有底气。
但是,秋宝还小,饿不得;再者,等到了县城,秋宝要考学徒,需要保存体力,所以,她可以省自己的口粮,却不能省秋宝的。
“哦。”秋宝不疑有它,三两口吃掉了手里的小半块饼。
沈九妹见状,轻声交待了他一些事项。比如说,到了县城,不要乱跑;考学徒时,机灵点,既要听表叔的吩咐,又要留心看别人是怎么考的;在人前,千万不能现财……等等。
沈秋宝听得很认真,乖巧的一一应下。
等沈九妹将肚里的话全掏空了,嘴巴也干了。她这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
“咦,表叔怎么还没回来?”心底涌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她站起来,伸长脖子眺望坡底。
沈秋宝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同望过去:“表叔会不会是迷路了?”身为山里娃,他从小就知道,在山里迷路是常有的事。
“不会吧!”沈九妹拧眉,“听水的声音,水源不是很远啊。”她自九岁起就跟着爹在山里跑了,学会了不少本事。比如说,听到水的声音,大致能断定水源的方位与流向。以她的经验,表叔下了这片土坡,往西北方向走上半里路,就能打到水。
他们说话的这些时间,以表叔的脚力,足够打上两三回水。
“那……会不会是碰上野物?”沈秋宝的心揪了起来,“姐,要不我们去找找表叔?”他很是担心。
“不……没有野物。我没听到野物出没的动静。”沈九妹咬了咬嘴唇,“表叔说了,要我们在这里等他的。我们再等等。”
“要是表叔没看清路,摔伤了,没法自己回来怎么办?”沈秋宝极力劝说道。
沈九妹却没有吭声,只是倔强的盯着坡底。
沈秋宝人小,奈何不了她,唯有一起等待。
时间慢慢过去,表叔却迟迟没有出现。
“九姐!”沈秋宝终于等到了极限。太阳又偏了不少。他们会赶不及的!
沈九妹晃了一下身子,无力的瘫坐在石头上。
“九姐,你怎么了?”沈秋宝吓了一大跳,赶紧把人扶住。
“秋宝……”沈九妹怔怔的看着他,良久,说道,“表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沈秋宝只觉得天要塌了,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因为姑奶奶和表叔都怕仙符兵!”沈九妹一字一句的答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心里担忧——如果姑奶奶和表叔怕仙符兵,不敢收留他们姐弟俩,那要怎么办?
可是,这些天,姑奶奶和表叔完全没有显露出半点怕的意思,她在感激之余,感到羞愧不已,渐渐的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现在看来,姑奶奶和表叔分明是怕了。所以,他们骗了他们姐弟两个。说带秋宝去县城最大的武馆考学徒,其实是将他们姐弟俩骗进山里,远远的丢在荒山野岭里自生自灭。
沈秋宝还小,一时之间没有完全弄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他忍着眼泪,无助且不解的仰头望着长姐。
爹娘都不在了。有些事,秋宝必须知道!沈九妹拉着他的手,将事情掰碎了,一点一点的讲给他听,末了,总结道:“所以,表叔是故意将我们扔到这里,自己走掉的。我们就是在这里等一千年,也等不到表叔。”
沈秋宝比她意料之中的更聪明。他抽了抽鼻子,擦掉眼角的泪珠,正色道:“所以,九姐就算记得路,也不能带秋宝回去找姑奶奶,对吗?”九姐说过的,她的记性很好,走过的路,只要一遍,就能记得牢牢的。
“嗯。你说的很对。我们不能再回去。”沈九妹点头表示赞同。现在,她知道了,对于姑奶奶和表叔来说,他们姐弟俩是大麻烦。他们若是回去,很有可能会给姑奶奶和表叔惹来大祸。所以,后者才不敢收留他们姐弟二人。
沈秋宝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茫然:“那……我要去哪里学武呀?”考学徒是骗人的!他还去不去县城……
至于被扔在山里,他是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他是山里娃,山里生,山里长,对大山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九姐。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沈九妹坚定的握了握拳,“先找到人家,问去县城的路。”表叔虽然骗了他们,但也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县城有武馆,可以学武。要想报仇,秋宝必须先找间武馆习武!
“好!”沈秋宝听明白了,使劲的点头。表叔不敢带他们去,他们就自己找过去。
于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不原路返回镇上,那么,他们要怎么才能走出群山的包围?这可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界。
对此,沈九妹早有主意:“沿着水流的方向走下去,我们肯定能走出大山。出了大山,就会有人家!”
“真哒?”沈秋宝的眼睛亮了。
“当然是真的!”沈九妹得意的笑道,“爹教我的法门,还能有错?”
于是,姐弟俩手拉着,继续赶路。
等他们俩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密林的深处,表叔从一块山石后走了出来。他满是歉意的叹了一口气,放心的转身踏上来时的路——两个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要懂事,也更聪明、更能干。
没错,沿着水流走,确实是出山的路。
他是一个懦夫,做不到戏文里的义薄云天,唯有在心底里祝愿姐弟俩一路平安。
第九章 九姐,你好厉害
沈九妹找水源的经验很丰富。循着水声,她很快把沈秋宝带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边。
“鱼!九姐,你看,有鱼!筷子鱼!”秋宝眼尖,指着溪水欢呼。
沈九妹一把将人拖走:“现在不是抓鱼玩的时候。”如果不是奇迹降临,他们今晚肯定是要宿在山里了。陌生的大山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危险。而夜里,野物齐齐出洞,危险更甚。所以,当务之急不是抓鱼饱肚,或赶路,而是寻找一个安全之所在准备夜宿。
经验告诉她,水源周边是不能夜宿的:天知道,夜幕之下,会从四面的密林里冒出多少野物前来饮水。
“九姐,我听大树哥说过,有筷子鱼的河水能直接喝,是真的吗?”沈秋宝解释道。他们的旧陶罐,还有火折子,都留在姑奶奶家了,没有带来,所以,现在,他们没法烧水。
原来是渴了……沈九妹故意逗他:“没有旧陶罐和火折子,也一样能烧水。”
还是要烧开才能喝啊!沈秋宝有些蔫了。
“大树没说错。”沈九妹慢悠悠的又道,“喝几口没事。”
“太好了。”沈秋宝欢呼,挣脱她的手,噔噔噔的跑到溪边,蹲下身子,捧了水,咕嘟,喝了一大口,“真甜!”
然后,他用袖子囫囵擦了一把脸,小跑回来,仰头笑道:“我喝好了,走罢!”
“只喝一口?”沈九妹故意问他。
“嗯。还要赶路。喝多了水,会走不动。”沈秋宝如实以对。
“秋宝真聪明!”沈九妹满意的牵起他的手,继续赶路。道理只教一遍,就能记在心里,并且能严格执行,可不是真聪明吗?
沈秋宝得了夸奖,脸上没什么,却走得更带劲了。
山里的夜色降得早。沈九妹一边走,一边物色可以夜宿的地方。终于,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她寻到了一处心仪之地——那是一处背风的陡坡。坡下有一道坎,能隔开野物。最重要的是,有一块突兀的巨石护着,他们今晚算是有个遮风蔽雨的歇脚处了。
“走,我们现在就过去。”眼见着太阳偏西。留给她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陡坡的位置比较高。他们俩又走了将近一刻钟,才爬到青灰色的巨石下。
“真是个落脚的好地方!”走到近前,沈九妹更满意了。她故意发问:“秋宝,你说这个地方好不好?”
