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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

作者:雁九     重生于康熙末年txt下载     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

引子

    “早说了天热,学堂那边先停停,偏偏地让你扭着送到学上去,如今正是酷暑,外边的日头大人都受不了,何况顒儿的身子骨自幼又不好!”略带埋怨的声音。

    “我也没办法,老太君宠得太厉害,已经满七岁了,还整日里在内宅厮混,若不严厉些,长大可怎么得了!”中年男子的声音。

    李雍躺在床上,听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酸软,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似千斤。用了半天的力,才睁开一点点,顺着眼缝打量着,心中却已经惊涛骇浪。入眼先是褐色雕花的房梁,轻轻扭过头去,满屋子的古香古色,比那红木博物馆里展出的家具还要古朴,一个穿着淡青色锦缎衣服的女人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低头暗泣,看不清五官,只是头上的珠翠微动;不远处有个人背对着身子站立,那黑油油的垂在脑后的,可不正是一条辫子。这并不李雍第一次见到这种辫子,电视中所有的清宫剧都是这样演的,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长房就这一个孙子,老太君宠宠也是人之常情,何况顒儿又是个懂事的!”女人一边拭泪,一边辩白,因此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小人儿有什么异样。

    “哎,不是大夫看过了吗,只是中暑,养两日就好了。倒是老太太那边,要想个法子瞒下来,省得老太君着急,怎么也是快七十的人了!”那背对着身子的人,抬起手来拍了拍脑袋,叹气道。

    李雍更加迷糊,又是儿子,又是孙子的,这是怎么回事?正想着,就听屋外传来冷哼声:“哼,把我的宝贝孙儿逼成这样,倒要来装孝子,真当我老婆子是瞎子聋子不成!”随着说话声,一个略显富态的老妇人在丫鬟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一身青纱地彩绣折梅枝金寿字的宽袖长衣,外面罩了蓝缎绣云鹤的坎袖褂子,满头白发在脑后梳了个发髻,头上只有两朵翡翠材质的梅花簪子。那屋子里的两人赶紧起身见礼,口里连说:“母亲!”

    那老妇人满面寒霜,理也不理,直接奔着床这边走来。她身后的丫鬟婆子身子都矮了下去,道:“老爷安,太太安!”

    那老爷挥了挥手,打发她们出去。那被唤做太太的**则跟着老妇人身后,想要搀扶,那老妇人却停下脚步,望着那太太,语气很是严厉:“当爹的‘孝敬’,当娘的也太贤惠!男人家粗心,女人家就不知道仔细些,好好的孩子,倒让他受这些个罪!”说到这里,指了指房角的冰盆子:“还不叫人端了去,顒儿的身子弱,就是过了薯气,也不能够直接用冰!”

    那太太红着眼圈,应声叫人撤下去冰盆子。那老妇人又斜着眼睛瞪了那老爷一眼,才转身到床边来,看到床上那小人醒了,脸色寒霜散尽,已经是满眼慈爱。

    李雍望着这个老妇人,这就是那两人说的“老太君”,莫名其妙的,不知为何心底多了几分亲热之意,脸上表情也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正琢磨着,身子已经被那老妇人拥在怀里,耳边是喜极而泣的声音:“好孙儿,醒了就好,还是到祖母那边去,放你在这院子我可怎么放心!”

    李雍浑身一颤,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口中的“儿子”、“孙子”的竟是自己不成,脑子顿时清醒许多。

    被吓的不仅是李雍,还有那老妇人,见孙儿眼睛直直的,满脸骇色,再没有往日的乖巧伶俐,心疼得不行,顺着孙子视线望去,见站着的那老爷,只当是儿子教子严厉吓坏了孙子,顿时恼得不行,呵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真要吓死我孙儿不成?”

    这边的李雍只觉得头疼欲裂,抬起手来想要揉揉太阳穴,却被那细细的小胳膊给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多想,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经晕厥过去。

第一章 曹家

    在江南,提到曹家,大家未必以为就是江宁织造府,毕竟天下姓曹的人多了去了。但提到江宁织造府,人们却知道那就是曹家,是江南最显赫的世家之一。从康熙二年,内务府在江南设织造府,第一任织造曹玺到江宁任职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九年。十年前,曹玺病逝,蒙今上恩典,其长子曹寅子承父业,继任江宁织造。

    *

    江宁织造府同寻常的衙门差不多,前面是公衙,后面是私府。不同的是,后院中路正堂都空着,东面的几进院子亦是,只有西面三进,住着曹寅的家眷。因为重重的院子套院子,倒也不显得拥挤。

    西边最里一进的院子就是曹寅之母曹孙氏老太君的住处,进院先是书写着千百个“寿”字的影壁,影壁后是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是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四周环绕着浅浅的水池,水池中金鳞游弋,水面上两只大白鹤傲然站立,偶尔低下头来,叼了水池里的鱼吃。

    七间高脊青瓦灰石的正房,门口挂着御笔亲书的“萱瑞堂”三个大字。正房两侧是长廊,一边连着院门,一边通到后院小花园。

    *

    正值盛夏,各院主子都午睡,丫鬟婆子也自然熄了声响,只有几个在院子中粘知了的小丫头,干完了手中的活计,歪靠在西廊下,打着瞌睡。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衣的男童轻手轻脚地从房里走了出来,站在东廊下,望着水中的白鹤发呆。

    若是有丫鬟婆子们看到,定要上前巴结,因为这男童就是府里老太君的心肝宝贝儿、老爷太太的独生儿子曹顒。实际上,此曹顒已非是彼曹顒。在三日前,一个名叫“李雍”的、几百年后的魂魄在这个身子里苏醒。两人名字虽听起来读音差不多,人却差了不知千万里。一个是生在清朝豪门大院的满七岁的世家小公子,一个混在现代律师事务所充作咖啡小弟的二十六岁的办公室文员。

    曹顒醒来三日,亦迷惑了三日,自己到底是李雍,还是曹顒,虽说自己在那世的经历半点不曾忘却,但这辈子打记事起的各种画面也尽在脑子里。家人长辈的慈爱,下人婆子的奉承,都像幻灯片似的在脑子里转啊转。而见到孙氏(曹顒祖母),李氏(曹顒之母)、曹颜(曹顒同母姐),甚至见到曹寅都有几分亲近,就仿佛他本就是曹顒,曹顒本是他一样,只是大梦一场,如今清醒了而已。

    三日,先是焦虑,后是伤心,再后是绝望,看来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穿越,而且是穿越到一个并不陌生的家族,曹雪芹所在的那个曹家。虽然自己算不上什么红迷,但是因这几年的红楼热,对曹家的事也多少知道些。

    *

    据说,曹家祖上是明军将领,在东北打了败仗后投降,成了满洲正白旗包衣。后来从龙入关,在内务府当差。而后,曹玺之妻、曹寅之母孙氏被选为康熙的乳母,曹寅又自小与康熙一起长大,先是做过伴读,后是做了御前侍卫,曹家因此而发迹。曹寅之父曹玺任江宁织造,后曹寅、曹寅之子曹顒、曹寅过继之子曹頫先后担任此职,一直到康熙去世、雍正登基曹家才开始败落。原因是曹家与其姻亲李家都参与了皇家的夺嫡之争,站错了队伍,先是支持太子,后是支持八阿哥,就是没有识别出那位四阿哥才是潜龙。结果,雍正上台后,曹家、李家先后被抄家,曹家还好,雍正还算给留点体面,虽然抄家,但京城还给留了两处房产,让曹家的孤儿寡母入住。李家就没那么大面子,妻女仆人在苏州就地发卖,卖了十天都没人敢买,凄惨景象无法言表。

    想到这些,曹顒只觉得浑身发冷,如今自己竟成了曹寅的亲生儿子,虽然不知道到底活了多少岁,但总之是年纪轻轻就病逝,还留了个遗腹子,然后就是有曹寅的过继之子继承家业这么一说。想到这些,又有些哭笑不得,一不小心竟成了曹雪芹的长辈,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他爹,即便不是他爹,也是他大爷。

    虽然三天时间不长,但曹顒通过身子记忆对曹家多少了解许多。知道老太君已经六十八岁,虽然年轻时在宫里当过差,却并不是后世传说中的乳母,而是做过康熙的保姆。

    皇家的保姆,可不是大家认为的那种侍候孩子的老妈子,而是又被称为“精奇嬷嬷”的高级看护,是皇子皇女身边的生活总管,算是实际的养母。

    从顺治十一年春天进宫当值到康熙四年皇帝大婚这十来年中,孙氏一直担任康熙的“精奇嬷嬷”,与康熙皇帝的感情不亚于亲生母子。因此,在康熙亲政后,才会封孙氏为“奉圣夫人”,一品诰命,并且封了其夫曹玺一等男的爵位。另外,在康熙皇帝两年前的第三次南巡中,就落脚在江宁织造府,因此江宁织造府又被江宁人称为“大行宫”。

    曹寅为了不逾越,才避居到西侧院,空了当年迎接圣驾的正房与东边的院子以示恭敬。就是在那次南巡中,康熙为保姆孙氏的住处提了“萱瑞堂”三个大字,并且在陪同的大小官员面前称孙氏为“此乃吾家老人”。或者正是因为在宫里当差的时间太长,与丈夫一直两地分居,孙氏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曹寅实际上曹家的庶出长子,生母早逝,养在孙氏名下,充作嫡子。

    曹寅自幼聪颖,十月能言,三岁识字,五岁能文。虽然年纪比康熙小四岁,但的确是进宫做过伴读,十六岁后为御前侍卫,此后一直为天子近臣。直到父亲曹玺老迈,才被派到江宁来接班。先为苏州织造,曹玺去世后接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由康熙另一心腹、曹寅的内兄李煦接任。李煦的母亲文氏,最初也做过康熙的保母,只是当值时间没有孙氏这样长。

    曹寅娶的第一个妻子是顾氏,是江南大户之女,夫妻很是恩爱,不过子嗣上却艰难,始终未得一儿半女。后顾氏病逝,康熙皇帝指婚,曹寅迎娶了李煦的堂妹李氏为继室。

    曹寅迎娶十八岁的李氏时,已经年过三十。新婚第一年,就添了长女曹颜,数年后又生了长子曹顒。因曹顒自幼身体弱,怕养不住,一直没起大名,乳名叫“连生”。待到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住在织造府,亲赐了“顒”字为名,并且恩封了“一等轻车都尉”的爵位,比他老爹曹寅的二等男只低了两级,每年也拿着朝廷二百三十五两银子的俸禄。因是天子金口玉牙给起的大名,所以“连生”这个乳名就收起不用,阖家大小都改了口,唤“顒儿”的唤“顒儿”,唤“大爷”的叫“大爷”。

    曹顒是府里的长子嫡孙,自然成了孙氏老太君的心尖子,打落地伊始就养育在身边,直到半月前过了七岁的生日,才在曹寅好说歹说下移居在父母这边,并且送到族学中进学。没想到,才过了十来天,就病倒了。曹寅夫妇本还想瞒着老太君,不想却东窗事发。原来老太君因见天气燥热,怕孙儿上火,打发人去学堂送凉茶,这才得了信,知道曹顒病休,急忙忙赶到前院来,训斥了儿子媳妇一顿后,叫丫鬟婆子将孙子与那些铺盖日用一起打包回了自己的院子。

    *

    曹顒想到这些,眯了眯眼睛,不是说穿越都带着蝴蝶的翅膀吗?既然知道自己这个小身子骨不好,年寿不久,就不会提前预防?眼下不过是康熙四十年,惨烈的“九子夺嫡”还未上演,只要曹家避开这劫数,在把那些迎驾的亏空补上,雍正还有什么由子来抄家。

    想通这些,曹顒提了多日的心放了下来,愈加想念那世的家人。自己是父母的老来子,也是心肝宝贝的养着,才会纵容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混日子。哥哥家的侄女才小自己四岁,哥哥嫂子也是当成亲生孩子似的对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回报这些至亲,就莫名其妙地穿到了三百多年前,怎能不让人悔恨不已。不知不觉,眼圈已经红了。

    “怎么眼睛红了,大爷身子还不好吗?”随着细细软软的声音,一双小手抚到曹顒的额头。

    曹顒听着声音耳熟,抬起头来,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着乳白色绸褂子,外面是紫色的坎肩,越发衬着唇红齿白好相貌。曹顒心中暗攒,若是外人见了这般体面的模样,怎么也会当成是大家小姐,实际却是老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名叫紫晶。

    紫晶见曹顒不似往日那样活泼,眼中多了几份担忧。曹顒眼下身子虽小,内在却是二十多岁的人,哪里忍心让这样小的孩子担心,只好依着记忆里的模样,牵着嘴角,叫了声“紫晶姐姐”,话说出口,自己已经要被酸倒。

    紫晶见曹顒露出往日模样,才算放下心,俯下身子,想要逗他说话,身后传来脚步声。紫晶与曹顒都扭过头去看,堂上正门的细竹帘子撩开,一个十来岁、穿着鹅黄衣服、梳着两个包包头的小丫鬟走了出来,见了两人,笑道:“老太太醒了,正找大爷呢!”出来的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名唤茶晶。

    紫晶听了,又俯下身帮曹顒整理了下前后的衣襟,才退后一步道:“大爷快进去吧,省得老太太等急了!”

    被这般当成孩子般对待,曹顒很是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老太太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的,院子里的上上下下也都眼睛巴着他,稍微有与往日不同的举动,就要吓坏一帮人,害得他不得不按照记忆学着演“小孩”。

    心中叹了口气,曹顒迈着短短的小腿往上房走去。那边茶晶已经拎着廊下那几个小丫头的耳朵教训着,声音压得低低的,手上却使了力气,几个小丫鬟都是十来岁的年纪,耳朵红红,想哭不敢哭,跪在地上很是可怜。茶晶虽然年纪与她们差不多,却是自幼由老太太亲自调教的,去年就拿了二等丫鬟的月例,这些外面打扫的小丫头当然不敢反抗。

    曹顒微皱着眉,不由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茶晶这才住了手,赶过来掀了帘子。见曹顒看她,却是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嘴里道:“才好些,就跑到院子里站着,倒教老太太惦记!”

    刚被个小丫头关心,又被另外一个小丫头教训,曹顒忍不住要头痛。怪不得《红楼梦》提到宝玉整日在丫鬟堆里混,不混不行啊,自打进了老太太这院子,除了曹寅与自己外,竟没见到第二个男人。眼前走来走去的竟是些大大小小的丫鬟,单说老太太这边院子,四个一等的,八个二等的,还有不入流的,就有二十多个。常来的还有太太身边的,几个姨娘身边的,小姐身边的,尽是每日跟着各房主子过来探望的。曹顒只是无奈,幸好自己是二十多岁人的心性,唤作寻常孩子,在这样的脂粉香中长大,不娘娘腔才怪。

第二章 亲戚

    萱瑞堂正房共七间,面南朝北,按照老太君一品夫人的身份营建的。中间三间是大厅,正对着门口的墙下摆放着丈高的四联黑漆坐屏,上面绘着《老子授经图》,屏风下是一黑檀木的案子,案子两侧是椅背上雕了梅雀图样的宽椅,算是主座。与之相别的,是左右两侧雁翅排列的八把椅子,也是黑檀木材质的,算是客座。

    西边两间是孙氏老太君的起居室,中间是屏风隔开的,外间按照北方的习俗,在屋北侧砌了一溜的两尺来高的矮炕,炕头是顶房高的格子柜,炕上摆着一个软榻,还有一个小案几,上面放着两柄如意。地上是两排椅子,铺着半新不旧的竹垫子,看样子是家里人或者熟客就在这里招待。

    里间是黑檀木雕花大床,配套的梳妆台,都是老太君当年的陪嫁。当年孙家与曹家联姻,却是曹家高攀了的,因此老太君的陪嫁极是奢华,至今即使身为一品诰命,用起来仍是不失身份。大床后面百宝格外是一间暗阁,本是老太君上了年纪后耐不住南方冬季的潮冷寒湿,特意在卧房后起的暖阁,用的是地热。因后面的窗户用了绿色窗纱,所以又称为拢翠阁。后来曹顒出世,老太君抱到身边亲自抚养,拢翠阁就做了曹顒的卧房。因不朝阳,那里夏日倒也凉爽,住起来很是舒适。

    东屋两间和西面结构差不多,只是没有暗阁,也是里间是床,外间是炕的,有时候留着亲戚家的女眷住,算是半个客房。

    *

    曹顒回到正房时,老太君正歪靠在西屋外间的软榻上,两个丫鬟跪在炕上给她捏肩。

    见曹顒进来,老太君脸色多了几份欢喜,身子也坐了起来。对于这位对自己慈爱无比的祖母,曹顒却是从心底亲近的,上辈子出生时,父系与母系那边的长辈都已经辞世,虽然自小父母与哥哥嫂子也是宠着,但与这种隔了辈儿的溺爱还是有所不同。

    曹顒初到异世,既担心曹家日后的坎坷,又想念着上辈子的家人,心底的孤苦自是无法言表。而这无条件溺爱孙儿的祖母,正好勾起他的殷殷慕孺之情,比对别人更多了几分真心。因此,进了屋子,快走几步,到了炕边,按照旧日称呼,道:“老祖宗起了,夏日天长,怪闷的,孙儿陪您打叶子牌可好?”

    老太君见孙子仰着小脸,如此乖巧,心里更似吃了蜜一般,一边拉着曹顒的手,一边点头道好。跟着曹顒进屋子的紫晶与茶晶都是伶俐人,闻言不等孙氏吩咐,就取牌的取配,取钱匣子的取钱匣子。

    叶子牌,就是古代的纸麻将,没有中发白与东南西北风,分了“文”、“索”、“万”、“十”四门,每门都是一到九,另外还有“梅”、“兰”、“竹”、“菊”四张花牌。花牌可以当空牌用,有时候也代表财神,抓到了一张输赢就翻一番,两张翻两番,依此类推。玩法与现代社会相似,胡夹子或者单吊,也带点炮的。

    曹顒虽然才七岁,可陪孙氏打叶子牌的历史却有好几年,当然不像大人玩的那样复杂,只是抓了几张牌比点数大小罢了,也是祖孙两个无事时的消遣。

    炕上的两个丫鬟一个叫珊瑚,一个叫玳瑁,一个是十四五,一个十二三,也是有眼力见的,见老太君兴起,忙起身将炕几搬到两个主子跟前。

    老太君见人少无趣,叫茶晶与珊瑚搭手,紫晶帮着她看牌,玳瑁去倒茶。上了茶水后,玳瑁因想起早间曹顒用的饭少,晚饭还要一两个时辰,就退了出去,到小厨房冲了两份藕粉,又拿了盘老太君喜欢的绿豆糕,曹顒喜欢的肉松饼,放到一个小盘子里端到上房。

    大家已经玩了好几把,是老太君与茶晶赢了,曹顒与珊瑚两家输。曹顒正饿着,见玳瑁端了吃的进来,忍不住揉了揉肚子,脸上多了几分喜色。到了清朝这几日,除了担惊受怕外,就是饮食不习惯,吃惯了三顿饭的人,让他吃两顿,怎能不饿得慌。

    老太君见曹顒望着吃食,放下手中的牌,打发珊瑚洗帕子给曹顒擦手,然后笑着对玳瑁点了点头:“好孩子,难为你细心!”又对曹顒嗔怪道:“肚子饿了,怎么不开口,厨下的点心都是常备的,饿着了可不冤枉!”

