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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夙孽全文阅读

作者:籽日     金枝夙孽txt下载     金枝夙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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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取恨

    天色恍然才朦朦亮,无忧已经有些睡不安稳了。

    外面雨风扑打得窗棂乱响,自己贴身小婢竹儿一夜未归,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蝶儿察觉七姑娘有些辗转,悄悄下地,用手摁住那快被风吹起的窗纸。止住那风。

    无忧鼻子热了热。蝶儿在候府中无论是人样子还是手里的活都是数一数二的,却跟着自己受着这样的委屈。无忧伏在床上唤她,“蝶儿,上床来吧。”

    “小姐,别动被子,会进风。时辰还早着呢,小姐再眯一会儿。”

    “竹儿她……”

    “这丫头,兴许调皮在跟小姐捉迷藏,明儿个天一亮就打哪儿冒出来了。昨儿个风雨大,也许是哪一处留了她。”

    无忧心上空了空,自打外祖父获罪,还有谁会对她这个庶出的丫头上心。

    她与娘亲得了天子的法外开恩不用配去苦寒之地,想来想去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娘亲被关在佛堂里自己见不到她,日子过得不知如何了。

    从前,她母亲虽是庶出,却是太师独女,那样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在这院子里会有谁肯留自己身边的丫头一夜。

    还是秋天,就已经觉得冷成这样,一床的被子似不禁风,想来是心上觉得寒了,如何暖不起来了。

    蝶儿将自己的被子取来也铺在她身上。

    那是一条旧被子,看着它,忽然就想起,从前屋子里用的香,一丝幽袅,细细密密地泌到被子里面去,睡出一身的香气来。那时分不出这些季节来,竟然爱极了冬天。而那一切来去如梦,现在想起,总觉得连自己都不敢信了。

    而现在,纵只是深秋,便已经是冷得不行。

    这样辛苦的时候也会想到弟弟,弟弟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并不及常人聪慧,是以得免于诛被充军去了边关。那时升为大学士的爹爹,为了保全自己,竟然未敢向皇上求情。

    其实也并不是不敢,爹爹一意向皇上恳请严办。得了新帝不少的赞许。

    如今,大太太生的三哥哥都已经领了四品的职位,而年幼失能的弟弟还不知道三餐是否饱食,这样的境地,让人再不敢想及其它。

    娘亲从前得宠。真的是伤透了大太太。如今,母亲被禁着,大太太便来难为她。每天到佛堂晨诵之前都要看到她在扫台阶。

    大太太从不会正眼瞧她一眼。从前,她过得好的时候也是。她听奶娘说过,娘亲是太师的独女这样的身份,本来是不会嫁给家道中落的爹爹,可是娘亲偏偏看上了二爷,那时爹爹一手好文采,人又风流倜傥,唯一不好的,是早早就娶了妻。

    爹爹是文安候府的二房,到了他们这一辈上,早比不得从前开国元勋时的阔绰,便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强撑着。

    先帝崩去,三朝元老秦太师获罪。这一年爹爹的地位却风声水起,竟然帮新帝成了一桩大事,就是放倒了把持朝权多年的外祖父。

    无忧想不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发生在爹爹身上,从前他那般深爱的女子,他到底要如何面对。

    小眯了一会儿,就得起来收拾了。现在少了倚恃,她更不能犯错。偶尔会想到从前疼惜自己的祖母,那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罪臣余孽,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想靠近了。

    风比夜里还大一些,吹得落叶拂拂,无忧握紧扫帚一下紧似一下,可是落叶仍是很快打成堆。持续一个动作太久,感觉手指都没有了知觉。

    远处已经照过来隐隐光亮,现下天亮得晚了,大太太又来得早,无忧敛身行礼,从前那人不看她一眼,今儿那双绣鞋却停在了她面前,“奴才的性子也与主人一般,孤情冷意,走失了人口,都不去找的么?让外人知了,还以为我们候府是什么地方,也是那等吃人食骨的所在么?”又对左右道,“让她去好好瞧瞧,倒是平日里不积些德行,脏了好端端的一口井。”

    无忧抬头,这般意思里提的是竹儿?大太太也知竹儿昨儿一夜未归么,这样的事情,从前她可是从来都不管的。

    被冷冷地“哼”了一声,无忧才反应过来,大太太已经走了过去。

    她看着那月白色流云锦拖裙的背影,想去问个究竟。已然瞧见队伍中有人停了下来,正在等她。她急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米嬷嬷。”

    早就听人说的,主子多大,奴才多大,便是这般。

    她也是这候府中正经的主子,那米嬷嬷听她唤也只由着她拜礼。

    半晌,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七姑娘跟奴婢去看看吧,竹儿那丫头投了井了。”

    提了一夜的心,忽然就掉进了万丈悬崖。该跳井的是她,竹儿怎么会如此的想不开。

    不知道是怎么移动到那口井前面,已然围了不少的人。

    无忧扑过去,心里祈着那不是真的。竹儿知道她怕黑,总是伴在她身边,昨个白日里还劝着她宽心。

    只是几个时辰之隔,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嬷嬷比了比手,两旁等着的人翻过尸身来。

    面目已经泡得模糊。可身上的衣服,与手上的镯子无忧早就认了出来。

    无忧觉得是下雨了,伸出手抚了一把脸,原来全是泪水。全身的骨骼都似松散,那支撑的力量就像是被谁抽走。有人要抬走竹儿,被她扑上去打开。她从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竹儿的手真的被她夺回来,握得紧紧的。

    人群呼啦一下涌过来拉她。

    嬷嬷不冷不热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她听得那样的真切,就像是字字都穿骨而过一般,“七姑娘,长日无事,怎么地不教好奴婢。如今出了这般的事,讲说出去,好说不好听,便是姑娘脾气不端,也不必拿我们奴才出这样的气。竹儿这丫头也是,怎么还跟你这主子认起了死理。”

    不管她说什么,无忧就是紧抓着那早凉了又泡得发肿的手指。

    比之前更多的人上来要拉开她。

    她仍是死死地抓住不放。嬷嬷的声音那样凄厉清亮,亦因捂着鼻子发声,显得阴阳怪气,“大家都是瞧见的,这样子下去,七姑娘可要出事,我们都是担待不起的,要不然奴婢也就擅自做个主,将七姑娘敲晕了送回去。”

第二章 取怜于时

    那样迷茫的时刻,万事都变得混沌,有一个念头却变得突兀清醒。

    无忧忽然就松了手。她还要报仇。

    上天竟然这样残忍的捉弄,她也不想再蜷在哪一个角落里面了。她只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明白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哪一个角落是能让她安安全全蜷缩的。也想不明白,竹儿到底碍着她们什么了。

    蝶儿将她扶回去。

    她到底大病了一场。

    病中听到有人在床前不冷不热地打着调子,“大太太体恤七姑娘,身子单薄,从前助大太太理佛的活计也免了,如今又缺了得力的丫头,便打发自己屋中用着顺意的丫头芝儿过来。只是姑娘莫不可再任兴为之。奴婢身份虽卑,但这个家却是比七姑娘呆得时间要长上许多,主子对奴婢也是高看一眼的。如今这些个闲话,大太太都着意压着,万一有一日为外人道,那可是于七姑娘大大的不利。”

    那声音,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撕扯在耳目之间又疯狂生长。

    然后,那痛那热就通通不见了。要是落败也不是这么个法子,便是以卵击石,也总要溅那奸人一身的腥。

    慢慢给蝶儿扶着坐得起来时,就瞧见了屋子里多出来的姑娘。比自己还大上一两岁的样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无忧向她点手,“你过来。长得这般好看。是叫什么名字,十几了。”

    芝儿一一应答。无忧觉得自己渐渐生出了力气,将她拉过来身边。

    芝儿虽然还装着笑脸,可是看到无忧拉住她的手指骨节泛白,眸间有一闪而过的惶恐。

    无忧挣扎出更多的力气,“日间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就显得院子格外的清寥,接下来让你受苦了。”

    芝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进府时,管事的嬷嬷教导姑娘们虽年幼,也是奴婢们的天,姑娘们好,奴婢才能好,奴婢这一生便是跟定姑娘,不敢有违的。”

    无忧见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抖,心上反而亮堂了一些。笑着拉起她。

    蝶儿想起自己的帕子还在妹妹那儿,笑着使了芝儿去拿。

    蝶儿的妹妹是新近的候府,被配在了大太太房里做洒扫的丫头。因蝶儿在姨太太面前说得上话,又想着妹妹年幼怕有不济处,还打算着过几日便将她要过来,姐妹相伴。

    谁知,偏偏是行将要来的几日里,姨太太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连自家姑娘都变得无依无靠,那样的想法也不敢再生。

    恍然间几月开将出去,如今已不大敢想姐妹们还会翻身之日。好在,因妹妹做的是洒扫,自己总能偷偷溜出去见一下,知道她过得还行,心才稍稍落下一些。昨日里偷偷去瞧时,将帕子落在了妹妹那儿。

    芝儿出了七姑娘的屋子,并没有直接去蝶儿妹妹常做洒扫的院子,而是转向了大太太那一向的石子路去了。

    她知道大太太的意思,是要让她看着七姑娘。

    但是,这件事她也有自己的打算。眼下虽瞧着七姑娘失意,可是府上谁不知道二爷从前最疼的也是这个丫头,多年的父女之情到底能断成什么样,谁也说得不准。

    现在对七姑不搭不理,不过是要做给皇上与天下人看的。日后若是想起来,这般的过错,就要全堆在自己身上。

    大太太那边比这个还甚,乃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

    自己需得在这个中间做个玲珑的差事。况且,听说七姑娘的娘亲从前是太师的独女,家产丰厚。她早打好了自己的算盘。

    蝶儿出去跟了一小段,见芝儿拐向大太太那一向,知道事情便是那样。直接向回转。

    出来的路不长,想起自己差点忘了重点,还要给姑娘取些药又拐向另一边。姑娘这一病倒是拔出了水深火热,当官的还不踩病人,大太太就是再借佛之名,也越不过明眼人的肝肠去。最让蝶儿牵肠的是自家姑娘的身子,先时的伤还积着,就又添了新的。

    她年岁虽比她家姑娘长些到底还小,这般出来,有时候还是有些害怕,尤其是最近少了竹儿。

    想到竹儿,她眼圈更红了一遭,可这样的情绪又万不敢在姑娘面前现出来……

    看见前面有一列人过来,急忙敛身在树下行礼,人群里杂着笑声走过。

    侍得走得稍微远了一些,才敢回头打量,原来是大姑娘,还伴着一位公子。如此形状,看不得大姑娘那张俊俏的脸,倒是看着新制的宫装艳艳浮动光色。自家七姑娘生得肌肤泌雪,若是穿上这般光璀的华服,定然是美极的。想想,自己的七姑娘也到了该制新衣的时候。

    可到了如今,那样的事情也只得想想,回去就该给姑娘改改从前的衣服了。

    姑娘先时的衣服料子与样子都还是不错的,就只是姑娘一天一天地长大,衣服全都小了。

    她还想着如何能将这样的事情,私下里做了,不让姑娘瞧着伤心。譬如那件银红的衫子与罩衣合在一起改成一件。

    转念时,又想到有那个芝儿在,就知道这样想悄悄掩下的事,是不成了。

    又向行了一段路,遇到了六姑房里的萱儿,萱儿年纪小又跟芝儿是同乡,是以对她不比别人那般势力,仍是恭恭敬敬叫她姐姐与她结了伴同去管事那里。

    到了管事那里,一前一后都报了姑娘的药单,管事的老李支使着小的们给抓好了药,便递给萱儿,又稍留了她一下。

    转而再给蝶儿抓药,递了她。蝶儿知道三爷家的六姑娘是老太太眼前的红人,管事的必定还有什么讨好,便不再等她,自己先提了药包走了出去。

    从前,老太太是最疼自家姑娘的。可是出了这般事,老太太便再未过问过一句。自家姑娘心里明白老太太的想法,但凡是与家族利益有关的事情,就不只会事关亲情这么简单。

    蝶儿最后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虽知老太太心里罩念的是合族上下,但也知道姑娘还是会暗地里伤心。

    这些事,在姑娘面前也是从不肯提的。

    等转出了药局,再回头时便看到轻轻的几副药,正有老李的徒弟帮萱儿提了,有说有笑向另一边去。

    这样的事,在她们身上已经算不得什么,便是七姑娘从前在府上的风评极好,大家私心里并不讨厌七姑娘,可是也都是知晰大太太的喜好,自然再不敢靠近自家姑娘半分的。

    其实,这里面,也有一位姑娘是个例外,就是三爷家的那位六姑娘。

    府上的大爷早年去了,太太也跟着逝得早,七姑娘的爹爹二爷袭了爵,府上现在管事的大多没有见过那位大太太,又都是势利之人想着叫二爷做候爷,叫二太太终究不体面些,私底下便总是唤大太太的。

    一来二去,二太太便成了真正的大太太,这样的称谓也跟着叫开了。连老太太也都没有挑什么。

    候爷家里虽是开国功勋,但其实大贤朝到他们这儿,也一共就换过三个皇上。那些声誉也为新帝记着。太师逼宫,候爷择机而动,护驾有功,文安候府几乎是在一转换之间便重回巅峰。