沈秋宝知道长姐是考校自己。在去镇里的路上,长姐有教过他如何选择宿营地。
他认真的四下察看一番,点头:“很好啊。这块巨石很安稳,我们躲在石下,就算是碰到夜雨,也不会被淋着。”
确定了落脚的地方,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主动请缨:“九姐,我帮你拔草,还有清理碎石子。”碎石子没有什么用,直接扔掉,但是,拔下的草却是大有用处——铺好当床,软和又舒适。
“好啊。”沈九妹笑着指了指空地的边缘,“碎石子都扔在这里,草堆在一旁。我是去坡下的林子里找些柴火回来。”
“哎。”沈秋宝满口应下,忙活开来,心里好奇极了:没有火折子,九姐也能点着柴火?
接下来,长姐做的事,令他眼界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沈九妹用藤条背了一大捆柴火回来。放下柴后,她再次离开。
当沈秋宝差不多快忙完时,她又回来了。这次,她带回了一些干草,还有一个由大片大片的新鲜山蕉叶包裹而成的大包裹。
“九姐,山蕉叶里面装着什么?”沈秋宝伸长脖子问道。
“运气不错,捡到了一些山菇子。”沈九妹笑道,“今晚,我们有蘑菇汤喝。”
沈秋宝的好奇心瞬间爆满——没有火,也没有锅子,九姐要怎么做蘑菇汤呢?
沈九妹见自己划出来的空地被清理得甚是平坦,又夸了沈秋宝一通。
接着,她选了一处干燥的地面,把带回来的干枯草团成蓬松的窝状,放在地上。
然后,她走到秋宝清理出来的碎石子堆前,翻翻拣拣,从中选出了两块褐黄色的碎石。
这是要做什么?沈秋宝没有看出这两块石头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欲发问。这时,沈九妹已经回到那团枯草旁。
她蹲了下来,一手拿了一块碎石,在枯草上“咣咣”的相互撞击起来。
沈秋宝看得清清楚楚,两块碎石竟然撞出了不少火星子!
随着不停的撞击,越来越多的火星子落在枯草上。过了一会儿,终于,他听到“嘭”的一声,薄烟升起,从枯草里窜出了一条桔黄色的小火苗!
原来还可以这样生火!他瞪大眼睛,惊呆了:“九姐……”
“还愣着做什么?去捡几块光滑的小石头,要和鸡蛋差不大多。”沈九妹一边发话,一边往枯草窝上架细枯枝。
火势立涨。这堆火成功的烧起来了!
“好咧!”沈秋宝不知道她要小石子做什么。但是,他坚信肯定是有用处的。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他认真的挑选了五块表面光滑、鸡蛋般大小的石子。
“还有吗?”沈九妹直接将它们一块又一块的扔进了火里,“多挑几块。”
很好玩呢。沈秋宝兴冲冲的捡了小石子,也一块一块的扔进火里。
沈九妹添了几把粗树枝后,叫停道:“好了,小石子够用了。”在一旁的地上划了一个跟旧陶罐的口子差不多大的圆圈,吩咐道,“你在这里挖一个圆坑。挖深一点。我去洗山菇、打水。记住,看着火,不要让它熄了。”
“记住了。”
刨坑什么的,沈秋宝平常没少玩。他很有经验的捡了一块尖碎石,认真的挖着圆圈里的黄泥。
沈九妹包起那些山菇,匆匆的又下坡去了。
这一次,她离开的时间稍微久一些。原因是,她费了点时间抓鱼!那是一条三寸来长的筷子鱼,山里最常见的一种鱼,瘦瘦长长的,通体青黑色,胜在味鲜肉厚,煮汤或煎着吃,都是美味得很。
沈九妹已经将它开肚去鳃,和洗干净的山菇们一起包在山蕉叶里。
看到地上的圆坑,她很是满意:“我们可以开始煮山菇鱼汤了。”
沈秋宝以为听错了:“在土坑里煮汤喝?”是喝泥巴汤吧!难道九姐是要玩过家家?
“你看!”沈九妹神秘的一笑,给他展示了一下手里捧着的大“叶碗”——大片大片的山蕉叶叠起来,卷成碗状,用来装水效果真不错,几乎不漏水。
沈秋宝大受启发,不用她吩咐,捡起一些山蕉叶密密的贴在圆坑里。
“聪明!”沈九妹将“叶碗”直接放进圆坑里,快活的笑道:“汤罐子做好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把水煮开呢?”沈秋宝忍不住发问。
“谁说水一定要火才能煮开的?”沈九妹指着火堆里的那些小石子,宣布了答案,“用烧得滚烫的小石子一样能煮开水。”
“真的吗?”沈秋宝一脸的难以置信。
沈九妹笑了笑,先将山菇和鱼全放进地上的“汤罐”里,然后用一根长树枝把火堆里的小石子,一颗接一颗的也拨进去。
“滋啦——,滋啦——”,热气不断的腾起。不一会儿,沈秋宝便闻到了鱼汤的香味儿。
“真的可以!”他拍着巴掌乐得合不拢嘴。
“只要小石子足够多,就能把汤烧开。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烧得滚烫的石子碰到凉水,很有可能会炸裂开来。”沈九妹解释道,“所以,才叫你把坑挖深一些。”
象是证明她的话一样,汤里“砰”的爆了一声,溅起几滴水珠子。
“小心!”沈九妹眼明手快,一把拉开秋宝,“水已经很热了。隔远些。”
沈秋宝吐了吐舌头:“九姐,你好厉害!”先前,长姐能带他走到镇上,他已经觉得九姐厉害,佩服之极,现在,这样的感觉更甚。奶奶常说,丫头片子,一点用也没有。可这些天来,他从心底里觉得奶奶是错的。至少,九姐就好厉害。
顿了顿,他由衷的赞道:“九姐,好象就没有事什么能难住你!”
“这些都是爹以前教我的。”沈九妹垂眸,掩去眼底的黯然,“爹知道的比我要多得多,那才是真正的厉害呢。”可惜,她再也不能跟爹学进山的本事了。
沈秋宝闻言,眼圈嗖的红了,哽咽道:“九姐,我也想爹了,好想好想……还想娘,想奶奶……”
“好秋宝,不哭!”沈九妹放下手里的长树枝,按住悲痛,轻轻搂住他,哑声说道,“爹常说,我们山里人吃得苦中苦,做事舍得下气力,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住我们山里人。要是看到你这么乖,变得好能干,爹肯定会很高兴的,会夸你是个最能干的山里娃呢。”她也好想奶奶,好想爹娘,可是,她是长姐,要照顾幼弟,不能哭。
“九姐,我不怕吃苦!”沈秋宝擦去眼泪,挺起小胸脯,“我一定要努力学武,长大后给奶奶、爹娘报仇!”
“好!我们一起努力!”沈九妹使劲的抽了抽鼻子,开心的笑了。
热气升腾之中,水“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鱼香更甚。
“喝山菇鱼汤喽!”
“啊,好香啊!闻着就象很好喝的样子!”