    曹顒只是笑,这么大的人了,装着孩子哄哄老人还情有可原,毕竟算是为这个身体尽孝,要是开口要吃的就有点不好意思。虽是饿了,但这毕竟是小孩身子,胃口也小,喝了半碗藕粉,吃了两块肉松饼也就饱了。

    紫晶去洗了帕子,双手递给老太君。老太君擦了手,见曹顒吃得香甜,也喝了两调羹藕粉,吃了半块绿豆糕,然后将剩下的点心叫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分了吃。虽说点心看着是两盘,但每盘只有四块而已,所以珊瑚玳瑁几个一人一块就差不多空了。

    说话间,吃完点心,紫晶与珊瑚叫外头的小丫头倒了新水,又洗了两块帕子,给祖孙两个擦了手,丫鬟们也各自收拾了。随后,大家才又拿起牌,接着玩了起来。

    曹顒只是为了哄老人家高兴,并不在乎输赢,但见老太君那边接连的赢牌,不由留意起来,才发现紫晶在老太君身后用手势打出点数。珊瑚实诚,每次点数比老太君大了,就扣牌认输,只说是点小了;茶晶调皮,见点数比自己大了,扣牌认输,点小了,就得意洋洋地赢牌。

    老太君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陪着宝贝孙子,有输有赢的倒也玩得愉悦。曹顒看破紫晶的手势,便也学着珊瑚,点数比老太君大了就扣牌认输,叫老太君多赢几把。偏偏茶晶那边手气坏了起来,连输了好几次,结果分在四人名下的几串铜钱就有大半堆到老太君那边。老太君赢得眉开眼笑,只道是今儿运气好。曹顒与几个丫鬟也都笑着,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

    又玩了几把,眼见珊瑚眼前的铜钱已经光了,曹顒这边也只剩下几个大钱,老太君怕他小孩子家的输干净心里不痛快,便也不肯再赢了。遇到小点时,就掀开了牌面比大小,遇到大点,就也扣了牌道小。

    紫晶站在老太君身后,脸色变了又变,半天没打手势。曹顒猜到缘故,心中颇为感动,连着赢了几把,脸上堆满了赢钱的欢喜。

    老太君见孙儿开心,比自己赢钱还快活,乐呵呵地开始输下去。珊瑚年纪大,也看出老太君的用意,便输多赢少,哄着两个主子高兴;茶晶却是没心没肺的,哪里会想那么多,乘着大家都扣牌道小,狠狠地赢了几把,倒也回来不少本钱。

    屋子里笑闹不断,外头小丫鬟已经扬声道:“禀老太君,二太太来了!”

    老太君闻言放下牌,脸上笑容淡了不少。

    *

    那二太太就是曹寅之弟曹荃的正妻,是满洲旗人,娘家姓兆佳,父亲成林在山东任知府。前些年,成林在江南任知州时,与曹家结的亲,本想将女儿嫁曹寅为继室,后因曹寅娶了李氏,就将女儿嫁给了曹寅的庶弟曹荃。

    当时,曹荃在杭州府下的一个县任县官,正七品。兆佳氏的父亲虽然不过是从五品,但兆佳氏是满洲大姓,她的伯父玛尔汉是京里的高官。兆佳氏嫁入曹家后也就带了几份小性,总觉得曹家不过是正白旗的包衣,出身太过卑贱。虽然曹玺与曹寅父子接连担任江宁织造,不过是正五品小官。因当时并没有住在江宁,没有长辈压制,兆佳氏就飞扬跋扈起来,摆起满人姑***谱,将丈夫曹荃制得服服帖帖。

    待到前几年,曹荃升迁为江宁府通判,二房这支就搬到江宁来。曹寅就这一个弟弟,心中偏爱了些,就在织造府西侧给他起了宅院,收拾得妥帖。偏兆佳氏是个不肯安分的,因嫂子李氏是填房,年纪又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就怠慢张狂起来,在孙老太君面前也是应付。

    老太君做了十多年的“精奇嬷嬷”,最是讲究大家规矩的,哪里容得兆佳氏的无礼,一顿家法下来不说,还让曹荃写休书。

    兆佳氏回娘家哭闹,想要父亲为自己做主,只换了两个大耳刮子。成林细细对女儿讲了曹家与皇家的联系,并且说了孙氏一品诰命的身份。因曹家行事一向低调,这些事情本不为外人所知。成林也是在与曹家结亲后,听京城那边的消息才知道的。成林夫妇登门谢罪,兆佳氏陪尽小心,这才让老太君消了气。以后兆佳氏规矩起来,再不敢拿大。

    直到两年前,曹顒被赏了“一等轻车都尉”的爵后,兆佳氏就活了心思,想要给儿子曹颂也谋点好处,知道曹家小辈的前程全在老太君身上,便想着法子的献殷勤。老太君被寡噪的不行,就下令免了她每日的规矩,只许她初一、十五过来侍候。即便如此,也没拦住兆佳氏的心思,仍是三天两头的来上一趟。兆佳氏也伶俐,每次来不是牵着女儿,就是抱着儿子,老太君看在孙子孙女面上倒也不好嗔怪。

    *

    这日,除了兆佳氏和随行的丫鬟婆子外,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二房的长女曹颖、长子曹颂、次子曹硕。曹颖十二岁,比大房的曹颜大两岁,排行靠前,因此两府都叫她大小姐;曹颂小曹顒半年,叔伯排行第二;曹硕才一岁半,叔伯排行第三,正学说话。

    几个孙女孙子先给老太君请安,又与曹顒互相见礼。老太君虽然不喜兆佳氏,也不好在孩子面前给她没脸,叫人将曹硕抱到炕上,哄着小孙子说话。曹颖则带着两个小丫鬟去找曹颜去了。

    *

    曹颂一向调皮好动,在屋子里坐不住,拉着曹顒到了廊外。与曹顒的斯文秀气不同,曹颂虎头虎脑,小身子骨壮壮的,个头也比曹顒高了小半头。

    “你怎么去了学上几天就不去了,是不是怕人欺负你,别害怕,有我呢!”曹颂挥起小胳膊,很是仗义地说道。

    曹顒只觉得好笑,明明自己还大些好不好,见曹颂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想逗逗他,因此故作老成道:“二弟,我是哥哥,都是哥哥护着弟弟,哪里有弟弟护着哥哥的道理?”

    曹颂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你很笨”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我才是哥哥呢!不是说大月份周一岁,小月份周两岁吗!”说着,伸出肉肉的小手,摆着几个手指头道:“你虚岁八岁,周两岁是六岁;我七虚岁,周一岁也是六岁。我是正月生的,你是七月初生的,我不是大了你整整半年?偏偏那些大人们糊涂,还要让我管你叫哥哥!”

    曹顒哪里听过这样的算法,脸上不由多了几份笑意。曹颂只当是说动了他,看了看四周,见丫鬟们都离的远,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苇子编的李子大小的蝈蝈笼子,塞到曹顒手里:“给你玩的,老祖宗把你当姑娘似的养,也不许你出门,多闷啊!”虽然给了出去,但眼睛却不离那个小笼子,看来是心爱之物。

    曹顒见了不忍,又把蝈蝈笼子放到曹颂手里:“我看看就好了,还是你拿去玩吧!”

    曹颂却不肯收,拍了拍胸脯道:“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收回来的,那成了什么?就是特意买给你的,你身子本不好,再闷出病来可怎么办!”说话间,已经不再看那个小笼子。看来,倒是实心实意给的。

    曹顒看着曹颂小大人的模样,心中多了几份感动。虽然小了点,但也是自己的小兄弟。上辈子有哥哥,但因年龄差距大,一直当成父辈般尊敬,手足之情反而不如眼前小人表现的直白。想到这些,伸手摸了摸曹颂前面的小光头。曹颂有样学样,也摸了摸曹顒的额头。兄弟两个,都“哈哈”笑着,带着几分傻气,也带着几分温情。

第三章 双喜

    兆佳氏到了老太君院里不久,李氏那边就得了信儿,虽然妯娌感情只是淡淡的,但面上还要过得去,收拾妥帖后,带着几个侍妾丫鬟来到后院。

    老太君见了李氏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妾,想到点什么,问兆佳氏:“记得前些日子说起你们院里的宝蝶有了,如今几个月了?”

    宝蝶是曹荃的侍妾,本是兆佳氏房里的丫头,有了身孕后扶为妾的。

    兆佳氏不似往日那般捻酸拿醋的,而是笑嘻嘻地回道:“八个月了,早安排了院子,接生婆子与奶妈子也找好了,老祖宗就放心等着抱孙子吧!”

    老太君与李氏见兆佳氏如此大度起来,都觉得纳罕。兆佳氏身后站着的张婆子上前一步,满脸堆笑说:“还要给老祖宗道喜呢,我们太太又有了!”

    老太君望着兆佳氏,脸上多了几分关切:“何时查出来的,前几个月可得小心,这可不是玩的!”

    李氏在旁,连忙道喜。兆佳氏谢过了,然后回老太君的话:“今儿上午才查出来,这不眼巴巴地过来给老祖宗报喜。说是都两个半月了,怪不得最近没味口,还喜欢吃酸的,以为是天热的缘故,却是有了!”言语中流露出几分得意,因侍妾怀孕的懊恼也一消而散。已经生育了一个嫡女两个嫡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就算有庶出儿女也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倒能衬着她贤惠。想开了这些,她怎能不得意。

    老太君听后,笑着点了点头:“‘酸儿辣女’,倒是好兆头,定能生个大胖小子!”说着,看了看大儿媳妇李氏,眼中多了几许深意。

    李氏虽陪着笑,却手足冰冷。曹顒出世后,她的肚子再也没有动静,夫妻两个有儿有女倒也不急。只是老太君见长房这支人丁稀薄,曹顒也没有个亲兄弟做伴,每每听到二房有喜事,就要张罗给大儿子纳妾。看样子,不久后,这新姨娘又要纳了。

    兆佳氏是知道点缘故的,乐得看李氏笑话,只东拉西扯的逗闷子,哄的老太君满脸欢喜。

    *

    不说后院的女眷说着闲话,前衙的曹寅办完公事,却没有回内宅,脸上多了几分忧色。府里的首席幕僚庄常与他宾主相得多年,是诸事不瞒的,见了开口问道:“大人,因何烦恼?”

    曹寅见书房里没别人,看了眼庄常,道:“没有外人在,天行兄还唤什么‘大人’,倒是委屈了你,早就升了正五品,却只是不能张扬,连遇到八品小官都要见礼!”

    “天行”是庄常的字,除了明面上是织造府的首席幕僚外,他还有个隐秘的身份,就是江南通政司的参议,是正五品的官职。曹寅亦是,除了明面上的江宁织造府的正五品官外,还是通政司的主官通政使,正三品。

    江南通政司是康熙皇帝亲自管辖的部门,最初设立是为了更好的掌控江南政局,算是朝廷在这边的耳目。早期主要关注与打压民间的反清力量,待到近些年反清力量消减,通政司的关注范围就广了些,上到官员私密,下到百姓民生,都是按期汇总,以秘折的行事呈给皇帝亲阅。因其隐密性,这个衙门除了皇帝与几位上书房的重臣外,并不为外人所知,其司里的上下官员也都隐了身份散在江南各处。

    庄常听到曹寅的话,一边抚着胡子,一边笑着说:“东亭兄却是浮躁了,连这般抱怨的话都说出口,却是难得!”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让老夫来猜一猜,莫非是为了大公子!”

    曹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就是为了这个孽障,已经满七岁,老太君还这般护着,连学上也只去了几日,如此荒废光阴,怎叫人不愁!”

    庄常沉思片刻:“东亭兄操之过急,大公子是府里嫡长孙,太夫人偏疼些是人之常情。凭万岁爷与曹家的情分,若是没有意外,这个织造府将来还是要落到大公子头上的,不用太过在意功名。”

    曹寅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年纪小还好,再大些要进京当差的,若是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怕是两辈子人攒得这点体面要保不住!”

    毕竟是曹府家事,庄常不好多言,又说了一些京城的消息,方散了。

    *

    后院的曹顒并不好受,曹颂毕竟是六岁的孩子,安稳了一会儿就开始淘气,撵池子里的白鹤。白鹤都是驯养过的,翅膀也做过修剪,飞不起来,只能四处逃窜,躲开这个小祖宗。

    曹颂“哈哈”笑着,膝盖下的衣襟湿成一片,丝毫不顾及,见曹顒在旁边不动,又扬水往他身上洒。曹顒躲避不及,别淋了个正着。

    曹顒见曹颂玩得开心,就由他,浑不在意,不想一阵风吹过,湿衣服往身上一贴,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曹顒无比郁闷,看来先不说曹家以后运程如何,养好身体是最主要的,否则这个小身子骨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

    玳瑁正好从房里出来,见了连忙上前,蹲下身子来,用帕子擦了擦溅到曹顒脸上的水,面上满是担忧:“小祖宗,才好了些,再着凉怎么办?”

    跟着兆佳氏过来的张婆子出来找曹颂,见了满身是水的曹颂,连忙过去将他从水池子里抱出来。又是一番张罗,出来好几个丫鬟婆子,将兄弟两个的湿衣服去了。曹颂没带换的衣服过来,穿了曹顒的,紧紧绷绷的,小了不少。

    折腾了一会儿,到了未时二刻,是晚饭时间。老太君因西府的孙子孙女来了,特意叫厨房加了菜。圆饭桌子就摆在西侧间,按照大家规矩,媳妇儿是不能够上桌的。老太君坐在北面,左手是曹颖与曹颜两个孙女,右手是曹顒、曹颂两个孙子。曹硕年纪小,由奶妈子抱着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喂食。

    正如红楼梦中所描述的那样,众人落座后,丫鬟们端着直径为一尺左右铜盆,里面装着清水。

    曹顒来这里几日,吃饭的规矩也熟了,虽然觉得繁琐,也只能够入乡随俗。洗完手,拿丝帕擦了。

    桌子上的凉菜已经摆好,共八盘,装在五寸的小碟子里:盐水肘花儿、松花小肚儿、虫草鸡、兔脯、什锦豆腐、酱瓜丝儿、清拌粉皮儿、红油笋丝儿。待坐上诸位洗手后,热菜开始上来,也是八盘,七寸的盘子,三鲜鱼翅、佛手海参、清蒸白鱼、小炒螃蟹、江米酿鸭子、糖焖莲子、烧百合、炒丝瓜。接着,是四个碗儿、烀烂甲鱼、香菇野鸭、冬瓜鸡翅、高汤烩白菜。然后是两道汤,鸭血汤与三鲜丸子汤。最后是四道小点心,莲子糕、豆沙卷、豌豆黄、金丝烧卖。

    老太君吃的是胭脂米,其他人都是一碗碧粳米。

    因考虑到兆佳氏有了身子,布置完碗筷后老太君就叫她东屋歇着去了,李氏带着曹寅的两个侍妾封氏与钱氏给大家布菜。

    曹顒不久前才喝的藕粉,还不饿,就着酱瓜丝与笋丝吃了半碗米饭就差不多了,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鸭血汤,见其他人都撂下了筷子,才放下调羹。丫鬟们奉上半碗菊花茶,是漱口用的。漱口的水,吐到另一个丫鬟捧着的精致小巧的痰盂里。而后,依照每个人的喜好,上了不同的茶。老太君是普洱,两位是小姐是茉莉花茶,两位小公子这边是碧螺春。

    桌子上的菜撤了下去,大都只动了一两筷子。老太君又指了几个比较补的菜,叫人给西府的宝蝶送去。

    曹顒见曹颂吃饱了开始打瞌睡,就拉他到拢翠阁里倒着。曹颖与曹颜姊妹两个也跟了进去,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与兄弟两个说话。老太君见他们兄弟姊妹亲近,心中欢喜,叫人洗了瓜果梨桃送过去。

    *

    拢翠阁北面却正对着后花园的莲花池,窗子都开着,上面罩着草绿色的窗纱,凉风习习,丝毫不觉暑热。

    曹顒半靠在床上,看着地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曹颖穿着玫红色丝绸褂子,奶白色小马甲,性格不似兆佳氏那样泼辣,带着几分南方女孩的腼腆,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曹颜则是一身天蓝色的衣裙,自幼由父亲曹寅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算是个小才女。虽然不过十岁,但言谈举止已是不俗,隐隐露出大家风范。

    好像八旗女子都要参加宫廷选秀的,曹家是正白旗下,当然也不例外。隐隐记得,曹寅有个女儿嫁个了一个铁帽子王为正妃,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就是曹颜了,却不知曹颖的未来如何。想到这些,曹顒有点跑神,虽然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曹家仍不能够逃脱抄家的命运,那个王爷看来也是个没实权的。否则,自己这个王爷的小舅子,背靠大树好乘凉,就不用再为曹家的命运劳神。曹颖的命运却是彻底未知,估计像寻常大家女儿一般,嫁给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做个贤惠的正室妻子。

    曹颖见曹顒看她,以为他想要吃水果,用竹签插了个葡萄递了过来。曹顒接过了,道谢。曹颖只是一笑,退回座位。曹颜却不依,板起小脸,佯怒道:“弟弟真是无礼,就在祖母面前装乖巧,背后竟这般拿大,竟连一声姐姐都不叫,小心告诉父亲来教训你!”

    竟然被小孩子威胁了,曹顒心里番了个白眼,表面上仍是辩解着,只说是没有。曹颜成心逗他,怎么肯罢休,伶牙俐齿又是一番说教。曹颖见他们姐弟拌嘴有趣,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吃吃笑着。

    突然,老太君屋子里传来“啪嗒”一声,好像是杯子落地的声音。外间一片寂静,内间里的几个孩子察觉出不对,都止了声响。接着,是老太君提高了声音道:“就这么定了,回去收拾屋子吧,明儿叫人送过去,好事成双,省得你们编排我老婆子偏心!”