    二爷祖上家里本是布衣而并非显族,家里处事的风格便是个内圆外方。外面是显族的制备,内里还是维持着自家多年的习惯。礼制极少,自家风俗习惯不合帝都风制,倒也一直未曾有弃。

    如今蝶儿心里想到六姑娘,可巧六姑娘也来了。

    大约先她一步,来看自家姑娘的。

    蝶儿步进屋中,将药包放在外间,走进里面矮身向六姑娘行礼,六姑娘向她招手,“蝶儿,快来瞧瞧,我七妹妹穿上这衣服好不好看。”

    蝶儿快走了几步,到得近前,瞧着自家姑娘换了新衣,正是帝都时下兴起的那般款制,前个儿也曾瞧过四姑娘与三姑娘穿过的,不觉眼前一亮。

    自家姑娘本来就生得好看,如今到了十八般变化越发出众的时候,更是出挑以极,就只是反倒没有衬得起她的衣服了,又经了这事,心绪上挂碍,笑容也少了许多。

    到底是出挑的美人,稍加打扮就出众以极,不由得点头连道,“姑娘穿上这个极美,六姑娘真的是好眼光,挑得这般颜色,这般款制,再没的登对我家姑娘。”

    说起来,六姑娘对自家姑娘,现如今,反比那时得二爷疼爱时候还要更好了。

    六姑娘瞧着她,脸上有一个笑,却不肯笑出来,又抿了唇,“蝶儿这张巧嘴啊,七妹妹在病中,怎么还做这个。”六姑娘看到放在针线笸箩里放着的络子,边拿出来看边说。

    候府里几家的姑娘排成了七个,其实年纪都没差上多少,只是一、二岁的事,就是月份不同,六姑娘与七姑娘也只差了四个月。

    无忧脸上气色好转了不少,眼睛盯着那络子,“闲得无聊了,与她们学着做的,让姐姐见笑了。”

    六姑娘看了看左右,“妹妹这般手艺,没得再好。大姐姐前个儿回家里来了,带来了我们那小外甥,皮粉细肉的真是好看。”

    六姑娘说的大姑娘,是二爷家里大太太的长女,早在几年前就与户部尚书刘家的儿子结了亲。六姑娘口中的小外甥,无忧其实并没有见过他。大姑娘早年间在家的时候,无忧的娘亲的爹爹正在劲时,是以那时两位姐妹的冲突说不上多,见面的次数也往往是在阖家的会面上。那位姐姐很是温文,除了这些都记不得了。

    无忧一笑,“姐姐归家了么,带病的身子,不好出去见客。”

    六姑娘其实知道七姑娘不能去见大姑娘的原因,但也并不能说透,于是也跟着续道,“哪里用真的见了,最是姐妹间的情谊,哪里是用表面上来说的呢。倒是妹妹要操心自己才是。”

第三章 取物于时

    米嬷嬷抖抖手,让守在大太太门口的两个丫头退开,自己缓缓挑帘进去,大太太生性喜静,府上的人在她面前行事都是轻手轻脚。大姑娘回来,大太太也是照旧要将佛经诵过三遍的,是以,大姑娘正带着哥儿到几个姐妹院子里串门子去了。

    米嬷嬷候在大太太身边,算计着大太太诵经的时间。

    大太太跪在佛像前,米嬷嬷沉淀着呼吸,刚刚听说的,老太太也在给无忧物色得宜的门户,这样的事不得不禀给大太太知道的。

    大太太虽然生得不是殊姿,倒是一直注重保养,近四十的年纪仍然肌肤莹水,只是那一双目色里,早已经少了当年的清澈温柔,整个人韵调也沉重了几分。

    饶是只对着她的背影,米嬷嬷也不敢丝毫的松懈。

    屋子里熏着安息香,挂着静字,一溜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佛经,候爷不常过来是实事,连无忧她娘出事后也一如从前,米嬷嬷对这样的事清清楚楚,但她也清楚,候爷是离不开大太太的。

    本来,大太太并不合候爷的意,也并不是候爷的最爱,可是当候爷赶大太太回家时,候府却出了大事,大太太转身就来帮了候爷,而且就像是托了大太太的福,候爷从那之后就一直风声水起。

    可是候爷只是敬着大太太,却说不上是亲近,如今冷着的那位七姑娘也只是一时做给外人看的,连着米嬷嬷也看得出,候爷心里还坠着那位姨太太。

    若然姨太太还能与候爷重修旧好,这一分的连带,便是她七姑娘。这个时候,她们若能及时指给七姑娘一个去处,裂了那位姨娘心里的伤,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见大太太放落了经卷,正在叩首。

    米嬷嬷又将要说的话重新想了一遍。

    等到大太太要起身,她上前连忙扶稳,大太太微一扶腰,米嬷嬷便用手捶了捶。将大太太扶到榻上歇稳,才向外面唤了一声,丫头们立即去备了茶。

    这才轻着声音,回了一遍老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太太闭目半晌不语,挑眸时看向米嬷嬷,“这样的事情就全由嬷嬷主张。我一个念佛之人还有什么他求。”

    米嬷嬷自然懂得大太太的意思。这样的事情从不会从嘴巴里说出来,但也是要听她的办法的。

    大太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香茶,米嬷嬷给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动作麻利地退了出去。

    米嬷嬷心中早有了主意,便道,“大姑娘回来的正是时候,现在能与七姑娘争候爷心意的,也只有大姑娘家的哥儿了。这样一击且中、再无后患。”

    大太太露出放落茶盏的意思,米嬷嬷连忙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一边的嵌云石的圆桌上。

    本来还想着,这样于大姑娘哥儿不利的事情,大太太多少会有些踌躇,没想到会答应得这么的痛快。

    大太太又重新闭起了目,米嬷嬷知趣地退了出去。出了院子便让人寻大姑娘去了。其实,她早想得清楚,比起大太太,大姑娘似乎更加不好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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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儿放下手中的绣样,“姑娘真的要去么,可是这个时候,总觉得大太太是有什么打算的。明明是要小姐去见那小哥儿,却打着是要见老太太的旗号,这事本来就有些可疑。”

    无忧静了半晌,淡淡地,“她们做事又何曾有心虚过,如此不过是让我骑虎难下。可是早就已经骑在虎上了,又有什么难下的。去看看便是。”

    蝶儿道,“可小姐要穿什么呢,六姑娘送来的衣服华贵之极,大太太又会不欢喜了。”

    无忧想了想,“就挑之前祖母给的那件吧。”

    蝶儿有些忐忑,“姑娘新近长高了许多,那件衣服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无忧伸长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啊,是好像长了许多,倒是它还没有忘了流年偷换。病了许久,还以为人也跟着滞住了呢。”

    看着蝶儿懊恼的样子,又将目光转向箱笼,“昔年母亲的一件衣服,留在这里瞧花样子来着,便将那件改一改来穿吧。”

    蝶儿清醒了一样,马上去翻箱笼。

    无忧抓住衣料子的手指蜷了蜷,“时间有点晚了,能牵的地方就先牵一下。”

    蝶儿抓住衣料,看了一下自家姑娘的眼色,见姑娘点了头,便向外间里叫了芝儿来帮忙。

    即使这般,也难免挑灯熬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头上,米嬷嬷却领着人一大早上登门,送来了新料子。

    那般多的料子,一径铺在桌子上,倒显得七姑娘的闺阁小了许多。

    蝶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无忧还忖着要说些什么,蝶儿已经回复了笑意,双手接过料子来,“怎地亲自劳动嬷嬷,这般事情让小的们传个话来,蝶儿跑腿便是。哪里就要嬷嬷亲为了,嬷嬷每天伺候着大太太安康,那便是姑娘们的福气呢。”

    米嬷嬷向无忧拜过了礼便道,“老奴该打,送料子这事,可是大太太多早前儿就传下的话来,只是老奴上了年纪,便将如此了不得的事也给忘了。这才误了时日。”

    无忧温和一笑,“前些时日,病中也是,现在也是,都让大太太惦记,是无忧的不是。年纪轻轻便染恙在身,是为不孝,无忧惭愧不已。”

    米嬷嬷展了一个笑,“奴婢也劝过大太太,可大太太到底惦记着,又嘱人送了药材与食材来。”

    无忧又重新谢过,点了点手唤蝶儿看座,让米嬷嬷坐下歇腿。

    不过是客套,米嬷嬷竟真的坐了下来,无忧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便笑等着。

    米嬷嬷自起了话头,“自打姑娘生病,老太太那边并不叫人过来看,到了今日饮宴,才格外关照下来,那样的事情,乃是因着并未告知给老太太只是劝说老太太几位姑娘学业紧,一统地不过来瞧了,老太太愿意姑娘识得几个字,多念话本子给她听,是以并没什么特别的怀疑。姑娘且不要说漏了嘴,扰得老太太多操心。”

    无忧也只是笑应,“母亲想得周到。”那时,米嬷嬷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在七姑娘脸上看到什么想要的,悻悻而去。

    蝶儿将将料子点了点,交给芝儿入了院子里的小库。看芝儿走开了些,才道,“都到了这时候,何苦又来送这苦人情。”

    无忧轻笑一下,“苦人情送在这个时候才最是得宜。你我也得接着不是。到了这一时,便是送我的是个什么,也要双手接过来,只有道谢的份。就只是大太太从今往后都要将那好物送到这里来呢。”

    小心翼翼托起改制的新衣,心里又想到了娘亲。从前,娘亲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她还记得清楚,那样的温柔好看。

    蝶儿见小姐出神,知是又想起了太太,为转姑娘心意便说,“姑娘如今的针线真是让蝶儿望尘莫及,当年教给姑娘的时候,姑娘还曾淘气,不愿意学得很,只是我家姑娘就是聪明,这才多长的时间啊,就让蝶儿自叹弗如了。”

    无忧敛下目光,柔道,“从前爹爹也如此夸过娘亲,物是人非了呢。”

    蝶儿脸色一变,暗暗在心下掌嘴,道,又说错了话。只是抬目时发现,自家小姐已经转了笑意,那笑意如春风拂绿,轻轻窈窈,那样的生动明快。

    自病后,小姐就有许多的转变。太太从前教养小姐只望她活得简单顺意,从不曾令攻于心计之谈。可这世事,又何曾如人心意,便是出生在这候府之中,身世瞩目,却也有活不下去的难处。

    自今而后,便是步步也不能走错的。

    这不是奢求,只是为了谋生。

第四章 来者是客

    今日大姑娘归家,阖府饮宴,自家七姑娘居然受了大太太的叮嘱一定要到。蝶儿难免犯起了思量。

    席上大家互相见礼,大姑娘瞧着七姑娘一味着夸着好看,蝶儿数了一共夸了五次。又瞧着,大姑娘将娇嫩的哥儿往自家姑娘手里放,一定要她抱抱,吓得不得了,这样的事,若是动得什么手脚……

    无忧也略有迟疑,可终究,还是伸手抱了过去。

    大太太虽恨自己娘亲,连带着恨自己,可也必不至于拿骨肉致亲来做这桩事。

    况且古今上下,那样办法都很多。大太太上了些年岁,若要打定主意动用一桩,必定是精致无比的选用。

    再况着,几位姐妹均未出嫁,见了这粉团儿,人人都稀罕得不得了,一味地争相要抱在手中,无忧想,经了群手,这样又怎可能会挑出错处来。

    老太太在上面瞧了,笑得前仰后合,又道,“这群小妖,可千万不要让你们日后的夫家看了去,那便是一个也嫁不出去的。”

    五姑娘无非一向嘴甜,扑到老太太身上,“不嫁不嫁,谁要嫁那劳什子劳什子婿的,我们都要陪着祖母当神仙,过神仙日子呢。”

    老太太又笑了起来,五姑娘跑下去,将粉团抱在怀中,又跑上台阶,交给歪在榻上的老太太瞧,老太太将小粉团抱在怀中,上下左右的细看,不住地点头,“嗯,像他娘亲,这眉眼又生得格外好上几分,日后福份要超过他娘亲去。便是老身也阻挡不住,挡不住的啊。”

    大太太坐在老太太下垂首,笑道,“能得母亲喜欢,已是他的福气,偏偏又经了母亲仙口亲允,这哥儿日后的福泽便是定下来一般的准成儿了。”

    今日里的大太太只着了一件银红百合团瑞,凤鸣吉祥的罩衫下配同色襦裙,端庄雅致,一双眼睛自幽深之上轻轻笼起一层和悦,微微侧着身,笑意欣欣。讨着老太太喜欢的神情,做得再认真不过。

    老太太笑着拍手,对五姑娘道,“你娘亲将老身说成了仙了,可是要我保着她,你娘亲从来就会讨巧。这一出里面,她是最合适的。”

    大太太害羞一般地低下了头,静笑着。

    无忧脸上坠着一个大大的笑意,心上却空空,从前诸多幻彩一般的憧憬,好似给下在这一生中的雨水给洗净了,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老太太目光转过无忧这边,看了看,“无忧长高了许多,可让你母亲裁制新衣?”