夜色降临,半个月亮爬了上来。山坡上,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第十章 好心的猎户
在山里,安全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再加上,姐弟俩猜到所谓“县城里最大的武馆招学徒”其实只是骗局,故而,他们不再急着赶路,每天上午沿着山溪赶路,晌午之后便开始寻找合适的宿营地。
姑奶奶为他们准备的白面饼子在第四天清晨被吃光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动用两只小包裹里的另外两样东西——按沈九妹的计划,里头的换洗衣裳要留着到了县城才能穿;而银钱……在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有钱也没处花呀。
另外,在这四天里,他们陆续的添了一些新“家什”:两块火石、两把自制的长木柄石刀兼开山杖(在碗口粗的树枝上用细山藤绑上一块巴掌大的薄石块)、一把长木鱼叉(用石刀将一根树杈的两头削尖),还有三只竹筒。
这几样东西之中,最难得的是那三只大小不一的竹筒——在进山的第二天,姐弟俩幸运的找到了一片毛竹林。毛竹质地坚韧,而姐弟俩手头只有自制的石刀,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才砍倒一根粗壮的老毛竹。将之拖回宿营地后,沈九妹的主要精力用在截取竹筒上,生火烧水的事,全落在了沈秋宝身上。后者表现出了超强的学习能力与适应能力,不但完全掌握了生火、烧水的相关技能,而且自制的石刀、鱼叉都是使得象模象样,唯一不足的是,力气太小,目前只能帮忙打打下手。
主要是手头的石刀太不给力,沈九妹用三个血泡,以及近两个时辰的辛苦劳作,终于得到了一大两小共三只竹筒。
大竹筒,其作用等同于一只小号的汤锅。不过,“竹锅”的使用方法和真正的汤锅不同。使用的方法,仍然是沿用“叶碗”,即,在其中放入烧得滚烫的小石子。有了它,姐弟俩再烧出来的水和鱼汤里都少了泥沙与土腥味,却多了一股子竹子特有的清香,在色泽香等方面皆有大幅度的提升。
两只小的,则被姐弟俩用来当水囊,用来取水,以及盛烧开的山溪水。
三只竹筒彻底解决了姐弟俩的吃喝问题,他们才更有底气每天只赶半天的路。
就这样,姐弟俩沿着那条山溪走了五天。然后,他们来到了一口水潭边,惊喜的看到了久违的人烟——时值晌午,有五个猎户打扮的壮年男子正在潭边生火做饭。
沈九妹先发现他们。再三确定他们是猎户而非山匪之类的歹人,她才牵着沈秋宝慢慢的从藏身的大石头后面现身。
后来,据猎户们说,他们刚一看到两个孩子时,差点没被吓得落荒而逃——传说中,山林深处有山鬼,并且,山鬼是吃人的。它们遇到人,会先掏心吃,再吸食魂魄……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对于这一类的传言,他们猎户是深信不疑的。再者,在深山老林里,没声没响的,冷不丁从背后面的山石上冒出来两个泥娃,正常吗?所以,当时,他们的脑海里率先冒出来的就是“山鬼来了”,好不好!第二反应是,有两只山鬼!于是,两股战战……
好在,沈九妹一现身便按山里人的方式,跟他们大声喊山:“吆嗬——”
少女的声音清澈悦耳。尤其是调儿特熟,是山民们惯用的喊山调。猎户们瞬间回魂。为首的猎户是一个大胡子。他狐疑的回应:“吆——嗬——嗬!”
喊山调的作用除了打招呼,还有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的意思。听到回应,沈九妹松了一口气,带着沈秋宝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她需要向猎户们问路。还有,讨点盐巴。
双方接上头后,大胡子警觉的盯着他们俩,先出声问道:“两个娃娃,打哪里来?”在这片老山里打猎多年,他没见过也没听说住着山里人家。不过,一个半大的丫头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娃娃走山路,怎么看都是不寻常……
沈九妹听出来了,他的口音不太一样。
有了姑奶奶和表叔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在人前报“牛头坳村”。这几天,她反复琢磨,跟沈秋宝编了一套词:他们是后山村人,父母相继病亡。表叔说送他们去县里学手艺。结果,半道上,表叔不见了,他们俩在山里走了五天,就走到这里来了。
至于“后山村”,纯属胡编乱造。
“县里?哪个县里?”大胡子显然不知道“后山村”,不由拧眉,“这一带叫做野鸡岭,是三县交集的边界之地。”他听不出两孩子的口音。不过也正常。在山里,往往十里不同音。但是说话时慢一点,再辅之以手势,山民之间还是能正常沟通的。
沈秋宝望着自家长姐傻了眼。
而沈九妹也是脑瓜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弱弱的答道:“表叔只说是县里,不知道哪个县里。”
这副样子不象是说谎。况且,俩孩子精神不济,身上的衣裳更是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脏得不见底色。一看就是在山里混了多日,吃足苦头的样子。
猎户们稍微放松。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山村?在哪里?没听说过。”
“俩娃娃叫他们表叔给骗了吧!”
“应该是的。”
“没良心啊!”
山里人性情淳朴。猜到俩孩子极有可能是失去双亲,惨遭亲戚丢进大山自生自灭的孤儿,猎户们同情心大盛。
“可怜的娃,饿坏了吧!”大胡子出头,招呼两个孩子一起用餐。
在山里,邀请陌生人一起吃饭,是常情。沈九妹没有推辞,带着沈秋宝道了谢,大大方方的接受了猎户们的好意。
放下手里的石刀、木鱼叉,姐弟俩也忙活起来:沈秋宝帮忙生火;沈九妹更能干,走到水潭边,不声不响的蹲下来,帮大胡子打下手。
大胡子正在剥一只灰毛野兔的皮。在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只已经剥掉皮的野兔。沈九妹拿起这一只,熟练的掏出内脏,清理起来。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大胡子瞄了两眼,赞许的点了点头:“小丫头能干哩。”小丫头的手法麻利得很,很明显是山里猎户人家出来的孩子。
沈九妹冲他咧开嘴笑了笑,低头继续忙活。不一会儿,她便收拾好了。
看到兔肉收拾得很干净,大胡子甚是满意,将剥完皮的兔子也递给她:“这一只,也清洗干净。今天吃烤兔子。”
“哎。”沈九妹双手接过去,接着埋头忙活。
就这样,等铁锅里的野菜粥熬好、兔肉烤得喷喷香,五名猎户已经接受了姐弟俩——没有假,俩娃娃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山里娃。可能是失去双亲的缘故,俩孩子很懂事,也显得比寻常的山里娃能干得多。
如此懂事、乖巧,且身世可怜的孩子很容易得到大人们的好感。猎户们明显变得热情起来,同时,话也多了。
他们首先是问姐弟俩名字。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沈九妹早就和沈秋宝套好了词——仙府对山民也是有户籍管理的。不过,与镇上的不同。仙府只登记山里三岁以上的男丁,不记女名。故而,沈九妹没有改名的必要,只有沈秋宝改名为“沈云”。
为什么要叫“沈云”呢?呃,俩孩子想了好久,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名字。后来,还是沈秋宝刚巧看到蓝天之上飘着一朵胖胖的白云象极了家里的赶山犬阿黄,觉得最是亲切不过,遂以之为名。
山里人的学问都不多。给娃娃取名字时,大多数人都是以身边熟悉的事物为名,象山、树、石头、云之类的,都是取名字的好素材。是以,沈秋宝的新名字并没有引起猎户们的怀疑。
“九妹,云娃,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虽是萍水相逢,但他们都很关心两个孩子的去向。
沈秋宝看着自家长姐。后者垂眸,抓着自己的衣角:“家里没人……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回不去了。听说,县里用人的地方多,只要肯出气力,就能找到活干。我想带着弟弟去县里谋一口饭吃。”
“哪有那么容易哦!”大胡子摸着胡子叹道。
其他人没有吭声。俩孩子真苦命。可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山里人的日子并不宽裕,大家都是终日里为两口吃食而奔波。象现在这样,招呼俩娃娃吃一两顿饭,那只是往锅里多加一瓢水的问题;但是,任谁给家里添两张口,那都是不堪重荷啊。他们安置不起两个孩子。
沈九妹闷声说道:“我有气力,总是能在县里找到活的。”
“那倒也是。”大胡子环视同伴们,点头说道,“县里的阔人多,活也多。往年碰到灾荒,山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也是去县里找活干,混碗饭吃呢。”
“是啊。”其余猎户纷纷应着。
这是大伙儿都应下了。大胡子爽朗的邀请道:“我们正好要去县里走一趟,卖山货。反正你们又不知道要去哪个县里,不如就随我们一道去县里碰碰运气。”唉,总比放任两个可怜的娃在深山老林里等死要强一些吧。
“谢谢大伯大叔!”他们给的帮助已经远远超过预期。沈九妹感激极了,连忙拉沈秋宝起身,一道给他们叩头。
“哎呀,这是做什么!”猎户们七手八脚的将两人拦住。
“值不得你们这么大的礼!”大胡子安抚道,“人活一世,谁还没个难处?我们也只能顺路捎你们去县里。往后的日子,你们姐弟俩还是得自己过下去。”
第十一章 石秀县
猎户们没有食言。第三天清晨,他们真的将姐弟俩带到了县里。
大胡子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一路上,他给姐弟俩恶补了不少“县里”的相关常识:此县名作“石秀”,是一座据有五百年历史的老县城。此间交集的三县之中,石秀县的规模最大;其中,石秀县的主城区依山傍水,水运便利,是南北商贾交集之地。
结果,姐弟俩看到石秀县的城门,还是被深深的感撼到了。
石秀县的城门是用大青石砌成,在阳光下显得古朴且厚重。时值城门初开,进城、出城,两路人马交汇,热闹得很,非沈九妹见识过的镇里赶集所能比也。回过神来,她生怕一个不留心,走失了沈秋宝,紧张的牢牢抓着后者的一只手,亦步亦趋的跟着大胡子。
在这样的县城里,我和秋宝真的能扎下根来吗?秋宝真的能找到一家武馆学艺吗?看到往来如织的人群,本来信心满满的她突然没了底。
而沈秋宝却只觉得此刻两只眼睛完全忙不过来。紧抿着双唇,他在心里不停的惊呼:哇,好多人!好多的牛车!好热闹!