    不一会儿,张婆子带着东府的几个丫鬟过来,请曹颖与曹颂姐弟出去。曹颂揉揉眼睛,跟在张婆子出去。曹颖与曹颜对视一眼,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曹顒也爬起来,跟在两位小姑娘身后。

    *

    兆佳氏行礼告辞,等姐弟两个出来后,吩咐奶妈子抱起曹硕回府。地上的茶杯碎片已经叫人收拾干净,只剩下水渍证明刚才听到的声响是真实的。虽然兆佳氏低着头,但曹顒却见她肩膀微动,露出的半张脸一片惨白。

    到底是发生什么变故,曹顒心中满是好奇,明明吃饭后还是好好的气氛,怎么才两刻钟就成了这个模样。想到这些,细细打量老太君,波澜不惊的,喜怒不形于色;再看李氏,虽然面上平平,但眼神颇为复杂,似有点嘲弄还有点疲惫。

    兆佳氏带着孩子们走后,老太君先打发曹颜回去,然后向李氏交代了几句,准备好两套嫁妆给琉璃与翡翠。琉璃送到前院,翡翠送到西府去,每人再给调两个三等的丫鬟跟着。李氏面色平静地应了,带人下去准备。

    老太君歪在软榻上,不知在琢磨什么。曹顒坐在炕边上,一下下的帮她垂腿。其实他心中很是讶然,看来是老太太把身边的大丫鬟琉璃与翡翠给曹寅与曹荃兄弟做妾。怪不得兆佳氏的脸色那样难看,与李氏的贤惠不同,她在自己府里向来是一手遮天的,虽有个姨娘宝蝶,却是她的丫鬟,为了面子上好看扶上来的。估计她也在后悔,若没有这般赤裸裸的卖弄,估计就不会有这等意外的“喜事”。

    曹顒不知该不该羡慕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四十三岁的人,要纳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为妾,老牛吃嫩草。想到李氏方才的神情,曹顒又有几分心疼,毕竟是跟这个小身体骨血相连的生身之母。女儿心性高洁,母女关系淡薄,儿子被婆婆带着,丈夫前衙事物多,又有两三房美妾,她这位众人眼里的“贤妻良母”当得实在是辛酸。

第四章 父母

    曹顒胡思乱想着,老太君已经睁开眼,叫人将当值不当值的丫鬟都叫了过来,四个一等丫鬟站在第一排,除了珍珠与珊瑚,方才提到的翡翠与琉璃也在其中。两人看来是得了信的,羞得满脸通红,下巴都抵到衣服上。两人都是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一个管着四季衣服的,一个是管着头面首饰的。老太君说了几句“恭敬老爷太太、不许调皮”的闲话,然后指了玛瑙与紫晶接了她们手中的差事。其他人还好,只有茶晶虽年纪小,却心高,见两人升了大丫鬟,眼底有几分不快。

    翡翠与琉璃给老太君磕了几个头,下去与玛瑙与紫晶交接过了。这样下来,老太君身边的二等丫鬟又空了两个,其余的丫鬟都眼巴巴的等老太君发话。府里一等丫鬟月银二两,二等一两,三等的五百文,不入等的三百文,其中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毕竟,整个府里,一等丫鬟才四个。就算升了二等,四季衣服,头面首饰,都是有定例的。

    老太君的视线在几排大小丫鬟中转了几圈,最后视线落在前排的玳瑁身上,指着她道:“你是个细心的孩子,顒儿交给你我也放心,以后你就侍候顒儿吧!”

    玳瑁上前应了,又转过头来给曹顒磕头,算是认了主人,然后才起身站在曹顒身旁。

    老太君见玳瑁礼数周全,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茶晶:“满院子数你最伶俐,去和玳瑁做个伴,省得她像个据了嘴儿的葫芦似的,半天没动静!”

    茶晶恭敬应了,也给曹顒磕了头,然后避到玳瑁身边。

    一下子空出四个二等丫鬟的位置,满屋子的小丫鬟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老太君挑人。老太君只指了第三排一个瓜子脸的,其他都不满意,吩咐了管家,明日再挑些好的选,然后就挥手打发大家出去,房里只留了玳瑁与茶晶侍候。

    曹顒被满屋子的头油熏得头疼,见大家出去松了口气,老太君拉着他的手,说道:“顒儿,这几日夜里老听你睡不安稳,是不是祖母觉轻吵了你?”

    曹顒连忙摇头,倒不是老太君吵他,而是有其他原因,一是不习惯早睡,而是为这莫名其妙的穿越担忧。

    老太君叹了口气:“乖孩子,是祖母老了,每天到了丑时就醒,却没有想要扰了你休息!”说到这里,吩咐玳瑁与茶晶去找珊瑚,布置出东屋给曹顒住。所有的帷幔都要新的,缺少的东西列出单子交代给采买出府选购。

    曹顒心中是情愿的,半推半就地答应。在这边暖阁里,与老太君卧室只隔着百宝阁,实在太没有隐私了。看老太君对他的宠爱,直接想要个单独的院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是老太君这边放他出去,李氏也会把儿子接到她院子去养着。东边的屋子,虽然与这边连脊,但东西两个卧室中间隔了五间房子的距离,若是不折腾出来太大的动静,他就可以在这边为所欲为,例如,调戏小丫鬟什么的,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这个小身子骨,就算是黏到人家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

    前面,开阳院。

    这是李氏与曹寅夫妇的住处,前面是二门,二门外是两处空院子,是给府里成年男丁住的,因曹顒还小,那里一直空着。后面几个小院子住的是曹寅的两房侍妾。

    李氏等曹寅回来,妾室侍候着,夫妻两个用了晚饭。

    饭后,待到屋子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人,李氏将琉璃与翡翠的事情说了。曹寅看了妻子一眼,有些动容:“何必呢,苦了你了!”

    话不多,却是贴心,李氏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强忍了,笑道:“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品貌都是上乘,琉璃,我看她还好!”

    曹寅不愿继续这个尴尬话题,微微皱了眉道:“那孽障怎么样了,学上已经病休了四日,太不像话!”

    李氏听提到儿子,连忙出声辩解:“顒儿躺了好几日,今儿方好些。小脸尖尖的,瘦了不少,晚饭才吃了小半碗饭。如今已经进伏了,让他再养两日吧!”

    曹寅叹了口气,三十六才有了这个儿子,若说不心疼是假话,只是按礼讲究“严父慈母”、讲究“抱孙不抱子”,他这个做爹的也只能板起脸来教训儿子。陪着妻子说了会儿闲话,见外面天色渐黑,夫妻两个一起到后院老太君这边。

    这时,讲究“晨昏定省”,意思是晚上服侍就寝,早间省视问安,这才是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

    *

    外面天色还未全黑,萱瑞堂已经点了灯。

    老太君歪靠在炕上,炕上小几上放着一盏灯,曹顒趴在几上看《论语》,珊瑚在一边给老太君念《金刚经》。曹顒虽才去学上半个月,但在这之前,就已经由老太君手把手教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几本蒙学的书。

    如今,曹顒虽然记忆尚在,但读起《论语》还是吃力,不习惯竖着看、不习惯繁体字、不习惯没有标点。即便如此,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做文盲不成?就当从新入了一年级,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半蒙半猜的,慢慢来,总有认全的时候。

    见曹寅夫妇进来,曹顒从炕上下来,待他们给老太君问安后行礼。老太君叫儿子媳妇坐了,而后,曹寅又问起老太君晚饭吃的可好,老太君点头道好。老太君问起前面给新姨娘的院子了派人预备,李氏细细答了。

    曹寅见儿子拿着本《论语》站着,心中虽高兴,却仍是板着脸,问道:“读到哪篇了?”

    “为政篇!”曹顒扫了一眼手中的书,回答。

    曹寅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何解?”

    老太君与李氏听曹寅问曹顒功课,都止了声,望着这爷俩。老太君见曹顒低头不语,怕他心里不痛快,冲着曹寅嗔怪道:“他年岁这般小,哪里懂得这些个。如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熟了,比同龄的孩子已经强过太多!”

    曹寅连忙应声称是,望着儿子的目光却难免有些失望。

    曹顒见了,不知为何忍不住,开口说:“‘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子贡问何是君子,孔子回答,真正的君子先做事,而不是夸夸其谈,而后别人自会跟从你。”

    曹寅面容平静,眼底却是有着几分欣慰。旁边老太君与李氏见曹顒站在那里,小大人般,对答伶俐,都是满脸欢喜。

    曹顒低下头,嘴角含笑,暗道庆幸,在上辈子《论语》读过一部分,正好是开卷的《劝学篇》与第二卷的《为政篇》,换了其他的读着都费劲,更不要说解。

    曹寅见了曹顒神色,只当他是得意,冷哼一声:“不过一知半解!”

    曹顒哪会与他计较,老太君却不依了,瞪了儿子一眼:“顒儿解得很好,虽然听着直白些,但却是那个道理!”

    曹寅不好忤逆,连声应是,看了曹顒一眼,犹豫了再三,还是提到了上学的事。

    老太君听了,想也未想,就摇了摇头:“不可,不可,如今已经进了伏,外面暑热难当,就是大人出行一次也受不了,何况是这样小的孩子。前几日中暑,就躺了三天,今儿方好些,可不敢再折腾。早说了让你请先生到府里,偏不听,尽是胡闹!”

    曹寅讪笑道:“学上都是族里或者亲戚家的孩子,想着顒儿没有同胞兄弟扶持,结交几个同窗好友一起上进也是好的。”

    “是这个道理,不过眼下不行,等过了这几日热天再说!”老太君不动如山,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孙子出府。

    曹寅最后一点期望破灭,曹顒却琢磨着,若是按照老太君的意思可不行,自己就圈在这院子里,整日里看各色丫鬟走来走去,闷也闷死。因此,他连忙道:“老祖宗,孙儿的身体已经好了,明儿去上学吧!”

    老太君略感诧异,挥了挥手,将曹顒叫到炕边,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不用勉强,过段日子也可!”

    曹顒摇了摇头:“不勉强,孙儿想去读书!”

    曹寅与李氏见儿子如此懂事,诧异中带着些许欢喜。老太君已经笑出声来,点了点头,道:“这真是嫡亲的爷俩,眼下你这要进学的模样,与当年你父亲一般无二!”指了指曹寅,接着说:“记得那年冬天,你父亲才选了宫里的伴读,日日二更就起了,比朝里的官员去的还早。京里的冬日可不像咱们这边,那可是天寒地冻的!等到了三九天,更是要冻掉了耳朵。那回下了一场大雪,我心疼你父亲,想给他请上几日假,他却是死活不依,就怕耽误了功课。”

    老太君说得高兴,曹寅与李氏却神态各异。曹寅因在妻儿面前提到童年糗事,尴尬地陪着笑;李氏只知道丈夫少年时做过宫廷侍卫,第一次听说伴读的事,想着未出阁前,哥哥对自己提到丈夫在素有才名,看来是自幼聪慧,眼中柔情更盛。

    老太君并不糊涂,当然知道只有读书才是正路,只因偏疼孙子,格外宠溺了些,如今见他自己愿意去,当然没有不依的。当即,又细细地交代了曹寅夫妇,什么明儿送曹顒上学用什么马车,派什么人跟着,诸如此类。

    交代完这些,外头全黑了,老太君面上有些倦怠。李氏先叫上了玳瑁,让她服侍曹顒安置,然后自己与丈夫两个扶着老太君进了里间卧房。曹寅铺床,李氏帮老太君脱了外衣。等老太君躺在床上,夫妻两个这才离开。

    *

    笼翠阁里,曹顒躺在床上,玳瑁值夜。在地上展开了行礼铺盖。万恶的封建社会,曹顒心中感慨,嘴里压低了声音道:“玳瑁,房里不用留人,你出去休息吧!”

    玳瑁笑着说:“那怎么行,老太太要骂的,难不成大爷半夜口渴还要自己倒水不成?”

    曹顒无力地闭上眼睛,百宝格外,老太君已经入眠,传来轻轻的鼾声。曹顒却睡不着,眼下这个时间,估计也就是晚上的八、九点钟。

    玳瑁听曹顒躺得不安稳,轻声问:“大爷可是热了?”

    “嗯!”曹顒胡乱答应着。

    玳瑁闻言,拿了把团扇,做到床边,慢慢地煽起来。

    曹顒心里一动,开口询问:“你是不是姓‘花草’的‘花’?”心中想着,瞧这温柔体贴的样子,就是一个典型的花袭人。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姓冯,是家生子儿,老子与娘都在城外庄子当差。”

    主仆两个低声说了几句闲话,曹顒见玳瑁侧过头打了个哈欠,知道她困了,就闭着眼睛装睡。玳瑁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仔细地放好了蚊帐,才下去休息。

    曹顒睁开眼睛,开始想念那世的亲人。自己是帮着事务所的陈律取材料时出的车祸,因为当时冲击太大,自己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就到了康熙年间。父母都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么伤心难过。哥哥嫂子亦是,因大了自己二十来岁,一向把自己当孩子似的关爱。想到这些,曹顒的眼睛又湿了。他心里又是不甘,那辈子还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就这样死了;难道在这个世界还要注定年轻早亡的命运?不行,自己一定要活得久久的,也要混个儿孙满堂。打定了主意,曹顒握了握拳头,告诉自己说。

第五章 学堂

    江宁织造府,侧门。

    几个青壮汉子牵着马,守住一辆马车前。

    待到还差两刻卯时(早晨六点半),侧门打开,曹顒走了出来,后面两个十来岁的清秀小书童,提着装了笔墨纸砚的包裹跟在后面。

    汉子中一穿着蓝布衣衫的,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看着像众人的头,见曹顒出来,笑着上前:“小主子,奴才抱您上车!”

    曹顒在记忆中搜索,这汉子叫曹方,家生子,大管家曹福的二儿子,专门负责曹顒上学的。

    曹方见曹顒不言语,以为是默许了,俯身将他抱到车上。车里侧是座位,两边还有小扶手,看来是为曹顒量身定制的。透过细竹编的车帘,曹顒看到车夫做在左辕,两个小童上了右辕,其他众人都上了马。

    “慢着!”曹顒见车夫要扬鞭,忙掀起帘子,出声喊道。

    曹方拉了拉马缰,低下头询问:“小主子,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曹顒指了指那两个小书童:“让他们两个进来坐!”

    “小主子,正不合规矩!”曹方刚唠叨一句,就见曹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莫名不安起来,脸上转了笑容道:“惜墨,弄墨,你们两个小猴儿,还不赶快谢主子体恤!”

    惜墨与弄墨笑嘻嘻的进了车里,马车这才离开侧门,往后街一里外的族学行去。

    *

    族学所在地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前面是给跟随学子们的长随们歇脚的,中间一进是学堂,最里面是夫子的住处。

    如今,族学的夫子是曹璗,年纪与曹寅相仿,论起来是曹寅的叔辈,曹顒的祖辈。曹璗是少有才名,二十来岁就中了举人,可随后考了二十多年,始终名落孙山,后由家人张罗给捐了个七品县官。因不通时务,不到半年就被革职,弄得曹璗心灰意冷,就绝了出仕的心思,投奔到江南的族侄来。

    曹寅见这位小堂叔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学问却是扎实的,就将族学托付给他。

    除了曹家嫡支与侧支的孩子外,还有亲戚家的孩子还附学,因此也有十二三个学生。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六、七岁。曹顒是长房嫡孙,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右边是曹颂的座位。

    曹顒到时,课还未开始,曹颂已经到了,见他来了,小脸满是欢喜,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曹顒左边的座位也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不像曹颂那般调皮捣蛋,乖巧地坐在那里,口中振振有词。曹顒听是“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又是“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是《论语》开卷的里的内容。刚听曹颂提到,今儿夫子要开论语,看来那小孩子是在预习功课。

    “哼,惯会装模作样!”曹颂见那小童吸引了曹顒的注意力,嘴里嘟囔着。见曹顒疑惑,低声道:“是先头大伯母娘家的亲戚呢,你不在这几日里来附学的。先生偏爱,给安排到前面的座儿。”

    正说着,曹璗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见曹顒到了,指了指他左边的小童,道:“看来是好了,这是你的新同窗,顾纳。”然后又转头对顾纳道:“这是你曹家姑爷爷的嫡子曹顒,你应该称声表叔的。”

    顾纳起身,甩了甩袖子,给施了个礼:“侄儿给表叔请安!”

    见眼前两个大小书呆,曹顒牵了牵嘴角:“客气了,请起!”

    古代的功课很是单调,先是夫子领着大家诵读了三遍《论语》第一卷,然后就指了后座年长的两位学子带着大家诵读。整整两个时辰,没做其他的。曹顒只读的口干舌燥,幸好每半个时辰,就能够歇一刻钟,有两个书童倒了茶水送上来,都是从府里带出来的。

    到了午时二刻,是午休时间,夫子回了内宅,学子们的家里都送来各色点心吃食。学子们根据亲疏远近不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坐了。只有前面的三个小的,与大家有所不同。曹顒与曹颂兄弟两个,自成一派,由几个书童侍候着用餐。顾纳家没有下人来送午饭,从书包中拿出个纸包,里面放了一个白面馒头和两片咸菜。一小口馒头,一小口咸菜,倒吃的文雅。

    后面传来嘘声,有人想要嘲讽几句,因顾及到曹顒,不敢多说,只阴阳怪气道:“穷酸,哪里配坐那么好的位儿!”

    曹颂心直口快,见顾纳打开纸包,嚷道:“怎么又是馒头咸菜!”

    顾纳面色如水,波澜不惊,仍是一小口馒头,一小口咸菜,慢慢吃着。等到吃到一半,将剩下的馒头包好,放回书包。

    曹顒在旁看着见这么点的孩子能够如何沉着,心中暗暗好奇,看样子是出自清贫之家,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够养出这样懂事的孩子。曹颂见不到别人不好,刚才不小心嚷出已经是很不好意思,用餐盒端着一个鸡腿,走到顾纳身边,放到他书桌上。

    顾纳只做未见,拿出《论语》,低声吟诵起来。曹颂见他不理不睬,心头火气,把餐盒往桌子上一扔,鸡腿甩了出来,从顾纳的衣袖上滑到地方,衣服脏了一片。

    “你!”顾纳瞪着曹颂,小脸通红。

    曹颂瞥了顾纳一眼,得意洋洋地回到座位上。

    曹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小孩子啊,真是麻烦。这时,后边坐着的学子们,都看到前面的变故,“哦”、“哦”的起哄。

    顾纳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曹颂面前:“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为何不赔个不是?”

    曹颂瞪了一眼:“我不,我偏不!”

    “赔个不是!”顾纳神情坚定。

    曹颂扭过头,不去看他。后面的学子们,有成心捣乱的,都围上前来,有人说“二叔,好好教训他”,有的道“也不瞅瞅镜子,要欺负二表弟,先要问问小爷的拳头”。

    “叭!”曹颂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撅着小嘴:“好了好了,算我的错,不该弄脏了你的衣服,这总行了吧!”

    顾纳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去。

    曹颂则回过头,冲那几个好事的学子羞怒地嚷道:“都散了,怪热的,烦不烦!”

    曹顒见自己这个小弟弟心地好,又不仗势欺人,对他更亲近几分。

    午休半个时辰后,夫子再次来到学堂上。下午授课内容是朗诵《声韵启蒙》与写大字。《声韵启蒙》是掌握声韵格律的启蒙书,今天教授的内容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学子们摇头晃脑,读得朗朗上口,比上午枯燥的《论语》上顺口得多。中间爱出风头的,已经期待夫子出对子来,好让他们能够卖弄一把。夫子知道教学要循序渐渐,见大家诵读了几遍,就挨个叫学子起来背第一段,半数的人都会背了。而后,夫子又交代大家回家后将剩下的两段也背熟。

    背完《声韵启蒙》,夫子叫大家准备好笔墨纸砚,看着大家写大字,内容却是前面教过的《百家姓》与《千字文》。别得功课还好说,这个曹顒特别上心,为了不当文盲,还是好好的读书写字。

    未时二刻,学堂下课。各府的长随,接了自家的小主子,骑马的骑马,驾车的驾车,各自散去。

    *

    曹顒坐在马车上,很是无聊,上辈子读了将近二十年书,这才没过几年,又要重头开始,想起来都觉得头痛。

    *

    织造府,侧门。

    一个神情猥琐的男人点头哈腰地对着门房施礼,三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绸缎衣服。门房满脸不耐,翻了个白眼,嘴里骂了几句。

    那男人还要啰嗦,门房叫出两个粗壮汉子,呵斥了几句,才吓跑了他。

    曹顒的马车到了,他下车后,看到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瘦男人盯着自己,看了下曹方,问:“那人是谁?”