    无忧起身笑向祖母揖礼,“母亲早早就送过了衣服料子来,正在裁制当中。”

    老太太点点头,“我昨日,影忽儿地瞧见大理寺家的丫头,穿得一身别致衣裳,那料子水葱质地,可让丫头们多裁几身,老身也跟着借借目泽。我就偏爱她们穿得水灵些,到了这秋天人都干巴巴的,见了她们才觉得心上爽快。”

    大太太眸间绾住一个笑意,避过老太太目力所及的地方,已转得冰冷,只是厉厉地扫了无忧一眼。

    无忧仍是欣笑,回话,“母亲送过来的,正是祖母说的那样的料子。这府上是独独让人备给姝儿的,母亲一直很是爱怜珠儿。”

    大太太最懂老太太的心思,先时顾忌太师之事,对无忧不闻不问。可到底是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丫头,撂开手几日,又觉得心上不大敞亮,如此这般再疼爱起来,只恐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心思,她扭不得,就只有日日在老太太面前做出最心疼无忧的样子才是上策。唯一不好的,少不得要将好一些的东西真的拿给无忧。

    无忧从小就很讨老太太的喜欢,打着出了事,才消弭几日,而眼下的情形任是谁都瞧得清楚,骨血之事,谈何容易一笔购销。老太太上了年纪,难免不只重利也重起情来。

    无忧只是在心下冷笑,如此,大太太这贤惠,还需得是来日方长啊。

    老太太瞧大太太如此,果然就一直称道她贤惠,是三个儿媳中最出众的,料理得家事很得条理,待这几个姑娘,也是脑袋上的夜明珠一般让她放心。

    无忧认准这个时机,也就着祖母对大太太的疼惜之意,向大太太也拜了拜,“母亲心疼孩儿,比对五姐姐还要好上许多,祖母没瞧到的还有更多。”

    大太太这临时抱佛脚抱得好。无忧觉得,于自己来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如今这般,将事情讲说在明面之上,大太太就再不能暗地里将自己亏待,她喜欢半掩着脸害人,也就只能真的使出一半的力气。

    今后恐怕无忧的吃穿用度都要一应提升,如果想要翻身,女孩子家最要争的也是这个。

    大太太用手中绢帕略掩了掩唇,“无忧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大家都喜欢多疼她一点。”

    老太太饮了一口茶,点了点头,“说来,几个孩子都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她们那爹爹们也不知道多留意这个,老身便要插手,我这几个孙女可是一定要嫁到京中的,时时回来瞧我才行。”

    大太太点头,应是,又道,“候门贵女,前来巴望的人,如过江之鲫,最后还是要合母亲的意,才是正宗。”

    一轮笑闹刚刚结束,大姑娘便站起来说,自己归家带来了一位哥儿是自己的小叔子,这会儿上给大家瞧瞧。

    此次,大姑娘便是借着送这位公子来京城科举的机会,前来省亲。当年的大姑娘,也是嫁给京官家的长子的,哪知道,这位尚书大人不到一年便改任到了苏杭,大姑娘随着夫家合族移府去了南方,老太太为了这件事,还上了很大的火。

    无忧想,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而需要自己做的,只是脸上仍不弃了那欣欣笑意罢了。

    大姑娘向外面唤了一声,走进来一位翩翩公子。

    无忧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

    便觉得有所领悟,书上说的俊逸出尘,原来是这般。

    先时听先生讲,总觉得模糊,寥寥的空词,摆在那里的,现下见了这人,一下子就觉得心里就像是给谁寻指引目,指点得清亮。

    “刘合周给老祖宗大太太请安。给各位姐姐妹妹问好!”翩翩公子做了个揖,堂上才兴起点动静。

    “这位周哥儿跟那位小哥儿长得真像啊。”五妹妹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无忧淡淡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粉青釉杯。听着祖母极感兴趣地问合周读了什么书,几岁了,又练了什么功夫。祖母果然是好眼力,合周悠然一笑,说是练了几年的功夫又自谦道不过是花拳绣腿,让老祖宗见笑。

    祖母也似乎很喜欢他,还说,他像极了自己的长孙。祖母一直很疼三爷家的大兄长,现在说合周像他,就是很喜欢他的意思。

    果然,祖母将合周安排在自己身边坐,这样就离无忧很近了。

    他转过头来冲着无忧一笑,无忧见他冲自己笑,忙还了一礼。

    可这样似乎是做错了,他收起了笑容,有些意味颇深地打量起静珠。

    无忧还只是维持着笑意的端正,如是而已。

第五章 世态

    又用了一点鲜食,才上了正食,盥洗结束,老太太打了一个哈欠,众人便按序告退了。

    蝶儿也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蝶儿看自家姑娘脸上,并没有褪下庄重神色,似乎还沉浸在什么情绪之中。想想,自己也跟着变得黯然。

    眼下,到了姑娘们选婿的时候,大太太自不必在小事上起什么争端,只要在那着紧处下一下手,自家姑娘的前路便是坎坷。

    姑娘家穷其一生的所望,不过是得遇一位良人,而这件事情俨然把持在大太太手中。想想就不能让人安心。

    蝶儿有时候都在想,不如将这样的事情,直接说给老太太,毕竟老太太是真的喜欢自家小姐的,请老太太给姑娘作个主。

    刚刚姑娘却在老太太面前称道了大太太,蝶儿忽然就觉得有些不懂了。那样好的机会,说给老太太听,虽然不能有十分上的把握,可也总是个机会。

    等回到了屋里,蝶儿才终于忍不住问起。

    无忧细细将手上的脂膏打开,滑滑的涂匀,“你看,这样上好的东西,这么快就跟进了,只因多说几句好话。从前,娘亲只说说必要的话,可珠儿已经注定无法活得那么随心了。如果不做些什么,下一个出现在井中的就是你、就是我。那剔透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个活法,这一世注定是不能知了。”

    “可姑娘真的不打算将这些告诉给老太太了么?”

    “小儿顽皮的话,老太太能信上几分,况且这名面上的东西,又何曾独独少了我的。若是现在就掀开一切,只怕更厉害的也会早些到。”说着推开窗,已到了秋时,叶木知秋,已现萧索,扶苏韵致终会被漫天秋风吹得不见踪影,根植在心中的好,又有谁瞧得见。

    自己的这院子,其实要比大太太生的大姑娘与五姑娘的都要好,那时是大太太据理力争要让她住的。

    这里的每一块瓦片上都雕了画,花鸟鱼虫不一而足。只在一檐一拱间,都细腻了心思,儿时只觉得那是美轮美奂,现时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仿佛是在沉恨细思。就像这世事的渊源早就藏在了里面。

    有多么绮丽的开头,就会有与之匹配的落寞。是谁说的,一语中的。

    上好脂膏的香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蝶儿小心翼翼地说,“这个,要比之前用的七****好了许多。”

    是要好得许多,新来的料子也很不错,这样打扮一下出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走在廊上,只觉得一切都浮华得苍白,也都不及娘亲在身边温柔抚过自己发顶。

    再转过一个弯子,忽然见到带着一个小厮,正面而来的那位合周公子。

    这一片儿不常有人来的。

    无忧只是想随便走走。

    想了想,便远远的福一下,打算别向另一个方向。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渐次加快,有些奇怪,下意识回头,正看到合周追了上来。

    “七姑娘似乎有很多的心事。”

    “公子何出此言,无忧堂皇。”无忧退后了一步,又向他行礼。

    “那种眼神,我一看就能看出来。”他神色微微有些自得。

    “公子与无忧是第一次见面。眼神之说,恐怕也还要时日累成,才能看出个中。”

    “七姑娘说的,是寻常之地的看法,首善之地当然会有些许的不同。”

    无忧抬头看了他一下,只做听不懂他的话,“公子初来首善之地,肯定还有许多去处,无忧就不打扰了。”

    时间与万物好像是在这一霎时静到了极致处。

    “七姑娘请便。”

    没有想像中的纠缠,那人转身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无忧眸珠不动,紧紧地盯着那人好一阵,才慢慢转身领着蝶儿行向另一个方向。

    “姑娘,这会不会是什么试探。”无忧转过头来看了看蝶儿,蝶儿见她目色有些疑问,提醒到,“他毕竟是大姑娘的人。”

    无忧动了动眸珠,却没有回答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所有的人与所有的事,就都视得平淡了吧。

    太多的事情,她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思。爹爹不是母亲的良人,自己也一样遇不到,这一生遭的苦,担的任,熬的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的重,那些梦一瞬就散尽,连睡梦中都再也勾不出一笔。

    到了第二天,一切也一如从前,倒是大姑娘家的哥儿,听说昨个日间发起了烧,连不怎么去外面转的蝶儿也听了一嘴回来。

    进门就说了起来,“昨天见着那哥儿,还是活泼可爱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烧起来了。”

    “姑娘,不知是不是蝶儿多虑,总觉得这里面像是有些什么蹊跷。一看到大太太镇定以极的样子,就会觉得心上毛毛的。”

    无忧一直都只是默着。提起的笔蕴饱了墨,继续写字了。

    到了下午,老太太觉得闷,便找姑娘们去读话本子,无忧还是同从前一般,虽然是坐在老太太身边,却只是笑听着大家说话,几个姐妹们都抢着给老太太读书。她倒是静如处子一般,只是静看着。

    姑娘们一进来,这空荡荡的厅室就如春暖花开一般,老太太成天念叨的乏,也瞬间消失不见,半倚着榻抚着五姑娘的头,听她讲着书生与狐仙相遇。

    姑娘们的表情也最是有看头的,一个个都睁大的眼睛,深深浸到故事里,倒比那书上写的更有韵致,到了情致处,还会发出叹语。

    今日不同的,是大姑娘抱来了哥儿,并着那位合周公子是一同来的。

    无忧向大姑娘行礼,也向合周揖礼。他还礼,目光挑起,很是自然地看了无忧一眼,便回到了座位。

    仿佛是一夜之间无忧已经长大,这些**时,爱极也相信极了的东西,像是被世态炎凉轻呵了一口气,呵成了心上的一片荒芜再也拾那不到一分的快慰。

    不是不羡慕这些姐妹,只是自己再无那样的心境。

    世人目光的喜厌深淡,身边人来去近远,她都只觉得正常无比。

    大家笑闹了一场,合周公子也站了起来,双手向老太太揖礼,要求自己也讲一个故事给老祖宗听。

    老太太一听就乐了,让人给他搬了个凳子,就坐到自己面前来。

    无忧抬起头,琢磨着,他会讲什么样的故事讨祖母欢欣。

    他似乎也在看过来,察看无忧的反应。

    无忧将目光掠过,投向了祖母一边。祖母拉过她摸了摸发顶,指给她听合周公子的故事。

    无忧只得转过头,一时与合周公子目色相对。无忧低下头,却感觉到,那目光仍留在自己这个方向。

    合周到底聪明,选了一个祖母最爱听的蓬莱仙阁求长生的故事,祖母听得一直都没合上嘴。

    末了,还让人给他抓果子。简直将他待成了小孩子,他也一点不嫌弃,做出惦记着老太太的果子的样子来,很得祖母的喜欢。

    无忧与蝶儿对视一眼,都在想,从昨天到现在,是不是真的多心,大姑娘抱着哥儿,一直好好地坐在一边,也未见哥儿哭闹。

    只是,放下那般担心不到一刻,大姑娘便说哥儿又烧了起来,众人看时,都是面现骇色,这才多大的功夫,小孩子脸颊已经烧得红扑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刚刚到家时,会讲几个字的哥儿,在众人围过来瞧时,却忽然念叨起了“婵栖”,这二字,大家一时都没有听清楚。

    只有大太太身边的米嬷嬷变了脸色,提醒道,“哥儿说的是婵栖,听着倒熟。”顿了一顿,恍然大悟一般,“姨娘的闺名是叫做婵栖啊。”

    大姑娘在慌乱中抬头,目光漫过无忧,又转过来对上老太太,“可这样的事,是从未对哥儿讲的。哥儿又是如何知道的?”语到末句,已现出大大的惶恐来。

    三姑娘惊呼一声,“难道是通灵。”说完之后,捂起了嘴巴,如此已经涉及到了灵犀之事。众人脸上纷纷变色。

第六章 脏水

    大姑娘在慌乱中抬头,目光漫过无忧,又转过来对上老太太,“可这样的事,是从未对哥儿讲的。哥儿又是如何知道的?”语到末句,已现出大大的惶恐来。

    三姑娘惊呼一声,“难道是通灵。”说完之后,捂起了嘴巴,如此已经涉及到了灵犀之事。众人脸上纷纷变色。

    老太太默默沉吟。

    米嬷嬷找准了机会,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老太太,这样的事情,做奴婢的本不应该说,可小哥儿的病情如此反复,又说出了这样古怪的话来,想来是沾了什么邪气。”

    无忧看着那好戏敷在眼前,又给米嬷嬷等人细致铺开,反倒觉得心里面落实了许多。从前,只要想起娘亲与外祖父家的事情,便会觉得心血上涌,而今,也能淡然处之。

    一说起邪气,姑娘们都是倒吸一口冷气,五姑娘的目光就看了过来,在无忧脸上剜了剜。身边的四姑娘,也悄悄将衣襟向一边拉了拉与无忧隔开些距离。

    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来是三太太得知了消息赶来,几个婆婆等在了外面,三太太只领了个小婢进来。姑娘们起身拜礼,又都愁云惨淡地坐下,小哥儿又叫了两声“婵栖“,三太太也听得正着。面上恍过一阵阴霾。

    如果在她们指证自己之前,还来得及的话,无忧甚至想要睡上一觉了,缓解一下疲乏心力。

    看遍了各色的惊慌与嫌弃的笃定,无忧的目光转向了合周,他目光炯炯状似不经意与她对视,那眸中的光色,恍然让人觉得是自己看错,似乎轻轻安慰自己。

    冥冥之中,传递出的感觉错乱至此,无忧低下头缓了缓心境,此时此刻还能真正平然,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太想得到一点依靠了,才会错生出如斯的感觉来。

    她终究是太孤单了!