“县里,铺子多,南来北往的人也多。你们姐弟俩都是伶俐人,又吃得苦,肯下气力,将来不愁没有出头之日。”看出了沈九妹心中的不安与惶恐,大胡子在城门前站住身形,如是安慰道。
“谢谢洪大爷。”沈九妹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洪大爷就是大胡子。经过三天的相处,猎户们彻底卸下了心防,将姐弟俩当成了自家的子侄一般照顾。于是,姐弟俩得知了很多他们的信息。比如说,他们都是小溪村人氏,而小溪村是个杂姓村。大胡子姓洪,是村里知名的老猎户。其余的四名猎户有两人是一对堂兄弟,姓扶,剩下的两个则别姓刘、王。
石秀县仙府对山民的管制很严格,规定:但凡山民进、出城门,不论男女老幼,每人次要收取五个大钱的税钱,名曰:城门税。
对于恨不得一个大钱掰成两半来用的山民来说,五个大钱的城门税可不是小数目。是以,他们通常是在城门外随意寻一处空地,出售山货。而仙府方面只要他们没有进城的意图,对此一直都是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在石秀县城的城门外就形成了一个叫做“早市”的小型集市。
洪大爷他们此行就是来“早市”售卖所得的猎物。
“九妹,云娃,天色还早。等我们卖了山货,再送你们进城。”洪大爷很不好意思。昨晚,他们五个人背着姐弟俩掏了钱袋。结果,五人合力也凑不齐十个大钱的城门税。要送姐弟俩进城,还得先卖了手头的山货才行。
“叔父留了一些钱财,够我们姐弟交税进城。”沈九妹怎么可能让他们破费呢?非亲非故,洪大爷等人能带他们来县城,沿途又照顾有加,已经是恩重如山。她拉着沈秋宝非常感激的说道,“洪大爷,叔叔伯伯们,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弟没法报,只能给你们叩个响头。”说着,姐弟俩齐齐跪下。
“哎呀,使不得!”洪大爷等人连忙伸手去扶。
“洪大爷,这个头是一定要叩的。”沈秋宝仰头,坚决的说道,“爹说过,我们山里人受人恩惠,当泉涌以报。云娃现在还小,做不了别的,只能先给恩公们叩个响头。云娃会牢牢记住恩公们的大恩大德。等云娃长大了,学到了本事,一定会去小溪村寻访恩公们,再报答今日的大恩大德。”
“这娃娃……”小小的人儿把话说到这份上,再阻拦就显得自个儿矫情了。洪大爷等人的眼圈有些发红。
姐弟俩当即认认真真的给他们叩了一个响头。
“快起来!”猎户们七手八脚的将他们扶了起来。
洪九妹顺势提出辞行:“洪大爷,你们就送我们到这里吧。进了县城,我会努力找活干,好好照顾弟弟。”
五人之中,洪大爷还是十几年前进过石秀县。其余四位更是次次止步于城门前。城门里面是什么情形,他们也是两眼一抹黑。是以,就算他们带着姐弟俩进城,也不过是多交五个人的城门税而已,给不了实质性的帮助。
“也罢。”洪大爷没有再坚持,伸手摸着秋宝的头,“云娃,我们山里的汉子,象山一样,行得正,坐得端,顶天立地。大爷在小溪村等着你,等你变成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大爷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好喝口小酒。等你出人头地了,莫忘了给大爷捎坛子好酒来。”
“嗯。”沈秋宝郑重的点头,“云娃记住了。”
“好娃娃!”洪大爷摸着胡子,哈哈大笑。
“行,我们就等着你们姐弟俩送好酒来!”其余四人纷纷笑着附和。
石秀县的城门认钱不认人。只要山民交了城门税,守城的卫兵二话不说,便会放人。在洪大爷等人的注视下,姐弟俩向其中一个卫兵交了十个大钱。
后者收了钱,嗡声说道:“下一个。”
于是,洪九妹赶紧拉着沈秋宝顺着进城的人群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他们通过了青石城楼。眼前豁然开朗,嚣闹声扑面而来。
“九姐,好多的屋!”沈秋宝惊讶的叹道,“比镇里要多得多!”
“人也好多。”沈九妹只觉得嘴里干得很,手上更用力,死死的牵着沈秋宝,“你一定要紧跟着我,千万别走丢了。”
“嗯!”看着繁华的街道,惊艳过后,沈秋宝不由担心,“九姐,我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武馆!”沈九妹非常肯定的答道。
“可是,武馆是什么样子的?”街道两边的屋子这么多,看上去长得又差多……秋宝只觉得眼花缭乱。
沈九妹心里也没底,额头上直冒冷汗。情急之下,她想起了跟爹去镇里赶集的情景——当时,爹是怎么做的来着?
哈,知道了!
眼前一亮,她甩了一把汗珠子:“我们先沿着街走一走,四处看看。”
于是,姐弟俩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铺往前走,一家一家的寻找。
“九姐,那是什么?”
“哦,是卖米糖的。”
“那个呢?”
“蜜饯果子。”
……
这条街市并不是很长,大约一刻多钟后,姐弟俩从街头走到了街尾。青石板路到了头,取而代之的是四通八达、狭窄拥挤的黄泥土路。路的两旁是低矮、败旧的屋舍。它们挤挤密密,有如大青鱼的鳞片般排立。
和外面的街道仿佛是两个世界。嚣闹的人群突然消失了。没有鲜亮的招牌、彩旗,满目尽是青灰色与土黄色。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他们慢慢的低头踱行,似乎每个人都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没有找到想象中的武馆。沈九妹看着陌生的地界,心里直发怵。
“九姐,我们还要再往前走吗?”沈秋宝回过神来,低声问道。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繁华的街道冷不丁就换了截然相反的另一副面目。
“我……”沈九妹略作沉吟,正欲回答。就在这时,眼前呼的闪过一道黑影。
沈九妹只觉得背上一轻,当即惊呼:“我的包……”
一不留神,有人抢走了她背上的一只小包裹!