    曹方回道:“那是顾三,算是咱们府里的亲戚,说起来也曾是大家公子,家道败了,投奔到老爷这里。却是个不争气的,只知道嫖赌,还打着老爷的幌子在外面欺男霸女,气得老爷撵了他出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儿子如今也在学上,听说是前些日子他家娘子来求了太太。”

    真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是龌龊的男人竟然是顾纳的爹。曹顒想着那个连吃馒头都卖相斯文的小孩,心中暗暗诧异。

    曹方送曹顒到二门,玳瑁带着两个小丫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

    那顾三在赌场混了几日,赌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想要到织造府打秋风,却连大门都进不去,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他怕挨揍,不敢在门口埋怨,离的远了,才吐了口吐沫:“混账狗腿子,等三爷发迹了,叫你们好看!”

    等到曹顒下了马车,顾三远远地看着他浑身锦缎,脖子上带着项圈,腰带上挂着玉佩,不由动起心思来。直到曹顒主仆进了门,他才冷笑一声,掉头去了。

    这顾三论起来,是曹寅亡妻顾氏夫人的嫡亲侄子。曹寅厌他不学无术,但看到亡妻份子,也不好太过薄情,虽然撵出府去,仍在后街赁了一个小院子给他们一家住,并且按月送些钱粮过去。每每都让顾三卷起来去赌,使得家里生活很是拮据,全凭顾三的妻子周氏织布绣花,才使得家中没有断炊。

    *

    顾三回家时,顾纳正与母亲周氏吃晚饭。母子两人,一人一碗棒子面粥。饭桌上还有半个白面馒头,是顾纳中午剩下的,推到母亲周氏身边,让母亲吃。

    周氏哪里肯依,又将馒头推到儿子面前,自己就着几片咸菜喝粥。

    顾三进了屋子后,自己就厨房找吃的,见有个白面馒头,拿起来就咬了一口。

    周氏见了,忙上前阻止:“这是给儿子留着明儿上学带的吃食,我去给你盛粥!”

    顾三输了钱,又是曹府受了气,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见妻子啰嗦,伸手就给了周氏两巴掌;“臭娘们,丧门星,自打你进了我们顾家的门,老子就没顺心过!”

    周氏捂着嘴巴,嘤嘤哭着。顾三上前就是一脚:“嚎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淫妇的心思,就咒老子早死,好找小白脸子去。”

    周氏被踹倒在地,脸色吓得清白,委屈得簌簌流泪。顾三还想要动手,却见顾纳伸着胳膊,将母亲护在身后,小脸紧绷绷地望着自己。

    顾三只觉得无趣,嘟囔着:“上个屁学!”又看了儿子,眼睛转了转,不知道想些什么,“哈哈”笑了两声,掀起帘子出去了。身后,传来周氏的哭声。

第六章 变故

    每日府里族学中,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过了三天。

    曹顒渐渐习惯了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只当自己又重新读了一年级,该背诵文章就背诵,该练习毛笔字就练毛笔字。不知是因为心智成熟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小身体本身就聪慧,记起功课来倒也轻松。

    *

    这日中午,又到午休时间。曹颂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又拿着吃的去围着顾纳转去了。这孩子倒是百折不挠,每日都要来上这样一出。曹顒嫌屋子里都是各种甜腻的点心味,出了屋子透气,刚溜达了几步,就听有人低声道:“顒大爷,顒大爷!”

    曹顒扭过头,见是夫子家的小厮,便走了过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道:“顒大爷,我家老爷唤您去后院亭子里呢!”

    曹顒有点意外:“先生叫我?是也叫了其他同窗,还是单独只叫了我一个?”

    那小厮忙伸出手指头:“就叫了顒大爷,您赶紧同小的去吧,我家老爷还等着!”

    曹顒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想着让长辈等久不恭敬,就随着他去。

    后院有个凉亭,曹顒见了,便走了过去,曹璗并不在。曹顒还琢磨是怎么回事呢,口鼻突然被人用湿布捂住,来不及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那个叫曹顒过来的小厮,美滋滋的摆弄着手中的二钱银子,心里还想着,富贵人家的事情真是奇怪,就连亲戚都不能够随意见上一面。这顾三爷虽看起来寒酸了些,但出手大方,看来也是想通过这顒大爷在曹家打秋风的。下一刻钟,他却吓呆了,那顾三扛着的一动不动的小人不就是刚被自己带到这边的顒公子吗?他想要张嘴喊叫,那边顾三已经翻墙出去。

    这小厮吓得浑身发抖,就算再傻,也看出来那顾三没存好意,而自己却做了帮凶。总要查到自己头上的,他握着拳头,决定马上回屋子收拾东西逃跑,逃奴虽然苦些,但好歹能够留着一条性命不是。

    *

    学堂上,顾纳仍是老样子,不为美食所动。曹颂讨了个没趣,怅怅地回到自己座位,见哥哥的坐位空着,四处寻找,前院后院都看了,还以为是回府去了,还埋怨他不够仗义。

    等到曹顒的书童惜墨与弄墨来收拾点心盒子,曹颂才知道哥哥没回家。好好的人怎么不见了,两个书童都慌了,一个去内院找先生,一个去通知前院的曹方他们。

    不要片刻钟,曹璗与曹方都到了,一个是满头冷汗,一个是脸色清白。曹顒是曹寅的独子,老太君的心尖子,若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几个人一起出动,先是和门房再三确认了,除了曹璗家的小厮出去外,再也没有人出府,而后将三进院子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通透,连内院卧房里的床底下都找了,仍是没有见到曹顒的影子。

    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学堂上的课没法继续。学子们闹哄哄的要下课。曹方想得周全些,哪里敢放他们回去,一边叫人快马去禀告曹寅,一边让人守着门口,不让各府的人回去。就算是外边的人绑了人,没有内应怕也难做到。

    一刻钟后,曹寅骑着马到了,同行的有幕僚庄常与府里的十来个护院。

    曹寅听了儿子失踪的事,以为是受自己拖累,怕是仇家来寻仇。不管是什么对头,先不能够让人将儿子带出江宁,想到这里,立即吩咐跟着曹顒上学的几个人,带着护院去四个城门守着。而后,从学子到各人跟着的长随、书童,都分开后各自问询了,这午休这段时间,无人落单,身边都有人,应该都能够排除嫌疑。

    庄常带着人,发现了后院墙头上的痕迹,看来是有人从那里翻墙出入。大家的视线都落到了曹璗身上,因为眼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曹璗家至今未归的小厮。

    曹寅还未怎样,曹璗已经气得晕了过去。

    庄常见不少孩子吓得不行,让曹寅先放人,让他们各自家去。众人有眼底幸灾乐祸的,有像曹颂那样含着眼泪的,只有顾纳神情有些异样,目光直直的,不知道想些什么。庄常察觉出异样,悄悄叫了个手下,低声吩咐了。

    *

    顾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着,心中满是悔恨,怪不得那个赌鬼父亲这两日突然慈爱起来,不止关心他的功课,还将学堂里的作息时间问个清清楚楚。他是强忍了,才没有在大家面前说出真相。那人即便再卑鄙无耻,也是他的生身之父。

    远远地,见自己院子门前围着不少人,顾纳以为是父亲的事情败露,怕连累母亲,连忙跑上前去。却是几个街坊,都是熟面孔,有街头赶马车的陈六,有街尾的钱大娘,还有几个邻居。大家见顾纳到了,唧唧喳喳地说起来。

    原来,昨日顾三找到陈六,要买他的马车,没有银钱,就要将周氏卖给他为妻。陈六是孤儿,家里又穷,全部家当就是几间破屋与一辆马车,二十三四岁,一直没娶上媳妇儿。顾三虽是赌鬼,但他家娘子的贤惠是街坊邻里都熟知的,因此陈六倒也愿意。

    顾三讲了,只要陈六的马车加二两银钱,自己就写卖妻文书。陈六怕上当,请惯会做媒的街坊钱大娘帮着看了,算是做了中人。

    原本说好怕白天出门不好看,让陈六今儿晚上来迎娶的。陈六等到中午,觉得事情不对,怕顾三带着家眷跑路,到时候人财两失,便来到了顾家门口。虽然是憨人,也懂得几分礼数,知道自己直接上门不妥当,央求钱大娘与几个街坊来帮忙说和。

    周氏是书香门第出身,听到街坊大娘叫门,本来是要打开的,见有男子夹杂其中,觉得不妥,就隔着门与钱大娘对答几句。听到丈夫把自己给卖了,她更是不肯开门,要等儿子回来做主。

    顾纳看了那契约,确实是父亲顾三亲笔手书,心底冰冷,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绝情至此,丝毫不顾及夫妻结发之情。

    顾纳抱着拳头,给街坊们施了一圈礼:“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事已至今,小子就不多说了,还想大家先散去,容我们娘两商议商议!”又到陈六面前道:“陈叔也请安心,既然家父买了您的马车,这笔债就落到小子身上。家母性格腼腆,若是这般急促勉强,怕是要出大事!”

    周氏的贤惠众所周知,大家想着顾纳说得有理,便各自家去。就连陈六都坦然离去,他心中有几分后悔,知道自己配不上周氏,这门亲事是自己想左了。如今,马车都没了,只期望顾家小子能够张罗点银两来还账。

    周氏在院门内,再三确认外头只剩下儿子一个,才开着门缝,放他进来。

    一个中午的功夫,周氏已如惊弓之鸟,见到儿子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开始大哭起来,听儿子提到那卖妻文书确实是丈夫亲笔,周氏的眼底露出一丝绝望。

    *

    曹方等人在四个城门守到天黑,都一无所获。曹寅一方面派人寻找,一方面派人到各个学子家,交代了各家家长不要随便说话。

    老太君那里,曹寅不得不扯了个幌,说是苏州岳母生病,想念外孙,派人接了过去。李氏那里瞒不住,只好实说了,李氏吐了口血,晕死过去。老太君只当儿媳妇是担心娘家那边,又不放心孙子一个人出门,就让李氏准备回娘家,一方面侍候母亲,也能够照看儿子。李氏在老太君面前有苦说不出,只知道默默流泪。

    曹荃与兆佳氏夫妇从儿子口中知道实情的,都过府里来问询。因那些学子的缘故,亲戚朋友差不多都知道织造府的公子被人绑了去。曹寅怕传到老太君耳中,发下话不许府里的下人往内院瞎传话,否则就杖毙,这才将消息瞒得死死的。

    李氏要等儿子的消息,哪里能够安心回娘家,又不能够留在府里,怕无法在老太君面前自圆其说。兆佳氏也是做母亲的,便提出请大嫂先到她家住些日子。曹寅担心妻子留在府里留了痕迹,让老太君所察,便将妻子托付给弟媳妇照看。

    先不说曹家的慌乱,单说庄常那边,派人跟着顾纳,知道了顾三卖妻买马车的事。因时间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起疑。派人细细打听了顾三的底细后,庄常能够有几分断定,那顾三说不定就是绑走曹顒的人。

    *

    次日,族学里跑了的那个小厮显了踪迹。原来他当日离开后,就去投奔城外的一个远方亲戚。那亲戚是知道他卖身为奴的,见他行迹匆匆的,就好言打探。那小厮岁数还小,支吾了几句就实说了。那亲戚怕耽干系,假意哄他吃了酒菜,喝倒了他就捆了起来,天亮后叫了官差。

    衙门里,一顿威杀棒下来,那小厮就供认了家主的姓名。在江宁提到曹家,又是织造府的族人,县官也不敢随意判定,派了两个衙役押着那小厮到曹璗处辨别真伪。

    待到曹寅得到消息到曹璗家时,那小厮已经将顾三绑走曹顒的事如实交代。曹寅听庄常提过顾三卖妻买车之事,本来就有几分疑惑,如今得了准信,就带人去了顾三家。

    *

    周氏不知其中变故,还出去到厨房张罗茶水。顾纳见曹寅面带寒霜,询问父亲的下落,心中有数,见母亲出去后,就道:“那人昨日卖我母,已经是义绝!我却是那人所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请大人就绑了我去吧,或许那人得了消息会迷途知返。只求大人,饶过家母,给她存点体面。”说到这里,跪倒在地。

    曹寅虽带着满腔怒气而来,但并非不明事理,这横祸确实都是顾三所为,又与他们娘两个有什么相干。他自身就孝顺,见顾纳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母亲,很是怜惜,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曹寅心中担心儿子,想着“虎毒不食子”,或者顾三知道其子在曹府,能够回头也备不住。

    顾家早已家徒四壁,哪里有茶,只是几杯清水而已。周氏见曹寅脸色不好,想着是不是丈夫又惹了什么祸事,战战兢兢地问道:“外子不在,不知姑父找他何事?”

    曹寅看了眼周氏,又看了眼顾纳,心中叹了口气,吩咐旁边的找去找那个卖马车的陈六来。

    周氏见竟是为了这丑事而来,羞愤难当,再也不敢抬头。

第七章 流落

    那陈六跟着曹家的下人进来,只听说是有位姓曹的官老爷叫,并不知是多大的官职。老百姓都是怕官的,就哆哆嗦嗦地跪下回话。

    曹寅叫陈六起了:“听说你将马车卖给了顾三,嗯,你将当时的详情仔细说来。”

    陈六磕磕巴巴的,将昨晚顾三找他的事讲述了一边,心里已经悔的不行。他见顾纳站在那官老爷身边,想起街坊传言的,顾家与织造府曹家有亲的事,知道是坏在那卖妻文书上,连忙从怀里将文书掏出来,跪倒奉上,口称再也不敢了。

    曹寅见陈六性格憨实,不愿吓着他,叫人扶起,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算是对他马车的补偿,吩咐人送他出去,同时接下了那卖妻文书,递给顾纳。

    顾纳见陈六要走,开口喊住了他:“陈叔请留步!”

    陈六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来,只是作揖:“顾少爷,小的、小的…”

    顾纳托住陈六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的周氏:“陈叔,那就是我母亲,若是你没意见,我就做主将母亲许给你妻!”

    陈六哪想到还要有这样的喜事,刚要裂嘴笑,就听曹寅冷哼一声:“以子嫁母,胡闹!”

    旁边周氏也哭出声来,顾纳走过去,举着手中的卖妻契约:“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您跟着那人得了什么?和守寡有什么区别,整日里又是织补衣服,又是绣针线,换点银钱也都让那人抢了去赌。如今他卖了你,就是义绝,还要守着这个家做什么?”

    周氏哭着摇头:“娘不嫁,娘只想守着你好好过日子。”

    顾纳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陈六,方对母亲说:“儿子要去姑爷爷府上做伴读,放心不下的唯有母亲,若是母亲真心疼儿子,就依了儿子吧!陈叔是本分人,您跟了他,儿子也就能够安心学业!”

    周氏流泪道:“娘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顾纳摇了摇头:“那人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知道咱们母子去了姑爷爷府上,又要以为有了依仗,胡作非为起来。我这次去,也是要悄悄地去,十年八载是不会出府,直等着能够求得功名,才会去见母亲。”

    周氏只是妇道人家,听儿子这样说,真以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耽误了儿子,心也就乱了。

    顾纳掏出来帕子,给母亲擦拭了眼泪:“娘跟着陈叔好好过日子,总有一日会等到儿子的好消息。”

    曹寅见顾纳如此安置母亲,知道是怕他有了意外,母亲无所依靠,心中多了几分怜意,只是自己还真能够拿孩子撒气不成,却不多做辩解,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是顾纳的意见,周氏你就依了吧,不用担心顾三那边。我有位表兄在徐州任上,我派人送你们去他那边谋个营生。”

    周氏虽舍不得儿子,但也知道只凭自己没法子供他一直读书,只好含泪应下。虽然她二十七,比陈六年长几岁,但看着年轻,两人倒也般配。曹寅又送了四十两银子,给她做嫁妆,叫人从府里叫了两个妥帖的婆子,帮着简单地操办了亲事。

    顾纳安置好母亲,就跟着曹寅进了织造府。庄常对顾纳起了爱才之心,就对曹寅说了,将他带在自己身边。性格再沉着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虽然白天无事,夜里却每每被噩梦惊醒,不出几天,顾纳就瘦了一圈。

    曹寅知道顾三买马车的事,派出家丁护院沿着四面的官道追踪,追出了上千里仍是一无所获。

    *

    先不说江宁曹家的慌乱,却说曹顒被顾三迷晕带走后,再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他发现身子摇来摇去,仔细打量自己所在,才发现是在个船仓里。身边躺着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想起是前几天在家门口看到的那个顾三。

    曹顒想起晕倒前的事,看来自己是遇到绑架的,却不知这顾三要带自己去何处。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被换了,自己穿着一个略显肥大的布褂子。

    顾三正琢磨着发财美梦,见曹顒醒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乖儿子,你就祈祷老子手气好吧,要不把你卖到象姑馆去!看到两家祖上的交情,老爷还真不愿意那样下作!”