    敛下目光,重新抬起头时,重又做出淡然无信的模样来。在这世上,再没有可以轻易相信的人。这感觉并不好,但也别无它法。

    老太太道,“我堂堂正正的候府之内,哪来的得邪气之说,便是候爷的正气,也压得住世间万邪,找大夫来,我要听他说个什么才是正经。”

    米嬷嬷吓得再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去请大太太的示下,大太太点头,她便亲自去请大夫。

    无忧知道,一会儿被唤来就是皇宫中的御医,当初,也是他下的定论说自己的娘亲疯了,与常人一般居在府内,只会扰人忧乱,生不可测之事,请老太太将自己的娘亲关进了庵堂之内的。

    而那一切,全都是大太太与他的串通,这一次,这一次,心血翻涌的两遭,终于平复,不过是故伎重演。

    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利弊,她已经算清大太太会得到什么,而自己又会失去什么。

    张御医候得太近,来得确实有些快了。

    无忧微动了动唇角,垂眸不语。

    张御医为哥儿把了脉又看了看舌象,才向老太太行礼,言之凿凿道,“小儿热惊风之症,主邪气外盛。惊吓所致。医书也有一说是过袭阴邪之气,这种邪气也不只是在小孩子之间过袭,有的大人也会因此发昏,胡言乱语,若与那等邪晦之气相处日久,恐会更加的不利。医书上这样的事例再多不过。”

    因张御医曾愈宫中贵人顽疾无数,老太太也不得不动问,“果真有邪气之说,这是风邪,还当真是人因所致。”

    张御医目色鲜活,双眸当中立时生出肯定气力来,“确有此事,于大人而论,尚需时日久久方可显相,可是小孩子天灵未满,灵魂在天灵盖处游走进出,是以最易感受外邪。过袭病气等等。”然后,他顿了顿提醒道,“府上可有新丧在身之人与哥儿近身,纵然没有直接靠近的,若是在命星定位之上,都是不吉之潜在隐患。或者,哥儿唤出这几个字可是什么人的名字么?”

    他如此说的邪气,便是再没有旁个,在这候府之中,无忧便是首席的地位。

    大太太对她娘亲着实上心,连多年前,娘亲还在闺阁之中的一个孩提乳名都被她获知。

    如果米嬷嬷不提点出来,连无忧都要忘了,这是自己娘亲的乳名。

    五姑娘已经忍不住指了无忧,“一定是五妹妹的关系,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恶意,只不过,五妹妹在此间非常时刻里,并不应该出来行走,也不可抱了哥儿,这样的事,妹妹应当是有自知之明才是的,娘亲她最疼你不过,你却不肯为她着想。”

    无忧只是静着,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道,“无忧从前不知有此等**。无忧也是同样并无恶意,只是不知道这卑贱之躯不只是自己不济,还会连累了哥儿,如此这便回去深居简出,只望哥儿早日大安,无忧愿抄经为哥儿祈安赎罪。”无忧身着薄绡,说出如此可怜不识见的话来,老太太一时险些落下泪来。又指了张御医,“太医,医术精湛,即知此等不足,必当是有法可破的。也想出一、二办法来救救我这可怜的孙儿。”

    张太医有一瞬踌躇,“办法不是没有,可是与没有也没有什么分别,只要隔开足够的时日来,散开了邪滞方无事。”

    老太太倾身道,“那足够的时日,是到几时啊。”

    张太医,端然捻须,“三年是为最低的。”

    几个妹妹窃窃私语起来,若是三年最低,可就是错过了最好的出嫁年龄了,这且不说,如果一意不出门,帝都之中又不知会传如何的口舌。候府在这帝都端然门庭,任一的差池都会为人持柄,到时那些嫉恨于候府的人,不知会如何拿这个大做文章,好好的闺阁名声可沾了灰。

    这样的结果,一时让众人无语。

    坐在一边,一直默默无声的合周站了起来,“老祖宗,合周忽然想到这里面似乎有一个误会,生我哥哥时有僧人前来,说哥哥是天上的善财童子,降生人间,需得瞒过众天神才得保此生无虞,是以要娶一个女孩子的乳名来唤,就是叫做婵栖的。我那侄儿,想来一定是平日里听得多了,娘亲抱他的时候,也会在他面前叫的,兄长是断不肯将这样的名字告诉给长嫂的,是以才瞒到了今日。”

    六姑娘听了眨眨眼,“原来是小孩子早学了爹爹的乳名呢,真的是聪明的哥儿。”大家循着她的目光看时,哥儿好好地抱着果桃,向嘴巴里送呢,已然全无了发热的征兆。给六姑娘伸指撩了撩,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

    此等情况,大家都是看得出的,已然不用太医再行探脉,便知已是退热。

第七章 转机

    无忧心下一动,若不是合周,自己显然是撑不到哥儿转好这一刻,本来也觉得,为娘亲的心,能够狠到如何的地步,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个临界时刻,不想中途跳出了合周,更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可是再向他投过目光时,合周又觉得,自己对他生出了明亮的疑心来。

    那样的目色温暖,仍消不退自己从指尖升到心间的犀利寒意。

    从何种角度来说,合周相助自己这件事,都让人觉得荒唐以极。

    难道,他们想得到的是更大的好处。偷偷向大太太目去,没有半分的失落之色,反倒同着老太太一起笑靥欣欣。

    心上似乎已经生起飞沙,将一切蒙蔽,然后是沓迭杂乱的黑手,这一生再不能简约清澈。连从前偷偷想到的良人,现在,也只能是自己想要借其助力、向上攀爬的一架人梯而已。

    大姑娘抱起哥儿,贴住自己的脸,一时没忍住哭了起来。

    太医扁了扁嘴向老太太告辞而出。

    无忧记着是这次之后,自己的祖母一直就说张太医是个跳大神的,同当年老太太年纪还轻时见过的跳大神的一样一样的。所以,七姑娘再不记得,自己有再见过这位太医出现在候府之中。

    五姑娘撇了撇嘴,“七妹妹莫怨五姐姐说话直肠,只因哥儿年纪太小,诸事上不得不谨慎,我们做大人的不比婴孩,难免要苛责一些自己。”

    五姑娘读书甚多,说起话来,从来都是要透出自己的道理来,七姑娘当然不能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面前强接,不仅不能用强,还要婉转认同,当即点头,“姐姐即是用心良纯,自不必负累心债,妹妹也并不会存续异念。一切不过是人心。”语调轻绵,目意流盼,可是那中间的意思,五姑娘自有说不出的体会。

    米嬷嬷指尖隐有些抽搐,这样的事情,自己办得不利,大太太自然不会满意。

    近日内、若再想故伎重演也会被老太太看出纰漏来,当时脸上已经有些不自然。目光更是向那位合周哥儿瞧了瞧。似乎是看不懂,这位本应该与大姑娘相近的合周哥儿的做法。

    倒是大太太那壁厢,已经流利对起了老太太的问语,说到姑娘们的衣料上去了。

    又隔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太让人引着大姑娘送哥儿回去,又嘱她放宽心肠,莫听些有的没的,教养小孩子也是,虽不能衣食窘迫,倒是怀些饥寒,少生高热琐碎之症。皇家里遵的多是这个风格的,平常人家不知的。哥儿生在候门之家,福禄之事还在长远打算,可莫在儿时便浓蓄了爱意,扰得他锁碎不断。

    大姑娘一一点头应下,众姑娘们起身为礼相送。

    大姑娘抱着胖乎乎肉嘟嘟的哥儿给老太太行礼,小粉团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看向老太太那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太太稍微一逗他,小粉团肉肉的小拳头又挥起来,扑腾几下,欢实得不得了。

    这下,老太太是真的放心了,大姑娘也心满意足地笑。才抱着哥儿退了下去。

    姑娘们平常都是热闹惯了的,刚刚给那一出吓得不轻。

    这会儿上,已经又开始笑闹。

    四姑娘是出了名的胆小,大喝了一顿茶,才褪了褪脸上的白,有些怯怯地望向七姑娘。

    倒是无忧显得坦然无比。由着各色目光打量。

    现下厅中目光的集中处,其实也非是无忧这一厢里,姑娘们与各房婆婆、嬷嬷们,一统儿地看向的那位叫合周的公子哥儿。

    都说是长嫂如母,合周能同嫂嫂一同来京,自然是与大姑娘极是亲近的,但是,恐怕几位知书达理的姑娘也看出了,刚刚这位哥儿真的是帮了无忧一把。

    合周就像完全没有看出,这堂上人目色里的猜量一般,就只是规规矩矩对着老祖宗坐定,教养极好地听了老太太的话,留在堂上娴静吃茶。

    渡地了这一遭难关,无忧却忽觉得心上那痛楚丛生,就像是那些深压在心底的痛,反倒在这一刻得到生长力量,疯狂长起。

    不久之前,那些都还不敢想起,甚至就是在睡梦之中,也是禁着自己。每每揽镜自照,都会觉得这张姣好面容之下,深深隐藏的那颗心早已垂垂老矣。

    那是怎样的一日,新帝颁下诏书来,整个候府的动作是最快的,要将母亲送往庵堂。

    那一切,爹爹早就已经算计好了的,并不是临时起意。无忧紧紧抓住娘亲的手,不肯放开,娘亲也在用力气可却是想将她放开,又想将她推得远远的,不要带她一同受苦。

    无忧狠狠地扑打着那些上来要拉走母亲的人。她抬起泪眼,看向文安候,那样爱着娘亲的爹爹只是漠然,抬手让人将她拉开。

    模糊的视线里,是娘亲含泪的回望。

    她们的指尖一点点被拉开距离,终而触不到母亲的指温。

    无忧被好几个嬷嬷用身体拥开了距离,纷乱入耳的声音,都在叫着七姑娘小心,她不想听、不想听。

    那天晚上,她不肯吃饭,爹爹温温地讲给她听,唯有用外祖父一家的命去换她们母女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拉住爹爹袖子的手,像是烫了一样地猛然放开,那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一切忽然就全明白了,她眼睁睁地眼看着娘亲被带走了,整颗心都在大动干戈,可是,爹爹还是这样的平静。

    怅然走在回廊之上。因为知道今后步步皆是凶险,所以,这一天也并不是什么不同的一天。

    大太太给小婢捶着腿,听着米嬷嬷述着刚刚的事,哥儿正在学话要紧时,就教给了他“婵栖”这个名字,哪知道闹出来这一桩正巧。哥儿那热,不过是稍稍给荷包让大姑娘配了散寒的药来嗅给哥儿的。并不碍的。

    大太太闭目沉吟良久。

    等到大太太终于出声时,米嬷嬷简直是觉得过了半世的光荫。自己在大太太身边这样久,深知大太太的脾气属性,这一次的事情办得糟糕透顶,而且还无异于扫草惊蛇。

    最怕的,是一直看中大太太贤惠的老太太,品相出什么味道来,对大太太转了心思。

    可奇怪的是大太太声音里沉静平和,不见一丝的怒意,伸出手来,示意米嬷嬷起来回话。

    大太太似乎是打量着什么心思。

    米嬷嬷经了刚刚的一遭也乱了分寸,一时间有点摸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大太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米嬷嬷知道大太太是要说什么,不想让佛爷听到,便赶紧落了帘。

    大太太道,“此事恐怕老太太已经动疑,面上的功夫绝对不能错,便是七姑娘那边,也要卖一个好过去才是。”

    米嬷嬷一直低头应是,闻听此言,忽然有些不解地看向大太太。方看到大太太保养得宜的饱满额头时,就被大太太回视过来,米嬷嬷忙垂下目光。

第八章 借花献佛

    大太太道,“只是,这人情也要做得深刻。小姑娘家的,不是爱忘恩负义,只是太多时,识不得那般事情罢了。”

    米嬷嬷这一次并没有弄懂大太太的意思,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惶恐道,“太太的意思是……”说到一半,想到大太太的禁忌忙说,“那都是奴婢的章程。”然后,伏身过去,倾耳听大太太的吩咐。连连点头。

    出了门细思,原来候爷向庵堂送了几大篓银炭的事,大太太早就得到了消息。

    ********

    秋日已近,无忧看了看大太太给配来的一应使唤奴婢,再看了一眼芝儿,既然担了这般的名分,总要有些用处才是,平日里在眼前晃得自己头晕,又要诸事禁忌,只觉得是些累赘。今天倒觉得是个正好。从轩窗望出去,眸目挑了挑。

    扣落茶盏,使让蝶儿唤得芝儿来自己面前。

    又慢慢饮下那半盏茶。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才抬起头来,赞了她一番,终而绕向今日的正题,命她领着几个新人,将院子里四处收拾齐整了,那些娇花挪盆的挪盆,留根的留根。