这两年,她跟爹进山可不是去拍蚊子的!瞬间反应过来,她大喝一声:“秋宝,跟上!”声音未落,人已经松开秋宝的手,象离弦的箭一样,追了上去。
秋宝也不含糊,当即扯起两条小萝卜短腿,紧紧跟上。
黑影见状,心里直道晦气。本以为是两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猴子,不想却是硬点子。麻利的按了按手里的小包裹。又轻又软,貌似里头只有衣服之类的。
土猴子的衣服能有什么好的?怕是连只杂面馒头都换不到!他皱了皱眉头。
眼见着就要被那个大的追上,他果断的随手将小包裹往左边小巷里一抛:“还给你,臭丫头!”脚下却不停,嗖的冲进了对面的一条巷道里。
“秋宝!”沈九妹仍然是紧追不舍。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跑?哼,门都没有!
姐弟俩相依为命,默契得很。沈秋宝听到指令,转向冲进小口,捡起小包裹。
就这么一小会儿,长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右前侧的巷道口。
没有迟疑,他用最快的速度也冲了过去。
“跑啊!看你往哪儿跑!”
刚一过去,他便听到里面传来九姐的声音。虽然喘着粗气,但是却中气十足。
再定睛一看,只见巷子里,七八步之外,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看不清衣料底色的家伙象条死鱼一样趴在地上,而他的长姐则是叉着腰,威风凛凛的用一只脚踩着这家伙的胸脯子。
九姐威武!沈秋宝这才放心的停下来。他脱力的站在巷口,一手紧紧将小包裹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屋墙,半弯下腰,放肆的喘气。
第十二章 小猴子
沈九妹缓过劲来后,回头招呼沈秋宝:“秋宝,过来。”爹说过,镇里有一种人叫做拍花子,专门偷小孩去贩卖。想来县里也是有拍花子的。她不敢让秋宝离自己太远。
沈秋宝应了一声,噌噌的跑过去。好激动哦,生平头次碰到抢东西的贼!即便长姐没招呼,等他稍微缓一缓劲,也会跑过去的。
被抓到的小贼通身脏兮兮的,瘦的跟只猴子一样,比沈秋宝才高了小半个头。他赖皮得很,被抓之后,便放弃了任何抵抗,摊开手脚,大大咧咧的躺在地上,摆出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
就这副怂样,也敢出来抢东西!沈秋宝不屑的撇撇嘴。
沈九妹脚尖轻轻用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为什么要抢我们的包裹?”
小贼翻开眼皮,嬉皮笑脸的瞅了她一眼:“好姐姐,我叫小猴子,今年十岁,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姐姐好心,赏个馒头吃。”现在,他确定了,两只土猴子的背后没有大人。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他应该不会挨揍。
就没见过这种没脸没皮的!姐弟俩不由齐齐愣住。
“你爹你娘呢?”沈秋宝忍不住问道。如果换成是他,不用别人动手,爹娘早就自个儿先揍死他了,这叫做“别丢了先人的脸”!
小猴子白了他一眼,哼哼:“老子天生地养,哪来的爹娘?”
原来也是个孤儿。沈九妹在心里叹了一声,松开脚,嗡声说道:“你起来罢。地上脏。”见小猴子嘴唇发干,她从腰间解下小竹筒,递过去,“喏,先喝口水。”
小猴子微怔,一骨碌爬起来,毫不客气的一把捞过去,打开塞子,咕唧咕唧的仰头灌了一气:“好甜!”喝完了,复又将塞子盖上,扔还给沈九妹。
“那当然。这是洪大爷特意带我们打到的甜山泉水。”沈秋宝得意极了。
小猴子上下打量着他们:“哦,原来你们是山民。”
“山民怎么了?”听出了他话里的轻视,沈九妹心里很不爽。
“没怎么啊。”小猴子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笑嘻嘻的问道,“你们是刚进城,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是吧?”
没想到他突然有这么一问,沈九妹再次愣住。
“关你什么事!”沈秋宝张口反驳。
“是不关我的事。”小猴子脸上的笑容不减,“不过,谁叫我小猴子为人仗义,从不白占别人的好处呢。刚刚喝了你们的水,我也卖你们一个好。在县城里,你们要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宵禁以后就会被仙符兵抓起来,毒打一顿后,送到北山挖矿,做一世的苦工。”
“啊!”姐弟俩傻了眼,禁不住双双惊呼,“宵禁?是什么?”
“就是每天的戍时三刻以后,不准再出门。”
“你骗人!”洪秋宝厉声叫道,“洪大爷没有说过县里有什么宵禁。也没说过,去北山挖矿。”
小猴子耸耸肩:“你们的洪大爷也是山民吧?他肯定有些年没进城了。以前是没有宵禁的。五年前,仙府在北山找到了能炼出宝贝的矿石。自那以后,北山就被圈成了矿山。再后来,那边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夜里窃挖矿石的案子。仙府就宣布宵禁了。”
原来如此。沈九妹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懒洋洋的挂在空中,尚未爬到正中。
这时,小猴子又慢悠悠的问道:“你们有保条吗?””
“什么保条?”沈九妹的心提了起来。
“就是给你们担保,证明你们安分守己的字条啊。”小猴子细心的解释道,“仙府有规定,山民投宿,是要出示保条的。”
“没……”沈秋宝脱口而出。他真的是头次听说。
沈九妹想拦住他,已经晚了。
小猴子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耸了耸肩,摊开双手:“那你们和我一样,也不能在城里住店,不能做工糊口。”
“怎样才能搞到保条?”沈九妹拧眉问道。
“搞到保条?”小猴子叉着腰,哈哈大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们认识武者吗?仙府规定,起码要初级武者才能给人写保条。”
根本就没见过活着的武师,好不好!沈九妹犯愁的轻咬嘴唇:“一定要武者吗?”
“道人也可以啊。”小猴子笑道。
沈九妹绝望了——在山里,大家都把道人称作仙师的。他们就是神仙的化身,只有戏文里才会出现……
“那,怎么办?”沈秋宝大急。找不到住的地方,宵禁后就会被仙符兵抓起来。他不想被仙符兵抓去当一世的苦工。他还要学武,给爹娘报仇呢。
小猴子看着他们眼珠子一转,突然问道:“你们进城,是来做什么的?”
一时之间,沈九妹也没了主意,只好如实答道:“找武馆,学武。”
“学武?”小猴子难以置信的又上下打量着他们俩,“你们俩测过了,都有根骨?”
沈秋宝根本就听不懂,抬头看向长姐。后者茫然的摇头:“没测过。不知道有没有。”
“你们有银子?”小猴子追问。
“啊?”本着财不露白的原则,沈九妹故意装糊涂。
“去武馆考学徒,是要先交报考费的。那可是一大笔银子。”小猴子见状,一脸的鄙视。哼哼,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猴子!
“洪大爷没说……”沈九妹垂下头,弱弱的应道。
沈秋宝心里纳闷极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向洪大爷吐过口,说是要来县里学武。洪大爷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虫,怎么可能会说考学徒的事呢?
不过,狐疑归狐疑,他面上可是一点儿也没透出来,站在一旁当木头桩子。这也是他离开牛头坳村后,新近学到的本事——多看少说!遇到不懂的事,就闭上嘴巴,木着脸,安安静静的当木头桩子。
“看来你们的洪大爷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猴子翻了个白眼,旋即,又拍着胸脯子,得瑟的哼哼,“幸亏你们俩福大命大,今天碰到了无所不知、行侠仗义的小猴子!”