    曹顒想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过发出“呃呃”的声音。他伸出手来,想要捏捏嗓子,却浑身酸软,使不上什么力气。

    那顾三面色狰狞:“哑巴儿子,你乖乖的,老子自然留你活几日,若是敢不听话,直接扔你河里喂鱼。”

    曹顒心里却气愤,但眼下人小势单,看样子又被顾三喂了药,只好安静下来,等待机会再脱身。

    又在船上过了两日,顾三才到目的地,却是到了距离江宁四百里外的苏州。

    顾三一向好吃懒做惯了的,下了船就花几个铜板叫了辆马车进城。坐在马车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小曲来,曹家的人就算是怀疑到他身上,肯定要派了人马追踪的,谁会想到他坐船。

    *

    苏州古称吴,隋时始定名为苏州,以城西南的姑苏山得名,沿称至今,又被称为姑苏、吴都、吴中、东吴、吴门和平江。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被称为“人间天堂”。

    顾三绑架了曹顒,却不是为了向曹家勒索,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挑战织造府,那就是找死。他想着是曹顒身上的项圈与玉佩,一身的锦缎衣服也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曹顒身上值钱的物件有一件十多两重的金项圈,贴身带着的和田玉雕刻的观音玉佩,腰带上扣下来的鸽子蛋大小的玛瑙,还有一个装备两个小金元宝两个小银元宝的荷包。

    到了客栈,顾三要了间屋子,叫小二送了桌酒菜,自己胡吃海塞了一顿,又喂了曹顒几调羹,为了防止曹顒逃跑,又逼着他喝了半碗迷药,然后才卷着财物出去典当。

    顾三为了怕惹眼,走了好几家当铺,才把曹顒的饰物典当干净。他手上总共有了三百来两银子,其他两百换了银票,剩余的换了大小各异的银元宝,胡乱裹了个布包,就进了家赌场。

    *

    要说也是奇怪,顾三虽爱赌,但运气一直不好,一向是常赌常输、常输常赌的,这日在苏州却转了手气,也就半天功夫,他就用一百多两的本钱赢了四百多两。

    顾三美滋滋的,琢磨着既然如此顺手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再来,若是能够连赢几天,攒上千两的家当,就赎出那些物件,将曹顒送回去。他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这几日也是担惊受怕。想通了这些,他觉得身子都轻了许多,收拾了银票银两,离开了赌场,不想早已经被人盯上。在回客栈途中,就被人用锤子刨了后脑勺,倒地时流出红红白白的,人已经不行了,尸体被拉进一辆马车。

    作案的是在赌场混日子的两个地痞,看出顾三是外乡口音,又赢了钱财,就尾随在后。几个人搜光了顾三身上的财物,连夜将他尸首绑了石头沉塘。

    *

    曹顒被逼喝了迷药后,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客栈老板与小二已经黑着脸等着,这这间屋子的大人不回来,只剩下个病孩子还是哑巴,都觉得晦气。曹顒只觉得这是个脱险的好机会,就用手指在床沿子上写字求助,偏偏客栈中只有账房是识的字的,老板与小二都是睁眼瞎。

    两人见这个小哑巴比比划划的,状似疯癫,最后才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担心他死到客栈中,到时候要经官司、惹干系,就悄悄地抱着他,从后门扔到马路上。

    曹顒又惊又怒,心中忍不住要骂老天爷,莫名其妙害得他穿越不说,日子还不让人过消停。看各种故事说中,别人穿越要么成就一番霸业,要不也是封侯拜相的,偏偏自己的小命老是这样悬着。

    曹顒衣服破旧,往来的路人就当了是小乞丐,好心的也扔两个大钱。只可怜曹顒只能够躺着,连爬起来去买个馒头的力气都没有,饿得两眼发花,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转啊转的。他正哀叹自己是不是饿死的第一个穿越人呢,有人将半块棒子面的窝窝头塞到他手中。

    曹顒来不及多想,手上动作已经将窝头送到嘴边,三口两口地吞到肚子里。

    “哈哈!吃得到欢,能吃就行,看来只是饿到了,没太大毛病!”一个中年乞丐站在一边说,方才就是他将窝头塞到曹顒手中。他弯下腰,将曹顒身边的几个铜钱捡了,在嘴边吹了吹,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将曹顒抱起,嘴里嘟囔着:“虽是个小哑巴,长相到清秀,看着怪叫人可怜的!”

    曹顒见那中年男人五大三粗、手脚具全却甘为乞丐,心里知道不是好人,但小身子酸软得无力反抗,只好任由着那人抱了。听得那人又道:“好劣的麻药,约莫十个大钱一包!”

    曹顒以为那乞丐要收自己做小乞丐,每日下任务什么的,没想到事情发展却出乎意外。那乞丐次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粗布衣裳换上,虽然显得旧了些,却干干净净的,又去街头花几个铜钱新剔了头。看起来就是寻常老百姓,哪里还有半点乞丐的模样。

    那中年乞丐收拾妥帖后,抱着曹顒到了码头,用五百钱的价格搭乘了一条去杭州的货船。期间,也有伙计上前来搭话,那男人只说是儿子病了,要去杭州灵隐寺祈福。

    曹顒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的恢复,只是嗓子还始终未好。在船上无路可逃,他只有忍下来,想着到杭州再想办法。

    *

    两天后,货船到了杭州码头。那中年乞丐抱着曹顒下了船,叫了马车直奔灵隐寺。那车夫只当他们是寻常香客,絮絮叨叨到地说了不少灵隐寺的事,再过几日就是地藏王菩萨的寿诞,到时寺里要举行大法会,这两日很多外来客人都是奔灵隐寺去的。

    到了灵隐寺附近,那中年乞丐打发了车夫,没有去寺庙里,而是抱着他去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面十来个人,除了几个精壮汉子,就是几个残疾孩子,断胳膊、断腿的,模样都很凄惨。

    曹顒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时掉了狼窝,满眼的恐慌。

    这乞丐看起来与那些汉子都是熟识的,被那些人称为“二哥”,看来在众人中还有点身份地位。他见曹顒战战兢兢的样子,冲着一个叫“老七”的壮汉奴奴嘴。

    那个老七“嘿嘿”地走上前,蹲下身,抓起曹顒的小腿,向上一折,就听“卡吧”一声,骨头已经被生生地折断了。

    曹顒没等挣扎,就痛晕了过去。那老七像是乐在其中,吹了吹自己的手,很是享受,抓起曹顒的另外一只腿,如法炮制。曹顒被生生地痛醒,那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孩子唬得“呜呜”地哭起来。那老七向他们一吱牙,他们吓得立即止了声。

    那二哥嘴里咬了半根黄瓜,冲老七竖了竖大拇指:“兄弟,哥子真是佩服你,断骨不伤筋,这也是好本事。等这几个大了,若是不残废,相貌好的卖到象姑馆去,差点的卖做小厮,还能够值两钱儿!”

第八章 乞儿

    鹫岭郁迢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唐•宋之问《灵隐寺》

    灵隐寺位于杭州西湖西北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灵隐山麓中,是江南香火最盛的古刹,始建与东晋年间,至此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前年春天,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时,就曾到灵隐寺祈福,并且亲笔提了“云林禅寺”的匾额。

    眼下是七月下旬,再有几日就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地藏王菩萨,在佛教中又被称为幽冥教主,是掌管阴司的菩萨。他的圣诞,宜立资助超脱十万一切孤魂的愿,因为各地香客赶来行善做法事的人就不可胜数。

    那将曹顒带到杭州的乞丐,姓邢,本是苏州坊间的泼皮无赖,结交了几个兄弟,在众人中排行第二,打着乞讨的幌子,弄些不干不净的钱财。灵隐寺的各种佛诞,这些泼皮都是次次不拉的,不仅拐来孩子,弄残了乞讨,还捡落单的香客谋财害命,只因每次犯案后都要换地方,因此至今仍逍遥法外。

    *

    曹顒到杭州的第二日,就开始了在灵隐寺的乞讨生活。他的身子本不好,折腾了几日,转辗千里,又被生生折断了腿,就发起高烧来。

    邢二将曹顒放在西湖通往灵隐寺的必经之路上,自己跪在一旁。用袖子揉眼睛。袖口上涂了生姜,辣得眼睛红红肿肿,与地方躺着的病孩子呼应着,真像对落难父子。

    大人哭得可怜,孩子模样凄惨,使得来拜佛的行人大发善心。一日下来,铜钱、碎银加起来就有六、七两银子。

    *

    日落后,邢二回到老巢,其他几个兄弟也收入颇丰。老七买了一包馒头,扔到地上,算是几个孩子一日的的饭食。这些孩子都是他们骗钱的工具,总不能够就这样死了。除了发着高烧昏迷着的曹顒,其他孩子都像小狗似地爬过去,用脏兮兮的小手抓上一两个馒头。

    泼皮们留下两人,其他的都拿了今日乞讨来的钱财嫖赌去了。屋子里有个年纪与曹顒相仿的小男孩,小脸脏兮兮的,黑的不成样子。他被那些人折断的是右胳膊,左手还算完好,护着两个馒头,做到曹顒身边。

    曹顒烧的说胡话,偏又嗓子发不出声音,张着嘴巴一闭一和,模样古怪可怜。那孩子心肠软,只当曹顒想吃东西,撕了小块馒头塞到他嘴巴里。曹顒迷迷糊糊的,哪里咽得下。那小男孩又取了个大碗,用冷水泡了馒头,一点点的放到曹顒嘴里。

    曹顒虽病着,也知道饥饿,胡乱地咽了下去。

    其他的孩子吃完各自的馒头,就盯着那个小男孩手中的。那小男孩瞪了大家一眼,掐着腰:“想打架吗?”眼睛瞪得溜圆,像个要战斗的小公鸡。

    其他的孩子看来是吃过这男孩苦头的,不敢放肆,只好吧唧吧唧嘴巴,咽了口吐沫了事。

    那男孩喂了曹顒吃了大半个馒头,自己吃了剩下的。

    曹顒吃了东西,慢慢清醒过来,腿上传来剧痛。虽说是两世为人,但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疼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他闭上眼睛,心中无比愤恨,发誓若是逃离这里后,一定要亲手杀了这几个泼皮无赖。又开始恨起顾三与曹寅来,两人一个贪财,一个是蠢蛋。突然,感觉到脸上有粗布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他睁开眼睛,一张黑乎乎的小脸出现在眼前。

    那男孩见曹顒醒过来,有几分不好意思,用没有断的那个手挠了挠后脑勺。曹顒记得方才有人喂自己吃东西,见那男孩身边放着个空碗,里面还残留着点类似面糊的东西,知道是他了,心中很是感激。

    虽然醒过来,可曹顒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疼,想着这辈子或许就要做个瘸子或哑巴,他恨不得就这样死了。不过,又怎么甘心就这样死了,上辈子已经够短命,这辈子才活了这么几天。

    不行,要活着,曹顒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得非常厉害,要想法子自救,那些泼皮是指望不上的。

    那男孩见了曹顒的动作,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呀,烧得厉害!”

    曹顒嗓子干得要命,做了个要喝水的动作。那男孩倒也伶俐,用碗装了大半碗水来喂曹顒。

    曹顒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只觉得此刻这个孩子比老太君还亲。喝完水,曹顒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那男孩应该是照顾过病人的,用水投了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额上。

    曹顒已经疼得麻木了,觉得额头上舒服好多,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那小男孩见他睡熟了,才蜷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

    江宁,织造府。

    距离曹顒出事,已经过了十天,曹寅急得两鬓添了不少白发。当时陆路追踪无果后,他与庄常就想着顾三是不是走了水路,详细打探,真的打听出那天中午有个与顾三身高模样差不多的男人抱着个病孩子去了苏州。

    曹寅亲自带人,快马加鞭地到了苏州,在各个当铺、赌馆打探,只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曹顒的配饰赎了出来,他也知道顾三在赌场赢了钱,可线索到此为止。直到几日后顾三的尸体从水塘里浮出,他才知道顾三死了。李家也得了消息,曹李两家的家丁护院,撒网似的在苏州城乡搜寻,仍是一无所获,曹顒的下落成谜。

    李氏担心儿子,已经病倒。老太君那面还瞒着,只当孙儿是在苏州亲家母处,整日里要念叨着几次。

    庄常知道曹寅表面上没什么,心中定时急得不行,毕竟是三十多岁才生养的独生子。他有心动用通政司的力量,可知道曹寅为人方正,绝对不会同意这种徇私行为的,就偷偷地在给皇帝的秘折中提到此事。康熙皇帝南巡时,见过曹顒的,当然知道曹顒这个嫡孙就是孙氏老太君的命根子,就算不看在曹寅面上,看在孙氏老太君面上他也会上心。

    *

    杭州,灵隐寺。

    或者真是“老太爷饿不死瞎家雀”,曹顒的烧慢慢地退了。他在心中自嘲,看来人真是不能够娇惯,这个小身子在江宁织造府锦衣玉食的,中了暑就能够送了命让自己附身,而到了杭州残疾了身体,每日里一个馒头半碗清水还活的好好的。

    断骨处的伤口溃烂发炎,血肉模糊,两三天后曹顒竟然在伤口处看见白白的蛆虫,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不过,想着前世看过介绍,这个蛆虫吃掉腐肉,有益于伤口平复,便任由这些小东西四处拱啊拱,直到感觉到肉疼了,才把它们拿开。

    一日一日,乞丐的生活是无聊的。曹顒能够做的,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变得敏锐起来,望着往来的香客,心中暗下打算。嗓子仍是无法说话,看来想要开口求救是不能够了。

    乞讨的孩子中死了一个,听说就是抱着香客的大腿求救,被香客像踢破布一样踢开。当天晚上泼皮就在其他孩子面前,将那孩子的舌头给生生地拔了出来,然后乱棍打死,尸体沉到西湖里。

    曹顒知道,在这伙人手中,若是自己再不逃跑,就算不死,腿也要残废。在夜晚无人时,他就着灶下的火光,用伤口的鲜血在衣襟里写了求救的血字。接下来,就是要找到真正的好心人来求援。这个人还不能够太弱,否则万一胆小怕事,他就白指望了。

    初到这个世界时,曹顒还心存侥幸,以为靠着曹家这个大树,能够过几年安稳日子,竟然离雍正上台、曹府抄家还有二十多年,还不到操心曹家兴衰的时候。这十来天的经历,使得他认识到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认识到在古代社会,人命如草芥般低贱。摘去织造府公子的头衔,他与同屋子的那些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弱小无力的。

    那个照顾曹顒的孩子叫阿平,听口音就是杭州附近的人。曹顒腿脚不便,每日就是阿平抢了馒头给他吃,还给他喂水。曹顒看着他,想到曹颂,都是可爱的小弟弟,想着若是能够顺利脱险,定要回报与他。

    *

    先不表曹顒,单说跟在庄常身边住在曹家的顾纳,第一时间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庄常喜他少年聪慧,不愿他因父亲的缘故对曹家产生怨恨,因此并没有隐瞒顾三的真正死因。顾纳听说父亲死在赌上,丝毫不觉意外,眼泪都没有流,只是说自己毕竟流着那人的血,总要为他带上三日孝。

    从苏州失望归来后,曹寅见了顾纳一次,除了将他父亲的安葬地点告知外,还说了要送他去外地书院读书的事。他也不是圣人,若是儿子平安归来还好,若是真有意外,怎么能够心境平和地看着仇人之子在自己眼前转悠。顾纳只是沉默,庄常等着京中的消息,请曹寅少安毋躁。

    李氏住在曹荃府里,日夜泪流不止,眼睛都要哭坏。兆佳氏照看她,妯娌两个往日那点不快烟消云散。曹荃见长房子嗣艰难,唯一的侄儿又生死不知,便对妻子悄悄说了,若是曹顒真有万一,就将自己的儿子过继长房一个。兆佳氏虽心有不舍,但见李氏实在可怜,就勉强应了。

第九章 贵人

    因同屋小乞丐之死,使得曹顒不敢轻易向外界求救,怕万一事情败露,难逃一死。因此,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

    那日,来灵隐寺拜佛的香客比往日又多了几成,豪商官员、寻常百姓都奔灵隐寺而来。短短半日,邢二讨到的银钱就到了十来两。邢二心情大好,对曹顒也和气不少,还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了两个烂桃。

    曹顒被日头晒得口干,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剩下的桃子却放在衣袖中。

    到了申时,寺里的游客开始下山,上山的行人渐少。因此,当浩浩荡荡二三十人上山时,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来人中,前面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两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弟二人,后面跟着的都是随从护卫。邢二见来了主顾,刚想要上前乞讨,就被两个护卫架开。

    曹顒望着那两人,只觉得模模糊糊地见过,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来到清朝半月,像这兄弟两个仪态不凡的没见过几个。

    就听那少年道:“四哥,那个小乞儿好可怜!”

    那青年冷哼一声:“十三弟,眼见未必为实,市井骗术罢了!”

    “四哥”、“十三弟”这两个现代人绝不陌生的称呼,看这两人年纪也相合。曹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浑身要发抖,袖子里的桃子骨溜溜地滚落,正好停在那“四哥”的脚边。

    那“四哥”停下了脚步,看着脚边的桃子。曹顒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着佛珠,心下更安,用胳膊支撑着,爬到那人脚边。他背对着邢二,将写了血字的半块衣襟塞进“四哥”的靴子里,然后才捡起那个桃子。

    邢二开始以为曹顒要求救,已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见他只是捡桃子,放下心来。

    那“十三弟”见曹顒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忍心,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元宝,扔在他面前。随后,他们一行就又往灵隐寺去了。

    直到拐了个弯,那青年才停住了脚步,叫了身后两个护卫,命他们盯住方才乞讨的一大一小。吩咐完后,他才俯下身,从靴子口里拿出那块碎布。

    天可怜见,算是曹顒福大命大,刚刚过去的一行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位。四阿哥胤禛与十三阿哥胤祥。原本康熙皇帝想要南巡考察河务,因太后身子最近不好,就派了两位皇子到江南。兄弟两个忙完差事,正赶上地藏王菩萨诞辰,就到灵隐寺来上香。

    那块碎布,三四个**巴掌大小,上面是暗红色的血字:

    江宁织造府,曹寅,千两白银,顒留。

    不仅四阿哥变了脸色,连十三阿哥见了那血字,都觉得震惊。那血字分外清晰刺眼,使得那块碎布像浆洗过似的,不知写字的人描绘了多少遍。

    血字没有交代前言后语,这也是因为曹顒才上了学堂几日,认识繁体字已经勉强,更不要说写。这“江宁织造府”几个字因为是大门前挂着,硬记下来的。

    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都是随行皇子,两人都到过曹家。十三阿哥指了那个“顒”字,惊讶道:“这个是曹寅独子的名字,还是皇阿玛前年御口亲赐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嗯,曹顒前年是四、五岁,今年应该六、七岁,和刚才那孩子年纪倒也对得上!”

    曹寅面子虽然不大,但是其母“奉圣夫人”孙氏可是连皇帝都要礼敬三分的。兄弟两个想着方才那孩子的惨状,直恨得牙痒痒。十三阿哥想要马上掉头救人,还是四阿哥想得周全,怕打草惊蛇,走了恶人同伙。直到天黑了,那邢二抗着曹顒,回了老巢,他才派人将院子团团围住,来了一个瓮中抓鳖。那些泼皮对着寻常百姓耍狠还行,对着这些宫廷侍卫就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三两下就被制得服服帖帖。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进了屋子,见满地爬着的残疾孩子,触目惊心。曹顒见来了救星,知道自己苦尽甘来,虽然知道丢脸,仍忍不住红了眼圈。

    堂堂省府治下,西湖岸边,灵隐寺外,竟藏着这样一个恶人窝点。十三阿哥抽出护卫的刀,想要砍了那几个无赖,被四阿哥止住。四阿哥走到曹顒面前,附身将他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曹寅之子?”

    曹顒大力地点了点头,四阿哥又问:“你是怎么来得杭州?”