    这么些时日里,无忧是第一次唤芝儿到面前来。略为郑重,又简直是耳提面命一般,道,“近日里,才觉得精神好上了许多,便想做些事情。你们看,天气到了这个时候,若然是旧宅深院,已然要烧些碳火取暖了。是该当向佛堂里供奉些碳料的时候了呢。”

    芝儿好奇地抬起头,想要问什么,又给无忧身后的小轩窗上折回的日光晃了一下眼,慢慢垂下,细声慢语地应了一个,“是。”

    心下默默犯起了思量,这样的事说来是供奉佛门,不过是记挂着庵堂里的姨太太,不知是不是应该偷偷报给大太太知晓,七姑娘年纪虽幼,且不得势,可这样明晃晃向自己望来的眼睛里面薄笼起的一层轻笑,似乎是含藏着无尽的深意。

    又恍了恍神,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七姑娘还只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而已,并比不上大太太手段通天。

    如今,虽做些送碳的大动作,可往事儿里面想,只怕还是七姑娘还只是小孩品性,当不得大事。

    倒是米嬷嬷每见自己一次,都叮嘱得厉害,端地白担了许多心。

    转念又想到,上一次米嬷嬷白闹了一场,才头皮一颤,这位姑娘似乎果真有些不简单。

    无忧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绣布了,芝儿不得姑娘的意思,仍旧在边上陪着,好半晌,七姑娘绣合了牡丹,才抬头,看向她,“这样的事情,终究是要问一问大太太的意思。”

    见七姑娘起来似乎是要去大太太那儿,芝儿想去外面叫蝶儿。

    无忧止了她道,“大太太操心着整个候府,这样的事,先向米嬷嬷通风过气才好。”

    “姑娘说得是。”芝儿向无忧福福身,轻着声音道,“奴婢这就去问。”

    无忧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芝儿出了院子,向大太太院子里去。

    米嬷嬷正听着几位采买报帐,屋子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噼啪啪响,芝儿挑帘子进去,只觉得一阵热风扑脸。

    见米嬷嬷手上不停,便默声在一边候着。

    看到采买们过了一波,米嬷嬷抬起头来饮了些水,才上前万福。

    米嬷嬷朝两厢挥了挥手,顷刻,眼前只剩下芝儿一个人。

    “她让来的么?”米嬷嬷早告诉芝儿没事不要向这里跑的。

    芝儿道,“是七姑娘让来问,能不能向庵堂中供奉些银碳。”

    米嬷嬷,“今儿,大太太也提了银碳的事,你先回了七姑娘府上的难处,看着事小,恐怕一时也做不到。”

    见芝儿福身要告退,米嬷嬷又道,“你且慢着,这是头里,你要说的,若是你家姑娘要去找大太太就再不用多说什么,若是你家姑娘不去找,你是要提的,让她去找。”

    芝儿不太明白米嬷嬷的意,又不敢多问,也只得应了。

    一路上,芝儿都没有想到好的提法,总觉得有小小的破绽。只是好在,七姑娘本就是强了心要去问大太太要的。倒也没用得上她提什么。

    看姑娘的意思,像是本就知道米嬷嬷会不准的。

    无忧看蝶儿手上还绣着东西,便带着芝儿过去的。

    到了大太太院子,大太太的经课还未结,无忧很是懂事地等在廊下,米嬷嬷按礼让她进屋,她将中指竖在唇前,对着米嬷嬷做出噓声的动作来,并不再言语别的。

    米嬷嬷只她垂手陪在一侧。

    大太太院子中一向布置得别有禅意,而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从泰山请来的一方巨石,这么多年,无忧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向这块巨石,石峰走向并不是如何的陡峭,只是奇大,那样的峰石缓角,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就像是可以掩住整个天空,遮蔽云日。

    室内佛香满满,等到大太太念过了经,才叫人卷起垂帘,放出奇南香气来。那香气缭如团雾,先时齐齐被垂帘掩在室中,不得脱迹,一放出中庭来,便煞时变幻形状如舞如蹈,浸清人身,透人心脾。

    微微有些呛人,无忧只是努力掩下那喉间的痒,轻移莲步拾阶而上。

    日光转了西照,窗棂上太平有象的剪纸形状,投进室中虽然拉得有些变形,却再清楚不过。无忧一瞬想起,儿时自己在室中的大柜上,用小手指描的也是这样的图案。

    彼时,大太太袭着富贵无顶的团富字水纹云长裙,正打佛像之前转过身来,岁月在她脸上打磨下的痕迹,还并不如何的明显。那眉目原本是视着水磨的地面,忽然打起目光来时,只觉得明亮刺目。

    心中那些回忆的温馨,一瞬被这光亮淹没,渺入层层飞沙之中。

    无忧儿时,就一直不敢看大太太的眼睛的。那时奶娘也曾说过的,她一看到大太太就会啼哭不止。现在却忽然觉得,这样的目光之下那一躯之中,却必定有着残破不堪的一颗心。

    想想,那笑就盈在心上,所以,也就真的能对着这目光,生出回对的笑意来。

    福下身子,轻唤着母亲,仪态与音调,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大太太顿了半晌,方道,“无忧身上才大好了,老太太早免了你来拜礼,怎么又出来吹风?”说完,让人给她抬了椅子来。

    无忧在座位边上向大太太又施了一礼,“无忧见近日天气转了寒凉,想要在庵堂上供奉些银炭,不知是否有不合规矩的地方,特地来询问母亲!”

    米嬷嬷见大太太要起身,忙去搀扶,大太太走下座位来,拉过无忧的手,那目光如瀑直泻,汹涌澎湃,出了门的无忧也只觉得那样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流淌,“你身上才见好,怎么又操心起了这个。”

    “无忧想着,最近身上琐碎事情不断,原是该向佛祖请愿的。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芝儿只是低头听着,想这等事,大太太没得为难,况且那庵堂之中住的是谁也一清二楚,便是如何拒绝也是说得通的。

    大太太那边却已经应声,“无忧有心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不能落下,便是那庵堂之中,也早差了人,送了上好的几篓银炭过去的。老太太是早说过的,要你们都做喜欢做的事情,我们虽然是这京中华贵之家,内里却只如平常百姓一般,不愿拘着你们形迹。大体还在便可。”

    米嬷嬷从旁添语道,“大太太可是苦口劝过了候爷才送去的呢,为这件事,差点引得候爷生气。”

    大太太当即止了米嬷嬷,“嬷嬷不可多说!候爷是行大事的人,此事原该如此。”

    无忧明白米嬷嬷著意从旁添补的意思,起身行礼道,“母亲操持家务一向辛苦,这件事又劳母亲费心,都是做女儿的愚钝帮不上忙。”

    大太太似乎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无忧行礼后退下。

第九章 游园知心意

    出来的时候,遇到正六姑娘、五姑娘、四姑娘陪合周游园。

    无忧目光越过廊柱,见那边新架了灯笼,才想起来,这两日府上正在造进贡给皇上的年礼。到了年下,府上不知会如何热闹,可自己最怕那样的时刻。只怕自己在人前那点脆弱的支撑,会一瞬倾垮下来,

    六姑娘手里还掐着一段绢花,瞧见了她,便喊,“妹妹。”

    无忧缓了缓心境,扭过头来时,已是笑意欣欣,打量着几位姐姐身边,都退了婢女的陪伴,也打发芝儿离开,迎步上去,给几位姐姐并着那位合周公子请安,笑问,“姐姐们与公子何往啊?”

    六姑娘指了指灯笼的方向,“去瞧那个,七妹妹一同去吧。”

    五姑娘脸上仍只是摆着那个笑,静静地看着无忧。

    找不出拒绝的合适理由,无忧只好随往,期间也曾将目光瞥向合周,他倒是淡淡地在赏着廊柱上的木雕,一眼也没有瞧向这边。

    无忧一路上并不多言,只是静静地随着。

    园中的管事,见着几位姑娘并着哥儿过来,连忙打点着几个花匠与工人仔细着手上的活计,又挑出一条路来让姑娘们畅行。

    四姑娘道,“今次这里灯笼格外的多啊,听说,也会有出彩的置备,倒不知道是什么?”

    六姑娘将手中绢花摇了摇,“嗯嗯,听说,今年的准备像是比往年早了一些呢,也更著心意,这些可都是表哥哥想出来的呢。”

    一抬眼,瞧到管事的已经候在一边,正向几位姑娘行礼,又要说什么,一阵笑声先了管事一步从洞窗另一边传来,“早就听到枝头喜鹊叫呢,原来是几位妹妹驾临。”伴着语音,月亮门处转出了三位华服的公子,当先出步的人还是笑意浓浓,一双桃花眼睛,泛起惊鸿沙润,水波潋滟,后面跟的两个也是油头粉面。

    几位姑娘立即福身。

    唯只六姑娘一听这声音,便拍手嬉笑,也不行礼,扁了扁唇,乐呵呵地正要说什么,忽看到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的大兄长,立即噤声,福礼道,“给大兄长、表兄长们请安。”旋即仪态端方,深似换过了一个人般。几位姑娘不禁也肃整起来。

    看到大兄长也在,几位姑娘又重新福了一次礼。

    无忧抬起头,目光独独留在几位公子中央,一身白衣简致却是贵气中来的大兄长身上。他的目光是望向自己身边的六姐姐的,视线沉沉。一线下挑到她手中的绢花。

    无忧余光中,六姐姐就着大兄长那道目光,慢慢将绢花挪到了身后,低下了头。

    大兄长是候府三爷家的长子,亦是老太太长孙,在姐妹兄弟之中一直起的也是表率作用,为人颇为正直,京中多有颂扬。

    就连爹爹也是称道,这么年轻,便是这么勤勉的贵家公子,怕是不多了。比起大太太生的三公子深荫,更是高下立现。

    但,无忧毕竟年幼,见他的次数终是不多,自以为,并不是很了解他,也称不上有多亲近,晰知的,只有他是六姑娘的亲哥哥,自幼便对他自己和妹妹要求严厉。

    这样的地方,想来,不喜六姑娘来的。

    那样的理由,无忧也知道一、二,不过是因为大兄长一直想让六姐姐无殒进宫陪王伴驾,那般志向,自是与姐妹们薄志许良人,不可同日而语的。

    六姐姐无殒与无忧亲近,从前,曾经在无忧欠过这样的牙缝,说哥哥要她去选秀。可六姐姐却一直觉得云飞不碍空,自己一则没有那样的福气,二则也不需要那样的福气,只想选个她中意的良人。那时,六姐姐说到良人二字脸上红红的,倒像是她已经在心中藏了某人一般。

    彼时,无忧年幼,尚觉得进宫是一件体面无比的事,所以也曾拍手叫好。

    可观察六姐姐,觉得她很是不喜,便有些觉得奇怪。等长大了一点儿才知道,进宫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不知道能不能得圣眷的情况之下,更是瑟瑟不禁。

    纵然有得宠之机,若然是色衰爱驰,也是一般的晚景堪忧。

    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大哥哥可不是这么想的,一直督着六姑娘学习繁杂的宫廷礼仪。

    看那架势,是一定要六姑娘超过京城的贵女去的,自己更是以精进为训,听说,夜夜都会挑灯而读。

    当今新帝,还在年少时,大兄长便已经是他的陪读,很是得太子之师的称赞。

    是以,无忧其实很少见到他。

    大兄长应该是想跟六姑娘说什么的,但,见着众位妹妹都在不好开口教训,也只是颌首,稍稍向六姑娘掠眼,便又看向几位表兄,道,“进奉的事情近在即日,不可耽搁,我们这就去见大伯吧。”

    几位表兄立即点头应承,脚步之间动作不停,面上却仍是舍不得离开的表情。

    大表兄是一向与四姐姐亲近的。而六姑娘就是与二表兄很是说得开话。

    倒是五姑娘一向眼高于顶,这两位只能倚着候爷府混饭的败家子根本就看不上眼。平时也只是爱搭不理,今日却有这样的兴致将这些人一一介绍给合周,不过是觉得合周有几分贵气,不同于俗流。

    五姑娘望着几位公子的背影一一点指给合周公子,“当中那个衣服最最华贵的是荣表哥,姑母家的大儿子,还有那个小的是二儿子瑞表哥,之后的是表姑姑家的儿子,南表哥。那个那个最最严肃的就是我们三叔家的大兄长,也是今上的伴读呢。”说到大兄长时,脸上才露出一点点掩饰不住的赞赏之色。

    六姑娘见大兄长走得远了一些,才慢慢拿出藏在身后的绢花,面上愁云顿生,也不那么乐呵了。

    合周抬起头,向几位兄长远去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向五姐姐颌首,“谢五姐姐教导,合周记下了。”直起身子来时,似乎已经从这些浮华之中脱得身来,周身上下自盈一种卓落风范,如此的与众不同。

    无忧想,他年纪虽小,却不像是与那帮哥哥们一般,必不是喜欢终日嬉戏的纨绔子弟。

    下一刻,觉得自己真是走眼,那人没有一分嫌弃游园的感觉。兴致上,虽说不上是激烈,倒也一直未曾让人品味出他有半分不耐来。

    无忧微微冷笑。富贵家的公子就是富贵之家的公子,又有几人能不被这温柔富贵乱了胸襟。

第十章 转心意

    倒是这园子,让无忧开了几分眼界,早年给娘亲禁着,做个乖小姐,并不曾从这园中舒舒坦坦地逛过,后来又遭了这样的变故,再无此般心思。

    可不幸的是,能踏出来的这一步,走的是血路。

    候门之深,深似血海。

    心上已然觉得倦到了极处,忽听到六姐姐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满溢出来的惊喜诧异,一听就是在园子里瞧见了什么新鲜东西,“你们快看,那个传说的新鲜玩意是不是那个。”