就你?行侠仗义?一个捡东西,还三两下就被抓住了的弱脚鸡!沈九妹垂着眼,眼角直抽抽。
小猴子眼尖得很,见状,撇撇嘴,准备抽身走人:“不信就算了。”
“不,不是的。”人生地不熟的,故而,沈九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跟小猴子打听县里的武馆情况。她连忙摆手,将人拦住,“麻烦你告诉我们,要上哪儿去找武馆。还有武馆招考学徒,是什么章程。”
小猴子叹了一口气:“你们又没银子,考什么学徒啊。”
要多少银子?我们有些银子!沈秋宝抬头,张口欲说。不想,身边,沈九妹垂着手,暗地里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一把。他吃痛的吞下了冒到嘴边的话,继续当木头桩子。
“我会烧火做饭洗衣裳,还有,我力气大,打柴挑水也是做惯了的。”沈九妹瞪大眼睛,正色道,“没有银子,我可以去求武馆。我给他们做活,充当银子。”
“可是,你没有保条。他们不会让你在武馆做活的。”小猴子反驳道。
“我可以求武者帮忙写保条!”沈九妹又道,“我很勤快的。爹说过,勤快的人,都是好人。武者那么厉害,肯定一眼就认出我是好人。只要我使劲的请求,会有好心的武者帮我们写保条的。”
光天化日之下,小猴子可不敢说武者的坏话。眼珠子转了转,他笑道:“这里的武馆招学徒,只要保条和银子。要是你们真的能凑齐这两样,我倒是知道有一家武馆,你们是可以去报考的。”
“真的?”沈秋宝喜出望外,顾不得长姐的压制,出声问道。
沈九妹瞥了他一眼,也问道:“是哪一家?”
“青云武馆。”小猴子抬手指着正东方,“喏,就在那边的青云山上。”
姐弟俩顺着他的指头张目远眺,却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屋脊。
“哎呀,青云山在主城。这里是外城,隔着好几十里地呢,就你们肉眼凡胎的,怎么能看得到?”小猴子直翻白眼。
石秀县很大,且分为主城与外城。之前,洪大爷是说过的。沈九妹心里信了一大半,悻悻的收回目光:“小猴子,你能带我们去吗?”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要是你们信我,我可以带你们去啊。”小猴子笑嘻嘻的指着她腰间的小竹筒,“你们带来的水真甜,能再给我喝一口吗?”
不就是一口水而已。沈九妹不相信在偌大的县城里,找不到干净的水喝。她大大方方的解下小竹筒,递过去:“喏,给你喝。”
小猴子接过去,当真只喝了一大口,又塞上塞子,还给她,赞道:“真的很甜,不比一个大钱一碗的甜水差。”
什么意思?姐弟俩头次听说水也能卖钱,不由相对一视。
“反正青云山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赶到的。我先带你们去我落脚的地方对付一晚。到底怎么去青云山,我们要好好的商量一下。”小猴子爽快的说道,“一边走,我一边告诉你们一些城里的规矩,免得你们吃了亏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貌似也没有别的选择。看着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沈九妹拉着沈秋宝,笑道:“谢谢你啊,小猴子。”
第十三章 学武哪家强?
别看小猴子只有十岁,长得又黑又瘦,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不见一丝底色,但是,沈九妹不得不承认,小家伙知道得真多。
一路上,小猴子麻利的带着姐弟俩走街穿巷,告诉了他们不少城里的规矩:
比如说,石秀县城里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按仙府的划分是三类,即,仙官、良民和贱民。
其中,仙官是高高在上的上等人,主要是指,仙府、仙符兵里的官老爷们,及他们的家眷,还有修仙的修士们。他们是天定的贵人。
武者以及他们家眷属于良民。
修仙和习武都是要有天分的。而县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没天分的凡人,不分男女,不论贫富,他们统统被仙府划为“贱民”。
不过,这样的等级也不是一成不变,代代相传的。
小猴子无比艳羡的介绍:“仙府每年都要召集六岁的童男童女检查天分。只要是县城里的六岁孩子,都能免费参加。如果查出来谁有修仙的天分,那么,这个童子就会被送到仙门去修仙,不但他自己升等,由贱民或者良民变成了仙官,连同他的家人也立马一样的升等。”
“你也参加过?”沈秋宝好奇的插了一嘴。
“嗯。”小猴子低头,将一块小石子踢了好远,“我是个没福的,没查出来有天分。”又无亲无故的,没有亲长扶植去学武,所以,只能当一辈子的贱民。
“象我们这样的人,如果能去武馆学武,一旦考上了武者,也能升等,连同家人一道,改贱为良。”他又道。
接着,他告诉姐弟俩,武者也是有等级的。
总的来说,武者分为三大等级:武者、武师和武宗。
其中,每一个等级里,又分成初级、中级和高级等三个小级别。所谓“初级武者”就是指刚刚入门的武者,是武者里最低级别的存在。
还有,武者等级的划分以及晋升是要经过专门的考试。这种考试叫做“武试”,每三年一次,由各级仙府举办。象石秀县只能举办武者级别的武试。如果要更高级别的武试,便要到更高级的仙府去赶考。
“对于我们这样的贱民来说,如果没被查出来有修仙的天分,那么,去武馆学武是唯一的升等之路。所以,学武是很费钱财的。听说,武试又难得很。县城里,很多人家为此费尽家财,也没能如愿。”小猴子再一次问道,“你们确定,真的要去学武?”
沈九妹问道:“仙府什么时候给六岁的孩子查天分?”
“今年已经查过了。下一次要等到明年的春天。仙府会提前十天发榜公告的。”小猴子答道。
“明年的春天?”沈九妹的眼底一片黯然,“我弟弟是秋天生的。到明年的春天,他已经过了六岁,还能查吗?”
“五岁多也能参加的。过了六岁的生日就不成了。”小猴子惋惜的看着沈秋宝,“你们应该早来几个月的。”
“为什么呀?”沈秋宝甚是不满。在山里,过了六岁的生日,但是,还没到七岁生日,也是被看成六岁的。
小猴子耸耸肩:“不为什么。仙府的榜文上就是这么写的。超过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成。”
也就是说,秋宝已经没了查天分的机会。沈九妹好失望。问来问去,秋宝还是只有学武一条路可走。
“没事。我们可以去学武。”她如是安慰道,“还有,你不一定能查出来有修仙的天分。”
小猴子也好心的劝解:“就是。每一年有那么多的童男童女去查天分,结果,查出来真正有天分的,通常不会超过十个。大家都说,没烧十几辈子的高香,天帝老爷是不会给天分的。”
沈秋宝无力的点头:“知道了。”
除此之外,小猴子还告诉了他们石秀县的武馆相关情况。
按照仙府的规定,高级武者以上的武者才能开辟武馆。石秀县有好几十家武馆,都在主城区。其中,最大的武馆就是前面他提到的青云武馆。也只有它是常年收学徒的。其余的武馆都是一年只招一次学徒。
“我听人说,青云武馆的馆主大人是我们县里唯一的武宗。”他一脸向往的说道,“几十家武馆里,就数青云武馆的地盘最大,占据了整个的青云山。每次的武试,仙府分派给青云武馆的名额是最多的。考中的武者里,他们也是占据了一大半呢。周边其他县的武馆,没有一家能比得上青云武馆。年年都有好多外县人特意过来投馆。”
总而言之,学武哪家强?石秀找青云!
“就是费钱得很……”他摸摸鼻子,不露痕迹的扫了姐弟俩一眼。
沈九妹皱了皱眉头:“其他武馆都是什么时候招学徒?”