    曹顒指着邢二,张了张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阿平见来的这些陌生人看起来面相凶狠,但却制服了那几个折磨他们的泼皮,胆子就大了几分,在旁边说:“他是哑巴,是邢二几天前拐来的,好像是从苏州过来的。”

    四阿哥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曹顒擦净了小脸。曹顒毕竟是从小养成的细皮嫩肉,虽然脸上被晒伤,但脖子上仍是白皙如旧。这些人除了涉嫌绑架曹家公子外,还涉及地方吏制,兄弟两个不好逾越,就写了个手书,派人将几个泼皮送到杭州府关押。孩子们大多带着伤病,又叫人将他们送到医馆。

    别人还好,那个阿平是曹顒立志要报答的,因此牵过四阿哥的手,在上面写了个“恩”字,又指了指阿平,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阿哥点了点头,果然叫人留下了阿平,而后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兄弟两个驻脚的驿站,又请随行的御医为两个孩子诊病。骨折还好,都没有伤到筋,养个旬月就会好,曹顒的嗓子却是用药烧坏的,想要恢复不容易,江南这边的药品也不足。

    兄弟两个一边派人给京城送信取药,一边派人去江宁曹家传信。

    *

    曹顒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断腿也被接上,躺在床上如做梦一般。想起这几日地狱般的生活,他忍不住浑身发憷,真他妈想大哭一场。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领着阿平进来,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曹顒,又看了看阿平,都是好相貌,像是兄弟两个。

    阿平见到曹顒,放下十三阿哥的手,跑到床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我的伤就快好了,你也要好起来!两位爷说你是什么织布大人的公子,那收我做个小厮可好?我没有爹娘,不知道投奔谁去!”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曹顒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脚,又指了指阿平与自己。阿平以为曹顒不肯收留自己,眼泪应经要出来,四阿哥开口道:“他说,不要你做小厮,要你做他的手足,你们两个做兄弟。”

    阿平不敢相信,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曹顒,见曹顒笑着点头,才欢呼道:“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

    曹顒带着笑,心里却是震惊加稀奇,眼前这成熟稳重带着浓浓人情味儿的四阿哥与那个传说中的冰块脸皇帝完全不搭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一心向佛的皇子变成抄家皇帝?真是,无法想象。

    虽然曹顒从江宁到苏州辗转四五百里,从苏州到杭州又是四五百里,实际从杭州到江宁最近的官道只需六百里。四阿哥派出的人,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到第三天早上就到了江宁。

    *

    儿子失踪半月,曹寅已经开始绝望,哪儿想到峰回路转,竟然有了下落,而且已经被两位阿哥救出。他见那送信的人倦怠之极,叫人带下去在客房安置,然后将衙门与府里的事情托给庄常,又去内宅对老太君讲了出公差去杭州,提到若是回来不匆忙的话,说不定会接回妻儿。

    老太君半月没见孙子,正想得慌,听说可能要接回来,脸上多了不少笑模样。曹寅又去西府二弟家看了妻子,告之儿子的下落,既然与两位阿哥在一起,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叫李氏宽心,几日后就带回来。

    安排好一切,曹寅带着几个下人出城,一路赶往杭州。那送信的人傍晚睁眼时,曹寅已经走了半日。那人才想起,还没有对曹寅提到曹顒受伤之事,忙向曹家的管家告辞,返回杭州见去了。

    *

    杭州,知府衙门。

    知府石国柱看着手中的供词,忍不住浑身发抖,如此一帮不起眼的地痞流氓,短短三年就害死人命十八条,其中超过半数在杭州府内,西湖边上他们陈尸的地点已经寻到,共起获大小骸骨十一具。

    若是寻常破获这样的大案,一个大功是跑不了的的,可是眼下石国柱却如坐针毡。三年,正好都在他的任期内,追究起来他这个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别说是升迁,怕是想不降级都难。想起这些,他脸色愈加阴沉,心中不免嗔怪两位阿哥多事,好好的游山玩水罢了,何苦要给他填堵。

    本想要动些手脚,因中间牵着到两位阿哥,石国柱只得歇了心思,马上提笔写了封信,叫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石国柱虽品级不高,却是皇太子妃的族叔,算是皇太子的门人,所以才想着送信给皇太子,请他帮忙在京中说情,看是否能够免除这次责罚。

    *

    杭州驿站,曹寅带着几个随从风尘仆仆地赶到,请外面的侍卫通传。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听了,亲自到门口迎接。曹寅甩了甩袖子,口中道:“奴才曹寅见过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位爷吉祥!”

    四阿哥小时候跟着曹寅学习过骑射,不愿受他的大礼,亲自搀起来道:“东亭师傅客气了,快快请起!”

    十三阿哥两年前虽见过曹寅几面,但当时有康熙在,不敢放肆,眼下就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创下的九连射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你真是骑射双绝?”声音中带了几分质疑。难怪他会发问,曹寅本来就略显文弱,又因多日担心儿子显得很是憔悴,丝毫没有武将的勇猛之风,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四阿哥性格颇为严谨,见十三阿哥如此失礼,出声呵斥:“十三弟,不得无礼!”转头又对曹寅道:“东亭师傅,还是先见见令公子吧,也能够心安些。”说完,掉头领路。

    十三阿哥知道自己开口的不是时候,这曹寅的儿子都成了那副模样,当父亲的自然没心情谈别的,抓抓头乖乖地跟在四阿哥身后。

    曹寅见到曹顒的那刻,不禁快步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心中绞痛。虽然也想过儿子可能会遭些罪,但是见到满脸黑斑(晒伤)、断了两条腿的曹顒,他心中满是恼怒,抓着儿子的两个小胳膊,说不出话来。

    曹顒听到有人进来,见是曹寅跟在两位阿哥后,不禁有几分气,不是说曹家在江南势大吗?为什么他这个儿子丢了半个月,这个便宜老爹都没找到,若非如此,自己也不用受这断骨之痛。因此,竟是沉默不语。其实,即便他想说也说不出,嗓子虽然已经在调理中,但没有十天半个月的还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寂,最后还是四阿哥开口,将邢二的供词简单说了下。曹寅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在苏州遍寻不着的原因,儿子竟是被恶人拐带到杭州。若是没有遇到二位阿哥,自己的儿子就要、就要……曹寅想起来一阵后怕,看着曹顒的目光越加慈爱。

    曹顒看到曹寅两鬓多出的白发,知道不应该迁怒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到上辈子的父母亲人,眼睛更加酸楚,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落泪,闭上眼睛假寐。或者是身子乏的缘故,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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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读书

    杭州,知府衙门。

    石国柱一阵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动什么心思,留了那几个泼皮的性命,否则就要得罪曹家。虽然曹寅的职位比他品级低,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子幸臣。曹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哪里是他们这种流水的官儿能够得罪得起的。想到那几个泼皮拐带的孩子中,竟然有曹家的公子,石国柱是一阵后怕,若真出现点闪失,自己的仕途怕是到头。心里虽胡思乱想着,脸上却是一片肃穆,先是冲曹寅抱了抱拳:“曹大人,请!”

    原来是杭州府正要审理邢二等泼皮拐卖孩童一案,曹寅坐在石国柱左手边旁听。

    曹寅来到杭州已经几日,原本以为能够带儿子回江宁,但给曹顒诊治的御医说了旬月内不可随意移送,怕断骨愈合不好。曹寅没有办法,只好打发人回江宁送信,对老太君当然另有说辞,提到京城的两位小主子到江南,自己带着儿子随行,过段时间再回江宁。对着李氏那里,则请她赶来杭州照顾儿子。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书房。

    康熙皇帝手里拿着紫毫毛笔,在书案上铺开的一张宣纸上圈了一个字“衸”,然后仍下毛笔,脸上看不出喜怒。

    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在一旁侍候着,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万岁爷是怎么了,早先半月就开始惦记密贵人肚子的动静。密贵人王氏虽然是个汉人,娘家没什么势力,只有个表兄担任苏州织造,但这几年却很是受宠,前几年接连产下十五、十六两位阿哥,昨儿夜里又产下十八阿哥。早晨送来的折子,好像是去巡视江南河务的两位阿哥上的,难道是江南有了什么不顺不成。

    梁九功只敢想想,是不敢随便发问的,先皇顺治爷在内宫挂着的“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牌子可不是玩的。侍候皇帝四十来年,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守的本分。

    或许是察觉屋子里太沉寂,康熙皇帝揉了揉额头:“本来添个阿哥,朕心大慰,可想到曹家的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听着康熙闲话家常的口气,梁九功斟酌着道:“曹家的事,莫不是‘奉圣夫人’的身子不好,万岁爷实在惦记着,派下去两个御医可使得。”

    康熙点了点头:“孙嬷嬷快到古稀之年,这个主意好,明儿命内务府选两个老诚的派过去,还有这个折子上提到的药物,都收拾出来派人快马带到江宁去。”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个曹寅,过于刻板了!”话虽这样说,但其实心中还是比较宽慰的,曹寅不以权谋私,对自己忠心耿耿,不愧是自己最依仗的臣子。只是家事不平又如何处理公务,想想曹寅已经四十多岁,只有这点骨血,万一真有闪失,连他这个做主子的都不忍,更不要说快到七十的孙氏。幸好,发给庄常同意动用江南通政司的渠道寻找曹顒的手谕不几日,就又收到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人的折子,曹顒已经被救下。

    对于曹寅的这个独子,康熙是有印象的,前两年南巡时见过一面,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男孩,和十六阿哥一般大,这点儿大的孩子,就被坏人拐带了半月,还断骨失音,怎么不让人恼怒?杭州府是做什么的,朗朗乾坤竟然容这般恶人横行?还有浙江巡抚,前些日子还上折子说“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民渐富足”。若是这样的案子发生在穷乡僻壤,倒还能够为他们开脱,发生在省府杭州,两人失察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

    杭州,曹家别院。

    这里距离灵隐寺不远,是曹寅新置办的宅子,毕竟曹顒需要养伤的日子还久,住在驿站或客栈都不方便。

    曹顒虽仍是不能够言语,但却不耽误听消息,知道邢二那几个泼皮已经被判了斩监侯,等着刑部的批文下来,就要行刑。算来,他来到这个世上差不多满一个月,其间生死流利,辗转各处。都说“人间天堂,地上苏杭”,对曹顒来说,这两地的生活却是地域般的磨难。

    躺在床上,曹顒更多的是想着以后的生活,再也不想有这样的经历,再也不想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一定要强壮起来,一定要能够自保,不想二十来岁就死了,不想被抄家灭族。他眯了眯眼睛,实在不行,再过两年就开始攒钱,大不了雍正登基后去欧洲或者美洲。康熙四十年,是公历多少年,美国殖民地开始了没,要不自己招募雇佣军开辟殖民地去,真是让人想入非非。

    “哥哥,哥哥,有茯苓糕吃!”小孩子愉快的声音。

    曹顒扭头看去,一个小丫头手中端着一瓷盘,上面放着各色茯苓糕,跑到床边来献宝。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媳妇子,嘴里唠叨着:“哎呦,萍小姐,还是奴才端着吧,看摔了!”

    萍小姐,说起来不是别人,就是曾帮助过曹顒的乞儿阿平。前几日,在驿站时,大家就都觉得奇怪,阿平虽然擦了脏兮兮的小脸,却怎么不肯叫人帮着洗澡,还是自己躲在屋子里胡乱洗过换的衣服。因大家都惦记着曹顒的身体,没有太过在意。等到这边新宅子,曹寅怕新买的仆人不上心,就传话这边曹家铺子的掌柜,叫他找来几房知根知底的下人。其中,张根家的被曹寅指派照顾阿平,就是曹顒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媳妇。

    阿平才七岁,比张根家的三儿子还小两岁,张根家的自然没什么避讳,带着两个小丫头把阿平从里到外拾掇了一遍,这才知道这个皮猴似的淘小子竟是位小姐。

    曹寅从四阿哥那里听说过阿平与儿子有恩,起先并没太放到心上,等到看过了与曹顒一起落难的那些孩子,询问儿子那段生活的详情,这才知道阿平实在是算得上儿子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阿平多了几分感激之意,知道她是小姑娘更加怜惜,以为她是被拐来的,就派人按照她说出的线索,寻觅她的父母亲人,结果却令人惊愕。

    这个小丫头是杭州府下辖的淳安县人,父亲姓刘,是个木匠,母亲季氏,两年前病故。这季氏本是临县大户人家的丫鬟,因主母不容,打发人牙子卖出来的,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这刘木匠没花几两银子,就得了个俊秀媳妇,本来还以为是祖宗开眼,等到知道是买一送一时,季氏的肚子已经大得掩不住怀。刘木匠开始没了好脸色,幸好家中没有公婆,季氏陪尽小心,总算日子还能够对付过着。几个月后,季氏产下一个女婴,起名萍。刘木匠养了个便宜女儿,自然是老大不乐意,每每喝过酒后,就开始打骂季氏。季氏没几年病故了,刘木匠想要娶填房,缺少聘礼,就将刘萍八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不知怎么辗转落到邢二一伙人手中。

    生母死,养父无情无义,这小刘萍的命运坎坷,除了曹家,真是没有安置的地方。更何况,她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曹寅的弟弟曹荃。

    曹寅查到这些时,有些恼,又有些庆幸,恼弟媳妇兆佳氏心毒,竟然私下卖掉有孕的通房丫头,庆幸这孩子因祸得福,能够与亲人相遇。原本想写信告之曹荃实情,但他知道这个弟弟性格怯懦,怕是不好出头。即便小丫头回到那边府里,在嫡母兆佳氏的淫威下,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想到这里,他只好将另想周全的法子,反正是亲侄女,同亲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借个报恩的旗号,养在自己名下也好。

    刘萍还小,哪里懂得曹寅的心思,只是见曹寅慈爱,心里也亲近他。

    对于弟弟变成妹妹,曹顒虽然有点意外,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是自己的小恩人,以后好好回报就是。尽管还需要卧床一段日子,但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比划着叫人拿来好多书。繁体字写着吃力,可七七八八的也认识多半,连着上下文,连蒙带猜,阅读起来没什么影响。武艺是要学的,却也不能够成为愚钝的武夫,在大多时候,动脑比动手更容易解决问题,这个道理古今同。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曹顒脸色的晒伤好了,死皮褪去,渐渐又恢复粉底雕玉琢的模样。曹寅却发现,儿子变了,以往整日里精灵古怪,见到自己老鼠见猫般恭顺;如今却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沉稳,开始喜欢读书,神情却没有过去的恭顺,而是略带几分疏离。

    曹寅虽拉不下脸来对儿子软语温存,但私下里却对这个儿子紧张的很。小孩子喜欢吃的,小孩子喜欢玩的,接二连三地买到府里,期待能够哄曹顒开心些。

    曹顒正沉迷读书,哪里有心情学着小孩子装乖弄巧。这次绑架的经历,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至少以后不用再扮演记忆中的小曹顒。经历这样的曲折流离,小孩子心性大变也说得过去。如今他记忆力实在骇人,一页书翻过两次就记得差不多。不知是这个小身体天赋秉异,还是阎王爷害他穿越给的补偿。

    曹顒心中带着几分稀奇和几分得意,看来实在不行自己长大后就去考个状元,然后混个翰林院编撰什么的,日子清闲省心,也是不错。一边想着,一边懊恼自己的岁数,看那些YY书中,别的主角穿时大多都是**,即便是婴儿穿的,也自小就不同凡响,五六岁时就能够呼风唤雨,积聚一些势力。偏偏自己倒霉,过来后还没享什么福,就把各种苦头先吃了一遍。

    曹顒对那些玩具、吃食不屑一顾,就便宜了刘萍。只是小丫头心地善良,不吃独食,每次好吃的都要留一份给曹顒送来。都是甜甜腻腻的,哪里合曹顒的口味,不过是看在小丫头面子上,尝两口哄她开心罢了。

    曹寅查看儿子看过的书籍,见上面生僻的字句都做了标识,知道儿子确实在认真读书,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他不似过去那样顽劣,忧的是这哪里还有半分七岁童子的模样,如同小大人般,整日里沉迷书海,时而眉头紧缩,时而嘴角含笑。不管心中如何想,曹寅还是礼聘了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夫子,到别院这边给曹顒讲书。

    那老夫子姓宋,虽然没有走仕途之路,却是一身真才实学。其父宋斌臣,是明末清初的大书法家,不愿做官,诗书传家,过着隐居生活,渐渐淡出世人视线。曹寅掌握江南各处的情报,自然知道宋家的底细。原本,想着借机请宋斌臣出山,但其已经是八十高龄,卧床好几年,只好费劲心思请了他的长子。

    调理了几日,曹顒的嗓子已经好了不少,“这”、“那”、“何解”等一个字、两个字的也能够说出来。宋夫子教过几个学生,像曹顒这样好学又聪慧的却是头一次遇到,自然也使出浑身解数。曹顒丝毫不觉得吃力,只觉得学海无涯,好像是开辟了另一番天地,与自己上辈子所学有所不同。

    除了给曹寅讲解四书五经外,宋夫子还开始指导曹顒的书法。作为一个现代人,曹顒的书法算是弱项,可是他每日书写上百张大字,其专心致志的模样让宋夫子暗暗赞叹。

    来曹家别院讲课期间,宋夫子还带了一个童子来过两次。那童子比曹顒大一岁,其父郑之本是宋夫子的首徒,名分上却算是曹顒的师侄。

    对于那个大脑门、头发稀疏的小孩,曹顒起先并没有留意,但听了他的名字后,却是稀奇得不行。这孩子的名字是郑燮,莫非就是乾隆朝赫赫有名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想想还真差不多,郑板桥号称“诗、书、画”三绝,“诗、画”暂且不论,既然能够得到书法大家的指导,“书”上能够有所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小郑燮并没有露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模样,对待小师叔恭恭敬敬的。曹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趣,打发刘萍带他出去玩了。

第十一章 “来客”

    曹寅到杭州不久,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就启程回京。曹顒虽然有心与未来的雍正皇帝搞好关系,免除曹家抄家之祸,但卧床养病,连见到他们的机会都没有,自然没有法子献殷勤。知道两人回京后,曹顒长吁短叹了半日,曹寅以为是儿子感念两位阿哥的搭救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八月初十,得了消息的李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到了杭州。曹寅虽不愿妻子担心,但是因马上就要中秋,衙门里、族里事务繁多,他不能够在杭州久留。曹顒却还要在杭州休养段时日,只好派人回江宁送信,接妻子李氏过来照顾儿子。

    虽然曹顒的皮外伤好的七七八八,但李氏心疼儿子,又是一番泪流。曹寅细细安慰了,又吩咐曹方好好看家护院,而后才起身返回江宁。

    *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曹家别院中,虽只有李氏、曹顒、刘萍带着些下人,但各色水果月饼却准备得齐全。李氏已从曹顒那里知晓了刘萍的身世,又感激她对儿子的救护之情,对她发自心里的怜爱。刘萍乖巧伶俐,与小大人般的曹颜完全不同,哄得李氏乐乐呵呵的。相处不过几日,两人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曹顒在房间里看了半个月的书,此时被下人们抬到院子里,与李氏、刘萍一起赏月。

    *

    夜空青碧如海,浮云微动,团团的圆月洒下一片清冷银光。曹顒嘴里咬着月饼,心里却略带感伤。“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那个世界的父母兄嫂如何,自己受他们呵护多年,未能回报就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李氏见儿子情绪不高,眼里多了几分担忧。就连平日最好唧唧喳喳说话的刘萍,也察觉出不对,看看曹顒、看看李氏,安静中透着几分乖巧。

    曹顒不愿让两人担心,压下心中的悲伤,脸上多了笑模样,将一块莲蓉月饼放到李氏的盘子里,又挑了个双蛋黄的递给刘萍。小丫头最爱吃这个口味的月饼,这两天吃了不少。

    气氛松弛下来,曹顒虽然因喉咙的伤说话还不利索,但是有爱说话的刘萍在,到也不冷场。李氏性格宽厚,想着别院的下人们也忙活了一天,就打发身边丫鬟给各处送月饼去。虽然按照各人分例早就分过的,但是那些与眼前这些特意从百年老店定制的月饼根本就不能比。

    待到月上中天,李氏有些乏了,刘萍也打起了哈欠。曹顒贪看月色,没有睡意,便让李氏与刘萍先去安置。李氏想留下来陪儿子,被曹顒婉拒,实在放心不下,留下贴身丫鬟绣鸳照看曹顒。

    *

    午夜时分,院子中一片沉寂,就连绣鸳都倚在廊下,睡得迷迷蒙蒙。以后的日子,曹家的命运,都让曹顒觉得有些沉重,不知不觉的,就沉思了许久。他伸了个懒腰,想得再多又如何,还是要等腿上好了才能够说其他的。

    突然,前院出现几声犬吠,在沉寂的夜晚显得很不寻常。接下来,隐隐传来吵杂声。

    不一会儿,二门值夜的孙婆子过来禀告,说是前院进了个贼,被曹方带人给抓了。古代的地痞流氓见识过了,古代的“贼”却没有见过,曹顒心中生出些许好奇,对着那婆子道:“母亲,安置,我,去看!”因为嗓子还没好利索的缘故,他说话只好一个字、两字的往外蹦。

    孙婆子虽觉得不妥当,但小主子既然发了话,自没有违逆的道理,叫了两个壮实的仆妇抬着曹顒的椅子到了前院。

    *

    前院,***通明。

    十来个护院举着火把,手里举着刀剑,丝毫不敢懈怠,见到曹顒出来,纷纷低头见礼。曹方见不是夫人出来,有些为难。地上躺着一个光头老者,一身布衣上都是暗红色血渍,脸色青白,嘴唇乌黑,马上就要不行的样子。曹方是带人巡夜时,在马棚外发现这个老头的,看着样子是受了伤又中毒的,怕大节下的死在府里晦气,本来想要禀告过夫人后送去衙门的,没想到出来的是小主人。

    曹顒见了这老头,想到自己落难时的狼狈,心中多了几分不忍。虽没有见过实例,但从书上也看过相似的症状,皱起眉头,看着曹方问:“中毒?”见曹方点头,指了指那老者:“抬,客房!”