    几个姑娘匆忙上眼,但见前面不远处,一只八角飞亭之侧,彩绸逶迤,层层漫漫攒成一束巨大的鲜花。在这秋时,如焰欲引燃人双眸一般,欲焚欲烈的焰焰烧空。两侧用绿柱做的花枝,反而成了那万红之间,渺渺遥遥的一点翠快点缀。

    几个姐妹绕到那后面去,才发现大花中间竟是中空的。

    五姑娘,左右思量似乎仍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仍一直支着下巴不肯放弃。

    几位姑娘也都出这个是要用来做什么的,无忧注意到,只有合周公子淡淡笑了一下。

    合周如何会不知这东西的用意,他随父兄远离帝都,所见所闻定会比首善之地更为开化,也更奇巧。当下只觉得,当着几个女孩子不便说透。所以略上了一眼,便已经别开目光,径自打量这园中的步步景致了。

    无忧虽一时还猜不出这东西的用意,心里却只觉得恹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怎么会不想到好点子来讨皇上的欢心,这样的事只怕在这候门当中从来稀松平常。

    而且,就在这个转念之间,她心中似乎也已经想到了什么。可是又是自己最不想明白,最不想清楚的。

    自己只要记着诸什之下,不要透露出形迹来,如此便可在这府中安生无事就好。

    脚下一滑时,给一只手稳稳扶了一下,无忧心下道着好险,回头时正对合周静静的眉眼,心下还念着这人的好,可是一对上的他的目光,又觉得有丛生的危险。

    他似乎总是看得到自己的心意。本与他这样相忌无因,偏偏又平生许多奇怪的感觉。

    从他手中几乎是夺出手来,于是又打了一个趔趄,终于站好,转身向他道谢。

    他也还礼。却还是还定定地瞧无忧。

    终于将无忧给盯毛了。觉得一直这样对视不好,移开也是不好的。

    六姑娘那边忽然笑了一声,他似被惊醒一般转过头。

    无忧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也转头看向六姐姐那一边,原来是六姐姐发现了那花绸中的机关‘消息儿’会自动开放或是闭合。

    退后一步,转过身,远远地离开他。向六姐姐那边儿走去。

    六姑娘看向无忧,“这里面可是有消息儿埋伏的。七妹妹快来瞧瞧。”

    无忧顺着六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去,大大的绸花已经缩合成很小的一株花苞了。六姑娘向她眨眼,“这个可是我弄的。大家都在想办法打开呢。不过好像没有那么容易哟。”

    无忧抿唇微笑,“六姐姐一向聪明,这些雕虫小技才难不倒姐姐,看得多了,倒没法惊奇了呢。”

    六姐姐一瞬又变得颓然,“七妹妹才最适合做皇上的妃子呢,温柔和美,也会得宠。如果我是皇上,就一定会喜欢上你。封你做宠妃。”

    无忧刚松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提了起来,六姐姐说者无心,可是无忧却忽然动起了心思,一时凝定了,给六姐姐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六姐姐一边伸手在无忧眼前摇来摇去,一边说,“七妹妹也想不出来吧。我是不是太狡黠了。”

    无忧已经听不到六姐姐下面说的是什么,心内暗涌层叠,从前千头万绪的拿不准一个方法,现下却有什么峥嵘闪闪。

    这几日里想法的主意有很多,可一掰开一揉碎,便觉得太不济,也曾想到过放弃……

    最后,只接住六姐姐的话尾巴说,“姐姐头疼的女官之选,是在冬月日里么?”

    “是啊,我正在愁着这个,看了今日里哥哥气结的情形,怕是从今而后再不肯放我出来胡混的了”

    无忧转过头道,“姐姐可求老太太!”

    “兄长只需要几句话,就会将祖母哄转了。现在,无论是祖母还是爹爹,都是与兄长一般的看法。”

    无忧不知如何接话,只有低着头,陪着六姐姐默默无语。

    古语说候门深似海,再向上便是宫门。

    几个姑娘转了好大的圈,都有点累,无忧一直与合周隔着几个人,眼神再也没有望过他一眼。

    如果能去选妃……这样的想法轻轻的脑海中的氤开,心跳就已经渐次加快。眼前假山层叠,分明棱角仿佛着意探伸出来,蓄着锋利刺向碧华清亮的天空,心下就像是簌簌地在落着一重雪花,那寒刺向肌里,一分一分地凉遍了全身。

    她想起,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给人好生生地推下陷阱,所以得有一个机会……

    静静坐在铜镜前好久,蝶儿亦默了好久才说,“大太太那边这是怎么了,要是放在平时,小姐便真的是只做寻常事情,大太太也会当成是要命的事,明里暗里地使绊,这一次竟然只要小姐绕个小圈。不会还想着要小姐戴了她的德吧。”蝶儿说的是银炭的事。

    无忧仍旧轻轻出手循着衣服料子上的花纹,慢慢走指,图画,一边道,“从前是暗处的绊,现在可是明里的恩。”

    蝶儿道,“小姐万不可生急。像六姑娘一样去宫中的事情也是。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出了园子,无忧将自己的心思,大致说给蝶儿听了。

    听蝶儿此时语气带愁,无忧冲她眨了眨眼,只做出无事一般的神色,心下却在叹气,那些人,能给自己的时间又会有多少呢。蝶儿是明白的,她不想让自己伤心说得委婉,可是世事待她早已经不那么婉转。若说还有一分的盼头,就是那至高无上的地方。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想开的,只是想着多一条路也总是好的,并不会执著于此,蝶儿你也不用担心。”蝶儿勉强笑了笑,在无忧转过头时,极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些事情,无论是蝶儿还是自己都是心痛得不敢提起的。

    蝶儿紧紧交合自己的双手,用尽心力说道,“蝶儿虽然没有小姐读书读得多,可也看到了一些,她们做了那样的事,是会遭到天谴的。”

    天谴之事,无忧已经不是十分地相信了。坏人都活得很是快活也是真的。

    却仍然点头,道,“这的确是老天爷会做的事。”没有说出的后半句,“只可惜,我怕自己会等不到那个时候。有些事,还是要趁早,哪怕是坏事呢。”

    最后,无忧就开始望向窗处出神,这时的景象,似乎从前都没有怎么注意过。也许那样的希冀过后,会是一生之中长长的后悔也不一定。可自己终究已经别无选择,收回目光时,对蝶儿说,“昨日间我们远远的瞧见的尚书家的小姐,穿的那件衣服不错,我也裁一身吧。”

    蝶儿愣了一会儿,“可姑娘从前从不喜欢那样的艳色……”语半,见无忧回过头来瞧她,终又咽下了后面的话,看着姑娘又将目色投到窗的景致上去,也只得静静随着看着窗外,窗外是几个小丫头在角落里斗草。

    自家姑娘离开那样的日子,真的好像很短。可是那样的笑容早已找寻不到。

第十一章 探路

    早上的时候,蝶儿思忖着七姑娘要过去看六姑娘的事情。

    自打那件事情发生后,自家姑娘是很少出门的,自己也曾劝自家姑娘出去走走,可是姑娘一直说,觉得累,不愿到世情里面去。

    昨个晚上就让她备下了一应的衣装,早早起来,梳洗得了,便向六姑娘院子里去。蝶儿觉得自家姑娘还是在进宫的事情上活动了心思。

    可这也是姑娘能坚强活下去的一点盼望。

    想到这儿,一时心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进六姑娘屋子的时候,六姑娘正在练习倒茶,一桌子上一应的杯盘罗列,只当中有一只小盏。

    看时,只那么简简单单倒茶的动作,便是个反复精磨细作,要完美地避开眼前的一切干扰,在众杯盏之中穿行,仍能画出水弧优美,以适合的高度,使得茶香能够完美晕开。

    这世上的一切,如果想做到极致,就都不是简单事。

    小婢见到七姑娘,忙从内间走出上前行礼,又扭头有些忐忑地看向七姑娘。

    无忧明白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冲了六姐姐练习的兴头,于是很理解地点头,又将中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小婢感激地向七姑娘一揖。

    七姑娘向她扬了扬手,要她这就回去快伴着六姑娘,再指指外间的座位,随意走了过去坐下,候着,目光却不曾离开六姑娘的手上。

    小婢拜了拜,又匆忙走回六姑娘身边陪着。

    六姑娘一开始还练得好好的,至了一半,终究还是烦了,扔了杯盏,将宫装衣领松了松,喘着气直接坐了下来,又将两只手一摊,撅起嘴巴不满地嚷嚷,“不练了不练了,这个是要磨煞人的。若然是天子,人中之龙,九五之尊,眼前的席面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

    婢子听了,唬得什么是的,赶紧去捂六姑娘的嘴,“姑娘可别乱说,若是让大世子听到又是一桩官司。”

    六姑娘一张小嘴在婢子手下仍旧翕动,且狡黠地眨眼,“今个头晌,兄长已经往表哥家里去了。你不用诳我,这个,我是早就知道的。”

    婢子悻悻拿开手。垂头无语。

    无殒,举起双手向上挽了挽袖子,舒了舒身子骨。婢子知她是真的要撂下,吓得暗暗叫苦,又知道自家姑娘给这些事情烦得,早就要恼了,也不敢深劝,只是担心地瞧向门外。

    见六姑娘果真罢了心思,无忧知道这便是谁也劝不回的,这才悠悠上前给六姐姐行礼。

    六姑娘听了她的声音转头,果真见是她,一怔,“七妹妹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来,站在外面又吹了风可怎么办。”语罢回头向婢子狠狠瞪眼。

    婢子连忙垂头,有些支唔着,不知道要如何说才是。

    无忧拉了六姐姐的手,看了婢子一眼,又转向六姑娘,笑道,“哪里还要怪这个伶俐人儿了,是妹妹自己不要她告诉姐姐的,刚刚看姐姐如此手法,当真是不得了的。便是在这帝都又有几人能得如此。”

    “耀州窑,青泉瓷,豇豆红,封门青,”一只只杯盏被点出名字又被她随手抛在一边的榻上,“整天看这些,看得我脑袋都大了。”

    一转眼看到静珠做出的疑问神色,抿唇解释道,“兄长说,皇上是极喜欢这些的,都要我一一背下来,最后熟练到一眼认出来,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像哥哥说的那样的程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才觉得我哥哥是个官迷。”叹息一声,“这才应了那句话,先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事。”

    静珠想了想,“姐姐要先挑几样要紧的款式学才是!否则也确实太多了。”

    “只挑几样要紧,对啊几挑几样要紧的”六姑娘兴奋到一半,神色转得黯淡,开始不以为然地说,“六妹妹哪里知道,要紧的几样也够人头疼的。”

    “那也比临场时一个不识,只是抓头来得好啊!”

    六姑娘再叹一口气,“一开始,我还在庆幸,皇上不爱读书的女子,要不然,哥哥非让我生吃了他书房里的书。现在看来,还不如吃书呢,整日辨识这个,才是更加的枯燥无味。”

    无忧一笑,“我说六姐姐这样的性格,那帝禁之中肯定是没有的,皇上一看就会喜欢上的。不会这些也罢。只是要会一样平常人不常会的,又与这些瓷器有关的东西才好。”

    六姑娘的眼睛亮了亮。拍着脑袋,“这样的事,我真的是要好好想想了。”语罢,又开始点指七姑娘的额头,“你来了,就陪我说些别个,总是提这个,闹得我脑瓜仁都疼。”然后,拉起七姑娘的手向自己太阳穴位上拉,“你摸摸,你摸摸这跳得是有多快了。”

    向回走的时候,蝶儿压低了声音问自家姑娘,“六姑娘属实是要进宫的么,府上的小姐们都在怕着这个。前两天,节度使的女儿在宫中遭后妃构陷,开罪于现下的新帝后,失了圣宠,过得日子,还不如草民之流,想要自戕又怕带累了家人。最后直到薨了,才好歹托了可信之人带出消息来,说是自己活活饿死自己的。奴婢也是前几天听得一个姐妹讲的,便是那般的事情,在宫中也是司空见惯的。帝心无常,宠爱之事,又有几人能说于一定。”

    给蝶儿不知叫了几声,无忧才反应过来,自己立在那株花前不知已有多久,稳了稳心神,慢慢向前出步时,话题已经转换,“六姐姐这样的冰雪聪明是一定会得宠的,可是我们要帮帮她。”眸意深深定在脚下的青石路面,一颗心,只为这几句话,便是山呼海啸了一般。

    果然不出所料,这句话倒是将蝶儿给说得愣住了。

    是啊,如此自顾不暇的时刻,说出这样话,也当真是难以取信于人,所以刚刚在六姑娘面前,无忧什么都没有说。

    静珠想,现在自己能做的,应该就是隐忍。人生总要有些变化,她想自己的变化,不过是有些剧烈。那也没有什么,至少还是逼出来了一些变化。

    静珠轻轻语着,“总会想出那样的办法的,至于是在什么时候就要听凭于天意了。一切不过是天意。这一生、这一世,总归不过是人算不如天算的活法。”