“哦,他们大多数都是在仙府查完天分之后的几天里收徒。”小猴子很是惋惜,“也有少数是过了新年之后。现在收学徒的,只有青云武馆。”
还是没得选。沈九妹轻叹。
七拐八绕的,巷子渐窄。路边的屋舍越来越破旧、低矮。有的甚至只是用破毡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
又走了一会儿,眼见着棚子明显多了起来,沈九妹一把抓住小猴子:“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当然是去我住的地方啊。”小猴子甩掉她的手,没好气的答道,“我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叫花子,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不住城隍庙里。难道还能请你们住大瓦房不成?”
“那,这里是哪里?”沈九妹狐疑的环顾四周。
“都是比我阔的人家啊。”小猴子眼里的羡慕做不得假,“别看人家的屋子破了点,但是,好歹有个自己的窝。”
沈秋宝惊呆了:三癞子的祖屋是牛头坳村最破最烂的,也比这些破棚子强,好不好!
看出了沈九妹的警觉,小猴子又道:“能有自己的屋子的人家,都是有武者担保的。他们能在城里找到正经活干,轻易不会害人的。”
“为什么他们不害人?”沈秋宝不解。
“因为他们一旦害了人,被仙府抓到了,就算是最轻的处罚也是家财充公。那时,再也不会有武者给他们担保……”小猴子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抿紧嘴巴,加快了脚步,全然不顾身侧的两人是否会跟来。
生气了?沈秋宝冲他的后背吐了吐舌头,抬头看向自家长姐。
“走吧。”沈九妹悻悻的说道,心里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如果找不到武者担保,等身上的银钱用光了,肯定也会和小猴子一样,觉得住破棚子都是奢望。
那时,他们完全没了指望,是不是也只能一天一天的混日子,直到有一天饿死或者冻死?
第十四章 钱钱钱
半个多时辰后,小猴子带着姐弟俩来到了一座破庙面前。
这座庙位于山坡之上,破破烂烂的,但,白石香炉里,东倒西歪的残留有一簇簇香棍儿,足以证明,庙里并未断绝香火。
走进破庙里,沈九妹飞快的扫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人,好奇的问道:“庙里就住了你一个人?”她去过镇里的城隍庙。那庙也破,并且还没有这一座大,却是有庙公的。
“想得美。”小猴子冲正位上的城隍爷像做了个揖,哼哼,“大白天的,大伙儿不出去找吃的,难道要饿死在这里吗?等太阳快落山时,都会回来。天黑以后,这里睡满了人,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闻言,姐弟俩一片头皮发麻。
“不要怕。我小猴子在这庙里住了十来年,也是这里排得上名号的老人。”小猴子笑嘻嘻的又道,“有我在,包你们姐弟两个今晚住得舒舒服服的。”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探出了姐弟俩的来头和身份。当然,经过了这么多事,沈九妹也不是吃素的。她说的是和沈秋宝编好的那一套说辞。
“谢谢你啊。”沈九妹硬着头皮说道。
小猴子摆摆手,正要再说点庙里的土规矩。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起来。
“呃……”他讪笑着挠头,“光顾着跟你们俩说话,误了找吃食。”从早上睁眼到现在,他滴米未进,光喝了几口水。
沈九妹看了一眼沈秋宝。
后者意会,从怀里掏出一个野菜饼子,大方送上:“小猴子哥哥,给你吃。”
小猴子显然饿坏了。他一把接过野菜饼子,双手捧着,狼吞虎咽起来。
三下五去二,比秋宝的巴掌小不了多少的野菜饼子便没了。
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头:“还有吗?”
沈秋宝摇摇头:“还有两个,那是我和九姐今天的口粮。”
小猴子用渴望的眼神看向沈九妹。
可惜,后者一点表示也没有。
“真小气。亏我还带你们来庙里住……”小猴子不满的嘟囔。他真的很饿。象这样大的野菜饼子,他一气吃五个绝对没问题。如果不是打不过臭丫头,他早就动手抢了。
沈九妹视而不见,再次环视庙里,淡声问道:“今晚,我和云娃睡哪里?”庙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光溜溜的旧青石长案,以及城隍爷、判官和两小鬼的泥像,再无别物。看来,所有人都是直接睡地上的。
小猴子将目光从沈秋宝的怀里挪开,摸着鼻子嘿嘿笑道:“忘了跟你们说了。庙里也是有规矩的。”
庙里的头一桩规矩就是:不白住。
在庙里借宿,每人每晚都要交给庙公大人两个大钱。
“如果你们没有现钱,等其他人回来了,我可以帮忙给你们拉线,用东西和有现钱的人换。”小猴子一脸仗义的说道,“大家都是朋友。我今天就不收你们的中人钱。”
也就是说,过了明天,他们俩若是还要他做中人拉线的话,便要收钱了。
沈九妹很是意外——在牛头坳村,大家虽然都过得不宽裕,可是邻里之间搭个话,帮一下忙,却是不计报酬的。象这种讨钱、要好处的话,除了三癞子没脸没皮惯了,其他人都不好意思张口。
偏偏小猴子还自我感觉义气得很。
沈九妹想都没有想:“我们没钱。”
突逢巨变,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一直高度戒备着呢,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相信过小猴子。在来的路上,她早就瞅好了落脚的地方——如果小猴子带的地方不好,那么,她就跟秋宝去山坡下的那片小杂树林里随便凑合一晚。这么些天,他们都在荒郊野外住过来了,不差这一晚!
哇,没钱还这么理直气壮!小猴子挑眉:“庙公大人从不赊帐。就算我拼了命给你们俩说好话,最多也只能让庙公大人免了秋宝的钱。”
“不用了。”沈九妹也不含糊,牵着沈秋宝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小猴子微怔,连忙喊道:“哎,你们要去哪儿?”
沈九妹打住,回头说道:“我们去下面的那片小杂树林里,随便对付一晚。你明早去树林边等我们,可好?”本能的,她很不喜欢小猴子。可是,去青云武馆,还要劳烦这家伙带路。
“那可不行!”小猴子急急的窜上来,伸手将他们俩拦住。
“为什么?”沈九妹不解。
“自然是仙府的规定喽。”小猴子翻了个白眼,“要是能住在林子里,谁还会花两个大钱住庙里?晚上,仙府的差老爷们会出来巡查。住在林子里,和睡大街上是一样的,都是犯了宵禁,要被抓去做一世的苦工。”
“这是什么破规矩!”沈秋宝愤恨了。
小猴子甚是无奈的笑了笑:“我要出去找钱。要不你们跟我一起?”
“怎么找钱?”沈九妹好奇的问道。
小猴子自然是不会如实相告的。眼珠子一转,他胡乱说道:“你们的包裹里是衣服吧?我知道一家当铺愿意收粗布衣服。价钱也还公道。不过,粗布衣服不值钱。我不知道你们的衣服能不能换来两个大钱。”
当铺?镇里也是有的。沈九妹虽然没有去过,但是,赶集路过那家当铺时,爹跟她说过。故而,她知道当铺是做什么的。
“我们带的不是粗布衣服!”沈秋宝气得直跳脚,“全是细棉布做的好衣服。”
沈九妹想拦住他,根本就来不及,只好作罢。
小猴子嘿嘿:“到了当铺,就是绸缎做的新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旧粗布衣。我亲眼见过有人当过的。”
“太欺负人了。”沈秋宝气鼓鼓的跺脚,“九姐,我们不去当铺!”
“那你们想怎么找钱?”小猴子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事先声明,我自个儿都要出去找钱,没钱借给你们。”
“我可以拾柴火去卖,还有,我会打猎。”见天色还早,沈九妹说道。
“嘿嘿,你很有本事嘛。”小猴子假笑,冲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黑手,“拿来!”
“什么?”不等沈九妹开口,沈秋宝鼓着腮帮子先开口。
“保条啊。卖东西也是要有保条的!”