    曹方原本还想劝小主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见了曹顒认真肃穆的表情,竟不敢多言,应命带着两人将老头抬到东厢客房床上。

    曹顒命人将椅子放到床边,先打发人去街里请大夫。平日看护曹顒的大夫出城过节去,要后日才能够回来。然后,他又吩咐着:“胰子,牛乳,水!”

    幸好孙婆子与绣鸳不放心曹顒,带着几个仆妇跟着侍候,这才能够迅速去叫人去后院取了胰子与牛乳等物。

    曹顒示意孙婆子将胰子放在碗里化了碗胰子水,然后才叫人给那老头惯下去。不到片刻,那本来昏迷着的老头喉咙里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曹顒叫人准备了个盆,那老头迷迷糊糊地狂吐起来,秽物吐了半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曹顒惘若未闻,又叫人化了两碗胰子水,给那老头惯下去。胰子,就是手工肥皂。肥皂水有催吐作用,看那老头方才的反应,这胰子水的作用差不多。

    如此这般,那老头又吐了几次,直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只呕吐了半口绿色胆汁。曹顒见差不多了,又吩咐人喂了老头一大碗牛乳。

    折腾了半个时辰,等大夫到时,老头的脸色虽然仍是灰白,嘴唇上却有了点血色。曹顒紧绷的心放了下来,看样子肥皂水应该有解毒作用的,只不知这老头的伤势如何。

    那大夫半夜被人叫起,本带着几分心气的,但见其仆从都是不俗,厢房客室中摆设都比寻常富户家的好上几倍,自然不敢放肆。左手抚着胡须,右手食指、中指搭在病患脉上,脸色越来越沉重。诊完脉后,他又细细地查看了老头的伤口。

    曹方见大夫查看完毕,递上笔墨纸张。那大夫不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曹顒心里着急,开口道:“毒,解了,怎么?”

    那大夫见眼前这小公子穿着不凡,并不同于其他人,知道是主家了,只是心里疑惑,为何让这样小的孩子出来主事。听到小公子说话暗哑,才知道嗓子不便,看出他所问,回道:“这位老者中的毒虽解了大半,但左肋伤口过深,伤了肝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法子。用参汤吊着,交代交代后事吧!”

    这病患虽然浑身又是毒又是伤的,那大夫却没心思理会。做大夫的,见过的病人多了,哪些是能问的,哪些是不能问的,早就心里有数。

    方才叫人去请大夫时,曹方就说过怕是伤口过深,药石无救。曹顒心底还存着丝期盼,没想到真是这个结果。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面对死亡,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光头老人。不知为何,曹顒只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大夫走后,孙婆子送来了半碗参汤。府里有曹顒这个病人,李氏身子也弱,参汤是厨房里常备的,热一热就能够用,倒也方便。

    那光头老者被喂了半碗参汤,闭着眼睛,嘴里嘟哝着一句:“地震……”声音低不可闻,就连坐在床边的曹顒,也听不真切,只好轻轻低下头。

    “地震高岗”,曹顒的头嗡的一下,难道就是那个“地震高岗”吗?曹顒回头,见众人神色如常,确认只有自己听到,才算放下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挥挥手打发大家都出去。

    不管是孙婆子与绣鸳,还是曹方,都半天不挪步。虽说床上那人看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但大家也不敢将小主子单独留在屋子里,万一这老头临死前有什么妄动,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曹顒冷哼了一声:“出去!”

    三人没有法子,这才慢慢地往门口移动。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老头与自己,曹顒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地震高冈,一脉溪水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那老头缓缓答着,睁开了眼睛,见房间里只有一稚龄男童,眼中闪出几分诧异。

    “红花亭畔哪一堂?”曹顒见老头看着自己不再吱声,只好映着头皮开口。

    那老头听曹顒的声音,才确信“地震”一句不是自己的幻听,可对其“红花”这句却觉得糊涂,问道:“小兄弟的父母怎么称呼,你是从他们嘴里听过这些的?”

    曹顒怔了一下,慢慢道:“是听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老头面色凝重,伸手拉住曹顒的胳膊,很是疑惑不解,眼前这孩子半点内力全无,看他白白嫩嫩的,更不像是练外家门派的。

    “小兄弟,你师傅贵姓,人在何处?”老头追问道。

    “他没有说姓名,只是收我做了弟子,叫我明白天父地母的道理,还说我虽不知‘四九’,却算是半个洪家人。”曹顒信口胡说道,其实开始他只是觉得好奇,才用《鹿鼎记》中看过的天地会切口说上几句的,后来见那老头满是希翼的神情,实在不忍说出实情让他失望,只好胡编乱造。

    “没有传授你武艺,却同你说这些,不应该呀?”老头迷惑不解:“那人什么模样,如今可在杭州?”

    “他是个道士,有点邋遢,嗜酒如命,年纪有五十多岁、或者是六十多岁,或者是七八十岁!上个月去了福建,不知何时回来。”曹顒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谎言越来越多。看这老头也快不行了,何苦还骗他,要不实话是说好了,只说是陌生人,问他有什么后事交代。说老道,是因为上辈子被天地会稍有些了解,知道其发源地在福建、台湾一带,门人中道、僧、尼占了很大一部分。

    曹顒说得虽糊涂,那老头却点了点头:“原来是苏兄弟的弟子!”见曹顒满脸疑惑,解释道:“你师傅姓苏名洪光,外号‘醉道人’,是咱们洪门五宗中的‘威宗’,一身上乘的内家功夫。”

    曹顒没想到自己信口开河,还真有这号人物,不知再说什么。

    那老头脸色渐渐红润,眼睛也明亮许多。曹顒知道这是回光反照了,很是不忍,温声道:“是谁害的您,让师傅帮您报仇!”心里却想着,若是害这老头的是恶人,那以后帮他报仇就是。

    那老头听了曹顒的话,明白他的心意,很是宽慰,脸上又显出几分伤感:“苏兄弟回了福建,怕是也如老夫这般!”说到这里,拉住曹顒的手,将一个铁扳指放在他手中。

    扳指很重,上面雕刻着梅花图样,曹顒感觉头大,这不会是什么信物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那老头说:“老夫是你的师伯,洪门第一代总舵主,‘达宗’万云龙。自康熙十三年在福州开山头,至今已经二十七年,洪门兄弟十万众。本意是满清鞑子治下,汉家穷兄弟们彼此互助,没想到近年来,有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竟要拿万千兄弟的性命去做黄粱梦。”说到这里,指了指曹顒手中的扳指:“这是洪门掌舵的信物,虽然内八堂叛乱,但外八堂却不在逆贼的势力范围内。老夫虽然不行了,但那下毒谋害老夫的逆徒却让老夫震断了心脉,剩下的几个狗咬狗,三年五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万云龙脸上神情变换,不知是惆怅,还是宽慰。曹顒只觉得那扳指沉甸甸的烫手,连忙问道:“您这个扳指要传给谁,快告诉我,我帮您送去!”

    万云龙见曹顒目光清澈,再没有半分犹豫,笑着说:“扳指帮老夫交到大洪山山主吴天成手中,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这个不用着急,等你再大些也使得。”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不可闻。待曹顒开口追问“大洪山”在哪儿时,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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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归途

    “大爷,大爷!”绣鸳看到曹顒怔怔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焦急的呼叫。

    “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大爷这是怎么了!”孙婆子带着哭腔说着。

    “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禀告太太,若是大爷有个好歹,是你我能够担待的!”曹方略带恼意的呵道。

    曹顒听得稀里糊涂的,回头道:“别去,没事!”说完,往床上看去。万云龙如同漏了气的口袋般,身子萎缩了不少,脸上层层叠叠的满是皱纹。他嘴角含笑,脸上一片安逸,似乎睡着了般,只是耷拉到床边的僵硬的手臂表明他已经去了多时。

    曹顒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手心硬邦邦的放着一异物。他方想起方才的点点滴滴,感觉非常不真实。这就是那梅花扳指,万云龙所说的洪门掌舵信物。

    能够遇到传说中的武林人物,曹顒隐隐是存了期盼的。且不说每个男人都有个武侠梦,能够锻炼好身体骨,避免夭折的命运是他正期待的。什么武林秘籍啊,传一身内力啊,就算是托人送东西,也要给点答谢吧,这老头怎么就这样不客气。算了,死者为大,与他计较什么。曹顒这样安慰自己。

    “不要吓到母亲,天亮买副棺材葬了吧!”曹顒压下自己的惆怅与失望,嘱咐身边的曹方道,说完自己怔住了。他摸了摸喉咙,还有些痒痛,却不似先前那般肿痛,说起话来仍是嘶哑,但却能够完整的说出话来。

    “大洪山,吴天成!”曹顒看着万云龙的遗容,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地址与人名,心里默默道:“你放心去吧,虽素未平生,定当不负所托!”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曹顒虽没有困意,但屋子里其他人都硬撑着,曹方再三提到,屋子里死了人晦气,请大爷回内院。曹顒最后看了一眼万云龙,点了点头,任由两个仆妇抬自己离开。

    *

    江宁,织造府。

    窗外天色渐明,曹寅伸手从枕头下拿出怀表看了一下,卯时一刻,该起了。前日才回到江宁,昨天又忙着迎接京城过来赐药的钦差,今日要做的事情还多,处理衙门的事,再派妥当的人去杭州送御赐的贡品雪莲、玄参与“虎骨断续膏”等药。不知妻儿在杭州如何,母子两个过中秋,太过冷清。想到这里,曹寅转头看了看枕边的一缕青丝,心中升起几分愧疚。

    前日,回府见老太君,推说是李氏身子不舒服,母子两个过些日子回来。老太君没见到孙子,满心不高兴,不由得迁怒李氏,正好想起琉璃还未收房,便趁着过节,给她开了脸。

    “大爷,您醒了!”琉璃面带羞红,低眉顺眼地披着衣服,下了床:“奴婢侍候您起身!”

    始为新妇,昨夜曹寅酒后要的狠了,琉璃走路有些不便,眉头微皱着,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曹寅心下不忍,一边任由琉璃给自己穿戴,一边说道:“等天亮,给老太太与你的几位姐姐见过礼后,就歇着吧,吩咐厨房熬份乌鸡汤!”

    琉璃低声应了,说不出的欢喜。满府算起来,哪个丫鬟有她有福气呢?老爷仪表堂堂,太太是个菩萨似的和善人,两个姨娘都老实本分,自己又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以后,娘家兄弟也算是舅老爷,谁还敢小瞧。若是自己肚子争气,有个一男半女,那以后的好处哪里说得清。

    *

    远在杭州的李氏,还不知道丈夫已经纳了新欢,即便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觉得稀奇。既然是老太君早吩咐下来的,早纳晚纳都要进门的。

    八月十六,李氏听孙婆子禀告说,昨夜前院进贼,死在了院子里,直念“阿弥陀佛”。原本她是想吩咐下人报官的,但听说儿子发话要安葬那人,就允了。

    曹顒辗转反侧了半夜,到天亮才睡,因此到了中午才醒。李氏心疼儿子,并不催促,只叫人做好吃食,在厨房备下。

    曹顒吃了午饭,想起万云龙的后事,叫人喊了曹方过来,知道已经安葬了,询问清楚埋葬地点,暗暗记在心上。

    八月十七,负责看护曹顒病情的大夫从城外庄子回来,给曹顒的伤口换药。仔细查看了曹顒的伤口后,那大夫面带喜色,言道断骨愈合情形较好,再过几日就应能够下地行走。李氏满心欢喜,叫人包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

    曹顒知道伤势渐好,很是高兴,腿脚不便了近一个月,如今浑身上下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往日里能够安心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如今却特别的想跑想跳。

    曹顒的腿伤比大夫预计的好的更快,等到江宁那边的御药送过来时,他已经能够扶着床走两步了。因为喉咙的病状,这段日子曹顒一直用着雪莲,但是外面卖的,哪里能够比上的皇家贡品。按照医嘱,吃了几日,曹顒的嗓子恢复如初。再加上外敷的虎骨膏,差不多就痊愈了。

    八月二十六,李氏带着曹顒与刘萍离开了杭州,返回江宁。杭州别院这里留了两房老实的家人看着,张根家的因照顾刘萍精心,李氏就命他们家几口人随行。虽然李氏一再强调不要招摇,但丫鬟婆子的也用了五六辆马车。曹顒在杭州最不舍的就是宋夫子,曾恳切请求夫子随行,但宋夫子要照料老父,不愿意远行,师生两个只好无奈作别。

    天气日渐凉爽,一路行来尽走官道,也算太平无事。上次来杭州,曹顒是行的水路,这次在陆路上,对外界很是好奇。坐马车腻味时,就张罗着要骑马。李氏拗不过他,就吩咐曹方带他。小刘萍见哥哥在外头,也不停地掀帘子张望。李氏本来还担心儿子的腿与嗓子,眼下全都大好了,心情大好,越发纵容他。

    *

    八月三十,李氏一行到了苏州。李氏堂兄苏州织造李煦早已得了消息,叫了两个儿子李鼐与李鼎带人出城迎接。李氏虽是李煦的堂妹,因父亲早逝,没有手足兄弟,自幼在李煦府里长大。兄妹两个相差十七岁,李煦把这个妹妹当成女儿养的。李氏的寡母高氏则伴着嫂子文氏,在内院吃斋念佛。

    李鼐是李煦嫡长子,当年李氏出嫁时,才七八岁,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李鼎十一,虽是庶出,但因父兄宠爱,很是活泼可爱。

    曹顒被绑架后,李府曾派人在苏州府内外寻找来着,所以李鼐知道表弟被拐之事。但亲人久别重逢,哪里会说那些扫兴的话。

    等李氏等人进城到了李府,李煦之母文氏、李氏之母高氏与李煦的妻妾都等着。李氏出嫁十二年,第一次回娘家,亦是满眼含泪,带着儿子先给伯母文氏磕头,然后给母亲高氏与嫂子们见礼。文氏与高氏头一次见到曹顒,又听说他前些日子遭了大罪,都是搂着抱着,“心肝宝贝”地叫着,心疼的不行。闹闹哄哄的,好一会儿才静下来叙话。得知外孙身子无碍,两位老夫人都谢天谢地的,这时两人才留意到跟在李氏身后那个长着杏核眼、满脸伶俐的小姑娘。因事关曹家的声誉,李氏不方便说刘萍的真实身份,瞒下曹荃之女的身份,只讲了杭州相助曹顒那段。

    两位老夫人本来见这小姑娘乖巧伶俐,就有几分喜欢,听说是外孙子的小恩人,身世又可怜,越发怜爱,叫人准备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她。

    当天,李煦设家宴,为李氏母子接风。他年纪比曹寅略长几岁,身子微微发福,比曹寅更有当官的派头。前些年,康熙皇帝南巡时,李煦曾伴驾到过江宁,见过外甥曹顒。眼下,见他身体痊愈,行事大方妥当,心中很是庆幸。

    曹顒被绑架之事传到京城,天子震怒,撤了浙江巡抚,罢了杭州知府,行文江浙两省,打击宵小,整顿省内治安。区区地痞流氓,又干巡抚知府何事,不过是迁怒罢了,其中多少有宽慰曹寅的用意。曹家坐镇江南四十年,曹寅对外仍只是五品官。在康熙诸位伴读中,曹寅是出名的文武双全,若是留在京中为官,怕是现在已经入阁为相。曹寅却兢兢业业,为皇帝在江南充作耳目,没有丝毫怨言。尽管手中权势赫赫,但最可贵的他牢记臣子本分,多年来没有半点逾越之处,就连独生儿子被绑架,都没有动用通政司的力量。

    若是曹顒知道此事,定会觉得稀奇,这不就是古代的“严打”吗!