第十二章 指点

    蝶儿是服侍过娘亲的,是以,从前跟着娘亲见过京城之中的许多巨门贵女的,现下由她仔细想来,光是凭着人样子,六姐姐是一定会胜出的,只是那贵女当中,也不乏闻名遐迩的才女。

    然后,蝶儿边回忆着边说,“光靠着人样子似乎并无绝对胜算,大世子想得不错,总要有些别的才好稳妥,”再皱眉,“这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姑娘身上不大好,还是静养为宜。”

    “总会有用处的。”看看时辰,也快到了传烛的时候,便随便拣过一块点心来吃,心思却总不在上面。皇上虽不是戎马生涯,但先帝开国那一辈上,却是靠戎马格杀得来天下未久,想必,会有那般情结。便纵然是书生公子,偶然也会有戎马之心,这个,想来是一定不会有错的。

    可是,对那般情结,又要配合着六姐姐的喜好才能得行。

    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掐指算算,时间已然并不充裕,其中,还要包含说动六姐姐的所用的时间。当然,那也并不会简单。六姐姐本身就拗着呢。

    上了灯之后,无忧静静在灯下看书,蝶儿在一边仔细做着针线,不时站起身,在自家姑娘身上比比身长,如今,求人都是看脸色的,因着老太太惦念,向大家表了表自己爱惜孙女的心意,大家手下才溜出一点缝来,自家姑娘在吃穿上终于不被屈着了。

    但也都到底懂得人情事故,终是不像先时那般有好脸色瞧。

    是以,蝶儿便自己动手给姑娘裁制衣服。

    手里是水亮亮的翠绿料子,一边沉思,一边抚着那水灵俏色纹理。自家姑娘真的是变了不少,这般的色调,从前是绝对不喜的,现下却自己提了出来要穿,行动上明显素气了很多,看颜色的风格反而是亮堂了不少。可自己的心上却隐隐觉得有些发沉。

    整个晚上,自家姑娘一直很安静,蝶儿不敢问小姐有没有想出那个办法,直到姑娘上床,也没有多说什么。

    无忧听蝶儿睡得实了,方有些辗转,到底是要如何呢,到底是要如何呢,夜里是死一般的的凝静。

    在几月之前,她一定不会这样形容每一个这样的夜晚。

    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世上的一切人都会像娘亲一样待自己,甚至真的就像娘亲说的那样,有一天还会有一个人比娘亲更爱自己。可那幻梦破碎得太快了,成了尴尬。

    只因她还不知道,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个人,坐在禁城中的那个人,他在掌控着一切。他可以让一切长,春华秋实,也可以让一切灭,荡然无存。

    而现在,自己却想要紧紧抓住他的喜好,用尽全身的解数想让一个女子去讨他的欢喜。这种感觉如同被冰层冻住,却要一意帮助它不会破碎,将自己冻得更严,亦如饮鸩止渴。

    无忧知道自己更可怕的想法还在后面,自己在设法通过任何一种可能靠近这个人,她并不是要自己荣耀,她只是想救出娘亲,救回哥哥。如果说,还有唯一的可能做到这些,就只有走这一条路。

    想到这条,又不由越发地想要逼自己想出一个办法来。昨个日间见了六姐姐那般情形,便知道入宫的路,大兄长与三叔父都是为她走通了的,可接下来,能不能得宠不仅系于她一身,还系于整个候府。

    无忧想这样的想法,不能由自己想出来,得让个聪明人去想,比如说大兄长自己去想。

    这么许久,也是蝶儿第一次见自家姑娘想去外面走走。不光是走走,还要穿上新制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蝶儿就是觉得心上酸酸的,因为她知道自家姑娘还没有舔拭好伤口,那些伤不过是紧紧地深掩,可罩上这一层明快之后,自己反而是看出了鲜明的伤痛来。

    默默地为姑娘尚衣,努了几次嘴,都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能假装用全部的神识是在为姑娘尚衣,才说不出话,而不是无话可说。

    无忧一直在动那袖子,复又低头看那上面蝶儿连夜绣出的纹样,却不出一声,主仆两个都只是默然,屋子里只有衣料轻微磨动的声音。

    蝶儿拉过绦带,细细地为姑娘打精美的结式。

    姑娘生得俊俏,穿上这样的华服自然是美得晃眼,净瓷一般的肌肤在晃进的天光之下,又染了一层薄光,漫然莹神沁心。

    从前,祖母并不喜欢她这个孙女,只因她娘亲是太师之女,太师在帝都权力虽炙,风评却不好,市井之家的小儿都会唱,‘皇帝瘦,太师肥’那样的儿歌。可待她大了一点,长得粉嫩可爱时,祖母还是被她给融化得无可无不可。

    太师家满门获罪的时候,老太太也想着不再理她了,那般讨好皇帝也是为了合族的永袭,可最要命的,还是只是几个月的不理不睬,又禁不住要爱她,想她。

    祖母却依旧不喜欢娘亲,那让她失望,是祖母一意让娘亲入庵堂,不是不知道不得已的原由,可那真的无法让人原谅。

    她想这世上,她只剩下了一个人。像这样艳帜的衣服料子一般,连这生动艳丽也是死的。

    真的只能赌一次,将这样的办法交给六姐姐。

    回廊上,那抹艳丽身影色明如花。

    秋风落在身后,荡起浅绿深霞。秋时已深入骨。

    六姑娘让人送了七姑娘出去,坐在榻上想着七妹妹说的话,看似无心,又仿似有意。

    温凉的瓷片就握在掌中,微微蜷指便有一点点刺手的感觉。如果像这样在哥哥面前狠狠握下去……六姑娘不禁望了望院中的桂树,风枝扶摇,手上的感觉一出,枯枝上就像是疯狂生长了血色桂叶,一瞬晃得自己眼晕。

    兄长见到七姑娘手里的瓷片一时哑然,心上唬了一下,脸下却还是平静自持,悠悠道,“你侍如何?”

    “我不要再认这些瓷器。”

    “吾妹,该懂事了。”那嗓音浸着轻和字音,更多的确是漫不经心的情绪。

    六姑娘的手抖了抖,“我以为兄长到底是爱我的。”

    “世人皆以为爱便是纵溺么?吾妹也想错否?”

    “然。我的确想错多时。”合握手心时,六姑娘甚为平静地微笑着。

    殷红的血滴从莹白指尖流溢,白的愈白,红的越红,两者都是恁地刺目耀眼。一滴接着一滴坠下,像是点燃了一直徘在空中的细小尘屑

    大世子脸色一白,仿佛已自耳间,听到锐利瓷片边缘割破血肉时发出极是细小的声音。六姑娘脸上的笑意并不坠去,不仅不坠去,还变得更加的浓愈。大世子愣了半晌,方才想起冲上去,去夺六姑娘手里的瓷片。

    血涌得更多,六姑娘的贴身小婢也连忙向外面唤人进来,要一齐来夺姑娘手中的瓷片。慌乱异常之中不知是谁,借得巧力掰开了六姑娘的手指,拿出瓷片,叫来的太医早已候在外间,一见瓷片取出便过来包扎伤口。

    六姑娘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着。

    大世子一边扶膝喘着气,一边抬头再看向六姑娘,六姑娘仍然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无殒,痛苦的感觉只是你一时的情绪,而不是一生。”

    “兄长为什么从来都会将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难呢,想将现在的情形用一生那么长来解释,不是犯规么?”

    “滤过心尘一切都是好。”

    六姑娘一笑,接口道,“先说出口的就是对的么。如果这一句是妹妹先说的,哥哥可否滤去心尘。”

    大世子微微凝眉。

    六姑娘道,“好了,我知道了,兄长快被惹恼了。我要小心了。”顿了半晌,“兄长似乎要换一个办法,有别于别的贵女向皇上求取悦念的办法。”看向不动声色的兄长,“这已然很是公平。”

    对着哥哥的目光,无移。

    大世子终于点头,起身离开。

    六姑娘看了看已经给快包成粽子的手,“竟然一点儿也不痛。”说完,唇边噙着一抹笑意看向两边的婢子们。婢子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则声。

第十三章 心机

    大世子出了妹妹的院子,悠悠凭立半晌,回望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疑问神色。

    远远立在阁上的正在打量着他的七姑娘,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之前乖巧的妹妹怎么突然改变了风格。让他不得不想知道在她身后那人在打什么主意。

    蝶儿有些担心,伏向自己姑娘耳边,“这样,大世子会生气的,会不会暗地里跟大太太他们转了一伙。小姐明明只是告诉六姑娘小小威胁大公子换个东西学,可是六姑娘发了狠的不想进宫呢。”

    “他,会来找我的。”七姑娘转身走下阁楼,回屋里饮茶去了。

    蝶儿最后望了一眼六姑娘院子方向,刚刚凭立着大世子的地方,早已经是空空如野了。

    至于自己给六姐姐想出的办法,还有延伸的用意,她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也许,六姐姐的绝决才正是自己所以希望的呢。

    大世子身边的得福,弯身伏在桌边,仔细为自家世子研墨,手上动作不停“世子,这样的事,会不会是大太太所为。”

    “大太太对无殒的好,虽是旨在用小恩大惠收买小儿女性情的女孩子家,但是,无殒若是进宫对她也极有好外,我倒是在想,这样的事可能是出于一个小人物之口。”大世子语毕,将目光变变转向东南角落。

    得福撩了一眼,心底大概有数,转眼又升起疑虑,那个方向上住的是七姑娘,七姑娘年岁还小,应该不懂得这些事情的。

    转念时也想到一桩,七姑娘与自家世子的妹妹过从甚密,也是几位姐妹中最亲的,或者会偶然说些体己话,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接到大公子让得福带过来要见的口信,蝶儿微微有些咂舌,一切都让自家姑娘说中。

    “世子何在?”从月亮门中踏出的无忧,笑向两边的小厮。

    大世子身边的得福忙哈腰迎出,引手向花厅中请入七姑娘。

    得福见七姑娘的机会不在少数,从前只觉得是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现在的感觉却同从前大大的不同。便是在步履之间,也觉得这位七姑娘都是在笃定着什么的。

    望着七姑娘的背影,得福忽然觉得出了秋意,今日里好像穿得有些少了。

    见七姑娘进屋,大世子少有的让人看座。

    “这是七妹妹想见兄长的请贴么?”动了动自己的袖口,大世子抬眸问道。

    七姑娘知道他想出了那件事情,此时问的,也是关于六姐姐会手握瓷片相挟的事。他如此的聪明,不愧为天子伴读。

    七姑娘静了片刻,方在椅子又向大世子福了一遍礼,故作糊涂道,“妹妹院中清冷,是以常到六姐姐屋中坐坐。不知妹妹如此可有不妥之处。”

    大世子目光明亮,看了七姑娘一眼,“现在与妹妹对座,仿佛长大只在瞬息之间。而昨日仍映在眼前,从前不曾觉得妹妹已长大,现在也不觉得妹妹还在年幼。”顿了顿,又道,“长大总是要添些东西。妹妹想添的是什么?难道不是金钗环带,各色锦衣。”

    “兄长想要添的,也恐怕不只是书香卷墨。”无忧慢慢挑起眸光,与大世子对视。

    那光束悠悠,纯然妥贴,倒让大世子生出几分敬佩之情来。

    “不知母亲当年生产,可有否抱错,七妹妹这般,更像是我的家生妹妹。”

    “是家生哥哥也不一定。”

    无忧虽然心下已经轰鸣大跳,可是唇齿间仍是不让半步。

    大世子闻言一怔,转而又终于自若,“妹妹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兄长失察,且是能与无忧一同入宫定可相互佐佑,等同于,候府的一桩福气。于无殒来说也是幸事。”

    立在七姑娘身后的蝶儿攥紧了手心。

    无忧连着压了几次,才压下心上的波澜,“无忧年幼,一切不过听从兄长安排。”

    “可大世子这就答应了么。”回去的路上,蝶儿忍不住轻声问向自家姑娘。

    “大世子的意思是六姐姐先行一步,他会随后助我。”

    蝶儿一时给自己姑娘说得糊涂了,“姑娘会否听错,奴婢似乎没有听到。”

    七姑娘动了动珠眸,“方才大兄长那说的那段话中,每个停顿上的头一个字和最后的头几个字就说了这样的事。”

    蝶儿惊诧得已经说不出话。

    得福想了想,还是近前提醒给大世子,“大世子真的要帮七姑娘,可七姑娘还是一个小孩子。这样的事……”

    “从前也听祖母备言我这七妹妹聪明,今日看来,的确不可小觑。”大世子落盏时不胜感慨,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妹妹,又带着端端疑问,只是眼下还顾不上这些,只是道,“从边地运来的那套名瓷可妥当了?”轻抿一口茶后,才抬眼望向得福。

    得福忙哈身回话,“回世子爷的话,万事齐备,只待咱家七姑娘中选,便会让节度使亲自贡上去,等到那时,自然是咱家姑娘出彩之时。可,刚刚那七姑娘真的有造化听懂世子的暗示?”

    大世子微微凝眸,“要听得懂啊,那样才能成为真正的帮手啊。”

    得福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点头。

    六姑娘接到哥哥的新办法,竟然是作弊?