姐弟俩傻了眼。该死的石秀县,还让不让人活了!
“九姐,在镇里也要保条吗?”沈秋宝觉得小猴子绝对是唬人的。
“从来没见爹给过保条。”沈九妹如实以对。
“不信拉倒!”小猴子从鼻子里哼道,“石秀县又不是你们的镇里!”
沈秋宝没词了——是哦。镇里没有城门,去镇里也没见有差爷收城门税。
小猴子见状,软声叹道:“真是怕了你们了。得,我小猴子好人做到底。要不,我带你们去市集,让你们亲眼看看要不要保条?”顿了顿,“反正,你们要去青云武馆,也是要去市集里的当铺换钱买干粮。”
“容我再想想。”沈九妹抓着两只小包裹说道。直觉告诉她,小猴子并不可信。也许她应该多打听几个人。
“那你要想快点。”小猴子笑道,“庙公大人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会上来收钱。到时交不上钱,他会直接用大棒子赶人。”
第十五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九妹无语。
“我带秋宝去周边找找,看能不能挖到野菜。”扔下话,她牵着沈秋宝往庙后走去。
“我也要出去,找钱。”这回小猴子没有拦人,冲他们的背影交待道,“不要走太远啊。记得在太阳偏西之前回来。还有,我是真的不会给你们垫钱。”
城隍庙的后面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坡。屋檐下,乱七八糟的堆着半人高的杂草。
“九姐,这些杂草是用来做什么的?”沈秋宝看出来了,杂草是特意堆在这里的。
“晚上睡觉时,给人打铺用的吧。”沈九妹想了想,答道。
除了这些杂草,庙后再无他物。
“我们去坡上看看。”既然说了是出来找野菜的,怎么能不去坡上呢?
“哦。”
坡不高,并且,杂草丛中还有一条一尺来宽的小道直通坡顶。姐弟俩沿着这条小道,很快就爬到了坡顶。
“九姐,这里有口井!”沈秋宝一眼就看到了几步开外的一口老水井。
看来庙里的人都是在这口井里打水。四周的空地上,鲜见枯枝败叶。井边的青石板被磨得亮光。
沈九妹点点头:“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沈秋宝已经松开她的手,噌的跑到井边,趴在一块青石板上,伸手掬水,伸出舌头,小心的舔了舔。
旋即,他别过头来,小脸皱成了团:“呸呸呸……苦的!”心里庆幸不已——苦井水不能喝,这是常识。还好,这些天,他从长姐那里学到不少本事,只是沾了一点点。
沈九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无奈的刮了刮他的鼻子:“就你手快!”
“我也要学着认水。九姐都已经教过我了。”唔,鼻子好酸!沈秋宝皱着鼻子哼哼。
“嗯,你刚刚学的不错。”沈九妹笑了,“怪不得小猴子要跟我们讨水喝。”心里却是苦笑连连——一路上,她没有看到别的水源。小猴子先前没说谎,在这里,喝口水都得掏钱买。看来,要想在石秀县扎根,不是件容易的事。
“九姐,我们真的要给庙公大人钱吗?”沈秋宝认真的问道。
沈九妹机警的四下扫了一眼。确定小猴子没有跟来,而且周边也没有其他人,她才低声说道:“我们先备好钱。不过,我们不第一个给。要是其他人都给了,我们才给。”
“你是怕有人抢我们的钱吗?”沈秋宝拧眉,“先前,小猴子哥哥就想抢我的野菜饼子。他被你打怕了,才没有动手。”
“嗯。就是这样的。”沈九妹赞许的摸了摸他的头,“你看得很仔细。我不可能打得过庙里的所有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露出银钱来。”
“嗯,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沈秋宝使劲的点头。
交待好了后,沈九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小包。姑奶奶和表叔一共给了他们两包银钱。这是其中的一包。吃一堑,长一智,她一直将两只小包贴身藏着。
取出四枚大钱后,她想了想,说道:“秋宝,以后,我们的钱都归你收着。”
“不,我不收。”沈秋宝吓得连连摆手,“我怕丢了。”小猴子说了那么多话,无一句不是在说钱的重要性。他听出来了,要是丢了这些钱,他们根本就在石秀城里活不下去,更不用说去青云武馆学武了。
然而,沈九妹却坚持,沉声说道:“小猴子已经猜到我们有钱。他是盯上我了。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钱放在我这里,反而更容易丢。”
“他是坏人!”沈秋宝大急,“我们不要再理他!”洪大爷他们才是好人!
“其他人可能更坏!他至少还怕我,不敢明抢。还有,我看出来了,他是个吃惯独食的。在钱没有得手之前,他还会护着我们,不让别人占便宜。”沈九妹单膝跪地,蹲在地上,正色道,“我们必须去青云武馆。钱,你一定要藏好。没有我吭声,你绝不能对外人透出哪怕一点点的口风,懂了吗?”
呜呜呜,这里的人,好坏!沈秋宝一下子接受不了。
“小猴子肯定以为钱在我身上。我也会拿一点钱。等下出钱时,由我来掏钱,你不要管。”沈九妹细声交待,“他就会更加肯定,不会往你身上想了。”
“九姐,他会害你吗?”沈秋宝担心极了,“我好怕。”
沈九妹手中一顿,抬起头来,笑道:“怕什么?他没我高,没我大,跑不过我,也打不过我。”说话间,她已经数出了十枚大钱。把这十枚大钱小心的藏在腰带里,她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只白布小包,将两只小包统统给了秋宝,“藏好它们。”
“嗯!”沈秋宝接过去,说道,“九姐,我把它们藏两个地方,可以吗?”
“这个主意好!”沈九妹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得到了肯定,沈秋宝心里美滋滋的。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一包贴身藏在怀里,而另一包则是藏在腰带里。
藏好后,他在外面按了按,抬头咧嘴笑道:“谁问我,我都不说。”
事实上,银钱也只能藏在这两个地方。沈九妹等他藏好了,也伸手按了按,确定他收得很严实,起身摸了摸他的头,赞道:“秋宝真能干!”接着,她正色道,“秋宝,在这个世上,有好人,肯定也有不少坏人。爹常说,我们山里人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端。我们不害人,不做坏事,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与外人交往,我们都要多长个心眼,莫被坏人当傻子欺了去。”
“嗯,我知道了。”
藏好银钱后,姐弟俩开始找野菜。秋宝不会说谎,他们身上真的只剩下两个野菜饼子了。而这点口粮,哪里够他们吃一天的?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去找点野菜之类的吃食。
石秀县的破规矩真多,在野外挖点野菜什么的,应该不会也要保条吧?
好吧,接下来,姐弟俩沮丧的发现,这片土坡到处都是被挖过的痕迹,基本上看不到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
也是。真如小猴子所说,庙里住了那么多穷人的话,附近的野菜肯定早就被挖光了——这里的人得有多饿啊。野菜都是连根刨掉。而在山里,如果不是遇到荒年,实在找不到吃的,大家采野菜,除了食根的,都只采茎叶。因为留着根,才能发更多的野菜呢。
没办法,姐弟俩不得不顺着山往上爬,继续找。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一边爬山,一边找,爬到山顶时,总算摘到了两小把灰灰菜,以及三串黄浆果。
好吧,就这点成果,还是他们仗着山里人的一双利眼,在几个不打眼的偏僻处翻找出来的。
沈九妹再次感叹,在石秀县讨生活真不容易。
他们选了个背风的地方,依然用大竹筒煮了半筒野菜汤,吃完两个野菜饼子——如果按以往的习惯和经验,他们会留下一个,明天吃的。然而,一想到庙里有那么多饥肠辘辘的人,姐弟两个都从心底里觉得,野菜饼子什么的,吃进肚子里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