    曹顒跟着母亲在苏州停留了三日,曹家大管家曹福带着人来苏州接太太与小主子回府。实在是老太君念叨孙子,再三催促了,命曹福去苏州接人。曹寅拖延了几日,怕老太太起疑心,吩咐曹福一路慢行,到苏州等夫人他们。因曹顒伤势好的快,比曹寅预计的提前从杭州出发,所以比曹福早几日到苏州。

    李氏离家月余,很是惦记,与两位老夫人与堂兄说了,次日返回江宁。

    因有孙氏老太君的缘故,李煦不好再过挽留,从苏州府借了两艘官船,送李氏母子从水路返程。除了给曹顒、刘萍准备了各色礼物,还有曹颜的一份,曹家上上下下的礼物也都准备齐备。文氏与高氏又派了两个体面婆子与李氏随行,去江宁给孙老太君请安,顺便帮李氏圆谎。

    或许是跟着李氏渐渐懂起了规矩,小刘萍不在似过去那般粘着曹顒,在船上这几日,她开始跟着香草学着绣花。香草是张根家的二丫头,十岁,本来叫二香的。李氏见她文静老实,便让她做了刘萍的贴身丫鬟,重新给起了名字叫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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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家国

    康熙四十年九月初八,距离被绑架至今近两个月的曹顒回到江宁。曹家的马车早就等候在码头,曹寅带人亲自来迎接妻儿。见曹顒伤势痊愈,曹寅也松了口气。只有这一个儿子,万一身体留点残疾,别说老太君那边如何,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也不忍。

    坐在马车里,曹顒想起这两个月的经历。稀里糊涂地穿越,本是随遇而安,想做个看客,如今经历过的各种磨难则提醒他,这是个血腥而真实的世界,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除非死亡,否则他只能够在这个世界中沉浮。他没有什么“王霸”野心,如今是康熙朝,中国封建皇权最集中的时期,岂是YY过后就能够改变历史的。他只想活下去,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病逝,雍正上台后不被抄家。为了这个目标,他决定开始努力。

    *

    江宁织造府,萱瑞堂。

    老太君已经念叨半日,大小姐曹颜、曹寅的几个妾室,都陪着老太君等着。听到外头小丫鬟报说是太太与大爷回来了,老太君起身,走到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曹顒的身影,老太君已经是双眼含泪,嘴里喃喃道:“孙儿,我的命根子呀!”曹颜听说母亲在苏州时病了,很是惦记,见眼下只是略显清瘦,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

    待到曹顒跟着李氏走到宣瑞堂门口,不等曹顒见礼,老太君就俯下身来,将曹顒抱在怀里,老泪纵横。老太君平日虽慈爱,却不失庄重,众人哪里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管如何,大家算是清楚了曹顒确确实实是老太君的心头肉。只是曹颜有些奇怪,祖母这是怎么了,祖孙即便分离两月,也不必如此。

    曹寅的几个妾上前给李氏见礼,琉璃穿着桃红衣服跟在封氏与钱氏两位姨娘后,头上盘发髻。李氏见她妆扮,知道是收了房的,隐隐有些不快。

    西府兆佳氏听到消息,带着孩子们过来。曹颖还好,与曹颜一样,以为曹顒只是去了苏州外祖母家,问起苏州的风土人情。曹颂却还记得哥哥在学堂失踪的事,心里满是疑问,但因来前母亲嘱咐了不许胡乱问话,闭起嘴巴好奇地看着曹顒。

    老太君擦干了眼泪,略带深意地看了李氏几眼,就打发她先回房换衣服。回府前,曹顒与母亲已经对过词儿,准备着应付老太君的问话。可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君并没有问话,只是细细地打量了曹顒,见他并无不妥的地方,才如释重负。曹顒心里七上八下,虽然曹寅与李氏都提过他被绑架之事瞒着老太君,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太君早知道详情,所以才会这般。

    李氏换了衣服过来,提到李府派来请安的人已经在等着了。老太君点了点头,叫人请她们过来。那两个婆子都是年节时常到江宁走动的,给老太君请了安,叙了会儿子闲话。

    老太君顺着两人的话,问问了文氏与高氏两位亲家母的身子状况,又谢过李家这段日子对曹顒的照顾。两个婆子连道不敢,奉上李家准备的礼单。老太君笑着叫人接了,吩咐人带她们去客房安置。

    兆佳氏已经是四个多月的身子,身子容易乏累,待了一会儿,就带着孩子们回去。李氏想问她刘萍的事,可不知怎么开口。去杭州前,她在西府养病,全亏兆佳氏尽心照顾,差点没累小产。李氏虽没说什么,却是心存感激,妯娌两个,今时不同往日,再无隔阂。眼下,西府宝蝶姨娘刚生了个儿子,再提小刘萍的事,不是给兆佳氏添堵吗?再说,老太君本来就对兆佳氏不假颜色,若是知道她害得曹家骨肉流落在外,怕又是一番风波。李氏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晚上与丈夫商议后再看如何安顿刘萍。

    曹顒见刘萍进府后不见踪影,低声问过母亲,知道是先安置在母亲院里了,才放下心来。因为在老太君这里瞒下他受伤的事,小刘萍这个“恩人”就不好登堂入室,怎么着要想个由子,给她安排个合理的说辞,好让她能够在曹家安顿下来。

    *

    织造府,前院,书房。

    曹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庄常在一旁看了,心里唏嘘不已。曹顒平安无事,除了曹家人,庄常也很高兴。教导顾纳两月,他对这个聪慧的弟子十分满意。曹顒之事,归根结底是顾纳之父的过错。若是曹顒有个闪失,顾纳身份尴尬,庄常也不好留他在身边。曹顒被绑架后这两个月,曹寅的奔波憔悴,他都看在眼中,“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眼下高兴是不是早了些,庄常摇了摇头,将通政司下线传来的一份秘报放到曹寅桌前。

    曹寅拿起来,扫了几眼,神色郑重起来。密报上两条消息,一条是江北的,天地会在安徽徐州开山头;一条杭州的,天地会内八堂发生叛乱,总舵主万云龙中毒败逃后不知所踪,其亲传弟子步竟之身故。内八堂分裂,左护法苏洪光率领万云龙的嫡系三堂乘船从福州出海,刑堂堂主穆大江收拢了剩下五堂的势力立足江南。

    天地会,老大是万云龙,对外称“天地会”,对内称“洪门”,康熙十三年福建开的山头。因行事隐秘,待到朝廷这边有所察觉时,门人已经上万人。曹寅之父曹玺在时,就此事曾多次上密折给康熙皇帝。君臣经过多次商议,都认为堵不如疏。就算灭了天地会,遍及江南各处的武人仍是不可胜数,还不如掌握在手中,借此收拢各方势力。因此,从康熙二十年开始,朝廷每年都派出一定数量的密探渗入天地会。二十年下来,原本行事神秘的天地会,则变得透明起来。

    内八堂叛乱,说起来还是庄常的手笔,因见天地会近年发展迅速,有往江北发展的趋势,他就与曹寅商议后策划了此事,被万云龙掌毙的步竟之就是最早加入天地会的密探。原本,想着让步竟之趁机掌握天地会大权,清洗其中的反清份子,将天地会变成朝廷的在野势力。没想到事不如人愿,天地会虽受损,但密探中身份最高的步竟之毙命,如今掌握实权的穆大江正是“反清复明”的狂热份子。

    真是麻烦,曹寅揉了揉额头,问道:“外八堂呢,可有什么消息?”

    天地会内八堂虽然尽是骨干,但是人数不多,若是乱也波及不广;若是牵扯到外八堂,就复杂了。天地会外八堂分布在南方八省,堂内所辖门人十万众,若是失去控制,地方动荡是难免的。

    庄常叹了口气:“说的就是外八堂,浙江堂归附穆大江,苏州堂被穆大江铲除,湖南堂销声匿迹,湖北堂归顺朝廷。两广与云贵四省距离太远,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云贵堂堂主都是朝廷的人,应该乱不了。”

    “湖南堂,吴天成!”曹寅念着这个名字,算明白庄常为何叹气了。湖南堂堂主吴天成是万云龙养子,在天地会中声望仅次于万云龙与苏洪光,其所辖的湖南堂实力为外八堂之首,管理最严密,通政司派去的密探多年来始终进入不了湖南堂内围。湖南堂销声匿迹,脱离了朝廷掌控,这怕是大麻烦。

    “江南不太平啊,京城牵扯太多,下边又如此不安稳,以后有你我费神的!”庄常摸了摸胡子道。

    曹寅点了点头,此次康熙皇帝借曹家之事罢免了江苏巡抚哈占与杭州知府石国柱,其中自有深意。哈占是明珠的学生,算是大阿哥一派,石国柱是太子的姻亲,自然是太子派。两人在江南官场极尽拉拢之事,为各自主子尽力。虽说去年大阿哥的母舅明珠罢相,但大阿哥早前随同康熙西征,战功显赫,在三年前皇帝分封皇子时被封为多罗直郡王,势力遍及朝野。太子始终提防长兄夺嫡,在外叔祖索额图的支持下,在朝中地方大力发展党羽,与大阿哥明珠一派抗衡。

    想到江南变故,曹寅与庄常对视一眼,同声道:“索额图要下台了!”

    别人不知道,曹寅是最清楚明珠功绩的。平定三番、收复台湾、对俄交涉,明珠功在社稷。后来,他从能相转为权相,全国督抚出缺,必须要走他的门路才能够谋职。六部尚书,半数为明珠党羽。不管明珠有多大功绩,其所作所为已经触动了龙之逆鳞,皇帝当然不能够容他。去年佥都御史郭琇参劾明珠八大罪状,条条都能够致明珠死罪。皇帝恼他“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能恪守官箴”,但“念其于平定‘三藩’时曾有赞理军务微劳”,认为“是非功过不相掩”,革去明珠大学士职务,让他挂了个内大臣的虚衔。

    对于明珠的际遇与索额图的前程,曹寅虽心有戚戚,但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心要做纯臣,只知道终于皇帝,并不理会朝中的权利纠纷。此时,他还不知道,风云变幻对曹家的影响。

    *

    没到江宁时,曹顒就想着回来后要尽快找曹寅谈谈,他可不想再过“小曹顒”原来的日子,被老太君养在内宅,只能整日在丫鬟堆里厮混。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文的方面,武的方面,艺多不压身,不管以后如何,总要有点真功夫才行。

    回府第一日,除了在码头见过一面,曹顒晚饭时才见到曹寅,却没有机会找他说话。晚饭后,老太君让李氏带人送曹顒到东卧房休息,留下曹寅单独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老太君盯了曹寅半天,才叹气道:“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曹寅心中惊疑,吃惊地问道:“母亲?”

    “哼!”老太君瞪了曹寅一眼,从袖子里掏出来块玉观音,放在手中,怒道:“事到如今,还想瞒着我吗,正当我是耳聋眼花的糟老婆子不成!”

    那玉观音正是曹顒自幼随身佩戴之物,在曹顒被绑架后被顾三典当到苏州当铺中,后被曹寅赎回,不知怎么到了老太君手中。

    曹寅见老太君生气,连忙跪下告罪。

    老太君见曹寅双鬓白发,心中不忍,摆了摆手:“起来吧,我叫人打听了,怨不得你。幸好顒儿平安,不枉我吃了这两个月的长斋!”等到曹寅起了,又道:“中秋节,逼你纳妾,是以防万一。若是顒儿有什么闪失,早点留点骨血,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委屈你媳妇了,这些日子想必她也是担惊受怕的,你好好安慰吧!”

    “是,母亲!都是儿子不孝,家事不宁,害您跟着费心!”曹寅眼圈发酸,心里很是愧疚。听老太君这话的意思,是早就知道实情的,因不愿自己担心,装作不知道,吃了两个月的长斋。

    +++++

    明珠罢相是在康熙二十七年,这里写成了康熙三十九年,纯粹是故事需要。。。

第十四章 文武

    织造府,萱瑞堂。

    一夜无话,次日曹顒早早地起了。虽然上辈子慵懒的不行,但眼下他却决定勤奋起来,锻炼好身子骨是起码的,否则怎么改变年轻早逝的命运。玳瑁与茶晶轮流在卧房值夜,昨晚轮到茶晶。曹顒虽不喜她性格泼辣,但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哪里会跟她计较,叫人准备了软蹋给她。

    曹顒醒时,天色微亮,茶晶睡得正熟。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件衣服披上,又在外间找了块帕子,想要洗脸,却怎么也找不到脸盆。在外间炕上安置的玳瑁醒了,见曹顒站在地上,披了件衣服起身:“大爷,奴婢侍候您梳洗!”

    “只帮我找到水盆就好,先擦擦脸,天色还早,别惊动了别人!”曹顒虽不愿意指使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可没有她的帮忙,还真不知水盆在哪儿。

    玳瑁点头应了,细细簌簌地穿好衣服出去,不一会儿,就端来半盆温水,还有一小碟青盐。

    这青盐,作用与牙膏相同,是漱口用的。曹顒接过了,看了玳瑁一眼,如此细心周到,哪里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洗脸漱口后,曹顒伸了伸胳膊,走了出去。玳瑁想要跟着侍候,被曹顒止住了。

    内院各处,曹顒依稀记得,除了后花园子外,都是院子套院子的,并没有空旷之处。到底该如何强身健体,他心里也没章程,过去看小说中的男主要么“太极拳”,要么“五禽戏”的,都能够混个小强的身体。可他对两者的认知,仅仅知道练太极是手里握着个圆,五禽戏是模拟五种动物,但具体是什么动物,却丝毫不记得。

    站在荷花池边,曹顒转了转自己的脖子,总不能白白起早,先绕着荷花池跑上三圈,做几个俯卧撑再说。这样想着,他就顺着荷花池四周的石子路慢跑起来。

    跑着跑着,曹顒的身子渐渐发热,脚步越来越沉。

    待到跑完一圈,曹顒已经是满头大汗,嘴巴里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在心中哀叹,这不过两三百米啊,自己继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垃圾身体。不管心里如何想着,脚下又动了,既然已经定了目标,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是曹顒的做人准则。

    第二圈,曹顒只觉得脚像惯了铅的重,一步一步。第三圈,他已经理会不到脚下,只是看着前面,大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完成三圈的目标,曹顒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转为红色。

    待到气息平顺,曹顒翻身,双手扶地,做起俯卧撑来。虽然前两下倍感艰难,但是他咬牙切齿,硬是一下下地坚持到十个。

    再起来时,曹顒虽然身上有些酸痛,但又觉得舒畅。

    远远地看到各处炊烟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花园门口,玳瑁不知何时来的,见了曹顒并没追根问底,只是帮他整理整理衣服,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老太君院子里的人陆续起了,亭子里丫鬟婆子穿梭着,见了曹顒都俯身问好。

    *

    回到房间,热乎乎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妥当。不用想,定是玳瑁这个小丫鬟了。曹顒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谢谢!”

    玳瑁微微一怔,低声应道:“这是奴婢们应该做的,大爷快不要这样说!”

    “奴婢”、“奴婢”听得曹顒很是刺耳,可却没有改造玳瑁的想法,也不会去给她灌输“人人平等”的概念。在这个男子为尊的社会,那样理想化的女子只是悲剧。

    茶晶醒来时,曹顒已经洗完澡,穿戴整齐。她先是有几分愧色,随后不知为何生起气来,冷眼看着玳瑁,嘴里嘟囔着:“就会装乖卖巧,倒显得你勤快!”

    玳瑁不知该如何解释,面上带着几分尴尬。曹顒不是“宝玉”,对丫鬟们怜惜,只是看在她们年纪小,却不会娇惯。玳瑁与茶晶,一个如同袭人般温顺,一个似晴雯般泼辣。温顺的还好,年纪还小,能够有什么心机;泼辣的这个,如同跋扈的孩子,欺负小丫鬟,呵斥下等婆子们,挤兑玳瑁,却只在曹顒与老太君面前乖巧,典型的势力眼。

    曹顒拉下脸:“谁在装乖卖巧?谁显得勤快!”

    “大爷!”茶晶没想到曹顒为玳瑁出头,脸上闪出几丝委屈,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玳瑁见两人不痛快,忙开口道:“茶晶说笑罢了,大爷快去给请安吧,西屋老太君已经起了!”

    曹顒不愿意与小孩子计较,刚要转身出去,见茶晶仍是不忿地瞪了玳瑁一眼,心中无语。自己可没心情整日哄着小丫鬟,要想耳根子清净,这个茶晶是不能够留了。

    *

    萱瑞堂,西侧间。

    曹顒进去时,老太君坐在炕上,珊瑚举着块玻璃镜子,在她身前侍候。紫晶托着个金镶玉的福字簪,递给珊瑚,由珊瑚给老太君簪上。老太君对着镜子看了看,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祖宗,孙儿给您请早安!”曹顒依照过去礼节,走到了老太君身前,甩了甩两个小衣袖道。

    见曹顒神清气爽的,老太君脸色多了几分喜色:“安!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小年纪的,多睡些才好!”

    “孙儿想同老祖宗一起用早饭,然后去上学!”曹顒笑着答道。

    老太君听着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话却面现忧色,伸手拉着曹顒到炕边坐下,哄劝道:“上学来回怪累的,待过两日你父亲请了师傅到家里再上可好?”

    看来是两个月前的绑架吓坏了老太君的胆子,曹顒虽感激她的关怀,却不愿意被束缚在内院中,起码上学堂还有出府的机会,因此装模作样道:“家里上课没有同窗,学堂上,与同窗一起上课,功课学着不枯燥!”

    老太君一向最宠溺曹顒的,见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怎么忍心开口说出“不”字,只好道:“顒儿既然如此用功,就等我与你父亲商议后再说!”

    正说着,曹寅夫妇带着刘萍到了。老太君昨晚听曹寅说了曹顒出事的详情,知道孙儿平安多亏一个小“恩人”,就吩咐曹寅今儿带过来。

    刘萍依照李氏教过的规矩,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萍儿给老祖宗请安了!”

    老太君见小姑娘乖巧懂事,很是喜欢,吩咐紫晶去取了一个珊瑚项圈做见面礼。因昨晚就同意曹寅收养她的建议,所以问曹寅道:“大名可起好了?”

    曹寅回道:“选了‘颐’字,取‘贞吉’之意,母亲看可使得!”

    老太君笑道:“听着好,取意也吉祥,就用这个大名吧!在叔伯姊妹中行三,以后就是咱们曹家的三小姐,待挑个好日子,摆上几桌酒,喜庆喜庆!”说到这里,又问李氏:“三丫头的院子可选了,离颜儿近些,姊妹两个也好做伴!”

    李氏回道:“选了春暖居,与颜丫头的云涌斋挨着!”

    老太君点了点头:“嗯,选得妥当,除了侍候的小丫鬟,妥当的嬷嬷也要选两个,三丫头还小呢!”

    李氏应是,曹顒在旁听得心动,忙上前道:“老祖宗好偏心!三妹妹比顒儿还小两个月,都能够就有自己的院子,顒儿怎么没有!”

    曹寅只当儿子撒娇,心中不快,没等老太君发话,就呵斥道:“胡闹,有这样和老太君说话的吗!”

    老太君却不领情,瞪了曹寅一眼后问曹顒:“顒儿想要自己的院子了?”

    曹顒大力点了点头:“孙儿这次去舅舅家长了见识,表哥们都是从自小就学习骑射的。”说到这里,看了看曹寅道:“听说父亲也是如此,孙儿如今都七岁了,也想要学习骑射和武术。老祖宗的院子没地方跑马!”

    老太君与曹寅都觉得诧异,曹顒喜欢读书是他们都知道的,何时又开始惦记习武的。心怀疑惑,老太君开口问道:“顒儿不是喜欢读书吗,怎么想起学骑射?不许调皮,快告诉祖母,是哪个混账小子撺掇你的!”

    曹顒心里翻了个白眼,曹家虽是旗人,信奉的却是儒家正统,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心里虽鄙视,面上却带一本正经道:“孙儿喜欢读书,却不想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学文养性,习武修身,有何不可?”

    听到曹顒提到“手无缚鸡之力”,老太君与曹寅都想到了之前被绑架之事。虽然曹寅对老太君隐瞒下曹顒断腿失音之事,但老太君也隐隐打探到一些。原本以为孙儿自幼娇惯,不知怎么向自己诉苦,但是他回来后却提也不提此事。

    眼下,听曹顒这样说,知道他将那么苦处都埋在心里,惹得老太君越发心疼,眼圈已经红了,半点也舍不得逆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道:“文武双修好,文武双修好!”说完,指了指曹寅夫妇道:“你们给顒儿找个宽敞院子,要有地方跑马的,再请两位身手好的师傅,顒儿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曹寅目瞪口呆,内宅的院落都是小巧精致的,哪儿有跑马的地方,看来要在前院收拾,在校场边上开个院子。这样想着,就在老太君面前说了。

    老太君见曹顒睁着亮晶晶地眼睛、满怀希翼地望着自己,就道:“前院就前院吧,宽敞些,只要顒儿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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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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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于康熙末年介绍:
雁九的架空历史小说新书----
稀里糊涂地回到康熙年间,
一不小心竟成了曹雪芹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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