    那是一页画好了,所有将要由边国进贡来的瓷器的形制款识图,只要她一一背好名字与来历即可。省了大半的劲儿,可是也没意思了。

    六姑娘压着心里厌烦的性子,反复看了几遍,便将纸片丢在榻上,揉了揉额头,扭头问向一边儿正费力盯着那张纸想去拾的婢子,道,“不许拾,兄长呢?”

    婢子止了动作,不敢轻举忘动,又听到姑娘在问,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六姑娘趴到榻上,再起身时,已拾起那页纸,在婢子面前扬了扬,做势要捻成团儿,婢子禁不住吓,只好实话实说道,“世子出了城。可是留下了得福,就在这院子外面守着姑娘呢。姑娘万万不可轻举忘动。”

    六姑娘向她撅嘴,“是谁说我要妄动了。不就是这一页上面的东西么,背下不就成了么。”说完,又从像宝贝一样捧着那页纸的小婢手里将它夺了出来,“我背就是。”

第十四章 整治

    六姑娘趴到榻上,再起身时,已拾起那页纸,在婢子面前扬了扬,做势要捻成团儿,婢子禁不住吓,只好实话实说道,“世子出了城。可是留下了得福,就在这院子外面守着姑娘呢。姑娘万万不可轻举忘动。”

    六姑娘向她撅嘴,“是谁说我要妄动了。不就是这一页上面的东西么,背下不就成了么。”说完,又从像宝贝一样捧着那页纸的小婢手里将它夺了出来,“我背就是。”

    做出好好背诵的样子来。眼角的余光从纸页上面瞥,看到婢子探究过来,遇到她,又缩回去的目光。

    六姑娘无殒重新看上纸张,“我记得,去年这时是姐姐娘亲的生日来着。虽记不得到底是上下哪一天,却也是**不离十的。”

    “姑娘总是记得。”小婢嗓音颤了颤。偷偷拭起眼角。

    看姑娘看她,又好好地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

    六姑娘将她拉过来,“我们出去瞧她,好不好?”

    小婢双眼水水的动来动去,可就是不敢点下那个头来。六姑娘一脸泄气地看着她,又抖了抖手,“知道了,是要在背下这个之后的。现在,让得福进来。”

    小婢有些惊奇地看向她。脚下并没有动作。

    “只是不喜欢独个遭罪,让得福也背背这个,说梦话的时候也好有学问。”说完,自己已经当先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小婢也给姑娘逗笑了,果真出去叫了得福。

    得福早就知道,这差事不好当。还在外间,就跟小婢那呲牙咧嘴。最后也只得拧着鼻子进来。进里间的时候,到底还迟疑。

    六姑娘就在屋子里唤他,“得福,兄长一向说你记性好,记他的贴子,先生的门生孤僻名字,背礼单都是溜精的,今儿这些,你需得是背到我头里去的。”

    得福一脸的苦瓜相,又不敢违抗。

    六姑娘给他指了一个座。自己就歪在榻上,向他使个眼色,得福机灵地念了起来。

    有些词拗口得很,六姑娘笑得肚子都疼,指着他道,“这个读法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踉踉跄跄,这可是你做的采买,买的时候可是丧心病狂了。”

    整治归整治,六姑娘到底佩服从没有念过什么书的得福,记起东西来那叫一个快,所以一直很得哥哥的意。虽然念得有些磕绊,可是记起来就异常地快。

    如数家珍。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六姑娘笑道,“是了,得福最爱的就是宝贝,是以,这些终究是难不倒的。”

    得福赶紧应承,“姑娘说得是呢。”

    六姑娘见得福一脸喜气,忽然道,“得福跟我一同入宫吧。”语气诚恳得连婢子都觉得心生感动,这样的想法,自家姑娘是从未说过的。

    得福吓得,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爬过去,拉六姑娘的脚求饶,“姑娘,我的好姑娘莫拿奴才开心,奴才这般年纪上,已是入不得宫的了,那样便连命也没了。”

    六姑娘站起来去扶他,看他不肯起来,袖着手道,“我都要忘了你是个好脑筋,去想办法,让哥哥放弃带我入宫,否则我就会妥妥地带上你。”之后一笑,得福配着那笑意,跌坐在地上。

    七妹妹想出的办法是在这里,连大世子都猜错。

    大太太房里奇南香满溢,候门一入了秋,便比平日里还要忙上几分,转眼便是春庆节日,米嬷嬷早早在外面候着大太太诵经完毕,示下今天一天的事务来。

    今日里大太太似乎是多诵了一章经。

    女官冬选之日日近,大世子那里要多给六姑娘裁衣服,米嬷嬷见了那帐单,深深咂了下舌。她最了解大太太的心意,恐怕大太太也会不喜。是以,格外要小心谨慎,免得触了大太太的霉头。

    等大太太诵了经,室内通了风,米嬷嬷才仔细回着大太太府上一应事项。

    新帝登基万民同庆,今年的春节,难免更要喜庆。况且,数月之后六姑娘又要进宫,前一番是国欢,之后的便是家喜。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至此,但各股抗衡势力也都在萌芽当中,如日中天也有如日中天的难处。

    从前,六姑娘入宫之事,曾让大太太不痛快过,还是米嬷嬷轻声细语的一句话提醒了大太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一个人在皇上跟前照应着候府,也总是好的。

    今日里,大太太掠了一眼账单上的名目,打那一溜六姑娘的名目上溜过,也只是点头,“如此,就照这上面办就是了。”

    米嬷嬷点头称是,却并没有离开。大太太轻轻抿了一口茶,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米嬷嬷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着,“前天,六姑娘手里握着瓷片闹着不想进宫呢。”顿了一会儿,“听说真的出了不少的血,看样子是铁定了这样的心思,倒是后来,被大世子劝过了才好转,又提到了七姑娘。”

    大太太慢品着茶香,“小孩子的事闹闹也就算了,我怎么听着还有七姑娘的事。”

    “有人说,闹过了这件事后,大世子在院子里独独见了七姑娘。”

    大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阖,沉了半晌,“你是说,这主意其实是七姑娘出的?”

    米嬷嬷看着自己的足尖回着,“想来极有可能。”等了一会儿,见大太太并不想说什么,觉得大太太差不多要烦了,便道,“奴婢退下了。”瞄到大太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敛身倒退出来。轻轻阖了门,在门前微静候了一会儿,才径自走开。

    蝶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传饮的小婢并没有来,便知道今天是要一齐在老太太那儿用了。

    转过头来,让姑娘早做梳洗。今儿个姑娘在小厨上历练了一天,可是一直都不顺手。现下正在榻上凭着,蝶儿进去时见自家姑娘并没有眯眼,而是对着那写好的食单,左右研究。想着过一会儿老太太身边的人就会来叫了,便叫了声姑娘。

    七姑娘没抬头问,“怎么了?”

    蝶儿拾起一边落地的荷包,道,“今天,看来是要到老太太那边用饮了,姑娘还是早些洗漱才好。”

第十五章 意玲珑

    七姑娘没抬头问,“怎么了?”

    蝶儿拾起一边落地的荷包,道,“今天,看来是要到老太太那边用饮了,姑娘还是早些洗漱才好。”

    今儿个姑娘在小厨上历练了一天,可是一直都不顺手。现下正在榻上凭着,蝶儿进去时见自家姑娘并没有眯眼,而是对着那写好的食单,左右研究。想着过一会儿老太太身边的人就会来叫了,便叫了声姑娘。

    七姑娘没抬头问,“怎么了?”

    蝶儿拾起一边落地的荷包,道,“今天,看来是要到老太太那边用饮了,姑娘还是早些洗漱才好。”

    七姑娘半晌没有吭声,又过了半晌,才瞧了一眼窗外,时候还早,蝶儿一向谨慎,今时也确然不同往日,起身默默坐到妆镜前,对镜自照,“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这般了。院子里换过了一般。”

    蝶儿手上利落地给姑娘通发,对着铜镜中的姑娘看了一眼,就见姑娘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姑娘的意思是挽些简单俏皮的样式。其它的一任自己摆布。倒是硬要穿上那套水葱似的新衣。

    去的时候,堂上已经来了不少人,无忧心道个正好。人多时才反而心安,这个年岁上的姐妹们已然想要得到别人的瞩目,并不会有谁独独注意自己。只要脸上有笑意即可。

    目光撩起时,正看到大兄长望过来的眸光。几分探究意味就在眸间,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无忧只是自如地对视回去一个安静的目光,其中并未蓄如何的意,这样看起来,会更加的深不可测吧。再自顾自挪开。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才发现六姑娘没有来,问了一嘴,“无殒那丫头,我怎么没见啊?”

    大太太站起来恭恭敬敬回话道,“媳妇这就叫人去瞧。”侧脸吩咐米嬷嬷亲自去瞧。

    老太太就着一边大丫鬟倾月的手吃了两勺莲子羹,正见到米嬷嬷小跑着进来,伏在大太太耳边说话。

    老太太扬了扬手,倾月躬身退在一边。见老太太瞧着,大太太赶紧上前道,“无殒昨个日间顶了汗气吹了风,现下吃了药正在发汗,便没有出来。”

    老太太道,“她那娘亲倒是糊涂,也不来知会我这老婆子一声,倒是让人好猜。”

    大太太唯止陪着笑,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三太太才紧着步走进花厅,给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一看到她影子,转了个头扭向另一边,知道老太太还在生气,便柔着道,“是媳妇的不好,原想着这样的事不让母亲知道才是,反让母亲担心,无殒现下已经觉得好多了。母亲勿念。”

    老太太将身子掉了个个,将两厢坐着的指点了一圈,“你们从来都只知道报喜歌儿给我听,这样的事情都是要我猜的么?”

    三太太偷偷瞧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会意,默了一会儿,也站起来道,“什么样的事是敢瞒着咱火眼金睛老祖宗的,便是我们起了那般意思,也是料在母亲后面的,我们刚使了个小聪明,就被老祖宗给瞧了出来。不仅事没成,还给老祖宗寻了开心。”

    老太太被大太太说得,顿时撑不住也喜笑颜开起来,“我是不是记错了,你不是大太太是巧太太。”有小婢正举着菜盘进来,老太太伸手一指,“那个最大的狮子头一定是要给大太太的,看我这巧媳妇能不能一口吃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静珠抬眸,整个过程,大世子一直保持着候门世子的雅量高洁,打这众人遮掩中也明珠一般出尘。

    正如帝都人人传诵,候府公子世无双。

    老太太看了一眼倾月,倾月便传老太太的话,让人捡六姑娘爱吃的,用食盒独独送过去。转过头来道,“六丫头从小身子就好,这次上不是要入宫的事给吓到了吧,你们倒是好好告诉给她,她那人样子,便是女子看了也是爱极,何必惶恐,况着他哥哥也是受过龙恩的。”

    无忧随着一众目光,大大方方看向大世子。但见他微倾头,以示谦虚之姿。

    他总是这样无可挑剔。目光回转时看到合周探究的神色,明光一盛。那眼神要透露出什么时,无忧赶紧避开了。

    四姑娘怯怯问道,“六妹妹真的要去做皇妃么,那,我们日后见到她岂不是不可正视了,从今天起,我可要好好看看咱们六妹妹,日后可就不敢细瞧了呢。”

    小婢端过玉洗,跪在地上服侍着老太太漱口。老太太漱口到一半,听了六姑娘的笑,忍不住喷了出来。

    倾月连忙接过一边婢子的手巾给老太太拭着脸上还有衣服上的水珠,也笑道,“老太太一见各位姑娘,真是要返老还童了。都越发地不规矩起来。”

    老太太一向爱听人称道她童颜,是以接过手巾来笑道,“这么一看还果真是年轻了,这个水喷得又高又多。四丫头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们都要紧着看六姑娘。”

    众人都笑应着是。

    老太太忽然指着合周道,“大家看,我看着周哥儿心里就痛快,来来来坐到七姑娘身边,我就欢喜看你们这个年纪上两小无猜。”

    无忧抬起头,看着两个座位外的合周被懂事的倾月给调换了一下座位,竟是坐到了老太太旁边与静珠相邻。

    他似乎是对老太太这个做法很是满意,要不然,就是他并不想做出讨厌的神色来。是以,神色清徐,略带喜意。

    “七姑娘!”他忽然向无忧行礼。

    无忧有惊诧看他,他也抬眸向她。

    想起还在人前,便起身,思量着唤他公子,又想起老太太似乎很是喜欢他,便改口道,“兄长。”

    他唇边含笑点头。向无忧伸手,示意她随意。

    无忧看似乖乖等着蝶儿给自己布菜,目光却只是流连在祖母席上。随时看着祖母的动静。她记得,祖母喜欢在食间饮水,倾月忙着布菜是分不开手的,这正是自己可以搭一把手好时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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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已是王爷,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她答,“不要喜欢我,我不只是文无忧。我也不会喜欢你,我不曾有那种情愫。”她是万千离弦的箭,穿过层台漫月,烟笼寒水,只向仇人的心。她是万滴轻柔的雨,千娇百媚,回望倾城,只向助她功成之人、奉献一切。力量在握时,她要掀起血雨腥风。剧情指南1,剧情流,柔弱女子完美蜕变,走上腹黑一世+相爱相杀的不归路。2,前半段宅斗,后半段官斗复仇。金枝夙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夙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夙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